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几时开始未曾入过厨了?” 这句话真问得好。不知是不是在初为人妇时,才下过厨为丈夫弄过一些小食,至今,回首已多年了。 不愉快的过往不必再追寻。我集中精神弄好了一顿可口的晚饭,把一家人吃得开透了心。 连健如非等闲不肯开口赞我的,都破了例说: “大姐原来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女人。” 惜如只在一旁微笑,没有说什么,却一派志得意满,得其所哉的表情。 康如从来都不多话,更是个男孩子之故,只以行动表示他对我厨艺的支持,把一碟碟菜吃得光光的,碟子能作镜子用,他还把碗举起来,对牛嫂说: “请替我多添一碗饭。” 这么一说,满桌子的人都笑起来了。 尤其是母亲。 她对儿子说: “你只能吃有什么用呢,书要念得如耀晖般棒,才够醒目。” 康如只是低头拼命吃,仍不造声。” 一旦处于尴尬年龄的男孩子,总是这副比女孩子还要害羞的模样。 再过几年吧,怕他完全如眼前的耀晖一样,开始有种男性日趋成熟的光芒,再加那一身青春与自信的气息,就会如母亲所说的相当醒目了。 相信耀晖留学回来之后,就更似他的兄长信晖。 这么一个念头,究竟是悲是喜,是单纯抑是复杂,是盼望还是无奈,是有目的或是无机心? 我弄不清楚。 只一甩自己的那头短发,把视线掉到坐在饭桌一边的几个孩子身上去。 这四个信晖的孩子长得跟我初嫁进金家去时的耀晖和康如般大了,时光荏苒,真真令人惊骇。 大女儿咏琴长得像她父亲,一对孪生儿咏棋与咏书,看来好笑,竟是我的翻版,那圆大而闪烁光芒的双眼流露出的神采,尤其跟我一般模样。 我暗自欢喜,看他们的神态,犹如照镜子,叫我多么地自傲自满,原来当我志得意满时,是如此令人看得舒服的。 简直不愿意掉开眼光往他处望。 盯得小咏书托起腮帮,奇怪地回望我,一张苹果脸上打上很明显的大问号。 我不自禁地笑起来了,慌忙把一只剥了皮的苹果切开四片,分给孩子吃。 当我的目光接触到咏诗时,我微微地怔住了。 想起前些时曾有过的小小家庭纠纷来,这下细看咏诗,倒觉得咏棋是童言无忌,说出了真话。咏诗长得并不像她的哥哥姊姊,直接点说,她也长得不像她的爸爸妈妈。 她像另一个模式,当然是一个不算难看的模式。 再认真打量她,可以说她脸庞的下半部比较跟健如相似。但一双眼睛,分明不是属于方家,也不是属于金家的。 金咏诗原来是单眼皮的小孩。 这个发现有点新鲜。 想是为了这个原因,咏棋才触怒了健如。 我大概明白她的心理,健如不要自己的孩子被我的孩子比了下去。 也许正因为咏诗是父母的另一个混合种,出了另一个不大像金信晖样貌的模式,故而健如就生气了。 她这样子是长期地辛苦了自己。 当然,我不会有什么反应,以免又闹出事来。 从今晚的祥和融洽,一家畅聚,我益发珍惜家和万事兴这句话。 过去的算了吧! 好不好就连健如跟我的怨恨都一笔勾销? 余下来要生气的对象就只金信晖一个人好了。 为了要泄这口污气,我不必出手伤人,只要我活得更漂亮更成功更幸福,就已经是对金信晖最透彻的报仇了。 这证明没有了他,我依然潇洒,仍旧开心。 甚而我可以解放自己,重新再恋爱。 可以有许许多多不比金信晖差,且会比他更棒的对象,供我选择。 这包括唐襄年在内。 我是越想越远越兴奋越沉醉了。 “大嫂!” 有人叫我。 我回头看到是耀晖,他站在我跟前,如此的昂藏七尺,英俊挺拔,令我微微地吃了一惊。 是为了发现他的长相出奇地标致,抑或是我想得太入神?竟没有留意他骤然叫了我响亮的一声。 “我要走了。”他说。 “这么早就回去了吗?”我问。 “约了同学去喝咖啡。” “嗯!”