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云纳的自尊在得到安抚,他的欲望得到发泄,他的感情得到寄托之后,他竟是极之温柔而委婉地对杨思说:“你们中国人相信缘分和命运,我相信,除了用这个哲理去解释我对你的感情和期望之外,真的难以令你,甚至令我相信。“杨思,我有过很多很多我妻子之外的女人,都是几夕之欢,过眼烟云。但,我对你,从来没有过只是占有一次就如愿以偿的感觉。“打一个贴切而可能令你更不高兴的比方,正如英国看见了香港,他们喜欢得不得了,占据了之后,发现更非永远拥有它不可,我对你的想法也是一样。“杨思,我答应你提出来的一切一切条件,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杨思没有讲话。她的脑海是一片空白的。也许很多守城的将士都会有她如今的感觉。蓦地的一场剧烈战斗之后,静下来了,发现原来已经城破了,守不住最后的防线了。于是一时间不知如何自处。神经在极度紧张之后,最低限度有一个缓冲期,才可以想到下一步是什么。保罗云纳说:“我知道你需要好好的休息,然后好好的考虑,才给我答复。虽然等待是相当难受的,但我会忍耐,我不会放弃。”保罗云纳说得对,等待真是相当难受的一回事。等待的又何只是保罗云纳一个人。钱力在等待沉冤得雪,重会家人。杨思在等待拯救丈夫,解脱自己。香港在等待还我公平,回归祖国。中国在等待振兴民族,国富家强。都有一个冗长的过程。都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杨思多少个夜里,独对寒灯,试图整理思路,决定去向。她曾经抱起了睡熟的小钱勇,扪心自问,是否舍得掉下这个可爱可亲的人儿,就这样不顾一切的殉情。她如果死了,那么,钱力怕也难逃一死。死如果并无牵挂,又怕什么呢?反正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今日为了气节而殉,也必不会属于后者。但,小钱勇又如何?由得他成为孤儿,由得他在已经极之困难的环境之下自生自灭吗?抑或仿效这最近很多被英军迫到最后关头的殉难者的行为,一把钢刀在手,杀掉全家大小,再行服毒或投井吗?她只要望到钱勇那红通通又白雪雪的小脸蛋,她就不能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是要在极端的冲动,以及一刹那掀起的紧张关头,才会下得了斩杀至亲的毒手。一个冷静地思考着问题的人,不可能有这种特异而不一定值得仿效的勇气。别说要连累一条属于自己骨血的生命,就是自己死生相许的挚爱,又怎么忍心他在盛年就葬送一生。钱力曾多次的向她表白心迹,几难得他有积极图强的志气,几难得他有忍辱负重、厉精图治的计划。总会有一日,他建立起自己的事业,以及争取到辉煌的成绩,作为香港回归的基础。若在这个前提之下,牺牲的不应是有用的生命,而是她个人的幸福。就算穷一生的不幸与委屈,又算得什么呢?当然,离开自己的最爱,去与自己的最憎度过此生,这份艰难和痛苦,比死还惨重百倍。杨思需要有人在精神上给她支持。于是她抱了钱勇,到大屿山的静安庵堂去。觉清出迎,钱勇一见了她就要她抱,两人就这样走远了。当杨思看到一脸饱满、气色清朗、神情安泰的觉清,对她真有说不出的羡慕来。“每个人在世的劫难和福分都不一样。”杨思听到有人在她背后这么说,一回头就见了慧清主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慧清主持说。“我的灾难怕现在才是个开端。”