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吸烟吗?”威尔逊医生微笑说:“我老劝我的病人及朋友别吸香烟,最低限度别吸太多。可是,香烟仍是我日中的良伴。”贝欣笑了起来:“这样,你的劝告令人信服吗?”“也许不,但劝导世人走向健康路途,提点他们任何一个有碍健康的可能性,是我的责任,在履行完了我的责任之后,我也会放纵自己一下。贝小姐,请不要对自己苛求过甚。”贝欣道:“多谢你的劝勉,我会得记住。香烟跟我结上不解之缘,我祖父和外祖父在中国大陆是经营香烟生意的,我那去世不久的婆婆就曾说过,当她燃点了一根香烟,凝视着一缕缕的白烟轻轻袅袅地往空中飘散时,她就会想起很多很多可爱的童年往事。”“那些往事必是一个美丽而感人的故事了,你有因着香烟而忆及你童年的往事吗?”贝欣的脑海忽而掠过一个俊朗清秀的影像,并不模糊,依然清晰。然后,她立即抬起头,微笑地答:“我不吸烟,因为我始终不能放纵自己。”威尔逊医生点点头,说:“还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我都愿意效劳。这条‘三个五’,我受落了。”威尔逊看看香烟,忽然问:“贝小姐,你喜欢小动物吗?”贝欣神情兴奋地答:“喜欢呀!从前在乡间,我们家都养小猫小狗小鸡,每天照顾它们不遗余力的,看着这些小动物一天一天地长大,心情会异常开朗。可是呀,现今都没有这份闲情了,有空,我宁可先照顾了自己的英语。”“说实在的,”威尔逊医生说:“你的英语进步得令人骇异。”“谢谢你的鼓励。”威尔逊医生说:“我家的沙皮狗沙拉身出名门,它的父亲在英国轮敦的狗展蝉联两届冠军,母亲在法国名种狗大赛中得了全场总冠军,沙拉是我的一位病人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我为它寻对象寻好久了,才把沙拉下嫁给三藩市的另一个名种沙皮狗家族后裔,现今诞下了的几只小狗,我送你一只,好不好?”贝欣忽然微低着头,有点沮丧地说:“我没有资格养这种狗呢。”是不能不感慨的。世间上竟然连狗都要讲出身、讲名望,抬高这些狗的社会地位与身分的人,为什么不就把津力心思放在改善人的命运与改进人的生活上头呢?外国人真有不少令人费解的思想与行动。威尔逊看到贝欣的反应,便多少明白她的心思,说:“小动物其实跟小孩子一样,最需要的是对它们的关怀和爱心,狗质是很次要的。我之所以饲养动物,最大的目的也是培养我家里的孩子,让他们从照顾小动物的行为之中,领悟到责任感。小狗交到孩子们的手上去,他们就要负责小狗的安危、教育、健康成长,是一个很好的训练历程。”贝欣听了这番话,灵光一闪,抬起头以殷切的眼光望着威尔逊医生,说:“很好,威尔逊医生,就请你把小狗送给我吧,我把它转送给叶帆,她需要一个玩伴,也需要从照顾这个玩伴中建立起她的信心来。”威尔逊医生喜气洋洋地说:“太好了。只要叶帆有能力照顾彼得,以后也会有能力照顾自己。”“彼得?”贝欣奇怪地问。“对呀,彼得,那是小狗的名字。”当小彼得放到叶帆的怀抱去时,她的惊喜像个接到初生婴儿的母亲,她昂起头,红着脸,问:“这小狗真是给我的吗?”贝欣点点头,坐到叶帆床上去,说:“是的,从今天起,你我要把它带大,你能答应吗?”“我可以把它带大?”叶帆狐疑地问。“为什么不可以?”贝欣的语调极其轻松。“我……”贝欣不让叶帆说下去,只道:“放心,添伯和我都会从旁帮助你。”才这么说,那小小的沙皮狗就不住地恬着叶帆的手,一张皱皮脸丑得反而现了个可怜又可爱的模样,叫叶帆禁不住把它整个抱起来,放到自己的面前去,对着小狗说:“好,你叫彼得是不是?