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做什么,你这便出去吩咐做吧。”深深倦色的胤轩帝只随意地摆一摆手,推开面前几案。和衣便仰倒斜靠住榻上软垫。“朕真累 了,要歇一会儿,就一刻钟吧……”“是。皇上。”看风胥然说着合起双眼,和苏轻应一声,移开一盏烛台随即悄声走出侧殿。丑时已经过半。被打发开殿内外伺候的内监宫女,这个时候的澹宁宫,冷静而幽森。但这样森冷的周围,却是一片几乎到达极致的热闹繁华。胤轩二十六年十月 八,平定旧炎地靖宁亲王奉旨还京归国。为彰靖王于国于民之功绩,为表君民朝野普天同庆的欢喜,胤轩帝下旨自靖王回京之日起开一月夜市,更允许一切集市、花灯、庙会等活动的进 行。欢喜的承安百姓早早就准备下用以庆祝的一切,这一夜的欢闹喧 嚣,便是深宫禁苑也莫不传闻。而朝廷配合为与靖王接风庆功的大宴,设置在擎云宫御花园、禁城四角、京师九门以及南屏与奚山校场的无数组焰火,更是将承安真正带入了“火树银花不夜天”地盛境。宫中地宴会,因为胤轩帝一句“朕自逃席,众卿代朕敬贺靖王,尽欢达旦,无醉不归”,此刻宴乐兀自未歇。御花园的歌舞笙箫之声顺着夜风远远传 来,映衬着重重深宫殿脊飞檐上那一片轻柔缥缈的绚烂烟华,几乎给人一种恍惚梦境地不实之感。抬头,默默凝望宫墙上幽黑深重的远方天空,和苏突然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想要将全身蜷起、深埋的强烈渴望。十月将尽,承安京已经是真正的深秋。纵是没有风的夜晚,也让人无法禁受的寒冷。一阵不急的小风,和苏突然只觉眼角刺痛般的冰凉,随手一抹,竟已在毫不知情间泪流满面。素性安稳沉静的内廷总管第一次感觉到内心真正的惊惶,双手几乎有些失措地在脸上一通猛揩乱抹。然而,正当他处在四十年来第一次真正的慌乱失措,一阵整齐而利落的脚步却是快速地向澹宁宫行来。急忙整理好形容,抬起头,借着夜色中远处禁门的橙黄灯火,和苏顿时看清了正快步而来的高大身形。软甲、佩剑,利落的云靴,头盔顶上是雄视高踞,展开鹰翼象征着正义公心无所不至的神明——看到自黑暗中走近,澹宁宫灯光照亮了年轻亲王英武俊逸的面庞,和苏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殿下。”“和总管。”颔首,年轻亲王的目光直转向透出光亮的宫殿侧厢,“皇上还在批阅奏折?”和苏微笑一下,小退半步躬身施礼,“皇上的习惯是要每日都处置完公务。不过方才宴会上多饮了两杯,只看了几本,此刻应该正在休息养神。”顿一顿,凝视风司冥云靴脚尖,“靖王殿下,御花园大宴已经结束了?”轻松愉快带一点玩笑的语气,却没有得到年轻亲王相应态度的回 答。风司冥只是看他一眼,静静说道:“通报吧。”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在威严冷峻的靖宁亲王,这样的沉静自持却并没有任何失礼。其实此番回归,胤轩帝已经给予他无须通报,随时可以面圣见驾的特权。但见风司冥长身静立,早已熟悉他脾性的和苏微欠一欠身,“是,靖王殿下。”看着他进入殿中的背影,年轻亲王终于深深吸一口气。随即听到殿内一串轻快脚步,迎上轻轻颔首的内廷总管目光,风司冥嘴角微扬,顿时勾起一个沉着的笑容。 随后,稳健而坚决地,步入澹宁宫。正文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三章 无限风尘无尽沾(中)到和苏传报的一刻,风胥然心中升起的,竟是一股止 意。“朕自逃席,众卿代朕敬贺靖王,尽欢达旦,无醉不归”——冥王海量,朝野共知;不过以他素向的冷峻持重,宴会之间,却是从来很少有人敢上前劝酒,自然,也就从没有什么过饮之下的失仪失态。自己一向明白,这个资兼文武,少年起便屡立大功,得到朝野最多敬爱拥戴的亲王、皇子、儿子,为了维持那威严庄重几乎到完美的形象花费了多少心力。但相别两年,一朝重聚,那些被确切执行的,每一举手一抬足都似用尺规精细丈量、严谨到刻板的朝堂礼仪规矩,却让自己难得的感觉碍眼。不过,纵然大喜大庆,自己又定下了旨意,靖宁亲王也不会真的便任由自己沉溺在众人的恭贺和赞美里吧?自己离开御花园后的继续留 席,与众臣交谈欢饮,只是在尽身为皇子、亲王、三军统帅的职责罢 了;能够支撑到现在这个时刻,是将责任尽完,也差不多该是他的极限了。睁开眼,斜斜一瞥门边静立的巨大水钟,风胥然微笑一下,随即从倚靠的软垫上坐起身来。