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送许煦回来。”他有礼有节对着李祝融说:“下次有空可以来家里玩。” 我不敢去看李祝融的表情,但我感觉到了寒意。 蒙肃拖着我往家里走,他手心温暖,却很用力,面沉如水,大步走着。 “蒙肃,我知道你在气什么,你如果觉得我是在利用你……” “我只是觉得你速度太慢而已。”他面不改色:“你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他。” “但是你这样是在惹火烧身,我……” “砰”地一声巨响。 蒙肃的腿骤然软下去。 我本能地拉住他,他一个趔趄,带着我一起栽倒在地。 他穿牛仔布的衬衫,背脊上泅开一朵暗红血花,迅速扩大。我整个人怔住,跪在地上,发着抖,拿手去捂,脱了衣服给他按住伤口,我听见自己在嘶声大叫:“救命!这里有人受伤了!” 手臂上骤然传来巨大力量,李祝融把我拖了起来,我整个人发疯一样挣扎,他从背后抱住我腰,抓着我双手,在我耳边轻声道:“嘘,老师,放松……” “你是混蛋!你是杀人犯!”我咬破了自己嘴唇,口里满是血腥:“李祝融,你他妈的不是人!” 李祝融大力抓住我手腕,他像是所有电影里心理变态的杀人犯,他竟然一点也不慌。 “你放过他!”我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来,放弃了挣扎,抓着他手腕,看着他眼睛,用发抖的声音向他哀求:“我错了……是我的错……你救救他,我再也不敢了……” 他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 “是我利用他的,他不是我朋友,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我抓着他衣服恳求,涂得他满袖子的血:“你救救他,小哲……他不能死的,他还要当物理学家,他还要去德国学量子论……” “老师。”他用他干净的,戴着黑色手表的手摸着我的脸,细长的墨蓝色眼睛里露出怜悯神情来。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一句话像是有千万斤重量,我整个人都被压得坐在地上,左胸口像是被重石头压着,血肉都迸裂开来。 我很冷,但是血液却好像沸腾起来,我的脑子在疯狂地转动…… 我身上压着千斤重量,在这个人面前,我好像从来没有抬起过头,我一直都卑微地匍匐着,我连报复他的力量都没有。 但是我笑了起来。 眼泪往下滚,我发着抖,在我脱下来的衣服里翻我的钱包,我的手指连拉链都拉不开,但是我还是在笑。 我弯着腰站了起来,攥着几张薄薄的纸,大笑起来。 在他惊诧的目光里,我把那几张纸,狠狠地甩在了他脸上。 “你赢了!”我大笑着,重新跌坐在地上,那些纸晃晃悠悠地落下来,掉在我脚边,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些化验单这么可爱。 “你赢了,李祝融,这世界上没有人斗得过你,你是天神。这些你都拿去,拿去……”我把那些纸往他脚边扔:“这是好东西,你拿去,你说过的,夏知非会羡慕你……你赢了,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站在那里,拿着我的化验单,像一个打赢了所有对手的小孩,他眼中的狠意和冷笑还未完全褪去,又换上了疑惑和惊讶,他这样茫然,以至于我笑着笑着,忽然掉下眼泪来。 太阳要落山了。 最后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树影斑驳,鲜血淋漓,像是这世上最悲惨而又最滑稽的一出喜剧。 45、第 45 章 一片混乱。 李祝融抓着我大声质疑检查结果的真假,逼问我关于蒙肃的事,袁海很快和救护车一起赶到。 我觉得很累。 蒙肃被救护车带走,我跟着去了医院。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我坐在长椅上等,袁海很快赶过来,在李祝融耳边旁边说了什么。 “跟我回家。”他伸手过来拖我:“手术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别碰我。” “我们先……” “你他妈别碰我!”我像被针扎到一样摔开他的手。 袁海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人见过我们这么剑拔弩张的时候。 李祝融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说:“把手术室的医生都弄出来!” “可是……” “叫你去你就去!”他厉声道。 袁海握着拳,迟疑地朝手术室走过去。 “我没想要他的命。”李祝融朝我伸出手来:“我跟狙击手说,如果你们牵手,就打他身体,如果接吻,就直接打脑袋。你要是现在跟我回家,可能还救得活。” 