我有一阵难禁的冲动,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耀晖看着我,缓缓地答: “都有。” “嗯。” “他们也要给我送行。” “是的。我送你吧,这阵子外头不一定有计程车。” “好,劳烦你了,大嫂。” 耀晖竟这么客气。不知是不是刚长大的男孩都会这般温温文文、怯怯讷讷的,尤其是在异性面前,不管那异性跟他的关系如何。 我把车子开出来,让耀晖坐上去。 “大嫂,”当他扣好了安全带之后就说,“你现今完全像一个大都会的时代女性。” 我笑了: “会开车子就等于是时代女性了?” 耀晖没有回答。 我刁难取笑了他,他的脸就红起来了。 不知怎的,我竟然朝这个方向,把话说下去: “耀晖,你喜欢时代女性吗?” 他还没有回答,我就立即做出补充,说: “我的意思是,将来你择偶了,会选择那些能干摩登的职业女性,抑或是只管理家务,带孩子的传统女人?” “那就是问,我会选择从前在广州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是吗?” 刚好汽车要在交通灯号前煞住了。 是黄灯,可是,我没有冲过去。 我晓得开车这摩登玩意儿,可是我仍然小心翼翼,相当保守,极之传统,一切按最安全的交通规则办事。 耀晖继续说: “我这个比方打得贴切吗?” 我笑: “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 耀晖想了一想,再抬起头来,眼望前方,道: “我没有选择。” 是没有想过做出选择,还是不想选择?抑或根本到目前为止没有遇上值得他选择的对象? 如果是后者,今夜与他的见的女同学们都不是他心目中的对象了。 我竟这么关心起耀晖的对象来。 可是,我没有再在他的那句含糊而又另有蹊跷的答案上再做功夫,追寻下去。 答案与我无关,为什么要破釜沉舟,势必翻出真相? “你会勤力写信回来给我们吗?”我问。 那个时候,没有传真机,甚至不会动辄摇长途电话与拍发电报。 “会的,你放心。” “那就好,在外一切要小心,没有人在你身边照顾你了,不过,长大了的男孩子应该晓得照应自己。” 耀晖微笑: “不管长大与否,总之没有人照顾自己的话,一定能适应生活下去。” “你在说晦气的话,因为这些年,我们都疏忽了你。” 耀晖转头望我,说: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表达我其实渴望有人照顾,不管何时何刻何地,有人关心我、爱护我、需要我,总是很好的感觉。” 我没有回答,只静静地听。 “只有一段日子,我有这种很好的感觉,那就是父母去世之后,我跟着你在大宅过的时光,是我最开心的。” “别这么说。”我把车子停到耀晖要到的大酒店门前,“你开心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你这么肯定吗?” “对,因为你还年轻,有青春就有希望。” “大嫂,你也是。” “所以,我们会有更好更开心的日子过。” “但愿这些好日子会如以前一样,一起过。” 那“一起过”三个字说得很轻。 耀晖还等不及我反应,就已经推开车门走出去了。 我呆在车厢内,一直目送耀晖走进酒店内,直至隐没。 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盘去时,竟发觉手指僵硬,不能如常地弯曲抓紧软盘。 那是因为我极度紧张所造成的反应。 我不能接受这个由小叔子传递过来的讯息。 我怕想其中的隐喻。 要我面对这个感情的漩涡,我会遍体生寒,不住发抖,然后越往问题的中心想,越令我热血沸腾,身体这么地一寒一热交煎着,开始产生痹痛麻木,整个人一寸一寸地变得僵硬。 这个过程,我从没有经验过。 我要吓死了。 不单是骇异于耀晖的言语,以及他那份自态度与神情中表露的感情,更骇异于我的回应。 