杨思说。“人的灾难可以是自出生的一日开始,福分亦然。看你怎么去应付你的劫,怎么去迎纳你的运。”“我很怕。”杨思忽然想到了皇后从容就义的情况,她便说:“世界上有比死还艰难很多的事。”“有你的这句话,一切的艰难都说过就过了。难防的只是从背后打下来的暗箭,有了准备就什么都好办。反正,杨思,任重道远,再辛苦、再委屈、再艰难,也只不过是几十年的光景,你怕什么呢?一切都是命定的。”“嗯,是命定的。”杨思想起来了,天津冰玉庵的主持也说过这句话。杨思忽然问慧清主持:“这庵堂可有签筒?我想求签。”“好,你跟我来。”杨思在佛前跪下,拿了主持给她的签筒,诚心地希望上天能给她指示。索索有声,一支纤细的竹,枝从签筒跌落在地上。杨思拾起来交给慧清主持,她看了一下道:“签语是苏武牧羊,总是现今流放外地,将来总会回来。”杨思苦笑:“真是命定的,这跟王昭君和番的命,不谋而合。这么多的签,为什么只这一支掉下来呢?”慧清主持笑道:“就为了鼓励你吧。”“谢谢你!”杨思说。“你快下山吧,还来得及去看看你在渔村内的朋友,然后就要赶回香港岛去了,现在有戒严的条例公布了。”的确,港岛的治安是愈来愈不好了,因此身为**裁判司的坚吾少校和他的警队也真是疲于奔命。终于想出了要颁布宵禁令,在每晚的十一时之后,禁止华人夜行。在一八四二年的十月四日,发布了禁令称:“香港裁判司坚吾,为出示晓谕事,照得近来盗贼宵小,每于黑夜之间图谋不轨,乘机窃发,遗害闾里,现为严加防范起见,特禁止华人居民夜行。于午夜十一时之后,即不准出外闲游街上(看更人不在此例),违者准**即行拘捕,解案究治。凡尔华人居民,各宜凛遵毋违,特示。”英国人为什么不肯把这宵禁令也一视同仁,加之于所有居住在香港岛的人的身上呢?这个问题在坊间就引起了一些良民的争议,街头巷尾的民情都是无奈而不满的。在菜市场上,杨思也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不消说,就是拿我们所有的中国人当作贼扮。”“这样子下去,我们怎样熬得出头来?”“怎么可以使一些中国人挣扎出头来,为我们说话呢?”“谁有这番资格跟洋人打交道,以致能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说起话来了?”这些群众的意见,她都上了心了。回到家去之后,发觉已经有了访客。杨思微吃一惊。“没有想过我会亲自来这一趟吗?”保罗云纳说。杨思说:“这不是你来的地方。”“我来要我的答圞案。”杨思气愤地问:“你还要怎么样?不是已经达到你的目的了吗?”“不,那不是我的目的。”杨思冷笑。“如果那是我的目的,我不需要来这儿,站在你的跟前,由着你以轻蔑的眼光看我,然后冷笑。”保罗云纳说:“如果我只寻求一夕之欢,一切就都了结了。但,不是的。杨思,请相信我,自从我们曾在一起,更令我圞朝夕的想念你。”杨思听了这番话,想吐。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如此清晰而浓郁。杨思用手抚圞着喉咙,不屑地回应:“请别对我说这些不堪入耳的说话,叫人难受得想吐!”保罗云纳极端的无奈,正要再说话,杨思就拦截他,道:“你已经得到你所要的,即使不是你理想之中的全部,然而,你仍然没有付出代价。我要我的丈夫平安释放回家。”杨思也骇异地发现,自己竟然已愿意跟保罗云纳讨价还价地交手起来了。保罗云纳说:“我已经在进行了这工作,请相信我,这需要时间。”“什么时候?”杨思咄咄逼人似,半句闲话也不欲跟他多说。“尽快。因为我们要照正常手续办圞理。