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欣真是贝家的第四代,固然胜券在握。贝欣若不是贝家的第四代,也不表示案子交到他高骏手上就办不成。他是出了名的有起死回生之力的律师。凡事要成功,讲手段、讲方法、讲势力、讲关系罢了。他高骏出道以来,办过的奇案还少吗?是白即白,是黑也一样可以漂白,其权在己。法律的运用,在别的律师是使得出神入化,为维护公平,在高骏手上则是先找机会争取他个人利益。再想深一层,贝欣所承诺的小账是极丰厚,但那只是一条高骏盈利的底线。换言之,那是最低限度的利润。应该在这个基础上,谋求多一倍以至百倍千倍的盈利,一个清晰的指标与一个仍属模糊的方法已经滋生在高骏的脑海里,他极度兴奋。无法不承认,他对贝欣,是三看已生生世世,纠缠不休。贝欣也是兴奋的,她赶快把高骏答应接办此案的事告诉章翠屏,让她这些日子来拉得顶紧的神经得以稍作松弛。章翠屏紧握贝欣的手:“欣儿,以后得靠你了。”“放心,奶奶,邪不能压正。”这是贝欣的信心所在。与高骏的信心勉强可以说是殊途同归。他在跟这位令他百看不厌的新客户接触合作之后,他实在太有信心这是一盘稳赢的局面,是正也好,是邪也好,绝不会改变不久将来的结果。问题只在于赢多抑或赢少。高骏的性格叫他最喜欢在赌桌上玩沙蟹,因为一旦好牌在手,可以倾囊所有,成则为王,那才有意义。自然,口寒银匙而生的他未试过什么叫小富由俭,他相信这不合他的脾胃。正如他每次搓麻将,绝少糊浑一色,他认为这太没有出息了,难得有了好牌的雏形,他必定拼搏到一兵一卒,也要凑成清一色才摊出来给战友看。可以说,他比贝欣对这件案子更有信心,也更轻松,他在等着搜集齐需要的证据,再作道理。而且,他估计并不需要由自己一方急于发棋,不久的一天,贝刚自然要找他。惟其他按兵不动,对方越是恐慌。消息传出去,说贝元的孙女儿贝欣寻亲成功,已然与章翠屏团聚,并把申办遗产案委托高富律师楼,由高骏亲自办理,这就已经算是布下天罗地网了。他轻松地不停约会贝欣,培养他们私下的感情。高富会所餐厅内,他们用着烛光晚餐时,高骏一直高谈阔论,他不是个学识不渊博的人,几乎是琴棋书画,音律乐器,以至各式赌博、球类,无所不晓,无所不津。香江之内的种种吸引人的行业,诸如金融地产、工商百业,都由于他专业上的一定程度之接触而知之甚详,谈起话来,天南地北,顺手拈来,神采飞扬,相当的动听。贝欣必须承认,跟高骏在一起,绝无冷场,且相当欢畅。只是,贝欣没有忘记,她最关注的还是遗产的问题。她一直担心自己的身分证明不足构成铁证。高骏跟贝欣举杯之后,贝欣叫:“高律师。”“太见外了,请直呼我的名字。”高骏立即说。“高骏,告诉我,为什么好一段日子了,我们还不去信通知贝刚有关我要申请取回遗产一事?”“嗯。”高骏把水晶杯内的红酒一饮而尽:“这其中有个自理在。”“是因为我还没有拿到关键性的文件?”贝欣急问。高骏摇头。“那是因为什么?”“你太心急了,贝欣,记着财不入急家之门,有些事我们讲求效率,可是用的方法要慢。”“慢?”“对。来,我先请你跳舞,然后,我告诉你。”当悠扬的音乐,伴着高骏与贝欣翩翩起舞时,一边跳舞,高骏一边给贝欣说故事。“江湖上有两个势均力敌,多年来无分伯仲的武林高手,约好比试武艺。甲方日夜苦练,养津蓄锐,准备迎战。乙方投闲置散,吊儿郎当,等着日子过。这已经令甲方感到相当的怪异,怕他会有什么陰谋,来个真人不露相,更加紧培训自己备战。“直至比武的一天,原本约好了晨曦之际,即行决个胜负。甲方一早睡觉,鸡鸣即起,准时赴比试之地,结果直候至日上三竿,乙方才斯然而至。