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跃沧桑 梁凤仪-6

我愕然，还未作答，赵郁修就补充：　　“我们的董事局成员之一来自施先生服务的集团。同一个集团内的头头，当然会朋比为奸，或美其名互相影响的机会。”　　我的脑袋突然如雷般响动，剧痛。　　因为我想到的不是施旭辉开罪他的上司，而是我。　　所以他直接对付我了。　　为求水落石出，我干脆直截了当地提出疑问：　　“老总，请告诉我，有位叫苏日桐的先生，他在我们董事局内的影响力如何？”　　赵郁修刹时面色大变，急问：　　“书凝，你是开罪了他是不是？”　　“你还未答复我的问题。”　　赵郁修吁一口气，道：　　“我们电视台的第二大股东单为德的女婿，正是苏日桐先生，他娶了单家的掌珠。一直在我们董事局内代表单氏家族任董事的原本是单家的长子单家忠，但最近稍有变动，因为单为德决定参加竞投卫星电视的发展权，故此派了长子处理，我们董事局的缺，将会改派女婿来填补。”　　“真相似乎已经是大白了。”我说。　　“施先生在他们的公司内跟苏先生合不来吗？”　　“不！”我摇摇头，“他们是太合得来了。”　　赵郁修听到我的语气，不方便再问下去，只是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他的好奇心。问：　　“商场恩怨，无日无之。你又是如何跟邹信基结了怨？”　　“这可真是莫名其妙了。”　　“你没有直接开罪他，或者你在电视台有一些很谈得来的朋友，正是他的死敌，因而殃及池鱼，也是有的。”　　当然，认了一个人做朋友，就要同时承受他的亲人与仇人，准备迎接一总有关连的悲喜和苦乐。　　可是，我基本上跟电视台的同事，都没有特别亲密来往，或额外结怨的。　　“老总，邹信基对我嫌隙甚深吗？”　　“我是想当然罢了，否则他不会在我面前力荐邱琴。”　　赵郁修没有明言，究竟邹信基还有没有讲我的其他坏话，这也是无须赘叙，事在必然了。　　“书凝，我有甚多难做的地方。现今风头火势，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无谓在未知来龙去脉时，胡乱跟他硬拼，实实在在的不值得。”　　赵郁修就有这个好处，顶识做人。　　别说是上司的训令依足而行，就是对下属，都晓得避重就轻。　　一等一的忍功，在他是挥洒自如。　　俗语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对方以此温文的态度礼貌，跟自己有商有量，莫说职级比我高，就是信差司机，能以此风度谋求合作，也很难说个“不”字。　　其实，做行政工作的登峰境界，也不过是如何晓得服从上司、应酬客户、控制下属，对外八面玲珑，对内面面俱圆而已。　　姑勿论赵郁修对我是有多少真心诚意，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真叫没法子的事了。　　他还补充一番动听的说话：　　“书凝，录影带市场是真的须要加以改善及控制的，这未尝不是一项新挑战。且容我表达一番诚意，如果我不容你于电视台，其实易如反掌，何必多费唇舌？对你，也不外是东家不打打西家而已。然，我不愿意损失一位好同事，一个好人材，我希望你能沉得住气，最低限度留下来，有机会自行了解一下敌我虚实，作为日后做人处事的指南，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且大丈夫能屈能伸，电视台的升降浮沉，尤其快如闪电，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在你未曾找到更好的出路，何必白白让敌人更多一个嘲弄自己的机会？”　　我默然领教。　　是真的发人深省的道理。　　在跟赵郁修握别时，他说：　　“书凝，让一步，自然海阔天空。你这就答应好好转个位置，继续为电视台、为我、为你自己效力吧！”　　回到办公室去，静坐整日，我心惘然。　　下班时，根本不敢从电视台正门走出去。　　