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金耀晖放开我,他那凝视我脸庞的眼神像很多很多年前,金信晖初次约会我去舞会,当夜送我回家,跟我说再见时一样。 那眼神清楚地告诉我,我们会发展下去,一定会,果然…… 今日,我在金耀晖的瞳眸深处捕捉到往昔曾有过的讯息,这令我遍体酥软,差一点点就要重新跌在金耀晖的怀抱里。 “终于能见到你。”他说。 “为什么不呢?” “我以为你不肯见我了?” “我有这么表示过么?” “今日,天从人愿。” 也是天时地利人和。 重重劫难,挥军杀敌,血战沙场,幸而不死的战士,退下来,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享受人生。 因为他见过失败,目睹死亡,亲历劫数,他知道一有喘息的机会,就不必放过。 战云必定随时再起,人生的斗争无有己时。 说不定,下一次,就血染征袍,再回不来了。 我为金家,已是筋疲力竭,情至义尽。 金家为我呢,竟是不择手段,唯恐我不败下阵来。 我还不解放自己的话,谁又会可怜我了。 心理的屏障因为压抑已久的感情骤然爆发而被推倒,我意欲振翅高飞。 当金耀晖与我在酒店那法国式露天餐厅内共进晚餐,喝掉了一瓶上好的红酒之后,我见到的他,既熟谙又依稀难认。 我一再提醒自己,他是耀晖而非信晖。是耀晖应该更好,因为信晖曾背弃背叛过,他有方健如,他不只有我。 “为什么不回香港去?”我问。 “还未准备好。”耀晖答。 “今后呢?” “看这几天的情况而定。” 我笑,装作没听懂他的话。 心上果然有着那种早已远离我而变得陌生,却又是梦寐以求的牵动。 我需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这个感觉令我知道自己仍可以成为一个有血有肉,不只有痛苦有困难也有幸福的女人。那是重要的。 “你来侯斯顿多久?”我又问。 “十天至两个礼拜。” “干什么?” “度假兼看朋友。” “你有朋友在这儿?” “对,她的家人也在此。” “探访与她的家人有关系吗?” “我有要紧事需要请教云妮的父亲。” “嗯!”我没有问下去了。 云妮,肯定是一个好听的女孩子名字。 “这些年,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耀晖说。 “你也是。”我答,“你在加州读完硕士学位之后考进了芝加哥一间金融机构任职是吗?” “对。芝加哥在美国其实是个仅次于纽约的金融重镇,这儿的期货交易相当活跃。我专心在这儿学习,获益良多。” “你若回香港去,很快就能英雄有用武之地。” “你是说我年届二十八岁之时,可以接管产业?” “你已经留意到自己的权利了。” “有人提我。” “金旭晖?”我说。 “对。” “他怎么说?” “他问我是否打算回港去接管。” “你的答案呢?” “这几天就应该有个决定。”说这句话时,金耀晖的脸上掠过一阵的迷惘,看不出是疑虑抑或忧伤,“我在等云妮父亲给我的意见。” “啊,是吗?他的意见举足轻重?” “是的。”金耀晖说。 “有机会让我认识你的朋友。” “看看吧!如果我觉得适合。” 我没有作答。 情况似乎不难估量。 那云妮是金耀晖身边的一个重要人物,他们的前景维系在云妮的父亲身上,老人家要做出一些影响性的决定。 可是,如果有云妮在,那么,我的角色又是什么? 很自然的,金耀晖不会认为我和他需要涉及将来。 缺乏前景,并不等于需要放弃现在。 就是这样,金耀晖在他心上安顿了我和云妮。 两个不同背景的女人,与他有迥异的感情关系,却同时提供给他一致的利益与享乐。 难怪,都是金家的兄弟,思想与行为如此地同出一辙。 我苦笑。 金耀晖伸手过来,紧紧地握着了我的,说: “你想得太多了,很多时,有很多事,轮不到我们多想,就是绞尽了脑汁,也不会想得出个真相与所以然来,一切随缘就好。” 