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道:“为何这样看我?” 弱书生道:“公子莫怪。因小生见公子文质彬彬,没想到却有那样了得的功夫,故甚为倾慕。对了,小生名唤白华,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凤凰对那个华字甚为警剔,上下看了白华几遍方道:“修岚。” “原来是修岚兄。不知修岚兄在何处落脚?” 凤凰道:“你有何事?” 白华道:“你我在此相逢,也是有缘,小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凤凰素来讨厌拐弯末角,道:“讲。” 白华道:“小生在城西新开了个酒馆,正缺帮手,小生见修岚兄你适才在当铺当去了外衣,大概…是手头不便,若不嫌弃,能否来小生酒馆帮忙打理一二?小生绝不亏待公子。” 凤凰便又多看了这白华一眼:“白华?” “是。” “你方才也刚去当的玉佩。” “酒馆新开,周转不灵,日后便好了。” “我也刚当了二十两。” 白华笑道:“我见修岚兄豪爽仗义,有意相交,才冒昧一提。修岚兄若另有去处,便当我没说过就是。” 凤凰仔细打量白华,思索着问道:“你说天意是什么?” “什么?”白华一脸不解。 凤凰叹了口气:“天意就是一个反复无常的无赖。” 喝尽最后一杯酒,起身对白华道:“走吧。” 果然如白华所说,他的酒馆是新开。一进门,还能闻见清漆未干的味道。 白华带凤凰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言辞间不时表露出要与凤凰合伙做生意一起发财一起开分号的雄心壮志。 凤凰自认自己于生财一道并无一星半点经验可供白华借鉴,然而白华却道:“修岚兄何必自谦。适才在当铺,小生已领略过修岚兄你的过人胆气。你我一个精明,一个大胆,在一起那真是珠联壁合,必当乘风破浪,独占鳌头。” 凤凰默默听着,等白华说完了,问了一句:“白华兄可有功名在身?” 白华道:“惭愧,小生酸腐秀才一个而已。” 凤凰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白华好奇。 怪不得考不上举人,言辞狗屁不通!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凤凰出口却是:“怪不得文采斐然,在下十分佩服。” 那白华听他夸奖,颇为得意,道:“你我二人一见如故,若修岚你不嫌弃,你我便在此结为金兰如何。” 不待凤凰表态,那白华又自顾道:“在下今年三十有二,修岚你定是比我年轻,我这里就托大自称一声哥哥,呼修岚你为岚弟,如何?” 凤凰看他自鸣得意的劲,只觉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他贵为上仙,不知修炼了几千年,如今被人弟来弟去地呼喝,如何甘心。忍不住,板着脸道:“在下不惯与人兄弟相称。” 那白华却是连眼皮也不曾抖,依旧笑呵呵道:“称呼而已,有什么要紧。以后我唤你小岚,你唤我阿华,这不就结了。” 凤凰对这个结果仍然不满意,总觉得自己吃了亏,再要罗嗦两句,白华就拉他去整理房间。 酒馆空房多,但能住人的少。 白华拉凤凰推开一间堆满杂物尘土扑面的房间,甚是抱歉地说:“我们今天先把这房间清一清,明天我叫个木匠来做张床,这几天就委屈小岚你先跟为兄挤一挤。 ” ☆、老山鸡的白米粥 凤凰沦为凡人,能力有限。那柴房偏又混乱不堪,杂物出奇地多。 虽则白华整理得很卖力,又很照顾他,大件木柴都抢过去自己扛,但是…白华毕竟是个弱书生,扛着木柴走路都带晃,一步三摇格外缓慢。 凤凰只冷眼看着,完全没有要同舟共济的意思。 是故,一直到天黑,那房间还未整理好。 天色既暗,干活不便,余下的活只有留到明日。 白华下厨炒了两个菜,又烫了壶酒,两人便坐在小桌上用起晚饭。 刚尝一口,凤凰就怔住了。 完全出乎意料——凤凰没想到白华的手艺竟然如此合他口味——立刻又将其余几道菜各尝过一遍。 他素来对严于律人,可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菜不错。” 