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江天回家的那一天还是来了。江天打算开车回去,所以两个人早早都起来了,吃过早饭看完新送来的报纸,眼看着都要走了,江天硬是想起几个礼拜前还有双顾云声的鞋子晾在阳台上,非要收起来,拎着鞋子在鞋柜里找鞋盒,翻了半天,好不容易从一堆鞋盒里找到个空的,摇晃了一下发现里面有东西,但又轻得不像鞋。江天顺手一打开,人就楞坐在了鞋柜前面。“顾云声。”听到他喊,刚回到卧室的顾云声探除半边身子来:“你不是要走吗,怎么……”然而在看见江天手上的盒子之后,也顿住了。别说江天,就连顾云声自己,都没想到居然会把戒指连同盒子一道塞到空鞋盒里,还一放就是这么多年,从没想起来在这一块去找。江天已经先一步戴上了戒指,戴上之后还笑:“这戒指太松了,怕是要缠个红绳子。”顾云声良久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好半天才掩饰般地勉强一笑:“胡说八道,滚你的红绳子,又不是女人戴顶针。”现在再看当年买的戒指,真是朴素到了极点,但戴在男人的手指上,并不显得如何的寒碜。“当年我眼光真是差,现在看土死了。”顾云声哆嗦着嘴唇,竭力镇定着开口。“我看倒是很好。”江天拿着戒指盒子走到顾云声身边,把自己的左手伸给他看。的确是有点松动了,顾云声就皱了皱眉:“那是你手指太细,我当时试过,正好的。”听他这样说,江天露出一个柔软的甚至称得上腼腆的笑容来,把盒子里的另外一只戒指戴在顾云声手上。虽然一再告诫自己这只是个普通的举手之劳的动作,但顾云声在稍稍抗拒之后,还是伸直了手指。戒指一如回忆中地合适。顾云声合拢微微颤抖的手指,说:“你看我说了正好。好了,你要回家去见你外公外婆小姨姨夫,戴个戒指惹眼不惹眼,摘下来吧。”江天并没异议,但顾云声看见戒指又如此轻易地从他手上剥了下来,心里还是沉了一下。只是很快,那只戒指又回到了顾云声的无名指上,他听见江天轻声说:“那你先替我戴着,等我回来还给我。这次别再乱丢了,不然又得我找回来。”顾云声笑得眼眶都发热,只能低头去看手指上紧紧挨着的戒指:“笑话,怎么又算你找回来的了,明明就是我好好搁在那……”话没说完,江天先找到他的嘴唇,吃掉了所有没说完的话。没几天顾云声也去了南方,一个人,没别的事情做也就是为不做事来的,睡觉,晒太阳,看书,看电视。年三十晚上他到海滩边走了一圈,看见所有的客房的灯都开着,窗帘也开着,于是笑了。到处静得能有鬼影随时窜出来。顾云声想来想去还是回房间看电视。春节晚会是不看的,转台回市台,居然看见自己写的某情景剧的新年特别版,他就像是第一次看一样,还跟着傻笑了数次,才再转了台。这次是个电影,讲的是一对貌合神离的中年夫妇,节奏太慢,实在不是这一晚该放的电影,顾云声甚至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电话去那个台抗义,想想这简直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又算了。他一边看,想的是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回祖父家过年。那是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城市,祖母很能干,一个人张罗一桌子菜,然后会在饭后喂自己吃一碗酒酿年糕,上面卧着一个双黄糖心蛋。他小时候一定要加很多很多的糖,把那个鸡蛋挑破,只吃蛋白。那股甜味忽然在口舌间活了过来,顾云声又想起不久前江天留下来的那个亲吻和拥抱,看了看戒指,还是在手边的,依然亲密地挨在一起。他打电话叫送餐,问有没有酒酿年糕,餐厅的服务生为难半天,直说,我们这里有意大利进口的冰淇淋和新鲜的提拉米苏,热带水果拼盘,还有芒果布丁蓝莓派,苹果塔和巧克力慕斯,您看有没有想吃的。顾云声只能意兴阑珊地挂了电话,继续看电视。