这番话,我接受。 “你今天才下飞机,怕是累了,明天吧,明天你去交易完那笔地皮买卖,我开车子来接你,到处逛逛。” 就这样说定了。 翌日到指定的律师楼去,正式签署买卖合约。我顺带提出了个小要求。 卖出的是几百亩土地,我要求为我保留十亩,作为将来自用。 我说: “侯斯顿从来都给我带来好运,我打算建筑一个小庄园,有空时来此度假,也看看伟特的好朋友。” 买方毫无异议,顺利成交了。 下午,金耀晖来接我。 他见着我的一身打扮时,很呆了一呆。 我一直是穿旗袍或是套装的女人,看来是老成的。只今天,我刻意地以轻松的装束亮相。 穿一条牛仔裤,外罩一件白底碎花的恤衫,平底懒佬鞋,小白短袜。 一个中年女人做这样的打扮还是有青春气息的。 或者我祈望以此拉近我和金耀晖的距离,跟那素未谋面的云妮一见高下。 全都是恋爱的象征。 我竟坦然地、无愧地、放肆地享受着。 环境造就了我现在的身分,我似是一个逃兵。 对于一个金家寡妇的压力是遗留在香港的,没有带在身边,因此我百无禁忌。 无疑,走在人前的我们,是相当配衬的一对。 “十多年前,我俩处在两个年龄分界领域之内,十多岁的男孩跟二十多岁的少妇是有重大的表面与内心距离。可是,现在不。 我知道我在享受着人们的错觉。 太久没有试过在人前出现时被认为是有主的名花,这种身分有它的矜贵。 “你打算到哪儿去?”金耀晖问。 “你带我到哪儿去都成。” “好。我们走。” 金耀晖很自然地就拖起我的手,双双奔跑过马路,上了他租来的汽车。 我忽然问: “到我刚出卖的那半个山头去看看好不好?”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看来干什么?” “不,我仍有十亩土地,留为己用。”我望了金耀晖一眼,道,“我打算建筑一座小庄园,度假用。” “侯斯顿的确是个好地方。”他这样答,对我的预算表示赞同。 是不是一个隐喻?如果我们在自己的社会内不能好好地相聚,这儿的庄园会是个好地方。 我忽然害羞起来,低下头去。 沿途都没有再讲话。 为什么要是金耀晖? 如果我真是熬不下去了,不甘心为金信晖守一辈子的忠贞,也不一定挑金耀晖。 为什么不可以是唐襄年? 甚至直率而猥琐地想,可以是大伟明利或是威廉标尔。 他们这种习惯视男女关系如握手招呼般简单的民族,是欢迎春梦无痕,浪漫无悔。 除非我爱金耀晖。 我爱他吗? 抑或他只不过是配合了所有条件,迎合我在这特定时间之内特殊心态的一个理想人选,故而我觉得应该就是他金家之内,自从信晖殁后,我一直孤军作战,经年下来,人疲马倦,惊心动魄还不是最难受的事,我自觉最大最大的不甘在于我在家族之内找不到一个半个亲人肯为爱我而两肋插刀,誓无异志。这令我自惭自愧自卑自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今稍事歇息,偶然回首,独见耀晖,真个是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就是他了的感觉令我浑身松软,精神充沛。 唐襄年不是金家人,他没有给我带来这份特殊的、不可言宣、不可解释的荣耀感。 跟了唐襄年,只不过像金家之内的一个无人矜怜的女人,被扔在外头世界,靠一点幸运,给别人捡起来照顾似的。 我太不甘心了。 而且,我心内有个声音开始说:“如果要背叛信晖,给他最彻底的报复,是挑他的弟弟。” 是这样吗? 我的自我剖析究竟有几分真? 车子在我沉思中停了下来。 我们走下车去。踩在山坡脚下的一片青葱得似有仙踪处处的草原之上,刚才烦躁的情绪以及无由的忧虑,都像被清泉过滤,洗涮一空。 “就在这块土地上么?”金耀晖问。 阳光洒在他的头上,为他整个人镶上了金边。 金家的男人永远在成熟的时候显得金光灿烂、炫目耀眼。 阳光之下,草原之上的金耀晖跟在广州珠江河畔、爱群饭店内的金信晖真是半斤八两。 