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定之后,杨思就火速携了张茹到大澳去。先上了静安庵堂,诚心祷告。杨思上完香之后,就对张茹说:“快在佛前为你父亲祈祷吧,并许个愿,如果你父亲康复过来,你就得来酬还神恩。”张茹真正诚心诚意地跪在佛像前祷告。她闭起了一双汪汪的大眼睛,嘴唇微微蠕动,念念有辞似。那副虔诚圣洁的模样,足以反映出她是个驯孝的女儿。杨思轻轻地叹一口气,心想:我佛有灵,应该保佑张茹,她的确是个好女儿。在静安庵堂见了慧清主持,主持答应了给她们多诵经祈祷,然后嘱咐她们说:“赶快去找医生吧!神能庇佑,也得从人事上努力。”于是杨思和张茹又赶忙下山去,在村上找到了赛神父,把情况告诉了他。赛神父听了,不觉也皱了眉,想了想,道:“事不宜迟了,走吧!”赶回香港去又已过了差不多一天,钱力也刚赶回,失望地说:“今天泊岸的外国商船都没有治温热症的特效药,全给这儿的医院买去了,他们怕洋人会染到这种恶疾。”钱力似乎愈说愈气:“就他们洋人生这种病才算病,才要赶紧医治,我们难道就不是人了!”杨思安抚丈夫说:“先看看赛神父怎么说吧!”赛神父小心地为张镖诊断过之后,就给钱力夫妇商量说:“赶快把张镖送到医院去吧,不但能对症下药,而且,这病是会传染的,这儿屋小人多,尤其怕小孩子的抵抗力不够,万一染上了就更麻烦。”“可是,进医院不是我们这种人有资格做的事。”杨思说。“我们没有钱呀。”钱力也附和。杨思叹气:“没有钱还可以去筹,只是没有人担保进不了医院。”赛神父想了想,道:“担保方面,由我来想办法,毕竟我的皮肤白,有点用处。”赛神父尴尬地苦笑,继续说:“你们就赶快去筹钱吧!”钱力抓抓头,道:“真难,这么巧,杨思刚掉了工。”杨思听了,毅然决然地道:“让我回去给管工商量一下。”李管工在听了杨思提出的要求之后,就拍拍自己的前额道:“你要复工的话,可不成问题,这是我管辖的范围,而且,工地还有空缺。只是,你要借粮,可由不得我作主了。”杨思没有作声。李管工再说:“这样吧,你先上工,再谋后算。杨思说:“我实在需要钱,赶着救命。”“那我也没有办法呀,得向上头交代。”杨思咬一咬嘴唇,道:“好吧,你就帮我一个忙,试试向上头交代。”李管工点头,道:“我试试看。”杨思说:“如果你的上头不答应,那么,你就请他代我向大老板求情,他会肯的。”杨思的猜测对了,李管工很快就有了乐观的回音,他还说:“这年头,能说流利英语原来这么着数,大老板对你的印象还真特别好。别的中国员工问他借粮,认真是免开尊口。如果不是他曾经打算把你内调,我还不敢去为你跑这一趟,只有碰钉子的份儿。”杨思问:“大老板有没有开列什么条件?”“那还用说,你得在这儿工作直至把债务清还为止,公司还要你白纸黑字的签回借据。”“除此之外呢?”杨思问。“公司没有提及要算利息,那我当然是不会提出了。”李管工一直没有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多少出乎杨思的意外。公司甚至没有提出她需要去见任何人,就这样把借款给了她了。杨思接过贷款之后,说:“我要到总部去当文职吗?”李管工答:“上头没有这样嘱咐。你上回不是已经交代得很清楚,既要带着儿子,又有张茹跟在身边,很不方便吗?你也别太啰嗦了,拿了钱,救了人,再作道理。”一言惊醒梦中人,杨思火速赶到了医院,替张镖交了留院费用。赛神父给钱力和杨思以及镖嫂一家人说:“我已安排好了,张镖会获得很好的照顾。”镖嫂急问:“张镖不会死吧?赛神父很认真地说:“他的热度还没有退,人已经因为缺水而陷入昏迷状态。看情况吧,如果给他的药见效,也许过一两天就会热度减退,人转醒过来的话,就可以逃过大难了。”这也就是说,如果热度持续不减,那么,张镖的生命就走到尽头了。生死有命,究竟张镖的命运如何,谁能说得上了。杨思对镖嫂说:“你先把阿聪和阿明带回家去吧,这儿我和阿力带着张茹给镖哥作个伴,有什么事,我着阿力回去把你叫来,好不好?”不好也得好,医院根本不容许太多人在病榻旁边。