夏童没有追问那个是什么计划,她明白能让她在现阶段就知道的事,荣必聪自然会说。 于是,她只是欢喜地连连点着头。 这个动静无疑是有趣的。 像个乖乖孩童在听完一段动人故事后,不住晃着她的脑袋瓜,表现满心的喜悦。 荣必聪忽然忍不住问“夏童,你有什么要求?” “我?” “对。你为荣氏做了很多事,而且在我们预计的时间之内完成的成绩超乎所料,应该有所回报。只要你提出要求来,我会尽力令你满意。” 话出自荣必聪之口,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恩惠。 夏童也实实在在喜形于色地慌忙答:“放假。” “什么?”荣必聪问。 “给我放假,可以吗?”夏童睁着眼睛看荣必聪,那神情的热炽,跟一般跑到荣必聪跟前来求恳恩惠的人,其实没有两样。 分别只在于夏童要求的只是放假。 一时间,荣必聪不晓得答。 面对着这个令他越来越迷惑,越来越陶醉的女子,他开始头脑浑噩,手足无措。 夏童的要求简单而真挚得令人难以置信。 是她本人说过的智慧之语:“很多事实令人难以置信。” 因而世间上有重重疑案,甚至造成冤狱。 对于夏童,荣必聪始终信赖,他有的只是惊异。 看到夏童仍在等待答复的模样,荣必聪笑起来,道:“没问题,由我来安排。” 忽然,灵机一触,荣必聪问:“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度假?” “世外桃源。”夏童答:“那个地方一定不会有电话、传真机、电视机、录影机、收音机、报纸、杂志。总之,与世隔绝,别人找不到我,我也找不到人。” 然后夏童哈哈大笑:“十二道金牌传召也不管用,我压根儿收不到。” 七天之后,荣氏集团的行政部门,将一张飞赴菲律宾马尼拉的头等机票送于夏童,并对她说:“夏小姐,你抵达马尼拉之后,在机场立即会有专机将你送到其中一个小岛上去,那儿是荣总的产业,岛上除了岛民,只有一幢别墅,你可以在那儿度假。” 夏童开心地叫起来,说:“真的?” 行政部的主任麦秀珍微笑着礼貌地答:“明天一早,公司会派车到你家来接你赴机场去。” 夏童来不及回家去,已经边走边欢呼。 在她背后的行政部同事,开始窃窃私语。 “你们信不信有人会如此天真?” “这年头,天真的人全不超过十岁。” “少一点机心,缺一点手段,能站到今时今日的高位去?见它的大头鬼。” “棒的地方是人家的长相与演技均属一流,扮天真烂漫一点都不突兀,这就是本事。” “男人喜欢新鲜,太多浓妆艳抹,手段高强,总得转换胃口。” “嘘!别说得这么难听,传出去会出事。” “难听得过邹小玉那件案子?” “这姓夏的就比姓邹的高明很多了,听说,连荣宇都不是她的对手,被整治了。” 常说谣言有几分真,这句话就是最最最害人的地方。 那几分真全自双重标准,断章取义而来,真是可以冤枉得人欲哭无泪。 荣宇是的确被召回香港来,且让荣必聪狠狠地训了一顿。 荣必聪当然不只是听一面之辞,就对荣宇加以责难。他是从夏童的报告中得着了大前提,然后把细节打探出来,才大发雷霆的。 荣必聪的语调严峻,道:“荣宇,答复我,为什么四川成都的商业城要转换合作单位?” 荣宇没有做声。 “是合作条件更有利可图,抑或是先前说好了的合伙对象有什么令我们不满意之处?” 荣宇显然无辞以对。 “为什么不说话?” “爸爸,你不是说放手让我去干的吗?” “你要从荣氏四十八层大楼跳下去,我也让你放手去干,是不是?” “我并非姓邹。” “你住嘴!”荣必聪差一点点就要抬起手来给荣宇一记耳光:“你再提旧事,以后别再姓荣!” “街知巷闻的事,为什么不能提?为了邹小玉而栽培戚继勋,他办的事是事,我办的就不是,为什么?”荣宇开始顽抗。 荣必聪的死门是不是就在邹小玉身上? 果然把他的狂怒压下了一点点。 因而荣宇继续说:“抑或小戚身边还有个极之关照他,而又在你身上下足了功夫的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有了含血喷人的习惯?夏童的表现跟你的相去十万八千里。人家是苦苦地钻营正常正经正确途径跟中央与省政府联手合作。你呢,受人吹捧,瞎了眼睛,胡乱把已作的承诺推翻。