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奇怪地望住施旭辉。 “小姐，我到底是财经界内的老手，有很多仍在秘密进行的收购，瞒不过我的耳目。就算主席的行政助理，都不一定够资格预闻其事。” 不能说他不对。很多重大的业务决策，很多时是要到公开的阶段之前，秦正男才让我知道。 “事不宜迟，为我、为你，也就是说为我们，你都要跟秦正男关照一声。” 秦正男在翌日听完了我的陈辞，略一沉吟，就说： “我没有理由不信任你的推举。” “谢谢你。” “书凝，只是，我要考虑一下施旭辉适合哪一个职位？” “我相信你断不会委屈他。” 这句话也就暗示，请秦正男别以次一级的职位安置施旭辉。 我怕是有一点恃宠生骄了，但，正如旭辉说，为了他，为了我，也就是为了我们，我技巧地运用了我在秦正男心目中与在恒昌的特殊地位。 人努力向上爬，其最终目的也不过如是。 我并无例外。 忽然又想起施旭辉嘱咐我千万要说的一句话来，我闲闲地补充： “他的履历，你已知道梗概，这最近，苏日桐把单家交代下来的工作，都转移到施旭辉的管辖范围，实质上的功夫也是由旭辉一手一脚经营，苏日桐是名大于实。” 说完了这番话，我的心忽然卜卜乱跳，脸上暗红一片，只为自己从来没有试过在老板面前谈是论非，这种行为对我是陌生而又尴尬的。 人性真是恐怖，为了自己的利益，迫到尽头，仍是会对人下毒手，我羞愧至极。 秦正男听了我的话，脸色倏然一变，有极明显的骇异，欲言又止。 终于他说： “让我想一想。” “要施旭辉来跟你一谈吗？” “暂时不用。” “秦先生，”我忽然有一种功败垂成的恐惧，说，“请求你，别令我失望。” 秦正男怔怔地望住我，并没有答。 “待旭辉的事业站稳阵脚之后，我们就要成家立室了。” “嗯，我明白。” 究竟我对秦正男的影响力有多深，不得而知。 直至有一天接近放工时间，突然有人敲我的门，进来的竟是施旭辉。 他一脸的红光，俯身前来，吻在我的额上。 “怎么你闷声不响就跑来了呢？”我问。 “来见工。” “什么？” “我刚跟秦正男谈了近一小时。” “在他的办公室？” “对。” “结果呢？” “我们将成为同事。” “什么职位？” “总之职级比你高，就在这几天宣布。” “真的？” “谁骗你？” 我们欢呼着，相拥着，连连亲吻。 完全的旁若无人。 直至秘书小姐重重的叩了虚掩的房门，说： “刚才秦先生曾走过来找你。” 我们这才分开了。 “书凝，好好的干你的工作去。还有，替我做一项善后功夫。催促人事部尽早发下给我的聘书！”施旭辉郑重地嘱咐我。 我以极其轻快的脚步，跑进老板的房间去。 “我来道谢。” “不谢。书凝，请先答我，你是否目光如炬？” “为什么？” “只答我的问题。” “我？我对相处的人、对自己还是有一份信心的。” “这就好。” “当然，还会有意外。” “不容许有意外，一次失足，足以致命。”秦正男说这话时，有很大的感慨。 “可是，有时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对，这也是实情，有点防不胜防。” “但愿我们幸运！” “只好如此。” 就在施旭辉接到恒昌企业那份聘书之后的三天，财经界有一项大新闻。 单为德家族出让手上的电视台股权，作价三元八角，售于秦正男家族的恒昌企业集团。 很明显地，行内人都预测得到代表单家进驻电视台董事局的苏日桐，即将下台。 尤有甚者，有一项语带双关的花边新闻，报道苏日桐跟单氏家族的关系即将切断，只为苏日桐与单为德的掌珠单家珠闹离婚。 “他不懂得得些好处须回手的道理。”施旭辉跟我分析这件事的始末时说，“实际上，他跟电视台的女艺员厮混得离了谱，别说股权有了转移，就算依旧是单家天下，他一样要被踢出局。” 施旭辉的语气十分狠绝，并无丝毫的人情味。 我心头忽而掠过一阵寒意。 说到底，旭辉跟那姓苏的也是一场宾主，曾几何时并肩作战。再有不是，仍是提拔过自己的人，怎会如今看他失权失势，就落井下石的诅咒对方活该。 