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地男人,才可能保有无声无息,却又最铭心刻骨的深情,让那一团炽烈的火焰,永远燃烧在心灵的最深处吧?敏锐地捕捉到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眸里光芒微小的变化,孟水娘抬眼一瞥舞台。果然初一身彩衣的歌伎,换上了一身最明丽的红。不是单一的色彩——从阁顶天窗引入地日光,和舞台与大堂四周数不清的明镜和灯烛,让那片红色折射出层层叠叠霓裳天衣般的幻影。似流淌的水波,又似跳跃地火焰;使得台上女子仅仅一个垂手站立,亦瞬间呈现出无尽的风姿。“……是水娘的剪裁吧?果然非比寻常。”微微点一点头,女子勉力地笑一笑。心中突然一阵强烈的悔意袭 来。扯动嘴角,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青梵伸一指在唇前:“噤声——要开始了。”一怔抬头,果然戏台边花弄影扬手做了一个手势。一道萧声顿时从舞台侧旁幽幽流逸出来。萧声凄清、缠绵,偏又带着几分强作地欢悦,那舞台中央。按方才蓝袍男子吩咐站立的歌伎。脸上的神情竟也随着萧声变化。自最初的凄苦,逐渐转作一片似无牵无碍地纯净笑容。当萧声上行。盘旋升到一个极远的高度,霓裳彩袖猛然一振,随着跌宕飞下的乐曲,女子瞬间舞出一道眩目曲线。同时脸上绽露出一个表情更丰富地笑颜,清亮地念白在大堂中拽出意韵深长地尾音:“啊,将军,且观黎姬歌舞一曲,为君宽心——”琴、瑟、笙、吹管,马头琵琶、五十弦筝,同时加入进来的乐器烘托着萧声,音色交混中呈现出坚定而慷慨地气象。“劝将军,饮酒听黎歌;解君愁,起舞弄婆娑。”女子舒放嗓音,且舞且歌。“君王争胜,徒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一个舞步回旋,广袖顿时翻转出一片霓裳幻影。“自古常言不欺 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忠职守,丹心一片自报国。”自舞台中心向台前一路令人眼花缭乱的长袖急舞,直到舞台边缘女子才略缓身形,轻舒广袖,唱词却兀自激昂:“岂必念后人?何庸顾史册?时事临到头,且宽心饮酒,宝帐中里来坐。”一个“坐”字收尾,笙箫之属亦皆断绝,然而余音袅袅,空气中一股缠绵无奈浸着豪气坦然,在所有人心胸中萦绕震荡。望向台上最后收势,呈捧杯敬酒姿势的红衣歌伎,但见她早已泪眼婆娑,脸上却仍是满满酸楚又宁静的笑容,人们张着口,瞪着眼,心中千言,然而良久无人能够发一语。然后,掌声,一声一声由低到高,由迟疑到热烈的掌声,打破了霓裳阁中这罕见的沉默。岳虔猛然转身,双眼定定地,看那每常一身青衣的男子,一边持续鼓着掌,一边向自己步履稳健地行来。“很好,非常好——这一折‘定心意’,歌好,曲好,舞也好,而词最妙。开篇以此奠定全剧基调,下面的戏文,便一时不看,也知道定是好的。”微笑着凝视眼前蓝袍的男子,不意外忡怔片刻后,那张脸上猛然跃出的惊喜。柳青梵只微笑颔首,继续道,“真不愧是岳先生,妙笔生花,而又能使词曲歌舞配合天衣无缝的。”“柳大人……柳大人您真,真谬奖了,岳虔无论如何也当不起这样的评价。”一张脸涨得通红,男子目光直觉地转向身边红衣艳艳的美貌女子。接到求救一般的眼神,花弄影顿时咯咯笑出声来。随即向青梵行个礼,“爷,您就别逗他了!曲子再好,还不都是您给定下的格调;歌舞之类,又有先前您那一本的套路。就算这次添上的女角歌词写得好是 真,但就这样把一大篇功劳都归给了他……要知您的夸奖金贵,凡人哪里当得起。不管他是知道您高抬了自己因而自卑,把这事情当真了由此自负,可都会留下大大的疑难呢热情爽利的笑语,轻快活泼一如少女时代,其中温婉回护的心情却是日益地增多。目光在蓝袍男子脸上转过,却见他一双眼只是紧紧盯住花弄影;而视线略转。对上将岳虔拉在身后,笑吟吟同自己对答地女 子,青梵唇边随即升起由衷的笑容:“疑难……会么,红儿?”“当然会!”二十年影卫,如何看不出那双黑眸深处的戏谑,花弄影却是干脆爽朗地接口,“谁不知道无痕公子诗词卓绝,青衣太傅文传天下!能得您一句赞,读书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神明怎样的垂青?就这样轻轻易易丢给他一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落第书生,您不为难,我还头疼呢——赞得这样好,分明是殿生鼎甲的料。这一科就该高中 的,却专一留在我这里做曲词。霓裳阁禁锢能人的名声传出去,我还做不做生意了?”“红儿……”才吐了两个字,对上那一双精光闪动。骄傲锐气而神采飞扬地眼,青梵不由又是好笑又有三分头痛:就参与科举的经历而言,从十三岁起开始应童子试,连续七届大比才终于获得承安会试资格。偏偏又再一次名落孙山,岳虔,确实够得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这八字考语。只是这样当面直言短处揭人疮疤。虽然他夫妻恩爱。到底不免任性嚣 张。然而目光一转。却见岳虔已然握住了花弄影一只手:“影儿,你怎么还不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分寸:天生不能做策论。更不会应对那些典策高文。以前强撑,只是因为从没人告诉我,还有其他什么道 路。可现在心里最清楚,比起‘一朝得中傍君侧,六部诏书尽授文’的殿生,我还是在这里写我地歌词、曲谱、戏文更开心自在。何况,我算什么‘能人’?天底下那么多贤才能人,皇上用都用不过来。我这样除了填词谱曲,顶多再编些戏文的‘闲人’,从来都只有你会觉得好,肯留我下来吃一口白饭……我怎么肯舍了这里,舍了你?”被抓住了手,连续两下不能甩脱,注意到身边青梵眼中越来越明亮的光芒,花弄影脸上顿时发烫,泛出与身上红衣一般的娇艳色彩。“知道自己地分寸,这里写歌词戏文自在,只有霓裳阁才养闲人……几年几个月,颠来倒去就这三句话,你不厌,我听着还烦!”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刮去一眼,趁着岳虔一怔手上略松,顿时将手夺过,随即一个纵身轻巧跃上一人高的中央舞台,霓裳阁里顿时响起女子清脆响亮的命令: “水娘,你过来带她们排舞蹈,还有指挥练习演奏;田田、严蕊,带箫和 过来;纤纤,跟我到后面,再单独练这一段——”见花弄影随口吩咐,霓裳阁众人已各各就位,协调从容,只是各人脸上都有忍不住的笑意。青梵嘴角微扬,瞥一眼拉着方才那歌伎径自往后院去地红衣身影,又轻轻笑一笑,这才转头对上面前蓝袍男子。“弄影……很多地方,她还是个纯粹的孩子。”“柳大人,请放心——岳虔深知她是多难得的好女子、好妻子。”目光从那一袭红衣上收回,岳虔也恢复了平和安静地面容神情。顿一顿,伸手一引,两人一齐走向大堂角落处桌椅。先后坐定,岳虔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小册,“柳大人,这是依照您《荒原怒》完全修改过地《战红原》。只是岳虔不才,虽听了无数地故事,却实在也想象不出那般的无双风采。新添进地女角,只怕会让大人失望。”淡淡笑一笑,抬手接过书册慢慢翻过扉页,柳青梵嘴角却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弧度:“岳虔,或许是我哪里表述得不明确,但似乎……你,还有大家,都误会了。赞同你添加一名女角,是为了更好地阐述剧中的将军戴迩,遭临变故时的心境;通过人物对白,而把许多曲折变化表现得细致具体。只是如此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创造一个什么角色人物,去影射、模拟那样真正世间无双风采——虽然草原上故事传奇永远也不会嫌多,但在我,没有这个必要。”“大人……”微微笑一笑,沉默着,注意到对面蓝袍男子目光由惊讶渐转向理 解,青梵嘴角一扬,又是一个淡淡微笑。随手将才掀开到目录的剧本推回岳虔面前,“收好吧——这是你一个人地剧本。原不用特地给我看 的。”岳虔一怔:“但,这是从大人的本子改写而来啊……不经过您的 眼,岳虔实在没有信心将舞台上剧目呈现世人。”柳青梵轻笑:“这话……若是连岳先生都没有信心,那戏剧脚本,试问大周国中还有哪一个人敢于创作?在我面前,岳先生大可不必自 谦。”“不,不是谦辞。”闻言,岳虔却是缓缓摇头,肃然道。“岳虔素来耽溺曲词戏文,常于此道狂妄自视,但剧作高下到底能见得出来。您一本《荒原怒》,因这次最初的想法便是改写。所以几个月间逐字逐句地细读。虽然是纯粹的武将戏,只设两个人物一条线索,唱白打斗都遵循大神殿祭祀神曲中的定式,曲谱也都是从这里来。但人物鲜明。叙事清晰,整个戏文干净简洁,真正是大将之风,所以三年来在各地都长演不衰——而弄影曾经说。这一本是您当年仅用了一个昼夜就完成。大人天才,岳虔实在无法想象,又怎么敢不先通过您的法眼鉴定自 己?”岳虔说得庄重诚恳。