我没有说话。 他蹲了下来,抓住了我肩膀,我闻见他袖口的血腥味。 “没有人会死的,我向你保证。”他手臂的力度渐渐加大,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己。 “跟我回家吧,老师。” - “我快死了。” “不会的,我带你去做检查,这是误诊……” “我快死了,小哲。”我坐在长椅上,疲倦地看着自己的手:“你为什么还在威胁我?” “我很难受。”我抬起眼睛看他,他就蹲在我面前,脸色苍白,凹陷眼眶,这样狼狈,然而还是这样骄傲。 “都说爱是很好的事,为什么我这么难受?”我茫然地问他。 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地步? 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看见他眼里的红色,像被逼到绝境的狼。 “你不会死,这世界上没有人能让你死。”他攥住我的手,力度大得像要把我骨节捏碎:“你骗不过我的,我现在就带你回家,我可以让你搞物理,我说过的,我不会对付你朋友了……“ “我没有骗你,我……” “闭嘴!” 他几乎是撞了上来,我嘴上一疼,大概是被撞破了皮,他不分青红皂白,吻得我呼吸都喘不过气来。 我怕看见他现在的眼睛。 我从未见过他的眼泪,想必以后也不会。我现在并不后悔告诉他我生病的事,他不是十岁小孩,作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 但我不喜欢他现在的样子。 大概还是不习惯吧。 他一直是倨傲的、飞扬跋扈的、蛮不讲理的,偶尔露出这样沉痛的样子,我都觉得不安。 但是,不安的日子,还在后头。 - 我没有再做肺部穿刺。 因为我咳了血。 本来在医院等蒙肃的消息出来,等着等着,觉得喉头痒痒的,开始咳起来,咳的是痰,但是带着血。 林佑栖刚好赶过来,在医院走廊上找不到我,发现我正被李祝融拖到那里做检查。医学院镇院的林太后咆哮了一顿之后,李祝融很冷静地告诉他:“我在给许煦重新做检查,他刚刚咳血了。” 林佑栖说这是肺穿刺活检的后遗症,肺部有积血,所以才会咳血。他建议先休息两天。肺部阴影怀疑是癌症早期,建议先调理好身体,等各项数据都上来了,再开始第一阶段的抗癌治疗。 李祝融很是不屑:“北京军用的医生比这好得多。” “和自以为是的外行人交流比教宠物说话还难。”林佑栖冷嘲热讽:“博雅医院在全国排名第二,肿瘤科、呼吸外科和心脏外科都在全国榜首,这医院有一半的医生是我们学校出来的。还有一半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 “坐井观天……” “我想留在这里。”我插话道:“生病的是我。” “老师……” “我不想和你说话。”我坦白地告诉他:“我生病了,如果你想让我好受一点,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连电话也不要打。我的病自己会想办法治,请你不要管我。” 李祝融抿起了唇。 “我不可能不管你……” “求你不要管我。”我说:“活也好,死也好,这是我自己的事。” “这不是你自己的事。”李祝融别过脸去看一旁的呼吸机:“你不是想报复我吗?留在我身边就行了。” - 经过一番鸡同鸭讲的复杂交涉和妥协,李祝融准许我留在博雅,前提是从北京拉医生过来会诊,而且我要和他住到一起。 我不想住院,所以李祝融弄了几个医生护士在家里,他这种人,从不迷信,竟然也觉得玛莎庄园的房子死过人不好。我和他争了两次,没有结果,最后他同意让我住在玛莎庄园。 蒙肃进了重症监护室,我看过一次。 小幺天天往我这里跑,他和我一样,对医学一窍不通,只知道早期癌症也是癌,是癌就容易死。所以一副我已经时日无多的样子,每天让夏宸弄了各种菜送过来,李祝融对他的种种行为深痛恶绝。 离手术还有十六天,根据佑栖的解释,手术就是把胸腔打开,把肺上癌变的地方切掉,然后再缝上。林佑栖给我分析了肺癌早期治愈的几率之后,整天催促我调理身体。他的原话是:看你这怂样,献个血就能要了你的命,还想做开胸手术? 我没有再拒绝李祝融给我弄的千奇百怪的“补品”,包括那种长得像给粉丝染了颜色的血燕窝。 我其实很想活下去,我还有很多该尽的责任没尽,我甚至在想,我要是真的死了。我父母怎么办。到底要不要告诉他们实情。还是一直瞒着?装成我在国外的样子。 关于这个,我想等手术结果出来再决定,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我没有再和李祝融吵过架,我甚至也没有指责过他。 如他所言,如果要报复,要惩罚,什么都不用做,一直呆在他身边就行了。 让他看着我精神渐渐萎靡下去,时不时眩晕、咳嗽、喘不过气来,坐下来就想睡觉,关节肿痛。 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神头和他去斗了。 