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使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岭上,欹枕塞北雪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遥公语:‘山色有无 中。’”不知觉间吟咏出声。风亦琛眼前似乎重新展开那幅极的手书:都说字如其人,天嘉帝风司冥性情稳重, 笔笔不芶,沉着中见出雍容。而这一次愉悦舒畅,落笔如风,竟用了常日罕见地行草;配合词句中塞北雨雪、战场曾记的景致,由旖旎入激 豪,直是一片万里家国、指点江山的气势。“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谟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 风。”吟咏之音未落,耳边另一个声音已朗朗响起。却是风亦璋含笑接上诗词地下半阙。见他长身玉立,注目身前水面,年轻面容上意气渐发,风亦琛不由嘴角轻扬。不想一时目光恣意换来胞兄一个瞪眼:“怎么,只许你过耳不忘,我就不能目遇成文?虽然是你顶着什么三岁学诗、五岁作文的神童名号,可别学朝上有些人,真当我一个只重气力,不能读书地武夫。”风亦璋明明白白的玩笑,风亦琛也笑起来:“哥哥怎能是武夫?且不说少年闯阵,十万兜鍪,一代将星的风范,单是攻破鹫儿池后地承接运转,治政一道就连当今皇上都有‘青出于蓝、后来居上’的评语,当时把三十万人马的后方重任交给你——就凭这份经营,谁还敢把你当成不读书不知事,仗着皇家恩荫占夺功勋的膏粱纨绔?”“膏粱纨绔……”虽然巷议野谈之流也常入耳,但当面一句却还是大出意外。然而对上胞弟一双晶亮眼眸,风亦璋顿时哑然。沉默片 刻,方才轻笑着缓缓摇一摇头,“亦琛你啊……不过这样也好,有这一张口一颗头脑在,承安京里没人欺得到你——果然是要叫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看看,我风氏王族中,便绝无一个是空担着虚名,白得了圣眷而霸占高位的!”见风亦璋朗笑扬眉,风亦琛也低头轻笑两声。随后看一眼前方屋 宇,“哥哥,这次再到草原,万事还要小心。”“我风亦璋是什么人,这还用说?你放心便是。”接收到他目光深处的担忧之色,风亦璋面容顿时放缓,扶住他肩膀,“我都行过冠礼完过婚,早是大人了,还有什么分寸不知道?当初上战场时都没见你这般担心,真忘记了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扯一下嘴角,风亦琛只胡乱点一点头,随即伸出手和他相握。“我想皇姑母和慕容将军回来也已有了些日子,你启程怕是要在年前……”“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况为国镇守一地平安,是我王族子弟应有之责,又哪里只在乎这一点点天伦私谊。”风亦璋笑着紧一紧两人相握的手,“到了那里自然是用心做事,记住皇上还有太傅的指点教导,绝不会出一点点差池的。你在京中,只管听督点三司地考核报功帖子吧!”“哥哥好大口气——三司从来只有考评记优,哪里有什么报功的说法!”风亦琛忍不住笑起来,“倒是听皇上和太傅的话这一条,难得这几日 宁宫进出方便,哥哥实在该趁明诏还没发下来多去讨教才好。”风亦璋微笑颔首:“是。这时候去,说什么都是指教提点,一旦发下明诏。就是确切地旨意了。所以你看我这几日,几乎夜夜都宿在宫中。不过,”微顿一顿,年轻世子的脸上显出十分沉着地表情,“想来应该也是没几天的事了。”风亦琛闻言一怔,顿时顺着风亦璋目光看去。只见护国将军府后花园小径上,靛青色宫衣的君王贴身内侍正快步向兄弟二人走来。到诚王的两位世子面前,水涵躬身行礼,随即挺起身:“亦璋殿 下。皇上让您过去花厅。”风亦璋立即行礼领旨。风亦琛则凝视水涵,口中轻笑道:“皇上见召,不知厅上还有何人?方才早早逃席出来。失了礼数,亦琛也想着何时过去给皇上道歉领罪。可否烦水内侍一并引路?”“亦琛殿下多礼。”恭恭敬敬回一个礼,这位从秋肃殿开始,侍奉天嘉帝近二十年的贴身侍从脸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但风亦琛却能从他眼睛里看出领会于心的神采。“皇上早已有言,世子殿下体弱不能多 饮,尽欢之余当以保养为重。方才席上回避,陛下目见心知,请无用多虑。”顿一顿,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水涵才向着风亦琛微微笑一笑,“现在皇上在花厅里召见的,是慕容子归慕容驸马、厉南瑾厉将军、简顿之简将军、西宁侯罗伦秀民、信和君姬宫禝,加上亦璋殿下一共六 人。亦琛殿下若要请见。待皇上与几位将军说话完毕,水涵便为殿下通报。”平静点出天嘉帝要召见之人姓名,到风亦璋时几不可见地颔首。眼中露出贺喜的神采,风亦琛心下了然。转头看向风亦璋。只见兄长身体挺得笔直,脸上表情沉着中透出一分终于落实的喜悦和随之而生地坚毅。微微笑一笑,风亦琛随即向水涵拱手:“多谢内侍。但皇上召见众位将军说话,当是正事,亦琛自不敢搅扰。”“既是亦琛殿下意愿,那便如此。”水涵欠身施礼,随后转向风亦璋,“亦璋殿下,请随水涵来。”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风亦琛沉默半晌,终于长舒一口气。慕容子归、厉南瑾、简顿之、罗伦秀民、姬宫禝——这五个人,恰是大周开国,受命镇守边境四方的督护大将。其中厉南瑾、罗伦秀民、姬宫谡都是列国分立时期,大陆颇具声威地名将:厉南瑾曾以一人之 力,数千疲弱之兵,抗拒草原铁骑死守新卫,为北洛的驰援卫、av 争取了宝贵时间;罗伦秀民出于西陵簪缨世家,蝴蝶谷一役竭尽所能,忠义奋勇,虽战败而声名大显为人敬服;姬宫禝则是以离国王族之尊,守护北疆,护沿海数国国境交界处近三十年安宁。大周开国,沿用各国贤臣宿将,天嘉帝更对这三人信赖有加,委以一方镇守重任。加上统筹旧炎事务地慕容子归和督镇原北洛与西陵北方海上交界的简顿之,五个人成为大周国中最有军政实权的将领。而慕容子归上月奉诏还京,入朝任职,空出东督护将军一职,朝中对谁将接替广宁那个至尊至显地位置议论纷纷。风亦琛虽常在天嘉帝与柳青梵身边,心中早有所觉,但此刻圣意明白地呈现眼前,却反而有些不现实之感。无论心中多么清楚,自幼立志从军报国、十四岁果然上阵杀敌的胞兄确有不输抱负的真实才干,也非常了解经过洛、炎大战两年时间的磨练,风亦璋早由单纯阵前冲杀的战将成长为能够统观全局、筹谋调度的一方之长,但是,这个哥哥,毕竟才行过冠礼,刚满的年纪。似乎就在昨日,他还就一道恭喜孟铭天得举重孙的贺文绞尽脑汁,下了朝回到府中就在书房里缠定自己捉刀代笔。回想到兄长任性顽皮几近无赖的模样,风亦琛轻轻叹一口气。自幼习武的风亦璋很少在文事上多动头脑,除却公务对朝中议论全无兴致;朝廷上臣子间地纷争对立更是由衷不喜,平日只打定了主意与武将们往来难得理会文臣,就连父亲诚王风司廷所结交的一众学者文士也从不假以颜色——这样的脾气,又是这样地年纪,无论背后是何等尊贵的出身和实在地武勋功劳,明日东督护将军任命的旨意下来,自己都可以想 象,朝中将是一片怎样的议论风雨。只是。花园水边几句对谈,从兄长一贯自在豪爽地语气里可以听 出,诚王世子、大周的飞羽将军风亦璋,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身为臣子,自当遵从唯一君主的旨意,以维护君王至高权威为职 责。