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真好笑,似乎才在不久前,她还想着希望日子能多一些变化,现在她却只希望回到以前那个平淡无奇的人生。 对这一切,她出乎意料的平常心以对。 她只是不放心唐健。 如果十二月八日来临,而一切如旧,她不敢想象唐健会怎样。 他已经目睹过三次她的死亡,这是最后一次。他虽然不讲,但深夜梦回,她醒来总会发现他还没睡,若不是盯着她,就是盯着天花板,深思的神情之下是一种严峻的绝然。 唐健……这个男人真的很爱她、很爱她。 一个女人,在一生中可以被一个男人这样所爱,也值得了。惟惟心中盈满甜蜜的酸楚。 若她死了,反正死人什么都不会知道了。可是唐健呢?唐健怎么办? 其实,她知道唐健会怎么办。他一定会夙夜匪懈,穷心竭虑去改良那个虫洞的程序,只为了再回来救她一次。即使要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也不会放弃,就像他现在正在做的一样。 那个男人呀…… “唉。”惟惟深深地叹息。 唐健提着她爱吃的海苔饭卷回来时,就看着她这样趴在窗台上,让城市的夜照在她的侧影染上一层银光。 “怎么不开灯?”他把家里的灯都打开,惟惟眼睛瞬了一下,慢慢适应那突如其来的亮光。 他把饭卷放在茶几上,不急着招呼她过来吃,只是走过去,把卧榻上芳软的身体移进自己的怀里,陪她一起坐看牵牛织女星。 “惟惟,我们明天登记好不好?”他吻着她的鬓发,长指在她背后舒缓的轻抚。 “嗯?”她懒懒地枕卧在他的胸怀间,不太想动。 “在台湾公证结婚要事前三天登记,我们先去登记,然后去选戒指,三天之后你就是唐太太了。”他低喃的语调在她的耳畔震动着。 “……” 微闭着眼的惟惟没有立刻接话。 “好不好?”唐健轻轻摇了她一下。 她扬眸对他微笑。“也好。” “过一阵子,等所有的事都忙完了,我再补给你一个正式的婚礼。” 他的额抵着她的额,说话间,忍不住一下一下地吮着她的嘴唇。 “好。”她点点头。 “好!来吃饭吧!”他的神色立刻开朗,抱起她走向茶几。 “唐健……”惟惟偎在他怀里,柔软地唤。 “嗯?” 她顿了一下,眼光飘向床边的垃圾筒,最后还是在心里对自己摇头,搂住他的脖子。 “你忘了买汤。” 精细如唐健,怎么会不知道她有话没说出来?那双黑沉如夜潭的眼眸闪了一闪。 “惟惟?” “嗯?” “你不会有事的。”他在她耳畔温柔保证。 “我知道。”她扬起嘴角,亲啄他的嘴唇。 “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他静静地道。 惟惟顿了一顿,深深地叹了口气。 “唐健,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而且答应了之后,你一定要做到!”她固执地攀着他的脖子。 “你先说是什么事。”他不上当。 惟惟从他怀里落了地,手贴在他的胸膛上,认真地望进他的眼底。 “这次,如果我又死了……”她举起一只手阻止他的反驳。“我要你答应我,把日子好好的过下去,再也不要去管那个什么‘虫洞计划’。” “不行!”他断然回绝。 “唐健,答应我。”惟惟贴在他胸前的手收紧。“你看不出来吗?你已经走火入魔了。” “惟惟,我最近正在写一个新的演算模式,可能可以让时间震荡的波长减短,那我就不必受限于十年的间隔,还是有机会再回来,不要逼我放弃。”唐健的气息开始重了起来。 惟惟笑了笑,从他的怀中退了开来。 “好,那其实你现在也没有必要管我,反正十二月八日如果我又死了,你还是能再回来,还是有另一个周惟惟等着你救,那这个我活不活得过十二月八日又有什么重要的?”她摊了摊手。 “惟惟!”他的额角青筋暴起,大步缩短距离,狠狠将她扯进怀里。“不许你这么说!” “我是说真的,唐健。”惟惟温柔地看着他。“你在救的人,早就不是我了;是‘周惟惟’,但不是我。” 因为她根本不是第一次死在他怀中的那个女人。 她和“她”是如此的不同。 “你是,你就是!”唐健双眼发红,激烈地道。 “唐健,我不知道你爱的是哪个周惟惟,但我知道自己爱的人是谁。”惟惟轻轻抚着他俊朗瘦削的脸颊。“我爱的人是你,唐健。你心疼我,难道就不明白,我也心疼你吗?” “那你就不要对我做这么残酷的要求!” “你的‘周惟惟’……” “我的‘周惟惟’就是你!” “你的‘周惟惟’会希望你过这样的日子吗?”她恍然未闻地继续说。 “真的,你想想看,那个怀着你孩子的周惟惟,那个在马路另一边灿烂的对着你笑的周惟惟,如果她知道她死了之后,你的人生从此困在三十岁的循环里,再也走不出去,你为她放下了一切,成就、野心、对人生的愿景、幸福光明的未来和所有爱你关心你的人,她会愿意你这么做吗?” “惟惟……” “她不会愿意。”惟惟捧住他的脸。“好,你说我就是你的周惟惟,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也不愿意。” 这句话如重重一击,敲在唐健的心房上,敲得他浑身一震,四肢百骸如裂骨一般的疼痛。 “唐健,我会和你一起努力,因为我也不想死。但是,若命运真的躲不过——答应我,放了我,让我走。” “我不答应……我不答应……” 他紧紧抱着她,把她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前,自己的脸深埋进她的发间。她的体肤香气一阵阵的钻入他的鼻尖,如此鲜活、如此芳美,她怎么能要求他放开? 惟惟叹息。 “唐健,你别让我连走都不安心。” “闭嘴!”他重重的吼,抱起她走向大床,需要再度用强烈的激情向自己证明她存在—— “我不放手!我绝对不放手!” **** 一辆租来的Toyota疾驶在南下的高速公路上。 唐健稳稳地掌着方向盘,眼角瞄了下窝在旁边慵睡的女人。 他伸手探了探她那一侧的冷气,把出风口调整一下,免得直接对着对她的脸吹,晚上又闹头痛。 视线收回来时,不经意瞥过仪表板上的时间——十二月七日的字样让他的心脏一拧,有些烦躁地看回前方。 还剩下一天…… 惟惟一直记着他说的“每一次灾难都越来越严重”。如果此事势不可免,必须发生,那么起码他们可以尽量降低受害者的人数,于是她提议他们找个深山野岭去待着。 萁实依照唐健的意思,根本是待在她公寓里,以不变应万变就好。而且他心里存了最后一丝疑虑,如果惟惟真的受伤,待在城市里离医疗资源比较近。 但是惟惟很坚持,而她一固执起来,连他也拗不过。 于是,把所有的琐事处理完,提前一天他载她到唐家在南部山区的一处产业。 那里是真正的深山野岭,因为几次土石流的关系,周围的人烟早就都迁村了,只剩下一些废弃的房屋。他们家的这间老屋盖在一个较严实的坡地上,并没有受到土石流威胁,所以房子还在。虽然破落了,不过着只委屈一晚,也还好。 比较让唐健不安的是,这几天他突然联络不上West,有些要交代那家伙的事还搁在那里。不过,任何事都比不上惟惟重要,眼看时间近了,先带着惟惟避一避再说。 铃铃铃——他的手机大声嘹唱,唐健接了起来。 “喂?” “你在哪里?” 唐健皱了皱眉,把手机按掉,随手往旁边一塞。 铃铃铃——手机不屈不挠地继续唱。 被吵醒的人娇慵地伸个懒腰,瞄了眼吵人的手机。 “你不接?” 她的神态倦倦的,昨夜又被他闹得睡眠不足了。唐健大手探过去,揉乱她的发丝,手机依然放任它响。 惟惟把机子拿起来一看,文慧铃? 她偷笑,换来他不悦的一瞥。 “喂!前女友耶!还找你找得这么急,好歹有点情义吧?”惟惟闹他,硬是把绿色的通话键按下去,凑到他耳边。 唐健无奈,又狠瞪了她一眼,把手机接过来。 “喂?” “你在哪里?”文慧铃的嗓音除了不高兴,还有一丝紧张。 “你要做什么?”他冷冷地问。 “我就是要知道你在哪里。”文慧铃执着地问。 “我没空,不要再打来了!”唐健想把手机按掉。 “唐健!”在那一端的文慧铃突然提高声音,那声叫唤尖锐得即使他没有转成扩音,旁边的惟惟都听见了。“我警告你,你不要给我挂断!你是不是跟周惟惟在一起?” “不关你的事。”他干脆利落地回。 “你把手机给周惟惟,让我跟她说。” “再见。” “等一下。”是惟惟拦阻了他。唐健一脸的不乐意,她没有必要受文慧铃骚扰。“没关系,让我跟她说一下。”她轻拍唐健的手安抚。 唐健无奈,只得把手机递给她。 “喂?”惟惟已经准备好,等着手机另一端“狐狸精、不要脸”的臭骂轰来。 “惟惟!惟惟,你听我说,你一定要阻止唐健,立刻叫他回来。”文慧铃急促地道。 出乎意料,文慧铃不但不是狂骂,语气甚至带着一点依依的叮嘱,惟惟一下子愣佳了。 “惟惟?惟惟?”另一端听不见她的回答,又在急促的叫。 “嗳,我在。”她瞄了一眼唐健,知道他也竖着耳朵在听。“文小姐,你放心,我和唐健只是……去山上度几天假,马上回来。” 另一端浮起一串明显的深呼吸,好像文慧铃正在努力的吸气吐气,平稳自己。 “惟惟,现在电话是扩音吗?” “不是。” “好,你把我的声音放出来。” 惟惟又瞄了眼唐健,把扩音键按下去。 “唐健!”文慧铃的怒喊响在整个车厢里。