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瞥一瞥并肩站在自己身边的君王,柳青梵突然注意到那背板微微的 偻。心中微动,顿时转开视线,口中却是不自觉轻喃:“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随口接上,风胥然微笑轻叹,“这一曲《大德歌》,大陆流传千年的民谣,其实也不过三百句,朕总零零散散地记不全。可朕却记得青梵在这几句下的批语;‘为人父者,必怀慈仁之爱畜养其子。抚循饮食,以全其身;及其有识,严居正言,以先导之;及其束发,延授明师,以成其技。成年见志,请宾冠 之,血脉澄静,娉内定之;信承亲授,无有所疑,听其微谏,无令忧 之,此为人父之道也。’对司冥,朕不曾亲怀仁慈之爱,养之育之。但朕把他交到了青梵你的手里,虽说这些年还是多少为难了他,有这一条,是否也能算是尽到了人父之责呢?”感觉到身边人的震动,张一张嘴似要开口,风胥然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淡淡的恶意,“不过,这样一 说,朕倒是想到了。对儿子,朕再不尽责,也总比君雾臣强得多;朕虽然多有偏心,到底不曾抛弃哪一个于不顾。”“风、胥、然。”全无道理的对比争胜,青梵只觉啼笑皆非。刚要反驳,然而一眼看到发冠下、鬓角边斑白点点,一时却是哑然。深深吸一口气,“话岂能如此……”“虽然父子连心,青梵也不必就此为他说话。”干脆地打断,风胥然径自迈步出亭,在湖边一块净滑青石上坐定。抬头远眺,湖水上阵阵清风迎面,虽带着些许寒意,却让人精神为之振奋。“其实朕早已经想通了,‘功超先祖,青出于蓝’,司冥的才识气度,原本便是一路艰难坎坷、惊风密雨里走来,就是朕也不能不服气。身为人父,谁不愿见子孙更胜于己;古来为君,又有几个能有福分弄儿饴孙,安享天年?朕已经老了啊!虽然旁人不觉,我还能不知道自己的精力体力?接下来的 事,原是时间放手,让年轻人自己去做了。”风胥然语声诚挚,抬头见他脸上也是同样的怡然,青梵微笑一下,“若皇帝陛下能这样想,则真开阔通达,是靖王之福,青梵之福,也是皇上自己之福了。”“是这样么?”风胥然微微笑一笑,眼底却有一道异样精光缓缓升起,“不过,虽这样说,朕到底有一桩心事,始终纠缠在心里。若不能解脱,若朕看不到青梵为朕解脱,只怕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真正安心 呢。”青梵心下微凛:“今日皇帝陛下与青梵坦诚相见,有任何心事,但请吩咐。”“一个月后,是朕六十岁的寿辰。”风胥然静静微笑着,“方才大祭司和乌伦贝林来禀报,这一次万寿节来贺的各国使节里,将会有西陵国主,上方未神。”青梵心中惊如擂鼓,脸上却是分毫不动,只听胤轩帝继续言道, “或许朕的这个心愿从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但朕真的希望,交到自己子孙手里的,是一块已经扫平了各种威胁、完整而无缺陷的国土。然而,心疼幼子人之天性,胤轩十四年以来大凡战功都是靖王立下,朕终不愿见他每每亲冒雨矢,置身难测的危险。”“所以,陛下的意思是——”“朕想做个安心的太上皇。”淡淡抬眼一瞥青梵,风胥然脸上满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或者,朕还会剩下多少时间,青梵愿意与朕再赌一赌?”注视着胤轩帝悠然自得的神情,青梵沉默片刻,终于扬起一道意味难言的微笑。“好!”为人父者、必怀慈仁之爱,以畜养其子,抚循饮食,以全其身;及其有识也,必严居正言,以先导之;及其束发也,授明师以成其技;十九见志,请宾冠之,足以死其意;血脉澄静,娉内以定之,信承亲授,无有所疑;冠子不言,发子不笞,听其微谏,无令忧之,此为人父之道也。诗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 我,出入腹我。”——《韩诗外传》卷七(未完待 ~ www m, , , )正文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四章 高台谁解望承安(上)轩二十六年十二月四日,万寿节。北洛皇帝,风胥然六十岁生辰。数不清的华美绚烂的礼花,在承安京上方似无穷无止地接连不断绽放,璀璨夺目的光彩将黑夜照亮如白昼。古老的皇城中熙熙攘攘,由日入夜的庆典集市上,到处是人们的欢声笑语。从城东南繁华的街市灯 会,到西北畅柳湖的无数画舫游人,整个承安京都沉浸在节日浓烈而由衷的喜庆气氛里。随处可闻信口由心的小令长调,比比则见走方艺人们鼓角歌吹的卖力演出,混合着热烈喧腾的人声,共同谱奏出一派盛世的音响。纵使是在最肃穆庄严的神殿神宫,这样的夜晚,似乎也被渲染了人间的欢喜;能阻挡屏蔽下泰半凡尘俗世声息的高广深宏,此刻也舒畅了怀抱,接纳那远远传来的笑语笙歌。身后的脚步终于停止,静默着伫立在窗前的上方未神缓缓伸出手。果然,在精雅窗格闭合的一刻,等待良久的声音由耳边传来:“皇上,您到底在想什么?”回转身,上方未神静静地注视精确地保持着两臂距离的镇国大将 军、西陵定王。虽然自进入房间之后自己便直接走到窗前,凝视窗外再不曾回望过一眼,但从最初步伐急躁而凌乱的乱转乱走,到片刻之后渐渐恢复惯常的有力稳定,已经完全足以说明身后之人的心情。这一句平静的声调语气,就好像只是平时朝下最常有地商讨计议。就事论事询问自己的看法心思——而全不带任何可以想象的质问。微微笑一笑,念安帝目光在上方雅臣身上缓缓移转:这个弟弟、臣子,满朝上下最忠心的左膀右臂,一国之中地位仅次于自己的人;这么多年的磨炼,当初的冲动、热情、天真都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与三十五岁年纪、当朝柱国地位相配合地沉稳成熟。那双毫不闪避直视自己地黑色眼眸,冷静目光中分明透露出不可动摇地坚定,以及必定达成心愿的执著……这样的神情。就像自己曾经想象过的。也许。上方雅臣才是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但,也是最不可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微笑不变,上方未神紫色的眼眸里光芒却是倏地一冷。“我到底在想什么,雅臣应该很清楚啊。”虽然是见惯了地极平静的微笑,上方雅臣心中却是一凛,面上的表情更是猛地抽紧。“可是,皇上。你——”静静注视上方雅臣在身边握紧的双手,极力想要控制身体却无法掩饰的微微颤抖,以及青年脸上、眼中将要迸发出来的火光,上方未神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随即转身,目光透过澄净的水晶玻璃远远地投射到犹自溢彩流光的承安夜空。相比于八年前一入夜晚后地绝对安静,今日地太阿神宫确实充满了身在人间的欢闹。但神道重地,到底只是能望见烟火、听见笙箫。脚下能感受城市中心远远传来的微震。而不是真正撕破宁静、沸反盈天地喧嚣。事实上,这里应该是承安今夜最安静的所在。那场在擎云宫中引发、势将席卷整个西云大陆的巨浪大潮,只有风暴中心的此处。隶属于神宫又辟作接待西陵使节的使馆,本身具有最高神道尊严不容侵犯亦不容世俗随意打扰,才可能享有这样片刻的安宁——只不过,此一刻安宁的表面下,同样也是滔天的波澜吧?听到身后上方雅臣戛然止于途中,像是一时再找不到字词继续的话语,念安帝嘴角轻扬,又勾起一抹淡淡笑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金口玉言的一国君王。