虽然神情冷淡言辞甚为克制,已是非常难得。 白华闻言甚为欢喜,连连给他夹菜,道:“有小岚这句话,我就放心许多。我这酒馆生意好不好,可全靠我这把勺。” 凤凰有些嫌弃地看着被白华夹在碗里的菜,想着那上面该沾有白华的唾液,那菜就无论如何也吃不下。 扒了两口饭,道:“你是要自己掌勺?” 白华见他一脸怀疑,笑道:“小本经营,请不起大厨,只有自己来了。” 凤凰道:“常说君子远庖厨。你怎么会去学这个。” 白华道:“说了不怕小岚你见笑。为兄有个意中人,吃遍了山珍海味,口味刁得很,极难伺候。为兄是为了讨他喜欢才去学的。没想到,如今竟用来做营生之用,真是世事无常。” 凤凰道:“这么说来,你那意中人并不中意你了。” 凤凰言辞犀利,白华一噎,忙又笑道:“怎么可能。他爱吃我做的菜,怎么舍得离开我?自然是爱我爱得紧,时时刻刻都缠着我。” 凤凰冷笑:“既然如此,那她此刻人在何处?” 白华干咳一声:“回娘家了。” “哦?”凤凰挑眉。 白华遮掩着道:“啊,是啊。原本是回娘家了,可是回去的路上脑袋撞到了石头,撞傻了。” “啪!”凤凰的筷子应声而断。 白华忙起身故作不解道:“怎么了?” “没事。”凤凰把废筷子扔到一边,自取了一双完好的,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是突然觉得天意弄人,心生感慨罢了。” 白华跟着叹了口气:“可不是天意弄人。他不仅撞傻了,还连我也一并忘了。” 凤凰道:“怎么说?” 白华不甚唏嘘地叹了口气:“唉,就是他被那么一撞,失忆了,忘记了与我在一起的事。” 凤凰斜他一眼,哦了一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白华摇摇头,自斟自饮了一杯:“除却巫山不是云。” 凤凰道:“无可奈何花落去。” 白华道:“似曾相识燕归来。” 凤凰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白华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凤凰道:“庄生晓梦迷蝴蝶。” 白华道:“任尔东西南北风。” 两人一人一句就完了晚饭,凤凰起身又补充了一句:“花叶随天意。” “磐石无转移。”白华一边随口应道一边收拾碗筷往厨房去了。 晚上白华带凤凰去自己房里,指着墙角那张不大的木板床对凤凰笑得满是歉意:“对不住。实在简陋,小岚你先将就一晚。明天我请木匠师傅做张大床给你。” 凤凰肃着脸打量着眼前这方窄床,又阴森森扫了白华一眼:“我看…这将就不了吧。” 白华连忙殷勤地上前铺床,招呼凤凰:“你睡里头,万一你睡相差,也有为兄我挡着,定不至于滚下床。” “我说过,我不惯与人称兄道弟。”凤凰皱眉提醒。 白华不以为意,放下蚊帐转头笑道:“没事,慢慢就习惯了。” 说着去关门,边走边宽衣:“时候不早了,明天一早还要干活,早点睡吧。” 凤凰瞟他一眼,缓缓脱了外衣靴子,坐上床,往里躺下。 撑开被子把自己裹紧,却见白华也跟着探进帐幔,扯过他的被子往自己身上盖,又用身子把凤凰往墙里拱。 凤凰摁住被子冷冷瞪他,白华却一副无辜神情道:“把被子分我一点。” 凤凰森冷地盯着他:“你且再去取一床自己盖。” 白华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光顾着想给你加床的事了,忘了还得给你买被枕。明天我就去办。” 说着又去扯凤凰的枕头:“挪过来一点。” 凤凰憋着火,心中连声暗咒着天意,翻身背朝白华闭上眼。 他确有些疲惫,卧榻虽小却柔软舒适,他几乎立刻睡着。 一觉睡到半夜,被奇怪的声响吵醒,凤凰转身,却发现身旁床铺是空的,白华不知哪里去了。 凤凰当他如厕,并不在意,只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回来,屋外的声响却一直未停。 凤凰半睡半醒地推门去看。 却见月光下的天井旁,一个人正站在桶边不断往自己身上浇冷水。他确定是冷水,因为这么冷的晚上那水竟然不冒一丝热气。 “你干什么?”