柳青梵脸上表情也越显舒展宽和。但听到 “当年仅用一个昼夜”几个字。笑容却是不觉敛起。低低念一句: “当年的情景啊……不过是被逼到了极处,今夜不测明朝地恐怖罢 了。”他声音极微。岳虔不曾听明,见他眼中顿时透出疑问神色,青梵淡淡一笑,随即微挑双眉,“岳虔,这一本《战红原》,你有意拿出去,在下月十一、赤松花朝兼冬至日的庆典上首演?”“是!弄影的意思,哪怕阁中其他的新戏新曲全部停下,也先排演好了这一本。”提到妻子,岳虔声音顿时带上了极明快地色彩,“十一月十一冬至庆典,全国所有著名剧团戏班都会到承安,将压箱底的绝 活、排的新戏在城南水神殿前广场上展演。前年《风筝会》霓裳阁拔了头筹,去年却被淇陟来的喜月班《兰簪记》压了过去只好屈居次席。所以今年庆典,弄影发誓要将霓裳阁地第一夺回来呢!”大周律法,钦定三、六、九、十二月四季花朝与元旦、冬至、万寿节并列国家的最高节日,朝廷与宗室都要举行隆重祭典庆贺之。但在民间,由于国家幅员极其广大,各地各族流传下风俗不同,所以一年之中各地百姓自发组织举行的庆典活动不胜枚举。而朝廷只要这些活动不违背国法律令,有害百姓同心族群和睦,都采取度;对部分影响广大,参与民族百姓众多的民间庆典 令相应地方官府给予支持。十一月十一日赤松花朝地冬至庆典,便是此中一例。它原是西陵的国家节日,在冬至日前后,会集全国最优秀艺人到京城会演比试;优胜者不但能到御前献艺,甚至可以参加新年祭神祈福的大典。大周一统,冬至日庆典为更多国人所接受,在“灵台”串联组织下,继续并光大了这一项庆典传统。虽然庆典比试地最终,仅有一个公认地排名而无实质奖励,但既在一国中心、天子脚下举行,还是吸引了无数艺人和团体参与。而得庆典之利,承安周边地百姓在这十来天里,也可以看尽杂耍百戏、歌舞话剧,过足戏瘾。霓裳阁是京城第一舞馆歌楼,声名盛极,身为主人的花弄影自然不愿在“自家地盘”让人压低了一头去。想到自己影卫地性格,再见岳虔此刻眼中抑制不住闪动的光彩,青梵不觉扬动嘴角:“这丫头……不过,想法不错。”“是,现在距离庆典正日,也不过二十余天。因此这几天赶得非常之紧,有些部分几乎是边写就边排演,所幸到昨日终究是全部完成 了。”岳虔微笑一下,轻轻叹一口气,“所以,夜间写得辛苦的时候,就会忍不住猜测摩想,当年柳大人埋首书斋作《荒原怒》时,是个什么样的情景。”闻言,青梵微微一笑,凝视眼前笑容坦荡的蓝衣男子,回想当年未岚别业中种种,却是一个字也不想多提。沉默片刻,又从桌上拿起那本《战红原》的小册,随手翻检,“考斯 尔……那是非常英勇、明智而果敢的杰出将领。如果不是百年难遇地草原天灾,如果不是执着皇权一统的鸿逵帝。如果他的对手不是赫赫冥王、北洛十年磨砺成就的铁军,也许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草原的军神,将永远是草原的不败军神。”顿一顿,唇边又扬起一个宁静笑容,“当然,即使战败国破,考斯 尔都是英雄……将个人的私利完全摈弃,一生以维护国家、维护皇权、维护主君为行事宗旨和最高目标,为了维护发誓效忠的君王既定的大业竭尽全部心力。身为臣子。敢言所有人之不敢言,身为将领,却能抛却一切杂念彻底执行主君意志,为鸿逵帝奋战。直到流尽最后一滴鲜血——这样地人,值得汗青史册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样的人,注定是草原将千百年讲述歌颂的传奇。”已经可以分明地听出那素来沉静平和地语声中,带上了一种奇异的闪烁。词句短语间不寻常的节奏跳跃。让岳虔惊讶地抬起头,也不顾素来谨守的礼节礼仪,就这样直直对上柳青梵双眼。却见那双黑眸里目光沉沉,似一层暗淡薄雾掩尽心绪。竟是再看不出半点波光神采。“柳大人……”心中一凛,一声轻呼在不知觉中出口。然而这一声亦像是魔咒,转瞬之间。柳青梵脸上已是常见平和而沉静地笑容。“岳先生。关于《战红原》。还有什么想说想问的么?”相识四年,到自己与花弄影确定婚姻。这两年来柳青梵只有在特意强调自己歌词剧作身份的时候才用“岳先生”的称呼,平时都直接称名以示亲近。听出这一声“岳先生”透露出有意无意地戒备疏离,岳虔不由心中轻叹,但随即抬起双眼。“其实,岳虔只有一个疑问:大人作 《荒原怒》,是仅仅为敬重英雄?描述心意,深刻切近,令人自然感慨心志,而于其命运不能不无奈叹息。大人,岳虔真正好奇,您……是如何做到?是什么样的方法,让您可以如此细致入微地感受、并阐发敌军统帅的心情?”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人容貌般,柳青梵定定凝视岳虔,目光搜索过他表情每一个最微小地细节。但见蓝衣男子片刻间被盯视得脸上发红,五官神情也开始不安地微微扭动,柳青梵心中终于一声长叹,随即,浮起最真诚地笑容:“岳虔,谢谢。”“大人说什么?”闻言一怔,却见青梵已然立起,幽深黑眸里笑意闪动,“告诉弄影,下一次还这般拐弯抹角,便要她回去伺候纯叔,再不能到处自在逍遥。”站起身,岳虔眼中虽不解,却是依言点头。看他神情,青梵眉眼又一次舒展开来,“人,各有其正义。”“什么……”“人各有其正义——这是我之所以敬考斯 尔,也是我之所以能立身朝堂地根本心境。虽然气恼、愤恨,虽然对那些轻易便加于己身的莫须有罪名,对那些为了一些最无聊理由就要先发制人将‘隐患’消灭于未然地人,对那些高举着大忠大义便一心要将一切可能‘危机大祸’彻底铲除的人,有激愤、有怨恨、有轻蔑不屑……但,人各有其正义,有些东西,是永远不可能彼此妥协,共生共存的。”青梵淡淡笑一笑,眉眼间浮起温和的神情,“这几天,每日都在霓裳阁打扰,让你们为我担心了。”眼见青衣男子当面深深弯下腰来,岳虔一吓之后,急忙也躬下身 来:“大人,您这样……我们实在承受不起。”感到身子随即被双手扶起,柳青梵黑眸静静看来,岳虔这才苦笑一笑,“从听说了那天府上的事情,就着急想见大人,以为无论如何也该向大人说些什么。可是,之后大人明明每天都到阁中,品茶,听曲,看我们排练,谈笑风生,与往日全无差别,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京城里这几天,走到哪里都听得见议论。六合居上每日的文战,即将参与会试的士子们慷慨激昂,对蓝大人等指责乃至于痛骂,更有许多对朝廷至今不曾对蓝大人一众作出明确处罚的不满。放眼承安,竟似只有这霓裳阁,因为大人就在这里,反而成为京中最安静的所在。可是,真回头细想眼下情境,身处其间的大人才是真正为难;每天朝会公务后到这里,见您的神态表情……原本,这样的时候实在不应该再用任何的言语行动打扰大人,可您知道弄 影……”“不用解释——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淡淡一笑,青梵伸手将岳虔双手合住,用力握一握然后放开。黑眸凝视他双眼,“还记得,就是那日,你送弄影到我府门前候还是倾盆大雨,漫天遍地的水,乌沉沉的云看不到一点青天。可是,真正雨大的时候,却也只有那一 刻。”听他语声渐轻渐远,岳虔不觉屏息,顺着他视线看向天窗里投射下那一束夕阳金色光芒。沉默片刻,方才牵动起嘴角,回应一个终于轻松释然的笑容:“是,大人——雨很快就停了。那一日是如此,今日是如此,每一场雨过去,都会重现出清朗天空。”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正文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七章 雨晴日暖云逐淡(中)霞。并非常见的照耀浓烈,青白色的天空,只西边上挽了淡淡的一抹。本该绚丽夺目的金红,像被大量的水稀释晕染开来,通透而明净的色 彩,轻纱一般铺展在夕阳之后。而衬托在其间的夕阳,也呈现出罕见纯粹的金色,环拥着淡色的霞光,直让人感觉到一种异常的轻盈,仿佛那并非傍晚时分的渐行渐下,而是在云霞托举中缓缓升腾。“主上?”微微上扬的语调,显出影卫略觉意外的惊讶。几日来习惯了柳青梵在霓裳阁待到深夜方才回府,一眼看到缓步走出霓裳阁的青色身影,月写影本能地抬头看一看天色以确定时刻,但随即快步走到青梵身前,身子微躬:“主上,请稍候,马车很快……或者,您想步 行?”略一颔首以回应影卫的细致入微,青梵随即抬起头。经过一个下午,此刻三元街面的青石板上,午前的雨痕水迹已经完全地消失。蟹壳似的淡青色石板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太阳的金光斜射下来,路面上映出明晃晃的一片,又似有一层极淡的金黄色轻雾笼罩其上。道路两边多是二层三层的阁楼,间有许多店铺的招牌布幔,自两侧向街心微微倾着,稍减了街道原本的宽阔感觉,而显出一种类似巷陌的悠长和宁静;衬着这从天上到地下的一片夕阳金光,远处一两点路人模糊的身影,直如一幅寂静画卷。凝望着西天金色夕阳。片刻,柳青梵深深吸一口气,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笑容:“是,走走——许多天不走动了,难得今日此刻好天气……写影,你就陪我略走一走。”