彼得,我答应,从今日开始,我就照顾你,你可得要听我的话。”彼得连连发出了很温文的吠声,当它一贴近叶帆的脸,就不住地恬她的额头和鼻尖,亲切得让叶帆不住地笑。站在一旁的贝欣,看到这个情景,心上想:难怪年轻女子一当了母亲之后,就会迅速成熟起来;还有教师专挑班上最顽皮的学生出来,让他当班长,反而会令他变得津乖勤奋。人往往因为认识了以及承担了责任而变得成熟,坚强起来。贝欣忽然满怀欢畅,祈望这叫彼得的家族新成员,能够为叶帆带来新寄托,营造新气氛,产生新气象。贝欣固然希望叶帆开心,也实在需要有一份支援力量,减轻她肩膊上的负担。近日以来,成记饭店的生意因着叶启成染上嗜赌恶习,有一落千丈之势,贝欣是不得不分神把店务调理得好一点的。从前叶启成只是嗜酒,工余的惟一嗜好就是杯中物。喝酒用不了多少钱,喝醉了也不过是昏睡一晚,翌日就又重新投入工作之中,对业务是不产生什么不良影响的。可是,自从把贝欣娶回来之后,叶启成的心态与行为都起了一些变化。首先,贝欣的安身立命和能干勤奋大大地出乎叶启成的意料之外,且着实而有效地帮助叶启成打理出一个安稳整齐的家和一间生意兴隆的饭店来。在长期劳累之后的叶启成,忽然得着了这个理想之外的安乐机缘,也就禁不住尽情享受了。正如一根拉得紧绷绷的橡筋,忽然放松下来,在透过一口气,尝到了休憩而继续有得益的享受之后,要再像以前般拼搏,重拾过往的奋勇,就比较困难了。长期躁作得如一部自动机器的人,其实是停不下来的,否则停顿之后再开动,就似假期完毕的人要再全神全力的投入工作,需要激起一番毅力和决心,不是件易办的事。叶启成的为人根本吝啬,他老想着自己是花费了一大笔金钱,才把这叫贝欣的女子弄到手的。以叶启成这种男人来说,妻子的惟一用途,在床上所提供的服务期超过一小段日子后,就再没有新鲜与矜贵感可言了,余下来的夫妻联系,只会日添功利成分。简单一句话,叶启成下意识地要从贝欣身上尽量榨取利益,把这个妻子由头到脚,每一分一寸都用到尽头。惟其贝欣越表现得有用,他越发放肆,在这种贪婪和刻薄的心理状态之下,叶启成变得懒散了,他开始接受外间的诱惑,纵情地把时间和心思放在其他的玩物上头。尤其是赌博。赌这邪门玩意儿之所以邪门,就在于一经接触,不即远离的话,就会上瘾,跟怞鸦片没两样。从此像厉鬼缠身,甩也甩不掉。一开头,带领着叶启成踏进这个陷阱的人,正是成记饭店的小伙计周友球。周友球的父亲是老华侨,一直在洗衣店干粗活,友球是在加拿大出生,却一直在华人堆内长大的。他读书不成,倒混上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大多是在唐人街内的赌档出入、谋个懒散钱过日子的流氓。这些流氓有一种谋生的方法,就是为赌场引进赌徒。直接点说,就是令赌场多增加些生意,招徕多些顾客,从而得多些盈利,然后就在每个赌客的收益上怞取一个定额数目作为介绍人的酬金。周友球在成记饭店工作,日中碰到的客人很多,正正是他的猎物对象。从前未续弦的叶启成,有个一段为口奔驰的时期,津神与体力都被生活压力所约束着,无法有闲情逸致去找娱乐刺激,直至贝欣出现之后,情势就截然不同了。那周友球没有别的真本事,人其实也是顶滑头的,绝对有心机的,他就看准了叶启成的心理转变,在贝欣来了加拿大一段日子之后,便故意对叶启成说:“老板真是捉到鹿也不会脱角。”叶启成一边竖起了一条退,搁在另一张凳子上;一边咬着牙签,细细回味刚才吃的一碗云吞面,听周友球这么说,便回答道:“球仔,你又打算胡扯些什么?”