离手术还有十三天的时候,连着两天阴雨,我开始关节痛,林佑栖说对肺癌来说,这是正常的胸外症状,何况我腿上胸口的骨骼都有旧伤。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强的人,何况关节痛这种事,连我爷爷那样硬气的老军人老的时候也痛得嚎叫。 六月八日,凌晨三点开始下雨,我从梦里痛醒,他睡得浅,我还在梦里叫疼的时候他就叫了医生过来,医生说可以吃止疼药。用温水吃了药,稍微好了一点,仍然从骨头里面绵绵地疼。凌晨六点吃的早餐,我连筷子都拿不稳,喝的粥,用毯子盖着坐在沙发上,靠在他身上,他一直找话和我说。后来他告诉我,我那时候整张脸都是惨白的。 下午雨停了,还是疼。他说实在不行就打针剂,我说不行,会上瘾。 他心里很急,虽然一张脸还是面无表情,但是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穿着衬衫,领带也不打,走来走去给我倒热水,拿书给我看,还用北京话骂医生。 关节痛,最难熬的是晚上。所有人都睡了,你一个人在那痛,辗转反侧,困,但是死也睡不着,那种痛是根植于骨头里面的,拔除不了,一刻也不松懈地疼着。 他陪我熬夜,医生团团转了一天,除了保温、吃药、打针,也没有别的办法。越有效的止疼药越是对身体不好,最有效的是杜冷丁针剂,但是怎么能打? 疼得受不了了,我就和他说话。 现下生活一片狼藉,我们能说的,只有当年。 我问他:“小哲,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教我学俄语的时候?” 他搂着我,下巴抵在我头顶,我看不清他表情。但是他的手放在我背上,握成拳头。 他说:“记得。” 过了很久,他又说:“你其实一点都不聪明,没有语言天赋,怎么教也教不会。” 我确实是没有语言天赋的人,但是馊主意层出不穷,买了俄文小说看,看俄国电影,还让他教我唱俄文歌。 我笑了起来。等疼的劲过去了一点,说:“你唱俄文歌给我听吧,小哲。” 他很久没有说话,我还以为他是不准备唱了。结果他唱了起来,我才知道他是在回忆旋律。 他声音的音色很好听,但不是有旋律感的人,他也不喜欢唱歌,以前就不喜欢。这些年忙着做生意,大概也没怎么唱过了。 我在他断断续续的俄文歌里闭目养神,他大概是以为我睡着了。唱了一会,就停了,跑到阳台上打电话去了。 我开始不知道他是打给谁,还以为对方是个医生——因为他在问对方关节痛该怎么照顾。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打给夏知非。 46、第 46 章 下雨的第二天,我早上七点就醒了。 很困,但是睡不着,躺着都是种煎熬。 李祝融难得地没有早起,我刚睁开眼睛,就听到他说:“醒了?” 他穿着睡袍,敞着前襟,从脖颈到胸膛一片雪白,他早上刚起来的那几分钟脸色一般都不会好看——因为自制力还没跟着一起苏醒,所以不会摆出一副倨傲或者从容的表情,而是有点厌世的感觉,慵懒地眯着眼睛,皱着眉。 沈宛宜说过一句很小资的话,她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和你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同一张床上睡觉。你们看着对方睡觉流口水,打鼾,打嗝,放屁,熟悉对方肿着眼泡,蓬着头发的样子,这样日复一日过下去,但是你们仍然坚定不移在一起,这就是爱情。 她说的爱情,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那种。 然而我和李祝融之间,只有无穷无尽的忧患。难得的安乐,总要有一方被逼到没有退路才行。 - 上午来了个客人。 或者可以称之为主人。 李貅来的时候,我正在洗脸,腿上骨头疼,站不稳,李祝融把毛巾打湿了递给我。水温很烫,敷在脸上让人觉得温暖。 袁海就在这时候敲门进来,站在门口,垂着眼睛。 李祝融走了出去。 “回来了?” “回来了。” 吃中饭的时候,我在饭桌上看到了李貅。 其实他长得不太像李祝融,李祝融的五官冷且艳,李貅却是那种欧式的漂亮。但是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气质这种东西,确实很难说。 午饭很清淡,有清蒸的鱼肉,有鸡汤,还有各种蔬菜,简直无从下口,我本来握筷子就吃力,看到这样一桌菜,连饿都不觉得饿了。吃了几个丸子,喝了点汤,准备放筷子。 李祝融默不作声揭开一盅鸡汤,推到我面前。李家的厨师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鸡汤用巴掌大的紫砂煲盛着,里面的薏米药材之类都炖得酥烂,连鸡骨头都是化了的。 “把它喝了。” “我不想吃了。” “喝了。”李祝融直盯着我眼睛,薄嘴唇抿着,情绪绝对算不上高兴。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起身要走。 