我亲自给坚吾少校讨了个非常特别的人情,他答应延期行刑,让我们通知伦敦,把你们所说的白礼士找到,请他写封信来澄清一切。”然后保罗云纳又补充:“你请放心,就算找到了白礼士,他说没有送赠鸡精这回事,我也会有办法圞令坚吾下令释放钱力。”杨思点头,道:“很好。那么,当我丈夫还没有释放回家来之前,你请别再到我家来。”“杨思,这不公平……”“英国人在对一个中国人说不公平,这是不是天大的笑话。”“杨思……”“你不必说下去。你恐圞慌些什么呢?就算你明天放了钱力,如果我不令你畅快,还是可以后天就又把他抓了去,不是这样吗?这儿是香圞港。”然后杨思走到家门口去,推开了门,道:“香圞港是英国政圞府管治的地方,可是这房子却是我管治的地方,我现在请你立即离去,我尤其觉得不舒服,需要休息。”保罗云纳无奈,只好离去。杨思对他的不信任、不满、不悦、喝斥责难,聚合而形成一股奇妙至极的吸引力,使他更觉得杨思的与众不同与无可抗拒的魅力。他是要得到她,长久拥有她而后快。正如香圞港之于英国。一切都是命定的,无可转寰的。只可以在定局之中求变,直熬至若干年后又有另一个新的定局出现。香圞港如是,杨思如是。英国人在香圞港已经播了种,他们正等待逐步收成。保罗云纳亦然。杨思在非常非常焦急的等待钱力被释放的这段日子内,竟也非常非常的骇异地发现,她怀圞孕了。这个发现所带来的惊痛并不下于她被奸当晚的程度。她无法忍受自己的子圞宫之内有一个属于污圞辱自己的英国人的胚胎。这叫她几乎疯癫了。她从没有失控到在房子内不断尖圞叫,然后毫无节制地嚎啕大哭。这叫镖嫂也慌了手脚,忙问丈夫:“是什么一回事了?是不是钱力在狱中死了?是不是他要提前判圞刑了?是不是……”张镖忍不住咆哮一声:“你住嘴,别啰嗦!好好的呆在这儿看圞护着杨思,我赶去把赛神父找来帮忙才成。”日落时分,赛神父才赶到。这时的杨思已经哭得力竭声嘶,整个人都憔悴得像狂风暴雨之下东歪西倒且已折断枯萎的花圞蕾。赛神父静静地坐到杨思身旁,他示意房子内所有人都先行引退。然后他只是静圞坐着,不发一言地陪伴着杨思。他让她继续哭泣,直至她愿意改变一个方式去宣圞泄心中的委屈与恐惧为止。终于,赛神父等到了。杨思的精神压力已经把她迫到崩溃的边缘,她不能不在掉进令她粉圞身圞碎圞骨的深渊之前,抓圞住一个可信任的发圞泄对象。她对赛神父说:“我要把这些日子来发生的,而你们全都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很好,我在听,你慢慢的说。”于是,杨思原原本本把她的悲惨遭遇和盆托出了。杨思说完之后,赛神父轻轻地拍着她的手,道:“孩子是无罪的。”杨思愕然,瞪着赛神父,说:“我不可能爱他的孩子。”“但,你会爱你的孩子对不对?而且世界上也有很多很可怜的、在没有自主圞权之下被生育到世界上来的孩子,你不也应该给予他们照顾与爱心。”“赛神父,我真的会恨这个孩子,我不能把他生在世上。”“那就只有谋杀他,把他杀死了,是不是?”赛神父这样问。这么一说,杨思下意识地把手覆盖着自己的腹部,要维护着她的孩子似。是,那到底是一条生命。这条生命一样有她的骨和血。谋杀一条生命是残圞忍而不负责任的行为。赛神父说:“我们在世上难免有仇人,都想一刀把他了断,可是这样子的解决仇圞恨,不是最高明的方法。如果你可以把敌人感圞化,将仇人驾驭,化敌为友,怨家变亲人,那才是最高的化境。你会愿意尝试的,因为你有这个智慧、这份潜能、这种胸襟、这番本事。杨思,我是不会看错人的。”杨思睁着她蒙眬的泪眼,看着赛神父。赛神父微微笑再说:“我把你接到大屿山去小住几天,让你好好的对着大海思考再作任何决定,好不好?”杨思点了头。