我缓缓地点头,道: “就在这块土地之上,建成我的庄园。” “建我们的庄园,金家的庄园,可以吗?” 金耀晖忽然把我的腰一抱,将我夺进怀里,吻住了。 头顶应该是烈日,而不是星星。 可是,我见到的分明是晓星残月。 很是奇怪。 我发觉自己仍在金耀晖的怀抱之中。 我问: “什么时候我们回到酒店来了?” “好一会了。” “我以为我们仍在草原之上。” “你在草原上奔跑了一整天,然后就这样躺下来,一直睡,直至黄昏日落,我把你带回来。” “我没有醒过?” 多么的不能置信。 这十几年来,夜里只要有一丁点儿的声音,我都会立即惊醒,然后睁着眼,提高警惕,活像一只猫,被吓过之后,会耸起背,拔直毛,分分钟在备战状态。 可是,今天,竟不同了。我的精神一放松,全豁出去了,就昏睡。 “如果你再不转醒的话,”金耀晖说,“我会吻醒你。” 脸上一阵滚烫,我浑身的毛孔都扩张开来,一种难以解释的自然体能反应,令我准备迎接另一个新生。 我准备好了吗? 昏睡整天之后,还是要醒过来,面对现实。 “耀晖,为什么是我?” “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已经是你。” “我并不知道。” “现在知道就好。” “我们要考虑得很清楚。”我说。 “对,我已静心考虑超过十年,主意已决。你呢?” 金耀晖用手轻轻扫抚着我在两鬓的碎发,它们老是不服贴的。 “不知道。” “不知道是否能爱我?”金耀晖答,“我可以等,等你考虑清楚。那庄园并不需要急于建造,罗马亦非一天建成。只是……” 金耀晖忽然止住了话,他的面色微微泛白。 我问: “只是什么?” “如果我等不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怎么会等不来?” “天有不测风云。” “你要我答应什么事?” “把我葬在你的庄园之上。” 我慌忙把手按住他嘴唇,道: “你的话吓死人。” 金耀晖忙说: “对不起,意图浪漫,怎知得出了个反效果。” 我禁不住笑起来。 耀晖说: “你知不知道,我很早就发觉你笑起来特别的好看,最怕你流眼泪,所以,不论有什么事发生,请别哭。” “你的要求可不少。” “我是个贪婪的男人。” “还有别的要求吗?” “有。” “说吧!”我已闭上眼睛。 “最后的一个请求。”他说。 “嗯。” “请真心诚意地答复我。” “好。” “如果有一日,你发觉大哥为爱你吃过很大的苦头,曾做过很大的牺牲,你怎么样?” 我笑,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答我?” 我睁开眼睛来,很有点骇异。金耀晖望着我的神情异常紧张,这令人太费解了。 问题有这么严重吗? 我说: “金信晖会为我挨过挣扎过?笑话了。” “如果是真的话……” “如果是真……”----------------------------------第十章[梁凤仪]---------------------------------- 我果真静默下来思索。 重新闭上了眼睛,我果然见到的是金信晖。 他向我招手,对我说: “心如,请相信,为你,我有过无尽的心灵创伤,为你,我曾流过多少愧悔之泪,请你原谅,我心中所爱依然是你。” 我喊:“晖!” 我忽尔睁大眼睛,望住了一脸忧疑的金耀晖,自觉福至心灵,于是答: “你要听真话?” “对,我要听。” “如果金信晖为爱我而受过苦难,是我所不知道的,但愿上天保佑我此生此世为他坚守忠贞,誓无异志。”我笑,“可是他不会。极其量他把方健如拥在怀里的那一刹那,曾想起我,有一瞬即逝的歉疚而已。那不算吃苦头,不算牺牲,不见诚意,不表爱重。” 我说完这话,把手攀上金耀晖的肩膊上。 他捉住了我的双臂,重复我的话语,道: “对,若是只有一下子的愧悔而不需付出代价,不采取行动,那是无意义的。” 金耀晖忽尔用一种独特怪异得难以形容的眼神看我。 