“臣风司冥拜见皇帝陛下。”看着倾身拜倒面前的青年,风胥然心中浮动起一股由衷的赞赏:武德皇帝传下的这身软锦战甲,作为北洛最高军事统帅的正装已历十代。穿着这一身为国家建立宏伟功业,得到皇帝特旨的恩令嘉奖而在擎云宫最高大殿接受百官朝贺地北洛上将军。自风氏立国以来共有三十七位,但这一次,却是武德皇帝以降第一位真正风姓的嫡系王族获得了这样的殊荣——两百年前大陆“军神”, 洛风氏最卓绝的一代统领风亦文在战场上的英姿,经由其侄武德皇帝的两百年血脉流传,终于重新展露在世人面前;而这一身依据风亦文当年着装改制而来的战甲,也终于因为穿着之人的精神气宇,完整地展现出神明垂爱、一代将星真正不凡地气度风采。只要看一看眼前英姿勃发地青年。就可以理解武德皇帝为什么在登基大典之后。无论何种祭祀庆典、重大地国事场合。都是这样的一身戎装了!向风司冥微微笑着,风胥然头脑中却迅速回想起正午靖王一行进城之时,黑袍、金甲、神骏无匹的玄色战马,衬着那杆冥王的绣金大旗,华盖下沉着大度的青年给人心带来何种样的震撼。夹道欢迎的京城百姓,御驾车辇行经之时掀起一阵阵山呼海啸似地欢呼,更有无数一边含着眼泪一边就当街跪倒——翻遍史册。或许从武德皇帝平定多国联 军、彻底稳定北洛统治,风氏王族再也没有得到过这样多百姓自发自觉的拥戴、敬爱和膜拜。而当初开创北洛基业、威名远播的武德皇帝,保家卫国,建立下世所公认的赫赫武功之时,也已经年逾不惑;然而身前静静跪立的青年,此刻年纪,竟还不足二十五岁。功超先祖,青出于蓝。林间非代拟的嘉奖敕文上原本没有这一句。但在迎接仪式“一切以太子礼仪”命令发出同时。自己亲笔在圣旨上添写下这八个字。泰安大殿上旨意宣昭,注意到青年闻听这一句时不能自抑的微微震颤,胤轩帝心中瞬间流露出的满意和满足。其强烈,几乎胜过了六十年间曾经有过地一切情感。有子如此……突然意识到年轻地亲王依然单膝跪地不曾起身,风胥然急忙轻咳一声随即笑道:“快起来——这时过来,御花园那边大宴逃了,可也算抗了朕让你欢畅通宵的圣旨。”“谢父皇。”利落地起身,风司冥只顿一顿,随即顺着胤轩帝手势示意,坐到榻上隔着几案与他相对的位置。“御花园那边大宴尚未结 束,正由林间非林相继续主持,与群臣、诸将共饮同欢。后宫女眷们地宴乐,母后言尽欢未必定须恣情,此刻夜深已半众皆尽兴,因此也可散去;并传懿旨,遣宫中车轿,妥善送宗亲、命妇、官眷们各回府邸。”风胥然闻言微笑,轻轻颔首道:“这样也对。闺阁之中到底不比男儿,尽欢未必恣情,强撑过劳反而不美。再者,虽说明日休朝,百官尽兴归家也需有人照料,这一点,却是你母后想的周到了。”说着看一眼风司冥,“只是,御花园大宴让林间非代为主持?他是有名的‘三杯 倒’,禁不住酒,没了你在场镇压,遇上多马、韩临渊那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将,却小心明早白琦打破你靖王府大门!”当朝宰相夫妻情深,朝野皆知。因林间非酒量狭窄,夫人白琦曾为丈夫遭同僚强灌醉酒,伤身误朝而寻上门大闹,被承安京中引为一桩笑谈与美谈。然而此刻胤轩帝难得的轻松玩笑,却只得风司冥微微勾一勾唇角。“是林相见儿臣席上职责已尽,虽身在而心意离,因而主动代臣接下主持一席。”闻言,风胥然心思微转,顿时呵呵轻笑:“身在心离……是了,这果然是朕的不是——终于回到家来,这金子样的第一夜原不该只想着让你放心大醉。御花园那边既有林相主持,朕这里更无他事,司冥你这便跪安。朕再许你三日……不,五日的假期,你就安心与佩兰、世子好好团圆吧!”“谢父皇洪恩。”见他起身到面前跪拜行礼,随后站起,却不转向殿外离开,只是站在面前静静凝望自己,风胥然心中微微一顿,眼中笑意依然:“怎么?司冥还有事?”瞥一眼案头未批完的小叠奏折,胤轩帝随即扬动嘴角,“宁平轩的事务,这两年虽一直有诚郡王协管着,但真正总理的还是裴征。到时交接想来无有不便。兵部那头,还有朝廷上涉及分管地副相琳年纪渐渐上去,几次到朕面前请免了这项。你既 要把早就做熟的这一块替他接下来,若还需人手就从宰相台还有六部里去提。不过,朕看你府上的长史苏清,你不在京里的这些日也帮着做了不少奔走联络。再历练两年确是可以大用的人才。到时不可顾忌着人言。为了所谓的亲疏公私就一辈子压着不用。”“是。臣遵皇帝陛下旨。”风司冥语声平静,幽黑眼眸不闪一丝波光。见他依旧静立不动,风胥然不由微微皱一下眉。眼光一转,无意间到年轻亲王战甲腰间的佩剑——是从四年前为靖王妃愤而起兵、闯宫辞驾那次起,擎云宫中便默认了靖宁亲王佩剑上殿的特例特权。