“终于,一交锋,未及一个回合,甲方就败下阵来。”说到这故事的终结,刚好音乐停了。贝欣不是不聪明的。她完全明白故事的寒义。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对付心上有苦衷、有隐忧,甚至有着歉疚、有着惭愧的人,尤其合用。必定会激发他的浮躁,一攻而败。贝欣不得不佩服高骏的信心和冷静。事实上,高骏的估计一点都不错。当他们悠闲地翩翩起舞的同时,山顶贝家大宅的贝刚书房内,贝刚夫妇与屠佑正作闭门紧急会议。贝刚明显地紧张得来回踱步,问:“一点消息也没有吗?”屠佑答:“调查回来的始终是那句老话,高富律师楼内,除了小余略知一二之外,高骏亲自接管这件案子之后,无人可以予闻,只知高骏与贝欣来往日密,似乎有很多事,他们都在办公室以外商议。”贝刚的妻子屠笑娟提出意见:“那死不掉的老太婆往哪儿找来个贝清的女儿了,我看是她老糊涂,白幻想,或者发穷恶,设陷阱。”贝刚咆哮说:“你住口,诅咒是现今最不见效的方法,你别多话。”贝刚回转身对屠佑说:“你认为如何?”“静观其变吧!”“已经静观了一段日子了,那叫贝欣的女子还有没有上贝氏大楼来?”屠佑道:“从前来过好几次,这最近没有再来了。”“有留下地址电话联络吗?”屠佑点头:“最后一次,请我们转告你,要联络她,就上高富律师楼找高骏。”贝刚盛怒,一拳捶在书桌上:“这是个什么来龙去脉的小妮子!”“她很年轻,模样儿的确有点像贝元。”“章翠屏有动静吗?”“没有,搬到新的地方去了,大概与贝欣住在一起。”屠笑娟忍无可忍,道:“贝刚,那是我们现在手上的一半资产,你还等什么,找高骏去。”一言惊醒梦中人。翌晨,贝刚特别早起,在高尔夫球场上,刻意地跟高骏相逢。两人边打球边谈话。高骏问:“今天赌多少?”贝刚说:“你说呢?”“越多越好,一百元一棍如何?”那就是输一棍就赔一百万元的意思,一场球赛下去,就是一千几百万元了。“为什么这么大注码?”贝刚问。“你气息不好,我胜券在握。”高骏半开玩笑地说。“你让我多少棍?”“你说呀,六棍如何?已比平时多了一半了。”一般赌高尔夫球的人,相差一棍就很厉害了,怎可能自动相让六棍。惟其高骏这么大手笔作让赛,反常得令贝刚更加吃惊:“高骏,别开我玩笑。”“这一点点钱,我们都输得起,又不是要掉你那副身家的一半。”第四部分第5节无价之宝才这么说了,贝刚就涨红了脸,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什么?”“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贝欣?”“她是真材实料不是?”“你看呢?”“高骏,我们是世交。”“对,跟你是世交的话,跟贝欣也是,对不对?”这么闲闲的一句话,贝刚整张红脸立时间褪色,白得发青。“有商量吗?”贝刚问。高骏反问:“怎么个商量?”贝刚迟疑了一会,狠一狠心,咬紧牙关道:“比刚才你开的盘口多十倍,我倒过来让你三棍。”“很好的条件啊。”高骏说。“你是赢定了。”“谁说不是呢?”高骏一球打出去,随着他的笑声球飞到老远。当晚,高骏把这件事告诉贝欣时,万般得意尤在心头。贝欣愤然道:“他竟然要贿赂你?”“出价太低了。”贝欣瞪大眼说:“如果他出高价,你会倒戈相向?”“贝小姐,”高骏俯身上前,问:“你知道世界上无人是无价之宝,人人都有一个价,我也是,可是,要买我,价钱很高,贝刚出不起。”“你会要多少?”“你如果成功,会拿多少?”贝欣一想,道:“自然是现今贝家的一半。”“对了,所以,我的要价就是这个数,你认为贝刚会不会出得起?”