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胡思乱想着,马突然跑到了一条大道上,两边是平坦的田地。我抬头转来转去看着明亮璀璨的星空,找到了北斗七星。勺尖的两颗星联线指向的就是北极星,是 正北方向。我们此时正背道而驰着。我不说:"最聪明的马宝宝,我就知道你是神明派来帮我的!我就叫你路路吧,因为你比我知道往哪儿走。"马好象很高兴,打了一个喷嚏,忽然飞奔起来,我赶紧弓了身子,双腿用力挟住,全身主动随着马的起伏前后摆动着。他无声无息地趴在我背上,星光下的影子里, 他的头发向后飘着,如柔耗翅膀。我竟感到非常充实,觉得我将无所不能,所向披靡。远远的我看到漆黑的村落慢慢退后,隐隐约约的狗叫,我不停马,任它跑过去。越来越深了,应该是午了。我白天睡得够了,倒也不困。寒凉,可这么骑着马,我反而全身微汗。只是摸他的手,却依旧是冰凉。我是不是得把我的羊毛衫也给他?不要啊!良心啊!饶了我吧。他在昏迷中也紧紧环抱我的腰,大概肌肉僵在哪儿,动不了了。前面渐行渐近了一个大的城镇,可地形不再平坦,左右丘陵和树木间隔。虽遮不住前面城镇的黑影,我也不能象原来似的一览无余了。我看路边一晃而过的牌子,好象叫朗州城。不管什么,我都不知道在哪儿。但是这条大陆直直地指向那里,我不对马路路说:"咱们不能进城的,只能绕道走啊。"马渐渐慢了下来,真甚人哪,我现在的知己就是这匹马了。我不想到了城前再转弯,怕离城越近,越有可能遇上人。丘陵树木虽不是那么浓密,也是打劫的好场所。我想象如果我是劫匪,定是埋伏在大路左近,所以在这种地形, 离路越近越危险。古龙的越危险的地方就是越安全的地方这种理论纯粹用不上。我要是大摇大摆地走这极安全的危险之路而被劫了,劫匪一定说我是个傻冒,而我则不得不苟同他的看法。我颈一回劫匪,从林中走。我纵马走入了黑漆漆的树林,这是今晚又一次走入树林,但前边那种浪漫洒脱的情怀不再,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我让马自己走着,但我却全副紧张,不是为了认路,而是聆听各方的声音。树枝树叶哗啦哗啦,细小的动物脚步,若有若无的风声……不知过了多久,等等,有人轻轻地咳了一声。又没声了,我多希望那是一个幻觉,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心真的在嗓租儿跳啊,过去读到这样的句子就喊臭,现在知道自古常言不欺我呀,不在嗓子跳还在肚子里跳吗,这就和1加1等于2一样,没法用别的方式来表达的。陈景润说解了1加1等于2的死格,不知道那该等于几了……他动了一下,嘿,你别的时候醒过来成不成,莫菲法则真准-最糟的机遇的可能最大。我忙腾出一只手,探过肩膀,食指尖摸到他的唇处,轻轻按在那里。他抖了一下。马突然喷嚏一声,我几乎当场心脏病发作,昏过去。(我原来心脏很健康,但过去的24小时我经常觉得我的心脏在乱跳,所以自我诊断是即兴心脏病。)完了,我们被发现了。果然,四处一静,接着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远处响起。我放下手,得,不用担心他出声了,马把我们大家的声全出了。现在唯一的好处是敌暗我也暗。虽然我方只一人,不,两个,不,一个不会武功和一个伤兵,事实上等于零,但对方并不知道。马又一喷嚏,好,还怕他们找不到咱们,我刚才还把你当救命恩人呢,等等,我没听见任何马的声音,好,他们是步兵,低级兵种,咱们是骑兵,高他们一等,只要我们冲出去就行,他们追不上的。幸亏,没走大道,被他们闷住就不行了。前面林子变稀薄了,脚步声和人声渐渐移到我们前方。成败在此一举了。他的手忽然到我胸前,我小声说:"干嘛,袭胸么?"他摸索着背带,说:"把我扔下,你快走。"我打开他的手:"你除了知道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外,还会什么?我还指望着您是个身怀绝艺的大侠,此时抬手一挥,那些人就土崩瓦解了,现在看来没指 望了。"他的语气里头一次出现恼怒之意:"别玩笑了"。我严肃地说:"佑生,你答应我。"他说:"什么?你让我下来啊!"我说:"我们如果逃出这里,"他说:"你讲,我答应你。"我接着说:"那你就改名叫又又生吧。"我咬牙忍住笑,前面已见绰约人影。