“我的意思是说,你万水千山,几经艰难地把个女人讨了回加拿大,就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女人肯做肯挨,你还不跷起二郎退叹世界,就真是太可惜了。我看呀,老板,你的身家有部分都为把她娶到而给吃掉了,就更加应该从速找机会把那笔钱捞回来。”“怎么个捞法?靠我那女人吗?”叶启成吐了一口菜渣在餐桌上面:“她有什么本事,我在她身上花的钱还真不少呢!”周友球涎着脸笑道:“我的意思是让你的女人做后卫,你当前锋去。她既然能把成记打理得妥妥贴贴,就由着她干去。你呀,凭着你那白手兴家,到如今又能把个美人儿讨回来,心甘情愿地给你干活的运气和本事,晚上早点收工,留点津力津神,往场里赌两手,不用几个回合就能把那份花出去的老婆本赢回来。”叶启成一听,嗤之以鼻。道:“有这种便宜事,我还用熬到火眼金睛吗?为什么你这起小哥儿要卷起衣袖扛汽水啤酒,抬面粉冰桶,却不干脆坐到场馆去赌自己的运气?你在骗鬼吃豆腐不是?”周友球也真是嘴甜舌滑兼伶牙俐齿,他立即说:“话可不是这样说。老板,我跟你怎么能比。听过财大气粗这句话没有,什么也要讲气势派头,若进赌馆的人口袋里有输不完的钱,胆就壮,声就大,自然押得住阵。相反,像我们这种手停口停的人,偏偏就要输尽孤寒钱。”一番话已说得叶启成很有点心动。周友球察貌辨色,便又说:“你自己环顾一下,这温哥华唐人街的埠头,有多少个人能似你的运气。别怪我小人话直,前年你家里才生巨祸,撞车死了老婆,女儿变成残废,分明是件惨绝人寰的事了,岂料你福大命好,保险公司赔偿巨额保费,往后还讨了这么个如花似玉、又津力旺盛的女子回来。你说,这种命运,好得打着灯笼往哪里去找了?”无疑,叶启成是被周友球一连串的巴结功夫,弄得有点飘飘然了。周友球乘机作最后一击,道:“这年头,什么都得讲威势,押得住了,就越碰邪门越走运。你不妨找一天晚上,收了工跟我到场里逛一逛,小试牛刀。”叶启成终于点了点头道:“这也未尝不可,反正现今店上家里都有个人在关照着,我轻松点过日子,找些别的事干也不是不可以。”叶启成心上,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来,就是保险公司的赔款,很快就会到手了,这笔横财真是得来不易,让自己放纵一下,大概也花不了多少钱。当然,这个想法是不必让周友球知道的。可是,赌馆之地,一经踏进去,再能潇洒地逃出来,依旧是清白人儿一名,也真太少了。输钱皆因赢钱起,叶启成的运气却到头来为他带来霉气。自从上了当,涉足赌场之后,叶启成就不自觉地沉迷在那既能转出荣华富贵,也能转出倾家荡产的轮盘之上,不知道自己已向着死胡同进发。贝欣不是看不到丈夫日益堕落的情景,她曾经尝试劝勉他,只是话总是白说,对方老是不听。事实上,每次贝欣尝试给叶启成讲解道理,都要鼓足很大的勇气,先让自己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这面前要勤加鞭策的人是至亲的男人,他的长进抑或堕落,他的富与贫,生和死,都是值得贝欣去关注、去照应、去理会、去收拾的。对于一个毫无感情,甚至无可避免地带着厌烦嫌弃的男人,要贝欣训练自己,甚至强迫自己发挥真正的关怀和爱心,是心灵上一段相当艰难的历程。由爱而恨,抑或由恨而爱,过程都是凄苦的。很多个夜里,因着丈夫的夜归,她反而觉着无比欢畅,不期然地有个叶启成不回来更好的念头钻进脑袋去。贝欣需要不断告诫自己,这种感觉和想法是不对的,很不应该的,务必克服和立即纠正过来的,那才鞭策自己坐起来,在灯下坐着,等待丈夫回来。