贝欣以为她明白高骏的意思,于是坦然地笑了。这晚回家去,章翠屏已经睡了,桌上留下了一封航空信,是叶帆写来的。贝欣立即拆开:贝欣:一千一万个支持你打赢这场胜仗。别忘了你是天生的奇迹创造者,千万别气馁。当然,我知道你不会。我并不担这个心呀!只是,贝欣,别只为了家族的事情操心,有想过你自己吗?我的意思是,即使这场官司顺利赢了,你继承了贝家的产业,可是,你仍是个女人,女人需要人疼惜和爱护,才会幸福,才会快乐。当你知道你爱上了一个人,或者那个人也爱上你时,那种感觉会好得难以形容,手舞足蹈。我希望你听我的劝告,为你个人创造一个奇迹去。我依然在班上名列前茅,这学期,书念得格外有味。小帆贝欣阅罢来信,心领神会,开心地笑了。她其实已经很累,仍匆匆在航空信纸上写下数字:小帆:当然相信你。但,请先告诉我,他是谁?贝欣贝欣不是未曾恋爱过。那年头,对文子洋的感情像春风吹拂着的大地幼苗,一天一天的不自觉而自然地成长时,那心头的沾沾自喜,等于如今叶帆跃现于纸上的情不自禁。少女情怀总是诗。即美且柔,并芬芳万里。贝欣嗅得到她字里行间的香味。总是有这个甜蜜的过程的。贝欣心想,此生若无法相逢文子洋,那么就不必要为自己创什么其他的奇迹了。奇迹都但愿应验在叶帆身上吧!叶帆的回信,很快就寄来贝欣的手上了。当一个人真的开透心时,会需要亲友与她分享。帆怕是为了这个原因,信回得又快又详细。贝欣:怎么告诉你呢?他是我的同学,姓程,叫米高,华裔。(放心,我不会跟洋鬼谈得来。)父亲是三藩市华侨,也认识崔医生,我转来加州攻读之后,们认识了,他喜欢人家叫他小程。小程这名字并不适合他,他是很高大的,且成熟。他笑言:自己还带点沧桑。在我看来,那是世故的意思,他只比我大几岁。现阶段,我们谈得来。小程比较忙,他是念医的,在这儿考进医科,且拿到奖学金不容易,证明他是个勤奋的青年。他说以前有几年光阴荒废掉,现今加把劲,补回来。我也是,对吗?好了,赶着把信寄出,怕你盼望。再者:催一一催你的高律师,案子还没有办好吗?好一段日子了。小帆是好一段日子了。但,大连一直没有消息。高骏再有通天本事,也不能勉强地在未齐军饷武器之前,向贝刚宣战。贝欣和章翠屏都在心上白焦急。章翠屏这阵子身体忽然不怎么硬朗,老是睡不好,醒过来又头痛。贝欣只得安慰她:“奶奶,事情总会解决的。你已经等了这么多年,相信很快就有消息。”章翠屏点头:“知道吗?那些田径的运动员长跑,在最后的一圈是最决定性的,把全身的劲力都作最后冲刺时,万一功亏一篑,就无法再有余力去力挽狂澜了。”“奶奶,不会是这样子的。我答应你,很快就有结果了。”贝欣的心不是不慌乱的。自从有过伍玉荷遽然病情恶化而逝世的经历,贝欣知道一个残酷的现实,上了年纪的人,要去便去,不是他们不等,而是等不下去,身不由己。如果章翠屏在有生之年,无法目睹贝元产业物归原主,替她泄掉这口乌气,补偿这几十年来夫离子散、孤苦维生的痛苦,即使有朝一日,贝欣拥有了全世界的财富,对她也全无意义。她不得不把这个心情,坦白告诉高骏,说:“高骏,有什么办法,请帮帮忙。”高骏听得,立即答道:“有。”贝欣兴奋地问:“真的?”“百分之一百。”“如何?”“嫁给我。”贝欣呆了一呆,然后失笑:“高骏,别开我玩笑。”“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百分之百吗?”“当然。”“高骏,”贝欣想了一想:“你误会了,不是我嫁进另一个富豪之家,就可以作罢了,不再追究贝家的财产。这不是一个解决的方法。”高骏道:“是你误会了。嫁给我,才能令你立即摇身一变而成为贝元家族的当然继承人。