我解开绑住我俩大腿的羊绒围巾,对他小声说:"抱紧了,别害怕!"然后我奋力一踢马肚子,同时竭尽我平生所有的肺活量,发出了一声非人的长绵的恐怖怪叫,声达九霄,气贯环宇,宛如张飞在世,叉重临。远处乌鸦啊啊飞起。转眼之间,马头已到了正挡路的两三个人面前,黑暗里刀光闪起,我尖声大叫:"厉鬼在此,狞来!"把手中的羊绒围巾向他们面上佛去。一人大啊了一声,跌坐在地,另一人掉头就跑,还一个我没看清楚。马就载着我们一跃而过。我们冲出了林子,于是,再一次,人声渐远。我回头,城镇已在后方,前面虽然无路,小丘起伏,但视野还算开阔。我松了一口气,仰望星空,叹道:"谢谢,可下回能不能别让我再看见刀子了?"我拍拍马:"好样的,比我聪明。知道什么时候打喷嚏,敌出动,好计策!"我又拍拍他在我身前的手:"刚才我的那声怪叫,以后别告诉别人,你就不用改名了。"2 他微抬起右手,轻轻抓住我的手,我才发现,他手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我的手。 他的左手却紧紧握着我的衣服,似乎用着全力抱着我。只是一言不发。哦,我抽出了围巾,他的伤腿晃来晃去,一定疼痛难忍。 我放缓缰绳,侧点身,重新把他伤腿的大腿和我的大腿用围巾扎在一起。手抬起来时,感觉是湿的,天光之下,黑色的。他的血竟透了他的裤子。我心里一惊,还是不该冒然地让他这么骑马,会把他折磨死的。 他的脸压在我的肩头,又一阵湿意,他出这么多汗,又失血,该赶快喝水休息了。 我决定,下一个城镇就进城去,碰碰运气也比让他死在路上强。想到他会死,心里一软。我回手握住他的手,按在腹前他另一只手上说:"别生气了,我不该逗你。 只是下次别再讲那些没用的话。当然喽,最好没这样的下次。记住,我们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要同进同退地跳来跳去,别老想离心离德,南辕北辙,胳膊肘往外拐,这样的话国将不国,世风日下,明白了?" 他好象嗯了一声,又象是哽咽,只是压在他胸中没发出来。 我对马说: "路路,咱们往有城镇的地方走吧。" 马哼了一声。我纵马前行。一会儿他的身体又软了下去,我知道他昏迷了,心中焦急起来。在这没有掩蔽的荒郊野地,我不敢停留休息,万一被歹人发现了,我们连上马的时间都没有。可再这么骑下去,他可别在我的背上就断了气。 我突然十分难过。真是没有道理。我与他相识才一天,不,到凌晨6点才是一天,现在还不到一天,惊险层出,担心忧虑,没消停时候。可如果让我有在废墟上遇见他或不遇见他的选择,我还是会选择他伸向我的黑手。 有人说,人的负担实质是人的充实所在。我现在才深深体会到。此时此刻,他昏迷在我的背上,我却真诚地感激他伴我走过了我到这个陌生世间的第一个日夜。他的伤痛和无助让我感到强大和振奋,我对他的关注完全驱散了我经常会在百无聊赖时感到的自怨自艾。如果他去了,我会多么失落啊! 慢着,你这不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吗? 正是如此,所以表面上是我在背着他,但形而上的是他在背着我! 我还真是欠他的了。不知我把这一番道理讲给他听,他会不会又气背过去,以为我是在嘲弄他吧? 人生在世,知己难寻哪,再跨上两个世界,应该更难一倍。不,是同样的概率? 因为你见了更多的人? 不,背景不同,教育程度不同,应该是更难才是。难怪那些海外游子还得回来找对象,外边更难找到朋友,那我的男朋友为何还和我吹了呢,管他呢,现在他已经死了,该! 要是和我在一起,也许会一块来这里,那多好玩哪…… 那我就不能这么背着佑生了,这样的幸福感…… 我一惊,怎么是幸福? 我又回到变态的情结里去了。我连他的真实面貌都没见过,真名实姓都不知道,干嘛扯这么深? 一定是因为我初来乍到这个地方,心中慌乱才这样不堪的! 这跟那些被绑架的女的爱上绑架犯,或被强奸的爱上强奸犯,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处? 都是因为孤身一人,无所依靠吧。他不是绑架犯,也不是强奸犯,因为我能感觉到,我和他在一起时,我更想象个绑架强奸犯,把他……想什么哪?! 都是这迷离跳跃的星光惹的!他都快死了,我怎么办哪…… 我在胡思乱想里行进,不知多久,抬头看,一处城镇的影子现出远方,我心里一热,太好了,拍着马说: "咱们向那儿快走吧。" 