张镖一直昏昏沉沉的睡,张茹坐在父亲的床前,久不久就拿手放到他额上去探试,仍然是滚圞烫的,从张茹那忧虑的神色就知道张镖没有起色。他们守着张镖整日整夜,半点转机都没有。杨思给钱力说:“你回去吧!现今镖哥躺在这儿,如果你不回去照顾工作,更害事了。我还可以在这儿多耽一两天才回工地去呢。”钱力点头,杨思说的也是道理,便拍拍妻子的肩膊道:“那么你好好照顾他们父女俩,我顺道回家去关照一声,让镖嫂也来接圞班,你就可以躺一躺了。”的确,不只是病人累,连杨思和张茹都几乎要疲倦得倒下来了。精神压力大得令她们的体力不自觉地过分地透支了。濒临绝望边缘的张茹更加撑得辛苦。已经是三天三夜过去了。连来巡视张镖的护圞士都给杨思低声地说:“把病人的家人叫来吧,齐集在这儿好办事。”杨思的喉咙卡住了,她凝望着张茹,张茹也凝望着杨思。人为万物之灵,但对命定的生死,原来会是如此的无圞能、无助与无奈。张茹干脆闭上了眼睛,头挨在床边的墙上。她需要借力稍作歇息,否则怕要在这最后一段挣扎的路程上崩溃了。她静静的想,如果父亲就这样一病圞不圞起的话,她是无法不支撑下去了,靠她的母亲总不成呀张茹可以幻想到她母亲会在父亲去世之后的表现,这对两个小弟圞弟一点好处都没有。张茹告诉自己,振作起来吧!再不是自己封圞锁在忧伤的角度里不见世面的时候了。她母亲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令她听得入耳,但是,前几天,连她都骂道:“你呀!只不过经历一场挫折罢了,又没有死,竟然变了个哑巴,半句话也不说,家里头有什么事,谁拿主意了?这年头,我们中国人一就是死了算干净,一就是站起来继续做人,像你这个样子,闷声不响的,叫做抗圞议吗?你抗圞议什么了?呸!”张茹感觉到自己双肩沉重。责任是神圣而奇妙的,为了尽责,可以发挥的能量大到令自己吃惊的地步。这些日子来,国圞家蒙圞难,战争是一场接一场的在北方爆发,不是很多同圞胞掷头颅洒热血吗?都是为了肩承一个生而为中国人的责任罢了。杨思也曾把个小儿郎交到自己的手上去,她信任自己,那就要把责任尽好。张茹有过尽责的经验,那是愉快的,令她觉得生存是有意义的。因而,她想通想透了,如果父亲真是就这样死去的话,她要负起照顾母弟的责任了。张茹不是不想说话,只是喉咙像有硬圞物塞住了似。毕竟她很久没有出声,正如一个怕见光的人,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内很久了,一下子要把他拉出去见太阳,是那么的吃不消呀!就是现今她一下子撑不下去而闭上了眼睛,要再睁开眼睛来也真不容易呢!除非有什么外来的巨大刺圞激,才会令她忽然冲破困阻,张圞开眼睛来。是的,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开始带动一个意识闯进她的脑袋里去。这个意识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具震撼力、愈来愈令她难以置信,张茹要整个人自迷糊的睡梦之中骤然清圞醒,她竭力张圞开眼睛以帮助自己的听觉效应。果然,是听见了有人说:“水!水!”那人是躺在床圞上的张镖。张茹扑过去,伸手探了探张镖的额头,清凉一片。她的眼泪直挂下来,且哭着叫道:“爹,爹!爹爹!”张茹的叫圞声惊动了在病房的其他人,尤其刚走回来的杨思。她才走出去一回,买些吃的给嚷着肚子饿的钱勇,走回来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茹叫她的父亲了。这一年多来,她终于开声说话了。就为了一阵绝望之后的狂喜,就为了一份中国人崇尚的孝心。及后杨思才知道,也为了张茹在静安庵堂的佛像前许下的承诺。张茹告诉杨思:“我曾起了誓,如果上天保佑我爹康复过来,我就不再执着于我曾受的苦难,而重新为人。我不会再抱怨、不会再仇圞恨、不会再忧伤,也不会再自卑、不会再消极。”结果是天佑吉人。于是康复的不只是一个人。在张镖真正能落地行走回家去之后,张茹又给杨思商量说:“我们得到大屿山去一趟,酬谢神恩。”