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嫂画的?”不是一般的差,很难想像是出自绝丽的佳人之手。 谢云书取过去,没有答腔。 “明明推了应酬,又这么在意她,何必躲我这。”谢飞澜看不下去。“三嫂有了身子,三哥再气也不应罔顾这一点。” “她身边有人照顾。”谢云书连日沉抑已成常态。 “侍女能替代丈夫?三哥到底在恼什么,瞒着你要了孩子?”谢飞澜并不理解。“虽然手段过了些,却是情有可原,何必为细枝末节耿耿于怀。” 果真应了父亲的预计,却未料到她竟直接替丈夫作了决定。他……很羡慕,所以更看不过兄长的阴郁。“莫非孩子不是你的?” 一句话犹如重石落水,谢云书立时抬起了头。“你说什么昏话!” 谢飞澜无视兄长的斥责。“哪个男人会因妻子有孕而冷落疏远,平日又恩爱得要死,除非她怀的是………” 谢云书冷冷的盯了一眼。“这种话以后不许再提,对她对我都是侮辱。” “我不说,别人不会不想。”谢飞澜轻哼,不怕死的反唇相讥。“怪得了谁,三哥最近的行为惹人疑窦,不是你一反常态,谁敢往那方面靠。” 谢云书沉默了片刻。“还有谁在说。” “很多,私底下闲言碎语还有更难听的,说指日可见你休妻。”谢飞澜故意说得稍稍夸张。确有风言,多半皆当茶余饭后的谈笑,君翩跹闭居深苑护卫重重,加之两人鰜鲽情深有目共睹,稍有脑子的都不会信。 “哪一房传出来。”俊目冰寒,已然动了真怒。 谢飞澜回避了追问。“不管何处而始,三哥恢复,流言自不攻而破。” 对峙了许久,谢云书消散了怒气,只余疲倦的怆然。 “说的对,全是我的错。我…………”俊逸的脸庞再掩不住深埋的恐惧。 谢飞澜几疑看错。“你………怕?” 见兄长没有反驳,愈加愕然。“怕什么,她都不怕你怕?” “你错了。”满腹难以名状的苦涩,化作无人听懂的低喃。“她从来不怕任何事,怕的人………永远是我。” 莹白的肌肤在微光下犹如软玉,清秀分明的眉呈优美的弧形,尾端有力的弯曲,隐约昭示执拗刚烈的性情。浓密的长睫遮去了灵动的眼,它总是显现出温暖与冰冷,慧黠与无情等截然迥异的神色。他知道她的外表有多坚硬,也清楚内底又是多么柔软。 矛盾的,教人又恨又爱的…… 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合,睡得很安祥,为了让她更好的休养,近期的方子加入了宁神药材,也因此,他能在深夜触碰,不怕惊醒了她。 静静的凝望许久,除下外衣掀被躺进去,紧紧搂住了娇躯。 “小姐,三公子说今日事忙,请小姐自己过主苑,他在那里等。” 漫然的应了一声,换上华裳在妆台前坐下,心灵手巧的女侍将如云青丝挽成优美的发髻,描眉点唇薄施粉黛,又自漆奁中挑出钗饰配衬,装扮得雍容绮丽。最后披上白狐裘鹤氅,霜镜撑伞扶着行出门。 纷纷扬扬的雪落满世间,静谧无声,唯有小羊皮靴踏在雪地上的轻响。 “小姐该多作些华贵的妆束,既衬容色,也更合身份气质。” 呼吸着冬日的寒气,她拥紧了暖炉。 若非年节必要,谁有兴致这般繁琐。势不可少的家宴,每年总有几次躲不了的敷衍场合,往常都是那人陪着寸步不离,接过一厢应酬,今年是不行了。他………还要别扭多久? 晨起后发现昨日画坏的纸鸢被人剥去绵纸重糊了一遍,绘上了纷彩的蝶纹,细微之处亦极尽精细,令人爱不释手……… 结缡数年,又逢争歧,难得他还这样细心。 清冷的黑眸柔光流动,忽尔嫣然。雪中景致别有一番味道,走走倒也不错。 特别是………前方还有人在等。 