我的回应?我做了什么回应了? 耀晖看不到我的回应,可是,我看到自己。 如果只将他视作年轻人一种感情出路与发泄来处理,我用不着惊慌到这个程度。 我可以一笑置之。 我可以正视他,晓以大义。 我可以知之为不知,少管少理。 我可以决定从此跟他少来少往。 然而,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如上的选择,我害怕,因为自知有可能投向耀晖的怀抱。 一念及此,我像一匹被吓着的马,仰头惊叫,然后一踩油门,让汽车像撒开四蹄似的向前狂奔。 金耀晖太像金信晖,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已与他相依为命。我现今可以确切地抓着一个复活的丈夫,重新生活。 这个选择,是如许地诱人而浪漫。 所有世间的陷阱,在人踩进去之前都是美丽动人得可以。 于是人们明知是陷阱,都会心甘情愿地不予躲避。 回到家里去,我躺在床上,细细地喘着气。 我告诉自己,我想念信晖。 他离我而去,已有经年。 未曾在午夜梦回时,乘着清风,回来爱抚过我的灵魂与肉体。 他从来对我都是狠心的。 由着我日间胼手胝足,夜里枕冷襟寒,以肉体的疲累去抗衡精神的空虚,不得已每夜都昏然沉睡,偶然醒来,无奈地叹一口气,再睡。 现在,耀晖临别前的凡句话,唤醒了我。 他教我知道除了拼搏、求生之外,还有其他。 这其他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依然有着震慑性的威力。 我有我的渴求与饥谨,在于心灵深处。 信晖,请你回来。 我翻了个身,紧紧地拥着软枕,浑身哆嗦,我挣扎着,一个只能孤寂地在床上蠕动的躯体,原来是如此虚弱的。 我需要信晖。 抑或我需要的是可以代替信晖的人。 那人不是唐襄年。 那人可能是金耀晖。 金耀晖? 不,不可能,他只是个孩子。 我闭上了眼睛,只看到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乖乖地站在我跟前,然后拥抱着我,喊: “大嫂,大嫂,你疼我。” 他是我的小叔。 我是他的大嫂。 这才是我们的真正关系。 我应该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愧。 一下子坐了起来,我使尽浑身的劲力,左右开弓,一个一个巴掌地打在自己的脸颊上。 不停地打、打、打,打到我开始眼花缭乱,依然继续打、打、打…… 直至到嘴角渗出了咸味。 我以手背试下一道血痕,才缓缓地停了手。 该是清醒的时候了。 错的人不是耀晖。 年轻人会有很多不成熟的、幼稚的、幻梦式的感情错觉。 他是无罪的。 只有接受他,甚而企图接受他的我,才应该自惭形秽。 尤其是,我怕爱的是金信晖,利用的是金耀晖。因思念信晖,要重新占有信晖的欲望高涨,我才需要金耀晖的出现与填补,这不是赤裸的、无条件的、至高无上的挚爱,而只是情欲的波涛忽尔汹涌,我不要没顶,于是抓紧了身旁的一块浮木,助我重出生天。我难过自责得急躁起来,以至汗流浃背。 今夜或可以拼死力地熬过去。 可是,还有未来的那许许多多日子,怎么在这种刹那而至,似是纠缠不去的精神压力下过活了? 我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等待明天吧,或许明天一见阳光,黑暗引退,人的头脑清醒,不敢再如夜里放胆做违心亏心之事就好。 又或者明天,迎着晨光,变得机灵,会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很多心魔魅影都只会在幽暗中活动。 我告诉自己,先行努力睡觉,睡醒了,一切就会从头做起。 睡吧! 