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证据确凿喜爱一个人变得如此复杂而带功利。贝欣怀念文子洋和跟他的那番纯情。那的确已成过去。“贝欣,”高骏说:“事成之后,我们共同建立一个新的企业联盟王国,贝家一半的财产,并不比高家的三分之一资产值低,我们旗鼓相当,只要站在同一战线上,我在高家的地位就更不可动摇。父亲会对我另眼相看。”高骏嘱贝欣看到泳池的另一边去,道:“看到我的另一个兄弟高骢吗?他的妻子是政府内副署长,女人爬上这地位很算有本事了,但可惜,是天文台的,连可以提供的内幕消息都起不了令高家欢喜的作用,比起贝桐的第四代传人,是差太远了,对不对?”高骏正说着,迎面来了一位穿着相当名贵的孕妇,跟他们打招呼。高骏连忙向贝欣介绍:“是我的弟妇,高骥太太。”贝欣微笑点头。待对方走过了,高骏才说:“全职家庭主妇,专业为高家生孩子。”贝欣道:“那也有很大功劳。”“自然。不过,太多女人能产生这种效应了,是不是?”贝欣忽然觉得微寒,是因为这美国会所临海而筑,阵阵海风吹来,令她自心内冷出来吗?怎么女人在二十世纪末叶,依然有此无尽的悲哀。“所以,”高骏继续解释:“我始终留身以待,只为这是我很大的注码。”贝欣失笑了。高骏道:“如今我等到了,找到了。贝欣,请相信我们会合作愉快,且相信你在各方面都有条件令我倾心倾情,死生相许。”是的,这儿一样有朗月、和风、浪声、乐音,一切一切人世间浪漫的情调,流窜在富贵繁华的气氛之中。千千万万人求之而不可得的情与景,只有贝欣几乎忍不住要垂泪。当她回到家去时,照例必到章翠屏的睡房去看她,只见祖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干睁着眼等她。贝欣吓了一跳,她脑于里忽然霍霍地转出那个她在钻石山误认了陈大婶家姑为祖母的可怖经过,章翠屏的神情就像她,死灰一片,贝欣冲上前去,惊问:“奶奶,你不舒服了?”章翠屏没有说话,她以颤巍巍的手指着床头的信,示意贝欣看。是大陆来信,信末盖着红艳艳的印章,很简单地写道:经调查,所有有关贝元及贝清之文件,均无下落。信寄自大连。贝欣握着章翠屏的手,道:“奶奶,别担心,我正想到了办法。”那封大连的来信放在高骏的办公桌上,贝欣说:“你有把握没有?”高骏燃了一支香烟,吸了一口,问:“你懂玩沙蟹的,是不是?”“你要赌一铺?”“我会赢。”“好,预祝你胜利。”高骏把贝刚直接约到律师行来。“为什么要严重到在这儿讨论事情?”贝刚问。他的情绪似乎已不如上次在高尔夫球场那么紧张,毕竟整件案子搁置了太久,生了个反效果,贝刚开始在一大段担忧之后,往好处想,怀疑贝欣拿不出证据来。高骏说:“文件太多,拿不出去,故此请你来看。”他把手搁在那个厚厚的文件档案上。贝刚的脸色开始紧张了。“贝欣那个女人打算怎么样?”“她打算正式委托我通知你,把应属于她的产业清楚移交,且沿用我们的老拍档桂常芷会计师楼负责核数。”贝刚正要开口说话,高骏就伸手拦住他,道:“慢着,事情很简单,你耐心点让我说完。你当然要查看全部有关贝欣身分的文件,都在我这儿,但我不能给你看,请尽快委任代表律师,给我正式公函,好让我把文件移交他代你审查,正确而无疑点之后,你就清楚过账。“贝刚,别节外生枝,我告诉你,贝欣随时欢迎你跟她打官司。她证据确凿,赢定了。”贝刚的脸色青红不定,问:“为什么你要当她的代表律师?我可以加码。”“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忘了?”“什么话?”“你说你跟我赌一场,让我三棍。可以,但注码是超逾你一半的身家,我才赌。”“高骏,别在这个关节上头,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怎么会是不着边际的话?再踏实不过了,不是吗?当我和贝欣结婚之后,夫妇俩无分彼此。”贝刚刷地吓得推掉椅子,站起来。