或者，施旭辉一直以来不值他的所作所为，敢怒而不敢言，至此，如获大赦，重重的松一口气也未可料。 我老早已经摈弃了旭辉可能与姓苏的同流合污的想法，更否定了旭辉是个一看情势有异，就忙不迭地另找遮荫的人。 只为一连串的变动，使我既惊且喜。情绪随着事态的发展走，已教我精疲力竭，不能再有清醒的头脑分析一切。 就在秦家正式收购单家的电视台股权，且被有关方面，例如政府及交易所等认可之后，电视台同时宣布新股东加盟，在行政会上以一个崭新的姿态出现，可能酝酿某些部门的改组，力求将业务臻于至善。 秦家派驻入电视台董事局出任直接管事的执行董事的人选，正正是施旭辉。 无人，不论是恒昌内外人等，会相信我是最后知后觉的一个。 只除了秦正男，大概他是唯一一个明白我并不知情者。 在电视台欢迎新贵上场的内部酒会上，我陪同了秦正男出席。 仿似旧时模样。 都是红男绿女，星光熠熠，珠围翠绕，衣履风流，把当时得令的秦正男和施旭辉团团围着。 连我都沾尽了光彩。 不知有多少个往日的旧同胞簇拥着我，嘘寒问暖，执手话旧，怂恿我一谈财经界内的辉煌盛事。 曾几何时，我潦倒得有人打从我身边横行直过，也未曾招呼一下。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我点点的记在心头。 奇怪赵郁修没有出现，我悄悄地问施旭辉，他答： “姓赵的将要被踢出局。” 天！连这么会做人、八面玲珑、面面俱圆的人都有下场的一天，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要如此的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失掉了大将主帅应有的豪迈气派？ 我却远远的望见了两个我的旧同事，紧紧靠在一起，要形成一股互相依傍的力量似的。 我当然不会忘记他们。 他们两人的目光跟我接触了，也就不好意思不走近我的身边，鼓足了勇气跟我打招呼。 “书凝，你好！”邹信基说，竭力大方地伸出手来，与我一握。 我满面笑容，毫无敌意，说： “很久不见了，你好！” 跟着主动地招呼了邱琴。 邱琴这女人真犀利，一旦得着了些微鼓励，或下台的阶梯，立即耍出她的手腕来，故作亲昵。 这当然有她的作用在内，最低限度，她要在人前表示，她并非新贵眼中的钉，我们还是蛮有交情的。 邱琴一脸兴奋地对我说： “别来无恙吧，我们部门的同事一直惦挂着你，对于一个好上司，确难使人忘记。” 我原本可以答： “我怎么算是个好上司呢？名师门下出高徒，我都没法子教好门人要泽心仁厚，千万别狼心狗肺，真是值得我退出是非之地，韬光养晦了。” 甚而对着邹信基，我都可以闲闲地说一句： “最近，政政是长高很多了，功课很好，很安他婆婆的心。” 然，我什么也没说。 在一种已然是稳操胜券的情势下，再不需要画蛇添足，平白坏了自己的风采与修养。 我倒是遍寻一个人不获。 我问邱琴： “心姐呢？” “你是说殷素心？”邱琴恭谨地答，“她到加拿大去了。” “移民？” “她没说。只道到那边走走，就会回来。” “请千万代我问候。她有便的话，能给我联络一下就更好。我的办公地点在中环的恒昌楼，住家地址没有变。” “一定代为转达。”邱琴答。 “不会在电视台也多设一个办公室吗？”邹信基禁捺不住焦灼的心情，开口试探。 惊弓之鸟的心情，我尝过，真的不是味道。 风水轮流转，山水有相逢。 若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只闲闲地答： “不，我不会回到电视台来了，秦先生的办公室仍有很多我可以胜任的工作，此外，我也不喜欢跟丈夫一同服务一个机构。” 我的这个答案，不知道为对方带来一阵松弛，抑或只是一枚计时炸弹，候时爆发，始终把他们炸个稀巴烂。 施旭辉当然是个本事人，他正伺机一展所长，自会把电视台内的恶势力扫个精光。 “书凝，”秦正男在万事已成定局时很认真的跟我说，“老实告诉我，如果你要重返电视台的话，我可以给你安排。” “你嫌弃我了？”我笑着问。 “怎么会？只是，我以为那是你的梦想，且电视台也需要有人大刀阔斧的去改革。” “由得施旭辉去干，他不会令你失望。” “你真的如此义无反顾地信任他？” “他不值得我信任么？” 秦正男无语。 “我们是经历过患难的，他最差劲的一面，我也曾看过，且已谅解，不可能有再坏的出现了，一切都在好转之中。” “书凝，相信我，你所说的正是我最殷切的期许。” “多谢你的祝福。所有的好运都好像由你身上而来。” “我有这样大的一股力量吗？” 我笑说： “但愿我能回报，也能带给你一点欢畅。” 秦正男只是笑。问： “婚期定在几时？” “还只有两个星期，你会来观礼吗？” “不。我要回美国一趟。”秦正男闭一闭眼睛，像把一句很难宣诸于口的话吞到肚子里。 然后，他定睛的看住我，问： “能不能预先吻贺新娘子？” “当然可以。” 秦正男伸手拨开我的刘海，吻在我的额上。 “你有很好看很好看的额，怎么把它收藏起来了？” 我突然的在心内牵动一下。 拿眼看对方时，不知是他有泪光，还是我有泪光。 出嫁之前，总会心绪不宁，多愁善感。 到底是结束一个阶段，踏进一个新的里程。 有多少的惶惑，有多少的甜美，也有多少的惆怅。 一切如梦。 我和施旭辉的婚礼极其简单。 母亲拒绝从纽约飞回来观礼。 她一直在电话筒里哭。 我很不明所以。 当然，她对施旭辉有成见，那是我老早知道的。 “可是，最低限度要给我一个解释，是不是？”我嚷，很不满。 母亲呜咽着说： “只一个理由，你像我，施旭辉像你父亲。他只不过比你父亲有本事，际遇也比他好。” 母亲竟在我大婚之前，说这番话。 沉痛是属于我们母女俩的。 连霍母都在聆听了我的转述后，没站到我的一边来。 她说： “常言有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恕我恃老卖老，讲一句不中听的话，书凝，你还年轻，何必急着要结婚呢？” 这么一句话，已经重若千斤，压得我头昏脑胀，金星乱冒。 人是坐着都觉得虚浮不定，一股不忿不快在心里头跌跌荡荡。 很辛苦才把持得住，没有把自己的不满发作出来。 这些枝枝叶叶，我完全没有在施旭辉跟前提过一句半句。 他已经为了电视台的改组事务，而大忙特忙。 连我们的蜜月，都决定押后至明年。 反正我不在乎，终于能盼得到做名正言顺的归家娘就好。 且，秦正男返回美国去料理秦氏家族的事，还没有归期，有很多公事，更需要我代为打点。 每夜工作回家，都见不着旭辉，他比我还要夜归。 这天周末，功夫清闲点，正好烧一壶咖啡，细读报章。 才翻开了影视版，就吓一大跳。 大字标题，指名道姓的说，邹信基取代赵郁修，跃升为总经理，邱琴兼管制作部。 不可能的事。 我慌忙冲进睡房去，扳起了依然熟睡的施旭辉。 “是谣言还是实情？”我问。 施旭辉拿眼瞄一瞄报纸，答： “实情。” “你是目前代表董事局监管电视台的行政改组吗？” “当然。” “那么，这个高层人士调动，你同意的？” “不只同意，是我推荐的。” “旭辉，这不是闹着玩的，他们俩的底子人品，你查清楚没有？” 施旭辉不耐烦地揭起了薄被，走进洗手间去。 我追前去问： “我不相信他们，江山易改，品性难移，不可能经历一阵子，就由坏变好。” “那么，我呢？”施旭辉问，“从前有过一段时期，在你的心目中，就也不见得光鲜正直到哪儿去。” 我语塞。 “旭辉……” “不要左右我的工作，影响我的决定。这不是一个妻子当为之事。” 不能说他没有道理，然，我一整个礼拜的惴惴不安。 我甚至找不到倾诉对象。 一念及母亲和霍母，我就打冷战。 但愿是我的小心眼感情作祟。 唯一想到，可以一谈的人，就只有小傅。 小傅，我终于在尖东的一家夜店里找到他。 他一看我跑进来，连忙扭住我的手臂，差不多是把我拉到街上去的。 “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他咆哮。 “我一直找你，找不到。” “来，我跟你到别些正经的地方去。” “为什么？” “瓜田李下，你是有身分的人，没有必要，何必自处危墙之下？” “就是为了这番道理，我来找你！” 小傅跟我坐到帝苑酒店的咖啡室后，我把我的疑虑说出来。 “为什么要提拔邹信基和邱琴？如此的自惹麻烦，影响声誉？”我问。 小傅沉吟半晌，自语道： “如果不是自招麻烦，而是朋比为奸呢？” 话才出了口，两个人的脸都涨得紫红，惊愕地望住对方。 “对不起，书凝。” 我没有说话。 我找小傅出来一谈的目的刚相反，我其实是希望小傅可以想到一些漂亮的安慰我的借口，为施旭辉洗脱可能的嫌疑。 可是，小傅令我失望。 他做着相反的功夫。 “对不起，书凝。”小傅再说。 “不要紧。”我说着，站了起来，“要说对不起的是我，不应该打扰你的雅兴。” 我转身就走。 小傅拉住了我的手臂，说： “书凝，我一直知道不能高攀你，但请你谨记，我只愿你幸福！” 我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在恒昌企业任事以来，要数这几天最无神无绪，无精无采。 似有很大的一件祸事临头。 完全的心绪不宁。 这天，将近下班时，秘书小姐在对讲机里对我说： “有位傅先生并没有预约，已经跑上来，在接待处声言有要事找你没，怎么应付呢？” 我想了想： “不打紧，是熟朋友，这就请他进来。” 我匆匆的打开房门出迎。 “小傅，”我招呼他坐下来之后，“我正想找你，向你道歉。” “没有这个必要，书凝，我明白你的心境。” “小傅，原谅我。” “你不需要自责。听我说，书凝，”小傅捉住我的双手，“有更大的事情可能要你面对、承担、处理！” “什么事？” “那天之后，我着力的调查过，邹信基与邱琴朋比为奸。他们跟一些专放贵利的黑社会勾结，有哪些艺员一时不慎，嗜赌或上了毒瘾，就得无穷无尽的以各式途径为他们赚钱。” “跟旭辉有关连吗？” “不知道。只知从前他们有后台。” “苏日桐。”我战栗，“是不是现在就换上了施旭辉？” “我们没有证据。只是，姓邹的跟姓邱的行径已为行内人所知。行为端方的艺员如殷素心，洁身自爱，也无不良习惯，恶势力无奈其何！” 对，连病菌都只会向身体格外赢弱的人进攻，乘虚而入。 “书凝，你信我？” “我信。” “那么跟施旭辉好好的商谈一下，有些钱并不适宜干净人家染指，何必坏了大好前程？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算跟他们一党没有交易瓜葛，也不必重用，事避嫌疑的好。” 我一直心乱如麻，不知道应该怎样跟丈夫说这番话。 候着旭辉回家来，已是深夜。 我瞪着眼，看着旭辉在我面前脱衣、穿衣，再钻上床来。 跟自己有如许亲密关系的一个男人，刹那间发觉他像个我毫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吓得背上阵阵发冷。 讲出来的话都不成句似的： “旭辉，我有话要好好跟你说。” 对方没有作声。 “你愿意听吗？” “我不是在听着？” “我们的生活已经很好，但望以后无风无浪，平平安安的过。旭辉，君子不行险！” “不行险，如何可得世间财？” “旭辉，”我大大的震惊，“我们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呢！” “你既知比上不足便可以了。为什么有钱人家可以玩弄一个高尔夫球与一个女人在股掌之上？为什么他们可以轻易调动成亿成亿的资产，把大规模的公司股权换来换去？为什么他们可以拥有一只随时驶出公海、能抵彼岸的游船？而我，有什么？一直跟在人家的屁股后头，仰承鼻息，我不甘心！” 我骇异得无以复加。 “旭辉，各人都有所得与有所失，没有人的生命拥有一切，只要我们掌握到一部分至珍至爱的就好了。” “那你还罗嗦些什么呢？” “我怕你行差踏错，为非作歹。” “我有吗？” “你跟邹信基这种人联群结党，绝对危险。” “你少管我的事。” “我不管，谁管呢？