一种难以为情，战栗胆怯的情绪，充塞在全身血脉之内，使我畏缩不前，像犯下了弥天大罪似的，无面目见江东父老。　　老听行内人说，有哪一部电影不卖座，哪个导演及演员，便立即在影人茶座销声匿迹。因为就算厚颜亮相，也只会招来白眼，何苦如此的不识相、白受难？　　虽说娱乐圈内，谁不是有着三更穷，二更富的际遇，然，临到自己头上，正正是贫困时刻，那种苦楚是绝对不易受的。　　打从正门出去，先要答复娱乐记者一大堆问题，就已是相当难过的一关。　　我尤其不习惯堆砌借口，虚与委蛇。　　心情的恶劣，情绪的低落，难以形容。　　一个完全无辜的受害人，竟如此害怕众手所指，冤枉我在工作岗位上犯了弥天大罪似的。　　无他，就只为在位时拥有的荣耀与权势，实实在在的威力无比。一旦消失，等于摔倒人前，那份尴尬与狼狈，在众目睽睽之下，更令人惶恐。　　我从侧门徒步走出，赶快截了部计程车回家去。　　回家去的第一步，就摇电话到美国纽约去给母亲。　　姑勿论是否在她面前诉苦，我总希望能听一听亲人的声音，让我有种依傍的安全感。　　电话铃声响了好一阵子，仍未有人接听。　　看看表，正好是纽约时间早上七时多，难道母亲还没有起床？　　想想，也不对劲，她床头必有电话，睡得再熟，也能接听的。　　卡的一声，是那个电话录音机，母亲的声音传进来了，说：　　“亲爱的朋友，我们到处女岛去度假，大概在下月初我会回长岛来。请留言，或再来电，再见！”　　我颓然放下电话。　　无话可说。　　人倒起霉来，连找一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　　突然的想，施旭辉与自己的嫌隙是显然形成了，怎么去解这个结呢？　　是不是就这样不了了之呢？抑或我还要寻他去作诸多理论？有这个必要吗？最后的效果又会怎样？　　我想不出施旭辉会有一个完满的答案，令我接纳整个事件。　　我开始头痛欲裂。　　忽然，有人开了大门。　　我坐起身，分明知道是谁。　　我这小公寓，除了自己之外，只有两个人有门钥匙，一个是钟点女佣，另一个是施旭辉。　　开门的人显然是后者。　　果然，旭辉推开房门，走进来。　　他把钥匙抛到床上去，说：　　“还未睡？”　　我错愕，意识到有事情要发生了。是真到了摊牌的时候了吗？　　“没有。”　　“我今晚来对你是意外吧？”　　我吁一口气：　　“旭辉，你要说什么，坦白说好了。我们这样子三朝两日就闹别扭，感情时好时坏的足足维持了多年，实在令人疲累。总应该仔细地谈谈，谈论一下我们的前途。”　　“书凝，这样子下去，我们之间没有前途。”　　语气如此的誓无反顾、斩钉截铁。　　再有充足的准备也不管用，我的心就在此刻被敲得粉碎。　　我微微蠕动一下身子，希望证明自己还有知觉。　　再摔一摔头，借助这个动作，去帮自己保持镇静，说：　　“这些年的时光，于我们是白白浪费掉了，是吗？”　　“任何投资都有成有败，我对我们关系上的投资，认输了！”　　我呢？我的投资挫败，难道我的感情与时间就不值一钱了，是吗？　　然，我没有回应，把一份委屈吞掉。　　施旭辉扳一扳腰，毅然决然地说：　　“我从来做事，都喜欢来清去白，并不作兴拖泥带水。此来，我打算告诉你，我们的交往要告一个段落，最低限度，彼此需要一个较长的冷静期。”　　我没有答。　　静静地听他说下去，似乎这面前的施先生有着满腔的苦水要吐。那就给他一个机会好了。　　我太明白心有抑郁，不吐不快。　　“或者你会认为我自私，然而，现今世界竞争剧烈，男人实在需要一个可以辅助他事业发展的贤内助，单是在厨房内献艺已不足够。请恕我直言，书凝，这阵子我非常非常的烦恼，因为我发觉，太多有关你的消息，与我亲眼所见的行为，都距离我所能容忍的程度太远。”　　“容忍？”我惊骇于对方用这两个字，因而不期然重复了。　　施旭辉以为我要求他解释，故此絮絮不休地说：　　“我从不看娱乐新闻，然而，亲朋戚友，甚至到同事、我的秘书，都纷纷跑来告诉我，知不知道有报道说你可能有位私生子，现今以你的谊子身分亮相，连上殡仪馆都带在身边。书凝，你看，这种骚扰性兼侮辱性的谣言，我从来没有向你质问过，这不是容忍是什么？”　　我呆了。　　