睡醒之后,通常都是一个崭新的局面。 我这个想法的确没有错。 一连串的惊涛骇浪开始在翌日翻打过来,吓得我魂飞魄散,应接不暇。 我的难题被另一个更大的难题取代了。 金氏刚好配股完毕,即将上市,一切进展顺利,我竟收到了伟特药厂的紧急投诉,说市场上有不利于他们名声的传言,说我们刚推出的避孕药无效,害人家怀了孕。 我立即摇长途电话到美国去跟大伟明利了解详情。大伟在电话里用很郑重的口吻对我说: “我们刚为此事召开过高层会议,就算你不摇电话来,我也会跟你联系,决定坦率地把事件的始末给你诉说,听你的解释。” 大伟的口气并不好,这我是感觉到的。 我答: “合作的基础在乎坦诚相向,原本就应该百无禁忌,打开天窗说亮话。” “此事对我们的影响可大可小,我们曾有过暗地里调查真相的意思,后来想着已有一段愉快的合作过往,对你是有信心的,故此最后还是相当一致地决定,完听你的解释,再议决行动。” 大伟的意思很清楚,如果我的解释令他们不满意,依然会采取行动应付。 我真是既急且气,可又不能随意发作,于是说: “大伟,相信我,任何难题误会,只要我知道了,必会提供并确保一个令你们满意的答案。” “这正是我们的期望。”大伟的语调稍梢平和了,“是这样的,我们收到了一封告密的函件,说你部署了一个计划,当金氏企业一上市之后,就安排一位购用过我们避孕丸的妇女公开指证,我们的药品失灵,她怀孕了,要求金氏及伟特赔偿。” “天!”我笑起来,“这么一封荒谬的告密函件,你们如此紧张。” “你觉得荒谬?” “你难道认为有半分真实吗?我是你的总代理,我安排这个陷阱损害你的名誉,对我有什么好处?弄得没有人买避孕丸,我做少了生意,于我何益?” 大伟答: “金氏如果是私营公司,你的这番话就合情合理。可是,金氏上市之后,情况就不同了。你若行使苦肉计,令金氏的股份因这个丑闻而急剧下泻,那你就可以高价集资,然后牺牲股民的投资,再在低价位把金氏股份重新在市场搜集。过一段日子,当人们的记忆淡忘之后,股价渐渐提升,你就无端赚了一大笔了。况且,金氏的业务范围不只卖一种避孕丸,先用这产品造成低潮,再以另一种花款为别种产品制造高潮,价格的升与降都在你手上了。那时,牺牲的只是伟特的名誉。” 我哑掉了。 的确,如果我真是如此深谋远虑的话,表面上生意额有所损耗,实质上从股市中赚回更大笔钱,就一次的高卖低买,就已盆满钵满。 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察到股市的威力,或应该说体会到金融市场的凶险。 只听,已经惊得一额冷汗。 我无疑是冤枉的。 于是我说: “大伟,我连想也不曾如此想过。” “如何证明?” 我当然无法证明,只好说: “那就但凭你们对我的信任了。那封告密信可能是谣言,或者是一些人的恶作剧。有些人闲着无聊,打电话告诉赶级市场,他已在某种饮品中放了毒药,不也害得人鸡毛鸭血?” “会有人害你吗?”大伟问。 “我不知道。” “殃及池鱼的话,我们的损失就很惨重。” “我只能尽量彻查究竟,希望没有如此冤案发生。” “我代表董事局向你声明,在我们承认与你一直合作愉快之同时,我们要你确切知道,如果有这种影响我们声誉的事情发生,不管是你在害人抑或被害,总之,我们一定会履行补充合约的条款,宣布跟金氏解约,并且追讨赔偿,且还会公开这事,以示我们的清白。” 我无话可说,那补充合约是我签的。 然后,大伟又说: “你妹妹方惜如小姐真是个公道人,且她的观察力与敏感度相当强,活脱脱有预感会有这种危机似的。我们原本也没有想过要加一条这种确保我们声誉的条约在合约内,只是她提出来,说这样做是表示衷诚合作的表现。幸亏如此。”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意识到有不测的巨祸。 