我是你的妻子。” “妻子的权益是拥有名位，拿的是家用，其余的自由，仍属于我。书凝，你已经得到我，得到做施旭辉太太的理想，这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吗？就让我们各得其所好不好？” 我看着施旭辉，突然的发觉到我从来没有发觉的一个严重问题。 我震惊地问： “旭辉，你从来未爱过我？” “我爱我自己。现代人全部都要如此。如果你爱我比爱你自己多一点，我盛惠。但仍要求你别诸多阻挠与罗嗦。” “旭辉，我会跟秦正男说。” “荒谬！他是你什么人？他照顾你一生一世？你向一个老板出卖一个丈夫？好笑不好笑？抑或你跟他另有别情？” “旭辉，别迫我，我是会跟秦正男说的。” “你尽管想清楚才好去做，免得后悔。人家会怎么想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把私人恩怨往公事上放。随便你三朝两日捧一个人，嫁给他，回转头来，又踩他一脚，离掉婚算数吗？人家会怎么看你？社会会怎么看你？从前有过一段愁苦的日子，无权无勇、无依无傍、无亲无故，那种彷徨、凄凉、恐惧，你不怕，要再誓无反顾的重蹈覆辙吗？你不会吧！” 我整个人呆住了。 “我想聪明如你，不会如此。反正我们是一个共同体，共富贵，同患难。害惨了我，你不会好过，肯定不会。” 突然的想，母亲是怎样离开父亲的？ 不只为了性格不合，显然最大的关键在于善良与丑恶的最大分歧之上。 心地善良的人，会尽用身边的机缘去行善。 相反，本性恶劣的人，一定不放过手上的机会去作恶。 机会越多，越发恶绩昭张。 父亲的际遇不过尔尔，于是他只能酸溜溜，怨天尤人。 施旭辉不同，他把抬举自己，踩踏别人的机会把握得太狠、太绝、太犀利。 他之所以寻回头路走，无非一句话，我已成为他冲上云霄的阶梯。 对我，他始终如一。 悲痛欲绝的是，始终如一的是他未曾爱过我，我只不过是一个急功近利的男人生命上可供利用的一个有用女人而已。 我病倒了多天。 直情是奄奄一息。 生命如果在这一刻钟结束，我都不会舍不得。 可惜，世界上往往多的是事与愿违。 经过了多天喉干、舌燥、声音沙哑、发高烧的折腾，我还是慢慢地康复过来。 病中，我为自己盘算及决定一切。 病愈后，逐步进行。 打好了的一封辞职信，我紧紧的捏在手上舍不得放。 很艰难、很艰难才把它扔进那个公司内部传递的文件盘内。 然后，我嘱秘书代订赴纽约的机票。 利用午膳时分，开始执拾办公室内的细软。 办公室的门，差不多是被人踢开的。 除了老板，没有人敢如此无礼。 “为什么？”秦正男双眼布满红丝。 “你回来了。” “答复我，为什么？”他扬扬手上我那封辞职信。 “我要去美国。” “施旭辉呢？” 我没有答，不晓得答。 “我不是好好的安顿了他，让他有前途、有高薪、有权位，你还不满意吗？” 我有一点点吓呆了。 一个曾在心湖脑际闪动过的念头，慢慢清晰的重现。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的话。 “告诉我，要怎样使你安稳、使你幸福，我都会勉力做去！” “天！”我轻喊。 “是的，是的，”秦正男拼命点头，坐了下来，“我承认我多么的失败，对于一个我自己深爱的女人，都不能维护、都不能照顾、都不能爱、都不能娶、都不能拥有，甚至不能令她留在身边。我多么的失败！” 我缓缓的蹲在他的身旁，捉住了他的双手，喊了一句： “正男！” “书凝，请别离开我。”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从见你第一次，看到你窃笑我不晓得那两个姓秦的男明星开始，我就爱上你。” “你从来没有表示。” “因为我没有资格。我的妻儿都在美国，她并不答应离婚，直至今次我回去作最后一次的谈判，仍然无补于事。