锦衣如墨的男子迎面而来,自霜镜手中接了过去,倾着伞替她挡住了落雪。原以为不会来的不期而至,无由的多了一丝欢喜。 谁也没有说话,静静的享受一刻宁馨。 雪簌簌而落,遥遥有冷梅香气浮动,天地间仿佛盈动着暖意。 谢府家宴设在遍植梅花的冬苑。 飞雪迎春,红梅朵朵,端的是新年祥瑞,可惜嘈杂纷乱,不免大失清雅。 谢家人丁兴盛,除却五位公子,另有叔伯数人各有妻妾子女,旁系亲眷极多,逢年过节其势不小,劳师动众,不亚于一场送嫁迎婚。 往年都由谢夫人主持打点,每每为此头疼,视年节如虎,过了除夕又逢元宵,内外酬酢不断,累得身心俱疲,谢震川心疼爱妻,今年全丢给谢云书主理,忙得几无□之处,堪堪挤出一点时间接了佳人过来。恰好即将入席,喧嚷辞让之声不绝于耳。 众亲齐聚,多的是私议相谈,谢震川近年多将事务移交给三子,颇有歇隐之势,下任家主何人不言自明,逾加招人关注。三少伉俪连月异常传闻纷纷,一众亲眷揣度纷纭,好奇心泛滥得不可开交,此刻见两人齐现,目光瞬时转了过去。 君翩跹本就神秘,过门之后久闭深苑,唯年节才见华服盛妆而出,更是引人注目。 蝉鬓云鬟,眉目如漆,雪白的额间衬着一落梅妆,一袭狐裘裹着红裳,踏着满地落梅的小径而来,清艳不可方物。身边的男子俊美无俦,风姿如玉,一只手扶在玉人腰际,半边肩头落了不少雪,随意掸了掸,伴着娇妻去父母长辈前循礼问安。 相依相携俪人如璧,满堂华彩竟不抵这一对三分风流。 喧声停了一瞬,才又低低的响起来,半晌方回复如初。 谢夫人见三媳身骨渐好又有孕在怀,益发疼怜,细细说了好一阵。谢震川一如既往的刚严,瞥了眼儿媳的气色,点点头并未多谈,眼见亲眷到齐,转首吩咐开宴。 发难 女眷依例另入旁席,谢云书将妻子安排入坐,与左右嫂姨寒喧数语,已有人趋近请示,只得径去忙碌。 谢家五位公子难得齐聚,谢飞澜更鲜少参与家宴,堂内不分长幼多半俱在张望,青岚压低了声音谑笑。“每年三嫂出来都是如此,像头回见似的。” “那是三嫂露面太少,旁人又不像青岚能时常进出三哥的苑子。”二叔的长子谢临夏笑驳。“少见难免多怪,暗地里瞧的何止是我们。” 这话倒是事实,许多长辈亦在打量。 “三嫂的情况………究竟有无把握。”谢飞澜强迫自己收回了视线。 谢景泽停下了杯。“本来有点悬,但这一阵汤药进补效果不错,已有了七分成算。” 才七成……… “终有些冒险,难怪老三心绪不佳。”谢曲衡远远望了眼三弟。“老二多想点办法,务必要弟妹母子平安,否则………” 一桌人皆静了一刻。 “本觉得三哥运气真好,君王府小姐又是个罕见的美人,没想到………”谢临夏不无遗憾。“再康健一些就十全十美了。” “其实何必……”谢飞澜垂目低喃,并不赞同父亲深远的计量。 “三嫂太想不开,纳个妾不就成了。”谢临夏对此颇为不解。“以她的美貌又不愁失宠,非要死心眼自己生。” “君随玉对亲妹视同拱璧,岂会任云书另聘。”谢曲衡摇头否定。“老三也绝不肯的。” “三哥只求她能平安到老已是心满意足。”谢飞澜淡笑道。 “四哥说的没错。”青岚点头,想到那个冷冰冰的女人会如何应对怯弱的妾室,不由打了个寒噤。“三嫂和大嫂不同,她才不可能和别人共事一夫。” 话一出口被谢曲衡瞪了一眼,青岚没趣的摸摸鼻子消音。 与其他各房不同,谢家家长谢震川从未娶妾。已成家的几位儿子亦如出一辄,唯有谢曲衡前不久纳了一房小星,也幸赖长媳性情柔顺,与妾室姐妹相待波澜不兴,谢夫人念了几天也就作罢。谢曲衡此事悖了父母之意,好容易敷衍过去,自不愿兄弟再提。 不过这话倒是提醒了谢临夏,颇关心的探问谢景泽。