而且,今日是当着天下各国使者做出那样的举动,事情已经再不可能更改了吧。”“您——”吃惊地瞪视语声平静的念安帝,上方雅臣无语,下意识肩膀紧夹,狠狠捏住了拳头。望着微微含笑,神情间全然自在轻松仿佛一切再无异常的君王,上方雅臣忍不住用力眨动两下眼睛,思绪却是不能控制地飞向之前胤轩帝生辰大宴上那一幕。胤轩二十六年,北洛国主风胥然六十岁大寿。这即使是寻常百姓人家也极其重视的头一等大喜,对于并吞强敌、国力如日之升的北洛,更不是西云大陆哪一个国家能够轻忽更敢于轻忽的大事。原属大陆三强的北洛,自胤轩帝风胥然即位以来,平本土、拓海疆、革旧弊、立新政、兴农商、强甲兵;大开迎来利往之门,盛集天下之所有;礼敬各方有 识,举贤用能,不拘国籍资历;二十余年经营,使物富民强,国力渐渐凌越大陆诸国之上。而胤轩帝第九皇子风司冥,赫赫冥王一代将星英武盖世,亲手打造出的雄兵所向披靡;以两年不到的时间,不但攻打下号称“武备天下最”的东炎,更将一切人心收服,把御华王族七百年统治的草原彻底纳入北洛的主掌——北洛的版图,已经远远超过了大陆千年以来有史所载的国家疆域的极限;而吞并东炎,结束大陆维持了两百年三强鼎立的局势,北洛的实力、影响,更是让所有国家王族震动惊心,将目光集中于北洛不敢稍离。所以,当出战东炎两年、收服平定了草原的靖宁亲王重新回到了承安朝堂,当胤轩帝六十大寿万寿节,以最宽容友好的姿态盛邀摩阳山大神殿使者与各国使节观礼欢宴,承安,成为大陆有史以来聚拢起最多国家王族的城市。各国使者包括众多王族济济一堂,各国使团的人数、规模,甚至超过了史书记录千年之初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落成时的盛况。大陆的礼仪,各国王族同出神明一脉,兄弟姐妹之邦。国主生辰自当祝贺。但千百年来,诸国彼此争强,分分合合时友时敌,神明教导的行事规范亲族礼仪,在许多国家、场合都早被废置抛弃。各国间保留至今地基本的往来礼节,只有他国君王的登基、大婚、立储、崩丧时的国书致词。而近两百年来西陵、东炎、北洛的三强并立,使众多势微小国各自选择攀附,藩属有别下原有少数的姻亲亦皆绝断。相互间平日往来更是少之又少稀之又稀。直到西陵北洛太宁会盟之后。西陵念安帝、旧炎鸿逵帝先后为册立储君遍邀各国使臣。许多断的国家才有了多年来第一次最浅表的接触。而两年 劫掠藩属与邻邦,造成数国王族喋血宗室动荡,念安帝由此倡领诸国,西陵首领联军与北洛风司冥配合作战,力复各国所损宗庙旧观,人称 “广宁军议”,则是大陆最近也是最重要地一次诸国合作。但。相比于目前大陆所有大小百余地国家数量,真正参与了“广宁军议”地国家仍旧只在少数。然而这一次,胤轩帝自五月间向各国发出邀请的国书,到十月末靖王还京时已有包括部分旧炎草原部族首领,离、 、卫、申、越、雍等十一个国家上百名献礼贺寿的使节聚集到了承安,其中 王刘淙、申王萧 、雍王魏堃都以国主之尊亲率使团到贺,离王则以国储王太弟姬宫 为贺寿正使——六十岁,就算堪称高寿、人生大 喜。也仅仅是一个生辰而已。而各国非同寻常的郑重其事。才反映出面对强大的北洛,大陆诸国王族此刻真实的心情。作为最先订立和约的盟友,亦是至亲至近地姻亲。而三强今去其一的大陆时局,使西陵和北洛的关系走到了一个异常重要而微妙的关键。因此念安帝上方未神将亲率西陵使团到承安向胤轩帝贺寿道喜的决定,在暗潮汹涌的大陆诸国间越发注入了一道方向不明然而势道强劲的激 流。但从礼节礼仪上,念安帝和胤轩帝虽同为大国君王,由于两国的姻亲,上方未神却要比风胥然明确地矮下一辈,亲到贺寿正在情理之中。发出国书,将国事委托给长兄忠孝亲王上方日宣后,念安帝便率领使团正式出访。而北洛一方,则对念安帝地亲自到来给予绝对地重视,一切承应接待规格皆是最高,并将太阿神宫所属偏殿整理作为西陵使团在承安的处所——这样的态度,比之于其他亲自到贺地国君自然不免厚薄之议,但千年神之西陵,积威余烈犹在,而整体国力之强也绝非他国能 比。因此自六日前抵达承安,西陵使团虽备受瞩目,却也没有引来任何真正的介怀和不满。今天是十二月初四,胤轩帝生辰的正日。上午风胥然在太阿神宫,由大祭司徐凝雪与乌伦贝林主持仪式祭告祖先神明,北洛全体朝臣与各国使节观礼;下午胤轩帝在擎云宫文安殿再次接见各国使臣、接受贺 礼,晚上则是泰安大殿的大宴。胤轩帝这一次万寿节,既在繁荣升平之时,内外无忧,又有各国使节会聚承安,北洛自是不惜倾国之力展示强盛夸耀风流。加上民间自发的庆贺活动,直打造出一副盛世辉煌、雄视天下的傲气豪情,使人在承安的每一日每一时,都能感受到北洛人自心底透露出来的那种自信。到今日夜间大宴,万寿节诸般活动既到高潮亦近尾声。只是亲眼目睹这一场荣耀宣赫,就是自以为早已见惯了人间繁华的上方雅臣,也由衷感叹北洛的强大。而再一次切近地观察到北洛朝廷上下的一统一心,天家王族在百姓心目中崇高威望,上方雅臣更是不能不承认,相比于上方漠歌“暗流”所传回来那些叙述简单的平板文 字,这一趟承安京……果然走得值得。只是,上方雅臣从来也没有想到,擎云宫中大宴,不是繁华高潮的结束,而是真正巨变的开始。“熊筋虎骨,春秋鼎盛”——这或许是惯常的恭维溢美,但年登六十的胤轩帝确实精神矍铄,几乎不显丝毫老态。连续几日的庆典、仪 式,自幼习武、近年又习惯了国事压身的自己都感觉有些稍稍的吃不 消,从头到尾一项不能遗落的胤轩帝却自始至终保持着高昂地兴致和旺健的活力,让人无法将眼前君王和他的年岁联系在一起。然而。大宴之上,接受了各国使者又一轮的敬酒,并旨令由诚郡王风司廷代自己向众使节还礼致谢后,胤轩帝将数日来一直协调军事确保承安京各处安 定、仅在今日上午太阿神宫中祭典仪式上露过一次面的靖宁亲王召到身边,当着北洛全体朝臣、当着大陆一百二十一国国君使者、当着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派出的特使祭司,宣布正式册立第九皇子、靖宁亲王风司冥为北洛的太子。册立风司冥为太子——无论从身份、才能、功业,还是从朝廷上势力、国人心目中地位,以及在整个大陆的威望。赫赫冥王都是胤轩帝诸皇子中第一人。立风司冥为北洛太子。这几乎是理所当然。早在预计之中地结果。不过胤轩帝骤然宣布,各国使节还是有点惊讶,就连北洛地朝臣们也纷纷显出颇为意外地表情,显然风胥然事先半点都没有透露出将在生辰大宴上宣布立储的这件事情。但随机应变、因势利导本来就是身为使者的基本要求。初一刻的惊讶过去,各国使者纷纷向风司冥祝贺。年轻而沉稳的靖宁亲王含笑从 容,酒到杯干,敏捷清朗的答话、无可挑剔的举止。展露出天降神祇般完美地气度风华。但是,虽然终于名正言顺登上了仅次至尊的地位,含笑领受着无数的奉承恭贺,一双夜一般深黑的眼眸却是全然寂静无波。直到念安帝把盏行到他面前,风司冥的双眼才终于闪出不一样的光彩。姻亲相系的至亲至近,同时也是北洛之外大陆最强,西陵有这样的骄傲和资本将祝贺留到最后。笑吟吟地将酒杯亲手斟满,上方未神紫色地眼中闪动出意味难明地深深笑意。看年轻亲王毫不迟疑地连续三杯酒浆入喉。念安帝面带微笑。以泰安大殿无人不闻的清越嗓音清晰而响亮地说道:“不曾想到是这样宣布,仓促之间也没有准备下这一份贺 礼——不过,幸好随身带着一件东西。就送给冥王,做册立储君的进 贺。”手足同胞三十余载,协理主政、听命用事整整九年,上方雅臣以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所追随地君王。然而,风司冥太子册立的消息从胤轩帝口中吐出开始,闪烁在那双曾经被斥指为妖魅颜色的紫眸中的光芒,让自从淇陟启程就始终没一刻真正安稳的心为一种不知由来的莫名恐惧倏然提起。