而对于风姓一脉的王族宗亲,无论朝廷上怎样天翻地覆,只要始终信赖、追随天嘉帝,跟从天嘉帝每一个心意决断。从十月十日花朝节开始。承安京半个多月人心的不安震荡,身在暗潮中心的自己,目睹表面上止水无波的朝廷不能不忧思惊惶;而每思及一家一府在宗室、在朝廷的特殊地位。与擎云宫、交曳巷的密切关联,更是时时惊心。然而风亦璋。却似从来就不曾为这等“琐事”操过心:上朝就位出入殿阁一如平素,那些继“国中一人,或凌帝尊”之后。“宗亲将兵,或夺军权”地窃语私议只当轻风过耳全不萦怀;面对君王询问当是如何便是如何,便问到至为敏感的将官任用,也敢当着一干年长资深、经验丰富而老到的上朝廷众臣侃侃而谈,更毫不掩饰自己对地方实职、外放历练地心中跃跃。或许,这就是风亦璋血脉流传的骄傲——风氏地子孙,个个超迈英雄,才识兼备。所行所言,必然出于国家大利,对朝廷、对百姓的诚意忠心绝不容人置疑。也无需人置疑。不管他的父亲是哪位血统尊贵地亲王,也不管他的兄弟是哪个位高权臣的弟子。惟有如此,才对得起天嘉帝的宽容。才能够报答君王所予以将领、亲族的绝对信赖,更回报他作为叔父。对子侄的一片拳拳眷爱成就之 心。“想到了什么,这样专注深情的表情?”耳中突地飘来一语,风亦琛猛然一惊,急忙回头,却是一个银发紫袍的身影静静站在身边。“念安君殿下!”急忙躬身行礼,风亦琛一时不能控制脸上惊讶表情,迅速低垂下眉眼,“您也来为孟将军贺喜?”“这样的日子到这里来,难道还会有其他什么更合理的说辞么?”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负手身后,目光在池塘水面缓缓掠过,嘴角随即勾起,“虽不及林间非宰相府邸碧玉苑中开阔,却也是有相当气势地 了。”自那日柳府中见过礼,之后柳青梵已奏请了天嘉帝,任上方未神为藏书殿太傅,正式定下师生名位。虽然上方未神依旧只在国史馆主持西陵史编修,旨意下达后至今不曾踏入藏书殿中一步,风亦琛却已经数次到国史馆中请教疑难,与这位承安京中无论身份、地位都最特殊的旧王国皇族有了第一次深入的接触。虽说仅仅半月时间,也足够风亦琛了解此刻上方未神对将军府花园水域地评价并不需要附和或其他答语,因此只是略一颔首,抬头凝视那双阳光下颜色深沉的紫眸。“以为我或不当来?毕竟孟铭天地一子三孙,一家有四口断送在与西陵的战场上。而且成治三十四年,也是因为西陵的挑唆,炎、陵各自出兵夹击北洛,让他以国门攻破、城池不保的兵败夺职作为一代护国大将的收场。”感受到少年目光,上方未神淡淡一笑,却没有转过视线。“不过也别忘了,为孟铭天生下重孙的孙媳,到底是我上方宗室一脉。于情于理,我都必须走这一遭。”风亦琛一怔,随即想起因孟安的原配妻子早逝,所出两子的妾室也在五年前亡故,大周开国天嘉帝厚赏功臣,特意为孟安续弦继室,挑选的便是西陵宗室子、忠义侯上方日宣的嫡女。大周一统,昔日仇 皆为往事如烟,而以辈分血缘,上方未神正是此女亲叔父,正当道贺之人。但方才席上自己不曾看到上方未神,而以晨起将军府便开始迎客,欢宴直至此刻的日渐西行,念安君显然无意引起更多注目而特意选择了这一时刻,且匆匆露面后便到宾客稀少的后院。头脑中迅速转过,风亦琛随即微微一笑道:“孟将军的孩儿,太傅赠名浩然,十分活泼可爱。”“‘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厅上风司冥的笔迹已经见到,果然与寻常不同。但看词句,还是柳青梵的自创。”上方未神嘴角微 扬,“有这般合璧,无怪孟铭天欢喜,酒到杯干,连我也无意放过。”见风亦琛闻言,脸上顿时满是不可思议,上方未神无奈似的轻笑摇头。“有一个孟铭天,便有轩辕皓、 锋、多马、韩临渊、慕容、皇 甫……将军们俱是好酒量,到承安见识过一次,便再不敢轻易共饮。可惜啊,虽然知道这种无拘形迹把盏同欢是他几年期待,人力到底有所不能。不过就方才席上一瞥,那样的眉目舒展、言笑恣意,应该也是无需人更多忧虑的了——你说是这样吧,亦琛殿下?”凝目那双深沉而光华闪动的紫眸,听他口中轻快含笑,风亦琛却是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自幼在天家朝廷,他从不敢妄猜他人言语含意,但上方未神言语中透露出的重重信息,多得直让他一时只觉再透不过气来。目光扫过屏息凝神,面上色彩快速变幻,瞪视自己的一双眼睛却越来越放出异样光彩的少年,上方未神不由淡淡一笑。抬眼看一看花园四周,视线落在池塘对面一角凉亭上,神子般面孔上露出一个少年无法抗拒的笑容,“殿下若无事,可陪本君在这园中走一走?”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 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苏轼《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正文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八章 歌长辞短正醺酣(中) 念安君的意思,老师……太傅这些天,潇洒从容都是 的?!”少年一声呼喝,惊得水亭边栖鸟一齐振翅,原本习惯了向人影晃动处讨食的游鱼也纷纷掉转了头尾,一齐向池塘水深处隐匿而去。抬头看向风亦琛,紫眸中闪出一些略带不满的神采,上方未神微微皱起眉头:“潇洒从容,怎么可能是假装?不过是说真正承受的压力,心机运转处的劳神苦思,不为你们这些近在身侧者所知罢了。”自知失态,风亦琛低垂了头,但随即又毅然抬起眼:“我知道太傅大人这些日的不同寻常。但从 宁宫到交曳巷府里,以及在六合居、霓裳阁,每一件事,太傅的每一道建言、每一个决策都是同往常一样的公心为国。除了刻意绕过了蓝子枚大人奏本弹劾,各地新开土地的计数管理、新税法的推行协调、边境的轮戍换防、越冬备灾的粮食衣物、进入农闲季节的民间活动百姓集会、新年的皇家祭典,还有本次大比的倾向选题、主考官员的委任……朝廷上所有的事情,大人桩桩件件都思虑妥贴,无不周到。别人不知,但我一直跟随在太傅身边,便是皇上面前也少有避让。太傅意态从容,而始终无针对之举,这是亦琛亲眼所 见。”“亲眼所见,便是真正事实了么?”上方未神闻言淡淡一笑,袖拢了双手。“世上怎会有毫无反抗地任人欺侮宰割,何况那是柳青梵?蓝子枚辱他之深,掀起承安如此巨大波澜,岂是朝廷百官一个缄默无语,当事者错身之际的横眉冷对就能够发落完毕?必须是追本溯源。从头逐一地清理。”“追本溯源,从头……逐一地清理?”见风亦琛若有所悟,但随即深深迷茫的表情,上方未神轻扯一扯嘴角:“不明白?想想朝廷这几日都发生了多少事情,如你方才所说,新税法,徭役征戍,各地越冬备灾物资的周转调拨。朝廷和民间的集会庆典……凡举牵涉到钱粮地一切,对比蓝子枚那一本,难道还看不出他的用心?”听到“蓝子枚那一本”几个字上有意无意的重音,风亦琛顿时全身一凛。“念安君的意思是……”“为人也好为君也罢,一切处事权变。总不离天理、国法、人情。然而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一旦所施所行确实有效,国家得利百姓受惠且利惠可得长久,就应当用律法的形式固定,并加以规范和标准。否 则,犯禁乱法。就是一切世局动乱之根本。”紫眸凝视着静静倒影出一片青天的池塘水面,那双眼中,风亦琛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澜。