虽然风司冥除那一次地失态外从来恪守禁规,眼前这一把与战甲相配地佩剑,镶金嵌宝地剑鞘、短短一尺的长度。富贵繁丽也无一不切合礼仪、装饰的本意,胤轩帝却突然一股莫名森寒直袭上心头。暗暗吸一口气:“司 冥,大宴后觐见行礼,你还有其他的事么?若没有,便告退罢!”“是,皇上。臣到驾前觐见,确有事情禀奏。”风胥然目光顿时一凝,身子已然正坐。“奏来。”“先。臣领皇上旨意。与百官、诸将大宴同欢,又到皇后主持后宫女眷宴席之上,朝拜、恭贺母后千秋。随后。约在丑时三刻,后宫宴乐结束,母后令内宫车马护送宗亲官眷等回府。”见胤轩帝微微颔 首,风司冥身子越发挺得笔直。“宫掖出入,乃是内禁卫重责大事。内禁卫由穆郡王与臣共同协领,臣自胤轩二十年正式拜领此职,虽有两年在外,职责并未曾解。今臣既在宫中,又逢大朝大宴,不敢懈怠,会同穆郡王与禁卫统领于杰,增加三倍内城巡视。却不想,”说到这里,风司冥顿一顿,平静语气中透出一丝异常锐利,“竟然在南朝阳门宫墙之侧,发现潜行人影!”风胥然闻言一震,双眼紧盯住青年皇子全然幽沉的黑眸:“潜行人影?难道是……刺客!”“臣不知。但深夜潜行禁宫,必有不轨。”风司冥摇一摇头,平静的语声不显一丝波澜,“内禁卫立即追击,但潜行者极力奔窜;无 奈,令乱箭毙于金水河下。”从容一语,却仿佛重石倏然砸落。胤轩帝尚未及开口,突听殿门边“哗啦”一声,在寂静深夜中分外响亮。两人顿时转头,却是重新端了茶水进殿伺候的和苏,也许是因为殿中光线幽暗,托盘搁上门边长台时在不知什么地方碰撞了一下。见两人目光一齐射来,和苏急忙躬身: “皇上恕罪!”不置可否地收回视线,风胥然垂下双眼,烛光地阴影恰好遮挡住脸上全部的表情。沉默片刻,只听胤轩帝沉沉道:“乱箭射毙……好啊,很好。虽不知潜行者身份,但有逃窜一条,击毙便是正理。靖王当机立断,此举正合朕意。”“臣谢皇上赞许。”微扬嘴角,风司冥略往后撤身半步,继续说 道,“今日承京因大喜而共庆,开放夜市,欢畅达旦,令朝野君民同 乐。此为皇上垂爱百姓之举,展露我天家恩德。但,京师百姓自爱北洛,却不可不防有敌细宵小,混迹城中伺机作乱,坏我君民同乐之本 意。今夜竟在深宫禁城发现潜行之贼人,实在令人惊心。虽两名潜行贼子已然伏诛,臣心仍有不安,不知皇城是否隐患尽除,更担忧京师百姓欢欣喜庆之情受到无辜影响。因此,臣已密令皇城禁卫军严守擎云宫九门,令五城巡检司调属下兵马全部,在城门、闹市与神殿、有司衙门等重要地点加强往来巡视。”“哈,不过是两个宵小毛贼,竟惊动了如此多禁军人马——但以司冥心怀百姓,不破坏城中此刻喜庆的思考顾虑,这番不小的安排动作,应该没有让宫里宫外欢闹的百官百姓受到一丝半点影响吧?”依旧低垂着眉眼,胤轩帝的声音深沉中透出隐隐类似金属的尖锐冷硬,“真不愧赫赫冥王,统军调度,果然是严密谨慎。滴水不漏得很啊!”风司冥没有说话,一只手却是悄然搭上佩剑剑柄,随即一点点收 紧。“说吧,司冥——今天晚上,你究竟是想来做什么?”抬头,直视静立的青年双眼,胤轩帝鹰眸射出冰刀般地光彩。“这一身,这个姿势神情。还有这一切安排。风司冥。你到底想对朕说什么?!”一字一顿,挟着帝王全部地威严狠狠吐出,到最后一句气势已是开山崩石、惊涛拍岸,在幽静的澹宁宫殿宇形成阵阵深沉回响。然而,一切狂涛巨澜,在狠狠撞上青年男子夜一般黑色眼眸之际,却是如激流贯注直入深海。顿时再不见任何汹涌澎湃。凝视着胤轩帝,年轻的皇子脸上甚至浮起一丝极淡极淡地笑意,风司冥静静开口:“——退位,或者,由我来代父皇下诏禅位。”只听“哐当”一声,殿门边内廷总管和苏手上的茶盘,在脚边跌得粉碎。“这是要逼宫?”看一眼面色惨白的贴身内侍,胤轩帝沉默半晌。然后缓缓开口。嘴角边微浮着笑意。风司冥轻轻摇头:“史书后人,会齐齐赞颂父皇禅位让贤,绝不贪恋权位的美德。”“史书。后人……看来,你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会有半点遗漏疏忽?”唇角挤出一个扭曲地弧度,风胥然表情古怪地微笑凝目儿 子,伸向腰间蓝玉地右手却是不能抑制地微微颤抖。“都说冥王周密,最善用兵;从来都是万全打算,精准一击必然奏效——能对朕说出这句话,做地准备想来不少吧?”!”嘴角上扬,青年的双眼光芒却越发清冷。“至 年父皇作的准备更少。”话音未落,风胥然脸上已然变色:“风、司、冥,这是你第一次跟朕这般说话!”“儿臣迫不得已。”“好一个迫不得已!”“是父皇逼儿臣太甚,儿臣实在无法继续隐忍。”“什么隐忍?这些年来朝廷种种举动的真意?笑话!你还会不知 道?”