凤凰看得奇怪,走近白华身边问他。 白华正光着上身冻得直哆嗦,不防被这么一吓,差点扔了手里的瓢。 “啊,小岚…我吵到你了?” 白华拿水瓢遮在胸前,笑得颇为尴尬。 凤凰弯腰伸出手指探水温,果然冰冷冰冷:“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练什么功呢!” 白华忙把自己丢在一边的外衣给凤凰披上:“快进屋去,别着凉了。” 凤凰看他那样,觉得好笑:“你干吗呢?该不会是…” “是!”白华承认得爽快:“因为跟你聊了我家娘子,我就想他想得睡不着觉。” 凤凰看他笑得一脸无赖样,倏然冷下脸:“那也好,你便在此冲澡,我去睡床。各得各的宽舒。” 白华像是听不懂,憨厚笑道:“你先去睡吧,不用担心我,我一会儿就回房。” 凤凰回瞪他一眼,气哼哼说不出话来,拂袖离去。 第二日醒来,果然白华就躺在他身边,与他脸贴脸四目相望。 凤凰本能地就踹了白华一脚。 白华没防备,掉下床摔了个结结实实,一边揉着胳膊一边委屈地问凤凰:“小岚,你这是做什么?” 凤凰左右拢了拢衣服起身,低头看了白华一眼,毫无悔意地说了句:“抱歉。” 白华挣扎着爬起来,手在地板上没撑住,又坐了下去,仰头向凤凰求助:“小岚扶我一把。” 凤凰自顾对着铜镜梳头,根本不愿搭理他的,语气却甚是关切的样子:“你慢点起。” 白华孤坐在地,抬掌按向自己的额头,一片滚烫,他确实是浑身无力,大约是昨晚冲冷水冲过头了。 实在是意外,他原以为只要冲那么一下就完事了,结果来来回回进进出出地居然冲个没完,快天亮了才躺下。 他既受凉又没睡够,脑子昏昏沉沉的,看凤凰确实没有要来帮他的意思,只好自己勉力起身。 凤凰看他摇摇晃晃地起了,只当他是装腔作势,自把衣袍抖了抖,跨出房门。 白华就爱装腔作势,这一点凤凰心里亮堂着。 他看着白华踉跄着去准备早饭,在厨房里乒乓作响,不耐烦地倚在门口问道:“好了吗,我饿了。” 早年他追求嫦娥仙子的时候,这等苦肉计可没有少用,对它是了若指掌。 装病、装受伤、装可怜、装可爱…… 凤凰什么都装过,可那嫦娥仙子却连正眼也没看过他一眼。 他就纳了闷了,像他这样的玉树临风风流倜傥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神仙,满天庭也找不到第二个了,这嫦娥到底是嫌弃他那一点了? 罢罢罢,忆往事徒伤心。 他又把目光掉回到白华身上。 步履蹒跚,动作迟缓。 堂堂一山之主,居然会生病?用羽毛想都知道是骗他的。 老山鸡想扮弱书生,他就陪他玩。 他不戳破,自己也装傻充愣。 到要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当下老山鸡端了两碗粥和几样小菜出来,招呼凤凰入座:“一早上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做得合不合你口味。” 凤凰原是对白粥不抱期待的。 一碗白粥而已。怎么煮都一个样。 但是一勺舀入了嘴,他就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神情。 “这粥……”他看了白华。 白华一脸邀功的表情,嬉笑道:“怎么样?” “恩。”凤凰只这么沉沉应了一声,白华的嘴都要笑歪了。 米是刚收下的新米,浓稠香郁,入口即有一股香甜在舌尖化开。 凤凰是很久没有喝过这样的粥了。 很久。 不知道是多久。 好像在天上根本就喝不到这样的清爽白粥。 可是……可是又好像从前有喝过这样的粥。 加一分太稀,减一分太干。 恰到好处地逢迎他的喜好。 凤凰喝着粥,不由多看了白华一眼。却见白华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莫名就移开了目光。一顿早饭吃得极为别扭。 吃过早饭便开始干活。 木匠师傅来了,白华配合他量好尺寸,凤凰只在一旁监工,唯恐白华又弄出什么幺蛾子。 在后院忙到一半,前门有什么声响,好像有人进来,凤凰忙出去察看。 却见是几个地痞结伙来寻事。 见了凤凰,抖着腿抄着手拖着长音问道:“你是这儿老板啊?” 白华弱不经风地从凤凰身后探出头:“我是老板,几位小哥什么事?” 