“柳青梵不会给第二个人留下同样的空子,同时要从伦理律法上彻底地堵死这个千万分之一可能出现擅权僭越地缺口:议定新税法和新的徭役赎买轮替制度;规定涉及国家朝廷根本事务时,神殿教宗和地方绅民参与资财所能占的最高比例;针对《大周律》条款具体说明地方职官权责,增补官员临事应变的前提后续,详尽精细到让一班皓首穷经的老儒瞠目,却得到全体地方上回京述职官员地大加称许和推崇——这些,虽然是早已提在传谟阁与澹宁宫议程。必然将涉及的关键要务,但关系民生国本、如此重大的议题,又是多少项堆聚在一 起,若在往常,怎么会短短半个月时间就悉数议毕议定?没有刻意的推动,明确且强势地表达己方意见,这样的速度和结果,绝不可能。”上方未神语声不高,但字字句句清晰无比。语义更是斩钉截铁。而随着曾经的西陵国主言语,对应半月来经历。风亦琛心中顿时雪亮: 宁宫中见闻,上朝廷众臣地各抒己见,柳青梵较往日更积极的谏言,与天嘉帝议论时个人特质越来越鲜明浓重的见解倾向……半个月来朝廷上下一幕幕场景在眼前飞闪而过,这位自幼号称“神童”的诚王世子脸上,缓缓露出悦服的表情。沉默片刻,风亦琛方才一字一句慢慢开口:“是,无论听父王所说,还是这些年朝中所见,除三司事务,朝廷上太傅向来极少在百官之前开口。朝政国务就事论事,其中种种缓急利害都是直接呈现皇帝陛下,而从来不当面在朝堂上将参与意见的廷臣以言辞驳倒。虽然平日在讲授之中时常援引朝廷实例,也会议论朝臣行事品 格,但一旦涉及公务,太傅从不曾对职司以外的官员私德加以追究。可是这些天,这些天来……”“他要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底,怎么可能选任那些会为了一己私心就倦怠或者干扰了朝廷国策的官员到关系重大地位置上?不过与他三司大司正素来行事不合的,是他不用这些人的理由——从职司能力到为人私德,他第一次明白不掩饰地表露自己的好恶,正如蓝子枚一众奏本上指责的‘偏私’。但偏偏,他所用的每一条理由,都是蓝子枚一众这三年来曾经使用过,再不能对他妄加一辞的。”上方未神轻叹一声,“针锋相对锋芒毕露,这不是柳青梵。至少,不是平时的他。”“但老师却是用这种方法,让那些关系到民生国本的大计最快速度议定基调。最迟明年春天,百姓就可以切实体会到新税法带来地益处;而每年各地水旱灾变,神殿教宗、地方士绅如何参与,与朝廷共当国 事,也有了基本的、国法可循地章程。”见少年脸上与语声一样坚定的神采,上方未神顿时微微一笑。“是的,最快速度……但并不仅仅是出于百姓得利的目的。朝廷上最擅长唱反调的蓝子枚被他半个月来积极进取压制得全无招架之力。各种朝务政事因而罕见地决策迅速。而当这些政治措施一一成为朝廷基本地法令律条,那些曾经脱离朝廷体制之外的行为就不再具有攻击的价值,蓝子枚的弹劾变得没有意义——而这从本源上着手,彻底地料理和反击。”“原来……”风亦琛不自觉地轻叹附和。但话一出口顿时惊觉失 言,猛地掩口,抬头撞上上方未神视线,却见紫眸中流露出一丝淡淡怜悯的温柔。强自顶一定神,风亦琛才扯动嘴角微微上扬,“念安君殿 下,诚如您所言。柳太傅行事,自有太傅自己地道理考虑。只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原是柳太傅在朝廷上施为的惯常作风。但凡有作,一举一动都蕴含深意,其中的思虑,亦琛以为其中的思虑……”“以为如何?‘凡有作,一举一动都蕴含深意’。柳青梵便是圣人神人,天生滴水不漏的作风,所以就该这般劳神苦思么?”淡淡一句顿时噎回风亦琛未竟的词句,上方未神缓缓摇头,“行事必出于公义,兼顾朝廷大局平稳和同僚臣属彼此的脸面。此外更需精密计虑自己的退路保全,背负所谓明理者地缄默而独自面对满城风雨。人同此心,风亦 琛,身为门生、弟子,你以为自己老师就当真如他表面上的自若镇定?二十年殚精竭虑,所以此刻的思考用心同样理所当然?当着那日一场闹剧,将是一笑而终究置之?我知道这些日你一直在他身边,便几次到国史馆借史事问我,也是抽了他从传谟阁到澹宁宫行走的空档。我原以 为。你是能够明白他一些心意的。”话到此处,风亦琛终于明白,为何西云大陆,柳青梵独引上方未神为知己;三年来无论外界如何议论,与念安君地往来频繁胜过了朝中任何人,亲密甚至在二十年挚友林间非之上。回想这几日柳青梵言行神 态,少年脸上微显愧色,低垂了眉眼,“念安君教训的是。学生……学生是忽略了太多东西了。”注目风亦琛表情变化,上方未神也轻轻叹一口气。目光随即渐转温和。“其实,这也怪不得你。一是到底年轻,再怎样聪明,不曾真正经历过世事便难以体会心情。再者,以他的性情,这一次连自己都想瞒 过,更何况于一直都在他羽翼庇护下的你们。”伸手一引,示意风亦琛在自己身边坐下,紫眸凝视平静的水面,“柳青梵门下众多弟子,若不计风司冥,难道当真再无一个见得出他的不同寻常?我不会相信这是他地眼光。”“念安君殿下……”不自觉轻呼出声,风亦琛紧紧盯住那张秋日阳光照射下,异常安定沉静的侧脸。“老师曾经有言,大司正府,不为任何个人改变陈设,或刻意昭显什么。然而这半个月以来,亦琛却分明眼见着老师改变。便是今日的满月宴上……那种刻意的张扬不羁,怎么会是老师真正的性情?相比于那日花朝之后老师每晚在霓裳阁的高坐,和从阁中传出的诗词歌曲更让人感觉陌生和不安。可是就像朝廷上老师自能将一切思虑周详处治妥当,身为学生,置身席间,见他言笑风生,除了周全礼节后的借口逃席,竟是完全不知自己能为他做一点什么。”耳中少年语声越说越轻,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上方未神不由转过 头,却见风亦琛已然站起身,一手扶住水亭亭柱,一双眼平视前方,目光却远远地不知落在何处。心中微顿,但随即扬起嘴角:“今日这一场满月宴确实不同寻常,值得刻意的表演。你周全了礼数,举动无一出 格,便是为他做地最大的好事。”风亦琛一怔,顿时回头,却见紫眸里一点异样光彩闪烁:“护国大将军的重孙满月,满朝共贺,但真正礼节仪式完毕,午宴之后继续留在将军府欢聚痛饮的,却多是军中的将领。当然,以孟铭天、孟安祖孙的身份,如此情景原也不足为奇。不过,先是太上皇,此刻又当着天嘉帝陛下,其中微妙的差别……虽然人常说武将粗鄙,但大周三军上将岂是等闲,更何况多少是‘冥王军’中出身提拔。 锋、韩临渊、江扬、庞朔、严晏。正厅里那些,我想已经都感受得十分明显。”“是……他们地妻族?!”思绪随着身边紫眸男子平和的语句起伏延伸,风亦琛心中蓦地一道灵光闪过。蓦然回头,怔怔地看着上方未 神,少年脸上满是天机道破地震惊。—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虽不多言,心中却着实为少年的敏捷暗暗一声赞叹。然而转过眼,紫眸凝视眼前平静水面,片刻间,嘴角那丝笑意已全数敛起。是地,妻族。此刻正厅中欢宴地将军们,看似最纯粹的武将身份,却有着各自不凡的姻亲背景:慕容子归与皇甫雷岸。分别为宗室公主驸马;上将军、宁国公 锋正妻景希桐,是景文帝太傅景毋 之孙女;韩临渊正妻,父为工部尚书丰步雍;江扬,正妻刑部尚书宇文昊云次女;庞朔,岳父李承蠡先为吏部尚书。后进位副相,严晏则迎娶了三司督察史曹 最年幼也最疼爱的嫡孙女——这些或与天嘉帝风司冥关系亲密,或是原本就出身“冥王军”的将领,一桩桩似有心似无意的联姻、结 亲,二十年时间,于悄然无声中在承安朝廷中编织交结成一张最严密而坚实的大网。这张网络。