这是当然应该做的事,于是杨思陪张茹走这一趟。在佛前,张茹除了很虔敬地祷圞告之外,她又私下里跟慧清主持谈了很多,以致杨思要在庵堂外等了很久,才见慧清领着张茹笑微微的走出来。小钱勇一看张茹向他挥手,他就笑嘻嘻的,摆脱他母亲的手,移动着他胖嘟嘟的小圞腿,走向张茹。杨思给主持说:“勇儿很喜欢张茹,她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她是的。”慧清主持说。“我希望她以后会生活得愉快。”“她说她会。”慧清主持说:“张茹说这次回家去会请求她父母准许,她要到庵堂来长住了。”杨思吃惊地问:“什么?她要出家了?张茹不是已经不再记挂着往事,要好好的重新为人了吗?”她的这些问题,慧清主持没有回应,她让张茹亲自向杨思及她父母解释。张茹很认真地说:“出家不一定是消极的逃避,也可以是积极的进取。我只不过是选择了我的归宿和去向。”出乎意料地,听到张茹这么说,连一向爱动辄就吵闹的镖嫂也平静得很,让女儿可以把要说的话讲下去。“或者我过往的遭遇帮助了我今日作出决定也未可料,但,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我是真的在庵堂内找到了我需要的平静。每次我踏足进去,就有种平安返抵家门,不会被受欺凌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好。”张茹走近张镖,蹲下来,伏圞在他膝上,道:“爹,我知道你挺疼我,我也是很爱很爱很爱你们的。如今你康复了,你可以提携幼弟,可以照顾阿娘,而且更可以另闯一番事业。就容许我得着我选择的归宿时,也在佛前诵经为你们祈福,永保我父我母我弟安康,好不好?”张镖怎么能说不好。他不可能不满足了,张茹已经重新站起来做人了。人只要有自尊,不管他在哪儿,属于哪个行业,从事哪类工作,怀抱哪种身份,都会活得像一个人,那就好了。张镖的眼泪早已夺眶而出,洒滴在张茹的那头乌亮的发圞丝上。钱力知道了张茹的决定时,也有着意想不到的怪异感觉。他整夜的难以入寐,辗转反侧。杨思在他身边,问:“怎么睡得不好呢?”钱力转了个身,双手环抱着妻子,问:“你也没有睡熟?”“你不睡好,我哪能安寐?”“我在想很多人和事。”“例如呢?”杨思问。“例如张茹。我舍不得她出家,这些日子来,把这小女孩视作亲妹妹看待了,她也经常令我想起顾贞来,都是给英夷残圞害的女子呢。”“张茹比较顾贞幸圞运呢。”“可以这么说。但在庵堂里过掉一辈子,也是很寂寞、很凄清的。如果张茹不是被污圞辱过,她不会如此的厌恶与恐惧异圞性。”杨思说:“这是你一厢情愿的一个看法罢了。”“是的,我是个俗世人,我从众,跳不出尘世的框框。”杨思说:“我相信张茹说的话,她只不过选择了一种适合她生活,而且有信心生活得更好的方式,那不是颓废,更不是消极,却是最聪明的做法。”“你知道我无论遭遇到什么困难,经历什么灾圞难,尝受什么苦楚,我都不会肯出家。”“为什么?”“因为尘世之中有你,我舍不得当和尚去。”杨思喜孜孜地嗔道:“半夜三更的,不好好睡,还说这些无聊话。”“夜半无人私圞语时,夫圞妻之间有什么话不可以说了。”“都已经是老夫老妻了。”杨思这么一说,钱力哄然大笑,道:“你要不要赶快给勇儿讨个老婆回来服侍你了。”“别说笑。力,我觉得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很久了。”“还有下半世要携手共度呢。你知道,我不会放过你,跟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是我平生最开心的。”“我也是。”杨思忽然想起:“皇后说得对,民间的小夫圞妻才是最幸福的。”“嗯。”钱力说:“也许皇后要轮回转圞世了,我们何不赶快生个女儿,像她那个模样就好。”“怎么会像她呢?”“怎么不会。她投胎成了我们的女儿就像她了,而且你这么思念她,下一代就会像她。