“当然，我有权认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然，我仍对你投以信任的一票。　　“有私生子未必是真，在这种龙蛇混杂，三教九流的圈子混，自己道行未够，修养不足，因而开罪了人，以致惹祸上身，招来是非，是绝大的可能，未尝不值得谅解！”　　“与，你在这个理解之下谅解了我？”我问。　　“可以这么说。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日桐是我的上司……”　　容忍是真有个限度的，施旭辉说得太对了。我连忙截他的话：　　“请别在我面前提起你的这位上司，他的名字对我的耳朵有污染作用。”　　被我如此斥责，施旭辉很呆了一呆。　　他一定觉得新鲜刺激，跟他相交凡六、七年，我对他一直都唯命是听，敬若神明。　　突然的，我对这种关系恐惧、生厌、抗拒、排斥，于是我立即付诸行动。　　“书凝，你不觉得你的语气与态度都有失斯文？”　　“是吗，对于有辱斯文的人，有这个斯文的必要吗？”　　“你指我，还是苏日桐？”　　施旭辉差不多是咆哮着问我。　　我没有答。　　这条问题问得十分愚蠢，是明知故问，也是自取其辱。我何必答他了。　　“女人真恐怖，一声要跟她分手了，就一如广东人所谓，反转猪肚，一鼻子的腥臭！”　　“施先生，”我平静地说，“你说得太对了，所以，多言无益，就请你别再留在此地了，请回吧！”　　施旭辉满脸涨得通红，掉头就走。　　那用力关门的声音，震天轰响。　　很好，我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没有哭、没有惊骇、没有叹息。　　应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应该觉醒的也已经觉醒了。　　穷整整六年的光阴，才看清楚了一个人的嘴脸与心肠，未免是一项生命上的巨额支出。　　然，没关系，总好过再一个或两个六年才发觉。　　世界上没有纠正不来的错误。　　也永远不会太迟。　　为什么我突然的会如此硬朗坚强起来，知道伤心没有用处呢？　　很大可能是因为我已有心理准备，更大的生活挑战与磨难，会接踵而来，需要我艰辛应付。　　大战前夕，一切在备战状态之中，轮不到我哭泣和软弱！　　果然所料不差。　　翌晨一早醒来，就是迎战的时刻。　　摊开报纸一看，首先赫然心惊。　　一幅幅我跟霍政在海洋公园耍乐的图片，都出现在娱乐版。　　每一张相的小标题，都寓意深远。例如：　　“电视台行政大员偷得半日闲，只为伴‘儿’作乐。”　　“徐书凝与她的宝贝干儿子的笑容似阳光，连神情相貌都有如亲骨肉。”　　诸如此类，看得人义愤填胸。　　那大标题更是心胆俱裂。　　写道：　　“徐书凝被贬作开荒牛，女强人公私难并重。”　　内文呢，赤裸裸，毫不隐瞒地报道，徐书凝最后把私生活放在首位，宁可放下公事，陪伴“干”儿子，因而令高层不满，以致贬为可有可无的一个部门主管，手下无兵亦无将，等于投闲置散，等待她知难而退。　　然后，一幅笑容满面的邱琴的照片刊登出来，题为：　　“人逢喜事精神爽，邱琴走马上任。”　　我放下报纸的手在抖。五内如焚，骄躁不止。　　站起来，走出家门，一路上脑海内只翻来覆去的想一个问题：　　“究竟还要不要上班去？究竟还要不要上班去？”　　出道以来，从没有一天不是兴高采烈的回办公室，投入工作。　　只这一天例外。　　如临虎穴，如履薄冰。　　我知道自己有逃避责任，逃避现实的心理。　　然，行车路线依然朝着电视台进发。　　这是习惯。　　一个习惯有责任心的人，要背叛自己并不容易。　　终于，昂首阔步，依然走进电视台去。　　一回到办公室，立即觉着气氛有异。　　所有下属都拿一种相当陌生的眼光看我，然后，立即各自埋头工作，连一句早安也欠奉。每个人都怕有什么不必要的牵连。　　我垂首看看自己，是不是今天的我，就不是我了？　　很明显地问题并不在于我的相貌起了什么变化，主要是身分与关系的突变。　　我已经没有资格再视他们如下属了。　　上司与下属之间，一旦通过工作而成一种联系，其实彼此间都是面目模糊的。