他一拽我手臂,我又跌回椅子里。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按住我肩膀,拿了勺子来,塞在我手里。 “你说过,不会再勉强我的。”我拿他以前的话来质问他。 “那是别的事。”他正儿八经跟我解释:“这是吃饭的事。你必须把这汤喝了。中午喝鸡汤,晚上喝羊肉汤。还要吃核桃。” “谁和你说的?”我听到这些东西都觉得头疼。 其实我知道是谁说的。 只不过他绝对不会告诉我,所以用这个来转移话题最好。 “给你三分钟,把汤喝了。”他收回手,十指交叉,支着下巴,半眯着细长眼,带着警告意味地看着我。 “给我三个小时我也不……唔。” 他放开我嘴唇,拿餐巾,动作优雅地擦了擦我嘴角的汤汁,然后舔了舔自己嘴唇。头也不回地说:“小安,吃饱了就回自己房间去。” 李貅一溜烟地跑了。 - 下午湿气更重,腿疼得看书都看不进去,李祝融让人把壁炉烧了起来,把我放到壁炉前的沙发上,用毯子裹着,放电影给我看。 上次和蒙肃聊天,说到书籍的没落是大势所趋,信息时代,大都通过多媒体传播信息。活动的画面、声音远比单一的文字来得吸引人。就比如我现在,看书没法专心,但是电影却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觉得不那么疼。 先是看国产电影,看了一部所谓的大片。其实我一向对电影还算宽容的。但这部电影太侮辱观众,情节漏洞百出、逻辑生硬就不说了,大场面像画出来的,女主角是个当红的影星,哪怕我以身为一个同性恋的眼光看来都是绝对称不上惊艳美女的,演技也就那样。我被这片子看得郁闷,想起林佑栖当年对“电影界”的分析,问李祝融:“这女主角是潜规则上来的吧!” 李祝融在一旁看文件,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看了屏幕一样,很淡定地“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 “她确实被包养过。”李祝融偏过头来看着我:“你那是什么眼神?” "……" “我又没包养她!”他像一只猫一样愤怒地炸毛了:“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在他脸上扫了扫:“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了?” “我没近视。” “那你戴什么眼镜?” 他不悦地抬起眼睛,把眼镜往上推了推,露出那双形状漂亮的丹凤眼来。 他的眼睛是红的,像很久没睡的人一样。 我想沈宛宜那句话不对,有些人,就是和你过一辈子,也不会让你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你几天没有睡觉了?” “两天而已。” “睡不着?” 他很是不习惯地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把文件一放,光明正大地转移话题:“老师不高兴是不是因为不想看到小安。” “小安是谁?” “我儿子。” “你记得就好。” 我把电影关了,伸手去拿书。李祝融伸手按住了我的手。 “老师,我想和你谈谈……” “没有必要谈。”我平静地跟他说:“儿子你已经生了,你和我谈只有一个结果,就是让我接受这个事实。” “老师你准备一辈子不接受?”他靠近来问我。 “我已经吃了个苍蝇,你还要我说苍蝇好吃?!”我的声音几乎失控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我心里原来压抑了这么多愤怒。 隔着冰冷镜片,他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我摸不清他的表情,但绝不会是惭愧。 我心里像有火在烧。 我站在地狱的火里,为什么你要站在岸上? 既然一辈子都不可能在这张脸上看到惭愧,那至少也要看到痛苦。只有这样才不会让我觉得,过去的那十几年时光,只是笑话一场。 短暂沉默之后,我看着腿上的毯,自嘲地笑道:“再说,我这一辈子,也没有多长了。” - 下午李貅开了一辆小车出去,把陆嘉明带了过来。 被夏宸养得白白嫩嫩的小团子穿着一件毛绒绒的毛线衣,一溜小跑过来,抱着我的腿仰着脸问:“许许,你是不是生病了?” 小孩子抵抗力最弱,我是病人,眼看他还要往我身上爬,赶紧叫李祝融:“快把他抱走。” 李祝融沉着脸,攥住陆嘉明的衣领,像提兔子一样把他提了起来。 “别提衣领,会勒到脖子!” 我真怀疑李貅是怎么活下来的。 李祝融用手臂夹着陆嘉明,放到客厅角落的地毯上,那是李貅的地盘,摆了一些看起来颇复杂的玩具。连需要组装的仿真枪都有。 陆嘉明大概以为是李祝融不让他靠近我,等李祝融去书房拿东西,又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扑到我腿上:“许许,我和你玩……” 小孩子真是神奇的存在,这样弱小无知,但他看着你的眼神,却是这样信赖,看得你的心都软下来,好像非做点什么才能对得起这样的信赖一样。 “我今天不能和宝宝玩。”我耐心教他:“我生病了,会传染给宝宝的。哥哥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要来找我玩?” 宝宝搂着一只长手长脚的毛绒兔子,茫然地看着我。 “什么是传染?” “就是会让你生病,然后死掉!”李貅不耐烦地拖住陆嘉明,带着他往自己那堆玩具那里走,一边走一边教训他。 很温暖的场面。 看着这俩孩子在一起玩,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能早一点去北京,早一点遇到李祝融,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但是人毕竟要知足。 能够遇到,已是大幸。再狼狈再辛苦,也是自己选的路,他再霸道再嚣张,也是我自己喜欢的人。他有错,但没有责任。要是我能像林森一样,整颗心都放在物理上,也不会走到今天这地步。 我虽然没用,却也不至于推卸责任。身为男人,没有人有让你幸福的责任,也没有人要为你的不幸负责。只能怪你自己能力不够,保护不了家人和朋友。 这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幸福美满的故事,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阖家团圆,财源广进。这些都是祝贺用的词。现实生活,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我不是能够力挽狂澜的人,有些事拧巴了十几年都没有结果。所剩时日无多,我也只能自己想开点。 我没有时间了。 我不能和他耗上一辈子了。未来的岁月那么漫长,我们一直以为,我们可以慢慢来,有时间冷战,斗气,自虐,勾心斗角……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 我一直以为,要挽回了尊严,听到了他亲口道歉,才能端着姿态,和他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谈谈,然后过一点平静温暖的日子。 但是时间不够了。 我只想享受着眼下这点平静和温暖,忘记我这些年的如鲠在喉,如芒在背。这世界太冷硬,我很累,我只想在不疼的时候,和这个叫李祝融的人说说话,晒晒太阳,看他眯着眼批文件的样子,看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对我露出的笑容。 至于那些,我等了十几年的道歉,我等了十几年的解释,我走之后,让他自己说给自己听。 47、第 47 章 “给你。”毫不客气的声音。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 李貅手里攥着一个橡皮泥做的小狗,褐色的身体,黄色的耳朵,捏得倒是挺可爱的。 “这是陆嘉明给你的!”他硬巴巴地说完,把那只小狗往我手里一塞。 我看了一眼陆嘉明,他正坐在李貅那一堆玩具里,手里拿着一大团橡皮泥,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朝陆嘉明比了比大拇指,嘉明的猫眼顿时笑得弯了起来,埋着头更卖力地捏橡皮泥去了。 转过头,李貅还站在这里。 小孩聪明,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他站在我右侧,正对着他爸的书房,书房的门有什么动静他都能第一时间看见。 看这架势,是有什么话要背着他爸和我说了。 - “你病得快死了?”不愧是李祝融的儿子,说话风格颇有乃父之风。 “病是病了,还没死。” “那你还能活多久?”他直截了当问我。 “我也不清楚,要等手术之后再看,据说癌细胞是会转移的。”我偏头看了看书房的门,还是纹丝不动的。 李貅沉默了一下。 “你是不是讨厌我?” 见惯了成年人之间的拐弯抹角,反而对这孩子的坦诚手足无措起来。 “我并不讨厌你……”我有点艰难地开口。 “你在骗我。”他打断了我的话:“人说谎的时候会眨眼睛。” “你不信算了。”我有点疲倦地拉了拉膝盖上的毯子:“大人的事,不需要牵扯到小孩子,就算有错,也是你爸爸的错。” 毕竟是几岁的小孩子,心机还是不够,听到我这样说,不高兴地瞪大了眼睛:“我不是小孩!我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下意识地去摸裤袋里的烟,手伸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处境。 李貅瞪着我,室内光线暗,他的眼睛是最干净的深蓝色,像宝石,他轮廓不像李祝融,有点虎头虎脑的。