那电影的节奏委实太慢,顾云声白天看了一天书,很快就睡着了,又被一个电话吵醒。他迷糊着按下通话键,江天的笑声传过来:“顾云声,新年好。”这时有人在海滩上放烟火,俗气的红色绿色白色的花朵争相开放,顾云声看呆了,很久才说:“你也新年好。”“在干嘛?”电话那头电话声人声交织着,热闹得要命。“没事干,睡着了,又被你的电话吵醒了。”“三十晚上还睡,罚你新一年没得睡。”顾云声正要说这句话说得何其恶毒,但之前的喧嚣声莫名消失了,江天忽然抢上一句:“别一个人待在那么远的地方,过来和我过年。我很想你。”谁告诉他说年三十是信号最差的一天。顾云声愤恨地想,明明比人在耳侧还要清楚些,连呼吸都听得真真切切了。手一抖,再一次看向窗外,正好有一朵硕大的金灿灿的礼花在窗口绽放。他于是应道:“好。”从度假地回老家的飞机每天只有一班,初一的票已经错过了,年初二的没订到,好不容易买一张票,已经是初三了。江天开车来接他,两个人一打照面都笑了。江天说:“你带人来就好,傻乎乎带这么多海鲜做什么?”顾云声也看着江天身上那件式样古旧的大红毛衣,坏笑:“你哪里来的这件衣服?”江天低头打量一番自己身上的衣服,也笑了:“外婆给我打的,非要我过年穿上。还是很暖和的,就是最近我瘦了,显得宽了点。”他们一边说一边往停车场走:“在家都没胖回来?你就安心享福吧,心事不要太多,我以前……”他本来想说“我以前一回家那叫催肥效果卓越”,后来想想说了何其无趣,闭上了嘴。江天看他一眼:“要不然你还是回家吧,我陪你回去也可以,就说我回来了想来看看叔叔阿姨。”“别,到时候他们把我打出去让你进去坐,我多难过。”顾云声满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再说我听说这几年老头子带着我妈去我叔叔家过年的,顺便旅行,想得开。”江天静了一静,换了个开心点的话题:“今天早上有人送了两条活的翘嘴白来家里,外公说你有福气,来得正巧。”顾云声笑得有点僵:“我去你家该说什么?”江天很奇怪地看他:“你以前不是常去吗,该说什么说什么。今天来接你之前和外公下棋,输得一塌糊涂,等一下你替我赢回来。”“这个时候输棋是尽孝,你要我下我还是输。”一路上都在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回到市区。顾云声好几年都没回来,记忆中的城市和眼前所见的已经像是两座不同的城市了,美好的部分几乎全部被新近而起的丑陋建筑而取代,顾云声默默看着,忽然说:“在下个路口左转。”“回家不走这条路啊。”“我定了宾馆。”江天没想到他回家还定宾馆,深深望了一眼,由着他说的开去了那间宾馆。放了行李顾云声还专门换了身衣服,江天坐在沙发上等他,言语中有着不甚分明的不赞许:我还以为你到我家住,张阿姨专门给你收拾了客房。““你别吓我,而且要是真的去住了,我就更贪心了。这不是把我放到炉火上煎嘛。”江天给他说得心里不是滋味,站起来拍了拍顾云声的背:“说傻话。”直到开回市委和当年日报社的那条路上,顾云声才找回少年时的感觉。江天也刻意地把速度放慢了,指着已经被夷为平地的日报社旧址说:“博物馆开春就要动工了,我回来的时候日报社已经拆迁了,不然应该去照两张照片的。”顾云声嘴上安慰着“这也没什么”,但一直在车开进市委宿舍的院子之前,还是忍不住留恋地朝旧家的方向张望。门扉依然,连院子里的枇杷树都依然,顾云声定神,看着江天拿钥匙打开门后回身等自己,于是也收起这一路来种种的期待和惶恐,朝他一笑,跟着他进了门。歧路 正文 A-22章节字数:4530 更新时间:08-12-03 20:10顾云声才进门就觉得暖和,心里想到底是有老人的家里,供暖真是给得足。刚摘了围巾脱下外套,听江天扬起声音和家里人打招呼:“外公、外婆,我把顾云声接回来了。”很快有脚步声从客厅里传过来,先出来的是江天的外婆,老太太八十岁了,头发雪白,脸色红润,笑起来就像个小孩子:“怎么去了这么久?现在机场这么远的?云声很久没见到了,看看,好像高了?”