月写影点头,向不远某处候命的仆役们做个手势,这才跟上一步,走在柳青梵身旁。柳青梵走得很慢。但步伐极稳;每一步落地都扎实非常,每一步地微顿用力,似乎都要将什么从此踩踏深陷入地里一般的感觉。垂手跟随在一旁,月写影几次不由自主地抬头。目光搜索他面容神情,却见那张清静平和的脸上,一抹淡淡笑意始终不散——“写影。”“是,主上。”“什么时辰了?”月写影微微一怔。随即答道:“申时近末,将交酉时了。”“将交酉时了啊……看这三元街上却安静,路人车马都少。”停住脚步,青梵略略低头。含笑轻声道。“这是因为我的缘故吧,写影?弄影那里,这几日的生意明显清淡下来。平日这个时候。三元街应该是车水马龙。都是往霓裳阁去的人。”“不。主上,这绝不是因为您。”斩钉截铁的一句。但随即却一时找不到合理的说辞,月写影微微皱一皱眉,“车马路人都少,是因 为……因为时辰还早的关系。毕竟,霓裳阁到晚上,不交酉时是绝不开门待客地;而真正的老主顾,阁里都有预订的座位,并不用着急……”听到影卫一本正经的解释回答,柳青梵略怔一怔,随即猛地大笑出声:“写影,你……唉!跟了我近二十年,你竟还以为柳青梵最能自怨自艾,凡事挂心地与自己过不去?写影,你可真知道怎么小瞧嘴里口口声声地‘主子’!”月写影闻言一呆,转眼定定看向青梵:身为影卫,他如何不了解自己主上近几日心情?二十年来,难得欢喜的一次生辰宴会,却被蓝子枚一本议罪弹劾的奏折搅成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其后地七天,原本得到特权允许,除月中大朝平日无重大事无须入宫随驾的柳青梵,竟一改素日习惯,擎云宫中小朝也日日不落,在澹宁宫中的时间甚至超出了传谟阁西花厅与督点三司大司正的官署。而每日公事处治毕,下朝出宫后,也不回交曳巷地府邸,而是径直到三元街上霓裳阁,喝酒听曲,与歌伎乐工们玩笑取乐,不过二更绝无回府之念——千方百计,便是刻意要避开朝中府中以及京城士林中,那些可能对寿筵上蓝子枚之事发表意见、做出评价、说明自己心意之人;同时也将自己的心意情感,统统摒弃到头脑之外,使一切言行判断,皆不至出于事情本身。然而,那一日寿筵上柳青梵的愤怒,月写影看得清楚;这位素来宁静沉稳,淡定从容,喜怒罕形于色地青年主上,那一日地言辞犀利毕露锋芒,实在是一腔怒火已经将近爆发边缘,却终于选用一种最安静而少波及、最不易为人所觉察地方式有制地释放。虽然之后天嘉帝的及时赶到,也极大极速地压制和消弭了他地怒火,然而被二十年旧识、同僚背弃、问罪甚至将欲置于死地的伤痛,却并不是轻易可以平复。几日来,柳青梵的无奈、自嘲、情绪低落,自己无一不看在眼里;而那双幽深黑眸在怒火激愤下,一刻也没有真正改变的冷静清醒,则是让自己由衷地不忍——所以与同为影卫的花弄影商议,让岳虔借着谈论剧本,来探询,更为他自己明确他的心意。不想今日他早早步出霓裳阁,清淡从容的温和笑颜,却让自己一时再不敢确定出他心中真正的想法。三元街上车马行人往来少了——这是无用争辩的事实。并不是人们想要在这个时候避嫌或是与谁划清界限,更不乏那些惯能趋利避害、见风使舵之徒想要趁这个时机向圣眷至隆的柳太傅一表忠心,事实上,这几日聚到霓裳阁的官宦缙绅比平时只多不少,递到霓裳阁那个专属包厢的名状拜帖更是每天成倍地增长。但是,那些真正为三元街上人们所熟悉的,并不特别华贵、也无十分显眼的马匹车驾,以及那些色彩相近、形制相类,廷臣们下朝穿着的便服。这几日却是在三元街上几近绝迹。大周地上朝廷官员,与宰相台传谟阁下所属,这几日,除了擎云禁宫、朝廷官署,便只待在自己的府邸。而且多半闭门谢客,轻易不接待私人亲友,连同僚之间、门人故吏等等惯例的过访拜会,也都一律向后无限制地推迟。而相对于朝臣百官们的安静寂然,承安京中的士人。尤其是聚集到京城、准备参加就在眼前的十一月会试的试子们,这几日却是热闹激动到犹如同滚油锅里泼水一般的景象。无论是来自大陆各地的考生,各郡县州府推荐地举士,还是太学的学生学子。也无论在街头巷尾、会馆客栈、酒楼书肆,只要随意一二人凑到一起,必是对朝廷时务的好一番议论,对青衣太傅的无比推崇、景仰、衷心追随以及对蓝子枚等诽谤贤德陷害忠良行径地极端愤慨。而这样的声音。自然以百余年来因举自由议论古今、评点天下之风而盛名大陆的“六合居”上,年轻士人们集合一致而发出的最为响亮。有康启、谢迈、特尔忒德几名年轻人挑头,这些常日在大司正府出入、更亲眼见闻当日寿筵情景地书生,一张绣口一支妙笔。将柳青梵无妄遭受的极端不公和羞辱描述得尽致淋漓,又将其有理有节、从容不迫而针锋相对将对方批驳到无一辞以应的挥洒自若呈现得恍若眼前,顿时激起承安京中原本就深为柳太傅文采卓行所折服的士子们情绪。一时之间。祖述柳氏功德、议论柳青梵于朝廷事务政绩地策论文章。积累便逾百篇。书肆街坊。柳青梵所做诗文议论的集子几日间皆尽脱销, 《四家纵论》这等会试必读书目且不待言。单是士子们传抄柳氏文辞,几乎就使承安纸贵。对应篇章条分偻析,柳青梵为政,言辞与著述相 合、行动与用心统一者,让士子们在惊讶的同时由衷感叹,为其横遭诽谤、蒙受有心人污辱发出感同身受,甚至比切肤之痛更深沉不甘地怒 吼。只是,士子们地言论,自发要为柳太傅向朝廷请命地行动,震动承安京师,却没有对擎云宫廷产生任何真正的影响——就像是对待六合居上任何一场议论文战,没有人对这群年轻人地言论行动作任何的干涉,但也没有人给予他们任何的回应,无论是朝臣,是天嘉帝,还是柳青梵本人。七天,从十月十日花朝到现在,已经是第七天。朝廷对于蓝子枚的行为既不曾给出任何判断,他那本弹劾议罪的奏折也没有在朝堂上任何范围层次进行过议论——在天嘉帝的沉默下,擎云宫对此事极端冷淡的态度,便好像从未有这件事情发生一般。而在宫禁朝廷显示出潇洒自 如,霓裳阁里兀自风流文采的柳青梵,若没有周围这一众的纷纷议论,没有所到所行之处人们目光神情不自觉的变换,若没有他为了周围众人的这些反应而刻意改变了的生活起居习惯……也许就连自己也会当真以为,这种平静是如他曾经面对过的一切风浪,已然真正自他的内心,扩展表现到了日间的言行。柳青梵,是将心思埋藏得极深的人——二十年影卫,月写影自认是距离他最近,也最能感知他心绪浮动之人。所以柳青梵一句“三元街上车马少了”,月写影心中随之流过无数事实与感叹。也因为如此,当猛然听到柳青梵的大笑与反问,素来忠心耿耿的影卫,竟是一下子呆在了当场。“说霓裳阁生意清淡,是因为阁中真正用心观看歌舞,享受安娱之人少了。不过各有用心匆匆往来,名状拜贴是交给了我,但在外人面 前,却又不肯将车马之类明确地招摇——这些人,便是弄影,也不肯承认是霓裳阁的客人的。而那些真正的老主顾……”微微含着笑,看影卫脸上不住变化的表情,青梵又淡淡笑一笑继续道,“霓裳阁真正的老主顾,哪个不跟我相熟?这种时候怎么肯出来,在外面又替我揽麻烦?我既呆着不走,他们就不会过来,也省去人前人后的议论,于他们、于我都方便。”“是,是这样的,主上。”略略低头,月写影心中微酸:蓝子枚奏书中“结党议政”一条。虽单究奏书中文字,指的是柳府门下康启等门生及其在京师与各地交往地文人士子,但由当日寿宴上蓝子枚所言,朝中廷臣泰半都为涉及,牵连之众从身份、地位、职官到数量都极其惊 人。仅此一条“罪状”的列举,蓝子枚等人可以说就已是犯下众怒。然而“结党”一条,毕竟是历来君王所最忌,青梵与众臣虽都问心无 愧,此时也不能不彼此避嫌。谨言慎行,将常日的交际往来压缩到无——这种境况,就个人的孤立隔绝而言,与胤轩二十六年青梵在未岚别业时并无差别。而相较于胤轩二十六年。这一次,是连一个“抱病休 养”的招牌幌子,都不曾打得出来。注意到影卫表情的黯然,青梵心中不由一声长叹:到底是自己的不是。是自己忽略了……因为心中不快不喜,而忘记了身边那些真正为自己着想,为自己担忧的人们的心情。嘴角轻勾,露出一个十分温柔地微笑。青梵随即伸手,轻轻搭上月写影肩膀。感觉到手下的微微一震,青梵方才含着笑静静道:“写影。你知道。我不是能任气使性的人。对那些真正出于对我好的心思考虑。即使做法上在别地眼睛看来可能不近人情,但在我内心。绝不会为一个表面的形式产生不愉快,更不用说是怨怼不满了。虽然这几天从朝廷上到霓裳阁里,确实一直都让你们担心。但是我心中真正在想的东西,那些我露出你们不熟悉而忧虑表情的事情,并不是你们想 是一些能够具体针对某件事、某个人的东西。”“主上……”抬头凝望柳青梵双眼,月写影毫不掩饰表情中的迷 惑。“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我为他日夜生气,到第七天都还不能放弃,平复心情的。你应该还记得,就是当年父亲擅自定计,将我远远支开擎云宫地事情,我也只有一夜不能够合眼安眠。”微笑着,用力拍一拍月写影肩膀,青梵随即收回手。将手松松负在背后,微微侧仰起头,眯起眼任夕阳金光洒满面庞,“三元街上车马行人少了——写影,我想说的,其实只有这个单纯的事实而已。”不带任何多余地情感,冷静到平淡地陈述语气,让月写影一凛之下猛然惊觉周围气氛环境地异样:三元街上,霓裳阁前,纵然因柳青梵车马稀少,但路上绝不该半天不见一个行人,街道两侧店铺,也不应该彻底放弃了傍晚一摊生意,集体早早地关门大吉。