“二哥不是一直想将红颜知已收进府内,何不趁此机会一起办了,省得夜长梦多。” 谢景泽常年出门行医,偶然救了一位卖唱的伶女,两人情投意和缠绵难分,羁绊多年,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连苏锦容都风闻一二,一度探上门去打骂。若非得小厮传信溜得快,必定闹得满城风雨。此后谢景泽心有余悸,谨慎收敛了许多,有情人不得已两厢牵挂,时闻他长吁短叹。 谢景泽苦笑着摇摇手。“我家里那个………怎能和大嫂相比,娶回来反而糟践了人家,不如断了由她另择良配的好。”那样纯真温柔的女孩,入了门只怕倍受折磨,耽下去又蹉跎青春,宁愿送笔丰厚的嫁妆让她改适他人,或许还能幸福。话虽如此,情意却是眷恋难舍,脸上不自禁带出了伤感,明显的口是心非。 谢家无人不知谢景泽惧内,尽皆哄笑起来,推杯换盏的灌酒,时值岁末繁务暂搁,心情佻达放纵,迅速拉开兄弟间肆无忌惮的哗闹。 厅堂满坐,笑语喧然,同席的除了大嫂二嫂,余者多为各房叔伯妻妾,皆有贴身丫环随侍。大嫂笑颜攀谈,询问起居近况,亲切温柔与谢夫人一般无二。 她吃得很少,一来胃口不佳,二来年节盛宴的味道总不及苑内膳食合意,随便挑几筷子作罢。男席上闻得阵阵笑谑声浪,这厢女席也渐渐随意起来,言语之间调笑无忌,猜枚划拳不让须眉。二嫂苏锦容一迭声的吩咐侍女倒酒,喝起来全不推避,颇有江湖豪气。不多久眉梢眼角已染上醉色,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这杯我敬弟妹。”一杯酒啪的撂下,苏锦容喝遍一席,终于挑到滴酒未沾的人前存心为难。“弟妹是君府千金,瞧不上与我们往来,今日过节总该赏个薄面。” 清颜平平如常,随口推拒。“二嫂醉了,翩跹有孕在身,不敢饮酒。” “有孕又如何,两三杯无碍,别当是多大的事。”苏锦容咯咯轻笑,扬手掠了一圈。“不信你问席上的嫂嫂姨娘,生儿育女天经地义,谁不是这般过来,哪有你那样艰难。” 大嫂一听不妥,从旁相劝。“锦容别闹,翩跹还在用药岂可饮酒,方子还是你相公开的呢。” “无非是些补药罢了。”苏锦容借醉轻讽。“听说君公子又送来不少灵药,这般深厚的兄妹情谊实在罕见。” “二嫂说的是。”她漫然应了一句。 席上的笑闹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听着苏锦容明讥暗讽,神色各异,泰半存了看戏之心。 君翩跹嫁入后鲜少与亲眷往来,隔膜颇深。谢夫人又多疼惜颇袒,任由谢云书溺爱呵怜,行事殊异屡屡破格,众多女眷暗里皆有不满,但究其根底来势非小,地位亦数年稳固如一,无人敢于轻慢。唯苏锦容风头凌厉素不饶人,前次受挫引为大恨,此刻觑得谢云书不在趁酒寻衅,着意羞辱。 “谁能想弟妹是怎样的造化,流离多年还能重归君府;入了谢家又有三弟承担一切,舒舒服服坐享其成;好容易生个孩子,弄得大家战战兢兢,唯恐出半点纰漏,简直可比皇后孕龙胎。” 声声刻薄犹如风过,她耳畔听着,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主位。谢氏夫妇所在的席面赫然一空,人已离席,连带五个儿子俱不在位,想是送父母回苑歇息去了。 明眸一暗,心下微恼,眉间凝起三分冷意,立时盘算着退席。 “………怪道是三弟对弟妹那般爱护,怎么近日反而疏远起来。”苏锦容也随之看了一眼,见公婆及谢氏兄弟皆已离席,更放了胆子,一意要撕下对方平淡无争的面具。