老父尤其自始至终的反对，他不要秦家的家产分一半在一个犹在盛年、会改嫁的女人手上，我无法违逆他老人家的意思。说到头来，秦氏江山，的确由他打回来的。” 我茫然。 “然，最重要的还是，我知道你爱施旭辉。” 我在心内呐喊，他并不值得我爱。 多么的可笑，多么的可恨，多么的造化弄人。 为什么我会选择施旭辉？ 当小傅与秦正男都以两种不同而一样真挚的方式去爱我的同时，我挑拣的竟是最最最不值得我奉献一丁点儿感情与爱心的一个人。 这就是人生吗？ 任何一个女人，一个尊重爱情、信任爱情、期望爱情的女人，都必须历尽沧桑，才会回头是岸吗？ 我的心痛得像被撕裂开来，碎成一片又一片。 过了很久，终于两个人都镇静下来。我静静的把所知的一切告诉秦正男。 “对不起，施旭辉不是一个可信托的人。” “会不会我们忧疑过甚？” “但望如此！你万事要小心。” “书凝，请不要走。” “我需要稍稍冷静。” “那不是疗治创伤的方式。” “我会回来，很快！”我说，“经历过创伤与沧桑的人，会痊愈得一次比一次快。” 我缓缓地站起来，握住了秦正男的手： “最要紧派人查察公司的账目！” “你仍回家去吗？” “这将是最后的一夜。” 我苦笑。 “容我送你？”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明天就走？” “对。” “你答应我，会回来？” “会。” 但，不知何年何月。 计程车缓缓地停在我公寓门口，才一下车，差不多是同时扑出一个人来，吓我这么一大跳。 “书凝！” 我定睛一看，叫道： “心姐，怎么会是你？” “我怕英嘉明要出事了！” “什么？英嘉明？” “我刚从加拿大回来，英嘉明就摸上我家门，惶恐至极地向我哭诉，她欠了一笔庞大的赌债，就算尽一生的时间去接客，都无法偿还。” “明知何必故犯？”我喟叹。 大错铸成，姑勿论有何苦衷，还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求我在你跟前说一声，让公司批准给她借贷！她一定是风闻我跟你有点交情，如果是小数目，怕邹信基与邱琴已经签批借给她，或可从中取利，只是，银码一大，要再上一层的人首肯。” 我一时间语塞。 “书凝，说句老实话，自作孽，不可活，不能怪人家布下天罗地网，还是自己意志薄弱，才会一头栽中陷阱去的。” 我想到自己的愚昧与不智，不禁连连点头。 “根本是死有余辜！” “可是，书凝，就看在她是女人的分上，给她帮最后的一把忙吧！我们女人不维护女人，在火毒的太阳下，还有谁可怜我们呢？” 是的，时代不同了，女人被迫着上了梁山，动手干活，倘有差池，落井下石者众，谁会怜念原本是个手无寸铁，应该养在深闺的可怜人？ 我答应着： “让我尽力，不过不敢担保什么。你且安一安她的心，再图后算。” “你现在就摇这个电话？” 我想了想，知道情势的紧急，又不方便让殷素心跟我回家去，于是一把拉她到大厦的管理处，摇电话回公司去，找到了秦正男，很直截了当地讲明原委，问： “可否尽力帮这个忙？公司有条例是可以借薪的，或者银码会高一点，需要额外的签批。” “你等一等。” 秦正男在那一头，一定是按动了另一个电话机，跟电视台的财务总监通话。 随即回复我说： “已经在前几天由邹信基推荐，施旭辉签批了一个为数不少的借贷款项给英嘉明了。” “前几天？”我问这话时，拿眼看看殷素心。 殷素心轻声地说： “我刚才下的飞机，英嘉明才把我慌忙寻着说的。” 我再问秦正男： “银码跟我刚才代她要求的接近吗？” “相当接近。”秦正男说，“书凝，你收到我在你电话录音机里头的口讯吗？” “几时的事？” “你刚离开写字楼，我觉得还有未讲完的话，要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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