其实没什么事。 都是明摆着的。 来收保护费的。 白华不过是照着评话里的台词念上那么一念。 那地痞小哥当然也相当配合,迅速地就把来意挑明。 白华当然也照本宣科地告知自己刚开业,没钱。 于是便要动手。 地痞小哥们兄得很。白华自认自己头昏脑胀不是对手,头一缩,就缩到了凤凰身后:“小岚,怎么办。” 凤凰看不得他这孬样,没好气地把他往边上一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向那领头的地痞小哥伸出手,众人还没有看清怎么回事,凤凰的右手已锁在了小哥的喉咙上。 连台词也不容其他人多说一句,伴随一记眼刀,那领头的地痞小哥就被凤凰甩出酒馆外。 目送闹事者灰溜溜跑了,白华又从角落蹭上来夸奖凤凰:“小岚你真厉害。” 凤凰斜睨他一眼,右手食指中指突然向他一对眼招子抠去。 白华料不到凤凰会突然对他动手,忙竖掌在他两指之间,挡住他攻势。 一出手,就发觉自己露了馅。 凤凰已收回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戳破。 白华嘿嘿干笑两声:“小岚你吓死为兄了。” 凤凰还是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白华招架不住他那目光,别开视线东瞧西看,突然又想起什么,对凤凰道:“我这头沉得厉害,怕是发烧了。小岚能不能帮我去抓副药?” 一边说,一边去柜台拿出笔纸写起药方。 写好了,吹干来,交给凤凰,甚是恳切地道:“药铺就在前头东街。我进屋再去躺会。你回来了喊我一声。” 言下对麻烦凤凰跑一趟这件事颇感歉意似的。 凤凰见他越发弱柳扶风起来,接过药方看了看,还真出门去了。 到了药铺看伙计抓药,随口问,这能治风寒吗? 伙计一边小心称重,一边道:“风寒?这……枸杞、附子、党参、黄芪……这都是养气摄生的药啊……” 凤凰原本就有所怀疑,当下在那伙计口中得证,正是气不打一处来,木着脸从兜里又掏出一串铜钱:“再给我抓一副泻药。” 作者有话要说:JJ抽得太厉害了☆、凤凰下赌坊 凤凰怀揣着泻药,满面煞气地回到酒馆。 却没想到酒馆里不见了白华,只剩了老山鸡! 老山鸡竟然是真的病了,病得连白华的样子都撑不住,现出了本尊容貌。 凤凰站在老山鸡床边愣了片刻,心想着还好回来得快,这要是再去哪遛达一个时辰,估计回来就只能看到只抖着鸡毛的老山鸡了。 “喂!你……怎么样了……”凤凰高高站着,冷声问紧紧裹在被子里的朝华。 朝华虚笑着抬眼看向凤凰,气若游丝地说:“小岚……你回来啦……我没事……” 凤凰看他故意装死搏同情,不由又是一阵恼怒:“我给你煎药去。”转身就走。 凤凰大仙在天生活了那么多年,没病没灾的,哪里知道药是怎么煎的,偏又拉不下脸来去问朝华。对着药罐,看看面前的两包药。 一包泻药,一包X药。 凤凰拿起一个放下,拿起另一个又放下。 最后叹了口气,摇头出门。 谁让他是神仙,道行高深,心胸宽广,心地善良,不跟这般山野精怪一般计较。 又走到药铺,让人给抓了一副祛风寒的药,又仔细问了煎药的法子,记牢了,回家伺候老山鸡。 对,就是伺候。 替他煎药,还要把药端到他嘴边喂他! ——因为那该死的老山鸡摆出一副根本端不懂药碗的样子,连拿汤勺都哆嗦着手,在碗边磕得叮叮作响! 还一直拿水汪汪感激不尽的眼神看着凤凰,嘴角叼着虚弱得不得了的笑容! 不就是昨晚冲个冷水受了凉,还要演得跟病入膏肓似的。 凤凰气极反笑:“算了,看你也没力气,我喂你喝吧。” 一句话说完,只见得瞬间老山鸡的眼睛就亮了。 凤凰心里下了狠心:让我喂,我非烫死你不可。 舀了一勺药汁就送到老山鸡嘴边。 结果老山鸡还不喝,往后把脖子一缩,不知死活地对凤凰道:“烫,给吹吹。” 凤凰真想把整碗药都泼在他身上啊!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气得发抖的手,对老山鸡道:“你到底喝是不喝!” 老山鸡便有些委屈了:“烫!吹一吹吧。” 凤凰眸中腾地一阵火起,他对自己天生善良真是各种无奈,忍着气,把勺子凑在自己嘴边吹了一下。 还没抬头,嘴角就被人舔了一口。 