但是马却慢吞吞地走着,我忙说:"你累了,我知道,咱们到哪里就歇了。" 马点了点头。 我紧盯着那处暗影,按住他冰冷僵硬的手,念叨着说:"再忍一会儿,就一会了,别放弃,咱们都走这么远了,你可得忍住。别忘了是你说你行的。我现在真后悔信了你,日后你行也要说不行,你说行是假行,我说行才是真的行……" 不知道他听得见否? 终于走到了镇子边缘,我不敢进去,就想起古代城外都有庙宇,不知这里是否如此? 我强引着马在城外绕着,果真看到一处破败的小庙,门开着,里面黑黑的,我壮着胆子问:"有人吗,有人吗? 我们能否借宿一下?" 没人应答。我吁了口气,就这儿吧。 一决定了,浑身的劲就象是一下子泄光了。我坐在马上,只想一低头滚下来(难怪经常看见这样的描写- XX 滚下马来,滚下来实在是方便哪),可我背后还一个人呢。 我轻轻喊:"佑生,醒醒。" 他没声音。我摸摸他的脉搏,还有。看来我只有背着他下来了。我只觉两臂痛楚,腰酸背疼,忙咬了牙,踢了右脚蹬子,一手挽住缰绳,双手死抓着鞍桥,试着起身,佑生就往下滑去,我赶快又坐下来。 四周黑暗似乎弥漫开来,星光渐褪,这是黎明前的暗夜啊。我坐在鞍上,此时此景,也许是疲惫不堪,也许是不知道怎么才能下马,我忽然感到黯然神伤,低头不语许久。 佑生轻轻地动了一下,我感到一种暖意从心底深处散出。这种暖意让我不由得微笑,不由得重新振作,恨恨地想,又不是老虎,怎么就下不来了? 我再一次解下捆腿的围巾,谁知道这围巾这么有用。把佑生扣在我腹前的手分开。 好紧。他左手还握着我的一大把羊绒衫,我又一下一下掰开他的手指。然后叹了口气,轻声说:"我可又得对不住你了。" 我把他的左手从我身前移到我的左肩上,使劲拉下来,与他在我右胳膊下伸过来的右手成交叉,然后用围巾把他两手十字绑在一起。他的手腕处的手骨让黑色围巾衬得更加惨白,我咬牙紧紧捆好,打了个活结,放开。好,他被绑住的双手正按在我胸前,捆绑加袭胸,这要是在现代,也上得了黄色杂志了。我一阵心惊肉跳,祈祷他可现在别醒来。 于是又一次,我握了缰绳,按住鞍子,用左脚站起来,他往下滑,但他捆在一起的双手终于在我胸前一紧,止住了他的下滑。我抬高右腿,同时把他的右腿也架过来,慢慢往地上探下右腿,终于着了地,我放了一半心。他整个身子软软地吊在我身后,头仰向后方。我左手紧握着缰绳,抽出左脚,踏在地上,心里一松。 我弓些身,把他向前一颠,他哼了一下,头甩回到我肩头。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得赶快给他松绑,趁着他没醒,毁灭证据。可马怎么办? 我一手牵着马,一手按住他被捆住的交叉处,弯着腰走到门边,他的双脚拖在地上,划过落叶,一阵悉索声。 我迟疑着,没地方拴马吗? 黑暗里看见内开的门上有个门环,就又把他往上使劲一颠,按住他的手腕的手移到他大腿处托住,他又嗯了一声,我的汗从鼻子尖都出来了,浑身燥热,吓得。自己心里有鬼啊。可没办法,我得过门坎啊,一步跨过去,到门环前,我一手颤悠悠地想把马缰绳穿过门环打个结,可能是昨天的举石锻炼过头,可能是我累坏了,加上是我的左手,哆哆嗦嗦地怎么也穿不过去,终于一次刚穿过去,手一松,又脱落回来,我忙手一抄,抓住了缰绳,叹了口气。只听他在我耳边轻轻说:"你要是把我手解开,我能帮你。" 我一哆嗦,眼前金星乱恍,差点就趴下去。我定了定神,咱是已经毁了,没救了。 我只好强打了精神说:"你总选最不合时宜的坎儿醒来,你早点或晚点多好。" 他居然低笑了两声,我心中一恍惚,听他说:"我觉得此时,挺好。" 我恨不能一头就撞死在这破门上。哎! 没办法,谁让咱们有些变态,自己没了气焰。 只好恨恨地说:"这事儿没完,我以后再和你算账。" 典型的败退语。抬手扯开了活结,把围巾甩过左肩,他把右手搭过我的肩,伸向门环,有点抖。我的左手把缰绳隔环递给他,他拿过去,我的左手再接过来,套过另一段缰绳,打了一个结。 我双手握了他的两腿,走进了黑庙。3 我停了一会,眼睛看清了大概情景。不过是一个破败的神龛,满地坑坑洼洼。我走到神龛前,背身缓缓放下佑生,让他右腿先着地,然后依着神龛的台子。 我摸索着打开拉链,摸出火柴和那几张纸巾和纸片,又关上拉链,对他说:"你等一等,我找东西点上火。" 他有点抖,但是嗯了一声。 我猫着腰,睁大眼睛满地找些树枝烂木头等等,搜罗了一些放在地正中,想先点了火再去外面找。