这是个肯定有效而且神速的办法。”“高骏?”“明天,我跟你参加一个高家的园游宴会,就把情势逐一向你分析。”高富家族的园游会,设在美国大潭会所。是经常有这种聚会的,固然为富豪之家,酬酢忙碌,且电是高家惯性的久不久就宴请业务伙伴,联系感情。这个园游会,主要的嘉宾是高氏辖下,遍布全城的百货商场、超级市场、连销店、生果店、香烟档等各式货品的供应商。高骏陪伴着贝欣,向在场的嘉宾逐一介绍,兼且低声向他解释:“我们对供应商客气其实是公关、是人情,实际上,他们要好好地巴结我们才对。“你知道什么是财雄势大,团结才是力量!这就是集团式经营连销百货业决胜的基础。“只要高氏限制一种货品进入我们的百货网络,那种货品肯定立即在市场内被淘汰。“香烟的分销商都必须与我们建立良好关系,否则,分销网络不强劲,别的香烟立即取代,就直接影响到香烟总公司给他们分销的权益。“尤其如今香烟广告受到严重限制,电视电影传媒都不可以卖广告,烟草公司更要想尽办法催逼分销商在零售网络上做好功夫。“换言之,只要一发现分销商办事不力,失去货品地盘,烟草公司必然找新的分销取代。他们彼此都输不起这一仗。“贝欣,香烟业是大量现金流转的生意,现金所能产生的经济滚动力量和创业赚钱机会,难以估量。这你都懂了。”贝欣一直没有放弃过从各种学习的渠道去吸收现代人要生存且要生存得好的应有知识。对高骏的解释,她是一听就明。“可是,”贝欣问:“这跟我与贝刚的官司有关吗?”“太有关系了。”高骏说:“你若是高家的长媳,掌了权,我们取消不让贝氏企业代理的香烟进到高家门下的百货网络,贝刚立即完蛋。别看贝刚已财雄势大,他绝对要靠香烟分销生意带来大量现金周转,一下子中断了现金供应,会影响到他的很多投资。香港人做生意,充满骨牌危机。所以,他只有一条门路可走,双手奉还贝氏的一半产业。”贝欣立即摇头,脸色大变:“那是威胁。”“有分别。”“有什么分别?”“分别在乎你的身分是真是假。是假的话,那就是威逼利诱;真的呢,只不过是利用商业掣肘去取代法律行动,在香港这地头,往往前者更有效用。”对的,绳之以法,费时费钱费精神,长期斗争,两败俱伤,且有理亏者逃出法网的机会。商场斗争,拳拳到肉,真金白银的要对手输出来,他自然心痛。人是往往针不刺肉不知痛。香港人最痛就是掉钱。“贝欣,在本城生活,你若是做到你先不仁,我后不义,已经是圣者。你要让步、容忍,可以的,请别催促我,你必须交出了最关键性的文件,即贝元及贝清的出生证明与身分证明、贝元与章翠屏的结婚证明,那场官司才可以得胜,否则,贝刚绝不会吐出他已到口多年的肥肉。”贝欣吓呆了。她不是没有经历过变故的人,只是当前的这一步,比当年她决心下嫁叶启成更令她战栗。总的一句话,战场的层次高得多了,所用的决战武器也现代化多了。自然,对比之下杀伤力也大得多了。或者,也可以说胜败之局影响她的一生更大。贝欣茫然。她问:“高骏,你可不可以不用我嫁给你而帮我这个忙?”高骏还没有回答,贝欣就已失笑,道:“对不起,在于这个正经而紧张的时刻,我不应问这个无聊而多余的问题。”人为什么要帮助别人,除了爱护对方,就是要有充分的利益。高骏说:“你的问题只须改变少许来问就成。”“对,高骏,你娶我,为了什么?”“为了一见动情,再见倾心,三见死生相许,我需要你。”高骏挽着贝欣在园游会内漫步,细细地把那三个倾心倾情、死生相许的原因相告。一点都没有隐瞒。如此的坦率与理所当然。为爱一个人而爱一个人的时代原来已经过去。第四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