头脑中一根弦倏然绷 紧,月写影目光在长长街道两头逡巡搜索着。突然,像是骤地看到、或者想到了什么,影卫身子一僵,一双精明眼里,瞳孔瞬时收缩起来——时刻注意着月写影表情,见此,青梵不由扬唇微笑一笑,随即伸手轻轻拍上他背部:“怎样?明白了?那就加快一点脚步——虽然无所谓尊卑,但让人等得太久,一方面是失礼,另一方面,突然就没了行路自由,对三元街的百姓也是天降灾祸般地十分不便。”虽然心思并不轻松,尤其想到即将面对之人,月写影更觉心中异常沉重,但听到青梵这样明目张胆的放肆言语,却还是忍不住扬起一个笑容。“主上,那位陛下的话,您便毫不理会地径自回府,想来他也不能说什么。”“是不能说什么。但我可不想他如附骨之蛆,一路锲而不舍地追到我大司正府里。”青梵嘴角上勾着,幽黑的双眸却已不见了多少笑意。“惊到了兰卿、康启几个孩子事小,重要的是有些东西,颜面或者礼 貌……不希望让那几个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后再给皇上,还有他们自己种下不必要的烦恼。”月写影闻言微怔,但随即了然地点头。“是,写影明白。”顿一顿,“主上,要写影为三元街交通疏导一下么?”凝视影卫那双重新绽放出光彩的眸,青梵沉默一下,方才缓缓露出笑容,“好。”看着月白色身影几个纵跳轻松跃出视线,柳青梵又笑一下,随即才转过身,向着三元街文亨桥的方向继续行去。果然,将近街尾。距离文亨桥二三百步的距离,一家牛肉面铺打出偌大地招牌,红底绣金的字号被夕阳金光照射着,发出一道道夺目光 彩。香气四溢的牛肉汤滋味,在微显清冷的十月中旬的傍晚,散发着异常的吸引力,吸引着每一个从铺前路过的人忍不住停下脚步,然后转身走向铺子里那几张油腻滑亮的条凳桌椅。勾着嘴角,青梵从容地走进这家今日三元街上。唯一一爿开张的店面。虽然,此刻面铺里,也只有一位客人。半灰不灰地长袍,上面罩一件半新不新、原色大约是宝蓝的马褂。乌绒布面的文士冠下根根银丝清晰可见,与那张端正坚毅的面孔上,眼角处无数细细地皱纹恰成照映。青梵很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早将玉堂金马、繁华富贵融入生命本能的矍铄老者,在一家几乎连“干净”说起来都十分勉强的面铺里。以一种多年方才养成的绝对认真和专注,用长长地绣筷一根一根地去捞乌瓷大碗里溜滑的面条。只是,当目光触及到他执筷的右手拇指上那一枚硕大的红珊瑚扳指,青梵却是终于忍不住。轻轻一声笑出声来。“这位客爷……”“一碗牛肉汤,不用面,批两片牛肉就好。多加些葱花。”头也不转地吩咐头上扎了一块白手巾地店主人。青梵随即一笑在已然放筷抬头的风胥然对面坐下。“老太爷今日怎么有空。跑到这地方来吃东 西?嫌家里弄得太精细,吃不出原本的鲜味来?”轻松自在。更透出十分熟稔地搭话,让胤轩帝不由吃了一惊。但见他脸上笑容,风胥然也勾起嘴角。随意将手向侧旁一摊,但随即似想起这里并不会有人将手巾递上,风胥然又收回手,双掌合起轻搓两下:“说得不错呀——家里面凡事都太精细,不管什么,样子都务必漂亮整齐;虽端得上台面,也顺眼,看久了到底无趣。与这里虽然乍一看不甚入眼,但滋味却绝顶地好,实在是完全不同呢。”青梵闻言笑一笑,见店铺主人已经将配好地牛肉面汤端上桌来,微微颔首示意后,这才随意拣过一双筷子拈在手上。“漂亮整齐,上得台面,家里自然是那样。一只茶盘、一个碟子的摆放都不能错了次序,否则就会失了礼数,于主人家地身份教养不合……这样的规矩,外面可是求也求不来,您倒还嫌不自由。”“青梵这话,是说我贪得无 ,不知足了吗?”鹰眸里闪出极锐利的光彩,风胥然脸上却仍是带着一点笑,“但有些东西,从来不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就能轻易放手。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种滋味向来是一旦尝过,人就不可能忘记,也不可能不心心念念品尝第二回、第三回 的。”微笑着看风胥然一眼,青梵轻轻摇一摇头,端起面碗来啜了一口,“滋味确实鲜美,是该让人念着第二回、第三回。”顿一顿,斜眼面曾经帝王,青梵修眉扬起,“不过,既然知道人家 以后想尝鲜时走过来尝一回就是。何必有贪婪不知足,非要据为己有,以求日日顿顿在口的感叹?或者,太爷是怕自家的厨子知道太爷近日有这么一桩喜好,但拉下面子来求教又不甘心,所以就打算寻个机会,要从此将这家铺子从这承安京里彻底拔除不成?”风胥然一怔,定定看向面前搁下了瓷碗,垂手静静安坐的青年。沉默片刻,这位大周的太上皇微微勾起嘴角:“怎么会?我只是怕青梵太过习惯外面的味道,终于不肯在家安心吃饭……或者,因为对家里厨子的不满,哪一天自己动手就把厨房换个模样,而把我六十年习惯的口 味,彻底地换到没有。”听他说得郑重,青梵忍不住轻笑起来:“老太爷啊……‘君子远庖厨’,虽然我最奉行的还是‘食不厌精, 不厌细’,在这一道上用心讲究。但这许多年,我自己,可是从来没有一次进入到不该进入的地 方,越俎代庖,夺了那些既劳心劳力,又不合仁善慈爱道义的活计以为己有吧!”“你是从来不曾越俎代庖,做任何有违你身份和自己心意的事情。不过,单以口味喜好。你影响家里也影响得太多了吧?”“影响得太多,是么?但众口本来难调,就我所知,但得菜肴滋味鲜美,食之于人体无害,我的口味,却也广博得可以;个人虽也有喜 好,家里绝大多数人还是都能接受吧?就连老太爷您,这二十年来相 处。酸甜苦辣,不也是彼此共尝,除了一二菜色,口味多是相投地 嘛。”淡淡说话。随即又端起面汤喝一口,青梵嘴角笑意微微加深,“何况,您很清楚。现在说话主事的当家老爷,口味喜好原是随着我二十年培养起来。要改变这二十年的饮食习惯,以您的天才会当真以为,仅仅桌上少了陪同的一人。他的口味就能顷刻间尽数变化?或者,就算您以尊上身份,一时更换了全体厨师。为孝道。他也许不会当面异 议。但权柄在手资财在握。要再覓几个合心合意的厨子,在他难道会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吗?”“柳、青、梵——”“太爷。噤声。出门在外,不宜喧哗。”如饮酒一般快速将碗里肉汤喝完,随即将碗底几片牛肉也拣进口里,青梵这才抬头,向风胥然微笑道:“您看,这时辰也不早了,夜里一档的生意招呼起来,这里就该嫌吵闹了。您若吃饱喝足,我们便离去,另寻个清静自在地方说 话?”风胥然闻言一呆,瞪视他一下,鹰眸随即转向店铺外街道,却见行人三三两两,并有许多车辘马蹄地声音传进耳来。转回头,定定看青梵一眼,胤轩帝嘴角却是微微向上勾起:“也对。早知道你不是喜欢这些拘束的人,动作果然干脆利落。”青梵轻轻一笑,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钱搁在桌上,随即站起身来。扫一眼他放下铜钱数目,风胥然微一垂眼,笑一笑也站起,“相比三十年前,增长倒也不多。”“但就这三年国中的极大富足,寻常物品,须是维持在这个水平,才不会伤了这些勤恳经营的老实百姓。”一边说着,青梵走出面铺,抬眼向两边看一看,也不问风胥然,径自就向文亨桥方向走去。风胥然一呆之下,急忙加紧两步赶上,斜一眼他面容表情,胤轩帝不觉摇头:“青梵,就这抢先地一步,你怎能怨怪蓝子枚弹劾你轻慢皇驾?敢当街就将太上皇甩在身后的,满朝文武, 不,放眼整个西云大陆,也找不出第二个。”“天子居于九重,太上皇不在擎云宫,罔顾身份,随意跑到街市之上又是什么道理?”淡淡笑着,一双黑眸里却是隐隐精光,“白龙鱼 服,便当有拘束窘困之觉悟,言行不异于常人才是应有之理——您不会连这个,都需要青梵重新提醒吧?”“说得好。随机应变,因势利导,身在其境,则有其行事。不过青梵,”风胥然眼中精光一闪,“做得这般自然,是心怀坦率、遵理故而无所迟疑,还是心中其实没有半点真正尊重敬意,这两者到底是不同的吧?”青梵脚步猛地顿住,微微低垂眼眸,淡然道:“是,自然如此。而这其中的不同,您与我,彼此都知晓得非常清楚。”凝视他面容表情,风胥然也沉默片刻,继而叹息一声,转开眼去。定定看向天边已经成赤金色地夕阳,“爱尔索隆啊……真不愧是比王朝执掌者更骄傲的存在。风氏的君王,是要乞求爱尔索隆的承认,而从不能以之为臣子。但,自君离尘以来,风氏和君氏,在人前便是最和谐无可挑剔地君臣。一百六十年来的惯例,青梵为什么不肯继续,而总有心无心地想要打破?”“那是因为高阳台上,风司冥已经将君氏誓言的束缚打破——因而我可以给予他地东西,不是旁人所能见,更能够理解地。”“旁人不能见也不能理解,那么青梵是承认蓝子枚所言其实有理 喽?”见青梵闻言转过眼来,风胥然吊起嘴角,“擅政越权,任私聚 货——蓝子枚卓明被你先声夺人地气势打压,又一通引经据典的论述批驳,所以一声不能发,却忘记了他一本议罪奏折,里头最重要关键地两条吧?三司大司正,督点百官,考查提调,君王一人之下至高大权,人臣代天司掌所难以想象的极致。是何等样地势力声威!可极致也仅仅是极致,督点三司超脱六部,三司大司正位同于宰相而部分职权凌驾于宰相,到底,也都是朝官、皇帝的臣属。