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我反问回去:“你见过有真正的恋人中间隔着一个致命的问题却得不到答案的?” 他眯细了眼睛。 “老师在用激将法?” “你说是就是。” 大概是好好睡过一场的关系,我心境竟然好了一点。 我想明白了。 他这个人,越是恶劣的事,越不会瞒我。李貅是他第一时间就带到我面前的,陈柯更是被他刻意推出来膈应我的,他做过的对不起我的事虽然不少,却从不遮掩,从不隐瞒。 他瞒得这样死,那个答案却未必会是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因为要是对不起我,他也不会瞒。 他该知道的,没什么比我心里现在对他的态度更糟糕了——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了,也跑不掉,我绝不会愿意呆在他身边。 所以,他瞒着的那个原因,究竟是什么? 我不急着要答案了。 一切,就等我术后一个月复查的结果。 要是好了,我不要这个答案也罢。 要是不好,他总不能不让我做个明白鬼。 - 六点半,袁海找过来了,还带着李貅。 “我要和爸爸一起住!”李小阎王背着我送他的背包,中气十足地宣布:“爸爸不在家,我不要住在家里!” 李祝融皱了皱眉头,看了他鼓囊囊的显然是装了不少家当的背包一眼,批准了他:“住下来吧,但是不准乱跑。” 我对他的回答很不赞同。 当着他儿子面不好说他,回到病房,趁李貅在客厅翻东西,我警告他:“你疯了,这是医院,你干嘛让一个小孩子住进来。” “为什么不能?” “小孩子抵抗能力弱,容易生病,不应该和病人呆在一起。而且这是医院,不是小孩子该呆的地方,谁没病还往这跑。” “老师就是喜欢信这些有的没的。”他再次教训我:“你又不是传染病,这套房和外面都是隔离的,五楼又没有别的病房,你怕什么。难道你家楼下住了病人你就要搬家?” 我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回去问李貅:“你不喜欢在家里睡觉?” “你想叫我回去就说吧。”他盘腿坐在沙发上,穿着漂亮的条纹袜子,很不耐烦地玩着一个魔方:“我是不会回去的,家里没有人。” “不是有管家吗,要不我让你爸爸回去陪你住?” “我爸爸不可能回去,家里没人,我也不回去。”他把魔方递到我面前:“现在怎么转。” 我劝他不下,只能玩魔方。 - 晚上小孩和李祝融一起睡。 毕竟是小孩,睡得早,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自己就睡着了。我让袁海守着,他一睡着就把他抱到卧室来。 这小孩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显得可爱,一张脸虎头虎脑的,棕色头发,长睫毛,皮肤像牛奶一样白,穿着套棕色睡衣,毛茸茸的。 李祝融很快开完视频会议回来了。 “小安睡了?” “睡了,他看电视看困了。” “我去洗澡。” 等他洗了澡出来,李貅已经从床中间滚到了床边,袁海已经走了,我怕他摔下来,我想把他抱回床中间去睡,李祝融刚从浴室出来,被我动作吓了一跳:“别动。” “你想伤口开裂吗!”他今天第三次教训我:“还不快躺回去。” 我真想对他吼回去。 - 因为伤口疼,所以有点睡不着,只好和他说话。 “我觉得你有时间应该多跟李貅说说话……” “说什么?” “他只是个小孩。”我解释给他听:“被绑架那几天他一定很害怕,陆嘉明回去之后,小幺几乎每时每刻都陪在他身边,夏宸也经常安慰嘉明,还带嘉明去看了心理医生。” “你要我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我觉得你应该多陪陪他,他现在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管家和保姆就算再好,也不是家人。”我斟酌了一下:“而且去看心理医生,总比不看好。” “没必要。”他平静地打断我:“他是李家的长孙,是要当家族栋梁的人。以后比这严重的事还有很多,要是经受不起,就走不到我的位置。” “你的意思是,你希望他走你的老路?”