这张新签的草约,漏洞之多,可能引致将来的麻烦之大,你都没有本事分析得出来。荣宇,我嘱你到中国西北去是学习,是跟戚继勋与夏童联盟应变,不是叫你去伸张霸权,自把自为,独当一面。老实说,你还没有这番资格,差太远了。” “夏童呢?” “强多了。你简直望尘莫及。” “是比我强多了,还是比邹小玉强多了?” “荣宇,凭什么你敢用这个态度跟我说话?” “凭你伤害了我的自尊。你把我在成都签的草约废掉,十万火急地把我传召回港,处处都没有为我留半分情面,完全是因为你信了谗言。” “荣宇,谣言止于智者。你的无能与狂妄,实实在在地证据确凿。如果我是你,我会躲起来,韬光养晦,静坐思过,然后再战江湖,带罪立功去。 荣宇冷笑:“爸爸,这是你的建议?” “当然。” “除了菲律宾,你还在哪儿拥有小岛,可以让我躲起来韬光养晦,静坐思过?”‘说罢了,荣宇掉头便走。 荣必聪被气得七窍生烟,久久说不出话来,直至秘书从对讲机内传来声音,对他说:“大陆来的长途电话,是戚继勋。” 荣必聪回一回气,抓起了电话接听。 “荣总,我是继勋。” 荣必聪已恢复平静,说:“听说你诸事顺利,日有进步,我看了你的报告,的确很放心。” 第3节 云泥之别 “还有很多困阻需要克服。” “对你,是为难事吗?” “那又不至于,只不过想速战速决。” 这到是信心的表示,夏童形容得对,继勋的进步最显著之点在乎已恢复自信。 一个人,尤其男人,缺乏了自信,就什么也别说了。 “有些事需要快刀斩乱麻,有些却需要谋定而后动,继勋,你要分析得仔细才好。” “对,学习的就是如何拿得准,猜得中。” 只这几句话,跟戚继勋赴西北履新之前,表现就有云泥之别了。 荣必聪是快慰的。 “荣总,对荣宇的处理不宜过分严峻,彼此都在学习阶段。” “拿股东的钱来交学费要有个限度,对不对?” “是的,可是,荣宇并不存心浪费股东的盈利,她本身也是大股东。” “就是这重身份惯坏了她,我要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谁才是荣氏的掌舵人,不是她分了她母亲一点遗产,就可以如此胡作非为。她把到手的钱,买起全个置地与太古广场内的服装与首饰,我可以不管;但她以为可以作主签署对集团有害而无益的合约,我不会让步。” “荣总,你不必生气,成长总有一个过程。” “你这话是我的一个很大的安慰。继勋,你好好地干下去。” “我会。” “对于荣宇在成都草签的事,你得作善后处理。” “放心。我尽量化繁为简,而且不让对方过分抱怨,说到底也有他们的关系,不好让荣氏结怨。正规的合约依然按照我和夏童给你报告的,在尊重省政府意见与协调中央意见之下进行。” “就是这话了。” “荣总,你有空便多放心、多休息,别把荣宇的事太上心。” “我会。正准备度假几天去,这儿的事天生会打理,有他与其他的老臣子在,荣宙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我没有不放心的。只是,你现今正正是一夫当关了,要仔细。” “我会。” 夏童放假,荣宇被撤,展荣企业在西北各省的业务就归戚继勋一人管辖。这正是测试他能力与信誉的时机,也是荣必聪的巧意安排。 适逢遇上了荣宇的事,令荣必聪心头有股翳闷之气,极需要发泄掉,因而,他也想歇一歇,放下一切烦恼,度假去。 他把潘天生叫到跟前来,说:“一号计划要重托你了。” “荣总,你一回来准有进一步消息,其时你再亲身出马。” “好。情势颇难缠,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现今这后过渡期,各怀鬼胎,或者应该说各为其主,也是很难避免的事。” 荣必聪当然明白潘天生所指。 他还嘱咐:“别认为荣宇与荣宙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始终是你的后辈,不必对他们过分客气,一切公事公办,我必定站在你的一边。” “放心。少年气盛,以致措置失当,总是有的,经此一役,他们会得改善过来了。” “美国与德国方面的投资,会拉低集团今年的盈利率,这点你得预早跟财务部有个方案出来,共同研究。” “已经在进行中了。” 