老山鸡撑着病怏怏的身子扒在凤凰身上,一边低声告诫他:“稳住碗。”一边搂了他的脖子,克制不住地就将舌头探进凤凰嘴里。 “唔……” 凤凰一边要顾着别让药汁洒到被子,空出一只手艰难地试图推拒。 老山鸡却是发了狠,天知道他忍了一晚上! 一晚上看着凤凰乖顺地睡在自己身边,恨不能把他弄醒了这样那样地上下其手,又怕吓跑了他,逼着自己将这股劲硬生生用冷水浇下去了。 现下,现下看他坐在自己身边,小口小口地为自己吹凉药汁,压了一晚上的火突然就被这么凶猛地挑起了。 吃不了满汉全席,还不许他蹭点清粥小菜解解馋啊! 凤凰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为了护着药汁不洒到被子上,他竟呆坐着任由老山鸡为所欲为,直到人家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在唇边舔了一圈,他才幡然醒悟!早知道应该狠心把那药汁泼到老山鸡脸上才是,现在也不用又气又恼地看他小人得志的嘴脸。 可是…可是… 怪那该死的天生高贵情怀,他竟然还把药碗塞到老山鸡手里,说:“自己喝!” 像他这样有风度有胸怀有气质还光彩耀人的上仙,真是天上地下再找不到第二个,还算老山鸡有眼光。 不过老山鸡居然说他现在是被撞傻了…真是! 或许很多年前他是跟老山鸡有过那么一段孽缘,天知道他是不是遗忘了一段很长的记忆,但那种狗血淋漓的缘份听起来就像是天意爱对他干的事。 天意这种诡异的嗜好真是万古不变! 虽然老山鸡没有拿出证据,但凤凰还是相信了大半。不过,信归信,前缘归前缘,即使他们真的曾经生死相许什的,如今都不可能再续了。 因为老山鸡毕竟只是妖精,即使法术很厉害,也不过是个山大王。 就像落难的王子无法爱上粗鄙的山野村夫一样,凤凰也瞧不上老山鸡。 凤凰觉得老山鸡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殷勤过了,令人厌恶,调情不成,倒像耍流氓,装模作样的伎俩更是让人一眼就洞穿,总之,除了所烧的饭菜尚可入口外,没有一点令他有好感的。 偏又摆脱不掉,就只得忍着。 好歹比住妖气浓烈的山洞强多了。 他兀自生着气,没发觉自己盯着老山鸡看了老半天。 老山鸡喝完药,把碗递给凤凰。 凤凰本能地就接过来,老山鸡却不松手。 凤凰不耐烦地瞪他:“你又想怎样。” 老山鸡一笑:“没什么,就是觉得…” “觉得什么?”凤凰见他吞吞吐吐,越发没好气。 老山鸡笑道:“就是觉得,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天生就能让所有人喜欢。而另一些人,拼命想讨人喜欢别人却总是不喜欢。” 老山鸡说完,轻轻松了手。 凤凰愣愣地把空碗接过来,在床头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去洗碗。 老山鸡感慨过后,不再纠缠凤凰,安安份份闭上眼睡觉。倒是凤凰,洗完碗进屋,看到整天叽叽咕咕吵个不停的老山鸡那么安静,突然有些不习惯。 屋里就他二人,一个呼呼大睡,凤凰一人在床边守了一会儿,甚觉无聊,便出门去凑热闹。 街上人来人往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瞎溜达到一家赌坊前,掂了掂口袋里的银子,掀开门帘进去。 天上没这些玩意,他偶尔从天上看人间世态时,就对赌坊甚是好奇。 青楼什么的,他完全没兴趣,因为人间的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月宫仙子。 酒楼什么的,他本来有点兴趣,但是方才一路走来,闻着那油烟味,他就打不起精神去尝试。 可是他没想到,赌坊里这么乌烟障气,人挤人,喧闹声吵得人心烦。 原本是想掉头就走的,但又一想,既然来了,不如就试试运气。 他挤到一桌赌大小的台桌前,先抬头觑觑摇色子的庄家,力图从对方神色观出一二。又侧头看看下注的人,研究着跟着谁扔钱能赢。 他这么瞅了几轮,居然真给他瞅出心得来,场子里有个娃娃脸的特别厉害,十次有八次都能猜中。他便跟着那娃娃脸下注,竟果然小赚了一笔! 