“你要不要我重新再说一遍?”高骏说。贝刚缓缓地重新坐下。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击他的分量比较股市暴泻百分之一千还要大。他意识到自己快要失掉一半身家。“贝刚,财散人安乐,你打这场官司的话,我们奉陪。何必让自己百上加斤呢,贝欣叫我代表她打这场官司,不费分毫;你呢,没有这种便宜可占。再说,和气生财,我们做成一家人,高家辖下的连锁百货店网络,加上高家长久以来跟城内香烟摊档的良好关系,必然由贝欣掌管,只要她把你们贝家分销的那些牌子的香烟照顾得好一些,几个回合钱就已回来了。”不必以反面话要挟他,这样说,贝刚应该心知肚明。“我需要考虑。”贝刚为了维持他的自尊,他不能不这样答。这一役,他腹背受敌,输得不是不惨的。“请随便,别忘记了,你在地产上押了重货。”这最后一句话,等于击中贝刚死门。为什么?因为这就是说高骏知道贝刚极需现金周转,香烟分销生意是他的印钱机器,他没有资格跟他赌这一铺。无疑,高骏是时来运到的。这一盘商场沙蟹游戏,高骏堆出面前所有的注码,贝刚不敢为了看对方的底牌而赌下去,他自动放弃了。贝刚最终连代表律师都懒得雇请,向高骏投降说:“你拟好文件,我签给你的女人。”“谢谢成全,全由我方支付律师费。”不久,在高骏的办公室内,贝欣第一次正式跟她的这位堂叔叔见面,旁坐的是脸色红润的章翠屏。贝欣很有礼貌地说:“刚叔,我是贝欣。”贝刚点头,向她打量一下,望着章翠屏说:“恭喜你,伯娘,骨肉团聚。”“多谢。”在动笔签名授权核数师点核财产账目之前,贝刚忽然对贝欣说:“贝欣,我可否提出一个请求?”“刚叔,你说。”“贝家的大宅就让给我们这一房成不成?”这么一问,高骏睁大了眼睛,异常紧张。他没有想过贝刚会有此一着。如果贝欣认为这个答复无足轻重,那就错了,这极可能是贝刚的最后一击。只要贝欣肯让步,就如堤坝找了个缺口,可以让水一泻千里,威力无穷。因为贝欣对自己应该得的一分一毫都轻易错过的话,等于她现今得到的已经是喜出望外的多了,极易引起贝刚的怀疑。可以认为她是以假乱真,有可能怀疑贝欣要草草了结此案,袋袋平安。惟其不怕跟贝刚拖,他才会认为拖对他不利而快快完结此事。高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能开口提示贝欣。否则,更是图穷匕现。高骏吓得闭上眼睛,然后就听到贝欣很镇静地答:“刚叔如果喜欢贝家大宅,认为你们一房人住惯了不方便搬出的话,我们叫测量行估价,就卖给你吧。反正,我跟奶奶喜欢海,打算住在大潭。”连给贝刚打个折扣也欠奉,实斧实凿,她贝欣名下应该分得多少就是多少。其实,贝欣之所以有这个答案,是她记得当年祖母被迫搬迁,肯退出百德新街的房子,也不住进山顶大宅,自行找地方,贝家人反而连她的生活津贴都乘机取消掉。这令贝欣谨记,有些人不懂什么叫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们只知得寸进尺,三分颜色上大红。且他们这一房已经让过两次,两次承让之后,这第三次就不必相让了。贝刚全盘败北,签了授权书,一切作实,他愤然掷笔离场。高骏礼貌地与他握别。贝刚问:“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娶这个女人?”“啊!”高骏清脆地答:“因为她太棒了,你不认为吗?”贝欣挂长途电话给崔昌平报道这个消息。崔昌平道:“贝欣,真恭喜你,你是苦尽甘来了吧!”“也许是吧!”贝欣有着迷惘。“贝欣,你怎么了,太高兴之故吗?”“崔医生,我有话要跟你说。”“说吧,我在听着。”“待财产全部核对清楚,安全过户后,我就结婚了。”对方没有做声。“崔医生,你还在吗?”“在的,在的,太高兴了,贝欣,你未婚夫是什么人?”“他是我这件官司的代表律师。”“嗯,是日久生情了。”崔昌平似在自语:“他对你好,是吗?”“他帮了我们一个大忙。”