私改税制自立职官,地方主事的 一言决断而无一经过体制上峰,呈报朝廷的公文上罢与用的理由节略省俭几乎到无,若不是你柳青梵笃定他必然首肯,处处顺从。身为臣子如此行事,怎么是把朝廷君主、国法礼制放在了眼里?”合眼,随即缓缓睁开,柳青梵静静凝视风胥然:“事急则从权。如果太上皇陛下认为青梵做的错了,我也无话可说。”“你自然是无话可说,因为全天下人的眼睛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柳青梵。是一心一意偏向那些名义上归服,实际却永远不安不定,时时蠢蠢欲动的旧王国旧王族们!”低沉地吼声,中间已经带上了明显的不平乃至怒意。“柳青梵,朕知道你与上方未神的私交,也清楚你在班都尔处处留情。这是你做人的情分。我原本也不想更多说嘴。可是。对上方未神留情。对班都尔留情,不是对西陵留情对草原留情。更不是对天底下所有旧王国旧王族地留情!看看你这三年来做的事情,从大比会试,到各地任用职官,从常规的官员政绩考核,到各部职权的提调迁谪,哪一回哪一处,你不是把所有地好处优先供给了旧王国?哪一块地方官的任用,若是有当地职官与北洛旧臣同等待选,你会不把我北洛的臣子压下!当然,理由是无一不光明正大,凭着你督点三司的所知所能,天底下还有什么官员地把柄不在你手中收攥?就看几个月来三司呈上的公文,癸县、 县、潞县,还有温州原任太守百里布、东平郡刺史路迁,‘求全责备’四个字,对这些可能已经熬了半辈子乃至一辈子的北洛忠良老臣,竟是落得如此结实彻底!”“风胥然陛下,你如此说话……却让柳青梵记起当年在藏书殿,论异国诸史,陛下曾经发‘汉随汉制,戎用戎策,由华夏御华夏,以夷狄治夷狄:各遵习俗,遂就文明’地见解。其中精炼高妙,青梵至今不能忘怀。北洛立国两百年,各族混居,其来亦久。君非凡曾定下兼容并蓄之国策,在胤轩帝陛下您地手里也光大实行,但为何到现在,就见不得我以草原治草原,由山地任山地?初来乍到人生地疏,而治事之重,民生疾苦其急如火,怎么敢让全无经验之人充任一方牧守?柳青梵提拔当地属官而压制北洛旧臣,这其中地用心——”“这其中的用心不用你解释!我只想问你,究竟还是不是我北洛统一了大陆,开创下自古至今从未有过盛事!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不是其他,千年以来,是北洛终于征服了诸国!”迎上风胥然那双几乎冒出火来地灼灼眼眸,青梵沉默片刻,随即,嘴角极缓地上扬,勾出一抹说不出意味的笑容:“我当然记得,是诸国臣服于大洛,尊奉共主,而有了今天的大周王朝。但,从三年前开国立朝的一刻起,这世上就再没有北洛、西陵,没有大陆列国,有的只有我大周;天下的臣工百姓,斯亿万兆的生灵,都只是我大周的子民!”冷静至于冷冽的声音,轻缓低沉却挟着巨大的气势,让风胥然顿时为之一窒。微微笑一笑,青梵随即语声愈发森然:“‘把持考场,于大比中倾向故私,抉择示好于大陆诸旧;职官守备,凡缺者必先尽于旧王族’,蓝子枚说得好啊,总结得非常正确。但我的门生,经过我指点调教的士子官员,哪一个不是卓然于众,才识胜过同辈,而职司施行能为百姓切实谋福?内举不避亲,我为什么不该在考场上点了他们殿生,凭什么不给他们才华一展,为天下学子仰视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能将我认同其作为,也确定他们将来作为依然能符合我心、符合朝廷爱民旨意的官员,放到我认为合适的位置上?‘以朝廷之德惠,而市私人之恩 谊’,也许我是处处留存了私心,向旧王国旧王族们有意地示好。可是这些人,这些我提拔起来委以责任的人,真正危害了百姓,危害了朝廷社稷的根本吗?那日生辰宴上,蓝子枚已经被问得无言相对,风胥然,你确定你也要在这个问题上重蹈他的覆辙?我可并不认为,你会有什么比他更有道理、更站得住脚的说辞!”眼里似乎冒得出火焰,但随着柳青梵话语,风胥然神情却在慢慢地平复。听到最后一句反问,胤轩帝已然能回以淡淡一个笑容:“是啊,青梵说的不错,是不能有什么更能占住道理的说辞,因为你点的那些孩子、用的那些官员,没有一个不力争上游,要为你争气。可是青梵,这一大篇里,你并没有否认,自己选择上的倾斜偏向吧?身为督点三司大司正,你的职守、你的态度眼光应该是不偏不倚,就算存了私心,行动间也必须是光明正大,让人无可指摘争议。擅政越权,行为超出了官制国法的界限,而提点任用的又非完全公正公平——违背法制、错误的言行即使获得了最正确最合乎期待的结果,也不能说这样的言行就是正 确,可以肯定更可以放任自由的!青梵,你是三司大司正,这个道理,这其中的危害,也不用我再来提醒你吧?”“是。没有错,这其中的危害,就是我这许多年来最抵制,极力想扭转的东西。”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夕阳金红色光芒完全笼罩下的文亨桥,青梵脸上浮起一抹微显无奈的苦笑,“所以那日寿筵上,只有这一句话,我不能让蓝子枚出口。”手机阅读请访问,本站手机小说更新最快正文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七章 雨晴日暖云逐淡(下)这座桥,好像是君离尘与君怀璧两代之间的那位宰相 亨捐资建的吧?”风胥然突然岔开的话题,让柳青梵闻言顿时一怔。目光随着风胥然右手移到桥头栏柱上,却见狮身鹰翼的神像一无素日神殿神宫中威武庄严,垂眼抱爪的姿势竟是憨态可掬。心上忽一阵轻松袭上,青梵随即微笑起来。“是,所以叫文亨桥。但在《文亨先生文集》里,隋礼为这座桥写的记却很清楚地说,因工期中曾有一次突发大水,冲毁了建筑中的桥基。再开工时,他奉献的资财已然不够,是君相父子为他补足。因而当桥建成,百姓即以他字号为桥名时,隋礼几次推辞,却终于在君离尘一言之下确定了名称再不更改。于是百五十年来,这座桥便一直叫做‘文亨桥’,纪念是隋文亨先生出资将它建了起来,沟通联络,施惠于周围百姓。”一直注意他面容神情,听他口中朗朗言毕,风胥然不由微笑一笑。“又是君离尘的作为么?于实物上不留痕迹,却让真正知情人将内中情由,通过文书史册完整地保存,青梵也以为这样的手段处事,不能不谓之高明吧?只不过,就算隋文亨把事情记下来,士林里美谈广为流传,在百姓的口中,实在留下名字的,却还仅仅是隋礼本人而已。”顿一 顿,见青梵双眉微挑,风胥然一笑随即抢先续道,“所以有些话。真正只需要有心者了解参悟,而未必普通人皆能明晓其理。挡住蓝子枚一句诛心的话,与其说是自己也无辞辩驳,根本因为这背后真正地情由,既不能当着众人言明,而在青梵心里,也不屑于将为人处事的本心向那些俗人表露吧?”“风胥然……陛下,青梵似乎听不懂你说话的含意。”微低下头,青梵嘴角却有一丝笑意缓缓浮起。“君相和文亨桥,柳青梵和蓝子枚,我似乎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联系。”闻言,风胥然顿时哈哈大笑。一边笑着提步迈上石桥宽阔的台阶。“不,你看得出其中的联系,更听得懂我说话的意思——青梵,你当然知道。蓝子枚参劾你的每一条罪状,里面有多少可以确切落到实处,死认了律法可以将你逼到不能不认罪低头的地方:私改税制,擅自黜任职官。偏袒他国打压旧臣,存心倨傲轻慢圣驾;还有纵容你手下那一帮学子书生、 官末吏妄谈朝政,将国家朝廷的种种施为肆意拆解非议。骄惯得这些尚不入流地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个个敢对朝臣大员讽刺指 点。向朝廷天家的绝对权威强项挑衅!再多的用心理由、从权便宜,不能掩盖行为的违法失当。青梵。以你督点三司大司正,精通大周律 法,更知道如何考评朝臣官员实力才能,你自己算算,是不是已经够得上罪无可赦,除一死不能以谢天下、警示后代权臣了?”“那么,所谓‘十不赦罪’里地‘不赦’二字,是胤轩帝陛下为蓝子枚与卓明加上的了?”微微笑着,幽黑的眼底却是平静得不见半点光彩。一边说着,青梵也随风胥然迈步上桥,目光掠过桥下夕阳金红光芒照亮的河水。“我本来也想,单凭卓明,国史馆里小心谨慎十年,文章遣词造句自可犀利,但一个题头这般触目直白,怎么也不是他地风 格。”“说是我为他两个加上,青梵,你就太小看你亲手点上来的殿生,太小看蓝子枚的忠心和因为忠心而生出的大胆了。”目光瞥到青梵眼神中倏然地一闪,风胥然嘴角微扬,也转了眼静静凝望桥下流水,“青 梵,并不是我要容不下你,秉承数十年习惯,有意无意处处都针锋相 对。而是这三年来,你的放肆 意,已经到达某些人的极限,让蓝子枚这样敏感又惯能居安思危地臣子,不能不站出来说这一句。”“敏感又惯能居安思危……真是一语中地,一针见血。”青梵轻笑一下,转过头,与风胥然对视,“但蓝子枚不知道‘爱尔索隆’。”“他当然不知道——除了王族直系,宗亲中稍远一些也不能知道 ‘天水无岫’地真正含意。国史馆外,绝大多数朝臣甚至连‘爱尔索 隆’这四个字都不曾听过,就更不用说其他。”风胥然微笑着摇头,语声中似有一丝极淡的叹息,“但,这原本就是风氏与君氏地誓约,只有誓约双方各自恪守才有其意义,与之外任何人没有关联。