方惜如为什么主动地给予对方如此周密的保障? 而且,她在我面前并不是这般交代,她说是伟特药厂坚持要在合约中多加这个保障条款,才肯签约。 事情必有蹊跷。 我已无暇多想,只好说: “请你把收到的告密信复印给我,让我赶快调查,给你答案。” 伟特药厂用空邮特快把告密信转寄给我。 这等待的几天,真是寝食难安。 刚好金氏于这个时候挂牌上市,我勉强在当日到交易所去,循他们的惯例把金氏的名牌挂在股价牌上,就算礼成。也没有心情多做应酬,匆匆就离开交易所了。 初上市的股分都是红盆的多,股价在这几天已跳升了几个价位。 之所以金氏企业能够逆流而上,只为新上市,股民与经纪的投机欲特强,希望短线获利,加上我们的业务是以成药为主,时局总不至于影响生意额。 可是,我完全没有兴奋的心情。 如果告密的事没有解决,或在日内真有影响伟特声望的事件发生,伟特采取赔偿行动,金氏的股价就会狂泻,这可不是我的愿望,因为我手上的股份也就凌厉贬值,还会影响市场人士对我的信心,也太对股东不起了。 那封告密信到手之后,我都不知该如何展开调查。最亲近而又在身边可商量的人,只有李元德与李元珍兄妹,连最有办法的唐襄年和傅菁也不在港,真是倒尽了八辈子的霉,祸不单行。 “元德,从哪儿着手查?” 李元德听完了整个过程,沉思片刻,然后说:“你不会怪我直言?” “到这个生死关头,我不把你视作自己人的话,根本不会与你们商议。” “我只恐怕你看走了眼,误把敌人当自己人。” 我一听,会意了。问: “你指问题在惜如身上?” 李元德说: “她是唯一的漏洞,若不从她身上调查起,我们是正如俗语所谓的老鼠拉龟,简直无从着手。” 我沉默,带一点震惊。 太害怕调查不出真相,想不出办法来防范,更害怕知道问题出在方惜如身上。这种言归于好之后的被出卖,感觉会坏到难以想象。 李元德又说: “坦白讲,我自始至终没有信任过方惜如。” “为什么?是你听到什么消息?” “不,凭直觉。”李元德说,“她对金旭晖那种义无返顾、毫无保留的死心塌地,会幻变成一种难以估量的破坏力量。----------------------------------第八章[梁凤仪]---------------------------------- 我不是杞人忧天,她在感情上的病入膏肓,会令她行为失常,金旭晖若叫她杀人,她也会操刀。这种例子在社会上不是没有过的。” 我浑身的血像凝固了似的。 再难堪,我都要面对现实。 于是我找了个机会,把惜如叫进房里来。 惜如神态相当淡定,她瞟我一眼说: “大姐,你的面色比我还差。” 我答: “是的,有一点点担心公事。” 我看惜如会不会有什么话说,以便我可以寻找到线索。 可是,她没有造声,分明是等待我先发问。 已是十万火急,如箭在弦,于是我说: “伟特药厂通知我,他们有一层顾虑,因为他们收到了一封不知何人给他们寄发的告密信,对我们有一些误解。” 我说完了就把信递到惜如跟前去,我想看看惜如看那信件的表情,好捕捉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惜如接过了信,也不看,就放在桌上。 我奇怪地问: “惜如,你没有兴趣研究一下信的内容?” “不必了,信我已经看过。” “什么?”我吃惊,“这种告密信广发出去了?” “不,到目前为止,只发给伟特。” “你怎么知道?” “信是金旭晖写的,我当然知道。” 我咆哮: “惜如!” “你不用紧张,真相已经大白,你要听始末因由,好好地坐下来,我讲给你听。” 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跌坐在椅子上,瞪大眼睛看我的这个妹子。 惜如说: “旭晖和我从来都是最佳拍档,我们部署好了,在采取行动之前,就先警告伟特,让伟特警告你,然后我们才通知你,何时公开购用了伟特避孕丸,服食了,不见效的恶果。” “什么人服用了会失灵?”