我蹲在小杂物堆前,喃喃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啊。" 用纸巾和纸片裹了干的树枝子,然后,翻开火柴盒,扯断一根火柴。我的手有点哆嗦,迟迟不能下手。 忽听他说:"你好象,没以前那么嚣张了呢。" 笑意盎然。 黑暗中我脸一红。我怎么解释我绑他双手在我胸前时感到的心旌荡漾和他醒来时我被人窥见隐私的惊慌。英雄气短哪。我恨道:"敢呲毛,小心我治你。" 这些都是空洞的威胁,从幼儿园时起我就知道说这种话的人,外强中干,理屈词穷,黔驴技穷,只是在拖延时间,好想想词儿,只但愿他不知道。 他一笑,极慢地说:"看也看过了,绑也绑过了……" 得,看来他也知道。 我愿赌服输了,挥挥手:"行了行了,我怕你了还不成么。" 奇怪,他看不见我的脸色,很多次他都没看我,但我觉得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即使是我藏得很深的情绪和思想,吓人。我心乱跳了一下,觉得象被他抓住了什么把柄,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挥洒自如了。 我一下划动火柴,突然迸发的火焰吓了我一跳,我忙点上引火的枝子,又放近到别的树枝边,慢慢地,火燃起来,四周一下子亮了起来。我看向他,他的肿脸也看不出表情,他依着台子,抖得象随时会瘫下来,和刚才说话的平静语气完全不一样。 我叹了一声,此人如此隐忍,语气不带出痛来。 我忙起身扶住他,看来他是一步也不能跳,但我此时却不敢象以前那样放手轻薄他了,我犹豫间,他又轻笑了一下,道:"你也有此时?" 是啊,怎么反过来了?! 我一个机灵,吓醒过来。心魔生矣! 他有三房妻妾啊! 我哈哈一声笑说:"你等着!" 我一合双臂环腰抱起他,转身两步走到火边,放他下来。 接着搀着他弯了右膝,慢慢席地侧坐下来。我拍拍手,走到他身后,把背包解下来,打开,把水瓶递给他,又给了他一个面包。放下背包,展颜一笑,对他说:"你看着火,我去找多点树枝去。" 他呆在那里,没说话。 我拾起一根小火苗的枝子走出去。哼,我还是原来的我! 到外面,依然漆黑,我赶快借着火苗看了看周围,荒草丛生,还有一眼井,一棵歪脖树。我赶忙过去看,太好了,还有个破桶。火灭了,我等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把桶扔下井,打上来大半桶黑油油的水。我把水放在歪脖树旁,一脚高一脚低地回到门前,把马牵了,系在树上,让它喝水吃草。临走又拍了拍它,说了声谢谢你。 我左右前后,起起落落地捡了一抱树枝,回到屋里。我把树枝放下,续了几支在火里,不敢弄太大,怕把破庙给烧了。然后紧挨着他坐下,对他说:"你可以靠着我了!" 看咱们谁怕谁!!! 他没说话。我看见他依然拿着水瓶和面包没动,知道他等着我,心道:迂腐! 拿过水来喝了一口,又递给他说:"你要慢慢喝。" 他点了一下头。又把面包递回来, 我懒得骂他,开了袋子,分了一半给他,两个人在沉默中吃着。 他喝几口水,递还了水瓶,倚在我身上说:"我想躺一下。" 我忙慢慢挪开,他侧躺在地,头枕在我的腿上。 过了一会,他说:"你可真有怕的东西?" 还念着我刚才的慌神么,可惜,过去了。我说:"当然有! 我就怕嫁个有妻妾的人, 和一大堆女的一块儿献媚争宠,一想到我此就怕得死了。" 这何尝不是实话。 他没说话,象是睡过去了。好久,他低声说:"我是真的佩服你,云起," 他清晰地念着我的新名字,我还愣了一下,好陌生啊。他竟然没生气我刚才刺激他的话。又听他接着说:"你年纪轻轻,如此胆智,世间少有的,更何况你还是个女子。" 我一挥手: "别提我是个女的! 我正努力要忘了这茬呢。你最好也赶快忘了,算帮我一个忙。" 他轻轻笑了,嗯? 你倒越来越爱笑了,欠骂了吧。又听他接着说:"可谓是女中豪杰了。" 好你的,恶心我。好话还不会说嘛,让我还给你。摇摇头说:"我算什么,我干的事全是为了自保,是狗急跳墙的把戏,充其量不过小聪明罢了。我心中充满恐惧。一旦我哪天不能保护自己了,我会吓得瘫痪的。我当不了豪杰,因为我怕痛。稍微一点痛苦,马上就崩溃了,内心毫无毅力和坚强。你就不同,佑生,你其实才是真正的英雄呢。" 我叹了口气,"你受尽折磨却能活下来,这要多坚强! 