看得我浑身不舒服。对了,他那表情有一点点像听到了什么生离死别的悲痛消息,决绝地要话别似的。 “你刚才答复我的话是百分之一百可靠的,我看到你眼有泪光。”金耀晖说。 然后他把我搭在他肩膊上的双手平放在我胸前,再轻轻地吻在我的脸颊上。 “我已问完我最后的一个问题了,你好好地休息,渴睡的人仍可再睡。明早我来跟你吃早餐。” “耀晖!”我喊。 未至于惊叫,但骇异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今晚的结局吗? 未免令人太失望与出乎意表了。 我整晚地没有睡好。 是为了日间忘形贪睡得过了分,抑或是恐惧油然而生,怕是被无端地作弄感情,出卖自尊? 金耀晖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了? 有些人引诱着女人去买一件漂亮衣服,讲成了价钱,可以交易的时刻,却告诉她没有适合身材的尺码。那份屈辱是会令人气炸肺的。 金耀晖现今的行止较此差劲一万一亿倍。 翌晨,他果然践约而来,可是,跟我共进早餐的多了一个人。 云妮,一个青春美丽活泼的中国姑娘。 她那一身蜜色的皮肤叫人见着她,在室内也似见阳光。 显然的,云妮比耀晖还小。 在年龄上,他俩是般配的。 连我都在这么想。 一顿早餐吃得最没趣的当然是我。活脱脱一个不相干的外头人硬插在他俩中间,不协调得自己都觉着狼狈。 金耀晖与云妮呢,一直从容地说着话。话题都绕在工作上头。对,他们是金融机构内的同事,这次云妮从芝加哥来侯斯顿是为看望住在此城的家人,而金耀晖是特别为陪着她来见云妮的父亲的。 如此明朗化的关系,我还需要什么解释呢? 怎么我渴求情欲发泄,决意背叛金信晖的意志强烈得令自己脑筋不清醒到这个地步了? 我恼恨自己,咬着牙,牙齿之间发出的吱吱摩擦之声听到耳里,极为响亮,像旱天的雷。 巨大的生活压力逼疯了自己了。 或者我应该设法跟金耀晖好好地谈一次。 解释清楚心内的疑团,是争取以后好好平安相处的唯一分法。 我喊: “耀晖!” “是的,大嫂!”他应。 这是两天以来,他第一次喊我大嫂,证明现今一切已恢复常态。 我是他如假包换的长嫂,彼此的关系亦只此而已。 “有什么事吗?” “我明天就离开此城回港了。”我这样说,还有下一句话,本来应该是:“我有些话今天找个时间要跟你说。” 可是,还没有说出口来,耀晖已经答: “好,这儿的事办齐了就回去吧,孩子们会想念你。”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云妮说: “明天我们一起去送大嫂的飞机。” 云妮开心地答: “好哇!” 金耀晖那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功夫耍得出神入化。 为什么要如此地戏弄我? 在此刻,还自然而然地提起了我的几个小孩来,叫我惭愧。 我忍不住了,多留此地一天都是委屈,我干脆就在当天下午提早回香港去。 临行时,我想都没有想过要通知金耀晖。 整天的功夫才飞回香港,一进门就觉得家里嘈杂不堪。 咏棋飞也似的从走廊跑到客厅来,口中乱喊: “姐姐别打我!” “别打你?你休想逃得掉,没问我就拿了我的球拍去用,你懂不懂规矩?非打死你不可。”是咏琴的声音。 她就拿着一块网球板追着她的小弟,直奔出客厅来,绕着沙发,一个逃,一个追,叽呱大叫。 “你给我站着,否则,我跳过来打你。”咏琴厉声呵斥她的弟弟。 “妈妈救我!”小弟一见我回来就喊。 才这么一喊,只见咏琴扑过去,咏棋不由分说地就踩在沙发上,要跌扑到我身上来。 咏琴向咏棋挥动球拍,被她小弟一闪而过,球拍误打在茶几的花瓶之上,就这样被打个粉碎。 我呵道: “给我静下来。” 姊弟俩被我这么一呵,停了脚步,微微吃了一惊。 