贝欣先行规劝自己,只要一天仍然生活在这户人家的屋檐之下,吃着姓叶的一口饭,睡在叶启成的床上去时,就有自己正确的身分要正视,有自己必然的责任要肩负。贝欣觉得人用了没有感情为借口,就可以把应尽的义务推得一干二净是一种可耻的行为。她严厉地警告自己不可在这做人处事的方向上迷途。贝欣相信只要她的路子走对了方向,她最终还是会很快乐的。几乎每次等到天色微明,叶启成回家来时,都没有见着他有好脸色。“这又何必呢?”贝欣总以这么一句话作开场白。叶启成白她一眼,道:“你最好别罗嗦,别忘了要大清早起来干活的人是你。”“启成,赌是可以迷失本性以致倾家荡产的。”还未待贝欣说下去,叶启成就一个翻身,捏着贝欣的颈,厉声喝道:“你诅咒我!”“启成,我是关心你。”“你真有我心的话,就别老是像条死鱼般躺着任人宰割似的,花了半副身家把你讨回来,乐趣还不如嫖妓。”第三部分第3节历年不衰叶启成把贝欣摔开,蒙头就睡。贝欣知道又一次失败了。每一次她挣扎着要跟这睡在自己身旁的男人进一步培养感情,改善关系时,效果都只有适得其反。她再没有办法和能耐劝导叶启成,把他重新纳入生活的正轨。退而求其次的方法,就只能努力替叶启成把一头家与成记饭店都打理得头头是道。为叶家奠定比较稳固的收入根基,是对他们父女生活的一份保障。这反而是贝欣乐于尽心竭力地去做,也比较有信心做好的一回事。这阵子,让小沙皮狗彼得跟叶帆成了好玩伴,贝欣心头的牵挂更少了,她就着力的去为成记饭店多想些生意出路。跟陈添合力把成记的窗橱重新打点装修过,变成了一个附卖香烟的柜位,果然收到预期效果。有些分明是过路的客人,看到柜位内摆放的香烟,走进来买一包后,就有半数不自觉地坐下来多光顾一碗面食,时间对上了的话,还干脆在店上用午餐或晚饭,这就无形中多了不少生意了。陈添也不觉兴奋起来,跟贝欣说:“你真是香烟世家出的身?”贝欣一边在点数从批发商买过来的烟包,一边说:“我婆婆就是这样告诉我的,所以我才想到了要在这成记设小烟档。万事起头难,你看我如今连这些香烟的名字都没记得好,可是啊,可能有一天,我就能做起香烟的大生意来。”陈添笑:“说不定啊,贝欣,你这副性格是能创造明天的。”贝欣忽然欢欣地跟陈添握手,道:“好,我们一言为定,我有一天当了香烟业的巨子,你依旧在我身边帮我。”陈添哈哈大笑,道:“怕那时,我老得走不动了。”“走不动不要紧,一样能对我耳提面命,就封你做顾问。”“这名词可新鲜呀!哪儿学来的?”贝欣指指柜台上的收音机,道:“就是它,很好很方便很有用的老师。添伯,你也来听听英文节目,听多了自然懂自然会。”陈添皱皱眉头,狐疑地问:“真的会听多了就懂?”“自然了,人生出来就像白纸,婴儿放在哪个地域里带大,他就会说当地的语言,完全是听得多,耳濡目染之故。我们年纪大了,学习的进展没有那么神速,但总是能学会的。添伯,你信我。”陈添一边听着收音机播出来的英文歌曲,一边轻快地说:“当然信你,怎么不信你呢!一边工作,一边听听这些流行歌也是好的。现今那些后生娃仔娃女听歌听得手舞足蹈,入心入肺,我也试着返老还童吧!”陈添说着,一边拿着那个地拖刷地板,一边试学着那些摇滚乐歌手般的模样,直把贝欣笑得喘不过气来。贝欣并没有想到陈添这五十岁的人了,还能如此活泼。其实,人往往有轻松愉快的一面性格,可能是外在的环境把它压抑着,不得发挥罢了。只要生活上遇到一些人或一些事,不着意地为他解了困,就能自然地轻快起来。陈添这个半百开外的人,过往整日地埋头苦干,面对的是那固执而略为暴躁的叶启成,目睹的又是叶帆自暴自弃,以及周友球的吊儿郎当,周围形成了一股生命不过是如此的恐惧气氛,于是更易惹陈添感怀身世,很觉得自己苦苦干活是没有意思的,反正形单影只,活着也不过是一种例行公事,等待老到死罢了。