在硝烟四起,武将征战四方的年代,其存在或还为赫赫冥王统帅下铁军地绝对武勋所掩盖;但从胤轩二十六年靖宁亲王返回朝中起,太子册立、受禅登基、大陆一统,到定鼎大周开国立朝,风司冥在朝中平衡文武的每一个举动,其中效用,已是越来越为人们所领会熟悉。少年从军,熟悉兵营行伍的天嘉帝。对军中上将极其信赖倚重。虽然大周一统,风司冥倡行平和之政,偃武修文,礼遇各国旧臣更厚待北洛元老,使朝廷臣属融洽和睦,各安其职。但与此同时,宰相台属下兵、刑、吏、工各部因国家增大而新增大量的实职实权的职官,还有京师护卫、皇城禁军、御前侍卫多处要职,天嘉帝几乎军中诸将以及铁衣亲卫中亲信挑选充任。甚至不乏:= “出将入相”地不成文惯例,更让朝廷上形成武将一派的强大势力。虽然大周沿用北洛军制。对在朝将领多有掌控牵制,且众将追随风司冥多年,深谙天嘉帝统领决策之道,若非直接关系本职,朝廷上几乎听不到这些原在军籍的武将们声音,但从来没有人敢真正忘记,甚至稍稍忽视这一派力量的存在和其对天嘉帝心意的绝对影响。同样的,也从来没有人能够忽略,经由这些君王腹心地武将们,以及他们身后彼此姻亲关连的朝廷大网所传达出来的,那些天嘉帝内心真正的意图和声音。一幅天嘉帝和柳青梵共同完成的赠名诗词字帖,席上二人并坐,笑谈自若,彼此辉照——这一次孟铭天重孙的满月喜宴,试图藉由满座忠诚武将传达出的信息,绝不仅仅是君臣默契的事实,彼此间绝无一丝半毫嫌隙这样简单。柳青梵傲然所邀,风司冥慨然所应,在那一对同样精明周密,习惯在瞬间决断而计虑深远的师徒,不过一场恰逢兴致地表演,本身无半点出人意外之处。但当着承安此刻人心浮动的时局,当着护国将军府上众将嘉宾,这一番演出,已经胜过了澹宁宫中任何明确旨意诏书的回应。经此一回,嗅觉敏锐的人们必然领会君王真正的心意。只是,朝廷中风浪并不可能从此平息。正如“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诗句中热烈洋溢的畅快恣意,将柳青梵心中纠结百转、千思万虑轻轻掩盖到几无痕迹,却永远不能真正抹杀其存在。思绪至此,上方未神不由又是轻轻一口气叹出。“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似从极遥远处传来的浅唱轻吟,惊动亭中一坐一立,相对无语的两人。“这是……太傅的新曲。”与上方未神相对一眼,风亦琛努力扯动嘴角显出一抹得体笑容,“念安君殿下,枯坐无酒,日长终究无趣。不如就此返回厅上,与皇上、太傅、诸位大人同乐。”说毕,举步便往亭外,却见上方未神兀自端坐不动。风亦琛心下微震。“念安…… 君?”“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接着曲牌。上方未神口中亦随之轻唱,更重复一遍,方才抬起头,“这是柳青梵地新曲,六道酒令中的二道令、激畅调。”见那一双紫眸中精光闪烁,光华流走不定,风亦琛心中微凛,略略躬身:“是。是太傅地新曲,前日在霓裳阁上所作。”顿一顿,“厅上奏出这个,想来是众位大人行酒令为乐,恰轮着太傅了。”“是啊。理当是如此。”上方未神头也不点,紫眸只怔怔凝望水面相隔的连片屋宇。“‘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千里风快,明月逐人——原来,原来……竟还藏了这一层心思么?”喃喃至此,上方未神忽地霍然立起。身形展动,便要抢出水亭而去。耳听上方未神口中低语,似是默念诗句,说到最后却全然的含混不清,风亦琛正暗自揣度;眼见他起身动作,少年一惊之下立刻呼喊出 声:“念安君!”上方未神脚步顿时定住,也不回头,“什么?”“太傅……老师地诗词,有什么不妥么?”嘴边千言万语。最后吐出的却是最不在意料中的一句。话甫一出口风亦琛心中已满满沮丧懊 悔,但目光一转,却见身前紫色华服的身影日光下竟是不能掩饰地微微颤抖。少年心中顿时大震,却听上方未神沉默良久,方才轻声道:“不妥?怎么会?”又顿一顿,上方未神略提高了声音,“喜宴欢歌,怎么会有不妥之辞?又不是刻意违了令要赚将军府的好酒,柳青梵怎么会唱出不好的曲子——方才是我多想了。想岔了。”抬起头,风亦琛凝目上方未神回转过的、微微似带着笑的侧脸。沉默片刻,少年转开视线。见上方未神仍旧站立原地,似等待自己脚步跟随,一阵奇异感觉忽然从心头飞掠而过。几乎是直觉本能一般,自今日园中相遇起便一直萦绕心头地问题再不受自制地脱口而出:“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为什么提醒我,告诉我这么多?”预料之中,但同样也在意料之外的问题,上方未神顿时惊讶地瞪大紫眸。无声凝视身前少年,却见风亦琛手指微微不安地扣住衣角:“我是说……念安君殿下,对您的教导指点,我非常感激。您是老师的挚 友,而且那一日交曳巷府中,老师也曾说过要待您以师礼,如有疑惑尽管求教。可是今日并非藏书殿,也不在国史馆……您指点我如许多实事关键,我……”“我说的很多么?”淡淡一句反问打断风亦琛说话,迎上少年意带询问地目光,紫眸中闪出一丝温和光芒。“为什么要同你说这些,你以为理由需要怀疑?柳青梵是我至友,你是可教导、可成就的学生,他几次向我嘱托照拂于你。”微斜的日光照射在紫袍与披散下的一头银发,为男子笼罩了一层雾一样的朦胧光芒。风亦琛抬起眼,定定看向再一次将目光投注向前方屋宇厅堂的上方未神,但随即在他紧接着地淡淡一句入耳时彻底地再不能动作言语:“风亦琛,或许你也一直都忘记了,你的母亲、诚王妃上方 是我同父所出的亲妹。你既认她为母,我自然绝不会吝啬给予外甥任何可能的指点帮助。”掷下这一句,上方未神再不理会呆怔的少年,只是快步绕过池塘走出后园。循着一片鼓乐欢腾,片刻间已回到宴席犹欢的正厅。还没踏进屋内,便听老将军简顿之高声笑不行不行,青梵你这曲子太温太雅,花啊草啊黄鹂的 点激畅豪爽的味道!便是后面,‘长啸亦何为?’啸也没真正长啸出 声,不行,这一道酒令可不能放了你过去!”“对对对,简老将军说得有理,柳大人这首歌太温雅,是违了酒令的,该罚!该罚!”简顿之语声未落,厅中已附和一片,其中却是今日地主人孟安声音最响,“大人是提起六道酒令的令主,自己违令,所以还要加三倍处罚——大家说公不公?”“公公公。罚得公!”“孟将军在理,柳大人快自罚三大杯!”厅中众将欢闹中,座上柳青梵果然全不推辞,接过孟安捧来地大碗一口喝干,连尽三碗。向众人亮出碗底,顿时引来众将齐声一个大彩。一边轩辕皓笑眯眯接过酒碗,“酒已喝完,下面还是作词行令:二道 令、激畅调。依旧是你最初的规矩,今日不说老就说小,限定一柱香时间。要堂上都能听得懂的,不许弄文采,不许带文人酸气。做不出来大家继续加罚。还有,不许用你从前的旧令,刚从那首 ‘瑶草一何碧’,明明前日就有人从霓裳阁抄出来。这样的词统统不 许,若再抓住。再翻倍罚酒——反正今天有皇上在这里担当酒令令官,便醉死了你,也不怕你伶牙俐齿地赖账。”一连串要求限定飞快报出,轩辕皓说一句,众将就齐声附和叫好一句,到最后更是纷纷向天嘉帝笑嚷:“皇上您令官可当准了!”“皇上可别偏帮了柳大人!”“要真偏袒太傅大人。大家就连着皇上一同罚 酒!”“众卿放心——若太傅做不出,朕还继续陪太傅一起领罚。”厅中众人大胆地欢笑吵闹,风司冥也不以为忤,只是笑吟吟颔首应道。随即转向柳青梵,“拜太傅文雅歌词所赐,今日朕已经开三年来未有之痛 饮。这一身酒气,便少了一杯两杯想也不至太大差别,太傅就只管随心做去。”青梵闻言轻笑:“皇上这话,却是要青梵做出好词呢。还是要我继续违令受罚呢?但皇上海量,柳青梵已经醺醺然将不知东南西北了。”“青梵不要说嘴,全军上下,谁不知道你海量。这一点点酒就想说醉,可还早着呢!”