握拳在几案上重重一捶,风胥然奋力克制住咆哮的冲动,“祈年殿中,因思壁前,朕的心思何曾瞒过你?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朕,话已心照,你又需隐忍什么?”“是,父皇成就儿臣的一片苦心,儿臣铭记在心,不敢有一刻相 忘。”“既然知道苦心,更铭记不忘——那为什么?!”一句快似一句地答话直勾得心头火势将作燎原,风胥然双手一齐握紧蓝玉,倾尽二十六年君主积累的全部自制力强迫自己稳坐榻上不动不摇。“风司冥,你从来不是等不得的人。擎云宫中,除了你的母后,最善隐忍按耐的便是 你。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奇险,做这等违悖理法、逆乱犯上的愚蠢之 事?”“父皇何苦明知故问?”勾一勾嘴角,风司冥眼中倏然透出冷冽光芒。“违悖理法、逆乱犯上,难道不是父皇首先违反了神明传下的理法教诲,敢冒无上威严,试图背弃在神明面前立下的誓约?愚蠢之事,或许在父皇,以胤轩二十六年来大治无妨以为如此。但,在司冥,从未曾以此评述自己。”这不是普通意义地借口,更不是简单论证行为正确合法地礼教上的理由——意识到那双黑眸中全然的认真,风胥然不敢置信地摇一摇头,双眉深深皱起:“风司冥,你……但因思壁上地那些,你都忘记了么?国史馆中的那些,你可以都抛之脑后么?赫赫君家,北洛最高公爵爱尔索隆,你以为他们仅仅是王朝的守护者,你以为区区一个并无实意的公爵虚衔、一个常人甚至完全不知的殿下的尊号就可以满足他们了吗?”沉默着,风司冥静静凝视一脸真心忧虑的君王。但听到最后一句,脸上却顿时浮起一个大出风胥然意外的微笑:“皇上,皇帝陛下,您曾亲口告知儿臣,‘爱尔索隆,从来不单单是风氏王朝的守护者。’您早已告诉我,爱尔索隆,是为这片土地而生,是这片辽阔土地和土地上人民的守护者——王朝尊奉的守护者,亦是王族必须承认的监督者。‘民以康乐,浩荡长风’。与‘国以永宁,爰及苗裔’,何者更为尊贵恒 久,不言而自知。”“正是,你说得完全正确——然而哪个帝王能够允许有更高地法则凌驾于自己之上?”急切地拍一下几案,风胥然的语声却转而平静下 来,“因不能,则必起争端。四十年来的故事。朕不愿看到不久的后世重演。”“不。父皇——因思壁上。君氏一脉流传,执政百六十年……一百六十年,这绝非‘不久的后世’。”说着,风司冥眉眼舒展,露出一个淡淡微笑,“而子孙之事,自有子孙承担之。”被青年恬淡宁静的表情一时迷惑。但随即猛然意识到风司冥言下真意,胤轩帝顿时勃然:“风、司、冥!你是在指责朕?”“司冥不敢。儿臣只是据实呈奏。”注视他平静而坦然的表情,胤轩帝顿时冷笑一声:“是,你不敢,你据实呈奏……风司冥,你赫赫冥王,独下大国,声威震慑大陆。敌首闻名而丧胆。你还能有什么不敢?直闯宫闱,挟亲父以退宫禅位,这世上又还有什么事情你不敢?”“父皇此言。是已明知儿臣心中之所不敢。”又是如此平静笃定的回答!风胥然心中怒极,神智却异常清明起 来。双手捉住蓝玉,鹰目凝视风司冥,半晌,终于格格轻笑一声:“朕知你心中所不敢……是,不错,你心中确实不敢。无论何时,你都绝不敢以他地安危作赌——但他是君雾臣地儿子!他怎么会让自己真正落入有死无生地绝境?君家人命系于天,除非大神召唤,他们的生死,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能决定,他们的性命,从来都只握在他们自己手里!这么多年的相处,若你竟还看不透他的行事,朕真的要失望了!”“是司冥天资不足,实不敢与父皇坚刚果决相比。然而儿臣既知一己弱处,便不敢不早作准备,以保万事周全。”“如此,你……是铁了心要保君无痕了。”“柳青梵,是司冥唯一的太傅。”斩钉截铁地答话,让胤轩帝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然而手指在蓝玉上冰凉的触感,却使风胥然沉默片刻后放缓了语声:“是,司冥,他是你的太傅,他待你情深意厚——但他不姓柳,他姓君;他是君非凡的后 裔,君雾臣的子孙,北洛赫赫君家血脉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传人。”回复了平静的语声,缓和深沉地话语让风司冥在那一瞬间也微微动容。但青年随即绽出一个淡淡笑容:“无论他地父母谁人,家世如何,在司冥心中,世上真正相待无他心者,唯有柳青梵一人。”“无他心?”