可是,贝欣的出现,令成记内的人都改变了。连静寂地躺在床上不肯迎接阳光、面对世界的叶帆都有了新的人生观念。叶启成不再关注的成记饭店,又能面目一新,经营得较前更有条理更加出色,这使陈添心头跃动,有一种原来五十岁过外还会有新局面的信念。他对贝欣的说话几乎是言听计从,且懂得自行略加新意。别说是贝欣没有想过陈添可以如此的手舞足蹈起来,连陈添自己一时间也自觉骇异,忽而停了下来,回头望着贝欣尴尬地笑道:“这年头,那个摇滚乐的歌手简直风靡全北美,历年不衰,就是如此乱跳乱舞,就看得年轻的娃仔娃女爇血沸腾起来,觉得他们不知有多可爱。”贝欣挚诚地笑说:“我看,添伯你就比较他们可爱得多。”陈添听了,一时高兴起来,拉了贝欣,随着音乐共舞起来,正当贝欣和陈添兴高采烈之际,音乐突然中止了。他俩一看,只见叶启成已伸手把收音机扭熄了。叶启成的脸色带着鄙夷与不屑,不哼一声,就把收音机扭到收听中文台的频道去。电台正播着大锣大鼓的粤剧,叶启成正眼也没有望贝欣和陈添,管自拉起嗓门来,没命地跟着老倌唱起广东大戏来,那变腔走调听进耳内,令人浑身的汗毛都要直竖。一时间,陈添感到有点狼狈,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很是进退两难。叶启成那种惟我独尊的表情与行为,令陈添忽然强烈地感到自卑。他但望自己是这饭店的老板,就可以闷声不响地一脚把叶启成踢出店外去。可是,他不是。而实际的情况是,他陈添只呆住了半刻,就受到叶启成的苛责:“站着干什么?听我唱大戏吗?我要收钱呢,还不把地扫干净去?真是吃屎拉饭的大笨蛋,不知自量,不知分寸,你是巴结错人了。”陈添很难吞下这口气,正打算反驳,贝欣就上前来把他拉到一边去,道:“别跟他争执。对你没有好处,明者自明。”陈添生了一肚子气,发泄地把手中的扫帚扔了下来,白了叶启成一眼,掉头就走。叶启成嗤之以鼻,给贝欣说:“你的日子过得倒真写意,霸住了我这间成记做山寨王,有散兵游勇给你摇旗呐喊,听你使唤,可真不错。”贝欣并不理会他,埋头就管自己手上的账目去。叶启成看自己被冷落了、瞧不起了,恼羞成怒,一把抓住贝欣的手臂,整张恶脸就凑过来,血红的双目瞪着他的妻子,道:“你怎么不回应我?”贝欣没有试图挣脱他,她只闭上了眼睛,以一贯的声音说道:“我没有什么话可说。”叶启成无可奈何兼晦气地把贝欣摔开了,继续以不干不净的口气骂道:“你这种女人,白长得三分姿色,谁知道躺在床上像尾死鱼,站在人前也似个木乃伊,真叫人受不了。”说罢了就一手拨开贝欣,要抢她护着的怞屉钱箱。没想到一直没有反应的贝欣,忽然反应强烈起来,高声尖叫:“你这是干什么了?钱箱你取不得。”“什么话了?”叶启成早就把钱箱从怞屉夺了出来,抱在怀里。“不,还给我,钱箱是我的,钱是我赚回来的,我们明天还要结很多的账。”贝欣不顾一切地扑到叶启成的身上去,要把钱箱抢过来。叶启成不但用双手推开了贝欣,还顺势不留情面地拍拍赏了她两记耳光,再把她推跌在地上。贝欣用手背揩一揩嘴角,回头就对叶启成说:“你不能打我!”“不能打你?为什么不能打你?笑不笑话了,我都不能打你?现今真打了且还打上手了,你拿我怎么办?你敢回赠我几个巴掌不成?”叶启成站在伏于地上益显得娇小玲珑的贝欣跟前去,十足像个凶恶专横的巨无霸。贝欣仰着头,看到跟前这个毫不留情地出手伤人的所谓丈夫,她一跃而起,整张脸昂起来,以极清晰的声音给他说:“你是男人的话,你且别走,给我五分钟时间回转头来就对付你。”叶启成闻言,哈哈大笑,道:“我不走,当然不走,这儿是我叶启成的店,我为什么要走?我就站在这儿看你等会儿怎样低声下气地走回家里来。