“你立刻把惟惟载回来,听见了没有?” “不关你的事。”唐健对除了她以外的女人向来就没有太多耐心。 突然之间,文慧铃阴狠的声音同时剌进他们的心里—— “唐健,你已经害死她三次,我不会再给你第四次机会了!这一次,你要是又害死惟惟,我会亲手杀了你!” 害死惟惟? 三次? 她在说什么? 车子里的两人互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一模一样的震惊。 文慧铃,她为什么会知道? 唐健猛然切换车道,停到路肩去。车子嘎吱一声的煞停,他立刻严厉地逼问。 “文慧铃,你是什么意思?” 话筒另一端冷笑一声。 “你想载着惟惟到哪里去?没有车子的地方?唐健,对一个智商这么高的人,有时候你实在是盲目得令人难以置信。” “文慧铃,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唐健狠狠地,一字一字的咬牙说。“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知道多少?” “惟惟,”对她说话时,文慧铃的语气转为温柔。“你不要怕,快点回台北来,别跟着他走,我不会害你的,你相信我,我有法子保护你。” 惟惟头昏脑胀,根本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情况。 文慧铃为什么突然对她这么好?为什么要保护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你是谁?”她定了定神轻问。 另一端沉默了片刻。 “惟惟,”文慧铃的语气里透出伤感。“我知道你现在不认识我了,没有关系,你只要知道,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你快让那个混蛋把你载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全世界的陌生人都和她有渊源,都是来救她的不成? 虽然时机不对,惟惟竟然有一股想荒谬大笑的冲动。 电光石火间,一些丝丝的细节闪进唐健脑海里,一丝扣着一环,连成了一气,他蓦然明白了。 他冷笑一声,对着话筒里的女人说:“你就是West。” 对唐健,文慧铃说话就相当的不客气。 “没错。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事情跟车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跟你有关,所以你带她躲到哪里都没用。明天下午两点半,到信义威秀的门口等我,带惟惟一起来,我知道怎么帮她度过这个难关。” 嘀一声,手机收了线。第十章 “我要一起去!” 十二月八日,如果这是她今生的最后一天,那他们度过这天的方式相当逊咖——他们花了一个早上在吵架。 唐健决定去赴下午两点半的约,但是他不让惟惟去。 “我要去!”惟惟抱着手臂瞪着他。 唐健没有时间和她吵。他必须去赴约,文慧铃从昨天开始就联络不上,而直觉告诉他,她那里有他必须知道的信息,于是他非赴约不可。 “惟惟!”他抓起车钥匙,指着她鼻子警告:“听我的话,待在家里,一步都不能出去,知道吗?” “可是文慧铃说和车子没有关系——” “我不信任她!”唐健严厉地逼她:“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出这道门,等我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你一步都不能出去,答应我!” “如果火灾怎么办?”她挑起娟秀的眉毛,不驯地问。“如果我吃面呛到呢?如果我跌在浴缸里淹死……好啦好啦!” 某个怒火冲天的男人已经向她大步走来,为了防止自己被捆成一团绑在床上,她只好投降。 唐健不放心地看她一眼,揪过来重重吻了一下。 “我马上回来。一步都不准出去!” “好啦!” 他丢下一脸无奈的女友上路了。 在开车前往的途中,唐健努力在脑子里搜寻有关文慧铃的点点滴滴,无奈除了一些不关痛痒的画面之外,任何重要的事情都想不起来。 其实,这原本就是一个警讯了。以他的精明,身边突然出现一个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的前女友,他早该明白有问题。 只是,这一次回来的时间太过紧迫,距离终点只有几个月,于是他全副的心力都放在惟惟和程序上面,无暇去顾及其他。