、”“老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正经事又不见你好好的动脑筋。”“不,我有想的。”钱力答:“我老是在为我们的前途打算。香圞港是住定了,我是不服气呀,好歹指望有一天中国能收复失地,还我们完整的河山,我才瞑目。”杨思叹息说:“如果我们这一代看不到呢?”“那么就由勇儿的一代承继,代代相传,总有一代能看到香圞港归还祖国,把这些英夷赶走。杨思,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守株待兔。”杨思听丈夫这样说,微吃一惊,问:“你打算怎么样?”“打入英国人的阵地,争取在香圞港有一定的影响力。”钱力望着妻子,问:“你以为我在说梦话,对不对?”“不,我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尤其志愿是正确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你说给我听啊!”“这两天我出海,听到有艘英国商船传说了一则关于我们中国人的英勇殉职故事。”才这么说了,杨思就别过头去,面壁,也不听也不说话的样子。“杨思,怎么呢?你困了?”“我是听得这种故事太多了,这些日子来,在北方血流成河,国圞民与守军英勇自圞杀与殉职的多到不可胜数,愈是贴近京圞城发生这种事,愈令我担心,愈令我不愿意听。”“你既不愿意听,那我就不说了。”房子里就此肃静了一阵子,似是为那些殉国者默哀。然后杨思缓缓的转过身来,抱住丈夫,说:“好吧,你说吧,我在听。”“又传乍浦之后,就是吴淞失守了,于是英军又犯镇江。镇江守城的最高指挥官是副都统海龄,他在城破之日,自前线回到自己的大宅之内,先写好了一份情真意切的奏章,交给他忠心耿耿的家仆康禄,命令他火速逃出城去,把奏章急递进圞京,然后拉了一把太师椅,泰然自若地坐在厅堂中圞央,下令家仆放火烧屋,终至自圞焚而死。”听到这里,杨思抱得丈夫更紧。一幅中国人英勇绝伦、视死如归的画面呈现在她脑海之内,令她肃然起敬之余,又有着一点不寒而栗。钱力继续说:“康禄流着眼泪,看着家主人葬身火海,而他却被英军擒拿了,带了上那艘‘ 皇后’号火轮,英军搜出了海龄的奏章,并且翻译了。“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你不怕你会有个悲惨的下场。”“决不会比你的下场更狼狈。”洋妇举起手来要掌掴杨思,杨思一挡就把她的手隔开了,另外一手挥动的皮鞭依然虎虎作响。“你别忘了你站着的地方是我们的。”“错,你们只不过是强盗。”洋妇回头来向保罗云纳求助:“保罗……”“我早叫你走。”保罗云纳走到杨思跟前去,凝视着她,眼神有着恋慕、纵容、欣赏、婉惜、敬佩和惊骇,然后他轻轻地自她的手中取回那条皮鞭,道:“你也闹够了,走吧!赶快带你的孩子去敷药。”保罗云纳强拉了那洋妇的手,就坐上马车,扬鞭而去。杨思没有理会人群再在议论些什么,她跟觉清抱着仍然哭着的小钱勇,消失在黄昏的雾色之中。当夜,保罗云纳那金壁辉煌的府邸内,云纳夫人吵骂得震天价响。今日在工地上闹事的洋妇原来就是她。“你告诉我,为什么让我今天在人前出丑了?”云纳夫人心生不忿地追问丈夫。“谁会有这个本事令你在人前出丑了,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什么?你竟敢偏帮外人,你是否看得清楚那些是黄皮肤的中国人!”“每种肤色的人都有贤愚美丑之分。”“嘿嘿!”云纳夫人干笑几声:“狐狸露出尾巴来了。那晓得讲几句英语的贱中国女人给你搭上了。”保罗云纳回应:“你认为有这个可能?”“世界上有什么事叫做没有可能的。”云纳夫人想了一想:“照说,肤色愈深的人就愈愚蠢,你看南非洲的黑人吧。可是,我想起来了,今天那个贱货的肤色竟然细白。”保罗云纳没有作声。“怎么不回应我了?”“你要我怎么个回应法?”“承认或者否认。”“如果我真的跟她有一手,你认为她仍会是工场的一个采石工人?”“总不成住进这邸宅来吧?”