“自弟妹有孕后,三弟时常出门寅夜不归,让嫂嫂好生奇怪。” “锦容!”越说越是不对,大嫂脸色发白的出言斥责。“你喝多了,乱说些什么。” 苏锦容听而不闻,逾加咄咄逼人。“闻听弟妹用君王府的秘珍,令三弟服药失效才怀上了孩子。贵府豪阔秘藏无数,我这寒门小户见识少,倒不知什么样的珍物有这等奇效,何不借来让大伙开开眼?别是子虚乌有的教江湖骗子给欺了。” 含沙射影的言辞内蕴之意使霜镜异常愤怒,夷然变色。“二少夫人信口开河尽说些无根之谣,究竟是什么意思!” 君翩跹弹了弹指压住,黑漆漆的眸子深不见底。 “二嫂想说什么?” “我正是为弟妹的清誉着想,盼能拿出凭据辟谣。如今府里流言纷飞,弟妹或许是不曾听闻,怎样难听的都有,还有人说………”苏锦容微微冷笑,似不经意的逡过身畔,灵俐的丫环飞快的接下去。“说三少夫人怀的未必姓谢,不知是………”说话间突然道不下去,绝美的娇颜仿佛添了些别的东西,瞧着竟然哆嗦了一下。 席面霎时寂静如死。 流传虽多,皆知不实,台面上无人敢擅言,连在谢氏兄弟面前都避口不谈。苏锦容此刻得意的揭破,众人尽知不妥,唯恐受其牵累,一时无不色变。 “弟妹听见了,空穴不来风,是不是该………”苏锦容犹在倨傲的讽笑。 “若非二嫂提醒,我还真不知府里生出这般不堪的传言。”慢吞吞的打断,清颜毫无火气,秀致的眉梢一扬。 “来人。” 语音并不高,飞檐上落下两个矫健的身形,毕恭毕敬的俯首。 “小姐有何吩咐。” “把这丫头拖下去打二十杖。”淡淡的语气水波不兴。“打完了送刑堂论处,惩其传谣惑主,妄言诽上。” 苏锦容险些以为听错,激气得说不出话,身边的丫头已被扭住拖了下去,这丫环自苏府陪嫁而来,一向得主人心意,仗着有人撑腰跋扈行事,哪受过这等惊吓,骇得面无人色。 秀致的眉梢一扬,尖叫尚未出口即已消失。 “住手!”苏锦容连声喝止,动手阻拦尽被挡开。君家的侍卫置若罔闻,转眼拎着丫环离去,谢家随侍立在一边,拿不准该听谁的,谢云书虽排行第三,却比谢景泽更让人忌惮。 满堂皆惊,所有眼睛都望了过来,不解情形的宗亲尽在观望,好心如大嫂在旁边劝,全被苏锦容一掌挥开,涨红了脸,怒发冲冠的质问。 “什么意思,打给我看!你有何资格发号施令!仗着是君家小姐横行无忌,一言逆耳就摆威风,干脆连我一块打了。” 君翩跹拈过素巾拭了拭手,仿佛不曾看见苏锦容愤怒至极的神色,轻描淡写道。“二嫂心慈驭下不严,竟出了这等嚼舌谤主的,代为教训一下自是应该。若让外人听了无根之言,谢家声名遭污谁担得起,留她一命已是宽仁,二嫂不该护短不知轻重吧。” 苏锦容几欲暴跳。“轮得到你来教训我?算什么东西,明明是你不………” 心知对方欲将事情闹大,黑眸一瞟,霜境立时制住了将激滔滔倾出的辱骂。苏锦容虽有武功却荒怠多年,加上猝不及防,瞬间受制,迫不得已被扶回椅上,双眼睚眦欲裂。 “弟妹你………”吵嚷消音,大嫂松了一口气,又开始犹豫。“锦容她………” “二嫂与这丫环主仆情深,遇事难以淡处,却忘了此下正属年节之宴,想必冷静一会就该明白了。” 纤手轻拍了拍苏锦容的肩。“谢家家规五十六条,凡传谣惑主,妄言诽上者。责二十杖,逐出府外永不复用。规矩如此,落在谁手上都是一样。二嫂勿恼,不服只管去爹娘跟前说个明白,是非曲直自有公道,何必为一个下人生此闲气,区区二十杖还死不了人。” 兔起鹄落,纷乱极快便平静下来,在场多半只听见二嫂嚷了几句,犹在懵懂,左近的洞悉首尾却不欲沾惹,幽冷的眸子一个个瞧过去,被望的心里一寒,尽皆低下了头。 苏锦容脸红里透紫,险些气晕过去。 “二少夫人太过份了!”拔下钗环,撤去簪饰,霜镜气怒难平。“真该连她也打个二十杖,看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温润的白玉簪玲珑精致,纤指漫不经心的摩挲。“不然如何,她毕竟长我一节。” “她说的那样难听,难道就这么算了?怎么说也该给个教训。” “教训她?我岂可以下犯上。”清颜淡淡一笑,转了下细长的玉簪。“只是我这病多承二哥费心,也该有所回报了。” “小姐是指………?” “听云书说二哥的妾室在外有孕了,怎可任其无依,明日教人接进苑里。既与我作个伴,就近照料也免了二哥时刻牵念。” 霜镜立时明白过来,一下笑出声。 “小姐主意真好,夫人一定赞成,总不能让谢家骨血沦为私生子吧。” 唇角弯了弯,丢开簪子起身宽衣。“待孩子出生挑个吉时正式纳了,圆了二哥一番苦恋,这才是皆大欢喜。” 霜镜不知想到什么,笑得极欢,双眼闪闪发亮。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献给天涯,祝MM生日快乐*^_^*然诺 “就是这样?” 狼籍的席面空空荡荡,饮宴已罢,家人均已退去。 只剩几位女眷和去而复返的五位公子,多数人知趣的提前离场,两边都不愿得罪,始料不及的尴尬局面避之唯恐不及。 霜镜制穴手法为君随玉所授,旁人无计可施,苏锦容迫不得已作了半天木头人,穴道一解,立即扑进丈夫怀中痛哭,又撕又闹了好一阵,谢景泽措手不及,人又文弱,弄出了一身汗。 同一时间,其余人从大嫂口中得知了前后首尾,脸色均难看起来。 “老二,带弟妹回去休息。”示意谢景泽点了睡穴,斜睨终于静下来的女人,谢曲衡面沉如水,极其不悦。“回头教她明白点分寸,嫁过来这么多年还不懂什么话不能说,一点规矩没有。” 转首又责备妻子。“你也不拦着,那些话能听么,竟由着她信口胡说!” “不关大嫂的事。”谢云书接过二哥歉意的眼神,俊颜铁青。“也是我自己失常才惹出风言。” 好好的一场家宴横生意外,谢曲衡叹了一声挥下手。“你回去好生陪陪弟妹,这边的事我来处置。” 青岚在一旁点头,“大哥说的是,二嫂必定喝多了,三哥千万别往心里去。” 陪着兄长走过湿冷的石径,雪停了,只余寒气凌人。 “三哥打算怎么办?”谢飞澜突然问。 沉默良久,谢云书淡道。“前一阵我接得传书,苏府近年行事乖僻,屡屡仗恃谢家姻亲一系张狂放肆,得罪了不少江湖同道。” 谢飞澜一怔,有些不置信。“你要………不怕爹反对?” 谢云书轻吁了一口气。“任其张扬下去,将来出了什么事反受牵累,让谢家被动,不如趁现在敲打促使收敛,借助其他势力可以不着痕迹,只要不损亲家情面,爹不会说什么。” 谢飞澜想叹又想笑。“三哥一怒为红颜,不怕爹看出来?” 耳边闻得轻嗤,他错愕的瞧见兄长神色嘲讽。 “这不正是爹的意思?”俊颜掠过一丝洞悉的冷彻。“娘或许不知,可谁能比爹更了解家里的情形,他早知流言却故意放纵,就是为了今天。翩跹平日足不出户,二嫂家宴时才有机会教她难堪,又怕有人回护,所以叫走了兄弟几个。” 难怪爹借口妻子疲倦提早退席,又点了五个儿子过去聆训。 “他想逼翩跹出来应对,借她的手修整二嫂。”思遍前后,谢云书恙怒非常。“顺理成章的接娘的担子,也不顾她现在………”身子还那么弱,连生产都有困难。 “难怪………………”谢飞澜半晌无语。 “什么。” “难怪大嫂说,她送三嫂的时候听见一句奇怪的话。”明明兄长气恼愈恒,谢飞澜却着实想笑,越说越觉得滑稽。