而注视着念安帝一边含笑说话,一边自礼服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团绢纱状的物件,看着风司冥带一点意外表情接随即将其抖开,上方雅臣心中的惊骇、震动、恐惧, 瞬间上升到顶峰——可以在掌心中轻松收拢,展开却足足有六尺长三尺宽;明亮灯光 下,如蝉翼般轻薄的纱绫,几乎看得清对面人的面庞表情。纱绫四边无数三头鹤翩然起舞,鹤嘴衔住的玉 凌霄彼此勾连,形成连绵完整不断绝的精美图案。纱绫的中间,西陵特有的鲜艳染料与最坚韧纤细的丝线交织出绚丽的画面:大江奔涌、山脉绵延、土地丰沃、城市繁荣……直到此刻,人们才从对第一眼织物巧夺天工的震惊中缓缓抽回视 线,飞转的思绪逐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概念——这一幅集中了大陆最精深织纱技法,盛名远播的西陵最高等织品“蝉云织”上,竟然是西陵国土疆域的全图!从古到今,精细绘画出行政区域,明确标注全部河流山川的地图,递转呈交,只有一个含义。何况,是从一国之君,到另一国的国储。一石激起千层浪,但这一次“千层浪”已经不足以形容念安帝所投下巨石的效果——从北洛承安,到西云大陆每一个角落,滔天的波澜。上方雅臣已经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从擎云宫泰安殿走出来的。隐约印象里,将纱绫交到风司冥手中,当年轻的北洛太子看清了地图全貌,上方未神便带着微笑向他与座上胤轩帝略略颔首,随即便径自地转身向大殿外走去,将殿中所有的抽气、惊呼、震动、怀疑尽数抛在身后。自己应该是没有等西陵使团中其他成员反应,当时就追赶着念安帝一路奔出了擎云宫。伺候在宫门外的马车。本分忠实地神宫仆役毫无迟疑,更没有半点多问地立即将两人送回到下榻的太阿神宫。只是,马车上虽不短但真不长的距离,以及进入到神宫偏殿临时居所后屋中的无数个来 回,都无法让自己明白念安帝如此作为的真意。纵然明知眼前这个男人自登基之日,便从未将心事决定刻意隐瞒于自己,上方雅臣还是不敢相信:念安帝,上方未神。会将誓死守护的神之西陵千年基业。就这样轻轻松松交到另一个人、另一个国家的太子——储君。甚至不是君王的人手里!抬头,慢慢地,然而执著地对上那双从不敢真正逼视地紫色眼眸:“皇帝陛下,您到底,到底在想什么?!上方未神,你到底想要干什 么!”低沉地吼声从咽喉深处发出,混合窗缝中透进地夜风。竟仿佛野兽嘶嚎。“你做了三十年的西陵太子,你是西陵唯一的国君哪!守护千年的神之西陵,守护千年的王族血脉流转,难道不是你的使命,难道不是我们之所以誓死效忠的你在金裟殿发下地誓言?四十年,你没有一丝一毫松懈,就算面临最艰难的情况你也从来没有放弃;为了西陵、为了西陵的百姓、为了所有真正爱着西陵的人们,你从不在乎自己如何。无所谓史书毁誉。无所谓朝野攻 ,甘愿独自一人承受一切苦难——上方未神,皇帝陛下。你是我们所有人真正的信仰啊!我永远记得,金裟殿前你向我与大哥承诺,无论形态改变、世事发展,无论时间流转,你都将永远为西陵着想,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上方王族!你怎么可以放弃自己的誓言,抛弃自己的信仰?你凭什么,你有什么权力将自己地国 家、将我们地国家奉送他人!”“永远都为西陵着想,一切都是为了上方王族……吗?”低低念一句,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紫眸中浮动过一丝极淡的苦涩,随即轻轻摇一摇头。“雅臣,冷静下来。”“臣弟无法冷静!”愤怒地低吼,上方雅臣黑色的眼中闪出悲哀地神采,“北洛是前所未有的强大,但是西陵……你治下的西陵,难道没有与它稍稍抗衡的实力?难道承恩九年的西陵和承恩元年一样不堪一 击,连交兵都不必就可以预料到必败的结局?难道千年的神之西陵,千年的上方王族连抗争都不用,就要以这样软弱可耻的方式迎接她的终 结?为西陵着想,一切为了上方王族……臣弟无法冷静,因为臣弟不敢相信,有念安帝,有上方雅臣,有无数信奉神明挚爱着西陵的人民,却要用这样的方式向人低头,永远承受胆小怯懦、连为国一战都不能的骂名!”静静凝视上方雅臣,上方未神沉默片刻,却见那双漆黑眼眸依旧死死盯住自己,念安帝不由又是轻叹一口气。“想说什么就说出来,要骂就尽管骂吧。你知道的,过了今晚,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平静的语声,一个字一个字稳稳吐出,没有丝毫的起伏。张一张 口,上方雅臣随即紧咬住了嘴唇,一双眼睛牢牢钉在念安帝那张美好如神子的脸上,心里千头万绪却怎么都无法理清更说不出口。因为,三十载兄弟,九年君臣,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胆小怯懦”,这个词可以加到任何人身上,但唯独,不能是上方未神!那个在太子位上辛辛苦苦坚持了三十年的人,那个在大郑宫中随时随地都挺直了背脊的人,那个在内忧外患时刻以个人的顽强坚决稳定了局势的人,那个即位之初顶住巨大压力下旨停战、继而又以绝大勇气智慧妆扮臣下在两国和谈中为战败的西陵争取到最多权益的人……他不是别人,他是上方未神,西陵念安帝!九年的亲密君臣,自己如何不知对于重振西陵,上方未神花费下多少心力;自己又如何不知,对于国力日盛的北洛、恃强好斗的东炎,念安帝用了多少心思手段从中圆转平衡。因为与北洛四年的战争,原本不善武事的西陵被消耗掉主力军队的大 半,蝴蝶谷的惨败终而让西陵十年之内再不能聚集起足够武力与他国争强。机关算尽的“太宁会盟”,低头地同时为西陵争取来军事以外的巨大利益。却不得不承担国中顽固一派旷日持久的不满和指责。被逼到绝境的念安帝最终使用雷霆手段清扫了一切障碍,“妖魔”的姿容被群臣恐慌的时候,自己却看到君主在金裟殿神明面前发誓说“永不放 弃”——九年,上方未神为重整西陵而不断的努力,也对实力与野心日益上洛不断地试探,自己没有哪一件不曾看在眼里记到心所以,无法理解,为两国终究将由盟友走向对立。为也许是还有十年、百年。但终究势必不可避免地战争无数次设想。做下一切可能安排地上方未神,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干脆地放 弃。无法理解在这个时候,念安帝竟决意向风司冥屈膝:纵然对比北洛的如日中天,西陵似江河日下,但百足之虫亦死而不僵。地广物丰国富民稠的西陵,经过整整九年的休养生息,无论如何不会像连年战事穷兵黩武,又遭遇天灾民不聊生的东炎那样,被一支军队、十几个月的时间就打击到国器震动、社稷不稳。“……我们,不是东炎啊!我们不会一战而败,一败涂地地……风司冥想要拿下神之西陵,永远不可能像在草原上那样顺风顺水。一切尽在他掌握啊!就算最终会失败。西陵最终要走向终结,也不是现在,而是十年、百年。而十年百年之后的北洛。没有风司冥也没有如此多将相柱国,又怎么可能一定就获得胜利呢?皇上难道不是为了赌这个谁也无法确定的未来,为了将一切可能推迟到遥远的以后而给西陵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机会,这些年才忍辱负重,强按下以千年血脉流传的尊贵骄 傲,而低头向北洛表现出友好亲密,以及对盟约的恪守忠诚吗?为什么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您要……”没有说话,上方未神一直只是凝望着表情快速变化地臣子、兄弟。听到他压抑然而充满撕心裂肺痛苦地追问,和归到最后,无法理解却又坚决不肯背叛的低喃,紫色的眸子终于缓缓流露出复杂地眼神。