荣必聪拍拍潘天生的肩膊:“真亏有你,否则连度假都没有资格。” “好好玩几天吧!准备到哪儿去?” “世外桃源。”荣必聪笑:“那儿没有电话、传真机、电视机、录影机、报纸、刊物等等,与世隔绝。” 是真有这么个地方的。 离香港不远,只两小时飞机到马尼拉,立即有荣氏的私人飞机在等候着,把他接载到千岛之国的其中一个小岛之上。 小岛比大屿山还小很多倍,只住了土人,他们务农打渔为生,也有部分是荣氏的家仆,给他看管那间建筑在海边的巨型别墅。 从飞机降落处到海边,是另外半小时,因为别墅在小岛的另一边,名副其实的与世隔绝。 给荣氏别墅管家的是一个福建籍的老华侨,叫郑环。他三代在菲律宾土生土长,却出奇地仍然晓得中国语言。据郑环说,他曾祖父移民至此,坚持小孩子—出生就跟他讲福建话和国语,家训是“数典不忘祖”,这几个大字由曾祖父郑平手书,至今仍高悬在郑家客厅之内。 荣必聪在菲律宾并没有大投资,但总有少许股份加在当地商界朋友的大规模企业内,算是支持。故而,郑环与妻在小岛上为荣氏管家,他们的儿女却被安排到荣氏有份投资的企业内任事,长居马尼拉。 对于家主人对后生一代的提携,郑环夫妇是很感激的,故而非常悉心尽力地去为荣必聪打理这个小岛上的别墅,同时殷勤招呼来访的荣府贵客。 荣必聪本人是很少来小岛度假的。 故而,今次见到了荣必聪,郑环是由衷地兴奋起来。 荣必聪拍着郑环的双臂说:“你呀!老当益壮,今年有六十岁了没有?” “荣先生,你别逗我高兴了,今年年底过了圣诞,我足龄六十九了。” “怎么看也不像是望七之年。” “哎呀!”环婶哈哈大笑:“你若不是我们主人,就要好好地请你吃一顿饭,多谢你逗得我们阿环开透了心了。” “成呀!你是个好厨子,今儿个晚上,你得烧几味好吃的来谢我。”荣必聪沿途跟郑环夫妇俩有讲有笑。 “荣先生,我妻是宝刀未老,每天烧的菜,吃得那位夏小姐眉飞色舞,她说来了三天,长了几磅肉,都是拜我妻所赐。” “夏小姐在这儿住得开心吗?”荣必聪问。 郑环妻立即答:“我们从没有见过那么快乐的人呢,她简直像天使。” 郑环也不甘后人,抢着说:“从未见过这么快乐与这么漂亮的娃儿。荣先生,来这儿度假的客人真叫我大开眼界。上一回,以为那邹小姐已是天仙化人,谁知道跟夏小姐一比,是差太远了,而且夏小姐为人和蔼善良。” 乡间小岛,不染都市尘埃的人会得如此批评,准绳是有的。 荣必聪听到任何人提起邹小玉来,都必然变色,只有这一次例外。 他忽然心血来潮,问郑环:“邹小姐那次来小住,是用哪一间睡房?” “是二楼左面第一间客房。她临走时说过很快就要回来,嘱我们留着别给人使用。我们看反正睡房有二十多间,也就把她的一间锁起来了,她好像还有一些衣物存放着。可是,这以后就没有回来了。” 荣必聪答:“邹小姐不会回来了,你把她的衣物检验妥当,交给我带回去。” 郑环妻立即答应。 “夏小姐是不是住进了我指定的房间?”荣必聪又问。 “对呀!那是全间别墅中,最美丽的。” “夏小姐一走进去,在房间内跳跳蹦蹦的,兴奋得不得了。她告诉我,”郑环妻说:“第一晚她整夜舍不得睡,躺在床上看星星、月亮,听海涛声,然后晨光微明,就见东面一轮红日高升,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郑环说:“你说这位夏小姐可爱不可爱?” 荣必聪没有讲话,如果他觉得夏童不可爱,根本就不会来度假,或者不必来这儿度假。 是他匠心独运地安排这一切。 连给夏童住的那间睡房都是最最特别的。 除非由荣必聪特别指定,否则,荣宇、荣宙以及荣氏企业的董事,以至庄氏家族的人跟他们的嘉宾来使用别墅,都不可以占用这间美丽得一如仙境的睡房。 这睡房活像个温室。三面都是一大片玻璃窗,平日不是遇上风季,玻璃窗根本开敞着,直接连着台阶,带到海滩。睡房的屋顶也是一大片的玻璃窗,躺在那张面对着一大片海洋的床上,头顶是片片白云,是颗颗繁星;是一轮明月,叫人以为已睡于天上,不知人间何世。 荣必聪让夏童使用了这间睡房。 他完全有心成全夏童有一个如梦似幻的度假仙境。 夏童甚至不知道荣必聪会突然而至。 荣必聪抵埠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找夏童去。 