我忽然有气在心头,不由分说,一个箭步上前,夺了咏琴手上的网球拍,下死劲地僻僻啪啪一连几下打在女儿的屁股与大腿上,痛得她眼泪直淌出来。 轮到儿子直挺挺地站着,吓得不敢动,我走过去,疯了似的打在他的小腿之上,咏棋哇哇大叫,直跳脚,喊: “妈妈,别打别打,我好痛!” 我开始不能节制,手起板落,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的痛是指越打越痛快,越痛快越打,周而复始,停不了手。 直至有人上前扯动我的衣角,喊: “妈妈,你这样子要打死咏棋了。” 口头一看,是咏书。 我拿球板指着她鼻尖说: “你别管我,你敢造声,我连你都打个稀巴烂。这是个什么家庭?一回来,乱七八糟,近二十岁的女儿,跟十几岁的弟弟怄什么气,要得动粗了?不打醒你们,还是不是你们的母亲?” 咏书瞪着眼,并不逃避。她从小就是个有勇气据理力争的孩子。她说: “妈,可是,你从来不打我们。” 是吗?我从来没有打过我的孩子吗?怎么现在竟狠心忘形地打起他们来了? 我看着咏琴与咏棋姊弟那副痛哭流涕的表情,再见到小弟腿上己现了红肿,我的震惊不下于屋里的任何人。 只不过是孩子们为了一些什么小小争执而闹事,我就借题发挥把他们打得如此厉害,好发泄! 没有比这种行为更值得羞愧。 一个为了偷情失败的母亲,将一口冤屈气发泄到儿女身上,是恐怖得不近人情了。 我摔下了球拍,把自己密关在房间里一日一夜。 直至有叩门声,有个声音在房门口叫: “少奶奶,请开门。” 是牛嫂。 我把房门打开之后,竟见到牛嫂领着三个孩子走进房来。 牛嫂说: “快向妈妈道歉,你们母亲独个儿撑着这家,把你们供养成人,绝不容易,外头风大雨大,她顶得蛮辛苦,很多时有冤无路诉,你们仍不孝顺的话,就是太对她不起了。没有了丈夫的女人还带一群不长进的孩子,那真是太惨了。” 孩子们围在我身边,垂着头,齐声道: “妈妈,对不起!” 我的眼泪如泉涌出来,说不出内心的委屈与痛苦。 这么一哭,孩子们也哭了,连牛嫂都落了泪。 彼此这样肆无忌惮地尽情哭了一场,好像团结起来一致行动,把各人心底所有的委屈,都趁着这一哭宣泄掉。 回到办公室去上班之后,第一个接获的消息是由金旭晖直接传来的,他派了傅菁来向我报道永隆行的新计划。 傅菁简单而清楚地说: “趁现在市旺,永隆行要上市。你不反对吧?” 我有什么理由反对呢,别说是要反对也反对不来,控股权根本在金旭晖手上,就是从纯商业角度看,老实讲,七十年代初的那个股市,最贴切的形容是不上市白不上市,谁不是烂船三斤钉就当足十倍二十倍价值来卖。人人都掏光口袋里的所有放到市场去集资,趁机赚它一大笔。 股市牛气十足,全民炒卖,坊间实在找不到有什么人不谈“股”论“金”,人人争先恐后,先下手为强,事实又一直证明,逢买必升,赚得个个眉舒眼笑,心花怒放之后,正经正常生意压根儿没有人再有心装载。股票风靡人心,尽量撩动人的贪欲和好逸恶劳的天性,已经是昭彰跋扈的了。 说出来真是笑话,都不知有多少打工一族,情迷股海,被老板苛责几句,立即拍拍屁股辞职就走,坐到股票行俗称金鱼缸的买卖中心去,实行全职炒股票,赚得比原本的工资还要多几倍。 连贩夫走卒,都被疯狂的股市宠惯了,钱来得容易,就开始挥霍无度。相信很多香港市民在若干年之后都不会忘记,当时好多茶饭酒馆,老听到股票炒家一屁股坐下来,就大言不惭地嘱咐侍役说: “光来碗鱼翅嗽嗽口好了。” 在这种气氛与情势下,尤其作为商场中人,就算不是同流合污,也很难不随波逐流,来个众人皆醉我独醒,为此,我更没何理由反对利用市场为自己的荷包集资。” 唯其股价推高,我才更能把欠负唐襄年的债及早还清。 事实上,金氏企业在这阵牛气冲天的股票狂潮上,升幅已经极为凌厉。我打算一旦平了唐氏的债项,就卖出其中一部分股权套现,再放到其他投资之上。 这些年,我细心观察到所有金融投资,都必然有盛极必衰的现象,不宜死缠烂打到底。正如人生战役,赢到一个限度就要放手,不必赶尽杀绝。 