凤凰独自嘿笑着,拿了钱见好就收。手还未离桌,就被娃娃脸按住了:“你跟着爷下注,赢了钱这样就想走了?” 凤凰登时就把脸一沉:“怎么?想打架?” 娃娃脸钳着他的手腕冷笑:“不知死活!你不知道我是谁吧。” 凤凰被他捏得有些痛,欲发恼怒:“少废话!要钱没有,要打快打!” 娃娃脸冷哼一声,扣住凤凰的手腕反向一折,原以为定要折断凤凰的腕骨,不料被凤凰转着手腕挣脱出去,还顺手别了他的手腕! 娃娃脸吃不住痛,哇哇大叫,赌场的人忙来劝凤凰:这位小哥快松手,这位可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我们谁也得罪不起啊。 凤凰一愣之下真松了手。他想怪不得这家伙老赢钱呢!怪不得自己跟着这家伙下注时,做庄的那脸色黑得像木炭似的…凤凰拿着钱,心里觉得怪怪的,可让他把赢来的钱再还回去,他心里也是怪怪的。 想了想,还是攥紧了钱袋走人。 那娃娃脸却不肯放过他,堵在他面前:“怎么?怕了?” 凤凰斜他一眼,撇撇嘴,突然一个手起,一记手刀重重砍在他脖子一侧,一下就将碍眼的麻烦砍晕了。 赌场顿时大乱,有人喊人有人来拦他有人趁机浑水摸鱼有人抓那浑水摸鱼的…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凤凰左闪右挤地,硬是滑出了门,飞上街对面的二楼茶馆叫老板上几样点心。 悠哉看着楼下一批人像无头苍蝇似地找他,凤凰问老板:“你们这么个小镇怎么还出了个皇后的弟弟?” 那老板便笑了:“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当今皇后,那可是山窝窝里飞出金凤凰…” 什么!凤凰忽然放下筷子,出言打断老板:“你说哪里飞出凤凰?” “山窝窝里啊!” “胡扯!凤凰不都在天上吗?怎么会从山窝窝里飞出去!” 凤凰顿时扬起眉。☆、小山鸡 见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凤凰意识自己失态了。 他放下筷子,端起茶碗来冷静地抿了一口茶,又勉力扯出一个笑容安抚老板:“听着倒是一桩奇闻。” 老板适才被他吼了那么一句,心里早犯了猜疑,又见他衣冠楚楚举止有度的,便暗猜他是不是来微服私访的什么大人物。 老板越想越是怀疑,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渐渐就出了一身冷汗。 他方才妄议皇后娘娘,不知道这大官会不会捉他下牢? 老板心虚,因此凤凰再问,他就不肯答了,只含糊着道:“这都是命啊……” 凤凰却莫名悟了——都是天意啊! 悟过片刻,还是觉得不满足,继续问老板:“凤凰为什么会跑到山窝窝里去了呢?” “啊?”老板愣住了。 凤凰见他没听懂的样子,又耐心分析给他听:“你说啊,这凤凰大仙,在天上喝好穿好睡好,为什么要跑到山窝窝里去?” 老板上下瞄了瞄凤凰,隐隐觉得自己适才的判断好像出了错,试探着问道:“你是说……凤凰……大仙?” 凤凰点头:“是啊。” “不是说……当今皇后?” 凤凰摇头:“不是啊。” 老板抽了抽嘴角,轻咳一声:“那个……我那就是一个比喻……” “比喻?” “恩。”老板肯定道,“就是俗语。” “俗语?”凤凰又陷入沉思,“我怎么以前没听过。” 老板道:“这……或许是我们当地的俗语吧,公子是外地人?” “是。” “大概外地没有这种说法吧。这话意思大概是说,从贫寒的地方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俗语,是什么时候从谁的嘴里传出的?” “啊?这怎么知道。这就一俗语……打我爷爷那辈就说了,估计我爷爷的爷爷那辈也说着呢……” “不。”凤凰摆摆手,表情很严肃,“这不是一般的俗语。” “啊?” “世上没有空穴来风的事。”凤凰站起身,甚是严肃,“这俗语也必定不是凭空而来,其中必有典故。” 凤凰挥走了老板,独自思考了两盏茶的时间,其间佐以点心若干,即使这样,还是无法将这不一般的俗语的来龙去脉参悟通透。 天色渐晚,他记挂着家里还有一位病人,便让老板包了几样自己爱吃的点心,带回家。 刚进家门,他就闻到一股奇怪的饭香味。 