“雅 臣,你说过,一直都相信我。”“臣到现在也坚定地相信皇上!”猛然抬眸,但随即低垂下眉眼,“臣只是……只是不明白,不知道皇上心里到底怎么想……”“那么,看看这个吧。”随着念安帝冷静的声音抬头,上方雅臣本能地接过上方未神递来的笺纸。大郑宫密旨专用的夹丝软笺入手,带来一种君臣心照的特殊信 赖,然而就着灯光看清上面清俊飘洒的笔迹,上方雅臣却是陡然变了脸色:“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箩,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侧目窗外,上方未神静静将下半阙背完,嘴角边一丝微笑浅浅,“相信你看得出来,这是谁的手笔。密旨专用,在他不过轻松取得;无声无息,更无半点多余痕迹地放在朕的御书案,也是随意举动易如反掌。当年大祭司溪 以性命为代价,与他相约绝不主动出手灭绝我上方血统,所以才特地送来了这一封书信。其中的意思,雅臣,朕想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了。”“可是……”“朕所设计的,是东炎王室削弱、草原分裂,部族各自为营,或投靠邻邦或小部联合,纵使西北让去一大片与北洛,却仍有御华一姓与 宋、爻、雍等瓜分控制住兕宁东南的旧炎国土。所以才有那一场诸国联军,朕不想让北洛、让风司冥在草原上得到完整的胜利。可惜,我们都低估了冥王在收揽人心、处治乱政方面的实力,谁都低估了这个不过二十五岁年轻人的实力。”淡淡笑一笑,上方未神神情中却并没有多少遗憾或后悔,“雅臣,就像你所说的,这些年,朕对北洛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服软讨好。以友善谦恭的态度,尽可能多地换取实在的利 益,同时杜绝一切会影响到两国盟约,引发两国争端不和的可能。朕从不畏惧什么,但也是从来都不希望有战争。不愿意看到在朕地统治时燃起战火,也不想给任何人挑衅的机会、引起战火的借口。大陆诸国林立已是千年来的固然,三强鼎立持续了两百年的时间,那么两强对峙的均势在精心的经营下至少也可以继续五十年……朕曾经是这么设想,多年来也都为此而努力。可是现在,”转过眼,扫视上方雅臣已经拿捏不 稳,终于双手一抖使翩然飘落的笺纸。“现在。这已经是不可能地事情了。”“可是。西陵——胤轩帝地性情脾气。并不可能真地没有任何理由就发动战争,而且是这样的大战。我们……皇上处处谨慎滴水不漏,北洛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淡淡扫上方雅臣一眼,青年威武的西陵定王顿时低垂下头。上方未神轻叹一口气:“有没有想过,这样一封通告,为什么是由柳青梵来 写?因为他与我西陵王族的非常好感。格外亲密?不,雅臣,不是这 样。”微笑着摇一摇头,俯身将那张笺纸拾起,随后将之放在书案上缓缓抹平,“九年,太宁会盟至今的九年,西陵北洛通商利市。两国皆受其惠。但从中这一番出入往来中真正取得大利的。不是北洛,也不是西陵,而是联合一气、将触角伸及到大陆四方的‘灵台’。九年地时 间。利用我整顿朝中政务,为争取边境山区居民安定而允诺局部开放的盐铁私营,将西南一十五座铜矿、铁矿、锡矿、盐池、硫磺池操控把 持,贩卖运输,利益攫取到允许范围的最大限度。而为了稳定国中整体局势,也为了平复当年被逆臣凛磻挑起的江湖武林风波,不得不坐任 ‘奈何天’剪灭了‘蚩云崖’,更任由‘奈何天’将我西陵国中全部江湖势力整个儿重新清理——身为君主,自然乐意看到那些桀骜不驯的力量从眼中消失,虽然明知前狼后虎,朕在无计可施的状态下还是选择引猛虎灭豺狼。只是虽不后悔,终知埋藏隐患,所以盼望在两国均势制衡之下,维持住此一时的安宁。胤轩帝……从他登基即位起就知道是怎样野心勃勃的皇帝,这样一个人,如果真地下定了决心,那谁也躲不过、避不开。”“皇上……”“北洛国力强盛,朝野军民齐心。风司冥能征惯战,麾下更有众多将才。我西陵虽然富庶,疆域广大,但武备不及北洛是一,军中朝中将才缺乏是二,而更关键一点,是当年蝴蝶谷惨至今留存,面对携着攻克强炎赫赫声威而来地北洛大 陵……内心其实不敢与之对战。”上方未神轻叹一声,“‘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除一二个别,放眼朝中尽都是从未真正见识干戈,从不真正了解沙场残酷,如何与习惯了腥风血雨的北洛作战?”“不!皇上,如果是我,如果是臣弟领兵——”“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冷冷一句,上方雅臣顿时住口,眼中却流露出不甘的神采。上方未神目光深沉,“西陵什么样地家底,朕难道还不清楚,你难道还不清楚?说了这么多,你难道还不明白朕真正想说明的意思?强行作战,西陵没有取胜的机会;或许会拖得旷日持久,但最后奄奄一息等待被对手了断命运的,不会是北洛。而朕,身为君 主,身为百姓父母,身为千年西陵守护者的上方王族,朕不想看到这片神明眷爱的土地千年来第一次彻底地浸透鲜血。”注视着那双猛然闪出熠熠光华的紫色眼眸,上方雅臣张一张嘴,然而却没有发出任何响声。“还有,当前代祭司溪~ . 他——朕在爱提丝面前起誓说,竭尽朕一切所能,保全爱提丝的骨肉,保全上方王族在这一片土地上长久留存。”轻轻拈住一缕不知何时从发冠散逸出来的银发,上方未神面容被窗外礼花映得光影微动,一双紫眸却是敛去之前一刻光华。“朕想不到更好的手段,雅臣。你看到了御华一脉的命运,没有活路,连初生的婴儿也不曾放过。”“可那是御华焰自己,是那个疯子自己杀死了东炎王族的全部,用他东炎王族自己地密药——暗哨很清楚地……很清楚地传回了这一 点……”“如果御华焰没有毒杀子女。难道东炎王族就会有什么血脉流传下来吗?不要太天真了,雅臣。换风司冥亲自来动手,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与十二月寒风相似的凛冽,念安帝无情的断言,刺得原本语声就越说越低的上方雅臣不能自制地缩一缩身子。“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看看跟温斯彻的残部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吕国和曹国就可以知道。皇甫雷岸是什么样的将领,怎么就预计不到困兽之斗,晚到了那么恰恰的一步。让两国地太子、仅存地王嗣受下人鼓动。贪功冒进以至于一起战死沙场?接下来一年不到地时间。吕王、曹王先后身死,而其国中贵胄重臣既不从宗室远亲另选国主,也没有举国推荐贤能,而是满朝合议归服冥王,降格除国,成为北洛治下的区区郡县?‘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雅臣,若战败的结果是屈膝受辱,犹能保全性命使一姓血脉留存,这并不令人有什么畏 惧。但假如,‘玉碎宫倾,身死国灭’,要朕接受上方一脉姓氏到我而止。朕万万不能!”“所以……皇上就要用这样的方法来保全我们。所以就要以至尊至贵的身份,向别人屈膝么,二哥?!”长久地沉默。凝视上方未神的黑眸精光闪烁,最后终于奋力大吼出声。只是这一句始终放在心里,却从来也不曾真正叫喊的称呼出口,上方雅臣只觉浑身地气力也随着吼声一齐飞出了身体之外,双膝一软,顿时在上方未神身前跪了下来。听到意料之外的呼唤,上方未神心中已是一酸,见他跪倒,立即伸手就要将他扶起。