“那好,祝福你。”“崔医生,你没有其他话了吗?”“没有,现在没有了。”崔昌平说:“过去的真的成过去了,这也好。”“对的。”贝欣点头。“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崔昌平问。“贝家产业核算与过户,需要一个不短的过程,我要在办妥这件事之后才举行婚礼。你会回来吗?”“看情况吧!你得告诉叶帆,让她回来参加你的婚礼。”贝欣忽然想起,说:“届时小帆可能要结伴回港了,她有告诉你,她的心情大好,跟一个大学里念医科的中国同学,姓程的,感情进展的不错吗?”对方又没有了回应。“崔医生,崔医生……”“是的。”“我以为电话断线了。”“没有,可能是中断了,现在我听得见,你说吧!”“小帆说你认识那个姓程的年轻人,是你介绍他们认识的吗?“是的,朋友的儿子。”“是个有为青年吧?”“人很好。”那我就放心了。他不会嫌弃小帆是个跛子?““不会,你不用担心,如果他们真能相处,那会是很幸福的一对。”崔昌平说得没有错。在加州大学校园内的叶帆和小程这一对,看上去是相当登对的。如果叶帆不是身有残疾,不用拄着拐杖走路,能如其他活泼好动的少女一般,挽着男友的手,蹦蹦跳跳地走,那真是一幅金童玉女的图画。小程的年纪比叶帆大六七岁,人是沉实而成熟得很,非常的敦品励学,对叶帆很和善,且友爱。这近千日的接触和相处,使叶帆的一颗心处在患得患失的状态之中。说得直率一点,小程和她肯定是谈得来的同学。异乡同胞,已是格外亲近,更何况他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例如钓鱼、看书、玩桥牌。一切静态的活动,他们都是同好。而且小程和叶帆都是加州的华人扶困团体的义工,假日他们欢天喜地地去帮助那些有需要他们伸出援手的华人,包括为一些年老无依的老人洗衣服、收拾房子,带他们到公园散步,或者照顾一些残疾儿童,讲故事给他们听,为他们设计游戏,带他们上图书馆、博物馆,又或者为那些必须日以继夜地出外工作,雇不起佣人的单亲家庭提供带小孩的服务。通过这些共同的志趣,寻出了彼此的人生价值观,是如此的相似相近,明显地缩短了二人的心灵距离。第四部分第7节展望未来在这种优越的主观与客观情势下,如果他们的友谊有进一步的发展,是很合情合理的。叶帆有时不敢奢望过高,是因为禁制不来的自卑感使然。要跟一个跛子走在街上,也可能引人注目,何况与她相处一世。这种无法不存在的顾虑,也由于小程的态度。小程很跟叶帆谈得来,但他是个很踏实的人,不谈过往,不说将来,总以眼前的一切事为谈话的基础,于是好像缺了那么一点点交心的、透知底蕴的,以及展望未来的感情发展,这是令叶帆有着不安的。她不喜欢有一天做一天事的那种感觉。很快叶帆就要面对一个前途的抉择问题,她已经修完学位的学分,可以毕业了。毕业后的选择有二:留在美国继续发展。到香港跟随贝欣生活。在贝欣没有把财产问题解决之前,她并不能作很多很好的照顾叶帆前途的承诺。这最近贝欣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几乎每封来信都写上一句:“小帆,你赶快回来,这儿有太多适合你发展的工作岗等候着。”尤其是贝欣已开始在接手管理她名下的贝氏的财产与,她写来给叶帆的信就更急切:小帆:这天,我跟高骏去学习骑马。马把一匹高头大马拉过来,高骏对我说:“这是我们高家养的、最难驯服的一匹马,没有人肯骑它,你有没有这个胆识驯服它?”你猜我怎么答?“既然连高家的门槛都快要跨进来,何惧一匹马?”结果,我骑上去,驯服了它。只要有信心,什么都不难干。急切地等候你来港加盟。贝欣以正途推论,叶帆没有理由不选择赴港发展事业这条道路。留在美国,有什么可观的事可做了?除非心上有个自己看重的人,请她留下来。叶帆看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对方没有表示,因而自己也下不了决定,心就未免急躁了。