何时何地更换那一个面谱，也不会有留恋，都不会有分别。　　在电视台，我从来没有朋友。　　当然，我也不知道我有敌人。　　如今，敌人出现了，没有朋友在我身边拉我一把，也应该是意料中事。　　我曾经在同事堆中，听过以下的一句话：“中立派的路线，并不安全，人类自盘古初开以来，就已经要联群结党。”　　果然有他的真理在。　　现今，我完完全全的孤立无援。　　我推开办公室的门，吓那么一大跳。我的秘书竟与邱琴在执拾办公桌上的文件。我骇异得说不出话来。　　秘书抬头看见我，刹那间也红了脸，微张着嘴，无辞以对。　　还是邱琴冷静。　　这位胜利者，盈盈浅笑，给了我一句：　　“早晨好！”　　我忍不住问：　　“你们在找什么文件了？”　　“我们不是在找文件。只是帮忙你收拾文件，把属于你私人的及这个部门的分开了，好办事。”　　登时，我头痛得厉害，额上一定青筋暴现。　　“你如此急于要继承大统？”　　“不，不，书凝，你误会了。只不过电视台的地方位置浅窄，彼此要配合得好，才不会影响公事。”　　邱琴的语音依然平和，唯其如此，越发显得我的急躁与不识大体。　　对。成功者容易从容。　　失败者容易暴戾。　　何其不幸，我是后者。　　我且是完全明白这番道理的后者。　　最最可惜，知易行难。在这下台之日，我竟然无法把脾气与行为控制得好一点。　　现今，我目睹自己全面性的失败。　　我急急告诉自己，已然被对手一掌推跌在地，还不趁快抓住一把沙，重新站起来，一定于事无补的。　　于是，我竭力把笑容挤出来，说：　　“对，我倒忘了是上头通知了我们，我的办公室已经预备好了吗？”　　秘书登时语塞。　　连邱琴也有一点点的目定口呆。　　我于是乘机反击：　　“这样吧，我们全力把文件分开，然后问问总经理我们部门的办公室何时可以入伙。若果还未齐全，我们就挤一挤，反正加多一张椅子就可以了，而且有很多公事交接问题，不用以电话沟通，当面让我给你交待，更好，是不是？”　　这回是轮到我把她迫到墙角去。　　幸好我清醒得快。　　跟恶势力火拼是没有用的，我吞一口气，百忍成金，慢慢的以软功跟她磨。　　事已至此，我就是跟邱琴斗输了，也不会再有什么额外损失。　　不由分说，我也加入执拾文件的行列，管自把我私人的用物，放到她们为我预备的纸皮箱去。　　我又很自然的嘱咐秘书代我做着各种事情。　　那个女秘书，涨红了脸，一直听我指示，不敢不依从地做着各事。　　秘书是我徐书凝的秘书也好，已经过户到邱琴名下也好，都不相干，总之，她仍是职级比我低的人，我就有权指使她继续效力。　　若小女孩有心结纳权贵，也请留步，自有她完全奉承对方的机会，但不在我仍留于此办公室之时。　　分明是被撵出局的人，态度更要从容。　　我已无端被牵入这个漩涡，输了一局，不能全军覆没，必须作背水一战，紧守着我最后的一块阵地。　　果然，邱琴无奈我何。　　刚在这阵子，有人连门都没有敲，就闯进来，且高声嚷：　　“怎么？水到渠成？开心吗？……”　　话说到一半，就停在半空，因为他看到了我。　　他诧异得半张着嘴，像见到一件他不应在地球上见到的物体。　　比他更惊惶的其实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邱琴，她那种窘态，太像穷图匕现的样子，令看见她的人也起了尴尬。　　另一个人其实是我，但我掩护控制得比较好。　　邹信基，我们电视台的制作部经理，何时何日起，会得熟络到可以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走进我的办公室来？　　不会，他断不敢如此放肆，亦没有这种从容不迫的资格。　　他只不过是我的一个关系极寻常的同事。　　除非邹信基认为这间办公室已经落在亲信或战友之手，那才会是例外。　　这出编演得如此自然的折子戏，正正是在第一时间更进一步向我证明，邹信基与邱琴是联手对付我的。　　这是我还以颜色的时候了吧？　　事不宜迟，我立即笑盈盈地说：　　“怎么了？是找我，还是邱琴？”　　邹信基的脸色由红而转为苍白，他讷讷地答不出话来。　　邱琴咬一咬下唇，干脆转身就走出办公室去。　　