不料甫一触到他手臂,双手已被上方雅臣牢牢擒住,青年扬起的俊朗面庞上一双黑眸竟已隐隐一层雾气:“二哥,不要这 样!不要总是委屈你一个人!神之西陵必然有神之西陵自己的命运,上方王族也必然有上方王族自己的归属,你不该……二哥,你才是西陵的皇帝,我们的信仰!不要为我们抛弃骄傲,不要每一次都委屈你自 己!”“雅……臣。”心意终于被完全点破,上方未神心中骇浪惊涛,但脸上却只有始终平静的浅浅笑容。手上用力,将上方雅臣拽起,念安帝缓缓摇一摇头,“不,我们是王族,朕更是皇帝。神明将这片土地上地生灵托付给我们,所以就必须为他们地长久安宁用尽心机。这场仗不能打,朕也不敢打,因为结局已在眼前,却无法预知代价。所以朕只有这样的办法,保全西陵,保全王族和宗庙,保全上方一姓的每一个人——无论风胥然还是风司冥,都永远不敢背弃当着列国君王使臣之面,奉献上地臣服与忠诚。西陵的王族、西陵的宗庙、西陵的子民、西陵的风 俗……除了权力和实际运作的朝廷,只要打上‘西陵’印记的一切北洛都会想尽办法保全,并以这样的宽容大度昭示整个大陆。而这将是你的机会,雅臣,你有权获得配得上你身份和才干的一切,朕要你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它、抓牢它、守住它!”“二哥……皇上!”奋力摇头,上方雅臣终于止不住落下泪来, “臣弟不能……”凝视他片刻,上方未神轻轻松开手,冷漠的紫眸迎上他带着诧异的眼神:“上、方、雅、臣,如果你不能,那就不要做朕的兄弟,更不是我西陵上方一脉的子孙!”“臣弟……是,皇上!”对视那寒光森严的冷峻紫眸,上方雅臣喉头一噎,终于深吸一口气,倾身拜倒。“可是,非战非败、献图称臣,大陆千年来首次。北洛当真如何处治,又当如何相待我上方王族,臣 弟……实在并无多少把握。”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抬一抬手示意上方雅臣起身。“这一点,无须担心。”紫眸微转,注视绚烂夜空,念安帝轻牵嘴角,手指间一枚小小冻玉荷叶杯发出莹润光芒。“他会来,马上。”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 箩,几曾识干戈? : 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李 《破阵子》正文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四章 高台谁解望承安(中)你让我等了很久。”耳边传来步云履在软草上慢慢碾踏过的轻微声响,上方未神也不抬头,随手拎起桌上一只酒杯斟满。“明日,西陵使团就当启程回国 了。”“所以是当来了,不可能再推延。”清朗的语声不缓不急,从枯藤枝蔓的阴影走出,来人随意地拂一拂袖在拱顶凉亭中石桌边坐下,顺手接过念安帝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许多事情都必须要处理,时间上并不宽裕。不过传谟阁勤勉奉公也是素来的习惯,这几日下来……多少理出了些头绪,以后想来不至于再如此次这般的惊慌。”从容平稳的语音语调,轻松中透露出一丝极淡的倦意。上方未神直觉抬头,一双紫眸定定搜索面前那张被月华照亮的沉静面容,却见同样注目而来的柳青梵嘴角边一抹几不可辨的浅浅弧度。沉默片刻,上方未神避开视线,略略低头、侧目,“听说……近来,你身子不太好,不宜劳累。”“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闻言不由微微一笑,青梵交叉起双手,十指相抱,“至于劳累,都不过程序化的事务而已,虽然繁琐些,其实倒花费不了多少心思。”“花费心思……吗?”拈住冻玉荷叶杯,月光下上方未神手指微微地颤抖着,“听说,你这几月休养的地方极好——前朝太子的别业,胤轩帝果然是有心的。”青梵抬眸,淡淡扫过一眼。“是啊——山水清晖,养气凝神,对人身心最是有益不过。”“山水清晖,只是这样么?”举杯凑到嘴边,上方未神目光却定定凝在青梵双眼,“我倒以为,远离朝廷,抛弃琐事。无痕才会有这格外地体健身轻。”握着酒杯。青梵只微微笑着任由上方未神对视。听到这里,却是忍不住轻笑一声。摇一摇头放下酒杯,“重华说话果然很有意思。不错,‘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只是不想万寿节上一出,柳青梵难得挣来的清闲又不翼而飞。只管一味的焦头烂额了。”“如此,”搁下凑到嘴边却未动的酒杯,上方未神随手替青梵将面前空杯斟满,双手奉上。见青梵接过杯子注视自己,随即亦将自己酒杯端起,“是上方未神的不是,在此致歉了——请,无痕!”笑一笑。将杯中酒一口喝干。青梵敛衣、正坐。对上那双凝目自己光华隐隐的紫眸,“念安帝陛下。”闻声,上方未神一顿随即微垂眼眸。嘴角轻勾,撩开一道极浅的弧度;抬头起来,一张神子般完美的面容上已是雍容庄严。“柳大 人。”“明年,二月初二,我北洛太子生辰之际,胤轩帝陛下将举行祭告天地神明之大典,向太子禅位。”“啪嗒”一声,冻玉小荷叶形地酒杯在石桌上磕出清脆地音响。柳青梵只觉眼前一阵风过,银紫色长袍地念安帝已自石亭中掠出。挺拔修长的身影随即在十步远浅池边立定,背负着漫天的星辉月华,与夜幕下重重深远的神宫殿宇,构成一副寂静然而满满张力的图景。太阿神宫,北洛最高神道殿堂,除擎云宫中皇家神殿祈年殿外人们心目中代表着一国教宗至高权力与威严的所在。继承了神道传统,太阿神宫的建筑是与沉稳深重地擎云宫风格迥异的庄严然而飘逸轻盈。巨大立柱支撑起圆形的穹顶,以卷云浮雕遍饰悬窗檐角的神殿外墙,都令整个建筑呈现出一种托举升腾的动感;让身处其中虔诚而恭敬的人们,似乎也能随着寓意神圣的建筑一同超升到神明的乐园。然而,对比于明朗日光下地威严庄重,如水一样清澈透明地月光,却照得出所有人们不能留意的阴影。那些带动神殿上升的祥云,云涛间无数或静或动地神兽神明,在夜晚光与影的耀映折射下,仿佛被全体注入了一种飨宴狂欢似的奇特生命力,竟是与日间神道教宗肃穆庄严全然不同的激烈喧嚣——还是第一次发现这样的太阿神宫……抬头看一眼半圆将圆,光芒却格外明亮的皎月,青梵心中微微一动,却没有开口。“明年二月,风司冥生辰吗?果然是时间紧迫,要忙得焦头烂额 呢!”良久,念安帝终于打破沉默,语声平静里仿佛还带着点笑意,背影却有些不自知的僵持。“两个月还不到的时间,不,确切地,只有五十三天。再去除来回途中所花费的时日,留出的,堪堪不过一个月而 已——千年的流传归结于一个月,北洛就如此相信西陵,便真这样的自信?而太傅大人,也真的这般信任上方未神?”“若不能信任陛下,柳青梵何必送出那首《破阵子》?三千里地山河,几曾识干戈?男儿何不带吴钩,但在真正眷爱这片土地的人心里,必是愿它永远不能真正认识战火狼烟。陛下心中如此,柳青梵亦是如 此。”见上方未神闻言身子微震,青梵淡淡笑一下,伸手取过桌上酒杯酒壶,自斟自饮,“无关局势利害,无关内心勇怯,无关高下权谋,也无关职责守护。如果一定要说上位者无私,只做最好的决定,不在乎结果是否对自己残忍。在别人或许确是如此,但在重华,若没有全盘的考 量、周密的布置、妥贴稳当万无一失的后手安排,一切但求亿兆生灵的长久安宁,而自己的命运可以置之无视无理——不,那不是我所知道的上方未神。”“你是说……”“被成治帝极力打压的复姓贵族,纵然迎回了夜纣一族的最后血 脉,也不可能重新恢复旧观。在你的治下,虽然表面上获得了巨大地荣耀。却不曾在朝政处治上取得真正实利,仅仅成为与朝堂上单姓新贵、寒门平民分庭抗礼的力量,而两派分争更使决断左右的大权尽归于上。