“我。”惜如说。 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我”字,犹如五雷轰顶,震耳欲聋。 “不可能是你。你吃了避孕丸吗?” “没有,实际上是买了回来,每天把一粒冲进抽水马桶去。我一直渴望怀孕,怎么会吃这劳什子的鬼东西?” “为什么?惜如,为什么这样?”我的声音差不多是哭出来了。 “因为这样可以替金旭晖泄掉一口气,而且到你穷途末路时,只得贱价出让金家永隆行的股权。大姐,记住你不可以卖给别人,金老爷的遗嘱规定只能先让给金家人,况且,既非上市股份,谁会斥资买小数股权受制于人?你别无选择。” 我冷笑,道: “你想疯了,我不会穷途末路。” “你会,大姐,你会。” “我不信。” “你听我把计划讲完,你就知道你会了。” “大姐,我已经怀孕了,只要我向伟特提出,说我有购买避孕丸的证明,我对伟特的控告就会成立。他们不但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布局,而且我的身分曾令他们完全相信,是你故意要我这样做,去破坏伟特名誉,造低股价,我若公开此事,连公众都会相信我,因为以正途估计,作为一个男人的无名无分的女人,不可能不积极避孕。” 我恨得咬牙切齿道: “以正途估计,无人会想象到世间上有你这么狼心狗肺,肆意贱踏手足之情的人。” “商场情场均如战场,并无父子。” 逼虎跳墙,我也得狠起心来,挺一挺胸说: “你尽管做假见证去,极其量你毁了伟特的声誉,我负责赔偿。正如你们写给伟特的信,我损失的钱,未必不可从市场内赚回来。若一旦把这丑闻公开的话,股市狂泻,我就趁低吸纳,再伺机把股价提高。丑闻掩盖得了,那么,依旧有伟特的合约在手,生意长远做下去,未尝不会把损失捞回来。” 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怕什么了? 我是越讲越有信心,道: “告诉你,方惜如,今时不同往日,你和金旭晖要我全军覆没,可不容易。” “若从削弱你的金钱力量上着手,我们知道你是今非昔比,不容易对付。况且,你身边有唐襄年,你有本事,有魅力臣服他。”惜如不屑地说,“可是,如果涉及到商业罪行的话,可不是任何人救得了你。” “你说什么?”我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我犯了什么法纪?” “故意隐瞒公司资料,瞒骗股民,以不正当手段集资。” “你疯了。” “还没有呢!大姐,你镇静点回忆一下,是你亲自写了信给伟特药厂,要求把那保障条款自原本合约中抽出来,另立补充合约,然后以以原本合约呈交证监处与交易所,一切公开的上市资料内都没育这条款,股民是在不知道这种赔偿的危险成分存在的情况下投资的,现今闹出事来,股价下挫,你的责任可大了,蓄意造市的罪名一旦成立,是刑事罪,大姐呀,要坐牢的。”我恼怒得头部胀痛欲裂,眼前好像有一团火,熏得我想掉出泪水来。 如果我现今手里有利刀一把,那才是最大的不幸,我可以断言,我必会就这样冲过去,对准惜如,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至今方相信人在某个情况之下是真会起杀机的。 惜如滋油淡定地说: “大姐,你现今是势成骑虎,就是你宰了我也救不了你。” “为什么?方惜如,我们本是同根而生。” 方惜如一听,眉一扬,额上现了青筋,道: “同根而生,却有不同际遇,从小父亲尊重你,母亲溺爱你,长大了名正言顺嫁进豪门,生儿育女,我和健如的条件比你差吗?怎么却处处给你比了下去,人们总是厚待你有甚于我们,你拥有的,我们苦苦挣扎却不曾到手,这公平吗?” 