我有点不敢置信。 “有多大能力,就做多大的事,而能力是磨练出来的。他要是经历的事和普通人一样,怎么当李家的接班人?怎么和他的同辈去斗?用教山羊的方法是教不出老虎的。这种弱肉强食的道理,老师不会懂的。” 我被他的逻辑堵得说不出话来。 “你也是经历过这些才变成现在这样吗?” “我不想说这个。”他生硬地打断我。 “我只说最后一句话,”我说:“不止李貅要去看心理医生,你也要去。” 他沉默了一会,我以为他会生气。 结果他只是说:“老师现在这样,是想要等伤口好了之后被我算总账吗?” 61、第 61 章 郑野狐来“探病”的时候,我正在教李貅做水果电池。 他穿着一件领口像被撕开的,还带着线头的黑T恤,抱着那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的郑敖,情绪饱满地和我打招呼“HI,许老师。” “下午好。” “小哲在哪里呢?我是来找他要钱的……”他一脸狐狸样的笑。 “他在书房开会。”我顺口问上一句:“你有生意上的事找他?” “是啊是啊~”他猛点头,一脸的阳光灿烂:“我上次从德国走私过来一批车,交给小哲帮我卖!都十天了他还没给我钱,所以我来要钱了!” 李貅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宝贝儿子,把账单给你老子……”他跟怀里的小孩说:“你不是把账单扔在垃圾桶里了吧?” 我不知道他家起名字怎么起的。他的名字那么贴切,他侄子的名字却和人完全搭不上边。 他找不到账单,把他侄子放到地上,一脸严肃地说:“儿子啊,你老子要空手要账去了,等会打起来你要帮我啊……” 然后这个神经病就拧着腰转身朝会议室走过去了。 他一转身我才发现,他那件黑T恤,背后跟百叶窗一样的,布被撕成一横条一横条的,两边都没断,布条的间隙间露出白皙的背部皮肤。 他没被保安抓起来真是奇迹。 - 他侄子也不消停,他一走就过来挑衅李貅:“小蛮牛,你干什么呢?” “关你屁事!”李貅出言不逊。 “切,小蛮牛还想做水果电池,你会玩吗?”郑敖一脸不屑。 “总比你厉害!”李貅显摆地给他看成功发光的二极管:“我不是做出来了?” “是别人帮你做的!”郑敖和他抬杠。 “我有人帮,你有吗?”李貅又开始攀比。 “我会打架!”郑敖很是骄傲:“我林叔叔也会打架!” “连我都打不过,还说会打架!你还是穿裙子当女孩子吧,小人妖。” “小蛮牛!只会用蛮力,你怎么不说你爸爸还欠我爸爸钱呢。”郑敖很是不忿。 “神经病说的话你也信!” “你爸爸才是神经病!你爸爸没有老婆!”郑敖抓着老婆说事。 “你爸爸不也没有老婆?”关于老婆的问题,李貅已经被我教育过了。 “我爸爸有林叔叔,林叔叔有戒指!”像洋娃娃的小孩伸手直指住我,大声道:“他没有戒指!” - 佑栖来查房,碰到郑野狐。 “这位是医生?”郑野狐翘着腿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打量佑栖。 “林佑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主刀医生。”我给他们介绍:“这位是郑野狐,是小哲的朋友。” “久仰。”佑栖挑了挑眉毛。 郑野狐笑得意味深长。 “这位林医生好面善啊,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啊~,是在哪呢?一时怎么想不起来了?”他拖着故弄玄虚的长音,打量着佑栖。 “想必郑先生是认错人了。”林佑栖拿着病历夹,平静地回答他:“我对郑先生没有印象。还有,病房里还是不要有小孩子打架的好。” 郑野狐夸张地大笑了起来。 “果然是有意思的人啊……”他站了起来,露出了那百叶窗一样的后背,招呼在李貅脸上啃了一口的郑敖:“走了,儿子!” 郑敖飞快地甩开了李貅,跑到了他怀里。 那一对父子走了之后,我跟佑栖解释:“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里,他那人有点疯疯癫癫的。” “这你可错了。”佑栖笑得眼弯弯:“他可不是什么疯子,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佑栖可是见过李祝融和夏宸的人。 