“大概是三嫂自言自语,她说………那只该死的老狐狸。” 静了半晌,谢云书也笑了,怒色化成了疼怜。 “爹真是个老狐狸。”话中没了恼意,只余不甘心的抱怨。“这样处心积虑,我一个人不够么,非连翩跹也算计在内。” 谢飞澜笑了半晌,“我倒是想问,如果你心疼妻子受困于繁琐纠葛的家务,娶回来的儿媳有足够的能力做得更好,只不肯接手,你会怎么办。” 谢云书哑然无语,许久悻悻然。“可翩跹身子太弱,根本受不住。” “娘当年身子也很弱。据说生大哥的时候爹担足了心,同你此刻一般无二。”谢飞澜在苑前停下了脚步,眼中掠过一抹复杂的情愫。 “她不是寻常女子,方能和你比肩而立。但既做了你的妻子,又岂能只当一介弱女,三哥该明白这一点。” 谢云书沉思,“四弟的提醒,我会好好想想。” “三哥能想通是最好。”谢飞澜吁了一口气,“我走得也轻松。” 谢云书微感意外。“你要走?” “我还是喜欢泉州,过完年也该动身了。”谢飞澜慵散一笑。“路途遥远,再回扬州不知何时,好在有兄弟们照料爹娘,我也少了牵挂。” “你决定了?”话语有不容劝说的坚持,谢云书已知无庸多言。 又回复了一贯的佻达,谢飞澜点点头。 “三哥肩上担子不轻,好生保重。” 兽香不断,锦幄低垂。 纤弱的人儿仅着薄薄的丝衣,对着铜镜梳理一头长发。白玉般的足踏着绵软的地毯,素手轻握发尾,顺滑黑亮的乌发随牙梳拂动,犹如水瀑顷落。 等回过神,已拥住了被他疏淡多日的玉人,道出了纠结的情绪。 “对不起。” 她微微一动,又柔软下来,丢下牙梳倚入坚实的胸怀。 “让你遇到这些…………”沉沉的话语充满了挫折,伤痛而失落。“真想把你藏在心里,除了我谁也找不着。” 环绕的气息盈满不安,长睫轻垂,注视着交扣腰间的手臂。 “云书。”她极少唤他的名字。 “嗯。” “我不会死的。” 深遂的眸子凝住,平淡的话语刺中心底隐秘的恐惧,胸口突然哽住。 “我…………一定不会死。”轻抚埋在肩颈的头,清冷的容颜有种近乎温柔的爱意。 我不会死。 我会平安的生下这个孩子。 所以不要怕。 他忽然僵硬起来,良久才逐渐平复。说不出口的,纠缠多时的梦魇刹那揭破,他终于有勇气面对。 “我恨你。” “嗯。” “为什么要瞒着我决定,这么多年你仍然不信,不信我能处理好一切,让你无忧无虑的生活…………起初我真恨你。”他低低的诉说,袒露出内心的怨怼。 “后来我又恨自己。”低沉动听的声音苦涩难当。“我把你卷进了这个家,却忘了你从不喜欢让别人承担。归根究底是我不够决断………逼得你铤而走险。” 肩头慢慢渗开了湿意,她轻轻把脸贴上去,感受着发际的温度。 静寂了很久,她附在他耳畔轻语。 “你对我,非常重要。”从未说这样的情话,雪色双颊微微发烫。“我不想你俯下身来护着我,孤独的背负一切,想和你一起担当。” 指尖轻触刀裁般的鬓角,嘴角泛起微笑。“因为你太好,所以我不能那么自私,让你的世界只剩下我。以后……我不会再骗你了,真的。” 他没有抬头,双臂搂得更紧,她忍了一小会,郝红着脸提醒。 “云书,孩子…………” 手臂立时松开,她吐了一口气。头抵额间,清亮如水的俊眸柔情无限,落下了一个缠绵至极的深吻,良久才分开。 娇颜绯红的轻喘半晌,好容易呼吸平稳,她仰望着调皮一笑,拉过修长的指掌放在小腹。虽已数月身孕,腰身却并未有多少改变,他隔着丝衣小心摩挲。 “这是你第一次摸,会不会有点奇怪。” 他低头吻了一下。“我每天晚上这样做,在你睡着以后。” 她张大了眼颇为讶异。“我以为你讨厌它。” “我是很讨厌。”他淡淡的道,指下仍然轻柔。