轩辕皓为天嘉帝将酒杯注满,随后满满注了一大碗托在手中,一眼扫到又托了两只注得满满的大碗走近身边地孟铭天,轩辕皓顿时哈哈大笑,“看到没有?这里正等着你。我两个虽垂垂老矣。也不去想战场上当年的雄风;但今天这酒场上地一番比试,我就不信凭我与孟帅两个。就放不倒你青梵小子!”轩辕皓这样说,已经是明白地借口灌酒,而非平时酒令行欢了。见青梵罕有酒劲显露的脸上微微醺红,悄然入厅的上方未神微觉不安,正待从座上站起,却见那双幽黑眼眸目光流转,含笑盈盈,安抚中更有十足的自信。上方未神心中一定,只听青梵朗声笑道:“两位将军皆盖世名将,雄风铁骨,声威震动大陆;而今继续为国筹谋,千里之志不减,怎么便说一个‘老’字?却是把好词送上柳青梵门来!两位且安坐——听我这一曲!”说着,一步到风司冥座前,“皇上,青冥剑请暂借青梵一用。”天嘉帝轻笑颔首,毫不犹豫解了腰间佩剑,连剑带鞘一齐放到青梵手中。接剑在手,柳青梵手腕一翻,却将剑送在孟铭天手中;而不等他反应,随手一抖一拉,青冥剑豁然出鞘,顿时寒光满室。众人一惊之间,昂扬激越地歌声已然响起:“醉里挑灯看剑,梦到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伴着歌声,雪练似的剑光与水色的身影裹卷成一体,在早已空出的正厅中央舞出令人目眩神移的光彩。震撼间,众人耳中传来鼓声雷雷,衬得青年嗓音更深壮怀豪情:“马作流光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一个陡然转折,青冥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雪亮地弧线,精准无误还入孟铭天手中剑鞘,伴随着意气风发的最后一句脱口:“——何惜白发 生!”向擂鼓助乐的上方未神投去会心的一眼,青梵从兀自忡怔的孟铭天手中轻轻取过短剑,笑吟吟目光扫过厅中同样震撼未过的一众将领,最后再一次,停顿在孟铭天与轩辕皓两双似有所悟地眼睛:“将军,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为我大周,何惜白发生!”“为我大周,何惜白发生!”“为我大周,何惜白发生!”“为我大周,何言垂老!”“为我大周,矢誓忠诚;家国永保,河山永固!”从孟铭天、轩辕皓,到简顿之,到 锋、慕容子归,到孟安、皇甫雷岸,到多马、韩临渊、江扬、庞朔、严晏、风亦璋……厅堂中所有少年、青年、中年乃至暮年的将领齐齐起身,把盏向天,“为我大周,为我黎民,奋勇效命,永誓忠诚!”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祇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黄庭坚《水调歌头》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 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 名。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正文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八章 歌长辞短正醺酣(下)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真的是你真实的心愿,柳青梵?”声音似从极遥远处传来,然而一线入耳,却是无比清晰。心下一惊,柳青梵倏地翻身坐起,顿时只觉一阵闷闷胀痛袭上头来。心知是日间饮酒过量,青梵合上眼,定一定神又深吸口气,这才一手支住了额头,然后慢慢向话音来处转过眼去。不想一片光华异常明亮,青梵顿时眯了眼,微皱眉头,手指在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按了几按。感觉头中沉闷稍解,对眼前那道光亮也略适应,青梵心中微定,却不急着抬头,目光一错,落到案几对面那幅华贵的袍服上。淡紫的绸缎,颜色如水一样的明净,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彩,仿佛罩了一层淡淡薄雾。虽此刻眼前迷朦,也猜得到上面连绵无数的三头鹤舞的暗花,更不用说还有自然垂落在身前的两缕银发耀眼的反光。听着耳边纸页翻动的轻响,青梵沉默许久方才扯动了嘴角,低声吐气:“……是你。”“是我。”上方未神淡淡应一句,随手将拿着的一叠字纸压到几案上。“没见着兰卿,是你让他先睡去?月写影倒是在外面守着。”青梵闻言点一点头,只觉两侧太阳穴胀痛依旧,头脑却是渐渐清明起来。“几时来的“只一会儿。见你一个人伏在案上,脚边纸散了一地,就随手收起来了。”转过眼,上方未神定睛凝视青梵面容,紫眸里闪出一丝浅浅忧色,“今日孟府里果然饮多了?看你这面色……我这就叫人去做醒酒汤来。”一边说着,上方未神已然站起身来,不想方一步踏出。衣袍便被人牵住。见他回首,紫眸里透出疑问,青梵微笑一下,随即摇一摇头。“罢了。这都什么时辰。不用惊动了,我无碍的。”暗暗忍住摇头带来的一阵晕眩。青梵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上方未神怀疑的眼神,嘴角扬起一个惯常平和的笑容,“何况你知道,我从来就不用那个,它对我也无什么效果。只不过是今天闹了一整日感觉有些劳乏,刚才眯了一会儿,已经好许多了。”凝视他双眼。片刻,上方未神轻轻叹口气。转身坐回榻上。“方才我问过了,月写影说你从孟铭天府上回来后就一直在这里。”从刚才压在案上的一叠中取过两张在手里,紫眸定定望着雪涛纸上腾跃飞升般的笔划字迹,“好像写了不少。”目光顺着上方未神视线落到那几幅字上,青梵突觉鼻息间酒气骤然变浓。颊上微微生热。正一正坐姿:“今日偶然有兴致……”一语未毕,但见那双紫眸淡淡一眼扫来。青梵语声顿时噎住。四目相对,青梵随即轻笑起来,微微晃一晃头,“不是头一次饮这么多酒,却是头一次饮到这个份上。”目光在书房四周扫过,又轻笑一下,摇头叹一声,随手在案头上所作中拈起一幅,“信笔涂鸦,涂鸦信笔---一品轩最上等的雪涛,平时都舍不得用,竟这样生生糟蹋个干净。等明晨兰卿见了,不知又该如何……”“他该如何?自然是当成至宝,珍而重之地妥当收藏,哪里还会有第二句话地。”上方未神笑一笑,见青梵闻言张口似要分辩,随手抄过案上茶杯塞到他手中,“物以稀为贵,柳青梵的信笔涂鸦,世上能数得出几幅?何况信笔中见真率性,你口口声声糟蹋,我看,却是比我见过的任一幅都更好。”“是这样……么?”“当然是如此----对你,我何必假言。”正色一句,见青梵闻言低头,上方未神亦复默然,转过眼,目光在书房内陈设随意地游走,静坐无语,心中却无数阵波澜。寂静片刻,耳边听得轻轻笑声传来,上方未神这才收回了视线,嘴角微扬,转过头重新对上青梵,正要开口,却见他兀自低头口中轻笑不止。心中微怔,上方未神直觉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他手里那只小巧的冻玉荷叶杯被灯光照得透绿莹润,杯中则空空如也。初时不解,但猛回想起方才自己动作,上方未神顿时愕然,随即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五十步笑百步,简直像连我也饮过头了似地。”笑一笑,青梵随即放松了坐姿,身子懒懒后仰,倚靠在榻上厚实靠枕;一双眼半睁半眯,静静看上方未神将案上壶中冷茶倒去,又换了一直在屋角炉上温着地热水来。