北洛的朝臣尊重历代君相,而将‘天水无岫’仅仅视为这一脉血统的标志象征,也并没有什么可奇怪。”说着,风胥然斜过视线,目光静静凝在青年水色袍服的腰间,以金银丝线联络的水滴形状的蓝玉,嘴角勾起一抹怀念似的淡淡笑容,“何况,这身衣袍,乌伦贝林保管了整整十八年,这才传到了你的手上……有些人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曾在意曾经的传统,这也是极正常,完全可以想象的事情。”闻言,青梵沉默片刻,方才轻轻笑一笑:“是啊,如您所说。但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曾真正接近过君雾臣的心思,也无意去接近。”“他骨子里是言臣嘛!何必去接近?”风胥然呵呵轻笑,鹰眸直视青梵双眼,“一科上来的三元鼎甲,宗熙是郡守公子、官宦之后,早年便以文赋称‘神童’,入选藏书殿侍读,亲眼见过了君雾臣的。而那样的人,别说是个孩子,便是真正的文坛领袖一代宗师,到他面前又能显出几分才能?再加上以偶然小过为借口,送他还家,远离这擎云宫中纠葛纷扰,不致在后几年的激流漩涡里徒送了前程和性命。这样一份恩 情,若不设想回报。那真对不起君雾臣的识人之明了。”顿一顿,风胥然伸手,在桥栏杆上精雕细琢地狮兽身上一点点缓缓抚过,“而林间非……朕还记得他的父亲,先皇的琴师林无水。谁也不能想到,那样一个小小的教坊乐工,宫廷里默默无闻二十年的老人儿,会有那样的勇气,拒绝为离国使臣演唱不合国事间礼制的乐曲。更当堂直斥使者失礼罪责。虽然,这样的举动得到满朝举国的赞赏,先皇也由此垂青,但被暴怒地使臣扼伤了喉管乃至从此再不能出声。只得由歌伎转做琴师,到底是毁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听到风胥然深深一声叹息,青梵脸上表情不由略放温和:“以父子相承,当年林间非严辞喝退东炎使臣。保全我国体尊严,也是堪慰林大师英灵的了。”抬头瞥他一眼,风胥然颔首,随即又摇一摇头:“不。林间非的脾性,与其父其实大不同。林无水一生只有这一次真正刚强,林间非为 人。却是一旦抱定了信念就绝无动摇;看似温和平易。心志之坚。意愿施为根本不受任何人左右——这,或许就在于他比林无水读了更多 书。知晓更多历史,修养也更加完备地缘故。而这一切,都根源于君雾臣的一句话,‘盛选朝廷有功之后,入太学授课以备侍读’。”见青梵黑眸中光芒闪烁,风胥然顿时轻轻一笑。“北洛的会试,改革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君雾臣执政,头一桩便是在大比上做文章,但真正动到宫中、太学,却至少是十年后的事情。遴选功臣之后,并寒门百姓中出类拔萃者入太学,传谟阁决策下第一名受惠者,应该就是林间非吧?林无水辞世时向先皇求恳,愿为独子谋一进学门径。但若选侍藏书殿中,他身份过于低微,无论何等功绩也难登厅堂。是君雾臣一道宰相谕令,亲自送他到太学,从此开北洛一切乐户仆籍者晋身之门。这样地手笔、恩德……难怪林间非与你,二十年相交,一次次的扶持袒护至于如此。”闻言沉默着,良久,青梵才深深吸一口气:“然则林间非为人,老成持重,举止有节有礼。便是有私情,旁人亦尽知其心,也绝不能加一辞于他身。太上皇陛下既说他对柳青梵种种袒护,但于他实际言行,只怕同样不能有任何指责吧?”“是啊,若说小心谨慎,林间非堪称朝廷楷模。就是比起你万事谋划、算无遗策的精明,但因为君氏的血脉、骨子里那一份骄傲,‘滴水不漏’四个字,或许还是要让他一步地。”风胥然淡淡笑着,半侧的面容因为天上愈加深沉的夕阳光芒显出浓重地阴影。“但蓝子枚和林间 非、宗熙两个都不同。既没有直接受过君氏恩惠,也不真正明白君雾臣举动地用心,他只是凭着自己地学识眼界,靠读书人一腔正气和傲骨,一步步爬到了朝廷的高位;他也习惯用自己地学识眼界,用他自持立身也引以为傲的正直骨气,去衡量和评价君主和周围同僚的言行。这个 人,正直是正直到了极致。就像朕到现在也不能忘记的,胤轩九年大 比,鸿图殿上宣布殿生名次,是他当场嚷出还有试子才识在三甲之上的话——青梵,没有记错的话,也是从那一次开始,你才真正从藏书殿走到了擎云宫的朝堂?”“是,我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那时的情景。”“那一年的试题,是我们一起定的‘天下之所以乱’。根结在养用不当,能从朝廷举士用人角度说得透彻的文章,林间非、宗熙、蓝子 枚,啊,当然还有司廷,朕到现在还能记得其中佳句章节。青梵你制定历年《通考策》,应该是都能全篇背诵吧?”胤轩帝淡淡地笑着,回转过头来,背对着夕阳的面容陷在完全的阴暗里,青梵却看得清他眼中的光彩。“那一年,大笔会试,广揽天下贤才,求国之栋梁。如今在朝,为国之柱石者,数量之巨,历届不能并论相提,也可谓是二十年来第一盛事了。那一年上来的殿生,入朝为臣子的,没有哪一个是德行有亏,对不起朝廷当年的评价与期待。而他们,官场上二十年。在京城、朝廷上的时间也都不短,对你柳青梵所作所 为、多年来地文章言行看得最是透彻。很多事,很多话,也只有他们来说,才能最周详,也最有说服他人的力量。青梵,你的敏锐周密,自不会注意不到朝中这七日来的安静。为什么林间非、宗熙、多马、言邑这些人都撑住了死不开口,为什么被承安试子学人骂到狗血喷头几乎要万劫不复的蓝子枚。在泰安殿、在 宁宫、在传谟阁都没有遭受到任何的鄙视白眼,这其中的道理,我并不想再多说。”青梵低着头,凝望桥下流水。见水面上只留下最后薄薄一层金红,其下就是无尽的昏暗幽深。沉默良久,风胥然才听到耳边传来轻轻的一声:“你是说,在朝廷大部分还能冷静思考地人心里。经过蓝子枚这样一番陈词慷慨,终于确实地意识到这许多年来,我柳青梵做了多少朝廷国法所不容,皇权至尊所禁忌的事情?因为‘爱尔索隆’仅仅是君氏与风氏的誓约。王族之外几乎再无他人知晓,所以在这些眼睛看来,蓝子枚所言凿凿。柳青梵当真罪在无赦?如果仅仅是这些的话。风胥然。我并不需要你来刻意地提醒我。对蓝子枚,我虽有怒气。有不平不 甘,但丝毫没有恨意——他是这样地臣子,他用他的方法实践着自己的正直和正义;而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人,各有其正义。”“人,各有其正义……吗胥然静静地笑一笑,将双手袖到身后,目光锐利地凝 “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确实是一语中地的总结。不过,仅仅是‘正义’两个字,青梵,似乎也不能完全包括你经营‘灵台’,图谋暴利的事情?”“‘灵台’的话,原属于道门产业,不过稍加整合,统一号令管 理。虽然取得利益之众足可令世上侧面,众人眼红,但就经理行商这件事情本身,无论北洛还是大周地律法,都没有任何禁止吧?何况应该上缴的税赋,‘灵台’属下可是一文也没有短缺,甚至连一时片刻的迟缓都不曾有过。”毫不闪避地迎上风胥然目光,青梵同样挺直背脊,“至于说到垄断、私利聚货,盐铁矿藏,原本自然是当属于国家朝廷。但对大周一统前,各国以各种方式抵押、变卖给‘灵台’,经营足有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地盐池矿山,也要扣上‘阴谋权力、私相垄断’地帽 子,就算正直如蓝子枚,这一条也是欲加之罪,完全无依无据、不合国法世情吧?”顿一顿,见风胥然张口就欲分辨,青梵冷笑一声:“一本议罪书,除了凌越职权威胁至尊,只有这一条指责最是危险,但也只有这一条最是可笑。‘身为廷臣而行商贾’,大周律禁止官员经商,但从来没有说凡人一朝身登龙门,三代九族就无一个能操商贾之业吧?‘朝上施为主政,必为朝下阴谋取利’,朝廷上一切能通过上下朝廷公议,由君王颁旨成为国策律法地条文,当然以百姓利益为根本;涉及市场,就必须符合货品交易的规则,让遵循了市场规律法则地商家获得更多的利益和信誉。经营之道,岂是一个‘投机’一个‘敛财’就能说得尽的?说到贪婪聚货、私人以惠,我倒真想知道,以朝廷的俸禄,内府的供给,我区区一座大司正府、一座未岚别业,哪里就显出铺张豪华?我府中出入,衣食行走,哪一点是奢侈淫靡?我聚敛到手的那些钱财,这许多年经营用度,怎么就没有在日常言行,与人交际往来中显出一点半点痕迹?我府上、随行周围被擎云宫影卫盯得死死的仆从属下,又是哪一个有天大本事,在你胤轩皇帝的眼皮底下,私藏一锭白银黄金?”“但云照影呢?你的影卫,四通号的老板其科多.淡云,又是‘灵 台’的主掌,经营如此一份天大的家业,真是好大的本事!”被青梵语义中讥讽挑衅,风胥然心头也升起怒气。“既然明知道这一条危险,为什么从大周开国便再不遮不掩,偏是要刺动钱粮资财这一条至为敏感的神经?若你仅仅是倨傲无礼,凡事自有主张自行其是,说话间随心所 欲,盛气凌人过了头……那也都没什么要紧。但只加上聚货敛财这一 条,你就是自寻死路。连全尸都再不打算为自己留!你柳青梵是什么 人?大神殿预言的‘天命者’,西蒙伊斯地代言人。