我惊讶地看着他。 “不和你解释了,反正说了你也不懂。你啊,情商全被加到智商上去了……”佑栖笑着递给我一张纸:“你可以出院了,下个月十二号过来复查,可别忘了。” 虽然听不懂佑栖卖的是什么关子,但出院之前,我还是找着个好机会,让李祝融答应我不再监视佑栖了。 - 出院之后,我过了一段前所未有的日子。 我和李祝融之间很尴尬。 没事的时候,他总是平静温和的,我找不到机会,像上次进手术室前一样咄咄逼人地和他谈一回,我好像站在平地上,没法一下子猛跳起来。 其实我还是想知道答案的,不过没那么迫切罢了。 但随着复查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心里开始不安了。 大概是因为体质不好的缘故,我的伤口好得很慢。 李祝融开始同时逼着我吃黑鱼和芦笋。 玉带黑鱼卷,鱼片粥,炖黑鱼,黑鱼芦笋汤,黑鱼豆腐汤…… 我只当自己是味觉失灵,木着脸往胃里塞一大堆东西,饭后吃维生素片,还要喝一堆稀奇古怪的中药。 整天吃这样的东西,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 李祝融又搞了那种血燕窝来,炖给我吃,我说:“我以前一直以为血燕窝就够讨厌了,现在才知道,我错怪血燕窝了。” 不管是什么野山参,还是什么灵芝炖的鸡,还有一些奇怪的什么石斛草,都搞来给我吃。就在我感觉日子快过不下去的时候,佑栖来解救了我。 他说,就算是个正常人,这样补都会出事的。 虽然他不把我归入正常人,我还是很感谢他。 李祝融的补药攻势稍减的时候,离我去做复查的日子已经不到十天了。 我一直在找机会问他,但他一直不回答。 问急了,他就说:“老师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我说那好吧,我不问你了。 - 因为我的伤口一直没愈合,所以洗澡也不能沾水,都是用浴缸。 我本来已经可以自己洗了,但是因为第一次自己洗的时候滑了一下,被李祝融眼疾手快扶住,他就剥夺了我自己洗澡的权利。 我觉得,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还要去和别人争取自己洗澡的资格,确实不是坦荡荡的事情。 但李祝融很安逸。 他简直是在享受这件事。 在那种事上,他的态度一直很恶劣。 永远是逗弄加惩罚的方法,逮着机会就得寸进尺就算了,他的言语还很下流。 我实在不能理解借着洗澡的时候挑逗我这种事有什么乐趣。 某天晚上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吼了他一句:“你神经病啊!” 他一脸无辜看着我:“我只是在帮老师洗澡啊?” “我现在好了,我不用你帮忙。你能出去吗?” “老师说好了不算,”手借着泡沫的掩护在我胸口揉捏着,笑得花儿一样:“我说了才算。” 我把他手打了下来。 “我真不理解你在想什么?你把我弄起来了,很好玩是吧?你自己硬了不难受吗?你何必呢!” 我发誓他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然后他更开心地笑着说:“既然老师也知道这一点了,那我们就来做吧。” 我被他吓住了。 - 这天晚上的对话是这样的。 “老师也用手帮帮我吧……” 手被打开的声音。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们要公平,我刚刚帮了老师……”不怀好意地笑:“虽然时间有点短。” “那我什么话都对你说,你却一直不肯回答我的问题,这算公平吗?” 他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他问我:“老师,你这是计划好的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 去复查前一天,请沈宛宜来吃了顿饭。 这顿饭有点“讲和”的意思。 我知道李祝融一直往死里欺负沈宛宜是为了什么。 我有很大的责任。 从再遇到他到因为生病而讲和的日子里,我的态度太尴尬。 我既没有做到真正的有骨气,宁折不弯,抛下所有东西和他硬抗到底。