胤轩帝突然急促而尖锐地笑起来,“嗬,司冥,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有没有私心?难道你真的以为,选中哪个皇子教导,一切都是因为‘三岁看大’地说法?擎云宫里众多皇子,他真的是因为慧眼独具,预见了今日所以单单挑中了你?朝野江湖,在各家王府中周旋往来,难道当真全是为了你,所以一贯冷淡高傲的他才肯言笑舒展博得四处逢源?”“父皇……”风司冥眉,但还未来得及开口胤轩帝已然继续,一句快似一 不能插口只字片语,“他是什么人?什么性情?什么行事?朝中看着他二十年朕如何不知?那是只有君家最深沉血脉才能彻底保留和传承的东西:为自保可以不择手段;从来将成一事,若能选择,必是最高效、最快捷而最残酷的方式。算无遗策,连自己都能推上棋盘,把江山百世只作一赌的人,你如何让他放得下真心真情?便是当真放下一丝半点真 情,你又如何知他不会因事弃手,忍痛割爱?风司冥,人永远改变不了他的血脉根基——就算他在人前姓柳,骨子里他永远是君雾臣的儿子。‘秉心执政,天下为公’,这才是真正的君家人的话,这才是真正君家人心中的最重。司冥,‘不可以一叶障明目,不可因一事废全局,不可为一人罪天下’,这也是他的教导,而你是朕的儿子——好好地想一 想!”沉默,良久的沉默。见风司冥面容不动,双眼中却隐隐光华。握住佩剑地一只手似在微微的颤抖,风胥然心中不觉一软,轻叹一声,正要开口,却听耳边语声静静传来:“父皇所言,或许有理。但,司冥只知,若无柳青梵。必无今日之风司冥。”一句话出。风胥然顿时作色:“风司冥。你说得过了!天地君 亲,师者序列在此之后,岂是你小儿能肆意僭越?”“司冥不敢。”抬目,迎上胤轩帝充满怒意的双眼,风司冥眼中却是异常的平静。“生养之恩,大莫过于父母。但生而教习人伦、事 理,则非独赖亲之力。贫民百姓之家.父母尚不能独尽职责而请于名 师、神侍;何况我天家子孙。依父母膝下日短且促,是必仰赖司礼侍丞与学官太傅。司冥幼时无依,不能见爱于父皇母后。唯有太傅坐卧相携,时时教导,全司冥学识礼仪,更全天伦亲谊!天地君亲师,若无太傅,司冥不能明天地之理。不能知亲友之谊。不能晓君父皇天之重,不能通古今四方之变;若无太傅,不能正心志、平意气。不能去憎恶、废私爱,不能尊事理、见真知。或许太傅教导手法特异,而不尽循于常理,然而‘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句子,却是司冥自六岁跟随门下便时刻以为警戒。太傅于司冥,非生养之恩,然而苦难成就拳拳之心,大恩未必输于生养之德。父皇圣明,多年旁观自清,又如何指责司冥将忘恩义,抛弃根源之本?”身为亲子,却将教师外人情谊置于父母亲恩之前,即使在平寒百姓之家这般言语也是大违纲常,更不用说出自宗亲王族、皇帝亲子之口。胤轩帝初时惊怒已极,甚至僵硬不能动作言语,但风司冥这一番铿锵磊落、掷地有声的话道出,却是顿时熄灭心头全部的怒火——幼子,亦是分明的爱子,数年来朝野早已认定,更不用说自己心中早已将之看作理所当然地储君。然而一句“幼时无依,不能见爱于父皇母后”,如此当面坦然地道出,虽只一语带过,其中含而不显地辛酸,竟逼得自己再无法直视那双罕见坦率地眼眸!绝不敢忘恩负义,背弃源流——少年艰辛,自沙场宦海锻炼出的一身铁骨钢筋,却是根源于这样一副光风霁月的剔透心肠。难怪,当年玉波亭中你要那样说:“为那个孩子保留一点人的感 情”。明知道帝王可以有心,天家终究无情;明明秉持着“上位者无 私”的教训,一贯以最精心深刻的方式教导皇子,却始终留存着最后的底线……回想起那一个严冬清寒地午后,胤轩帝不自觉扬起一抹深深的苦笑:君无痕,原来风氏一脉,无论机关算尽、心机用尽,到底还是被君家看透;柳青梵,原来让朕真正而彻底输掉这一局的根本,竟是你布下无数“玉成”于他的“艰难苦困”中,着意为他保留的“那一点感情”!青梵,青梵,这样的你,让朕如何能留,如何敢留?!只是……“旁观自清,柳青梵待你如何,这许多年又如何为师垂 范,朕何须你多言?但是风司冥,难道你真不明白,朕今日作为的理 由?你一口一句‘若无太傅则不能’,难道离开了他,你当真会事事无能?无太傅所以不能,太傅既在而能,那是太傅之能,还是你风司冥自我真实之能?”“司冥能力如何,以父皇之能,自是判断分明。”沉着自信的答语,令胤轩帝不由淡然一笑:“是,你自然不输于任何人,因为你是他地弟子。君家代代帝师,教导出来地什么时候需要人怀疑?但,柳青梵方当壮年,挟天下名重,领太傅位尊,才能见识、手段行事无不超然卓绝——司冥,帝王之存,乾纲唯有独断,政令绝不二出,有这样的人物在朝堂之上,史册所载,可有真正善始终之人?”