“我时时期望它不要长大或干脆消失,一想到可能危及你的性命,我就想掐死它。” 她忍不住轻笑,在棱角分明的唇上咬了一口。 “其实我开始也不喜欢,总觉得很麻烦,要不是…………我才不愿生它。后来想如果有一天死了…………”臂上一紧,她无奈的换了个说辞。“……多年后我先走一步,必得你好生敛葬。若复多年你也过世,届时又由谁呢?” “这么一想,觉得生一个孩子也不错。”她低头看看小腹,漾起一个微笑。“总得有人把我们埋在一起。” 他许久出不了声,终于话音微哑道。 “说好了,一起老,一起死。” “嗯。” 不知何时,屋外又下起了大雪。 跳动的烛火映着窗棂,百子石榴彩蝶纹的窗花红彤而喜气,隔绝了尘世的喧扰,只余暖意融融。 尾声 和风吹拂的春日阳光明媚,一冬的冰冷消散无踪。 正值春好,整座谢府开始季节性的收拣更换,各房各苑抬出一件件箱奁,趁着暖阳翻晒,清除密闭储藏的陈气。 大大小小的孩子无心功课,呼朋引伴,肆意嬉闹。游戏的方式也多式多样,有斗草猜枚,有竹马打仗,三三两两的纸鸢在东风的捎带下忽高忽低,偶尔一枚旋落,立时听到惊呼。 相较于普遍的慵散,某座独苑却是安静如空。 心无旁鹜的练完剑,在严苛的训持下做妥一应课业,男孩捞起放在一旁的纸鸢奔回朱楼,漂亮的小脸欢悦而期待,穿过竹林,群芳盛放的绚烂扑面而来,青嫩鲜翠的绿色染遍庭院,花香草香袭人。 美丽的身影立在花丛,螓首轻垂,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却与平日隐约有异。 轻快的脚步惊疑的停了下来,正要呼唤,忽见女子俯身从足畔的漆箱拾出了一把剑。 那是一把从未见过的乌鞘剑。 女子低头凝视着掌心的剑,良久,平举至眼前,缓缓拔出鞘。 锋锐的剑身清澈如水,微微转动,仿佛摄人心魄的澄明。 寒光如雪,倒映出一双漆黑的眼。 一瞬间忘了所有。 金戈铁马的大漠风砂扑面而来,三十六国的烽烟往事瞬时席卷,再不觉明亮的日影,惟见夜半霜寒伏梁暗刺,冷雨如冰同跻残杀,鼻端又闻到了血与火的气息。 树梢的鸟声不知何时停了,庭院静得可怕,男孩发现自己出不了声,肌肤爆起寒栗。 那是谁? 明明是最亲的人,却变得那样陌生。心慌得像要跳出来,难以克制的恐惧,正咬牙强迫自己挪动,肩上被一只手拍了拍,立时定下心来。 男子低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孩子留在原地。 稳稳的,一步步走近。 健臂自背后绕过,握住了纤细的指。 清泓淬厉的锋芒一寸寸隐入鞘,封藏起最后一丝杀气。 长睫眨了一下,恍惚间回过神,跌入一双温暖深遂的眼眸。 剑鞘上的铭文折射出金光,熟悉的质感诱使她恋眷轻抚。片刻之后,被人接了过去。 “以后再看,孩子等你一起放纸鸢。” 不等她顺着方向望过去,男孩一头扑进了怀里。 “娘!” 腰被搂得极紧,她伸手一推,却摸了一掌的汗,微微愣了一下。 “出这么多汗?今日的剑法很难?” 男孩胡乱摇了摇,抬头露出笑脸。 “娘答应学会心诀就陪我放纸鸢。” 这样快? 她望了一眼伴侣,男子了然的调侃。“不看是谁的儿子,下次条件再难一点好了。” 她很想翻个白眼,衣袖被孩子扯住用力拖拽,迫不得已跟了过去。 男子笑看,背在身后的手腕轻轻一抛,短剑划过一道弧线,跌入漆箱,落在一方黑底彩绣软缎上。 他俯首看了片刻,微微一笑,随手合起箱盖,跟上了走远的妻儿。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