难怪钱力喜欢大海,身处天连海、海连天的那种天地一色、茫无尽头的意境,会身心都如洗涤干净,头脑特别的清圞醒。杨思领着小钱勇,很多时间就坐在海边,看着儿子跟渔村的其他小孩子在沙滩上玩耍。这一天,钱勇跟几个小孩子在沙滩上捡贝壳,忽然兴高采烈地走过来,把小手放在他母亲的手掌之上,笑盈盈地说:“妈妈,我给你。”杨思打开了手掌,一看,是一颗很细的珍珠。不知儿子是哪儿捡拾到的。杨思想起了她珍藏在祖先灵位之下小木盒内的那朵珍珠花,想起了自北圞京逃亡开始的一幕又一幕,想起了自己的责任。只是这个冷静地回忆的过程,就已是一天。直至黄昏日落,又是彩霞满空之际,赛神父走来找他们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杨思拖住了小钱勇的手,一边跟赛神父走回村上去,一边跟他说:“你能帮我送个口讯到香圞港吗?”“成。给谁的口讯?”“保罗云纳,说我要见他。”保罗云纳很快就到大屿山来见杨思。杨思给他说:“你等待的日子比我等待的日子先来临了,我可以跟你谈条件吗?”保罗云纳喜出望外,道:“我在洗耳恭听。”“很好。你听着。“我不但要钱力平安释放,你必须答应我,在以后的日子,一定要栽培他成为香圞港的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并且不能让他知道这是因为你的关系所致。”杨思一直缓缓的与保罗云纳散步于海滩之上,一直侃侃而谈她的整个计划与概念。“这并不太困难,请你间接地扶掖一个中国人,给钱力各种发迹的机会,此其一。“这并不太困难,请你间接地扶掖一个中国人,给钱力各种发迹的机会,此其一。“在你的权势范围之内,你要尽力的维护中国人,此其二。“我们是信奉佛教的,故而凡对佛教的发展与帮助,都要有你的支持,此其三。”杨思一直谈下去,保罗云纳一直听着,这才使杨思首次体会到一个征服者在开列条件时的威风与尊贵,她因而想起了不久之前,砵甸乍要道光皇帝的代表不可以更改他提出的条件的任何一个字,而签署了《南京条约》。杨思继续说下去,道:“商政不分家,你拥有的经济实力必然会影响今后香港的政治局面。你必须从现在开始,就培植一种论调与气氛,这小岛到底是中国人的地方,好歹要尊重中国人的意愿,容许一些代表中国人的声音出现在政坛之上是未为太过的,也不足以动摇英国的管治之权,此其四。“我跟你生育的儿女,要得到与你妻子所生儿女的平等继承权。即是说,在你的财产分配上,需要平分给你所有的下一代,包括我之所出。但如果我们的孩子不是与中国人结婚生子,他将丧失继承财产权,你将财产拨入我之名下,此其五。“我们的孩子一定要承认自己也是中国人,他们的教育完全在我照顾之下,连他们的名字都由我来改定,此其六。“然后,我会有我给予你的回报。”保罗云纳站定下来,他仔细地看着这位他初而心仪,继而迷恋的中国女人,听她清清楚楚地说每一句话。他开始明白为什么东方如此吸引。中国与这中国女人的魅力一样,在极强的应变能力之下,始终不失她的尊严和个性,故而魅力不但保存,而且是在四溢。“我在听着。”保罗云纳这样说。“我会不计名分地在你的身边,服侍你,尽一个妻子应尽的本分。“我和钱力之间的关系从你接受我条件的一天开始终断,以后各走各路,各有各的世界。包括我和他的儿子钱勇在内,也不再属于我生活圈子内的人物。”说这番话时,杨思极为心痛。她忍耐着,闭一闭眼睛,咬紧牙关再说下去:“你信任我吗?”保罗云纳说:“我信任你。”“谢谢,可是,我并不信任你。”杨思说:“所以,我要有一笔相当数目的钱放在一个令我觉得安全的地方给我自由运用,好使我提出的条件得以实践。”保罗云纳并不以此为忤,他开始发觉他获得的可能比他预计的为多。