也没办法彻底低下姿态来,和他好好解决我们的问题,就算不能在一起,也要平息他的怒气。 我顾虑太多,结果满盘皆输。 反正也走到这一步了,再顾虑什么面子也没意思,请他之前,我和李祝融开诚布公地说:“我和沈宛宜的事,你其实清清楚楚。我们纯粹是为了应付自己的父母,让父母放心。我不说李貅的事,你也没资格揪着沈宛宜不放。我相信你过去做的那些事,要挟和斗气的原因居多。以后别在为难她一个局外人了,说到底还是我对不起她,把她卷了进来。” 李祝融虽然脸色不好看,但也准时出现在了饭桌上。 席上沈宛宜提议干杯,希望我复查结果是痊愈。 他们俩喝酒,我喝黑鱼芦笋汁。 - 不知道是不是沈宛宜的祝福效力太强。 我们去复查,佑栖没出现,出现的是他的师兄,脾气比我还好的老好人伍乾。 他说佑栖有点事,来不了了。 然后我们去复查,伍乾脾气很好,就算李祝融只和那两个北京医生说话,他还是跟着跑上跑下的。 下午四点,结果出来了,是正常。 石头落地。 李祝融随口问那两个北京大夫:“那还用不用做化疗?” 这时候,伍乾刚拿起病历。 “早期肺癌?”伍乾惊讶地看着我:“可是佑栖和我说你是癌前病变CINI级啊!” 62、第 62 章 那北京医生和我解释早期癌症和癌前病变的区别,李祝融大概知道这方面的事,一把拎住伍乾衣领:“把那姓林的电话号码交出来。” 我连忙阻止他:“小哲,别这样,他也是不知情的……” “佑栖倒是给了我一个电话。”伍乾脾气好,被他这样对待也不生气,伸手进口袋里掏名片:“他说他带爸妈出国去玩了,说有人找他就打这个电话。” 袁海把李祝融的手机递了过来。 “我来打,我来打。”我怕李祝融对佑栖不客气。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通了。 “喂,佑栖吗?” “是我啊……”佑栖一下就听出了我声音,在那边悠闲地笑:“怎么,你见着伍乾了?” 我有爆粗口的冲动。 “你为什么要骗我?这一个多月我怎么过的……” “能怎么过,和你家李祝融一起过呗!”佑栖笑得开心:“我不是没办法吗,你们当时那样,已经是死局了,不搞点大事出来,怎么可能有转机,难道真让他把那姓蒙的傻逼弄死了,然后你们俩老死不相往来?”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手上一空,电话被拿走了。 李祝融把电话放在耳边,满是戾气地说:“姓林的,我操你大爷,你给我听好了,你躲到国外也没用……” 不知道那边佑栖说了什么,他回了一句:“你要不是老师的朋友,我非弄死你。” 佑栖又说了一堆。 李祝融的脸色竟然好了一点。 然后他说:“要你多管闲事!”然后把电话交给了我。 虽然佑栖一向巧舌如簧我是知道的,但是李祝融的情绪平息如此之快,我实在没想到。 “许煦,你在听吗?” 我拿着手机走到走廊转角,站在窗口和他说话。 “你和李祝融说了什么,他不会真的让人出国去抓你吧?” “放心,他比你聪明多了,看得事穿,怎么会对付我,要是换了个人,早该准备礼物谢我了。”佑栖在那边嘲笑我。 我一直压着的气上来了。 “你太过分了,佑栖。”我语气严重地谴责他:“这种大事你都骗我,我以后怎么相信你。” “别啊,我不是为了你好吗?”佑栖说得急,但语气一点都不担心:“你自己想想,是你和李祝融针锋相对的时候好一点,还是你们好好相处,有商有量的好一点。这一个月,他一没伤害你家人朋友,二没锁着你不让出门。这样平心静气过日子,不挺好的吗?” “不行的。”我反驳他:“他以前做的事,我没法平心静气放过去。” “他以前怎么你了?让你退学是他爷爷做的,你爸妈真正被人非议的,是因为你是个同性恋。生儿子的事,是他和他爷爷的妥协,和你跟沈宛宜似的,这些你都清楚。你不就是记恨他十年没来找你吗?你慢慢磨他,总有一天会磨出答案的。”佑栖还不忘补充:“你别生我气,我不是维护他,我也可以跟着你讨伐他,数落他,整天念叨他过去对不起你的事,但那样过得苦兮兮的有意思吗?我是希望你以后能有人陪着,好好过日子。