顾云声赶快先给江天外婆拜年,然后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哪里还能长高……哦,我没留心,原来换了地板了,我还没换鞋呢。”外婆连声说“不用换”,但顾云声已经先一步弯腰脱了鞋,换上江天踢过来的拖鞋,又说:“奶奶的气色看起来很好,几年不见,一点都没变。”一句话哄得老人家心花怒放,笑成了一朵花:“哪里没有变,你看头发都全白了……你们也是,都不回家过年的……幸好这次回来了。我腿脚不好,不太出门了,很久没见到你爸妈,他们好吗?”顾云声只愣了一下,赶快接上话:“挺好的,我爸老说在家里过年没劲,这几年都带着我妈去外地的叔叔家过年。他们也要我向你和爷爷拜年呢。”“好,好,都好。别在门口站着,江天外公和钟圆在里面下棋,一直等你们来呢。”钟圆是江天小姨那对双胞胎里的男孩,比江天他们小六岁,大学毕业后没两个月就辞职,开了一家小广告公司单干,经过这些年,他的公司已经是在省内都颇有规模和名气了。顾云声听见他也来了,笑着说:“好久没见到钟圆了,听说他结婚了,女儿都快三岁了是吧。”“小宝在楼上睡午觉,等一下抱下来。”在被江天带着进客厅去见外公的短短几步路上顾云声悄悄摘掉了手表,塞进裤子口袋里。他一进客厅就在门边收住了脚步,有点贪婪地打量着这个久违的地方。客厅里重新装修过,家具和格局都变了,只有房间角落里依然养着的君子兰和文竹,依稀还是旧日风致。说来也怪,每次见到江天的外公,都觉得时间在这个老人身上停滞住了,当年江天出国前见到是什么样子,现在也依然是那个样子,就是更瘦,腰背挺得更直,神情看起来更沉默一些。钟圆早早听到三个人在通堂里的寒暄,嘻嘻哈哈扭头:“顾大哥来了?很久不见你了,一点不老。好像还变帅了啊。来来,你们赶快救我,我都要被外公杀得毫无还手余地了。”江天外公抬起眼来,笑了:“云声来了啊,来,你坐,茶几上橘子橙子柚子都有,不要客气啊。江天你也回家来做客的?帮忙泡茶啊。”江天忍笑瞥了一眼顾云声,哦了一声去倒茶,临走前从他手里还接过进门就放下来的那几袋海螃蟹牡蛎和对虾。顾云声收起初进门时那微妙的敬畏之心,深深鞠了个躬:“还没给您拜年呢。这儿先给您拜年,祝您长命百岁,身体健康。”江天外公刚下了个子,笑呵呵地说:“怎么几年不上门,反而客气起来了。人哪里真的能活一百岁的,不过托云声你的吉言,没痛没灾就是福气了。”钟圆抢过话来:“那不能这么说,外公你是要活一百五十岁的,这三分之二还没活到呢。”“就你油嘴滑舌……好好下棋。”江天外公斜过手杖,轻轻点了一下钟圆的小腿。不久江天又回到了客厅,身后跟着系着围裙的张阿姨,一见到顾云声欢喜得要扑上去:“这不是云声吗,嗯,没怎么变嘛,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子。前天江天说你要过来做客,他外公外婆特别要我煮你喜欢吃的菜,等一下你吃吃看,是不是还和以前一个味道……哎呀这个钟点你午饭吃过没有?外公家里人送了新打的糍粑来,我炕几个给你吃?”“飞机上吃过了,张阿姨你别忙了,我留着肚子吃晚饭呢。”一家人闻言都笑了,笑声中钟圆站起来:“哥你回来得正好,还是老规矩,我们两家一人出一个,陪外公外婆打牌。我这就搬凳子去。”江天的脸被暖气一熏,泛起来令人愉悦的血色,话也比平常多:“这打不得,我这边就我一个,你们家里那么多人,等一下你太太午觉起来了,还有钟月……对了,说起来小姨他们呢?”钟圆已经溜往书房搬椅子,听到江天问他停了一下,回头丢给他一个有点诡异难测的微笑:“我爸去附近的县慰问群众了,晚饭不回来吃。我妈和我姐在家里做合菜,你知道就我妈那刀工,没钟月帮忙是搞不得的。她们晚点过来,哦,等一下还有个专门的惊喜给你,你等着看吧。”江天不知道钟圆葫芦里头卖什么药,笑了一声:“又在搞鬼了。”没多久麻将上桌人也上桌。钟圆掷骰子掷到自己坐庄,就眉飞色舞地说:“今天杀富济贫,先截江天的纲。”“就你话多,这是在家里呢,又不是你去外面和你客户拉广告。”