气鼓鼓的样子竟然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他大声叫道,攥紧了拳头:“如果有得选,爸爸根本不想让我生下来,你也是!你讨厌我,你恨我!只有太爷爷是真的喜欢我!” 我腿上一痛,是他踹了我一脚,然后跑开了。 果然,是李祝融的儿子。 近乎恐怖的聪明,敏感,极端且心性倔强,不会逃避问题,什么事都要直接撞上来,不会安慰自己,不会自己想开。 李祝融小的时候,应该也是这副样子吧。 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比李貅还极端了。 李貅还会认为他太爷爷喜欢他,但是李祝融,却连他爷爷都看透了,他知道,他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少得可怜的亲情,都是因为他是被选定的继承人。是因为他聪明、能干、有铁血手腕。 他们都是一样的骄傲——他们骄傲是因为他们需要一样东西撑着,他们冷漠是因为他们需要一层坚硬的外壳。 他喜欢我,是因为我先喜欢他。 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不是因为他是李家的继承人,甚至也不是因为他聪明。那时候他十四岁,漂亮,含着金汤匙,飞扬跋扈,任性得近乎残忍。我暗恋他,我对他好,他先是炸毛,继而也对我好。 然后我们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戏弄我,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该承认了。 我恨他,我讨厌他,我逃避他,不只是为了尊严,为了这些年的过节。 我不信他。 我怕现在所有的这些,都只是十年前的翻版。我怕有一天他会幡然醒悟——原来这不是喜欢。 - 整个下午,我兴致都不太高。 雨渐渐停了,腿还是疼。 夏宸过来接宝宝回去,跟我打招呼,说小幺感冒了,怕传染给我,所以今天就没过来。 李祝融留他在这里吃饭,夏宸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好。” 晚饭竟然和中午的大有不同。 用胡萝卜煮过的羊肉,稍微炒了一下,不知道放了什么调料,意外的美味。羊肉汤也不错,一堆蔬菜,还有一种红色的菜薹,炒得挺漂亮,就是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 我刚吃了一点羊肉,碗里骤然一沉,李祝融把一大节玉米放在我碗里。 “多吃点蔬菜!”他闷声说完,继续吃他的肉去了。 我真想把那节玉米从碗里扔出去。 “许老师把碗放下来吃吧。” 也许是我脸色太难看,夏宸笑着提醒。 “不要紧。” 我继续端着碗。 有很多事,你一旦因为觉得吃力而放下,以后就可能再也拿不起来了。 - “哥,我想和许老师聊一聊。”夏宸这样和李祝融说。 李祝融的表情说明,这绝不是他们事先说好的。 “聊多久?”他一副“监督者”的表情。 “半个小时。”夏宸笑得意味深长。 - 如果说我会怕一个人的话,那个人不是郑野狐,就是夏宸。 郑野狐没有是非观念,他从不觉得自己做了“坏事”,他的价值观和暴君是一样的。至于夏宸,他是迂回型的,他想做的事,当时你可能觉得他放弃了,但是过了很久之后,你会忽然发现,他已经做了,而且是在你无法察觉也无法质问的情况下做了。 前者以势压人,后者以智压人。 我坐在客厅温暖的壁炉边,夏宸和我说:“许老师,小幺很担心你。” “我知道。” “我很担心我哥。” 我转头看着他。 “许老师,如果我没猜错,你现在是在报复我哥吧?”穿着米白色长袖T恤的青年,墨黑头发,英俊面孔,神色无比真诚。 “你觉得我不应该报复吗?”我不知道他这次为什么这样直接,简直脱离他一贯的套路。 “许老师,晚饭是我做的。”他忽然转移了话题:“许老师不妨猜一猜,我哥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猜不到。” “许老师,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哥的人。”他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淡淡说:“不过既然许老师不肯说,我可以告诉你。” “他现在心情不错,因为许老师晚饭比中饭吃得多。但是他隐隐的还是在担心,因为他心里记着许老师的病情。他有点焦躁,因为北京那边情况不太好,因为蒙肃的事,谢尔顿在和他硬碰硬。还有,他有点嫉妒我。” “嫉妒?” “我会做菜,他不会。”夏宸看我笑了,自己也笑了:“我说的是实话。” 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实话,关键是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实话?