邹信基瞪我一眼，跟在她背后匆匆离去。　　当办公室的门关上之后，我差点哈哈大笑起来。　　这还算公平一点，最低限度在我被迫走之前，让我看清楚豺狼嘴脸。　　至于为什么要挑我为吞噬残害的对象，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一整个上午、下午，直至下班，仍未见邱琴出现在我办公室。　　下班前的十分钟，人事部的电话接进来，说：　　“徐小姐，我们已经给你预备好办公室，不在电视台大本营，在中区写字楼。”　　我答应得非常爽快：　　“好。”　　对方仍有些支吾，问：　　“那么，徐小姐，你是几时可以搬过去了？”　　“明天一早。”我答。　　彼此都吁一口气，问题获得解决了。　　说真的，流放的生活更觉清爽干洁。　　四台山上只容得下星光熠熠，哪一个角落能成为避难之所？　　单是每天上班下班，要看一干人等那眼高于顶的嘴脸，就已够难受了。　　这段苦难的日子，最低限度要维持一个时期，那就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下班后，径自回家去。　　一走进大厦，那大厦管理员忠伯就走进来跟我说：　　“徐小姐，有位老太太在这儿等你很久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竟见到管理处坐了霍宝的母亲。　　我走过去招呼她：　　“霍伯母，你好！”　　霍母一见我，立即趋前来，紧紧握着我的手，眼泪不断在眼眶内打滚，差一点点就要滴下来了。　　“霍伯母！”　　我惊骇，搀扶着她，说：　　“到我屋子去坐下来再说话。”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这位老人家平日蛮镇静，且世故，如今在人前，摆下这副无奈、凄惶、忧虑的脸孔，一定是情难自控。　　希望出事的不是霍政。　　我打开了门，让霍母坐好，飞奔入厨房给她倒了杯热茶，且顺手绞了条热毛巾，全都递到霍母跟前去。　　“霍伯母，有什么事发生了？且慢慢向我说，别担心。”　　霍伯母瞪了瞪眼睛，问：　　“你还是那平日的一副样子？”　　“怎么？伯母，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小姐，我们牵累你，也太大了。”　　“伯母，”我有一点的啼笑皆非，问，“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我真的是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是我们姓霍的一家害你掉了一份好差事了，且还要承担不必要的恶名。”　　我整个人怔住了。　　“伯母，你此来是认真的？”　　“是。”老人家连连点头，“我负荆请罪。”　　“老实说，我仍然不明所以。”　　“为了跟我们走在一起，你给别人暗算了。”　　“伯母，有这么严重吗？会不会是你过滤？”　　“不，我完全明白邹信基的为人！”　　“什么？邹信基？”　　我坐在霍母的对面，一切的疑团，似乎有摸清楚的一日了。如果提到这名字的话，可以想见，内里真有乾坤。　　“徐小姐，我从来没想过，这个男人会自私自利到这么个损人利己，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地步，否则，我不会容许霍政跟你来往，陷你于不义。”　　“跟霍政有来往，也碍着他什么吗？”　　“当然，霍政其实是他的亲骨肉。”　　“什么？”　　我吓得目瞪口呆。　　整宗事件，可能阴险过电视台编演的长篇连续剧。　　几乎难以置信。　　“伯母，霍政是霍宝在未到电视台选美时就已经出生的了，不是吗？”　　霍母点点头。　　“那么……”　　“霍宝早就认识邹信基。他们是在欢场结识的。”　　我慢慢镇静下来，凝望着对方，开始留神听这出故事。　　“霍宝不是我女儿，然，她却是我妹妹亲生的。　　“我们都姓霍。　　“霍宝的父亲是在本城营商，专做大陆出入口生意，往还于津港之间。　　