说它奇怪,因为它闻起来并不美味。 凤凰暗道老山鸡生病之后,水平果然跟着下降了不少 他皱着眉,对晚饭忧心忡忡,走到厨房一看,登时愣了。 “你……” 凤凰瞪着站在灶前的人。 那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正是当日送凤凰下山的樵夫。 “你是谁?”凤凰冷冷问道。 那人憨厚笑着,放下手里的活向凤凰走来:“这位公子有点眼熟啊……啊,记起来了,那天……” “到底是谁?”凤凰冷冷打断他的话。 “……小山鸡……” 凤凰先是一愣,继而皱眉。他着实见不得眼前这位五大三粗的汉字扮委屈的小媳妇状,便道:“小山鸡?” “是!” “变回来吧。” “……是。” 顷刻间那樵夫又变成了个眼光机灵的小童,对凤凰道:“上仙是不是饿了,再等一会儿饭就好了。” 凤凰深吸一口气,仔细再闻了闻那饭菜香,觉着没什么胃口,乃道:“我吃过了,你伺候你家大王吧。” “啊?”小山鸡壮志未酬深感不妥,眼巴巴看着凤凰掉头走了,忙向自家主子这样那样地汇报一番。 老山鸡躺在床上听小山鸡絮叨,微觉好笑,他心想这凤凰涅磐了又怎么样,这么多年,还不就那脾气! 挑剔! 要哄,要宠,还不能太粘他。 自己当初怎么就瞎了鸡眼自找了这么个大麻烦! “他要说不吃,那八成真的是吃了半饱。不用管他了。”老山鸡扶着坐起来,“你弄了什么?端来给我看看。” 小山鸡便又乖巧地去厨房盛饭去了。 端着饭菜走到半路,凤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把他截住:“你!跟我来。” 小山鸡看看手上捧着的饭菜,瞄瞄老山鸡的房间,又评估了下凤凰的脸色,识趣地掉转方向跟凤凰走。 凤凰领他到了自己的寝屋,指着空荡荡的房间对小山鸡道:“把这拾兜一下。” 小山鸡扫视了眼那光溜溜的四面墙,一时没明白所谓“拾兜”是什么意思,不解地仰望凤凰。 凤凰说不出“帮我变点家具”这样的软话,乃道:“床!” 言简意赅。 小山鸡反应了片刻,才突然顿悟了凤凰的意思。 他盯着手上的饭菜,支支吾吾道:“小妖……小妖法力不济……” 凤凰被他这么一顶,顿时没了声音。 想他堂堂天界上仙,若在往日,要什么有什么,何须来求这等小妖!如今法力尽失,不得不纡尊降贵开了金口,结果,结果还被这等小妖如此嘲弄! 他只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小山鸡被吓得连退几步,拔腿就要跑。 身后却挨到一堵肉墙。 小山鸡抬头一看,却是老山鸡,撑着病弱的身子靠在门口。 “大王…” 小山鸡讪讪地低着头。 老山鸡道:“我都听到了。” 凤凰的脸上便有些挂不住。 老山鸡道:“这事原是我考虑不周。上仙尊贵,与我等山野精怪本就不同。这几日原也委曲上仙了,何况我今日又病成这样,实不宜让上仙与我挨得过近,万一要将这病传给上仙,小妖要内疚至死了。且请上仙往边上退一退,小妖这就变一张床出来。未知…上仙偏好何种材质?何种规格?何种颜色?那锦被要什么样的?” 小山鸡听了,着急道:“大王,使不得!你的身子……” 老山鸡惨然笑笑,向凤凰问仔细了,便凝神施法,运精气于指间,猛地向墙角一指,变出一套高床暖衾来。 他一面擦去额上虚汗,扶着门框气若游丝地问凤凰:“上仙可还满意?” 凤凰见他就快倒地的样子,哪里好意思说不满意,就轻轻点点头。 老山鸡顿时松了口气,身子忽然向下滑去,滑到一半,到底是没撑住,现出原形来,把凤凰吓了一大跳。 “你!你没事吧!”凤凰忙问。 老山鸡叫唤了几声,小山鸡嘟着嘴在旁翻译:大王说他没事。 凤凰看着老山鸡,一时五味杂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多谢。” 老山鸡又叫唤了几声,小山鸡翻译:“大王说,上仙太客气了。时候不早了,上仙早点休息。” 凤凰轻轻道:“恩,你也早点休息。” 小山鸡便抱起老山鸡出门。 走了两步,老山鸡又在小山鸡怀里挣扎摇摆地叫唤起来。 小山鸡便又转过身来翻译:“大王说,他法力不济,不知那床能撑到几时,若是半夜有什么变故,上仙就来找我们。” 凤凰略带歉意的微笑忽然就僵在了嘴角。 