尤其是贝欣写了一张短柬来说:“我和高骏结婚了,邀你当伴娘如何?”她在欢呼之余,立即想到了前途的抉择。只有留心机会,看能不能试探一下小程的口风,再作决定。这日,约好了小程坐巴士出城去当义工。小程问:“这天是不是去陪伴那个姓方的失恋至神经衰弱的女人?”叶帆点头,道:“她很可怜,不只是失恋,正确的说法是失去自尊。”“有分别吗?”“当然有,爱一个人或不爱一个人,不管是何种抉择都是无罪的,不含侮辱性的。故而失恋的人,只不过不能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或者对方不能选择爱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无损于自尊。但方淑娴不同,她真心爱上那个美国人若瑟,若瑟始乱终弃之后,还侮辱她。”“怎么侮辱?”“他对方淑娴说:”‘别纠缠我,这的确是一个为自己取得美籍的途径,但尝试别的能令你居留的美国人吧,他们或者比我方便一点。’“小程听得有点激动,忙问:“方淑娴还有没有再找那个若瑟?”“没有。她的自尊受到极严重的伤害,若瑟不再爱她不要紧,不能抹煞她的真心诚意,把她付出的感情扔在地下用脚踩。”“所以她一直颓废?”“嗯,一连掉了好几份工作,情绪不稳定,极度敏感,老以为人家要践踏她,动辄与共事的人吵闹。这真不是个办法。”“陪伴她有用吗?”“需要让她知道世界上有人关心她,而且对她作过的承诺,一定会实现。只有这样,会刺激她以至纠正她,让她回复做人做事的兴趣和斗志,今天是她生日,我答应一定去陪她,还编了一对手套送她。”“你很伟大。”“别开我玩笑,我们不是做着类同的工作。”“我的工作比你简单,只不过带三个从三岁到十岁的小孩。可惜,他们太小,不然四个人搓麻将,一天会很容易过。”叶帆笑起来,问:“你不是很喜欢小孩吗?”“对。不过,一下子带三个太吃力了。”“以你的理想,一个家庭最适宜有多少个小孩子?”“两个吧,最好一男一女。”“容许你将来的妻子有自己的职业吗?”“何只职业,她可以有自己的事业,只要她喜欢,能应付得来,不太辛苦,就成。”“看来做你的太太不错呀!”叶帆很有点冲口而出,然后才晓得难为情,涨红了脸,赶快望出车窗之外。小程咬一咬下唇,道:“多谢你的赞美。”然后双方都无话。沉寂的气氛倍生尴尬。忽然间两个人都一齐想打破闷局,同声说话。“你先说吧!”叶帆道。“毕业了,有打算吗?”“我继母希望我去香港发展,她再婚了,盼我能成为她事业上的好助手。”“你跟她感情和关系都很好。”“嗯!”叶帆点头:“以后再跟你详细说我和她的故事,她是个很精彩的女人,娶她的人三生有幸。”“打算到香港去吗?”叶帆忽然之间鼓起勇气说:“你会不会考虑到香港去?”“我?”“对!你。”两人瞳眸相对,一刹那间像道尽了干言万语,然后未开口作答,巴士忽然停下来了。乘客都问:“怎么一回事了?”司机无奈地说:“爆胎了,等后面的一辆巴士接载你们吧。”众人只好鱼贯下车,堆在巴士站等下一辆巴士。等了十分钟,下一辆巴士一到,人群立即蜂涌而上,叶帆自然没法挤得上。她对小程说:“走吧!反正走十分钟也到了。”小程想了想:“叫部计程车好不好?”“为什么?十多分钟的脚程叫计程车?”“医生不是说你的脊骨不能多劳动,最近有点发炎的迹象!”“干你们这一行的有种惟恐天下不乱的心理倾向,又不是爬十分钟楼梯,我的脊骨才会支持不住,走路不怕呢,一程计程车的钱可以吃顿好饭了。你倒不如留着请我吃饭好了。”两人走到路口,就分道扬镳了。叶帆有点急躁,走路的脚步也就尽量加快了。因为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点点,叶帆怕方淑娴多心,或会生什么意外。每每是在这种最需要双腿走得快点的时候,就更发觉自己的残缺,叶帆的心最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