“霍宝的母亲在天津的宾馆任接待员时跟他认识的。本城甚多生意人在大陆另有家室，事属等闲。吾妹当年如果有过梦想，以为能诞下一男半女，就可以有机会在外头世界生活的话，是她太天真了。　　“或者，她命生不辰，等不到那日子来临，就已经辞世。”　　我迫不及待地问：　　“所以霍宝由你抚养？”　　“对。我其实不赞成生育下一代，生而为人，苦多于乐。我们从小到大，经历太多太多忧患，因而宁可无苦无乐，视之为首选。然，霍宝既已诞生，也就多说无谓了吧！”　　我默然。　　或者，在霍母的自身背后，又另有一个震撼心弦的故事，造就了她如今的思想。　　她不讲，我也不必问了。　　反正天下间的故事其实讲不完，听不了。　　“霍宝长到十六岁，忽然听到她父亲的讯息，说要申请她来港，我当然不会反对，霍宝自己更是欢喜若狂。　　“也是我们头脑太简单了。一个没有尽过做父亲责任的人，怎可能无端白事的良心发现？”　　我忍不住插嘴：　　“他另有目的？”　　霍母点头。随而轻叹：　　“霍宝是被申请到本城来了，只过了三个月，便已有一笔客观的外汇寄回乡来给我，我正欢天喜地，以为宝宝真的已到彼岸，谁知却正正陷进汪洋大海，在水中央。”　　“怎么了？”我急问。　　“这以后，还千辛万苦的把我申请出来，到我甫抵香江，一切真相大白。”　　我睁大了眼睛等答案。　　“不能说霍宝的父亲迫良为娼，他没有强迫，他只是哄骗。当然，手段如何尤在其次，后果是完全一样的。”　　说着这话后，霍母的感慨多于悲伤。　　“事实上，当我再重回宝宝身边，才不过是一年多的光景，她已习惯了夜夜笙歌的皮肉生涯。　　“还记得宝宝每晚回家来，总有很多话跟我说，且还一直安慰我道：‘你少担心，殊途同归，我这一阵子还年轻，很可以捱，很多个姐妹都捱出头来，找到了好归宿。女人最紧要也不过是三十岁以后的日子，那时能安安乐乐，有人照顾就可以了！’　　“宝宝一直是个有理想，有憧憬的姑娘，或者就为了这个原因，害惨她的一生。”　　寓意太深远了，是为了有朝一日，长期幻梦竟然破灭，觉得人生再无意义，因而干脆了此残生吗？　　我吓得心里连连打颤。　　“就是在宝宝日积月累的期盼中，那个姓邹的才出现，完全是一拍即合。霍政在他们同居的翌年出生。”　　“那时候邹信基已在电视台做事了吗？”　　“嗯，职级并没有现在高，他就是晓得钻门路，因而步步高升，这期间，宝宝也真迫着帮了他很多忙……”　　霍母有点欲言又止，其余一切情节，好像要留个空隙，由我去想象。　　实则，也不难想象出来。唉！　　彼此静默了一阵子，我再问：　　“是邹信基怂恿霍宝去选美？”　　霍母摇摇头：　　“不。是那位叫麦洋的前任制作部头头。”　　“他？”我吓了一跳，麦洋是被电视台开除的，理由是生活太不检点，常利用介绍艺员拍电影或其他工作，从中抽佣，犯了公司的规例。他被革职之后，邹信基才被提升，“他跟霍宝有什么渊源？”　　“邹信基要孝敬上司，用霍宝作饵。没想到会有进一步的机会，麦洋捧了霍宝去选美，一炮而红。这以后，麦洋落难了。”　　“这我知道。”　　“你只知他被革职，并不知道是谁告的状？”　　“天！”我轻喊，“是邹信基吗？”　　“谁还会比他更清楚老板的所作所为？”　　“邹信基人面兽心！”　　“他陷害麦洋，旨在夺权，还有一点点的情有可原。说到头来，如果麦洋不是做过这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怎会被人抓住口实，作攻击的对象。”　　霍母随而望我一眼，再道：　　“他陷害你，可就真的岂有此理了！徐小姐，你是横祸飞来，好心着雷劈，只有我知道你是完完全全无辜的。”　　“伯母，为什么要挑我来害？把我迫走了，他也不能管辖我的部门！”　　“那是另外一回事，可是，他害怕你跟我们亲近，终于会发觉霍宝是为什么自杀的。”　　“霍宝是为他自杀？”　　“宝宝太天真，对他太痴情，一直的言听计从。霍政的身分固然一直隐瞒着。这些年来，她多少混出个名堂来，邹信基偏巧又嗜赌，一输了钱，就更迫着霍宝以副业替他还赌债。宝宝的委屈、艰难与辛苦，比从前更甚，就在不久前，她回来看我婆孙两人，流了一整夜的眼泪，只绝望地临走前抛下一句话：‘要我午休止的干下去，无有已时，是真的没指望了。’”　　