嫉妒的破坏力量可以毁掉整个地球,这原来不是夸大的形容。 惜如继续说: “我爱金旭晖,我有责任辅助他,令他快乐。只要我显示本领,帮旭晖把天下打回来,他不必靠傅菁,我就能叫她滚蛋。” 故而,她要不遗余力地去对付我。 “方惜如,你现今要求什么?” “很简单,如果要平息这场风波,变成是子虚乌有的事,除非你把名下的金家产业与股权拿出来,以一个我们认为可以的价钱出让给旭晖,否则,你洗干净屁股坐牢去吧!” 惜如说话的态度并不嚣张,还是一向的那副淡淡然、不经心的嘴脸。可是,在我眼中,似见蛇蝎,毒气熏天的笼罩着我,要把我消灭于无形。 “大姐,”惜如还嫌刺激我不够,她仍在说话,“你曾有过相当幸运的日子,分明已经把金家的产权股份抵押给金旭晖,套现去营运你的成药生意,最终还是给你赎回去了。可是,人无一世运,大姐,请你原谅,我要为快出生的孩子打算,旭晖答应过,把你手里的金家遗产拿到手的话,全数拨归我孩子的名下去。” “惜如,”我忽然地心灰意冷,“不要赶尽杀绝,会有报应的。如果你是准备有后代的话,更应节制你的歪心恶行。” “大姐,你原来不只是商业奇才,还能讲道说教呢。” 我没被她气得吐一地血真是最大的奇迹。 完全的无计可施。 绝对的肉在砧板上。 我跟李元德和李元珍相对无言,束手无策。 “催傅菁回来吧!”我说。 李元德叹一口气: “大嫂,你的毛病是太容易信任人,这是商场大忌。我告诉你,日后还有很长的崎岖人生道路要走,你要成功,必须对谁都抱怀疑态度。” 李元珍有点不服气地问: “包括我们兄妹在内吗?” 李元德叹口气,肯定地说: “应该有这种心理准备。” “不。”李元珍抗议,“我不会出卖大嫂。” “不要给别人和自己做保人,今天我们的利益一致,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一定会站在一起,明天,当彼此的利益有冲突时,不敢担保自己一成不变。” “你把人心看得太恐怖。”李元珍答。 “过十年,你就知道谁在讲真话。”李元德拍拍他妹妹的肩膊。 不用十年,我已完全接受了李元德的意见。 人心不恐怖,那才是假。 李元德再解释: “大嫂,我不是说,傅菁不可信,但她跟金旭晖到底是夫妻,我们不可期望在你跟金旭晖正面冲突的战役中,她会亲疏不分,倒转枪头去戮丈夫来帮你。这就不可不防了,况且,她跟父亲傅品强有远行,其中是否一项刻意的部署,傅家父女有否参与这项计划,抑或知道内里乾坤,而只好选择置身事外,也不能拿得准。我们不能再依赖傅菁能帮什么忙。” 李元德的分析是十分准确的。很多时,我们一辈子不会看到事件的真相,也未必需要追寻。譬方说,傅品强的手下陆志云是否受了金旭晖的指使,刻意与惜如配合,误导我去安排与伟特药厂的补充合约,我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现今最重要是抓紧了可行的方法去令自己安全。 我只好发出求救讯号,促请唐襄年赶快回程。 深夜,我坐在客厅内,并没有亮灯。 内心满是黑暗,跟外在环境完全的两相配合。 我重新地自嫁给金信晖的日子起,回忆一次。 自行检讨,我究竟错在什么地方,会弄到今日的狼狈不堪,一败涂地。 不敢想象一个女人,被控犯了法,抓到牢狱内过铁窗生涯是如何悲惨的一回事。 错在哪儿? 错在我幼稚天真。 错在我忽视了人性虚弱的事实。 错在我对亲情有过分的期许。 错在我稍有微成,就心里撤防。轻率大意。 错在我误以为人生会有一劳永逸,一旦舒畅即行歇息,而不晓得生命其实是无止境的挣扎。 错在我不明白对付敌人,不可以仁慈,不能只防御,而不进攻,必须杀他个寸草不留,置其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才能换取自己的长久安稳。 