加上以国君身份兼领教宗,京师禁卫防护长官上方日宣和‘暗流’上方漠歌的效忠服此的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君主一人主导国家命运,无 是我北洛,甚至西云大陆千年历史。都不曾出现过。自登基起一改身为储君时的雍容宽和。以皇帝强权威压国中。所等待和计算的,其实便是今天的局势吧?从登基地那一天起,将西陵完全地掌握在手心:国内除却主导朝廷地最高皇权再无一支可以影响到全国地力量,就是千年积累的教宗也被压制;而王族之中真正占据主导的,还是玉涵殿宝座上唯一的一人。”本作品1 6k小说网独家文字版首发,未经同意不得转载,摘编,更多最新最快章节,请访问www.1 6k.c n!微微笑着,静静注视上方未神背影的幽静深沉的眼眸,却闪烁出异常锐利的光芒。“十年。不,十年还不到地时间,就将千年的神之西陵改造到这个地步;让这样古老而强大的国家一旦失去唯一的元首就再没有核心,凝不起力量乃至不足为虑。朝廷上无论真情假意都必须服从绝对的皇帝旨意,不论经历个性,每一个人的才能分寸都被精心控制和把握,以至于除去阿克森提纳这一位三朝宰辅,就再无一人能够置疑更敢于置疑念安帝的决断。仅仅十年不到的时间。偌大地西陵国中再无知名才子。也无贤士清流,人们所知只有英果强硬地念安帝,以及彻底执行皇帝命令意志的贤王、能臣、干吏——上方未神。你让人们只知道西陵的念安帝、只知道念安帝地西陵,而将除你自己以外西陵的一切都深深掩藏起来;甚至连与国家并立流传千年的王族,都几乎全然淡出视线,不使人留意而多费心思。今日西陵的情景,对比当年你在我无雨无晴斋中刻意显示出之于朝廷国事的恣意轻松,内中的自由任性,差别悬殊直如天地……重华,我从来都不敢低估你,却也从来没有真正想象 过,你是这样深的心机。”始终背对着凉亭,耳边柳青梵沉静从容的语声一句句平稳传来,上方未神只是不出一声地默默站立。然而听到末一句仿佛叹息似的“重 华”,却终于不能自制地转身。回眸,对上那双光华闪动的眼,上方未神嘴角微动,扯出一个无奈般的微微笑容:“只是习惯做最坏的打算而已,十年来的一切布置,都是出于最糟糕情势下但求自保的考虑——不损伤百姓黎民,也不震动宗庙社稷,同时也能最大程度保护那些忠心实干的官员朝臣,因为任何有头脑眼光的上位者,都不可能放任自己失去他们的助力。而保全了西陵的百姓、宗庙、臣民,就是保存了我自己,无论情势发展到怎样都是如此。”“所以,现在北洛的朝廷上下,为此头痛至极。”“但那其中并不包括你。”见柳青梵从石桌边站起身,慢慢走出凉亭走向自己,上方未神脸上笑容略略加深,“而如若他不能妥当处置,那就只能说明他当不得这个北洛太子,更践证不得当日摩阳山‘万世之帝’的预言。”“他是否当得起太子、践证得大神殿的预言,原本关键就在于 你……在于你是否真正愿意相信预言,并成就这样的预言,念安帝陛 下。”相距一臂之遥,凝视月光下那双光彩流溢的紫眸,青梵不由深深叹一口气。“风胥然禅位,风司冥登基,而其时融西陵北洛于一体,这是最顺承自然也最平和稳妥的做法。虽从今天算起也不足两个月,时间上或确实紧迫些,但以陛下的计算万全,以及于西陵的绝对权力,不会有真正的艰难。”上方未神微微一笑:“一切的关键全在于我么?但柳青梵,这个天命者的预言是属于你的。相信预言,顺应预言中所指,都是因为相信身为‘天命者’、必将改变我们命运的你。千年神之西陵,信奉和顺承神明旨意是王族的本能,千年的历史记载了太多妄图违逆命运而落得最终悲惨结局的故事,我不想、也不能重蹈覆辙。但是,”顿一顿,月光下紫眸突然闪出熠熠的光华。“若果真没有你,若预言中地天命者不是 你,绝不会将北洛引领到眼下的高度,绝不会让西陵陷入到今天的困 境。纵然明知命运,明知实力对比,明知高下利害,也绝没有一封书而胜百万兵的奇迹——无痕,我说过。永远不会真的与你为敌。不仅仅因为‘与爱尔索隆为敌。不醒的噩梦’。更因为你……是你。”“爱尔索隆”四字入耳,青梵顿时浑身一震。抬起眼,目光直逼那张神子般完美的面庞,却见那双紫眸流动出近乎悲悯的神采。“上方未神,你在说什么!”“潜伏在承安,直到九年前才完全撤离地‘暗流’,虽然并不曾给西陵带回多少真正有用地东西。到底也竭力搜索了一切自以为可能有助于君上地信息。二十七年前,景文三十七年除夕,擎云宫与承安京发生的事情,莫名的炎离之灾后,那一支不逊于任何一国王族高贵尊荣的血脉在世间的最后流传。被胤轩帝特意昭示的尊重恭敬所掩藏起来的种种蛛丝马迹,还有溪~ .一 , .三十载间往来西陵与摩阳山的全部记录;再加上这一次到承安,乌伦贝林大人言语中透露出来、隐约模糊的那些……‘最是仓皇辞庙日’。君无痕。我来承安是为了要问你,从接到书信的第一刻这个问题就始终萦绕心头:为什么向来从容的你,这一次竟如此急迫?然而承安京中半个月。我想我终于能够明白,你心中真正想要的东西。”随着上方未神平稳沉静的话语一句句吐出,空间像是在被一点点压缩凝结;明明相隔一步的距离,那双紫眸却似已经逼近到眼前。寂静地夜晚让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清晰无比,听在耳中仿佛闷雷阵阵,预示着那即将来临倾漫天地地狂风暴雨。青梵深吸一口气,原本自由垂在身侧的双拳无意识地握紧,嘴角却升起一抹极清浅的微笑。“很可笑是吧?‘爱尔索隆’——神之守护者,监督王族守护北洛国土,却连自己地在都不能主宰,连自己一体性命都无法保护。二十 履薄冰,谨慎小心,为自保无所不用其极。二十年隐忍,到今天才显出匆忙急迫,脚步凌乱,却终于是到达极限了。”微微侧转头,见上方未神脸上不加掩饰的震动,青梵唇边微笑顿时加深。“我承认,这一次是**之过急。因为我已经无法容忍这种忧思惊恐,最基本生存也得不到确切的保证。这样的情况必须结束,彻底地结束,越快越好。但就连我也不曾想过,那一封书,一首《破阵子》竟收到这样的效果。正如一月前擎云宫中那一出,我固然有所预感,却不曾想到风司冥真正的决断安排;这一封书信递出,也仅仅是传达我的心意,预测你可能的回应,而不知事情会一路发展到眼下的情势。”“这样的说法,难道……无痕你在后悔?”“不,当然不!”猛然抬头,黑色眼眸闪过一道精亮光彩,“‘爱尔索隆’、‘天命者’,我从未学过一天卦算占卜,也不曾继承君氏一族的异能预见。我唯一信奉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能够完全地肯定,最终倾向、有利于我的一切无关天命,根本在乎人谋。就算局势发展超出预计,也仅仅是在程序上的些许提前。何况,这是你为我送上的大礼,使我心意最终达成的不可或缺的关键——你推动了我所计划的,一切都在向着希望的方向进行,我怎么可能后悔?又怎能辜负了你刺探我、了解我、试验我又体贴我的一番苦心?”一片浮云遮挡住月光投下淡淡的阴翳,但很快就被高天上疾风吹 散。重新沐浴在皎月银辉中的面庞上,并着真心快语一齐焕发的飞扬神采,让这个素性沉稳如岳、深宏若海的男子罕见地显露出与年纪相符的激越豪情。凝视自信而骄傲的青年,上方未神沉默着,嘴角却是忍不住一点一点上扬,终于,迸发出无法抑制的大笑。并不惊讶念安帝的纵声长笑,青梵只微微勾着嘴角,然而眼眸转 动,不经意扫到方才亭中石桌,桌上应未尽饮的两杯水酒,却似突然在空气中弥散出浓烈的醺酣气息,应合着耳边由衷愉悦的朗笑,一颗心竟是也顿时轻松雀跃起来。略略低垂眉眼,瞥到不知觉间重新松开的双 手,青梵不由轻轻笑一声。随即,一声接一声,一声大似一声,止不住的笑从青梵喉管中冲出,与上方未神的笑声交糅混合,在承安宁静的夜空久久回响。