听你言语之间,不亢不卑,不急不燥,现在虽身负重伤,依然能谈笑如春风暖日,这是何等的定力啊! 我才是真的佩服你的。" 我忙停下,说多了吧,互相吹捧? 可我怎么觉得象我以前在他面前脱裤子似的情况又出现了? 他的头微动了一下,脸对着火光,闭着眼,大概也肿得睁不开了。我下意识伸手要把一缕沾在他太阳穴和紫肿眼睛上的头发拿开,手在空中又生生停下来,放回到身前,我还是别招惹人家,也别纵容了自己。 我感到他头枕着的地方一片湿润,他又出虚汗了么? 我微扭脸看他的后面,一片黑呼呼的,深色裤子,也不分明。他一定要得到治疗。 "等天亮了,我们就进这个镇子,找医生为你包扎一下,我们不能再这样骑马了。" 他轻动一下头,大概想摇头:"不。没有银两衣着,也太危险。" 看来他是有仇家的,我怎么碰上这事,吓了一哆嗦。 他又轻声说:"我们就接着这样……向南就是了,我行的"。可恶,就知道说这种逗我心尖儿的话。 "行什么行,这回我说行才行。你说你行,都快死在马上了。可气,把我乎悠得提心吊胆,吓死了至少一百万脑细胞,日后老年痴呆怎么办? 象你这种行,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他又要开口,我打断他:"这里是不是也有佛教?" 他愣了一下,说:"是的,怎么了?" 我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看来神明的照耀是不论各种变幻的,宗教的传播竟横扫过不同的时空。 他又开口:"不能进镇……" "此事已定,不必多言了。你从今记住,我说行就行,不行也行,我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跟你行不行的没什么关系。天一亮就进镇,你不去,我就把你绑起来放在马上驼进去。" 看谁狠。 他停了一会儿,一笑,慢慢一字一字地说:"并不是怕被你绑起来……" 我一身冷汗,心惊肉跳,明白棋逢对手,他竟知道怎么点我的死穴,赶快,走为上策了,逃吧。我忙一探手,伸入他身上的我的羽绒服的一个口袋里,说:"我让你看看我在我家乡用的钱包吧。" 拿出了钱包。他又轻笑了一下,我脸有点热。你倒笑口常开了你。 我放了多支树枝,火大些,打开了钱包,长叹一声,我大约昨天此时放这个钱包在口袋里吧,一日何止千万里啊。我把钱包里的东西一样样给他看,什么是钱票,硬币,车票,收据,各式银行卡信用卡等等,我没想到有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他一会儿问这,一会问那,有无限兴趣。一件件我平时视而不见的小杂品,此时都能说出一套解释。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低声谈笑,象是我小时候和邻居小孩在玩过家家。 突然,一张照片从我的身份证后面掉下来,他原来正拿着我的身份证看我象通辑犯一样的照片(所有人在身份证上的照片都象通辑犯照似的,如果不象,那么就不是身份证上的照片),此时一怔。我拾起照片,心头一暗。照片上的他得意地笑着, 典型的阳光书生模样,白净面庞,眉眼清楚。此时看来,又熟悉又陌生。我不带合影照,觉得那太显摆,这张照片也不知放了多久了……一时间,我又感到那种茫然,往昔三年的相依相伴,大学里的湖光掠影,路灯下的双双人影,商场里的指点江山,一次次的接送,一回回的缠绵……都是空的么? 一个签证就划去了所有? 他还不是因为已经有了一个人而离开我,仅为了一个未知就先断了我,更显得我无足轻重啊。我的嗓子有点痛。 "是你的夫君么?" 好久了吧,他轻声问。我点点头,把照片给他。不敢说话,怕暴露了我的嗓子。 他看了很久很久,我也不说话,想着心事。 "真的是为什么呢?" 他终于问道。 你还穷追不舍哪,但我现在实在是心力憔悴,只淡淡地说:"为什么?因为他觉得能找到比我更好的贝。" "不可能!" 他几乎立刻答道。 我叹了一口气:"怎么不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变心啊。如果他心在我身上,什么都是好的,不好的也是好的,不会有更好的。如果他心不在了,什么都不是好的了,好的也是不好的,最好的也会有更好的。" 他停了一会儿,说:"我竟然听懂了!" 我扑哧一下子笑出来,批手夺过照片,扔到了火里。