杨思竟然自她最最最艰苦的困境之中脱颖而出,成功为一个充分表现政治才华与具备商管潜质的人才。在香港这个毕竟属于中国人的地方大展拳脚而有杨思这样的自己人在身边,云纳认为相当的有利。保罗云纳想得很清楚,杨思之于他有着持久而常新的吸引,甚至令他相当信服,与此同时,他也习惯如此有系统、有组织、有条件,甚至有法律保障,又是互利互惠的商场式交易。可以这么说,他仍然以最后获得整个杨思而以胜利者自居。更有信心自今日始,他向她提供的条件,会令她满意到毫不后悔她所作出的决定。他相信杨思会不住的为他提供惊喜。果然,杨思最后对他说:“我希望我只为你孕育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只此一个。保罗,你听明白吗?”保罗云纳想了想,才紧紧的捉住杨思的手,道:“是真的?”“是。”杨思看得出来,保罗云纳的眼神有着狂喜,她说不出自己的感觉来。她只可以谨记着赛神父给她解释过的说话。总的一句话是,孩子总是无罪的。当她要把无罪无辜的小钱勇交给张镖,请他在钱力出狱时交回到他父亲手上去抚养时,杨思心如刀割。什么话在此刻都是多余的。她知道此生此世,都不会再跟这孩子重聚了。既然已经决定下来要走的路,就走到底。要扮演如此角色,就演好角色的戏分吧。要承担的责任,就竭心尽力地漂漂亮亮地完成它。她的自尊是无损的。只是她要牺牲她的爱情罢了。她的期许正如她对张镖说的:“我希望钱力一如所有中国男儿一样,他会创业自强,以事业和国族为他的第一生命。我会永恒的祝福他。”张镖难堪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你,不打算再跟阿力见一次面?”“哭别是于事无补的,你叫我说些什么,又叫他说些什么呢?”张镖无辞以对。杨思说:“镖哥,你一直对我很好,我心知的。感谢你,永远的感谢你。一个人爱重另外一个人,不吭一声,没有要求,只默默地维护她,支持她,这份胸襟和量度,相信会是你将来更能成就大事业的基础,谨为预祝。”“杨思,谢谢你。正如你刚才说,叫我现今说些什么呢,又叫你再说些什么呢,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吧!你只须告诉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我还要为你做些什么?”“保护你自己,栽培你的孩子,照顾钱勇,支持阿力。”张镖点头。“或者,”杨思说:“阿力会有一段痛苦的日子,的确需要有朋友在他身边。他说过只要把船摇到海中,他的心情就会开朗得多。”“好的,我会陪伴他。”张镖是言出必行的,尤其是对杨思。钱力被判无罪释放的一天,正是一八四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再过一个星期,也就是一八四三年一月四日,港府就宣布设立香港法庭,由砵甸乍兼任裁判官,扬言以公平的法律去审讯在香港发生的罪案,以及在中国大陆或在屮国沿海一百哩内公海上犯法的英国人。英国人以后是否再不会有冤狱加之于中国人身上,那是笑话了,根本没有中国人会对殖民地政策统治下的遭遇期望过高。张镖拖着小钱勇去接钱力出狱。然后张镖建议说:“我们出海去,让你吸一口新鲜的空气,然后有一些情况,我要告诉你。”钱力的那只小艇荡漾在美丽如画的香港海湾之内,钱力坐在船头,一直听张镖给他讲述他入狱以后所发生的事情。活泼可爱的小钱勇在父亲的身边转来转去,咿咿呀呀地学着他母亲常唱给他听的一首渔家爱唱的捕鱼歌。夕阳西下了。这代表黎明曙光重现之前将有一大段黑暗的日子。