“何必要胡扯这个无聊之至的问题。”“保罗,”云纳夫人忽然阴恻恻地笑:“别给我说中了,堂堂大不列颠帝国的大家族、大商贾、祖上有爵位的保罗云纳,连想要的一个中国女人也无法弄上手,是不是?嘿嘿,如果属实的话,这个真是大笑话了。千万别让人知道,丢尽了祖宗十八代的脸。”说罢之后,云纳夫人就走回她的卧室去。女人是的确有第六灵感的。况且,夫妻多年,她也太清楚丈夫的心态与言行了。这个发现对她来说真是新鲜有趣。云纳夫人对丈夫的这种思想上的不忠暂时没有妒忌。因为她觉得保罗云纳比她更低微、更可怜。那个中国女人给了他们夫妇的侮辱,是丈夫比妻子更要难受。既是丈夫没有到手的一口肥肉,她根本没有要他吐出口来的必要。而且,云纳夫人压根儿就不认为任何中国女人可以是她的对手。丈夫要拈花野草,而饥不择食到这个垂涎有色女人的地步,还不得逞的话,哈哈!是保罗本身的沦落,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云纳夫人想,她今天所受的气,总会有一天发泄掉。她必会从此留意机会。果然,机会只要留意就会发现,况且这趟机会是送上门来的。过了八月,夏季结束了,英国的商船纷纷都作过冬的打算。连远征的英国军舰都渴望快一点完成任务,好赶及开回香港洋面过冬,再凯旋回国去。这些军人的愿望终于如期实现了。英军这一年更是有备而战,自从在宁波过了一个肥年之后,从五月开始,又是一轮激烈的攻势,节节进击,逐城攻占。不论中国出现多少个镇江的海龄、吴淞的陈化成等这些英勇而不自量力地抗敌的民族英雄,也无法不令中国投降。时代转变的巨轮已经决意无情地辗过中国领土,让那些死难军民的血肉,融和在中国土地之内,作为丰富而深藏不露,永远孕育幼苗的养料。只有期待他日幼苗茁壮成长,终而丰收。但在那个光荣的日子尚未降临之前,中国无论如何要承受战败的惨痛。养心殿内的龙墩上,坐着清瘦而忧虑之至的道光皇帝,他在获知乍浦、吴淞、镇江相继失陷,直至这八月中旬,南京告急之后,无法不认真地考虑钦差大臣耆英给他的劝谏。这位皇室宗亲以他特殊的身份,也算勇敢地挑战了万乘之尊的高贵自尊,坦率地说:“势出万难,策居最下,但计事之利害,不复顾理之是非。”皇帝必须要明白,事到如今,几处贸易权益、一个荒芜小岛,以及一大堆白银赔款等等加起来,与清朝江山比较,还是有很大的距离。孰轻孰重,请皇帝定夺。终于,皇帝痛苦万分地下了旨意:“于万无可奈之中,一切不能不勉于所请者。”在八月二十四日,耆英等代表满清政府与砵甸乍在停泊于南京江面上的英舰“康华之司”号上签署《南京条约》,主要内容为:(一)赔款二千一百万元;(二)开放五口通商;(三)废除公行垄断;(四)对英商进出口一律秉公征税;(五)永远割让香港。从这一天开始,英国人认为香港已经名正言顺地取得了它的身份。同时,中国人也认为始终有一天,中国必须要收回香港这个小岛和恢复行使香港的主权。不平等的条约是城下之盟。香港不是牺牲品,只是一块香饵。这块香饵,使亿万同胞深记国耻,从而奋斗到有一天国强家富。然后通知英国,请他们把这块他们原以为可以永远拥有的小岛送回中国来。没有经过磨难的民族不能强大。没有遭逢屈辱的国家不易兴盛。没有遭遇挫折的人生不会成功。没有接受考验的爱情不算美丽。当英国人在英国军舰与商船上首先庆祝这些他们的胜利时,其实,中国人尤应为长远胜利打下基础而暗暗欢喜。停在海港内的英国商船刚从一艘首先驶到香港的补给船得到这个消息,绝大部分船员都在欢呼,立即开瓶畅饮时,只有两个英商船上的水手李察和菲力没有这份心情。他们躲在甲板的另外一边,带着点沮丧与无奈地闲聊着。李察说:“战争到底结束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告一段落。”菲力这么说。“你怎么个看法?还会打吗?”“国内的大爷们贪得无厌。”“做人处事总要有个底线限度吧!你听到我们的陆军总司令郭富少将,在占领乍浦的当天,曾经在死人堆里说些什么吗?他说:‘ 没有人会相信我是打从心底里厌恶战争。’说这话的人是下令屠杀敌人的首领,他要杀伤到什么程度才触着个人的极限而觉得忍无可忍了。”