你年轻,有才干,眼光见解无不高于人,运筹帷幄文武兼资;在整个大陆从文人士林到军队行伍,从朝廷庙堂到江湖武林,从各国王族到各地的普通百姓,你的声望、手下收揽的人心胜过了同代的任何人,更在你赫赫君家历代的家主之上!而你又不知 足地收敛如此多财富……柳青梵。换你是皇帝,是普通的臣子,你不会想,若这样的人一旦生出了异心。或者手下的人突然有了什么特别地想法,而因为彼此的关系联络要你也不得不跟着有什么想法,这个国家、这个朝廷将会面临何等样的危机,这整个大陆的局势会是什么样地变化……难道柳青梵你自己。就不会有先发制人,将一切可能危机扼杀在无形的想法和行动吗?”青梵抬起眼,只见站在文亨桥桥面至高,风胥然一声比一声更紧更厉的话音传来。虽不高,却如滚滚惊雷,阵阵直下。而风胥然的背后。夕阳。已经完全被夜幕吞没。“这……就是蓝子枚真正地忧虑。也是你极力挑动、支持他上本,并且大闹我生日宴的根本缘由吗?”静静对视那双鹰眸。沉默良久,柳青梵方才淡淡开口。“这是真正的理由么,风胥然?”像是对自己抑制不住冲动的一时口快略有些后悔,风胥然一怔之下转开了眼眸。伸手扶住桥栏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是你自己在《异国史录》里标记说明地帝王心腹之言,又何必来问我?天子权威至高,不容挑战,凡关系国本命脉,必是乾纲独断,岂能受任何人、任何势力干涉掣肘?柳青梵,是你口口声声教导君权神授、享命于天,也是你力倡新政裁汰无用老朽的官员,怎么可能不理解这眼下的一切。”“我理解,所以我才要问,这是你真正地理由么,风胥然?”抬 头,定定看向暮色中明显苍老地面容,柳青梵收敛了习惯地微笑,面色宁静而沉着。“就像君氏一族的存在,随着时间推移言行决断越来越放肆,隐隐凌驾于皇权,所以蓝子枚要为他地公心正义,维护朝廷国家的统序不容侵犯错乱。而这也正符合了你一贯强干弱枝,皇帝集权专制的旨意。为了不使有任何的大权旁落,因此要抢先动手防范于未然,风胥然,你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和目的,所以才支持了蓝子枚的举动,利用朝廷中一些所谓元老勋戚受到新朝打压的郁愤不满,想借此来剪除风司冥执政最大的潜在威胁吗?”顿一顿,口气已从最初的冷静肃然,直转入质问般的冷峻严厉,“风胥然,你要从朝廷、从这世上彻底地剪除 我,真的不是对君雾臣曾经纠结,想为你风氏一族,与我君氏做个彻底的了断吗“柳青梵,不,君无痕,这一问,即便不出口,我想你也知道,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确切的答案。”凝视青年水色袍服,风胥然沉默片 刻,方才淡淡答道,“对君雾臣种种的纠结,已经是朕心中的一个死 结,往者不能复生,则死结也永远没有解开的那一日。凡事用君雾臣教导过的方法去思考,也是四十年来的本能,你又叫朕如何回答你这一 句?尽可以说我顽固,因为我已经老了,没有心力,也没有时间去试图改变。再说,青梵,执著于一个所谓确实真正的理由,真的有必要 么?”接到风胥然眼中的怀疑,青梵轻轻摇头:“对我,当然有必要。胤轩帝、太上皇陛下,您刚才说,柳青梵行事背后,许多真正的理由不能当众公开,我自己也无意向俗人表露心意。而人各有其正义,在我看来理当如此、毫无可疑的事情,在某些人眼中就是悖天逆理、大恶大奸——一切,只看各人站在何种角度,以怎样的眼光看待。但蓝子枚所能 见,与太上皇陛下您所能见,虽有众多统一,蓝子枚却绝不可能有你眼光的一半深远。那种种 越轻慢,私心偏袒,背后那些真正的理由,你自然可以看到。也自然可以理解;当蓝子枚找上泰禾宫,你是唯一有权利可以选择说明或是继续隐瞒。当然,你的做法是与他站在同一方向,甚至比他更进一步,彻底地激起他所谓良臣地‘忠’与‘直’……知道这一点,风胥然,起码可以将我的怒气转移一些。因为除了你,我从来不知道,还有哪个人当得起我真正的愤怒。”“除了我。世上没有其他人当得起你的愤怒——那么司冥呢?”鹰眸里闪过一道锐利精光,风胥然唇角勾起一抹危险的笑意,“当着众人的面,会差一点将‘爱尔索隆’脱口说出。虽然立即有林间非、上方未神提醒,之后又是司冥及时赶到,才没有勾出那段最不该勾出的秘密往事。但也由此可见,那一日蓝子枚的举动。是真正勾起你怒气的了。‘十不赦罪’,就算你柳青梵确有许多言行可指责处,没有完全地颠倒是非,但言辞过度。不能体察用心而妄发评议地地方却也比比可见,这才刺激得连你也要失去一贯冷静。可是青梵,这七天。朝廷并没有声响动静。就连最了解你用心、身份地位也最能够为你彻底解围的人。也看不见他任何的动作。青梵,难道对他。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活动想法?”顿一顿,风胥然微微眯起眼,“不要对我说彼此信任因此全无介怀的话——你我之间,不需要任何虚伪掩饰。”“活动想法……风胥然,有地时候我真无法理解,身为一个父亲,如何要与自己的亲生儿子较劲;见到他苦难挣扎,不但不痛如切肤恨不得以身相代,反而幸灾乐祸,作壁上观甚至推波助澜。”一边说着,青梵忍不住低低笑起来。但随即看风胥然眼色,顿了一顿,方才轻声继续:“林间非、宗熙、多马、轩辕皓等不为我分辨说 话,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各自在关系尴尬中,不想随意动作而令我平白增添了烦恼。朝廷里泰半人噤声不语,是他们实在不知道这种风浪关头该说些什么,因而秉持了万言万当不如一缄,沉默是金明哲自保的原 则——这都是最适当地做法。而司冥,他对这件事情的沉默,对蓝子枚等人完全的冷淡,我更看不出其中有什么需要我不满乃至迁怒的地方。太多事情,是只能心照不宣,君、臣之间彼此了解,而不需要一一地说明。若完全拆分清楚,到阳光下展示世人,则既没有那个必要,对朝廷国事来说就更可笑。不错,我有委屈、怒火,蓝子枚将我的情绪挑拨到自制力的极限,我痛恨这样被误解被歪曲进而被侮辱被陷害。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因为一时地情绪,就要违背理智,就要真正地滥用自己之于权力至尊地特殊影响,将那些令我烦恼不快地源头彻底堵绝 吗?他是骨子里的言臣,是忠直刚硬、一心要为大周千秋万代地人,入朝之后,二十年间从来如此。这一次,不过是按着一贯的作风,又说了两句无遮拦也无掩饰的真心话,我还能让皇帝陛下为我杀了他?我就倨傲 越,轻狂也没到这个份上。何况,你很清楚,他既以沉默表明态 度,我也不会做任何其他举动来令他为难的。”听柳青梵说着,言辞之间,愈说语气愈取平静温和,风胥然沉默良久,方才长叹一声,随后轻轻笑道:“你们……该怎么说?遇上这样两个极尽自制的,蓝子枚何其幸运!只是青梵,真的不曾后悔,因思壁 上,你新约誓言的第三条?”“对蓝子枚,这一条便没有,也不会真的为这件事情动他。”思绪瞬间飞回到那一日,祈年殿里因思长壁前,风司冥一字一叩,向天地神明、向风氏的先祖,以自身血脉为凭记发下庄重誓言的情景,青梵嘴角不自觉地笑意更深。“人,各有其正义——蓝子枚有他自己言行立身的原则秉持,而这些年来,他为北洛、为风氏王族建立下功劳实在不可谓不多。”顿一顿,将目光远远投向水面上船家与河两岸的灯火,青梵的声音渐渐变得幽远而恬淡:“二十年,确切地说,从胤轩十年正式推行新政开始,就从来没有哪一项措施决议不遭到他的指点非议。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朝廷上拥护附和一片。其中也总会听到不赞同乃至反对的声音。满朝崇敬、人人恨不得趋从而为其徒地柳太傅,朝廷上始终有公开的对立者,怀疑责备的态度从没 含糊。而不仅仅在我一人的提议决策会遭受到这样的对待,蓝子枚,是听到任何人有任何有违于他原则秉持,都必然要当众宣泄出口的人。这许多年,因为他的带领,因为朝廷上始终有这样一股力量,逼得人永远不能安然满足。必须时刻地反省反思;那些激情满怀,以天下为己任却又往往冲动不实的年轻人,在这样的反复磨练下逐渐学会冷静;改革与新政地众多措施,也才能因而日益缜密、周到、完备。推行的过程才能坚定而稳健,没有因为过于激进而掀起任何真正的矛盾冲突……蓝子 枚,相较于督点三司对朝臣官员的检点督察,是用自己纯粹地忠直给官员们警示鞭策。这样的人。才是朝廷真正的清流,能够发出让所有人由衷震动和冷静思考的声音——没有这样地人,绝对皇权就得不到真正的支撑而稳固,没有他们。礼制就不能千百年流传。亲身经历过当年改革与新政,对于眼下刚刚统一了大陆,广集起四方俊才的大周朝堂。这样的人是多么必要。难道你会不知道。难道我会不知道、司冥会不知道?沉默,是对具体奏事。言论涉及地内容;纵容,却是对这样的举动本身,以及其中根源的心意纯粹。”“这,便是你心中真正以为么?”随着他话语,风胥然终于深吸一口气,“青梵,你不知我第一次见因思壁上新约三条:‘不擅改祖宗法度’、‘善待旧国王族’、‘不杀言事诤谏之臣’,心中是何等样滋 味——君无痕终于做到了,比君非凡、君离尘、君雾臣这些先辈更进一步,比‘民以康乐’更现实具体,限定了君王至尊地权利。