可看着火苗把照片慢慢烧尽,我刚刚明亮了一下的心,又暗下来。不禁想: 这世上真没有可靠的东西了,他的爱不可靠,我的爱又如何? 不也一样可以一挥而去吗? 他又问:"你怨他么?" 我心里好痛,想起我在大马路边痛哭失声的样子,发誓我永不再哭。长吸了口气又呼出去,说:"他既然能变心,何尝不是证明我当初看错了人啊! 我们家乡人总说-真正聪明的人才会得到个好伴侣,我选择错误,白费了时间和精力,怨他还不如怨我自己! 又没有谁拿枪逼着我和他在一起的。完全是自作自受,枉读了十二年书啊。 脑子里进水了才选了一个人来残害我!!知道的说我一时糊涂,不知道的非说我愚蠢无比,脑满肠肥,眼中无珠,痴傻呆粘。我上,无颜见我的父母双亲,下,没脸见我的猫猫狗狗。前后左右对不起我的酒肉朋友,我可亏大份儿了。日后这种赔本的买卖咱可再也不能做了,丢不起这个人哪! " 好久,他重又拿起我的身份证看着,说:"你下回的肯定是笔赚钱的买卖了。" 嘿,他竟然会耍贫嘴了。我摇头:"我怕了,本人没这个眼力价儿,不做买卖了,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他轻声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 我猛地看向他说:"你现在可以和我对话了,了不得啊,一日长进了两千年哪。" 他一笑,不再说话。 我默默把东西收拾了,从他手里扯过来身份证,放好,把钱包又放回兜里。对他说:"你冷不冷? 别睡,天快亮了。" 他放下手到胸前,低低地说:"你唱个歌吧,我喜欢听。" 我看着外面不是那么黑暗的天空说:"就唱家乡的一首老歌吧,很多年以前流行过。" 我轻轻地唱起来。 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 行遍千山和万水一路走来不能回 蓦然回首情已远身不由已在天边 才明白爱恨情仇最伤最痛是后悔 如果你不曾心碎你不会懂得我伤悲 当我眼中有泪别问我是为谁 就让我忘了这一切 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 所有真心真意任它雨打风吹 付出的爱收不回 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 就算我会喝醉就算我会心碎 不会看见我流泪 宛如我此时的心声。我一遍一遍地低唱着,我腿上他头枕着的地方越来越湿,他一动不动。 外面,黎明到来了。小镇1 天亮了,我扶他起来,背他出去,他扶着外墙站好,我也去方便了。我暗暗决定,无论如何,我得混出个模样,然后好设计并制作抽水马桶。没有良好的如厕环境,是我不能容忍的。 我虽然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但由于过度兴奋,倒也不太难受。原来想把食品多留几天,现在我却决定多吃一点,如果镇上出了问题,我也不会后悔。 我回来把他背到马旁边,他又一次开口:"还是……" "停!" 我抬手止住他,"我不重复了"。他按下我的手:"如果出事……" "你烦不烦哪,又来毁我。" 我打开背包,拿出红牛饮料,又背上包。我向他展示这易拉罐,说:"此乃集各种营养精华的饮品,你如果体谅我千方百计地希望你活下去的苦心,你就把它全喝了。" 我拉开,递给他。 他摇摇头:"一起喝。" 我想想说:"你喝了,我要穿你身上的衣服。" 他又要说什么,我一甩手:"听我的。" 他喝了饮料,我把易拉罐又放好(现在什么都是宝贝),吃了一把巧克力豆。报上说有人每天只吃巧克力,三个星期掉了19斤。我照这样下去,一个星期就可以掉19斤,早知道一天吃一个面包和一把巧克力豆就能活,在北京我就不必吃那么多别的东西,还得天天减肥。 我拉开他羽绒服的拉链,替他脱下来,说:"帮我拿着。" 然后双手从下面把套头羊毛衫翻过头顶,羊毛衫带起我里面的棉毛衫,半露出我的胸罩。我心说不好,这不是在人家面前跳艳舞是什么? 不能说什么,越涂越黑,赶快全脱了衫,装没事人一样,一手拿过羽绒服,一手递过羊毛衫,他拿住,微低着头,没出声。 我穿上羽绒服,又拿过羊毛衫,撑开了领口向他头上套去,他想闪,晃了一下,我懒得骂他,一伸手,不由分说给他套上,拉过他双肩,示意他把手臂伸进去,他没再抵抗,先后把两只胳膊伸进袖筒。