“不用醒酒汤,但至少热水也喝两口。”上方未神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在案头小柜上拉开两只抽屉,从第二只里拣了两粒梅子放入茶壶中,盖上壶盖略闷一闷,这才倒出茶水来递给柳青梵。“竹青配酸梅子----不管今日是不是真饮多了,夜里喝这个下去,人总是舒服一点。”接了杯子在手,望着杯中茶水,青梵默默笑一笑,这才送到嘴边浅一口。“重华……谢谢。”“谢什么。”短短地笑一声,上方未神低垂下双眼,“不过是一杯茶……不过是想到明日是二十九,藏书殿每月规定的课考日。就算挂名地太傅也必须出至少一题考核,我这是头一次,这才绕过来问你而已。”青梵闻言轻笑,凝视着上方未神不语,胸中却是缓缓一股暖流。抬手取过茶壶茶杯,满满一杯斟上递给上方未神,“今天孟安他们也是太高兴了。虽然到底没人敢闹你,酒不至于过量,但总也喝得不少……若哪里感觉不爽,便去叫全方维也无干。”“青梵,这话,叫我该答你什么?”听出他语声中诚恳关切,而对比方才他自己“不用惊动”的言语,紫眸里不觉笑意闪动;抬手将冻玉茶杯凑到嘴边,杯中茶水一口饮尽,随即将茶杯搁到案上。上方未神含笑的目光,却在茶杯边顿住。感觉到屋中一时轻松的气氛随着话语的沉寂重新慢慢凝起。上方未神终于打破沉默,轻轻叹息一声:“青梵,今天晚上,你写了很多。”没有回答。青梵只是静静地将手中茶杯搁回几案之上。“你写了很多。青梵。”轻轻重复一遍,上方未神转过眼。手指在那一叠雪涛纸上缓缓抚动。“里面最多的就是那两句,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手下慢慢地将书写着同样字句的字幅抽出到一边,上方未神语音一顿,倏然抬头,紫眸里射出异样精亮的光彩,“那是你真实地心愿吗?今日孟铭天府上,众将与皇帝面前所歌。这纸上一幅幅所写,真的是你心中最真实地想法么。柳青梵?”沉默,良久的沉默。静静凝视着自己,面前人分毫不动地面容表情,让上方未神忽然发觉自己地失言。悔意并着一种绝望似的窒息感慢慢升上心头,然而便在此刻:“你很在乎。重华?”淡淡地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上方未神直觉抬头,却见柳青梵只是合起了双眸。一字一顿,极轻,但极其清晰地再一遍问道:“你很在乎这个,重华?”“是,我想知道。”同样轻而清晰地语声,毫不迟疑的语气清楚传达出内心意志地坚定。睁眼,静静凝视那双光华流转的紫色眼眸,青梵沉默着,随后缓缓扬起了嘴角。移开压在案上的手肘,垂下眼,目光在那一幅意识中应是最后完成的字上停顿片刻,然后,轻轻拈起,递给上方未神。“这个?”上方未神微怔一怔,随即双手接过,“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可怜白发生?!”“是,可怜白发生。”对上那双定定看向自己的紫眸,青梵微微笑一笑,但随即移开视线,“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才是诗词地本来面目。”幽黑的双眸光华隐隐,目光宁静而平和,虽然映出书房里陈设光影,上方未神却只觉那双眼中再不曾落入任何他物。“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可怜白发生,诗词地本来面目,你心中真正所想……青梵,不,无痕,为什么?”“什么为什么?”淡淡一笑,青梵伸出手,将字幅从上方未神已然开始抑制不住颤抖的双手中抽回,随后在几案上一点点抹平。“孟铭天重孙满月喜宴,怎能有一丝一毫伤情语言?当着满堂的将军元老,不说小便说老的酒令,就只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一重含意。诗歌合为事而作,这一点变动,难道不是最自然的吗?”“可无痕你地意思是……可怜白发生,但是你不能-“重华,我们两个,认识多少年了?”干脆地打断,上方未神一怔随即低头:“到下个月地今天,就是整十二年了。”“是啊,已经十二年了。景象依稀眼前,只是,下个月的今天,重华心里有具体地时日,我却并不能记得。”见上方未神抬头微笑,青梵也微微勾一勾嘴角,“那重华可还记得当年,相遇之初,你我第一次深谈的那个夜晚,我唱过的那首歌?”“那首歌,开头……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么?只听你唱过那一次,曲调已经记不得。词还记得,不过后来命人检索宫里面典籍,似乎都没有记录。但你曾说那首曲词堪传千古,所以……”猛然抬头,紫眸里满是不敢置信。青梵微笑一下,抬手取过案上茶杯,斟了一杯塞到上方未神手里,“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十二年前,不,远远比那早得多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过这一切,但那却是君无痕第一次在人前袒露心声。重华,相交十二年,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更能体察君无痕的心意,而一向的事实也证明确是如此。那一天之后,擎云宫、宰相台、交曳巷、霓裳阁,人们眼中的柳青梵依然是柳青梵。可一定瞒不过你。君王天下事了却,可怜明镜白发生,那许多明明白白的痕迹,心思如你。怎么会匆匆过眼而不加以联系----就像你说的。纸上真心率性的涂鸦,胜过了平日任何地庄重稳妥。所以重华。不要阻拦我,好吗?”沉稳无波的话语,比平常略慢的语速让那早已听惯了的声音在耳中出奇地温和;灯下一双黑眸不遮不掩地直直看来,平静得不带一丝一毫情绪地目光更让上方未神心惊。“阻拦?从来不会,也从没有真正去想过。可是青梵……”紧紧握住手中的冻玉杯,茶水隔着薄薄地杯壁,掌心里可以分明地感受到那丝丝温暖,上方未神心中却是一片冰凉。艰难地扯动嘴角。低涩的话语几乎是从唇齿间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你说高处不胜寒。但我一直以为,你从来更在意的,是起舞弄清影。”微微地笑一笑:“重华以为这两者差别很大么?”“我曾经认为是这样。”轻轻搁下茶杯,紫眸里闪过一丝淡淡无奈,上方未神唇角微扬。“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所以纵心怀逍遥五年自在。一道天羽阁调军命令,君无痕就肯舍了无拘天地。公子潇洒风过无痕,换上爱尔索隆的一袭青衣,心中难道不是明知高处清寒?然而为这承安京中翠屏如绣、烟波畅柳,更为如许多闻弦歌而能知雅意,于是三年、五年、十年,交曳巷中始终有你柳青梵起坐安然----你在这里,因为你不会舍弃学生、袍泽、部属,不会舍弃你亲口相许的知己,因为柳青梵不会为面前的险阻艰难而辜负了任何真诚相待的心意,难道不是如此吗?”“重华的意思,是说若我果然一意孤行,就是舍弃亲朋舍弃知己,就是要辜负那些多年相待地真心吗?”“不……我只是想说,无痕,无论你本心为何,无论最初的一刻是否仅仅出于自保,无论二十年如一日地思考、作为、坚持又都是为了什么,眼前的西云大陆、大周帝国,疆域所覆每一寸土地、朝廷上每一项制度政令,都浸透过你的心血----嬴得生前身后名,或许这一句我还不能确定是否真正君无痕多年心意所系;但了却君王天下事,却是从青衣太傅立于擎云宫朝堂的第一天起,就一刻不曾改变的事实。