夏童并不在那美丽绝伦的睡房之内,更不在游泳池畔,以及别墅内其他的休息游戏所在。 荣必聪只好从睡房走出海滩,找寻夏童的影踪。 潮水在微涨,浸淹上来似不再想后退,弄得荣必聪双脚陷在湿濡的细沙之上。他干脆把鞋子脱掉了,光着脚,卷起衣袖与裤管,一直沿着海岸线向前走。 沙滩的其中一边尽头是岩石,另一边是丛林。 荣必聪遥望岩石上没有夏童的踪影,因此他决定朝丛林进发。 茂密的丛林,有一份凉爽的感觉,教人走在其间不觉闷热。 荣必聪忽然胸怀舒朗,他决定高声叫喊:“夏童,夏童,你在哪儿?” 这几句话正正是他心底里的语言,吐出来,整个人都倍觉轻快。 在这儿,他可以呼唤一个隐藏在心里头的名字。 这个名字代表一种希望。 这个名字也代表一种渴求。 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的,现在只要高声呼唤,就有机会找回来。 自从郭慧文患病而后逝世,再到庄钰茹发现癌症,到撒手尘寰,先后差不多三年,他没有像如今的开心过。 荣必聪从来未曾幻想过自己会有资格纵情地叫喊一个女人的名字。 “夏童,夏童,你在哪儿?” “准?谁喊我?我在这里。” 是夏童的声音。 他得着了回应。 随着声响,他飞奔过去。 果然,远处在一片苍绿的树木之中,浮动着清晰的一点白。 那就是夏童。 夏童穿着白色的牛仔裤,穿一件宽宽的白色恤衫,而且,她也是赤足。 夏童看到荣必聪时,脸上有着一份意想不到的喜悦,她嚷:“喔,怎么会是你?” 荣必聪没有答她的这个问题,只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探我的新朋友。” “什么?” “来,我带你去看看它们。” 然后,夏童伸手拖住荣必聪,跳过了两座树根头,到了一大堆矮树旁边。夏童说:“像我,稍稍垫高脚,你就能看到它们。” 夏童以脚尖踩在地上,探头往小树丛看去,并用手指指引荣必聪的视线。 看到了。 是一个筑得坚固的雀巢,里面住了三只还没有羽毛,且紧闭着眼睛的小鸟儿。 荣必聪问:“它们就是你的朋友?” “对,我在来这儿的第一天就已经发现它们,今天它们已经长出了嫩毛来,或者当我度假完,最后一天来看它们时,已经长成羽翼,可以振翅高飞了。” “你可以等到它们成长之后才离去,这样,你比较安心,是吗?” “我真的可以吗?老板。” “可以的,不过,有交换条件。” “这原本就是公平交易的世界。”夏童这么说。 “请别叫我老板,最低限度在这小岛上不要如此称呼我。” “好的,老板。” “下一句应该问我:那我应该怎么样称呼你才好,老板?”荣必聪自己先笑起来了。 “你不会怪我?” “怎么会。来,我们回去了,我在飞机上并没有吃饭。今儿个晚上,我们要好好地吃一顿。” “不。” “为什么?” “我还要等小鸟的父母飞回来,我喜欢看一家大小欢乐的模样;而且我不吃晚饭了,我要看日落。” 荣必聪有点不高兴,说:“你并不打算迁就我?” “可是,你现在还是老板吗?” 是,度假期间,那就不是宾主关系了。 况且,问问良心吧!荣必聪这么一出现,本就已经用行动抹煞了做老板的权威与尊严。 夏童即使真是个天真的小孩,她也是冰雪聪明的。 荣必聪没有再反抗,他只好答:“好,陪你。” 结果没有等到小鸟的父母回巢,却真正的看到了红日西沉,把天边染成彩虹似的缤纷壮丽场面。 荣必聪忽然想,如果一代巨星殒落之日,可以有如这个万丈光芒遽然引退,依然霞彩四溢,弥漫着所有静静观赏者的整个心,控制着默默仰望者的全神全绪,会是多么无憾的一个收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与荣必聪并排坐在岩石上观日落的夏童忽然这么说。 第4节 她那美丽的睡房 “你绝顶聪明,当然可以想象得到。”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聪明。” “为什么?” “自认为聪明的人其实最笨。”夏童扮个鬼脸。然后她回一回气,才继续说:“你还是说对了。” “那么,告诉我,我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