我帮他把羊毛衫拉下了,有点短,袖子也是。 我又探手把他的头发从里面拿出来,把背包给他背上,一个个调节了背带,和了他的身体,扣好胸前的和腹部的背带扣,舒了口气。我怎么跟个丫环似的。 我转了一圈脖子,把双肩往后收了收。看着他严肃地说:"我们进镇,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许笑! 不许说话! 不许乱动! 不许不听话! 记着了!" 然后不等他答言,转了他的身体,一抱上马,让他俯卧在鞍上。我解了缰绳,牵了马,走向这个小镇。 我们走上大道,时间还早,没什么人。我呼吸着早晨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觉得十分振奋。我们走进了镇子,街道还是空荡荡的,但是一个小店已开门,热气冒出来。 我凝目看去,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者在门里晃荡,也好,随缘吧。我低声又叮嘱了一句:"记住我说的话!" 我走过去,那老者看着我,一脸愕然。我抿嘴一个温柔的微笑,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开口道:"这位老丈,我乃北方卧佛寺的还俗和尚(头发短嘛),愿我佛慈悲,保佑您生意兴隆,万事如意。我的这位俗家小弟不幸摔伤,请问老丈,此镇中,最好的郎中在哪里,可否请您告诉我?" 佑生在马上发出一阵压抑的呻吟。 那老者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忙还礼到:"这位小和尚有礼(不是说还俗了嘛,没听见哪),你只需去找李郎中,他住在此街尽头东边,红漆大门,甚是醒目。" 我又一拜:"多谢老丈。请问李郎中是否热衷医理,痴迷学习呢?" 老者笑了:"正是,小和尚如何知晓?" 我一笑:"不然如何成得了最好的郎中呢。" 老者点头:"小和尚聪明。但这李郎中甚是高价,你要多备点银两。" 我微笑一拜:"我佛慈悲,自有安排。" 转身牵马而去,老者驻足看着我。 佑生在马上刚要开口,我打断他:"不许说话。" 我到了那红漆大门前,还好,门稍开着。我上前扣动门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光着头,乱着衣衫出来,一脸的不耐烦。见到我一愣。 我严肃地一拜:"请问您可是这乡大名鼎鼎的良医李郎中?" 一见他点头,我马上说:"我乃北方著名大寺卧佛寺的还俗和尚,任云起。云起不才,也曾随我师傅游历四方。 我师授我佛家密传大悲佛陀心脏起搏术(CPR也),当人气断死绝之际,若立行此术,倘是此人命不该绝,此术可起死回生,令无脉的心脏重新跳动。虽是简易好学,但危急时刻,曾救无数性命,李郎中可想一观其妙?" 他看着我,我也严肃地看着他。他迟疑地问:"你这衣着……" 我答道:"这是寺内特制的冬日迦纱(幸亏我的羽绒服是半黄半棕色)及旅行裤,专为远途云游所备。" 他问道:"你想要何报酬?" 我一拜:"请李郎中医治我这位俗家小弟,另备一副衣服及头帽给他穿戴。如有可能,再赠二两纹银。" 他愕然道:"我行医这许多年,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要我治病还送衣服银子的!" 我仰天朗声大笑(的确是荒唐),他呆了,看着我,我停笑平视着他说:"李郎中有所不知,在下远游无数异域奇乡,见各色中土闻所未闻想所未想之事。听我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与我相遇的机缘,千金难买。今日因我这位俗家小弟,我与李郎中有缘相见,传你大悲佛陀心脏起搏术,你他日思量,必明白你今日所作所为,与你所得相比实微不足道也。" 他看着我说:"你才多大年纪? 敢出此狂言。" 哼,非给你点厉害看看。我拉开背包,拿出一个香蕉,甚是巨大完美,又掏出一个巧克力豆,拉回拉链。我把香蕉递给他,说:"李郎中可否告诉我此为何物?" 他反复察看,不得其解。 我微微一笑:"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岂可貌相,海水岂可斗量。