错在以为人会投桃报李,不知道人会贪得无厌。 总的一句后,错在我对人生有太多的憧憬,对人性有太高的期望。 我轻叹。 原来,错在自己。 “心如!” 有人叫我。 我看到母亲从长走廊走过来,缓缓地坐到客厅的另一边沙发上去。 “是娘吗?”我定下神来,这样问。 “心如,”的确是母亲的声音,“你整个人憔悴不堪。” “是的。”我直认不讳。 “我听说了一部分的故事,你能把全部实情告诉我吗?” “娘,不必了。” “是惜如连累了你?”“娘,你要知道真相的话,我就告诉你,连累这两个字在我和惜如的仇怨上用不着,连累一个人是无心的,并无恶意的。她之于我,是蓄意陷害。” “心如……”母亲的声音发抖,带点苍凉。 “娘,如果事情发展下去,方惜如不让步,我也不会怕。 她要帮金旭晖争夺我手上的金家产权,是不会达到目的的。”我冷笑,“拥有金家产业的股权是身分的象征,这对惜如很重要,对我也一样。她不择手段地去巩固自己是金家人的身分与地位,包括了一步又一步地残害我、压迫我在内。我就更不会投降,更不会屈服了。” “方惜如太看轻我,她以为我有今日是幸运。其实幸运只是成功者的谦虚之辞,世界上哪来不劳而获的幸运,每个人的成绩都曾付起码相等的代价。” “我不再会忍让,我亦不会再后退,极其量跟她一拍两散。” “心如,请听我说……” “娘,如果你仍对我说那番兄弟如手足的话,你免了吧! 若不是为了孝顺你而重新容纳方健如与方惜如,我不会有今日。” 我咬紧了牙关,狠一狠心道: “老实说,她叫我洗干净屁股坐牢去,我就在这方面成全她。当我在狱中,想到她仍不能是金家承认的一分子时,我会笑。” “方惜如要拥有金氏家族的产业,简直是妄想。她跟我同样天真幼稚,我的天真在于信任她,她的幼稚在于信任金旭晖。 “娘,告诉你那可爱的小女儿吧,我敢赌,穷她的一生,当金旭晖的打手奴隶是可以的,要在人前被尊称为金旭晖的夫人,诚属妄想。 “我清醒了,可是,方惜如不。” 母亲没有说话,在阴暗中,她好似支撑着椅子,艰辛地站起来。 我忽然问: “娘,为什么?” 母亲站定下来,等我把话说下去。 “为什么要把健如和惜如生下来?为什么?” 母亲没有答我。 我开始把声浪提高,再问: “答我,娘,答我,为什么?” “心如,我的头有点胀痛。” 母亲这样说,然后她回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向长廊。 她不作答。 她回避责任。 她放下了火种,烧毁了一切,然后置身事外。 积怒积怨使我渐渐忘形,我咆哮: “为什么不答我?你无话以对吗?是不是?你也于心有愧了,对不对?” 我开始泪流满脸,一边伸手抓着身旁的东西就乱扔。 最终我嚎啕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到香港来?为什么要我跟她们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作认姊妹?为什么总是拿我开刀,将我杀戮?为什么老是我……” 母亲已然隐没于长走廊的尽头。 她可能听不到我的投诉与发泄,或者最准确的说法,是她永远都不愿听,不要听。 这一夜之后,母亲遽然死去。 翌日,我从人声鼎沸中被吵醒。 牛嫂跑进我的睡房来,气急败坏地说: “大少奶奶,不好了,奶奶没有醒过来。” 我一骨碌跳下床,冲到母亲的房间去。 她好端端地仍睡在床上,闭上了眼。 我的那对孪生儿女咏书与咏棋,一人捉住母亲的一只手,轻轻地摇撼着她,口里还轻轻松松地喊: “婆婆,婆婆,起床了,起床吃早餐,我们要上学去了。” 平日,总是做外祖母的陪着孙儿吃过早点,送他们到门口去,交给司机带上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