钱力的脸容在柔和而缤纷的落日投照之中,显得忧郁而又坚定。毕竟是经得起风浪的中国男儿好汉。小钱勇唱完了歌,疲累地伏在他的膝上,情景正如他入狱之前的那个黄昏一样,只不过当时在他怀抱之中的是妻子罢了。因而,钱力忍不住眼眶一阵温热,闪烁起晶莹的泪光。三、后记钱力和杨思分离之后,仍在香圞港的发展史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一八四三年四月五日,维多利亚女王签署《香圞港宪圞章》,通称《香圞港授命状》,正式宣布香圞港为英国殖民地,设立香圞港总督职位,委任砵甸乍为首任总督。同年六圞月二十三日,清政圞府钦差大臣耆英从广州到达香圞港,跟砵甸乍商议有关《南京条约》正式换文和关税问题,并于香圞港举行了换文仪式。砵甸乍便于六圞月二十五日宣誓就职为第一任港督。翌日(六圞月二十六日)砵甸乍宣布成圞立行政局(初称为议政局)和立法局(初称为定例局),协助他处理香圞港政务。与此同时,砵甸乍委任了第一批太平绅士,这些人包括了副商圞务总监庄士敦(今日湾仔庄士敦道因他而得名)、裁判司威廉坚吾少校(今日中环的坚道以他而得名)、助理地方法圞官禧利(今日上环禧利街亦以他而得名)、大英商渣甸、马地臣、颠地、摩根、布兰尼、史超域、林赛,以及保罗云纳等。保罗云纳并与几位有实力的英商,开始在总督身边形成一股实质的政治影响力。保罗云纳这个从此名正言顺地参政的地位,深得他那位虽不公圞诸于世,却是整个上流社圞会皆知的中国夫人杨思的心。从此之后的五十年,杨思在很大程度上,切实做了比慈禧太后为先的垂帘听政的功夫。当然,杨思的干预保罗云纳参与香圞港政事,作出的莫大贡献,根本不可以跟慈禧相提并论。杨思与保罗云纳的唯一的一个孩子在一八四三年八月出生,杨思为他取名易胜洋。之所以改姓易,乃取广圞东字“易”与“逆”同音,表示这个孩子是出生于逆境之中,也是绝对违反杨思的意愿的。取名胜洋,就可以顾名思义了。一八四四年四月,香圞港的人口又已增至近二万人。同年五月砵甸乍离职,五月七日戴维斯履新,就任为香圞港第二任港督,兼任英国驻华公使。八月份,立法局通过了一条惹起了全民圞反感的“人口登记法例”,规定凡在香圞港岛居住的市民,不论是欧洲人,还是中国人,每年必须前往香圞港政圞府办圞理一次姓名、地址和职业的登记手续,然后领圞取登记证。每个居民都必需要缴纳登记费,不过欧洲人一律收费五元,中国人则收费一元。这个法例在中国人看来,无疑是变相的征收人头税,使他们在香圞港创业百上加斤,当然反感。外国人原本以为法例只会实施于中国人身上,谁知一视同仁,大商贾与贱民的分别只在于登记费的几元差别而已,故此亦起而反圞对。杨思对时事甚为关心,她一直跟张镖有来往,于是鼓励张镖,应团结中下层的中国人,对政圞府的一应不公平政策作出回应。于是张镖与钱力联合很多志同道合的中国人,决定在十月三十日罢圞工,作为严重抗圞议,并且初步已有三千人联袂离港回乡,作为抵圞制行动。与此同时,杨思跟保罗云纳分析形势,要他向立法局的议员游说,把此人口法案尽快修正。保罗云纳对立法局内的好朋友陈辞道:“没有中国人作为香圞港基本的劳动力,在座诸位更有权圞势、更多资金,也属枉然。我们不能轻视中国人,尤其当他们团结一致行动之际。一八三八年的广州万人示圞威,以及不久之前广州三元里事件就是明显例证。甚至去年,《南京条约》签订之后,广圞东人圞民当即发出了《全粤义士义民公檄》,除痛斥清政圞府之腐圞败无圞能之外,还号召人圞民圞反抗英国侵略者。当时不是令我们也紧张了好一阵子吗?故而是次香圞港第一次华人罢圞工,就是一个警钟,我们不可过分对华人施加压力。”