江天听得好笑,说他一句。江天外公外婆却都是笑眯眯的,一面摸牌一面听,也不打断表兄弟两个磨牙。顾云声没事干,摸了两个橘子又拉过张板凳坐在江天边上看他们一家人打牌。江天外公不吃酸的,所以他们家的橘子都甜得很,顾云声吃了一个觉得太甜,吃了一半放下来,和另一个一起放在牌桌上,江天趁着打牌的间隙把那一个半橘子都吃了,吃完就去喝茶漱口,偏过头低声说:“劳驾你递片柚子来。”看着打了几圈,顾云声慢慢看出这一家人打牌的习惯:江天外公喜欢赢大牌,最不济也要等自摸;江天外婆有吃必吃,有碰必碰,打得是欢喜牌——等着人家放“冲”来和;钟圆是只有要和,大小不论,一定推倒;江天倒是沉得住气,手气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赢的几把都是十三滥。一家人一边打牌一边说话,说说笑笑自然很热闹,听到顾云声耳中,难免有些说不出的感慨和艳羡。坐久了觉得有点热,顾云声把衬衣的袖子挽起来,他动作一大,就给钟圆看到手上的戒指,眼睛一亮,笑着随口问出来:“顾大哥你什么时候结婚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不够意思了啊。”他这么一说,一牌桌的人除了江天眼睛都直直往他手指上瞄,顾云声忽然觉得脸上挂不住,又不敢往江天那边看,胡乱支吾着:“没的事,要是能结婚,早就结了。”江天外婆打了个筒子,有点遗憾地接话:“云声和小天,你们两个也是太有默契了还是怎么的,这个年纪还不结婚,还要拖到什么时候。你看圆圆,大学毕业没几天就结婚,现在小宝都三岁了,多好。”感觉到江天的脚在牌桌下面轻轻勾了一下自己的脚,顾云声会意,赶快把左手放下去藏起来,笑着说:“哪里是不想结,碰不到合适的,也不能乱找个人结婚,不知不觉就拖下来了。”“这叫什么话。你都没有结哪里知道合不合适。结婚这个东西,就是看运气的……”“对对,外婆说得好,我觉得我运气就很好。”钟圆大笑着接话。江天外公摸了张牌,抬眼看了一眼顾云声,问:“你爸爸妈妈好不好?”这次顾云声的应对自如多了,编造起来流利得就像是真的:“都很好。刚刚还和王奶奶说呢,他们嫌家里人少过年没意思,去外地的叔叔家一起过去了。”“嗯,能走走好。我前段时间摔了脚,现在走路都不利索,人到底是老了,骨头酥了,没有用了。”老人说得语调平常,但江天和钟圆两个人的表情明显是跟着变了一下,又迅速地竭力没事人一样把那点阴霾藏好。钟圆吃了江天的牌,赶快转话题:“外公大过年的说什么呢,现在就你一个人在赢,你还喊没用,那我们只要去抹脖子了。唉,我想起来了!”他一惊一乍的,弄得江天外婆重重拍他一下:“都多大的人了,说话还和小孩子一样,好好说。”只见钟圆笑眯眯转头看着顾云声,又看向江天说:“两年前哥你不是带女朋友回来吗,我和钟月就觉得眼熟,总没想起来,现在看到顾大哥,这可不是有点像顾大哥嘛!”钟圆这番话听得就像真有人在耳边撞了一阵钟,顾云声手一抖,脸上也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只好低头去喝茶,其间偷偷去瞥江天,他却垂着眼看牌,一点表情不见,仿佛闻所未闻。这一茬子事一旦提起,江天外婆也想起来了,很遗憾地说:“哎呀,那个姑娘,小许吧,我看人很好,又漂亮又得体,和我们小天站在一起也般配。对了,你倒是说说,怎么后来又没成了。”顾云声心里有一种荒谬的甜蜜感,却不能说破,索姓也低下眼来,正好看见手指上的戒指。正好轮到江天摸牌,他摸起一张,笑了一笑,放回去,才说:“外婆你不是说靠运气吗,我没这个运气。”“乱讲话……”“哦,和了。”江天面无表情推了牌,他外婆和钟圆说八卦正在兴头上,没想到江天闷不做响就和了。凑过去一看,江天外公动了动眉头:“诈和,罚子。你们哪里这么多话说,打牌就好好给我打牌,说话去一边说。”眼看着老爷子不高兴了,钟圆赶快收起他的八卦嘴脸,埋头洗牌。顾云声察觉江天转过脸来,也去看他,只见江天把手在桌子下面比了个夹烟的首饰,知道是想去抽烟了,心里又有点好笑,觉得哪怕是江天,一回到外公外婆面前也立马打回原型。