也许,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才能展现出这样的自在;只有从这个人那里,才能得到这样的快慰;只有对这个人,才能生出这样的喜爱和欣赏……控制住笑声,缓缓收回一时的纵情和恣意,青梵微微侧转了目 光,静静注视着身边姿容绝世的男子——或许,我们之间纠缠了太多利害,彼此动用了太多心机;但上方未神,柳青梵不能不承认,你是这个异世之中,最得我心之人。能于片言只字得知心情变换,能以三言两语诱动思绪起伏;针锋相对各取所需,却又总在计算刺探、争斗交锋的同时为对方留存一份体贴心意。了解、默契,习惯了谨守界限的亦友亦敌,但在内心深处,始终占据一个独特的位置,怀有一份独特的亲近和回护。胤轩帝万寿节上向新太子贺礼献图一出,震动大陆。从承安到大陆诸国,纷纷议论中许多轻蔑诋毁。千年神之西陵的骄傲尊严,于此一 夕、一举似被践踏至无,自登基以来被称为“性略怯而行有法”的念安帝更遭来无数毁损。即便是尚在承安的西陵使团,定王上方雅臣一力压服下,犹能见到使团成员眼中惊痛、怨怼与不甘。身处漩涡中心,更是引发这一场风暴的根源,上方未神所受压力不言自知。从不敢轻视、值得尊敬的对手,由衷地不愿见到那双紫眸为无谓琐言黯淡了光彩。所以,冷言冷语点破他多年的布置,揭穿深藏的心意,原本是为以这样的方式给予他意志精神上的支持;却不想这异常聪颖敏锐的男子,竟凭借西陵千年教宗积存的势力,牵连组织起“爱尔索隆”的种种,反而向自己质问怀疑!一句“不后悔”,为自己与他拂去心头所有的迷雾和不快;曾经孤独宫禁中竭力求生的相似经历,更将此刻的心照默契染上一份感情温暖的色彩。这一种知悉……除去那些多年相处熟悉熟识的人们,除去那些长久时间积淀起来的情谊,对冷情淡漠的自己,以一个全然的陌生人走近内心最深处——上方未神,是唯一的一个。而这一份情意,自己领受了,却第一次感觉偿还不起。像是感觉到了身边人心绪的波动,上方未神也微微地侧过脸来。眉眼间犹自带着笑痕,一双紫色的眼眸流转出幽深的光彩。视线静静地相交片刻,念安帝吸一口气,轻轻吐出一句积蓄了太久反而止水无波的深深叹息:“……风司冥何其幸运,遇到了你。”“不,是柳青梵何其的幸运,遇到了风司冥。”侧目,但见那双黑色的眼眸瞬间渲染上的骄傲、愉悦和温柔,心中顿时剧震。但仅仅一瞬,水色袍服的青年又恢复了向来的沉静淡定,上方未神不由又是一凛。“重华。”如一阵夜风轻扬,上方未神定定看向倏忽回到身边的男子擎起的右手。月光下那只九年前自柳青梵私宅带出,多年来须臾不离身侧的冻玉荷叶杯耀射出莹润光芒。静静抬眼,对上那夜一般深沉双眼。“重华,你放心——柳青梵不肯负人,而君无痕,也誓不负你。”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平静吸一口气,随即合上眼睛。 耳边,是昆山玉碎,誓言订立的愉悦轻音。正文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四章 高台谁解望承安(下)洛胤轩二十六年。十月二十八日,靖宁亲王风司冥 安。此胤轩二十四年大军东征、兵下旧炎以来,在外两年,靖宁亲王终而回归,举国同庆同迎。胤轩帝特旨,百官出京城十六里迎接,一切均遵迎奉太子之礼节。十二月四日,万寿节,胤轩帝六十整寿。擎云宫开大宴,会邀诸国使节。宴上,胤轩帝于文武朝臣、诸国使者、摩阳山大神殿特使祭司,册立第九皇子、靖王风司冥为太子。同贺之。西陵国主念安帝向太子献西陵国图,大陆皆惊。胤轩二十七年。元旦,新年祭,大朝。胤轩帝告祈年殿,行皇太子册立之礼。二月初二,玉棠花朝。太子风司冥生日正辰。胤轩帝祭于太阿神宫,行禅位礼,传位太子。太子拜而受之。遂以靖宁为号,登基继 统,大赦天下。胤轩帝退位,尊太上皇。靖宁帝登基大典,西陵国主上方未神率国人朝觐观礼。礼成,乃献城邑之图、军民之数,请去西陵国号,去帝号,愿居承京以为臣。帝以兄弟之邦,亲族之谊,而三谢辞。西陵坚请之。帝感其诚,遂允其 请。纳图册,赐上方未神“顺义王”;逐次改西陵州郡制道、官员法 度,与国中合。月末,改制完毕。北洛、西陵两国合一,乃称“大洛”。西陵故地,存音异变作“昔陵”,仍以上方一族监领其国,行北洛法度。官吏实职者皆留任之。靖宁帝登基,离、 、av 、赵、宋四国,贺礼进山河地理图,愿效昔陵例顺服之。帝允之。三月,av 箎四月,申、越、雍、管、蔡、鲁、魏、郑、齐、娄、 、良、齐、郑十四国献图,称臣顺服。四月中,摩阳山大神殿再占神意。得神谕:“天嘉一统。洛周全之。”乃通告诸国。主祭司伊万沙亲捧镇殿法杖。以至尊身,弃车 辇,步行千里至于承安,奉献靖宁帝。大陆神道由是归依,奉靖宁帝以为之主。五月,祈、宋、晋、康、陈、 等四十七国,与锡康、昆鲀、百 越、大 、胡剌、赤兀敦等三十六部族归服大洛。愿尊共主。是时,各国归服,天下一心。万民百姓,同尊大洛。靖宁帝遂依主祭司伊万沙与众人议,奉尊神谕,定一统国号“大周”,帝号“天 嘉”。在承安东筑高阳台,于六月六日夏花朝正日登台。行天地神明祭告大礼。大洛最高祭司徐凝雪主持典礼。最高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为帝之先导。而摩阳山主祭司伊万沙以神明尊号,授帝以享国抚民之神权天赋,加执法权杖。加大皇帝冠。先,帝以大陆一统于洛,各国尽去其私制,而疆域辽远,遂定治政四京,以中辖之。中都承安,天子长居之所,天下之中心;东都广宁,旧炎之所属,草原之长托;西京临瞿,昔陵旧东都,取中而兼顾;南京新卫,旧卫国都城,四通复八达。北方则于旧离国重镇崇明关设都护 府,统观海疆。除承安之外,各京与都护府悉以所属国旧职官兵将留任主事,朝廷仅遣文武领事各一总掌之。信任无隙,天下叹服。而各尽效力,法度畅行,民无大不安;并举善政,百姓鼓舞。及天嘉帝登基,名实同归,政行益深,民大爱悦,皆欣服之,是为天嘉治世之始。登基礼毕,往太阿神宫,行皇帝首祭神明之礼。正殿之中,帝与旧诸国王族并宗室誓约:神明一脉,永为弟兄;相持相扶,其嗣不绝。继而出神宫,拜神宫前广场英灵碑。帝与百官群臣誓约:功德无 忘,使牧四方;亦忠亦敬,国祚恒昌。复登高阳台。帝向台下诸王、群臣、百姓行三叩拜礼,词曰:“朕少时,承太傅柳青梵之教。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而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而不必为己。谋闭不兴,盗窃乱贼不 作,而外户不闭,是谓大同。朕质虽愚,敢以兢兢业业,虔诚之心,立宏远之志。愿兄弟共当之,卿臣共助之,云山沧浪为鉴,而我大周百姓得而共见共享。”于是 血图书,向天誓之曰:“必达成柳太傅所愿之太平天下,建恢弘盛世,使万代承其泽被……”誓毕,群情感涕,万民伏拜,齐呼万岁。激畅欢腾,奔雷海啸不能摹其状之万一。大赦。改元庆元,令普天同庆。“公子。”宫中唯一一人使用的称呼入耳,柳青梵微微笑一笑回身。果然入眼一身以银线刺绣了风氏王族祥兽地华美白袍,大周王朝最高祭司徐凝雪一手执了犀角角杯,正自笑盈盈站在自己身前。“宫中大宴,大祭司怎么到了这里?”“这正是凝雪要问公子的:天嘉皇帝陛下的登基大宴,公子不在泰安大殿上出席,怎么到了这里?”淡淡笑着,青梵摇一摇头却不回答,只是转过身,重新面对上那座恢宏壮丽的拱形长壁。“从第一次被引导到这里,乌伦贝林就告诉我、告诉我们,因思壁上有风氏王朝,以及君氏一脉的最高智慧和全部秘密。虽然只是历代最高祭司与神宫主持传下的君非凡最后的言语,却让人无法不相信,这道北洛建国起就一直立在这里的长壁,一定能告诉我们什么。所以历代地祭司、历代地君氏家主,逢到激动、不安、难以决断。就会来到这里,向先人寻求智慧和答案。”双手在胸前合十,青梵微微仰起头,“还记得吗,凝雪?我曾经说过,无声地墙壁永远不能告诉我们什么,只有自己地心才能给自己答案。”