老山鸡又叫唤了几声,小山鸡翻译:“大王说,那我们先回去。有事随时敲门。”☆、雕花大床 凤凰躺上了这张跟他在天界一模一样的雕花大床,却并没能立刻入睡。他脑子里有两句话,沉沉的压得他辗转反侧。 一句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一句是山窝窝飞出金凤凰。 过分地关注这两句话,导致的结果是凤凰做了奇特的梦。 梦里他掉落山头,养了一群的山鸡。 当然梦里的他是很喜欢这些山鸡的,否则也不会这么不怕麻烦地养那么多只。 但这些山鸡毕竟过于低等,总不听话,是故让凤凰追逐得异常辛苦。 刚抱起了一只,另一只就在旁边打翻了醋瓶子闯了货,让他四顾不暇。 整场梦,凤凰都在不停地安抚着这些山鸡,忙忙碌碌,东奔西跑,却又乐在其中。 不得不说,山鸡乖巧时,凤凰摸着那些油光发亮的羽毛,还是很称心的。 然而,毕竟是过于忙碌一些,以致于那雕花大床不堪重负,半夜里忽然一塌,将凤凰重重摔下地来,醒了。 凤凰半睁睡眼,摸摸身下不成样的几块破烂木板,心里暗叫倒霉。 他却不知老山鸡病得如此之重了,连一个晚上都熬不住。 想到方才他脸色煞白满脸虚汗的样子,凤凰心里不太好受。 他爬起来,借着月光推门而出。 还有半夜时间,不知要怎么睡。 去找老山鸡?总是有些不甘愿。 他在院子里踱了几踱,又看了几看,终归是连件可供盖在身上的衣服也没找到。 难不成,要在地上坐一夜? 当然,比起去求老山鸡,凤凰是更宁愿冻上一夜。 他心里骂了几句天意难测,又折回自己那间小破屋。 刚往地上一坐,他又想,若是明日一早被老山鸡看到他这副倒霉样,他是不是可以羞愤自尽了… 于是凤凰又站起来,寻思一个能风雅度过漫漫长夜的办法。 他回到院子,沉思着,沉思着,抬头望一望皎洁的明月,忽然就灵光一闪。 去厨房弄了一副小桌椅摆到院子里,把自己下午打包的茶点摆出来。 正要去井里打水烧开泡茶,老山鸡的房门却忽然开了,小山鸡走出来,打着呵欠不太情愿地向井边的凤凰喊话:大王问,上仙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凤凰是早有准备的,当即高贵优雅地回道:“有劳你家大王挂念。本座是见今夜月色正好,便起了怜赏之心,没什么要紧的事。” 小山鸡“哦”了一声,抬头望一望月色,便回屋复命去了。 凤凰便挺直了背,端坐着等。 等了片刻,老山鸡果然披着毛茸茸暖和和的厚披风从屋里走出来看热闹了。 一边吩咐小山鸡“还不快去烧水”,一边走到凤凰身边,断断续续咳嗽着,颤手解了披风的系带,把披风披到凤凰身上:“凡间不比天上,夜凉露重,修岚莫着了凉。” 那披风果然如看着一样暖和,让凤凰五脏六腑都舒坦起来。 他扯了扯皮毛,那趁手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多摸了几把,又泰然地将系带系好,指使小山鸡放下水壶,对老山鸡道:“大王的心意本座领了,大王快回去休息吧。” “无碍的,我不困。”老山鸡找了张凳子,挨着凤凰坐下,一边给他斟了茶,“我也很久没有赏月了,今夜……” 老山鸡抬头望一望天上满月,接着道:“今夜月色正好,最适合把酒言欢。”说着便唤小山鸡,“烫一壶酒来。” 凤凰伸手拦住他:“本座不惯与人同饮。” 老山鸡顺势抓了他的手往自己怀中带:“诶,独酌无趣,修岚你与我饮过一番,便会知道二人对饮才最有趣。” 凤凰立刻便要挣开,老山鸡虽在病中,手劲却大得诡异,像金刚所铸似的,半分撼动不得。 偏又有小山鸡在旁,瞪着眼,一眨不眨好奇地看着,凤凰最好面子,虽急了满面薄汗,却又不能大喝出声,只能“你……你……你……”这样的如鲠在喉。 老山鸡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又将拇指在凤凰手上刻意摩挲戏弄,后见凤凰就要翻脸,这才笑着作罢,只把他手攥在自己手中。 凤凰见他总算退了一步,便这么半推半就地从了。心中却仍有不甘,举杯迎头喝过一盅,对老山鸡道:“你可知那月宫中住有什么人?” 说着话,眼里尽是对老山鸡的轻蔑不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