“太傅清静高雅,岂是俗人能与之比类?”过于简洁干脆的反诘,风胥然一愕之下,望着青年真诚双眼,却是顿时摇头莞尔:“呵呵,司冥啊,便是这一句,若是君雾臣在,必要毁去你一切天真。”“然而君相到底不在。何况……司冥并非父皇。”风胥然闻言一窒,凝视他半晌。终于轻叹一声,“司冥,你确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大胆——君雾臣不在,君无痕尚存。但倘若他听到这一句,只怕也要叹息摇头。”“太傅不会听到这句话。不仅这句,今日澹宁宫中任何一句话,都不会流到第四双耳朵里去。请父皇放心。”第四双耳朵……注意到他连望也没有回望一直低头侍立在殿门边地和苏一眼,风胥然心中一俱呈。沉默半晌。胤轩帝缓缓摇头:“太大了…… 了。司冥。柳青梵对你的影响。他一人喜怒哀乐的情绪,胜过了家国天下史书口碑。这不是一件好事,尤其对一个将要开创千万年未曾有过新时局的皇帝。司冥,你知道你肩上的担子,扫平东炎之后必然要面临的大陆一统,这是西云大陆史传千年以来都从未有过的盛事——朕老 了,这件事情只能有你去做。朕甚至不指望能看到一半的成果。作为父亲,朕知道自己儿子地能力,作为君王朕同样知道你地心志和手段。可是有这样一个人,他是一把剑,双刃锋利,能伤敌也能伤己。朕以为这么多年你已经有了足够磨砺,所以不想留着这把剑最后伤了你,因 为……君家对帝王地期许。从来都不会有真正的尽头。”见胤轩帝凝视自己。深沉目光中流露出真正的忧虑,风司冥心头顿时一暖,随即伏跪屈膝:“父皇对儿臣的苦心关爱。儿臣必不敢半点有负!但儿臣同样不能负了太傅,辜负太傅期许儿臣成一代明主开天下治世的心意,辜负太傅多年的教导和无法报答的恩情。父皇地苦心,太傅的恩情,儿臣只能做自己所见最正确的决定,也会承担史册后人一切议论或者骂名。因为,”抬起头,年轻俊美的面庞上绽露开第一个真正自在安详的笑容,“那些我本就不在乎,父皇,我从不在乎——这世间,柳青梵,唯有一人。”“话已说到如此了啊……世上只有一个柳青梵,唉,这还真是一件令人庆幸的事情。”风胥然苦笑着摇头,伸手扶住风司冥肩头。风司冥正要借势起身,却不想胤轩帝双手使力,竟将自己牢牢按住。心中微震,耳边已传来君王异常冰冷的问话:“风司冥,你已经把事情做到了这一步,朕无法可想。朕绝不希望与自己的儿子为敌,更不愿用这样残忍地方式破坏父子之亲、动摇了北洛地根基。你是朕最优秀的儿子,身为父亲朕从来不介意自己,随时都准备将这个帝位交给你。但是,想想你最终拿过去的方式,想想你现在这么做地缘由——司冥,帝王无情亦无私。你以为,你保下他这一次,但以后越来越长的时间里,你真的能以一句‘不在乎’保住他每一次?”直视风胥然双眼,风司冥一字一句明确而清晰:“是,父皇。我已经决定了,也绝不会后悔——国以永宁,爰及苗裔,世代相誓,不弃不离。所以,请父皇也尽快做出决定。”“世代相誓,不弃不离……风氏的子孙,终是不能免此执着。也 罢……罢也!”沉默半晌,风胥然终于长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抬手解下腰间蓝玉,擎在掌心凝视片刻,胤轩帝随即一声轻轻叹息,“君雾臣的遗物,唯一没有带走的东西,朕窃留了此玉二十七年。司冥,是自己留下号令宫中影卫,掌握那一脉为帝王训练出的暗部力量,还是带着它解开未岚别院的禁止后便从此物归原主——这,就将是你的选择了。”看着青年抬手接过蓝玉,躬身行过一礼便大步走出侧殿,胤轩帝终于颓然倒在了榻上。一手覆额,感受到头皮下经脉快速而有力的勃勃跳动,风胥然良久才平缓了过于急促的呼吸。耳边听到轻轻的脚步,鞋底磨擦地下金砖发出的带着一些滑腻的声音。风胥然闭着眼,开口,带了一点对老仆细心体贴的由衷感激:“给我换两支粗一点的蜡烛吧,和苏。”跟随侍奉了四十余年的内廷总管无声地点一点头,迅速换过两支大蜡。柔和的光线照亮君王的面庞,看到胤轩帝脸上深深的倦色,额边被汗水浸湿贴附在皮肤上的斑白鬓角,和苏心中无法抑制地一酸,“陛 下,靖王他……靖王殿下他只是……”“他是好孩子。”依旧合着眼,一手半掩着面庞,但唇角却是微微地勾起:“那身战甲,到底还是礼服,他没有换成真正战场上的那一 身,随身的佩剑也从来没一次真正有意要出手——虽然换了那样招摇的剑鞘,可是和苏,你说朕还能认不出柳衍的青冥剑么?斩金断玉,削铁如泥,天下第一神兵利器,就是朕穿了护身的金丝软甲又能如何?