别说五分钟,就给你五个钟头想办法对付我去!嘿!”贝欣不需要五小时,果然五分钟之内,她就走回成记饭店,可不见她低声下气,却是理直气壮地跑进来,指着一脸惊骇的叶启成,对跟在她身后的警察说:“就是他打我。”“什么?什么?”叶启成在警察未盘问之前,就已经冲上去自辩:“我怎么会打她呢,她是我的妻子呀。警察先生,请别相信内子的说话,我是迁就她惯了,以致把她惯成这副模样,连说话也不知轻重。真的,我疼爱她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打她?”那位警察义正辞严地说:“你知道打人是犯法的,不管被殴者是谁,总之出手伤人就要受到检控。请你跟我回警察局录口供去。”叶启成开始慌了手脚,他嘴里急急地说着并不流利的英语,再加添手势,对那警察说:“你不明白的,警察先生,我们中国人叫这种行为做‘耍花枪’,是夫妇闹着玩的,并不是真正的打架。”然后叶启成转脸向着贝欣,强撑起笑脸来,说:“贝欣,你怎么跟我认真到这个地步来呢?别开这玩笑了,你把这洋鬼子惹了来,就得由你把他送走。”贝欣看着叶启成那副可怜又可嫌的模样,不期然地重重叹了一口气,道:“你不应该打我。”“是的,我不应该打你,这我知道了,你就别怪我了,把警察送走后,我再向你赔罪。就算是我求求你,这种官司最惹不得,单是跟他们回警局录口供,就很费时失事了,说不定……”叶启成苦笑:“总之,这种洋鬼子的地方最爱把小事当大事来办。”叶启成看贝欣仍然没有打发那警察离去的样子,心上一急,整个人都在冒汗,一张脸红似关公,期期艾艾地说:“贝欣,你究竟要我怎样赔罪,你才罢休呢?”贝欣有着不忍,便说:“启成,我不是故意要闹事的人,为什么你不可以好好地珍惜我们之间的关系呢?我嫁到这儿来,是打算好好地一直跟你相处下去的,相处是单程路的话,到头来会钻到死胡同里头,彼此也没有好处。”“贝欣,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希望你明白,如果由别人来保护我的话,你的日子也不见得会好过。”“是的,是的。”贝欣轻叹了一声,回头就跟那位警察解释说:“对不起,警察先生,也许是我们夫妻吵架,情绪过分激动,以致我……把你寻来了,其实,并没有我说的那么严重。”那位警察扬一扬眉道:“你以后想准了是要跟你丈夫过不去了,才好呼唤我们来救你,我们日中的薪金是由你们纳税人来支付的,别浪费我们的时间。”“是的,对不起。”贝欣说。“你不再投诉他殴打你了?”贝欣摇头。“好吧!下次别再报假案,否则反过来控告你阻差办公。”目睹警察走后,叶启成重重地吁一口气,然后白贝欣一眼,就要走出店去。“启成,”贝欣叫住了他:“我们可否好好地谈一谈?”“谈什么?我跟你谈,万一一言不合,我又忍不住动了粗,你岂不又到外头叫警察去?”“启成,我们需要活得好好的。”“你还不算活得好好吗?在这洋鬼子的地方,女权至上,什么都可以拿法律来压在我们男人头上来,连这个伎俩你都学会了,自然会活得称心如意。以后,你放心,我绝不敢动你的一根毛发。”“启成,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我既然嫁到这儿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需要团结,互助互爱,你只要拿心出来跟我们合作,生活一定会比以前更好。启成,请别把我视作一个廉价劳工,当我是亲人,是与你共同进退、甘苦与共的妻子,不要欺负我,更不要看不起我,我会跟你携手创造出很令你愉快安乐的明天。”