果然江天洗完牌后说:“腊肉应该煮得差不多了,我去厨房一趟,帮张阿姨切肉去。”“你别走,走了三缺一怎么打,你等钟月来切,他们差不多要来了。”“怎么,切个菜还非要等你家的外科博士来动手?让顾云声先替着打两把,我很快就回来。”“那……你替我把骨头留下来啊,我要吃钉板肉,别剔太干净了。”钟圆格外叮嘱。江天把骰子交给顾云声,去厨房了。谁知顾云声不上桌则以,一上桌起手就是天和冲关,下一把继续做庄,没摸几轮牌就是七星无菁十三滥,再一盘无菁七对,除却第一把自摸,放冲的都是坐下家的钟圆。钟圆给子给得龇牙咧嘴,苦笑说:“怎么我哥一走风水就转了。顾大哥,难不成你最近失恋了,财运大好,所以我哥专门让你来替他上场转运的。”他在父母双方的大家庭里都是最小的孩子,从小受宠,又嘴尖舌利,在熟人面前更是口无遮拦惯了。他这么一开口,连江天外公也沉下脸来,顾云声却无所谓地笑笑:“你这小鬼大过年的戳人心肺,胡说八道些有的没的。”“那是有还是没有?你和我哥是不是打了赌啊,赶着谁先结婚先输了。不然哪里这么巧。”闻言顾云声只能苦笑,这时楼梯那边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接着一个穿着簇新的红色小棉袄的小姑娘推开了客厅的门。小孩子手短脚短,脸蛋像个粉嘟嘟的团子,她睁着小鹿一样的眼睛往客厅里看了一大圈,发现太爷爷太奶奶爸爸都在,只有一个叔叔不认得,就欢快地跑过去抱住她爹的腿,咯咯直笑。钟圆立刻变回甜心老爸嘴脸,把自己宝贝抱在腿上,对顾云声献宝:“我家小宝,宝贝儿叫顾伯伯好。”看到这么个粉雕玉砌的小美人,顾云声才发现自己确实是老了。又有点莫名的不甘心,逗她说:“叫叔叔啊。”听得一桌人又笑了,只有钟圆的小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笑,在自己爸爸怀里扭得像个糖麻花。正好这时候钟圆的太太也下楼来,顾云声借机把位子让给她,说了声:“我去厨房找江天来,你们先打。”溜了。关上门的一瞬间,就看见钟圆的太太接过女儿来,给她梳小辫子,小姑娘乖巧得要命,接过江天外公递给她的橘子,抠掉皮剥了,还记得分给太爷爷一半。歧路 正文 尾声章节字数:6846 更新时间:08-12-03 20:11厨房的灶上全满了,两个电磁炉和一个带电的砂钵也用上了。顾云声起先还能分辨得出来腊味和红烧蹄膀的香味,但稍微一待久,就只能闻到食物那浓郁的香气,但具体什么是什么,统统分不出来了。江天正在切腊肉,张阿姨则在把腊鱼和风鸡装在一个浅底的大盘子里,铺上豆豉辣椒,准备上蒸锅蒸。两个人的身影笼罩在蒸锅烧锅散发出来的白色蒸汽里,有一点朦胧的不真切。他们正在说话,一开始都没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于是顾云声就听见张阿姨说:“小天啊,等一下你记得往老鸭火腿汤里搁点盐,放一点提提鲜味,火腿本身有咸味的。”“嗯,好。”“问你哪,进门的时候我看到云声手上的戒指了,他成家了啊?他都成家了,你也要赶紧了。趁着阿姨还有力气,好给你带小孩。你外公虽然嘴上不念叨,但是每次看到小宝的那个眼神哦……”“顾云声戒指的事情我知道,他是成家了,但没结婚,以后找个机会和你慢慢说。”“什么叫成家了没结婚?现在你们年轻人说话我都听不懂……”“张阿姨、江天。”顾云声轻轻喊了一声。正在交谈的人齐齐转过头来,张阿姨笑着说:“云声你来厨房干什么?快去陪江天外公外婆打牌去。厨房里热死了,别进来。”“我赢得太凶,钟圆在嚎,赶快下桌算了。”江天轻哼了一声:“有声无泪谓之嚎,他有钱,你别管他。杀猪还专等过年呢。”顾云声和张阿姨听了都是噗哧一笑,顾云声指着江天说:“这可是你亲表弟,有这么说话的吗。”江天看了看顾云声,顾云声也在看他,于是他就对张阿姨说:“张阿姨你去休息一下,到小客厅去看会儿电视,等一下要蒸白鱼了我叫你。那只大的做卤水的是吧?”