那孩子却是惟恐伤了朕,就是逼宫也不肯将它出手,哪怕只是以为威胁,就像朕当年对着父皇一样……”“皇上……!”“不过,那孩子到底不像朕当年。说完了想说的话便干脆地离开,自顾自去做他接下来应该要做的事情——朕是绝不会相信任何空口白话承诺的人,没拿到立储禅位的诏书,怎么也不会肯离开崇安殿。但司 冥……该说那孩子太过天真呢,还是已经真正自信到了朕即使现在也远远不能及的程度?”见胤轩帝放开手,一双幽深眼眸中透露出狠谲与柔和交混的光彩,和苏心中微凛,急忙低头:“皇上,您……现在已交寅时了。”瞥他一眼,风胥然微微一笑随即翻身坐起,“看来,今夜是真不能睡了。不过也好,反正每日也用不着睡那么多觉。这些折子批完,差不多就该天亮,也可以召见乌伦贝林还有大祭司了。”随手取过一本奏疏展开在几案上,胤轩帝喝一口贴身内侍递来的热茶,抬头,向他露出一抹一如当年青春无畏、意气风发的笑容:“和苏,你放心。朕不是父皇——对真正心爱和欣赏的孩子,真正优秀、担得起江山的皇子,朕必定给他施展天赋才能的天下!”()正文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三章 无限风尘无尽沾(下)云宫中道路,和苏便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宽阔的宫廷大道,不时可见有靛青色宫衣的内监往来奔走。但无论各自身负事务的轻重急缓,见到和苏一行,每一个人都会立即站住了脚步,向这位执掌擎云宫务二十余载的内廷总管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但,异于往常的是,人们礼毕抬头,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随后之人身上的时候,眼中闪现出那一瞬的震动和惊讶。沉静地微笑着,和苏脚步却是丝毫不乱:虽然只是领口袖口天青色的纹缎取代了原来的淡金,然而脱下那一身代表擎云宫内廷之中仅次于帝后最高权力的宫衣,内心却仿佛终于卸下了万斤铁锁的轻松。微微转头,身侧之人正色敛容、目不斜视的庄重景象入眼,这种轻松似乎就有了更真切的理由。也许是出于尊敬,也许是宫中长久形成的习惯一时无法更改,李善始终与自己保持了半步的距离。擎云宫二十年严训下的脚步落地无声,甚至连衣角也不带起一丝多余的声响,安静得让人轻易就可以忽略他的存在,却因为一身簇新的内廷总管袍服而将沿途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这个从来也没有引起过任何人注意,形容木讷的宫监身上。茫然迷惑,这大概会是绝大多数人从最初“和总管卸任”的震惊中平复后,对这位新任内廷总管产生的第一感觉。但这并不是对李善其人地全无所知——擎云宫内廷宫监侍女人数逾万,拥有正五品领事太监官阶的不过寥寥数十人。李善在宫中小心侍奉近三十年。即使没有任过哪一处殿阁的太监首领,对这位“老宫人”,人们的态度也素来尊重,绝少议论或不满。而以他的年纪、资格和品阶,越过各司主管一级而直接升任内廷总管的职位,也属于符合后宫惯例的正常升迁。然而,相比于宫中其他拥有着同等资格,宫中人望、势力都远胜于他的首领太监。不声不响。从来也不对职责以外发出半点意见地李善。竟然接替成为和苏之后新一任地内廷总管,且如此安静、简单,在众人无知无觉中便已然完成交接地全部过程……纵是久经世故,早已学会对任何事都不乱不惊的擎云宫人,一时也无法掩饰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从擎云宫东首小集庆门外十 巷头的内务府署衙,到位于禁城北部的御花园,这一段不算很短的路途上见到和苏一行的每一个人。脸上几乎都显出同样地疑惑和揣摩:“为什么是他?”李善,景文三十七年卖身入宫,胤轩二年派入秋肃殿,在殿中侍奉十七年,靖宁亲王建府后平调入凤仪宫应召随侍;二十九年小心谨慎无失无过,从内务司最低一等的打杂小太监,一步步提升到正五品的官 阶——单从履历看,可以说是擎云宫中罕见的明了简洁。然而。和苏丝毫不怀疑。任何一个经历并最终通过严格训练、在擎云宫中平安生存下来的内廷中人,会接收不到这道任命所要传达出的信息。只是,就连自己。对当日怀抱着假使不能得众人附议,便以强权指定继任的心思突然提出由李善接任内廷总管,却得到全部五品以上首领太监和各司主管一致赞同的事实,内心地惊讶至今也未曾真正彻底平 复。