你自己想想,这些天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不是比过去和我们呆在一起都要开心快意?” “但是人活着也不只是为了开心快意,有时候总要仗一口气的。” “要是佐栖能回来,我可以一辈子不仗气。” “那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佑栖反问我:“你仗一口气,要是真和他分开了,他这个人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了,和他死了有什么区别?然后你一个人过一辈子,你现在才三十岁,人生未过半,难道真要为了一口气断送一辈子?” “你看,要是你以为你得癌症了,时日无多了,你最后的日子还是想在他身边过的。因为你想着日子不多了,就纵容自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跟着心走不是很好吗?我设计这么久,就是想让你看清楚这点。” 我无言以对。 我只能苦笑着说:“但是我没得癌症啊……” 要是快死了,还能骗自己说:没有多少日子了,就放纵一回吧。 但是我活着。 就像人临死前,往往会说出在心里埋了一辈子的话。 因为活着的时候,太多牵绊,太多规则,自尊,家人,还有那些无法忽视的过往。 我是雕不了的朽木。 无怪乎佑栖最后愤怒地说:“那你就可劲儿折腾吧,等到有一天真折腾出个癌症了,你就有好日子过了。” - 跟李祝融回去。 回去正好是晚饭时间,远远看见李貅站在花园门口,蔷薇花开得很精彩,他穿着我给他配的白色T恤和深棕色的卡其布裤子——尽管他早上对那件T恤上的卡通图案不屑一顾。 “我出来看我的YOYO车有没有在外面。”他很拽地跟我们解释。 “让佣人去找。”李祝融拍了一下他的头。 “以后天黑要给他加一件外套,”我和管家交代:“有几件套头衫也可以穿。” 我不知道为什么已经知道我不是癌症了,李祝融还要逼着我喝芦笋汁,饭菜还是清淡得不行。 吃完饭,李祝融进书房,我去敲门。 “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正托着下巴看电脑屏幕,把目光转向我:“什么事?” “过两天我想回我爸妈那里。”我说。 “可以,我和老师一起回去。”他很简洁地答应了,又转头去看屏幕。 “我想一个人回去。”我咬牙说了出来。 他抬起眼睛看我。 那狭长凤眼里的寒意几乎让我畏惧。 他站了起来。 “老师什么意思?”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来扳我下巴:“老师这意思,是想搬出去了?” 我眼睛看着书桌上的边角。 “老师为什么不敢说?”他贴近了问:“既然有这个意思,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我想搬出去。” 他捏得我骨头疼。 “你别发火,我是来和你好好谈的。”我竭力显得平静一点:“我想和你商量。” “这个问题没得商量。”他语气斩钉截铁,手上的力度却小了一点。 “你听我说,小哲。”我昂着头看他,直接看他眼睛:“我不是圣人的,十年之前,你说,你不是同性恋,我被学校开除,再没学过物理,我爸妈现在都在被同事非议。而你十年没来找我,再找我的时候还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这些事情,我没法不在意。” 他沉默地看着我,脸上看不出情绪。 “你最起码,该给我一个解释,和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告诉我,这十年来,每一件事,到底是为什么会发生,你又有什么样的理由。我们可以坐下来聊一聊,从十年前开始说起,可不可以?” 他墨蓝眼睛幽深,看得人心凉。 他说:“要是我不说呢?” “那我只有离开,也许有一天你会愿意过来和我说。” “要是我不让你走呢?”他平静问我。 “我会恨你的。” “老师本来就恨我。” “我没有恨过你,那些只是赌气,而真正的恨是不会消亡的。” “老师在威胁我。”他直截了当地说:“但是我只要把老师留在身边,其余的都是空话。” “那样我会死的。” “我不会让老师死。再说了,老师责任心太强,就算是为了父母,也不会死的。” 我觉得心都凉了下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的心情。