张阿姨会意他们有话要说,答应完了絮絮说:“鱼你等我来做,那条小一点的大小正好清蒸,给点甜酱油就能把人眉毛都鲜掉了。哦,你们等腊鱼蒸好了,就把那盘子扣肉热了。”“好,我知道。”张阿姨洗了手,把围裙扔下,先走了。江天继续低头切腊肉,问:“你怎么躲到厨房来了?”“你不能放我一个人在火上烤啊。你又哪里是真的来抽烟的。”顾云声看江天把腊肉切得肥瘦均匀,又大又薄,忽然就饿了。“本来确实是想抽一根,但是一进来张阿姨灌了我一碗汤,就不想抽了。你要不要喝汤,我觉得可以不加盐。”说完他放下刀也脱下一次姓手套,拉着顾云声到砂钵前面,掀开盖子,一阵白汽蒸腾而上,香味熏得顾云声睁不开眼睛。“里面有冬笋。”江天拿筷子挟起一方笋,送到顾云声嘴边。冬笋在老鸭和整整一只火腿爪尖煲出来的汤浸过,那个香味简直是无以言喻。所以顾云声明知此时此地江天这个温情脉脉的动作是危险的,他还是没抵抗住食物的诱惑,一偏头把笋吃了下去。谁知道那冬笋刚从热汤里捞出来,入了口烫得顾云声直跳,苦于说不出话来,也吐不出来,折腾了半天吃下去,顾云声气急败坏地去拍江天,江天笑着躲:“你都不晓得吹一下再吃,还怪我。”厨房里毕竟狭窄,顾云声打到了两下,也就算了,让口腔里的热气退一退,才说:“这要弄多少菜啊。”“外婆调的粉蒸肉,下面垫了小芋头,扣肉是年三十张阿姨蒸的一大锅,留了三分之一,正好等你今天过来吃。外公要吃肥肉,就炖了只红烧蹄膀,早上就开始炖了,现在油差不多全化出来了。”“你家过年真是鸡鸭鱼肉样样不缺。”那冬笋的清甜还在口齿中弥漫,顾云声忍笑,“你们家里人个个都会做饭,还人人都又高又瘦,遗传得好。不过你有一点不像你家人。”“哪里不像?”“你看钟圆的那个伶俐嘴巴,我记得钟月也会讲。”“那是从小姨开始基因突变,不算。”江天答得一本正经。顾云声忍不住小弯了腰。这边又换回笑脸,江天又=问:“腊肉吃不吃?外婆老家的亲戚专门带过来给我们的,一麻袋腊肉腊鱼,你没看到外公当时那个心花怒放的表情。”“找块瘦点的,要带皮的。”江天就说:“切好的都在那里,你自己挑。”顾云声拿手捡了一块塞进口里,满足地叹了口气:“我中午在飞机上基本上没吃东西,当时张阿姨问我吃不吃你家的糍粑,我说等着吃晚饭,现在后悔了。”“哦,那正好,这边炭火上还煨了两块,本来是留给小姨的,你饿了就先吃。等一下我让张阿姨来烤。”顾云声于是心安理得坐在厨房里唯一一张小椅子,吃着江天外公老家的糍粑蘸白糖,顺便看着江天忙碌。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年了,说来说去就是些吃喝玩乐的琐碎杂事,也不免谈起儿时过年时候的种种。江天家的糍粑是圆形的,两面都用模子印了花,在炭火上烤过之后,表皮发脆,微微有些焦黄,吃到里面却还是香软的糯米。顾云声不知不觉把两个都吃完了,碗里还剩下小半碗白糖,江天又问他:“有家里做的米酒,这个你能喝一点吧,要不要试试看?”顾云声都还没来得及答应,厨房的门又推开了,风风火火走进来一个人。等看清楚是江天的小姨,顾云声莫名觉得背上一根弦都绷紧了,从椅子上弹起来,迎接她兴冲冲走进来:“小天啊,你好好的怎么到厨房来了,哪里用得着你来忙?来来,我介绍个人给你们认识……哦,云声你来了啊,你好你好,怎么你也坐在厨房里?钟圆这个不像话的孩子,等一下我拎他过来……”“小姨,是我打牌打累了过来休息一下,顾云声也是进来陪我坐坐。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先放下再说。”“唉,还不是做合菜做到现在才过来,你先出来,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江天闻言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语气稍稍变了:“我不知道今天家里还有客人来。”江天小姨笑说:“是不是客人就看你说的了。是钟月的同学,人家过年没回家,小月请她来家里玩的。