再加上脑伤带来的记忆遗失,天时地利人和给了文慧铃钻空子的机会。 如果他记不起她,那么他可以推演她。 文慧铃“可能”是什么人? 当脑中那片空白再度明晃晃的挂出来时,一个可能性飘入他的脑海。 文慧铃既然是West,她就是仅次于他,最了解这个计划的人,所以她必然也一起回来了。 可是,是哪一次? 不是第一次回到十八岁的那年,因为那一次他没有什么前女友。 一个画面突然跳进脑海里,很突兀,隐约是小时候的惟惟,和另一个小女生手牵手走在一起…… “该死!”画面就这样一闪而逝,唐健再联想不到其他的事。 好,继续。 如果不是第一次,那么,是第二次了,他回到八岁的那一次。 可是,如果文慧铃和他一起回来了,他为什么会不知道? 唐健想了一下实验室里的情况。其实,真要说难,也并不难。因为West从他这里知道详细的地点和接头的人。实验室的那些人花了十年的时间,投入金钱无数,一直没有明显的成果,早就受到上头很大的压力。如果West主动和他们接触,实验数据当然是越多越好,他们可以接受West的自愿受试,就像接受他唐健的一样。 要启动装置之前,他会接受浅层麻醉,避免意识在传送的过程中遭受太大的震荡,所以在他半昏迷的状态下,他们可以很容易的偷渡West一起传送而不被他发现。 那么,文慧铃又为什么要冒这种险? 传送并不是没有风险的,如果一个不慎,他们很可能被传到某个不知名的宇宙角落,尸骨无存。他为了惟惟,什么都顺不了,她又是为了什么? “该死,你到底是谁?”唐健捶了方向盘一下。 最有可能的情况,她是第二次跟他一起来的,也就是说这个文慧铃待在这个现实已经二十年了。 其实,仔细推演,确实可以找到一些破绽。例如大家都说,文慧铃是他的“高中女友”,但事实上,这一段的人生里,唐健是十八岁才从东南亚回来台湾,他的高中并不是在台湾读的。除非文慧铃也是从东南亚和他一起回来的,但直觉告诉他不可能。 于是更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他一回来,文慧铃主动和他相认,他们两个人的共通目的都是为了救惟惟,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当时,他发现自己太过接近惟惟,会为她带来危险,那么有个挂名的女朋友在身边也好。以惟惟的个性,她绝对不会去招惹一个已经有女朋友的男生。 好,假设事实是如此,他和文慧铃一直处于合作的状态,她又怎么会知道第二次的回来没有成功? 他是因为走到底,知道失败了,所以又重新回到二十八岁来一次;而在目前这个时点上,对文慧铃而言事情还没发生,她又怎么会知道第二次也没有成功? 再想一想,他就懂了。 几个月前的那场车祸,他醒来之后“性格大变”,如果文慧铃真是一个这么精明的人,又熟知一切内幕,她应该很快就能判定出;第二次也失败了,眼前的这个唐健是第三个唐健。 这解释了为什么一个“分手中的前女友”还一直待在病房里照顺他,因为她在观察,她必须确定。 这一次,有他脑伤的“庇护”,他对她的记忆不完全,于是给了她掩瞒身分的机会。 什么“愤怒伤心被抛弃的女朋友”,不过是做戏给他们所有人看!当时他为了安惟惟的心,又乖乖回去被她臭骂一次,只怕她在肚子里笑掉大牙了。不过也因此她一定更安心,因为她终于能确认他还没想起来她的身分。 那么,终极的问题:她的目的是什么? 救惟惟,为什么? 惟惟是他的女人,所以他不顾一切要救她,文慧铃又算哪一根葱? 就篡她真要救惟惟,为什么不与他合作?为什么要把自己隐藏起来,不主动和他相认? 突然间,刚才的那个画面又闪了过去。 春天的阳光明媚,一个粉团似娇软的小女孩,是六岁大的惟惟,开开心心地向他跑过来。她身后一步远,跟着一个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 小惟惟笑容灿烂,远远就拚命挥手,唤着他:唐健,唐健—— 然后她转头,对那个落在身后微笑的女生跺了跺脚,不依的叫:快点啦!快点!姊…… 姊姊! “姊姊!” 叽!车子紧急煞车,后面的车子几乎撞上来。一阵精彩的喇叭声顿时在台北街头热闹响起。 唐健无视于身后的混乱,背后一身冷汗。 仿佛脑子里笼着的那阵帘幕突然被掀开,所有回忆鲜活无比地涌了回来。 姊姊。文慧铃,是周惟惟的姊姊。 事情只跟你有关,所以你带她躲到哪里都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