我对我的两个妹子就是这个心理。 实际上,对人稍存宽厚,是令自己心安的。 唐襄年对永隆行上市一事,赞成之余提了我一句: “金旭晖并非善类,这些年,他在傅品强身上学到了不少股市营运法宝,要一两招绝技出来,让你有亏损,从而增加他的利益,削弱你的实力,是有可能的事,你不可不防。” 当然要防,但也有可能防不胜防。 尤其是永隆行在上市时,金旭晖如虎添翼,他平白多添了一个好助手。 金耀晖决定归航。 他回来后,三姨奶奶出面摇电话给我说: “大伙儿吃顿饭为耀晖接风好不好?” 我从来没有这样子小家子气过,忍不住心中那重积恨的压力,我口气相当倔强,道: “不必了,二对一的场面只是一番虚伪应酬,何必?” 三姨奶奶问: “耀晖果真开罪了你?” 天!我惊骇,听她的口气,是已经在别处听到了我和金耀晖不和的消息。 谁会有这番资格透露?除了耀晖本人之外,不应有其他人知道虚实。 我的脸赤红,忙问: “耀晖告诉你什么?你可不要只听一面之辞。” 三姨奶奶道: “我听他对旭晖说,在侯斯顿见到了你,你那块地皮原本是说好了跟他合买的,现今赚了钱了,就决定独吞,故而跟你吵了一场。” 三姨奶奶叹气: “真难说,一到了利害关头,关系就变,除非大伙儿都受到迫害,才会团结,才能看透世情,不再争执。” 我无言以对。 金耀晖采用这个故事做借口,公开我跟他有了心病的这回事,也未尝不好。 有了侯斯顿一役,我再要被迫与他在人前好好相处,也是一重为难与压力,算了,现今不来不往,落得干净。 故而当傅菁向我求证我是否跟金耀晖交恶时,我无疑是七情上面,毫不讳言地说: “一般都是罗生门故事,要求证哪一方面对或错,可不必了。金耀晖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听吧,总之他们金家两兄弟现在是结伴成群,跟我不相干了。” 傅菁说: “小时候,耀晖不是这副样子的。” 我冷笑: “长大了,会变。” “他如今在永隆行跟旭晖一起做事。我父亲见过他,觉得他这几年在芝加哥的历练很深,很有金融业的天分,将来前途无可限量。” 我没有造声,忽然觉得对金耀晖的厌恶比金旭晖尤甚。 永隆行上市后不久,有一个颇反常的现象,股价节节下挫。 我觉得奇怪,问李元珍: “有没有留意到永隆行的股价,金氏兄弟怎么搞的,不是说都是商业奇才吗?” 李元珍耸耸肩,道: “不知道为什么,市场老有人放出永隆行的股份,买家有多少,卖家就有多少,股债如何不低。” 股市是供求问题,既有源源不绝的货源,自然无法矜贵起来,价就贱了。 这也等于自照镜子,若不是打算自动奉献,不会让金耀晖如此地看轻,不予尊重。 一想,就恼羞成怒,恨之入骨。 我嘱咐李元珍: “去调查一下为什么股市上有大手出货。” 李元珍点头,相信她会办妥此事。 我倒没有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永隆行的股价之上,因为正为另外一个计划的遇上困难,差下多要气炸了肺。 就为了要把现住麦当奴道的房子拆卸,连同旁的楼宇上改建多层高级住宅,已筹备经年。一心以为部署妥当了,却最后又栽在我那好妹子方健如手上去。 李元珍气冲冲地来向我报告: “方健如不肯搬出她现住的那个单位。” 我觉得好笑,道: “你说什么话?那房子是我名下物业,让她白住的,她能不搬?” “就是因为她没有交租,没有租约,是你让她住,让金信晖的女儿金咏诗居住的,她认为这是她的权益,不可剥夺。” 找暴跳起来,骂道: “赶她走!是我容忍得过了分,她又故态复萌了。” “方健如已经声明,她准备打官司。” 我气得发抖。 “好,”我说,“就打官司吧!看看法庭是不是要判我非照顾她和金信晖生的孩子不可。” 李元珍让我回一回气,才说: “可是,方健如提出过另外一个建议,她说要她搬可办不到了,除非你改建后让她分一杯羹。” “她想疯了,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她不搬的话,我们白买了那些单位,改建不成,损失很大。