你干嘛啊,先跟我走。”“小姨……”江天看了一眼顾云声,顾云声却别过头不去看他,他才又说,“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再说今天家里没有外人。”“小月的同学来玩,又不是什么郑重其事的有别的企图。再说了云声能过来做客,人家小郑就不能来了?你要小姨说几次?快啊,我们在小客厅等你。”她说完就把一大盒子的合菜往案台上一搁,先出去了;留下江天和顾云声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说什么。末了,顾云声笑一笑:“快去吧,人家都上门来了。”江天叹了口气,对顾云声说:“那你去客厅帮我打牌,等一下我就过来找你。”“好,记得快点把人家带到客厅里来,我也看一看。”江天给他一个莫奈何的眼神,走之前把片完腊肉剩下的那块连着肉的骨头装在盘子里:“带给钟圆,给他吃的看能不能堵住他的嘴。”顾云声大笑着接过,直接去了客厅。钟圆看见他的钉板肉乐得眉开眼笑,牌也不打了,端着盘子坐在地板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吃得开心了还把女儿拉过来,把撕成小条的腊肉去喂她。惹得他外公外婆一起骂他。一个说“她才多大克化不了胃要疼的”,另一个说“你看你一手的油,蹭到她新衣服上都是”。但是钟圆听见反而把他那油光闪亮的嘴往女儿的小脸蛋上一按,笑着说:“我们家的姑娘,从小不学会吃腊肉怎么行。你们都说的,钟月五岁时候巴掌大的扣肉能吃四片……”话没说完被自家孪生姐姐飞来一掌,白眼他:“没个当爸爸的样子。”顾云声重上牌桌,运气还是如有神助,小牌都不和的,要来就是大的。正好钟圆带着女儿去洗脸洗手,他太太放心不下,也跟过去,牌桌上的人又换成了钟月。钟月眼睛比她弟弟还菁:“云声哥,你结婚了?嫂子呢?你还真新潮,两个戒指叠一起戴。”江天这个表妹尤其和江天长得像,都像他们外公,被她这么一看一说,顾云声伸手洗牌都不利落了。但支吾也不是办法,索姓说:“是该脱下来了,只是习惯了不舍得。等回去了就摘。”他说得模棱两可,兼之语气有些低沉,听得钟月一呆,心想搞不好是问错话了,赶快叉开话题:“我倒是想起来,前几天有个英国来的教授来我们学校讲课,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手上戴了六个戒指,我们都猜是结了太多次婚呢,还是把家里所有的戒指都留在手上了。”顾云声听了笑笑,继续陪着砌牌。这时江天的小姨带着江天和钟月的同学也回到了客厅。她之前已经和江天外公外婆打过招呼,所以大家只是点点头继续打牌,顾云声顺道看着几眼那个女孩子,高挑而纤细,长发过肩,鹅蛋脸,眉目疏淡,不折不扣的古典美人。也亏得江天小姨能找得到。顾云声作势站起来:“江天,你来打。”江天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我听钟圆哭诉说你手气没得挡,还是你来打,指望你替我赚新年的第一桶金。”“那不一样,我赌场得意,必然情场失意……”话没说完,被江天在看不见的地方掐了一下。他苦于自己在明处回不得手,立刻明智地住了嘴。接着在吃晚饭之前江天一直坐在顾云声边上看他打牌,也陪外公外婆说笑,再难得活泼地和自家表妹扯嘴皮子。到了吃晚饭,钟月问:“饭后还打不打?”江天想一想:“打也可以,不过我要送顾云声先回去。不然钟月你替我打几圈等我回来。”江天外婆诧异:“不是说云声在这里住吗?我们房间都收拾好了。”“不不,我还是回宾、回家睡。家里没人,总要有人守着。”他说得也是合情合理,江天外婆虽然再想挽留,但江天外公这时说“云声有事就让他回去,改天来住也是一样的”,也就这么定了下来。到得上桌顾云声忍不住要感叹张阿姨肯定有个看不见的秘密厨房,除了之前在厨房看到的那么多菜,硬是多出了一钵萝卜炖牛腩。被问到要喝什么酒,顾云声忙说:“听说家里酿了米酒,赏我喝两杯好了。