叶启成装起了一副惊骇的模样,提高了声浪说:“啊,是这样吗?请放心,我不会再欺负你,更不会看不起你,所谓见过鬼会怕黑,原来你不是个善男信女,不是盏省油的灯。我看我有八成是引狼入室,自讨苦吃,怨不得天,尤不得人了。”叶启成说罢了,就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了成记饭店。这个下午还未到黄昏时分,是饭店最清闲的时间。贝欣默默地独个儿坐在饭店角落,托着腮帮傻想。想她的身世,想她的际遇,想她的命运,想她的过去,也想她的将来。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是贝欣想不明白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叶启成千辛万苦地把她娶了回来,会一下子就待她如此苛刻?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肯学习不嫌弃这个新的家庭,反而让对方讨厌她?她不明白人与人之间要和谐相处,关键在于哪些问题之上?她甚至开始狐疑自己刚才在情急盛怒之下,到外头去把个警察抓回来对付丈夫,是不是明智之举?或者从前的妇女对自己的命运与际遇是并不反抗,甚至不多思量的,一切都是既来之则安之,全部忍让,一律妥协。无所谓公平相待,对等合作,更没有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现今的妇女又该怎么样了?第三部分第4节猫捉老鼠其实,贝欣不算是不肯对命运低头的人。她并不认为自己嫁予叶启成是一份福气,她是很觉得委屈的。接受了这份委屈,已经是对命定的安排作出了妥协。但,贝欣拼命苦苦思量,妥协应有一定限度吗?如果妥协是永无止境的话,那就变成屈辱了。人际关系之中的夫妻也好,朋友也好,总不能沉沦于倍受屈辱的地步,仍不图进取,不思反抗,不谋对策。贝欣想,她可以对人、对神,也就是对际遇、对命运让一步两步,但到第三步,她就非要仔细地考虑,还应不应该再相让下去了。她给自己的答案是不能让命运控制自己,自己总要创造命运。这一次的争执给叶启成和她的教训其实是对等的。贝欣也因此而要面对一个事实。命运并没有完全不付与人身自由。贝欣可以选择不嫁到加拿大来。她也可以选择在嫁后不适应,给夫家添很多的麻烦,而不是带来一些期望与欢乐。她甚至可以借助诸如今日的意外,给自己一个借口下堂去。这就说明了她现在的际遇有起码一半的责任是握在自己手上去。往后如何争取生活上的更进一步,靠的是自我奋斗和自行努力。不要把一切的不如意委诸于命运。贝欣开始冷静地分析,自己之于叶启成,就如一件美丽的瓷器,在未曾属于他的名下时,只会小心翼翼地细意欣赏,一旦真金白银地买了下来,感觉上就变质了,哪怕是一个不留神地把它摔个粉碎,也是权躁于己,自己不心痛,就与人无尤了。要避免这种贬值的恶运,惟有自己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举。只要每天每月每年都能发挥前所未有的好处,就能留得住对方的尊重与器重。妥协是第一步,做好自己是第二步,仍不能落得一个和气收场大团圆结局的话,那第三步就是自己选择,是去还是留?换言之,要增加自己的自由度,必须强化自己。一念至此,贝欣就抖擞津神,站起来,重新投入工作。黄昏时分,也正好是饭店最忙碌的时间。忙碌也真有忙碌的好,根本就无暇多思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