这事你要三思,打官司不一定赢,她一口咬定你有言在先,她现住的单位是动用金信晖的财产买的,就审死官了。 而且……”李元珍想了一想,“我知道法律上有一种以行为作为合约证据的,这么多年你一毛钱不收,让她住在那儿,同是妹妹,方惜如却有交租的收据是说不通的。” 这故事叫做好人难做,教训就是千万不要做好人。健如和惜如在陷害我的合作上习惯得像吸鸦片似的,上了瘾了。 我对李元珍说: “要我投资冒风险,她白坐在那儿分享成绩,我是不会肯的。要不,我反过来卖给她,让她去改建,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我说的不是负气话,从商这么些年,我学得精乖了,何必两虎相争?我白押了巨资在这凡幢楼房之上,变成了收极低租项的投资物业,是划不来的。 若能以一个有利可图的价钱卖给任何人,没有不肯的道理。这对象买家在我跟前不需要面孔,只要有真金白银,是不是方健如不要紧,反正以事论事,在商言商。 李元珍转达了消息之后不久,就传来方健如的答复,她肯承让。 在律师楼做买卖合约时,方健如喜形于色,对我说: “大姐,我不见得在商场上的表现就不如你,一定会改建得美仑美奂。” “难得你有这种兴趣与本事。” “本事我有,可也得有人支持。没想到金耀晖是最赞成我此举的人。” 我忍不住急问: “他支持你?” “对呀!何必瞒你,我哪有这么多的现金去把这几幢房子都买下来。你不是也曾为了要经营成药生意而把永隆行以及金家产业抵押给金旭晖以换取现金周转吗?我也把我名下的金信晖产业放在耀晖名下作抵押,他答应我的条件极好,而且我们是同一道上人,更不会有什么险可冒了。” 我差一点点就吐血。 如果我现在被证实生癌的话,真是有迹可寻,有因可究的。 多少年来,金家与方家部没有出过一个半个待我稍稍厚道的人。 怎么我做人失败到这个田地? 唐襄年听后安慰我: “你的失败在乎你屡败屡战,而且越战越勇,继而成功之故。” 道理既深刻又浅显。妒恨成仇的个案,充塞人间。 只得把唐襄年的话作为鼓励,才能活下去。 李元珍调查了消息,回来告诉我: “永隆行在上市前以为可以拿到崂山矿泉水的全球代理权,此事在最近告吹了。金旭晖仍然竭力保密,可是我的消息非常正确,否则,不会这几天大市继续攀升,只有永隆的股价滑落,你卖不卖?” “不卖。那是我的命,跌到底都不卖。” “为什么这么笨,你想想,现今永隆行有异于前,从前不是上市公司,卖了股份可能无法再买回来,现在随时价钱对了胃口就可成交,当然地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万一再跌下去怎好算?傅品强的股票行也在暗中替金旭晖放货。” 李元珍这番话很见效,我是心动了。打算赶快卖一些股票。她的意见,于我是有分量的,因为我很信任她。 李元珍说过,她永远不会出卖我。 可是我随即记得李元德曾说过: “当利益不一致时,谁都不敢担保自己的偏向与操守。” 最好还是要抱存疑的态度,思疑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于是,在我决定有动之前,我决定多搜集有用资料,把傅菁约出来探听她的口气可能是好事。 傅菁听了我的问题,足足沉默了整分钟。 然后她说: “心如,如果我是你,就会考虑自己是不是一定会坚守名下的金家资产不放,若如是,一动不如一静了。” “可是,股价跌得我的心直往下沉,现今卖出了,将来再买回来是一样的。” 傅菁叹一口气,没造声。 “李元珍极力怂恿我卖,她说市场消息还是认为永隆行会跌破底价。” 傅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