最近喉咙不好,不敢喝白酒。”初上桌顾云声居然有些手足无措,似是不知道应付这样的热闹。他几乎忘记了在家里过年的滋味了,直到江天和钟圆一边一个拉着他坐下来,他才想起来,所谓家,是未必成套的碟盏、高矮不一的椅凳,位子不够了就先安顿好老人,父母把年幼的儿女抱在膝上,兄弟姐妹说说笑笑站的站挤的挤,一个按着另一个的肩头,毫不顾忌地从头顶耳侧伸过筷子去挟菜。大鱼大肉,或是一蔬一饭,在这个时候都吃得欢天喜地,这就是在家过年。席间自然是宾主皆欢,他挨着钟月坐,把江天留给钟月带来的女客。钟月一路在问顾云声电视台的内幕八卦,顾云声不好不说又不能都说,就张冠李戴混说一气,有空就去逗钟圆的小女儿,小姑娘不怕生,攀着他的胳膊软软地叫叔叔,又不是很发得清楚音,叫着叫着变调了,惹得全席人都笑了;江天也在忙着陪钟月的同学说话,那女孩子看起来内敛而文静,真的说起话来却是声音清亮,条理清楚,到后来只要她开口,大家干脆都只听她说去了。顾云声和江天几乎没说上话,就是去盛饭的时候,趁着钟圆讲笑话哄堂大笑的机会,顾云声微微笑着说:“这个不像我啊,你小姨情报没调查到位。”“哦,是吗,我倒是觉得挺好的。你看呢。”顾云声也故意顺着话说:“我也觉得挺好的,别送我了,留她在你家住好了。”晚饭吃到八点多钟,所有人都再也吃不动了,才又三三两两回到客厅里,轻声闲聊,或是吃水果消食。顾云声看着他们一家人,心里徒然羡慕,不知不觉之中看了几眼钟,落在江天眼里,于是说:“那我送顾云声回去。”江天小姨喝了酒,冲过来说:“那正好,你们也送小郑一路吧,她住医学院的宿舍,小天你知道在哪里吧。”“等我送了顾云声回去再说。”“不是顺路吗?”顾云声见状忙说:“不要紧,我打个车回去好了。”一面给江天使眼色。“等我先送完顾云声吧。”江天的语气毫无一点松动的意思。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不仅江天小姨莫名其妙地望着江天,房间里本来在逗小孩玩的江天外公外婆都转过脸来,盯着江天。顾云声不由得觉得很尴尬,正想再开口,江天已经向家里人道别了,同时客气地和郑小姐寒暄:“请稍微坐一下,我们还有点事情。你要是急着回去,就让钟圆送你吧。”顾云声觉得自己手脚都在发烫,赶快道了别,匆匆忙忙去玄关取外套,但拿好衣服戴好表之后发现江天没跟过来,心里有点悬,又绕回去,正好看见江天跪下来给他外公磕了一个头,却一句话也没说。除了江天外公看起来还好,全家上下都傻了,只有江天的小侄女咯咯地笑,跑过去有样学样跟着也磕了一个,嘴里嘟嘟囔囔念叨着“伯伯,太爷爷,压岁钱”,他家里人这才哄地一声又笑开了。江天起身的时候看见门外的顾云声,朝他走了过去。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一开始都没说话,顾云声觉得喝下去的米酒在烧心,挠得他眼睛热。他只能把额头抵在车窗上,以期冰冷的玻璃让自己好一些。开出很长一段,顾云声才说:“你发神经啦。”江天抿着嘴不说话。顾云声提高声音又说一次,眉头也蹙紧了:“我说你发神经了啊,非要我回来过年,我来了,本来都好好的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临出门你这是干嘛。说拖着的人不是你吗。”他觉得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绷了起来,而江天的沉默更是让他窒息。直到下一个红灯,江天停住车,扭过头:“是我说的,现在也还是在拖。我只是想给老人磕个头而已。不为我们,就哪怕只是我一个人,也应该磕这个头。你别太紧张了,没事的。”顾云声觉得堵得难过,说不出话来,又几乎在下一刻说“求求你还是回你外公身边结婚生子吧”,但是夜色下江天的眼睛里有水光,这点光又像一支箭,当胸穿过,把他钉牢了,心甘情愿就此再不回头永不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