我心里有那么多事在膈应着,我的日子怎么过?你说你爱我,难道你的表达方式就是让我这样憋屈地活着?” “老师和我在一起,不会憋屈的。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们不是过得很开心吗?”他丝毫没有等待我回答的意思:“过两天,我就带老师回北京去,老师的父母也可以一起过去,老师不是想和家人住在一起吗?” 我简直是要绝望了。 我不想求他。 但是我也没法说服自己,好好的、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像十年前一样,毫无嫌隙地和他过日子。 从去年再次遇见他开始,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你不能遗忘。你不能放弃,你别忘记这十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就算你再爱他,你都不能遗忘。 我自始至终,都没想再回到他身边,当那个死心塌地的许煦。 我要他跟我说清楚,这十年来的每一件事。然后我才能重新考虑。 我不是佑栖,我不愿意为了李祝融就放弃我仗的那口气。 愚蠢也好,固执也好,不自量力也好。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我没有势力,物理也没学好,我也未必有多少骨气,我总是顾虑太多,想得太多,我手无缚鸡之力,在李祝融面前,我连说不的权力都没有。 但只要他一天不解释,不道歉,我就一天不会放下心结,和他开心快意地过好日子。就算这只是在互相折磨,也好。 就当是,不能对不起十年前站在R大的门口,笑得阳光灿烂的自己。 63、第 63 章 “喂,你病好了?”穿着白T恤卡其布裤子的小孩很拽地问我。 彼时是第二天上午,我吃了早饭,坐在客厅发呆。 “哦,我现在没事了。”我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还穿着昨天的衣服?” 小孩拽拽地不说话。 我记得他每天晚上都是自己洗澡的,难道是因为我没有给他找新的衣服,所以他没换? 我只好带他去洗澡,给他配了一套衣服。 腰那么高的小孩子,还要自己洗澡,头发也洗得湿漉漉的,披着浴巾走出来,看见我配好的衣服放在床上,很是嫌弃:“我不穿红色的!像人妖!” 我想起郑野狐的侄子每次亮相都是一身火红,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讨厌红色的了。 只好给他穿蓝色,深蓝色,混血小孩皮肤白,柔顺的棕色发丝,眼睛像海一样蓝,穿出来很漂亮。 我给他擦头发,他皱着鼻子,问我:“你是不是和我爸爸在吵架?”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爸爸今天不高兴。” 果然是李祝融的儿子,李祝融成天都是冷冰冰的脸,也只有他看得出来情绪。 我忽然想到一个方法。 “小安,你是不是很喜欢陆嘉明?”我问他。 “那个笨蛋,我看他可怜才和他一起玩的。”李貅依然很拽:“他只会种花,迟早会得自闭症。” 我对他的口是心非很无语。 “那要是有一天,你爸爸不让你和陆嘉明玩了,他还叫别人打了陆嘉明,你怎么办?” “跟我爸爸说,我要去告诉爷爷,他和郑人妖走私汽车,爷爷说了,不能走私汽车。”他一脸成竹在胸的表情。 我懒得惊讶他竟然连走私都懂得的事实了。 “那要是你爷爷也不让你和陆嘉明玩呢?” “那我就赶快长大,等我和我爸一样当官了,我说的话就管用了,他们都要听我的。”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那,你要和陆嘉明道歉吗?跟他解释……” “为什么要道歉?他已经被打了,把那个人抓给他让他打回来就是啊,道歉又没作用。解释也没作用,爸爸说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解释和道歉,就是想推卸责任,帮他打回来才是负责任。” 我对李家人的逻辑无言以对。 “那陆嘉明要是不理你了呢?” “怎么可能,他又不是弱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又不是我打他!我是小孩,说话不管用,他肯定知道的。” - 我没有再拿别的问题去问李貅。 我怕我听到更多奇怪的逻辑,会被洗脑。 我想起上次袁海劝我,我说他的是非观有问题,他说:“许老师,你这十年只看见自己,而我这十年呆在他身边,这不是是非观的问题,这是眼界的问题。你站在地面上看,怎么会相信地球其实是圆的。” 沈宛宜和我打电话,听说了林佑栖做的事,义愤填膺,表示要帮我去套林佑栖的话,套出他在世界那个角落,好让我去揍他一顿。 李祝融每天都在上午忙,下午有时候叫我陪他在门廊上坐着,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还是每天吃很多黑鱼和芦笋,伤口已经渐渐愈合了。 等到我已经可以把手臂完全展开的时候,我妈打电话来了。 她让我回去。 我说,可能要过两天。 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回来吧,你爸爸病了,他想见你。” - 我进去找李祝融的时候,他正在开会。 他这个别墅里有一间小会议室,大概可以容纳十个人的样子,我以前也看过他企业的高管带着资料到这里来开会。 原本属于陈柯的位置上坐着袁海。 “会议暂停。”他抬手做了个动作,然后站了起来,朝我走过来。 “什么事?” “我要回家一趟,马上。我爸病了,”我直直盯着他:“你知道的,对不对?” “上周你在医院手术的时候,你爸妈接连去了两家医院。” “什么病?” “连同他们在你回家之前去过的医院,三家医院都说,肝癌。” - 我赶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袁海开的车,我路上眼睛都没闭过。满脑子一片混乱,眼前总是上次在家的时候,我爸妈说的那些话。 难怪老太太想让我多在家里住些日子,难怪沉默寡言的他会破天荒地问李祝融的工作,难怪他会问我几时回来,难怪我回家的时候,他一次比一次瘦…… 他那样老师的人,烟也不吸,酒也不喝,兢兢业业教书…… 为什么会是他。 我总也记得,我爷爷死的时候,肝癌骨转移,那样的老军人,也痛得哭号,求医生给他打一支止疼药。我那时候才五岁,看得害怕,我问他:“爸爸,是不是我以后也会这样痛?” 他说:“不会,爸爸和爷爷关系比较近,要长癌症也是长在爸爸身上。” 一语成谶。 当我因为佑栖的一个拙劣的玩笑,借着癌症纵容自己,在最舒适的病房里,和李祝融说着人生,说着爱情,说着那些矫情的往事,原谅不原谅的时候,癌症却结结实实地落在我爸身上。 我以为我回来那趟,是我瞒住了我爸妈。 原来是他们瞒住了我。 - 老太太红着眼睛,给我们开的门。 我爸坐在沙发上,像个犯了错的学生,紧张地看着我,面前摆着诊断书。 我鼻子发酸。 熟悉的诊断书。 然而这次却不再是玩笑。 是晚期。 我险些站不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和我说?”我怕看我爸脸上那让人心酸的局促表情,别开眼睛问我妈。 “你爸不让告诉你,说是早一天知道就早一天担心。”我妈用围裙擦着眼睛:“我怕你这个月不回来了,你爸想见你……” 我只觉得眼前发黑。 李祝融伸手扶我:“老师,你别着急……” 我挥开了他的手。 “我要带我爸妈去C城,我要去博雅,我们的事先撂到一边。” 除了眼前的这件事,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说:“好。” - 我妈做菜的时候,我坐在地上择白菜。 “……大半辈子都过来了,黄土埋半截了,我们没有多少日子了,今天是你爸,也许明天就是我……” “别乱说。”我打断她:“我爸现在还好好的呢,你也好好的。” “我们都老了,你说你这样子耗着,没老婆没孩子,以后我和你爸眼一闭走了,还有谁管你呢?那个姓李的,哪是什么好人?你看他恭敬礼貌的,其实他是看不起我们这种人家的,你要找个普通人也好,要是欺负你了,你妈拼着这张老脸不要,还能帮你去闹一闹。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送给别人家欺负……” “你别乱想,我过得挺好的。