只有这最后地一条,似乎略有些‘作法自缚’地嫌疑,对君王的限制可能会有碍到己身。朕曾以为青梵只是故作大方,但今天……”说到这里,胤轩帝极短促地笑一下,“人各有其正义,蓝子枚有他自己地正义原则,所以你也当用同样的原则相待?只不过青梵,很多事情必须是隐秘的,心照不宣而作为潜在的惯例和原则,然而一旦真正考之以国法、辨之以世情,并不容易脱身。或者确切地说,很多时候,为主君行使判断、权变,为了一些真正长远的利益而挑战当前的权势、伦理,要突破既有陈规旧 习,扭转人们对一时一事的看法乃至整个考虑思维……朕记得你《异国史录》,凡属此例,字字血泪。那个孩子让你站到这样的位置,你为了那个孩子站到这样的位置——”“如果不是自己愿意,又有人能迫我到风口浪尖?而他也必然预计过各种情况风险。”轻轻笑一笑,黑眸里闪过一片精亮的光彩,“站到这个位置的三年,是我介入朝廷政事,多年来最自在逍遥,挥洒随意的时间。纵然明知道会招来各种非议、反对,甚至蓝子枚这样直接以为罪在不赦,上奏朝廷要处治其罪,却依然可以毫无顾忌,完全按照我所认定的方向引导事情的进行。风胥然,还记得三年前你曾问我,除了活 着,柳青梵还有何求?运转施为,抚爱黎民,难道仅是认定天道为公?难道柳青梵无所谓功业无所谓史册声名,便是一身血脉也留不下多少真正羁绊?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你,已经不同了——在这片土地生活了如许多年,在这承安京里、擎云宫中沉浮了如许多年,第一次这片土地升起了真正自内心而发的热爱和归属,对这个国家的一切有了凡事做主的责任和骄傲,生出了真正创业的激情。如果你当初想要的答案是这 个,那么,你已经听到了我的回答。”风胥然沉默着,定定凝视眼前昂然挺立的青年。虽然夜幕在那张面容上投下太多阴影,自己却完全可以想象青年脸上每一丝最细微的表 情,那些自己在祈年殿和青河帝陵早已烂熟而沉醉于心的丰采:飞扬如武德帝身侧并立的君非凡,超迈如宗容帝四十年凝视的君离尘,文采风流似君怀璧,轩昂磊落似君清遥,恬淡安定似君思隐,而那一份看透世间又不妨尽染红尘的明智澄澈、挥洒自如,则是君雾臣一脉之再生。爱尔索隆——神之守护者,也许是到了这个时候,眼前这个从来便远超年龄的成熟、在朝堂至高处已稳立二十载的沉稳男子,才第一次有了君氏一脉的自觉和担当;是从这一刻起,君无痕的名字,才真正能够与“爱尔索隆”这个至为尊贵的称号联缀在一切。胸中突然燃起一点奇异的激情,但警觉冲动的风胥然立即扑灭了与年岁更与身份地位不符的雄心火焰。定一定神,抬头转向青年,却见那身淡淡水色已绕过自己,自文亨桥上向桥西拾阶而下,风胥然一愣之下顿时张口:“青梵,你……是回府么?”“已经入夜了,自然是回家。”回过头,青梵含笑的眸中,光芒沉静而温暖。“是回家啊……”有意无意的咬字重音,风胥然心头忽而一阵释 然,“那,十日后,护国将军府上,待与青梵再聚了。”微微垂眸:前北洛三军统帅、护国大将军孟铭天,年八十而得重 孙,这一场满月酒自是他府中极大喜事,遵礼道贺的朝臣官员绝不会 少。以承安京中眼下的一片沉寂……一个了然微笑跃上嘴角,青梵颔 首,随即迈开脚步,只有一声应答朗朗传来: “如此,柳青梵将在孟府,恭候大驾!”手机阅读请访问,本站手机小说更新最快正文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八章 歌长辞短正醺酣(上) 嘉庆元三年,十月 八。天晴。小雨新收的清风播送着秋日的爽意,一片澄光的花园池塘,水面上一层淡淡水汽。偶然轻烟浮动,却是池塘里顽皮游鱼,潜跃间鳍尾划出的隐约身影,又倏然回归宁静。风亦琛出神地凝视着池水。衬着前面护国将军府的屋宇厅堂、花园里四方传来的欢闹喧嚣,这一片水面倒影着碧空如洗,却显出分外的安宁。然而一阵利落脚步,并着熟悉至极的爽朗笑声,迅速打破少年难得的安闲。风亦琛心中略一轻叹,回转身,果然兄长诚王世子风亦璋一边笑一边拊掌走来:“稀奇,稀奇,真是稀奇!那一点点大孩子,居然就晓得缠定了皇帝陛下讨喜!”展开笑脸,风亦琛随即举步迎上兄长。不等开口,风亦璋已然手一伸搭上他肩膀:“怎么就躲到了这里?席上都在找你。”“劳动兄长脚步,但哥哥知道我是不能饮酒的。”风亦琛微微一 笑,略略欠身行过礼,“无奈躲出来,怎么,听哥哥的语气,亦琛好像错过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可不是!”勾住弟弟肩膀,风亦璋说着,似想起什么一样一边忍着笑一边颤抖着身体,“刚才孟安夫人抱了儿子出来再一次见礼,明明先前在皇上还有宾客面前都极安稳的,这一轮到陛下跟前,那小子竟然一下子大哭大闹;偏皇上过去一看,抚了头就立即安稳下来,然后拽定了陛下衣角再不肯放。不管老将军、将军、夫人、保姆。周围人怎么哄,一双手只攥得更紧。厅上一家子满头大汗,衬着个娃娃在皇上怀里舒服自在,一个人咯咯笑个不停……你说这情景可乐不可乐?你是早躲出来,不晓得就刚刚那一会儿工夫,厅上借口走出来笑的有多少。现在赶紧过去,只怕那小子还没撒手,还能看到这般好笑景象呢。”风亦琛闻言轻笑,嘴角微微勾起:“听哥哥说。确实有趣得 紧。”顿一顿,“但皇上也是宽和,只会高兴。断没有生气的道理,孟老将军一家慌张倒是不必。哥哥倒没留在厅上劝劝?”风亦璋哈哈一笑:“劝劝。哪里轮得上我?有太傅在旁边看着笑 话,这些话还用得着别人去说?”站住脚步,远远看敞开地厅堂轩窗。热闹人影晃动来去,年轻的王族世子脸上露出十分端庄沉稳的笑容, “皇上和太傅,本性都是最喜欢亲近孩子的。小孩子能认准了人,投了皇上和太傅的缘,这是天大的福分。别的不说,单是太傅所赠‘浩然’之名,以及那一篇与名字相配的诗词,朝野上下、各府各家,这几年来就是头一份。”仔细看风亦璋表情。见他颇有羡妒之色,突而想到这位兄长也方成年大婚,风亦琛心中顿时微觉好笑。随即从容道:“是,老师本就是极爱小孩子的。和孟将军又是最初最长地交情。自然比别家隆重些。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是对孩儿今后期盼,也是对孟氏几代的赞美。”被弟弟一语提点,风亦璋想了一想,当即含笑点头:“确是如此——亦琛,果然你在太傅门下,知道得多也记得清楚。孟氏几代护国有 功,浩然慷慨,才当得起这两句。”风亦琛闻言微笑,略略颔首却不答语:身为诚王二世子,自幼读书学史,娴熟朝廷掌故,又拜在柳青梵门下近十年,他自然知道护国大将军一府与风氏王族、与柳青梵的深切关联。孟安将府长孙,少年便有威名,胤轩十四年承袭祖父孟铭天护国大将军之衔,是北洛到大周有名地将领。但很多人都忘记,或都忽略了,胤轩五年摩阳山大神殿传出“天命者”之预言,是曾经在道门习练过数年武艺的孟安奉了胤轩帝命令,向迷雾森林山谷中迎回了柳衍父子,带领柳青梵第一次进入到承安京中擎云宫。而少年便破解尽大陆第一兵书战策《璇玑谱》上全部战局地柳青梵,自胤轩八年后正式出任太子太傅,在擎云宫中的初几年,每日藏书殿中事毕,往往便带着其时的九皇子风司冥、三皇子风司廷等与孟铭天手下一干将领,或谈兵法或议军机,或直接到军营校场比武演练。这其中,孟安、轩辕皓几乎从未有一次缺席。与柳青梵地相识相交,相比于朝廷上的任何人,孟安,时间都是更早。同样,由于道门一脉武艺习得,对柳氏父子的所知,孟安也要远胜过朝上旁人。那一种朝廷僚属上下级别之外的特殊敬意,始终存在于孟安与这当朝唯一太子太傅的相处之中。而孟氏累世忠勇,历代从军护 国,为君王掌三军之重,谨慎稳妥几无差池,也素来为柳青梵所敬重。虽然胤轩十八年还朝任三司大司正后,他因职务而与孟安等往来远不及昔日频繁,但孟、柳两府一直保持了良好的交往。孟氏一门从军,孟铭天的四子,孟安的六名兄弟以及长子、次子皆为国捐躯,门中丁男孑 遗;如今天下安定,孟安新得一子,孟氏一门终于有后,自然是大喜之事。柳青梵为之隆重致贺,无论在公在私,都是应有之谊。只是,风亦琛也没有想到,孟氏新儿的满月宴上,从来行事谨慎周到的柳青梵,会当着道贺地全体朝臣之面,“夺去”天嘉帝亲自为此子赐名的荣耀,而且更进一步,邀天嘉帝亲笔题写下与此名相配的诗词。回想之前一刻正堂上,柳青梵含笑一语四座皆寂,最上方天嘉帝则欢然起应,展书援笔,随他口述录写下诗句地情景,风亦琛便忍不住再勾起嘴角。同样身为学生,自己可以理解天嘉帝那一刻内心的由衷欢喜。曾听父亲偶然言及,当年藏书殿中。待那些较为年幼地皇子、宗亲、侍读学生,柳青梵便常以默录诗文地方式考查书法功课;年长一些的也不时由他口授,默写下篇章各自揣摩参读,然后才在一起讲解议论。近年在交曳巷大司正府中,柳青梵公务之际越来越频繁地口授辞意,而令自己与康启、谢迈等斟酌成文——深知柳青梵历练学生的方式,虽然天嘉帝英明卓越,就“功课”而言自是早无必要,然而儿时记忆重温。更在人前这样的配合亲近,对素来自持沉稳、自登基一统后越发威严的天嘉帝实在应是难得的经历。因而那一笔字,也在澹宁宫里那看惯了的圆润平和之外。更多了一分不拘形意的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