祭司白袍的女子微微一惊,瞬间低垂下眉眼。轻声道:“是。公子告诫过凝雪这个道理。”“可是。今天,我想收回这句话。就像乌伦贝林传达的,因思壁上,刻写着君氏一脉的全部秘密和最高智慧。”“使月无沉,日升之恒,民以康乐,浩荡长风。”顺着青梵目光。女子用神明的语言,静静念出因思壁上,那用红色宝石嵌出的云絮柳丝一般交结缠绕地文字;沉默一下,又用大陆通语复述一遍. 前突然再一次浮起日间高阳台上场景,“秉心执政,天下为公;民以康乐。浩荡长风——公子。这是……”“是地,凝雪——两百年,这个誓约等待了近两百年。从君非凡以降。一百六十年,不,一百八十年,君氏一族终于得到了他们真正想要的誓约。‘爱尔索隆——神之守护者’,从冠上这个称号就加诸于身的锁链,只有帝王同样的誓言才能把这最世间沉重地束缚解开。君家子孙地等待,积累了一百六十年变成了君雾臣的不甘,他用尽一生心力也解不开、打不破地死结。因为他始终忘记,最初立下这个誓言地人,是君非凡。”回过头,柳青梵脸上绽出异常明朗的微笑。“向武德帝立下第一代誓言的君非凡,从来不曾真正将自己的地位置于单纯的臣属。风靖宇和君非凡,他们是完全并立、彼此依托,二体却一心的最特殊的两个人。然而从君离尘开始,纵然肩负着守护者地职责,纵然权倾朝野只手尽可遮天,君氏一族也从未一次将自身置于与君王平等地高度、地位。所以每一次誓言的重复,对于太过骄傲杰出的家主,都是再增加上一重枷 锁,迫使自己与风姓地君王相信,这道誓言……仅仅属于君臣。”“公子的意思,公子你的意思是说……”“不是君臣,怎么可能是君臣?!君雾臣错了,大错特错。他无法相信,也不能想象风氏一族中可以有这样的心胸,所以固执地求一个不可能的答案。他不知道,换一种方式,换一种心情,在他身后的二十七年,就有风氏一脉解开了束缚的誓言,创造出他无法想象的奇迹!”徐凝雪怔怔地瞪着柳青梵,见他面庞微仰,脸上却似有光芒闪烁:“公子,您这是……很快活?”“是,我怎能不快活?‘民以康乐,太平大同’,得到这样的誓约承诺,我如何能不快乐?!”说着,青梵深深闭上眼,“凝雪,他是我的父亲啊!因为他而得的二十年惊惶忐忑,却不曾享有过丝毫天伦亲情的回报补偿,即使之于这个人的能力才华、其他种种有再多的敬佩景 仰,即使为着这一脉血亲本能地寻找一切可能的借口劝服自己他的完 美,心中也终究无法不怀抱责备怨怼。但是,真正地知道、确实地承 认,他错了,他从出发开始就偏离了唯一生机的轨道,这让我轻松、让我快活,让我可以彻底地放过他也放过我自己——纵然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脉,我们终究不同。我永远不会如他一样思考和生活,我永远只能是我自己。”“公子……”“告诉我君雾臣最后的归宿吧,凝雪。”抬手在脸上拭过,转过 身,青年面容已是一贯的沉静从容。“身为祈年殿的最高祭司,你知道现在我已经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和归所,也有权迎回先人们的遗物。北山皇陵后君氏的陵寝,二十七年,墓主的石室都不曾迎接到真正的主 人。现在,我想带他回家——回到他为自己准备的真正安眠之地。”徐凝雪表情一凝,但随即垂下眼睛:“是的,君无痕大人,您有这个权利。”走近因思壁,在圣水中央的宝座上轻轻跪下。白袍的祭司女子低下头,虔诚地吻上宝座边缘的一片莲叶。只听“吱嘎”一声,因思壁上 刻着“君雾臣”姓名的石壁下方突然凹进一块。紧接一阵“咔嗒咔嗒”地轻响,一只比拳头略大的素净白瓷小坛,被精致的机关托出了因思长壁。取下瓷坛,徐凝雪静静走到柳青梵身前。“北洛的史书,记载二十七年前除夕,宰辅君雾臣急病猝逝于擎云宫。真实的情形,却是其时的五皇子风胥然与其的争夺已近白热化,风胥然率先发难意图夺宫。却被早作预料安排的君雾臣所制。然而。宫变之前。君雾臣曾私窥天命,而誓以一己全部,换取君氏不为断绝地未来。结果星见异能带来地报应与反噬,恰在一切尘埃方将落定时发生。自知最大心愿断绝地君雾臣大人,终于以此局的胜利,与风胥然交换了景文帝、王族与全体朝臣的保全。”目光投向水色袍服男子腰间那块形如水滴的蓝玉,徐凝雪顿一 顿。稳定了语声方才再次开口,“交换之后,大人就来到这里,留下没有沾染任何血迹的‘天水无岫’,以及他所预见的命运和他所听到的真正神明地谕言。乌伦贝林大人,把他的骨灰和两道天命,一起收在君雾臣大人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因思壁上的临时寓所里,等待着终有一 天。风氏与君氏誓言的束缚能够解开。等待着这一天来临。身为神明旨意的倾听者和传达者,能够告诉大人……他离去之时,完整的真 相。”伸出手。带一点颤抖地接过瓷坛,青梵随即揭开坛盖并不严密的封口。果然,用细棉纱蒙住地坛口和坛盖之间,叠着幅小小地丝绢。小心地展开——并不惊讶那是西陵最负盛名的“蝉云织”,青梵只是怔怔地瞪视薄纱上那一笔熟悉到了极致的清逸字迹:“最幼子魂返神前之日,君氏血脉断绝之始——念安之去,终非人力能勉;稚子新生,岂忍覆巢命定?消其痕迹、稀其声息,纵一生不使在眼前,知此身无虞、平淡安然即大佳。天命者,秉汝之志以降临。新生浴火,族灭嗣绝。唯尔名姓,万世存焉——族灭嗣绝,而存我名,族嗣既灭,名何存焉?生平最不惜 名,而谓将传万世,可笑,可笑。然而,既为之,则不悔。‘常思山间雾,有隐不为臣’——只愿向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愕然,骇然。“消其痕迹,稀其声息,纵一生不使在眼前,知此身无虞、平淡安然即大佳”——原来,这才是最后地、完整的真相,才是君雾臣真正的理由。手,不知不觉将丝绢攥得紧紧,心上却悄然一股暖流。二十年觅觅寻寻,对此身的认同早已是一种本能。那些黑暗夜中无数次自己对自己的怀疑,风胥然无数次有意无意的试探和打击,对上眼前这潇洒清隽的字句,自己的内心……终于是真的释然了。可以放下了,君无痕。对君雾臣的执念,对这身血脉、这个命运的追问,从这一刻起都可以真正地“你到底弄错了,君雾臣……”即使背负星见的血脉,也看不到异世而来的我。但了断你的残念,化解你的不甘,站到君王的身侧,将君氏一脉的姓名写进万世不灭的历史,虽然我永远不可能拥有你那样的感情那样的个性,却是我仅仅为了你也愿意努力尝试的事情——我从典章国史中寻到的老师,我从口耳相传里描绘出的知己,我在擎云宫中踟蹰独行时唯一的引路人,我那不曾见过面,却被血脉维系着天然亲情的……亲生父亲。民以康乐,浩荡长风;必达成柳太傅所愿之太平天下,建恢弘盛 世,使万代承其泽被——“爱尔索隆”的誓言,已经解开。“父亲,我做到了,我带您回家。”步出祈年殿的时候,柳青梵下意识地回转过头。神殿之后,被无数庆典的灯火照得上下通明的承天台,高阳台筑成前承安京中至高点,映着夏夜璀璨星汉,仿佛直接天宇。“难道你是要……去那里吗?”晃一晃宽大袍袖中精致的瓷坛,青梵只觉一种自今日进入祈年殿,便始终萦绕心头的异样感觉再次强烈起来。伸指在太阳穴上清点一点。触手处竟是分外地凉,与绯樱花朝的季节全不相符。略一定神,青梵心中主意已定,绕过皇家神殿到承天台下,随即快步拾阶而上。错开了宴会,更没有喝酒,许久不曾施展开的身形疾行中显出异常的灵便与轻捷。然而就在即将登上高台顶层之时,迅捷飞掠的轻盈脚步猛地停止。第一次直视刚刚告天加冕还不足一日的年轻皇帝。青梵猛然发觉。那一双夜一般眼眸里倒映出的。竟是一张带着微微迷茫的、并不确信地陌生地脸。心中一惊,青梵目光一沉,顿时转开了相交地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