“她就是这样自杀的？”我惊骇得张大嘴巴。　　“怕还不只于此。那次以后，她还活了好几个月，每次看她，都容光焕发似的，我以为那姓邹的怕又好言哄骗，逗得宝宝忘掉委屈也未可料。”　　“谁知不然？”　　霍母重重地叹气，干眨了几下眼，完全一副欲哭而无泪的表情，再继续说：　　“邹信基为了进一步控制宝宝，竟强迫她吸毒。”　　我惊呼，慌忙以手掩嘴。　　霍母点点头，说：　　“到了那个地步，什么都完蛋了。霍宝自杀前三天，我接过她的一个电话，幽幽地对我说：‘邹信基又输掉几百万！’我当时厉声对宝宝说：‘离开他！宝宝，一定要离开他！’徐小姐，你猜我们宝宝怎样回答我？”　　我不知道，我睁大眼睛看霍母，紧张至极地等待她的答复。　　“宝宝竟然对我说：　　‘我爱他，和他只可能有死别，不会有生离。’也真真是言尽于此了。”　　世界上原来仍然有坚定的爱情，只不过这种爱情多数的受惠人是别人而已。　　霍宝的死，端倪已见，这些蛛丝马迹，已足够解释她跟邹信基交往的整个心路历程。　　原来人不一定为财而死，现世纪，也有活生生为爱而亡的实例。　　悲哀！　　可是，为什么要害我？　　还未开口向霍母相问，她就自动向我提供参考：　　“邹信基太恐惧我会站到人前去，把真相抖出来。故而……”　　我猛地醒起来：　　“故而他散布谣言，把自己嗜赌的恶习转移到霍宝的头上去！真是太岂有此理！”　　“我并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凉薄如此。宝宝一天在世，她不能不爱他、不帮他、不任他摆布，她自知作茧自缚，无可挽救，要脱苦海、要重出生天，只有了此残生。邹信基害了人命，还力求自保，我以为谣言新闻一下子过去，就没有了，没想到，他看见你那么的疼爱霍政，怕他的秘密被你抓着，故而先下手为强。”　　那天，我带霍政上殡仪馆，怕吓得邹信基浑身颤抖，急谋后算！　　“霍伯母，你听说过邱琴这个名字吗？”　　霍母想了想，问：　　“是不是你部门的一个同事？”　　“对。”　　“唉！”　　霍母叹一口气说：“大概是她吧，我听霍宝说过，同一个环境内，有出污泥而不染的青莲如徐小姐，也有乘机浑水摸鱼的人。”　　“他俩朋比为奸？”我痛恨地咬牙切齿。　　“业务上的伙伴而已，他们一定也有自己的惊涛骇浪，我侧闻，没有了霍宝这株摇钱树，要另外为大客与中客去物色货源，以偿还欠债，那姓邹的也曾有过极困难的时刻。”　　真是至理名言。　　彼此求生的方式不同，原则有异，那是另外一回事。然，人人在世，都只有活下去，并希望活得更好的要求。　　为此，有些人不择手段，损人利己，有些人不。分别只在于此。　　那个攫取目的的过程，不同方式与原则之迥异，而影响各人要尝受的艰辛与苦困。　　这并不表示我们原谅对方，只不过进一步看通世情，令自己的心境好过一些而已。　　“徐小姐，”霍母叹一口气，“我们有时活着，也真要原谅一些小人，因为当君子实在太困难，太辛苦了。好像我们，就算自己如何吃亏，如非不得已，到了紧张关头，我们也不曾轻易讲人家一句半句是非。可是，对方却为了把自己保障得更妥当，誓无反顾，对别人加以残害，世界原是压迫着人人都离弃善良，走向邪恶的世界。”　　我一时无语。　　太感慨、太悲哀、太伤怀了。　　我忍着再没有心情告诉霍母，除了邹信基之外，还有个叫施旭辉的，也是这种在环境下折服，甘心情愿当小人去的人！　　不能怪霍宝。　　她爱邹信基，我又何尝不爱施旭辉。　　我比霍宝幸运的是，我肯生离，她不肯，如此而已。　　我默默无语，良久。　　“徐小姐，请原谅我们，连累你至深。我原一直打算跟你说清楚来龙去脉，但，看到霍政对你的敬爱，心有不忍，就这样由得事情拖下去，拖出祸事来！”　　“伯母，请别难过。一份工算得什么？况且，我现在还不是真的掉工呢，只不过转过一个部门而已。”　　“徐小姐，你万事要小心！”　　我点头。　　世途的险阻，人心的不测，至今，才切切实实地体验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