你也想开点,这病是治得好的……” “哪有癌症治得好的?不过是拖日子……”老太太哑着声音:“我和他过了一辈子,也算够了,能多出来一天,就念他一天的好……” 我和我妈一样,眼泪浅,怕惹她伤心,择了菜就去客厅了。 我爸在看新闻。 他一辈子都是好人,什么都往好了想,别人占他便宜,他也木木的,不知道被我妈说了多少回。有些老师喜欢批评时事,指天画地,他却一句大话也不会说,总是沉默的。 他一辈子的热情都用在了物理上。 他总是教我,要对人好,能让就让,不要勾心斗角,好好学物理,人这样活着才开心。 但他到老了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年轻的时候忙着教书,学物理,一天到晚扎在书堆里,忽然多了个老婆,有人管着他吃饭了,又多了个儿子,软糯糯的,抱都不敢抱,生怕摔了。 等我长大了,就指望着我再大一点,去外面更广阔的天地。 我从云端跌下来的时候,他也从云端跌了下来。 我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也是他最艰难的日子。 他满脑子物理,生活上的事记得不多,但总记得我喜欢吃鱼,每次有鱼的时候总是吃顾着别的菜,把鱼留给我吃。 他身体不算强壮,我也没见他打过架。 我小时候怕狗,长大了怕李祝融,但只要回到这个家里,就觉得安心。 他也知道我像他,心软,脾气不够强硬,容易被欺负,所以从来也没凶过我,说我不争气什么的。这些年来,学校家属区的流言铺天盖地,他也没让一句流言直接刺到我身上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能够帮我把坏人打跑的那种爸爸。 但是他是能够替我挨打的那种爸爸。 可是,他快要死了。 64、第 64 章 晚饭我吃不下去。 但毕竟我爸妈都看着,咬牙吃了一碗,觉得心里堵得慌。 洗完碗,我爸妈都在看电视,我怕他们看到我脸色觉得不开心,决定去阳台上站一站。 学校一到晚上就黑得很,楼下树影黑魆魆的,有辆车开着车灯,停在下面,我仔细看了看,发现站在车边的人是袁海。 “老师在看什么?”李祝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背后。 我没回答他问题。 “有烟没?”我问他。 “老师刚做完手术,不能吸烟。”他也靠在了栏杆上:“伯父已经生病了,难道你也要跟着生病?” “我心里难受。” “我陪老师下去走走。”他提议。 “不用了。我爸妈看不到我也会担心。” “既然都担心,为什么不把事情敞开了说。癌症又怎样,总有解决办法的,担心有什么用?不如好好治病,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他直盯着我眼睛。 “我不……” “老师,跟我进来。”他打断我话,拖住了我手臂,把我拖进客厅。 - “伯父,伯母,我和老师说了,想带你们去北京。”他开门见山。 老太太被吓到了,我爸默默地关了电视,眼睛片挡着,看不出情绪。 “北京的医生好一点,而且在那边,药物,治疗都比较方便。老师说过,伯父一直想看看老师工作的R大研究所是什么样子,这次也刚好可以去看看,伯父喜欢物理,R大研究所可是理科圣地。” 一句句戳中重点,连我也犹豫起来。 我妈虽然性格干练,这种大事上却全是我和我爸做主的,眼巴巴看着我。 我知道,老太太是听我的。 然而我看着我爸。 他扶了扶眼镜。 “医生说,我最多只有一年时间了。医生说我身体不好,不建议做手术,也最好不要化疗,吃中药。我和他妈也商量了,不准备做手术了,也不准备化疗……” “爸。”我听不下去了:“总要治一治的,光吃中药怎么行?” “北京的医生也是说,化疗会增加痛苦。”李祝融按住我手,不紧不慢插话:“我说话比较直。我是这么想的,剩下的日子里,我们用最好的药,能治多久就治多久。伯父想去哪里,有什么想法,都要和我们说。既然已经是这样的情况,剩下的每一天,自然都要过好!” 我挥开了他的手:“你什么意思?我病的时候你怎么不是这么说,我爸还活着呢!你做这些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