为了高阳台上天嘉帝对天宏愿,发誓要达成地世界,青梵,我不会低估二十年你这一路地艰难,更知道凡人承受必有其极限。可既然已经是二十年走过来,那这同样一个理由,又为什么不能凭着它继续支撑下去,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伸过手去,在那双黑眸沉静目光注视下,紧紧握住柳青梵的手掌,“累了,就停下歇一歇;倦了,就随意览看览看四周地风景。但是留下来,在目标没有达成之前不要离开。一个蓝子枚掀不起风浪,没必要为那些一叶障目的庸人怀疑或者动摇;你定下的正确的方向,没有人能够改变也没有人会妄图去改变……只是要你留下来,就真的那样难么?”静静凝视那双紫眸,良久,青梵嘴角向上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念安君,即使没有我,天嘉帝也会善待旧王国的王族和臣属。三年形成朝廷和地方的官署任职,不会因为柳青梵的一朝离去顷刻改变,承安京里神明子孙,也不会因为失去所谓庇护而遭到任何刻意的欺凌打压。”眼见刻意加重的称呼,令上方未神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但随着言语继续,一双紫眸却倏然闪出异常犀利的光芒,青梵心中微叹,然而脸上神情分毫不动。略一用力,震开上方未神握住自己的手,但随即反手一扣,又将他手在几上按住。青梵语声淡淡,“相反,当那个笼罩了三年的偏袒不公帽子终于摘去,每个人都可以尽情无忌地施展才华为国效力,得到的也将是公平公正,让朝野上下都无可争议的评价。相信所有人,所有真正为大周的未来思虑,真正忠诚于国家社稷的人都会欣然于这一结果。而看到国家朝廷在各个方面逐渐步上正轨,我也会欣然。”“可那不是你最初设想的方式----”“但又有什么关系?目的不同目标一致,彼此就有合作的基础;方式不同,结果却符合本来地预期。甚至比预期的效果更快更好,则不妨随机应变。三十年国储、九年君王,这样简单的道理,根本不用我多说。”向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幽黑双眸浮出一丝柔和安抚。“重华,不要说了。你我都清楚。这一条路,是柳青梵多年前就为自己选好,如今不过借势提前。二十年,我已经争取到我想要的一切结果,已经满足了……不要再为我不甘,真地不用。”定定看他许久,上方未神缓缓抽出手,转过头。唇边一抹苦笑:“我欲乘风归去,一直知道你这份心思。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当真要面对又将如何。或许,是这一天来得太快----因为太阿神宫你地诺言,我一直以为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回眸,紫色眼睛隐隐似有一层薄雾。掩住其下真正的光彩。“是我小看了你。青梵。能够一封书而臣大国,两个月时间终结千年传统。尽废旧制,建立起新地秩序,要在大一统的新朝调和各方,从教宗伦理、朝廷法制到国人情绪、百姓生活,为诸国的旧王族谋得真正安稳的一席之地,又怎么会是难事?三年,你用尽心机,虽然还有多少细节值得推敲,需要完善精密。但就当初那一言承诺,果然是……足够了。”沉默着,良久,青梵才轻轻一声叹息:“重华,是我有负于你----柳青梵自私自利,许下了誓约,今日却要逃脱。”“罢了----痴儿了却公家事,高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十二天前阅江阁上,是什么样的心情让柳青梵写出这样由开阔入寂寥的句子,又是什么样的心情,让柳青梵开篇就自称痴儿?”微微笑着摇一摇头,上方未神轻舒一口气,重新迎上柳青梵目光的面容显出平静和安宁。“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风胥然想做个安心地太上皇,蓝子枚要做忠直强项的臣子,大周要结束三年委屈权变地融合过渡,代之以朝廷统一的法度和唯一君皇的绝对强权。能清楚地看透这些、看破这些,能够从容跳出这些,从此海阔天空再不为这些无端苦恼,以挚友,我原当为你高兴才是。”听上方未神语声平和,虽兀自包含一丝无奈,但更多是为自己由衷的欣慰和解脱,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伸出手与他再次握紧。“重华,你能这样想就好。”“可是风司冥呢?”相视片刻,突而似不带任何感情地插进一句,上方未神随即指上使劲,扣住闻言顿时便要惊跳抽脱的手掌。静静对上柳青梵,紫色地眸子里闪出异样地光彩,“今日将军府宴席上情景,半月来朝中情景,大周开国这三年来情景----他跟了你二十年,也学了二十年,对你的心思行事……若他知道你终于还是要走,他会怎么想?”“念安君殿下,兰卿有一事相求。”不高地语音,在惟有座下马车声响的寂静深夜里异常清晰。将心神从沉思中收回,上方未神微怔之下随即抬起紫眸,向车厢对面负责送自己还府的大司正府长史瞥过一眼,“什么?”“兰卿想请念安君殿下以后常到交曳巷府中。如果能够每日都到,那就最好。”平静的语声不曾提高嗓音,上方未神身子却是顿时一震:“每日都到”,刻意落下的重音根本不容忽视。缓缓抬头,目光对上这位素来严守规矩礼仪、言行举止无可挑剔的大司正府长史,上方未神丝毫不掩神情间的诧异。沉默一下,方才淡淡回答,“兰长史,渊声坊和交曳巷,彼此相隔了大半个承安京。”“是。所以兰卿会交代府中下人收拾好客房,各种衣着什物若有需用,也会随时令人到您府上取回。”明显超出了身份界限的话语,令上方未神顿时眯起了紫眸。却见兰卿昂然直视,不闪不避,一双眼中光彩坚定异常。“还有您的饮食喜好,日常生活起居行走的习惯和需要注意的地方。请一并都告诉我。好让我为您去协调安排,不至有不惯不满。”微微低头。避开那过分明亮的眼神,上方未神轻扯一扯嘴角:“兰长史,我完全相信以当年长史二卿的盛名,大司正府定然能使宾至如归。但这些……似乎还不必?”“兰卿将尽一切努力让您在府中感觉舒适,与渊声坊无大不同,请念安君殿下放心。”完全自顾自地说话,与平素谦恭有礼迥异地强硬态度,上方未神却清楚听得出其中包含的紧张。沉默片刻。上方未神方才轻轻叹一声,低垂了眼眸。手指无意识地在自交曳巷柳府带出的卷轴上轻轻抚过,“兰卿,你应该知道,他不会喜欢这样的自作主张。”“但是大人见到您会高兴。”见上方未神闻声一震,兰卿立即目光一斜与他视线错开。随即很快又调转回头来。“大人看到念安君殿下过府一定会很高兴,就像今天晚上一样。您是大人在林相之外唯一亲口承认地知交。虽然大人自己从没有说明。可是兰卿知道,哪怕各行各事一句话不说,仅仅单纯地相伴就能让彼此满意愉快,整个承安京,除了林相就只有您。”见上方未神闻言微微一笑,兰卿身子越发挺直,“大人不喜欢我们自作主张,但这个主张一定要做----身为长史,身为学生,职责道义,都不能眼睁睁看大人独自承受压力,勉强苦撑却不作任何自己的努力。而大比在即,林相为康启七人特地取来试帖,这会试之前最后准备地几日,绝不能再受旁事影响而耽误,使得辜负大人教诲指点和林相的一番心意。我不曾入朝,纵使入朝此刻也人微言轻,不能对国事有所助益,给大人以支持。只有这交曳巷大司正府的一体杂事是我熟知,所以兰卿恳求念安君殿下,为了我家大人,至少这会试结束前的几天,每天都过府中来吧!”兰卿越说越是动容,说到最后,语声已是不能自制地微微颤抖。