此物名香蕉,皮可捣碎敷伤,治感染化脓(ITS TRUE),里面的果肉甘甜淳美,常食可治头重晕厥(防高血压),腹梗不化(润肠)也。" 我又递过去巧克力豆,"请问这又是何物?" 他拿了,反复又看,放在嘴里,舔了舔,又舔了舔,不由得给吃了。巧克力的魅力所向无敌,我个人经常就有这样,说只舔舔,然后不知不觉就让巧克力豆跑入我口中的经历。 "此乃巧克力豆也,补血提神,辅佐正气。价比黄金,当今圣上尚无缘品尝。" 他脸白了,觉得遇上碰瓷的了。 我一笑:"若李郎中尽力医治我的这位小弟弟,我奉送这只香蕉,另外加赠一枚世间无价巧克力豆。" 他终于笑了:"好! 任先生请进。" 开了门。 我牵了马走进去。他示意我把马拴在院里的树上,自己走入正房里去了。 我拴了马,从后面抱下佑生,他发着抖。我帮他转身对着我,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要是敢说一个字,我掐死你。" 转身背他走向李郎中的诊室,他在我背上,愈加抖得如风中落叶。小镇 2 我走进诊室,才明白为何李郎中衣冠不整。这诊室乱七八糟,满地的药罐杂物,各式医书,大小家具,纷纷乱放着,让人无法下脚。唯一空的地方是半张床铺。 李郎中已坐在床边唯一的椅子上,正拿着那个香蕉在鼻子下面闻来闻去。果然是医痴。听见我们进来,半心半意地示意了一下。我背着佑生走过去,放他下来,慢慢坐下。李郎中摆了一下手说:"除去衣物。" 我背向着李郎中,凑到佑生面前,看着他,使劲向上挑了挑一边的眉毛,露齿一笑,就是电影里传统戏剧里那些花花太岁强抢民女前的表情,他微低了头。我拿下背包,从下面掀起羊毛衫,帮他褪下来,放在一边。又拉下拉链,想脱下他的运动衫,一试才发现许多地方已和他的伤口粘在一起,我皱了眉,哆哆嗦嗦就是下不了手。他抬头看我,愣了一下,大概惊讶我居然没有趁火打劫,又低下头,抬手轻拿开我的手,自己把运动衫脱了下来。他那里还没出声,我这儿先吸了一口冷气,脊背发麻。 李郎中余光见他脱了衣服,终于放下香蕉,扭头一看,吓了一跳,出口道:"这是什么伤?" 我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位小弟被歹人所获,受尽苦楚,可怜他口不能言,还望李郎中好好治疗。" "他还是哑巴,何其命苦。" 他叹道,我也又一叹。佑生一哆嗦。 人们都说医生和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有相似之处,我深表赞同。我曾因一个简单的病症去看专家,专家三言两语把我打发了,我在门边听他说:"这种病也来看专家,真是……" 我当时羞愧难当,恨自己怎么没病得个七死八活的,只这么个不复杂多变的病,白白地浪费了专家的宝贵时间。 佑生应该是李郎中的美梦成真了。李郎中在一开始的震惊恢复之后,就变得极其兴奋,跟吃了摇头丸似的,摇头摆尾地在那里如数家珍地对佑生的伤品头品足:"这是烙伤,这是鞭伤,很简单。这是钝物慢慢割的,这是磨的,这是咬的,这是扎的,这处指骨断了,这象是剪下来的,这象是缝过的,这象是硬撕开的……" 我在那里听得眉头紧皱,浑身发冷,不住地颤抖,佑生抬头看我,似乎轻轻摇了一下头,大概想告诉我他没事。直到李郎中开始满屋子地找瓶瓶罐罐地要上药,我才暖和过来。 他妈的,应该多要点东西,佑生是免费教材啊,我还是亏了! 该要五两银子。 李郎中把上身处理好,包扎了佑生的头,肩膀,胸腹,手腕,手指,就要起身,我忙说:"请郎中看看下身。" 他一愣:"还有?" 转头看着佑生说:"你怎么还能活着呢?" 我差点一拳打到他脸上。 我走上去帮佑生躺下,他轻轻推了一下我的膝盖,我明白他希望我出去。我点点头,触了他手背一下。我转头对李郎中说:"我去看一下马匹。" 李郎中摆摆手,自言自语着:"还能有什么新的……" 我拔腿奔了出去。 我站在马边吁了口气。我一向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主,今天怎么腿软了? 是看不得那些伤呢? 还是仅因为那是佑生? 他究竟犯在了谁的手里? 那些伤竟不是为了要他的命而是为了要他受苦的。能到这份儿上,一定有极深的仇恨。这种仇恨不外乎是为父母夫妇子女报复这样的情感纠葛。他连说话都缓慢斟酌,怎么会结下这样恨他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