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许老师没发现吗?我哥脑子里想的事,都是关于你的。” 我看着他。 “迄今为止,他做的事,大部分是因为爱你。”夏宸站了起来,缓缓说道。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因为爱所做的事都是可以原谅的。”我抬起眼睛看着他。 “我不赞同这个观点。”夏宸从容地说:“我知道,许老师也不赞同,因为许老师觉得我哥做的很多事是不能原谅的。但是,不能原谅的是错事,我哥之所以做错,是因为没有人教他,怎么样才是对的。” “许老师,我哥也叫你老师,你对他,既是老师又是朋友,你遇到他的时候,他才十四岁,今年他二十六岁,你有没有教过他,爱一个人,应该怎么做?” “你觉得他做错了,因为爱不是强迫,不是掠夺。但是,难道爱是看着对方一错再错,却不尽力矫正,而是消极抵抗。爱难道是仇恨,是报复,是同归于尽?” 我被他问得无言以对。 我本来就不是擅长辩论的人,事到如今,也不想再去争辩什么。 夏宸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这些问题,许老师你不用回答。我也不想要答案。”他说:“既然过去的事找不出一个答案,那就不去找了。手术还有十一天,我只希望许老师在这十一天里,好好对待自己,也对我哥好一点。” 我沉默地看着他。 他弯了弯唇角,把手从裤袋里抽了出来。 “抱歉,让许老师失望了,我今天也做了一个帮亲不帮理的人。我只是觉得现在这景象太惨淡了,所以想做点什么。” “宝宝,我们回去了。”他叫宝宝,宝宝欢快地跑过去,他蹲下去,替宝宝穿上毛线衫,理了理头发。 “宝宝,和许老师说再见没有啊?” 宝宝迈着小短腿,朝我跑了过来。 “许许再见。” “宝宝再见。” 李貅已经跑到书房里叫了他爸爸,李祝融走了出来。 “回去了?” “嗯。”他挥挥手:“等老师感冒好一点了,哥带许老师来我们家里吃顿饭吧。” “再看吧。” - “怎么了?腿又疼了?” 穿着墨蓝色衬衣的男人,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他皮肤白,偏着头按揉我的腿,睫毛垂下来,在侧脸上留一道淡淡的影子。 “小哲。” “嗯?” “我……” “什么?” “没什么。” 48、第 48 章 我发现我已经开始习惯有李祝融在身边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迷迷糊糊地一直睡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祝融穿着睡袍睡进来,在我脸颊上碰了碰,我就开始安心地睡着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是大晴天,花园里的蔷薇和玫瑰都轰轰烈烈地开了,我感觉身体好多了,没事做,林佑栖和我打电话,说这样的天气不能呆在家里,让李祝融带我出去走走。 我自己找了部相机,和李祝融说了一声,带着相机去花园里拍照片。 以前在北京的时候,李祝融有部很好的相机,我一直在玩,坐着他的车在北京四周乱逛,拍过香山红叶,佛寺,还有郊区的廉价房。 可惜他那时候静不下来,所以没有给他拍多少照片。 李祝融在书房看文件,窗户开着,一抬头就能看见花园,所以也就放心让我出门。 我蹲在地上,拍那种茸茸的草。拍像紫藤一样悬挂在围墙上的蔷薇花,玫瑰被修剪成很规矩的形状,看见一树很漂亮的紫色玫瑰,正举着在那拍,听见后面传来“啪啪”的声音。 在北京被人称为小阎王的李貅,拿着一根高尔夫球杆,一路挥舞着,把蔷薇花打得七零八落地走过来。 “喂,你在干什么?”他像是忘了昨天的事,站在那里,偏着头,毫不客气地问我。 我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相机。 “你在拍花?”太阳晒得他眼睛眯起来:“这里的花不好看,后面有一种会变颜色的玫瑰花。” “我拍着玩的。” “你等一下。”他思考了一下,从背带裤的袋子里掏出一个手机来,拨了个号码,颐指气使地说:“把我房间里那个相机送到花园里来,架子也送来。” 这行径简直像极了李祝融。 很快,一个保镖模样的人送了一台看起来很复杂的相机过来,还有三角架,李貅很熟稔地指挥他:“你扛着架子,跟着我们走。” 盛情难却,我只好提醒他:“我不会用这种相机。” “你不是会拍照吗?”他偏着头看我手上的相机,蓝眼睛眯起来。 “我只会用这种,呃,傻瓜相机。”我拿着相机给他解释:“这种相机只要按快门就行。” “但是我这个很贵!”他一副嫌弃的样子,压根不买账:“我让他们把说明书给你,你用这个拍,我有胶片。” 我简直没法跟这小孩交流了。 “你们在聊什么?”救星悄无声息地出现,李祝融穿着一件白衬衫,没有系领带,解开了领扣,悠闲地站在李貅身后。 有些人,即使再熟悉,当他站在耀眼的阳光下,带着笑看着你的时候,你还是会为之眼前一亮。 -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坐在花园里晒着太阳,李貅举着我的傻瓜相机跑来跑去,保镖面部表情地扛着三脚架跟在后面。 “老师以前也是这样的,喜欢照相。”他翘着嘴角,看着李貅,眯细了狭长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笑出声来:“那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吧……” 其实,你并不知道,我那时候不是喜欢照相,而是喜欢借着镜头的掩饰偷看你。 而,当你专注地看着镜头的时候,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然而现在,有时间,有条件,有尘埃落定,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却没有当初那时候,在北京耀眼的阳光下,因你一个眼神就心口悸动的单纯幸福。 “老师想睡觉了?”他伸手揽着我肩膀,大方贡献肩膀给我靠:“睡吧,吃饭时候我叫你。” 我刚靠上去,李貅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大叫:“爸爸,我要拍一张!” “拍吧。” 耀眼的阳光里,我疲倦闭上眼睛,听见“咔嚓”一声,日光温暖,无端圆满。 - 蒙肃被他家人接走了。 我没有说什么。 很多事,非我力所能及。我插手进去,只能添乱。算我无能也好,但我确实做不了什么。 李祝融虽然霸道,答应了我的事,还是会做到。 李貅那小屁孩,闹腾了一上午,下午去找陆嘉明了。我睡到十二点,迷迷糊糊吃了中饭,下午继续睡,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是下午五点。 阳光最漂亮的时候,其实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 以前和沈宛宜交流相亲心得,沈宛宜说,相亲,要么就去灯光亮得不行的样子,就和演播厅那样的,会让人显得白皙漂亮,神采奕奕。要么,就去灯光是微黄色的地方,显得皮肤光洁,没有瑕疵,整个人看起来都柔和很多。 这么说来,下午五点,很适合相亲。 这时候的阳光是很漂亮的,整个世界都温柔可亲,我从沙发上爬起来,发现李祝融在房子外面的走廊上,坐在细脚的欧式桌子旁边喝茶。 他在看文件,不管什么人,认真的时候总显得很有魅力,何况他这种强势的人。 “醒了?”他头也不回地和我打招呼。 我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管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变魔术一样在我面前摆开茶杯,两碟子点心还有刀叉之类的东西。 “这是什么歌?” 悠扬的小提琴声音,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 李祝融把眼睛从文件上移开,看了一眼管家,管家走到走廊下的一大蓬蔷薇花后来,带着一个拿着小提琴的外国男人走出来。 他和那拉小提琴的男人用英语说了两句,忽然翘着嘴角笑了起来,那男人把小提琴递给了他。 他站了起来,把小提琴靠在肩膀上,先只是试了两下,眯细了眼睛,微笑着问我:“老师想听什么?” “你不是真要拉小提琴吧?” “老师要听什么?”他坚持地看着我。 “随便吧,欢快点的。” 都说搞艺术的有气质,音乐确实能让人看起来比较舒服。他在拉小提琴的时候,和平时有点不一样,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确实是好听的曲子,不过算不上欢快,曲子里的东西,远比欢快还多了点。感觉前面柔和的铺垫就是为了等后面欢快的那一段,但是真正欢快起来了,又好像缺了点什么。 大概还是因为“演奏者”的缘故,让我这个对音乐没什么感觉的理科生都感性起来了。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卡农。”他把小提琴还给了那个人,坐了下来,问我:“不好听?” “不是,很好听。” “我还以为老师不喜欢呢。”他说完,又拿起了文件。 - 晚上我洗完澡出来,发现他坐在床上捧着一个盒子,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睡前看东西不奇怪,关键是,还看得笑了起来。 “老师,给你看个东西。” 递过来的照片上,清瘦的青年,穿着带R大校徽的白衬衫,拘谨地靠着城墙坐着,眼睛不知道看哪里才好。旁边的少年,穿着同样的白衬衫,大咧咧搂住他肩膀,正是最张扬的年纪,狭长眼睛眯着,眼神霸道得很。 我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