注目他面容眼神,上方未神心中不由长长叹一口气,紫眸中光芒闪烁透露出含意复杂:与生俱来的血脉身份决定了个性的矜傲,四十年大郑宫风雨洗炼更养成凡事冷静的淡漠疏离,然而关涉此生唯一的知己挚友,爱屋及乌,他并不希望看到这群忠心追随柳青梵地年轻人遭受任何真正痛苦的打击。只是,他更不愿见到青梵再受束缚,对兰卿地请求----“念安君殿下!”沉吟间,只听“扑通”一声,却是兰卿已然从座位起身,在车厢中向自己跪倒!“长史二卿”都是一身傲骨,便是朝中大员也绝不轻易屈折其身……凝视青年那双满是求恳的执着的眼,上方未神忍不住一声轻叹,终于缓缓点一点头:“好。”一拜到底而后起身,兰卿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对着他不加掩饰的表情,上方未神不由嘴角微勾,只是笑容中一抹淡淡苦意无法挥去。然而上方未神神情间地苦涩,兰卿却不曾发觉丝毫:从十月十日花朝,蓝子枚大闹寿宴开始,连续十八日山一样重重压在心头地苦恼忧烦,随着上方未神这一个“好”字出口,瞬间移去大半。深知柳青梵与这位曾经西陵国主私交密切,大周开国三年来更无数次随柳青梵出入位于渊声坊的念安君府,上方未神对柳青梵地影响意义,没有人会比自己更清楚。今日孟铭天重孙满月喜宴,当着天嘉帝欢喜,青梵与一众将军们把盏同欢,开数年未有之畅饮,然而在自己眼中,席间那些张扬任性的高歌醉舞、谈笑风生顾盼自得,远不如夜中交曳巷挥手道别一刻唇角边一抹浅笑真诚无伪,令人真正地轻松和愉悦。“念安君能答允了到府中来,这真是太好了!虽然这几年逢年过节您也都来走动,可到底都有公务、礼节的意味。只是朋友间往来的拜访过府,若除了花朝节大人生辰,认真算来今晚竟还是第一次,无怪大人那样高上方未神闻言微微笑一笑:“我过去。青梵确实是高兴,但也累得你们一府人都不能安睡,兰卿你更是要大半夜地送我回府。如今天凉,为了我一个劳师动众。这样的不体贴。难道也很好么?”“只要大人高兴,就没有什么不好。”干脆异常地答应一句。兰卿随即微微低垂下眼眸,“何况因为大人体贴,一早晚就打发了我们休息,今晚念安君殿下过府,迎接奉承的礼数竟都不曾周全,兰卿实在是诚惶诚恐,只望殿下不要因此介意了大人才好。”“怎么会介意?刚才你也说了这是好友间的往来,折腾那些虚礼反倒没有一点意思。其实今天这样便很好:不用惊扰太多人。感觉也自在。”见兰卿只笑一笑然后低头,知道这位行事严谨的长史此番回去必定要会同管家全方维将柳府上下彻底整顿。上方未神微微扬动嘴角。但随即又不由轻轻叹一口气:承安京中人皆知大司正府规矩森严,这几日为朝廷上这一场风浪,竟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然而兰卿既被自己无意提醒,想来今晚柳府中那般地“松散”不会再有,由一个门下小仆就直接将自己带到看云轩书房的情景也不可能再出现。只是。过了今晚。自己也不知还会有几次到交曳巷,寻找看云轩里那个青衣飘洒的身影……因为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对于那个人来说,一座大司正府,何其的狭窄。“是,殿下说得是。”闻声一怔,上方未神随即知道是自己在无意中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但见兰卿神情却十分庄重,“虽然宅第本身也不算差,但以大人地身份、禄位,又实在简朴过了头。想这大司正府还是从当初学士府来,当中品阶足足差了六等,但这么多年大人便一直住着。就连上一次真正地翻修都还是十二年前,但也只是在各院添了些花木,造出几处山石盆景,再加上后面一个园子而已,于房屋的本身建制一丝没动。大人是当朝一品,可这京城里五品以上地官员,哪一个宅院府邸的规模输于这里?就是秋原镜叶,在南门的那所宅子也有交曳巷的两倍不止,更不用说传谟阁中那些宰相。这几年皇上不止一次想为大人觅一处更宽敞的宅院,大人却说在城里已经有交曳巷和草亭街两处府第,城外又有未岚别业,产业已经足够,更无需多置,一次次推辞掉皇上的好意。府中自然知道这是大人使用起居一贯的俭朴,可是名位供奉不能统一,到底不是长久之计。那些无知之人竟妄谈什么赀财不足所以就要聚货生利,颠倒黑白恶意中伤,眼见如此,真让人不能不震惊心痛。念安君殿下是大人至交,既然也有这样的想法,可否烦劳您与大人建议?也不一定立即置买房产,但将交曳巷府上重新翻修整齐,更配得上名位品阶就好。”青年地声音透出与寒夜截然相反的热情和活力,与那双满满期待地双眼相对,上方未神心中叹息,脸上却还是平静微笑,“好,我会寻机会跟青梵提起。”“多谢念安君。”就在座上欠身行礼,兰卿脸上满是欣然表情,“其实这两年大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房舍扩建的事情。虽然大人俭朴,家里用的仆役侍人也都不多,但从康启、洪他们几个陆陆续续地搬进府里来,大人就曾说过府中颇有局促之感。为整理君氏一脉的文集,修编《君音统笺》的时候,大人又让人把绛霞轩两间客房都改成了书房,府中确实也已经没有了其他腾挪地余地……对了,前日听全管家说起,隔壁吕冕仲吕学士告老归乡,那府里正急着寻人出手。若是大人能答应趁着这一次帮吕大人把房子接过来,倒应该十分得宜。”“吕冕仲地宅子……虽然没有去过也不曾细看,但和大司正府紧挨着,当中似乎只隔了一条备弄吧?”“是这样!到时只要把西跨院绛霞轩一面墙壁打通,两边立刻就能方便走动。”仔细回想两府建筑,兰卿眼中顿时发出光来,“记得那府上有两个院子是模仿了宫里,修建成专门放书的书库。大人以前就说过很喜欢。而且以后大人地学生更加多起来,不管是要编书修书还是在府中起居,也都能更自在宽敞。如果大人能够答应,将两座宅子合成一府。必要的改造再加上其他的整修装潢。如果一切顺利能在下个月中动工的话……虽然只有一个月时间,但要赶在新年之前没有问题!”上方未神微微笑着。静静地听这位素来沉稳的大司正府长史兴奋地计划和想象:如何利用和改造两府旧有地建筑,构建出新的格局;每一处院落将作何种用途,由用途各自该作如何的布置;每一个房间温湿采光的条件与其中家具木材地选择,室内装潢地整体风格和细微处修饰的繁简搭配,进而到屋中地陈设摆件、装点用的花木,各种御赐物品的各归其位、体现其固有的价值……兰卿似乎要极尽一切可能,让“新的大司正府”不但保留住原有幽森而不失清朗的气度,同时更从每一个细节上体现出与“当今世上天子之下第一人”相匹配的尊贵庄严。“……交曳巷这座府第从赐给大人起。一切用度都是宫中支取,未岚别业就更不用说。柳大人从不另雇仆从。每年那些俸禄米粮仅供他一个人,就到下辈子也吃用不尽,何况皇上还隔三岔五地赏赐。最近两年虽添了几个人常住,但也就是多几张嘴吃饭。谢迈、特尔忒德都是宰相公子,康启、洪、古力郴也都是出自殷实家门。哪里用着府里多少?大司正府根基本来厚实。收入用度,更无不可以示人的。所以这一次改造整修。该增添地银钱一定增添,绝不再轻易就让节俭两字堵了口……”虽然心中沉沉,但青年充满热情与期望的话语还是让上方未神动容,更在不知觉中将心思投注其中。因此当马车突然停顿打断了兰卿说话,车中两人同样惊讶地发现,念安君府竟已赫然在眼前。意识到这一夜中太多地心绪失控,上方未神心中再一次轻叹,随后抬起眼来,却见一路上滔滔不绝的青年收起飞扬的神采,敛容正色,双手相抱,对着自己一躬到底:“念安君殿下----一切,拜托了!”望着大司正府的马车缓缓消失在巷口,上方未神方才转身踏入自家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