保罗云纳的游说,加上华人那持续下去的罢圞工行动,配合得有如牡丹绿叶。终于迫使立法局于十一月十三日通过“人口登记法例修正案”,免除原定的一切收费外,并规定公圞务员一律豁免登记,此法例并于一八四五年一月一日始生效实行。保罗云纳在以后提起这件事,就对杨思说:“你知道我的游说赞扬了华人团结的力量,我看自此之后,他们手上最厉害的武圞器就是罢圞工罢市。”杨思鲜有地在保罗云纳跟前笑得花枝招展,道:“谢谢你,我算你是功臣,今儿个晚上,我亲自下厨给你弄一席宫庭御膳菜式,作为回报。”保罗云纳叹息道:“你们中国历圞史上是不是有很不少英雄难过美圞人关的故事呢,现今又增多一个了。”一八四五年二月二十日,《德臣西报》创刊,主笔德臣是保罗云纳的好朋友,很多时都被招呼到杨思的家里来饮酒谈心。杨思对他额外的愿意结纳,就为了以后可以在很多大事上,利圞用《德臣西报》催谷舆圞论。这种功夫是杨思向英国人学习得来的。香圞港在这一年的经济状况并不太好,因为五口通商之故,广州洋商仍然集中精力去控圞制华南沿海的对外贸易,华中圞华东的出口商品,又都依仗新开的港口例如上圞海、福建、宁波做买卖,这使得香圞港的地位忽然之间变回只是鸦圞片走私之地,其余一无是处。于是英国商人的情绪都非常低落。一八四五年八月十三日,香圞港英商三十一家,当然包括了云纳公圞司,一起联圞名上圞书英国给殖民地大臣史丹利勋爵,痛陈香圞港自从五口通商之后,形同死港,一无是处,总结道:“香圞港已无商可营,岛上只可供作香圞港政圞府及其官圞员驻节之地,并收圞容一批身无长物的贫民而已。”自这一年起,香圞港的经济的确有三年起码的衰颓。一八四六年四月六日,伦敦《泰圞晤圞士报》说:“香圞港的商业地位,已大为降落。今年以来,已有两家老商行结束,两家决定迁出香圞港,又有两家考虑步其后尘,仅留下一名书圞记,处理货运或邮件。”当然仍然坚决留港发展的英商,例如颠地、渣甸、马地臣、云纳等更加竭力粉圞饰太平,加深香圞港繁华气氛,于是在中区选定地点建筑了英人俱圞乐圞部,名为“香圞港会所”,于五月二十六日开幕。杨思对“香圞港会所”极度反感,因为那是殖民地色彩最浓厚的会所,全部是英人会员,并有其中的会员半开玩笑式地说“华人与狗概不招待”,故而保罗云纳绝少在她面前提及香圞港会所的活动。一八四七年五月四日,那位在义律占领香圞港之后,率先投资香圞港,兴建香圞港第一间货仓的渣甸洋行首圞脑马地臣忍无可忍地对英国下圞议圞院说:“要不是在殖民地初期投下了巨资,建筑民房堆栈,如今又舍不得抛弃那些物业的话,全体英商都要把香圞港放弃了。”马地臣在力挽狂澜时,只好代表香圞港的各个英商在老家呼圞吁英伦改变对香圞港的政策,减收地租。此外,除了以香圞港的征税负责香圞港警队的开支外,概将开发香圞港的一应费用转嫁到英国头上去。正如杨思很温柔地对保罗云纳说:“英国有理由负责香港的前途繁荣与安定呀,不能以武力占据了这个小岛,然后又置之不理,要是这样,他们肯不肯双手奉还香港予中国呢?这就正如我的情况一样,你要定了我,就得令我丰衣足食,荣华富贵,否则,就让我走。”杨思在跟定保罗云纳时就立定主意,她已变得铁石心肠,一于对准自己的目标进发。当香港在一八四五年至四七年的这个经济不景气的时间,杨思要求保罗云纳把答应给她的一大笔极可观的现金存入于在一八四五年开业的香港第一间银行——伦敦东方银行。然后,她再利用这笔巨款,去支持钱力发展他的事业。杨思赶紧一方面联络张镖说:“趁这阵子的不景气,才是有机可乘。英资的船务公司仍然是大有可为的生意呢,正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