“贪欲无穷者并没有见到中国人的骨与血,他们只看到自己的财富和那些中国人的黄色脸孔,这又怎能叫他们轻易觉醒呢?”“听过中国人的一些哲理明言没有?”“中国人的这些宝藏是掘之不尽的。”“他们说为富不仁,富不过三代。据说中国这些哲理都有统计数字支持。那么说,大不列颠国的军队不是仁义之师,我们那日不落国的美誉会持续超过三代吗?”“不要紧了,反正我们都看不见。”李察和菲力苦笑。“看!”李察一边说,一边指着驶近商船来的一只小艇道:“是那个姓钱的中国人来了。”“他倒是勤奋的,还学晓了几句英语。”“你没听他说呢,他的妻子学英文比他更棒。”“对了,托我们把一箱鸡精运来送给他们的,就是女王陛下的退休御厨白兰氏的儿子白礼士。”“他们白氏家族的确有志气,是不是真的争取到女王陛下的批准,将这宝贝的补品平民化大众化了?”“看报纸的报道是这么说了,老白兰氏要他的儿子急促回国去,就是要把鸡精变成企业,向全国甚而全球销售。”“他们是反战派?”“对,肯定是和平主义者,所以他们认为把自己那些鸡精产品传扬于世,是有助于人们健康地生活。”“白礼士的朋友来了。”他们看到钱力的船靠近,便站起来走到接货的舷梯旁边去。李察忽然拖住了菲力,道:“等下别把中国投降的消息告诉他。”“为什么?早晚会知道的事呢。”“总之别由我们口中说出来,避免不必要的尴尬。”菲力点头,道:“对于战争的结果,我们是那么的无能为力,只能在我们能力范围内帮助一些贫困的中国朋友吧,等下把一些好货式,以一个较便宜的价钱卖给他就是。”“可以。总希望他们中国人有日会想起,在相识交往之中有些英国人还是不错的。”两人笑哈哈地向着钱力挥手。“今天你的收获可大了。”李察说:“货固然又多又便宜,而且有你的英国朋友托我们带来礼物。”钱力奇怪地问:“什么礼物?”菲力从那箱鸡精内取出了一小瓶,说:“就是这个宝贝东西,认得吗?”“白礼士!”钱力带着兴奋地说:“是送给我妻子的。”“对了。你这英国朋友对你很好呀。这些鸡精现在变成商品了,你应该写信去问问他,可否下一回给你带多一些货来,保证你能在香港卖个好价钱。”钱力既做手势,又问:“他有信给我们吗?”李察与菲力面面相觑,李察耸耸肩,道:“没有,只有一句口讯,请你们问候赛神父。”钱力点头,很高兴地把船上的货转运到他的小艇上去了。菲力与李察帮忙他运完货之后,向他挥手“祝你好运了。”这个祝愿在目前非但没有实现,且还是一个噩运的开始。钱力把小艇驶回岸上去之后,有人叫他:“力!”钱力抬头一看,开心地发现妻子来码头迎接他,便高声问:“你怎么来了?”杨思急忙的下艇去,道:“镖嫂有点不舒服,镖哥在家里给孩子们烧饭,不能来码头帮你接货。连钱勇都由阿聪两兄弟带着玩,我看倒不如我来一转给你做助手。”“好哇!”钱力兴圞奋地说:“我先给你看看一些东西。”“什么东西?”杨思问。“礼物,给你的礼物。”“我会有礼物?”钱力取出了鸡精,递给杨思。“白礼士!”杨思一接过鸡精,就冲口而出,甚是兴圞奋:“他回来了吗?”“没有,托英国商船带给我们的。”钱力说:“白礼士真的有你心,船上的水手派人到屯门旧居通知我们,邻居又来告诉我,原来就为了要送你鸡精。这次,我还买到很多便宜的好货呢。”“真好哇,过几天也把一些鸡精送去给赛神父吧。来,我帮你把货搬到岸上去。”“杨思!”钱力忽然拉住了妻子的手,道:“我们先别忙,我有个主意。”“什么主意?”“多难得我们有这个空,好不好坐我们的艇,趁日落前遨游这个海港一次?”杨思雀跃了,道:“好哇!玩完了再搬货上岸吧!”于是夫妇俩兴高采烈,同心合力地把小艇重新摇出海湾去。他俩并没有注意到有一辆停在码头岸上的马车,自从钱力把艇泊岸,跟杨思观赏礼物与谈话时,这马车上的主人就一直监圞视他们。直至钱力的小艇离去了,这马车主人莲达云纳就对她的随从祖利说:“这些划小艇的人家,究竟是干什么营生的?”祖利答:“这行业多是疍民,也有其他习水性的人家。他们每天把艇划到停泊在海湾的商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