而观李善,几日来则沉稳非常,对骤然而来地超升八风不动,以一贯的本分尽责从容履行职务交接的一切义务;虽然一张面孔依然木讷无喜无忧,话也是不到必要绝不开口,但言行举动表现出来地周密、细 致、冷静和把握全局的眼光能力,让自己意外惊喜的同时忍不住由衷感叹——“和总管,李总管。”女子清亮的声音远远响起,抬头,只见御苑花径上乌伦贝林与徐凝雪并肩联袂走来,和苏急忙侧立到路一边,躬身行礼:“大祭司大人,乌伦贝林大人。”一身雪白祭司长袍的女子微笑颔首,一双锐利眼眸视线向两人飞快地转一转,在李善身上停顿片刻,随即含笑向和苏道:“皇帝陛下在玉波亭,等待两位总管大人。”“和苏不敢。”急忙躬身答话,和苏顿一顿,继续道,“引继任的李大人到皇上,还有皇后娘娘跟前行礼,完成职务的最后交接,是奴才的本分。”“仅仅三天时间的交接,果然是辛苦了。”徐凝雪微微一笑,侧身让开花径,“那么,和苏就快去吧。”欠身行礼,目送北洛教宗最高执掌的两人离去,和苏轻吁一口气,转头向李善道,“皇上与两位大人会谈结束,我们要加快了。”一边说着,两人已同时加快了脚步。沿花径转了两转,便望见花树扶疏间玉波亭飞翘的檐角。胤轩二十六年的承安气候颇异,十一月初头天气突然两日回暖仿佛小阳春时节,激得许多早过花期的植物花卉纷纷重现生机。虽然比不得真正春日,但花木鲜亮生动,绝胜往年此刻的萧条,令人见之欣喜振奋。这般奇事异景,京中百姓自然归结到冥王还 朝、天降吉祥,京畿附近各种庙会、庆典更是无日无夜地热闹铺张。人情喜悦,禁城内苑与民间无异。何况御花园中花卉花期原较宫外为长,此刻依稀是秋景的苍松翠柏、枫红橙黄,而斑斓掩映中又透出点点嫩得滴水的绿,直与亭中胤轩帝一身明黄的黄袍一齐跳入人的眼帘。但见胤轩帝背身而立,面对亭前开阔大湖,和苏挥一挥手,示意身后跟随的小太监就此立住。又与李善相视一眼,两人再次整一整衣冠,这才稳步走向湖边凉亭。“奴才和苏拜见皇上。”“臣李善叩见皇帝陛下,皇上万岁。”拜倒行礼。抬头时两人却是同时吃了一惊:只见胤轩帝一边逗弄着怀中婴儿一边转过身来,笑意盈盈的面孔全不似素日地威严。口中又喃呢两句,惹得婴儿一边咯咯嘻笑一边奋力将两个拳头在空中挥舞,风胥然这才笑眯眯地将孩子递给快步近前的保姆嬷嬷。转过眼,目光在两人微微惊讶的脸上扫过,胤轩帝嘴角扬起一抹宽容笑意。“起来吧。”顿一顿,微笑敛去,但风胥然表情依旧柔和。随意在亭中一张石凳上坐下。胤轩帝静静凝视低头垂目的新任内廷总管。“李善……”屈起一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朕记得当年靖王落水后的那场病,守在靖王身边的是水涵,但第一个跟朕回话、详细禀告皇子病情的就是你了。”见他闻言顿时抬头,目光里满是惊疑之色,风胥然嘴角顿时勾起,“靖王建府后,贴身的侍从带出去一半。你虽平调到凤仪宫。秋肃殿那边还是时时照应,好方便他偶然留宿宫中。朕在秋肃殿见过你两次,都是趁了皇后那边空闲,过去检点查看地吧?”胤轩帝语声柔和,和苏心中却一阵惊跳。但见李善上前一步跪下,语声稳稳说道:“回,臣往秋肃殿,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照看九皇子起 娘怜惜靖王殿下少年勤奋、为国操劳。故而令臣等随时查看秋肃殿,务必一切安排妥贴。娘娘仁德,国中尽知;此番拳拳爱子之情。周到体贴更令臣下无不感佩。因此非仅微臣,凤仪宫中领事也都时常到众皇子旧所中查看,使各处照料周全。”与和苏地性情沉静不同,李善平淡无波地陈述似全不带半点感情。风胥然顿时扬眉,但目光与新任内廷总管平静双眸相接,胤轩帝心中一噔,唇边随即溢出一丝若有所悟的淡淡苦笑。沉默片刻,“好,很好,不愧是从秋肃殿出来,也不愧皇后素日待你们——这就去给皇后见礼 吧。”“谢皇上。”李善干脆地叩一个头起身。“带靖王世子一起到皇后那里。再传朕的旨意,今日晚膳排在凤仪宫,朕要与皇后、靖王、靖王妃共进家宴。”“是,皇上。”利落应答,见胤轩帝微微颔首,李善随即欠身行一个礼退出凉亭。招呼过亭外已经听到旨意的保姆嬷嬷,一行人快步向皇后寝宫而去。望着李善一行背影,胤轩帝沉默着,良久才轻轻摇一摇头。站在他身边的和苏心中暗叹一声,随即举手取过桌上茶壶,但一试温度,却嫌稍冷偏寒。见他显出踌躇,风胥然不由眉头微展,“朕还没到七老八 十,哪里就在乎这一点半冷不温的茶水……”听胤轩帝微笑开朗,和苏心中稍安;但话未说完语声竟止,执壶的手顿时停在半空,和苏本能地循风胥然目光看去。只见花径上转出一道水色身影,和苏手上猛地一颤,水线晃动,竟差一点使茶水溢出杯外。衣袂当风,步履从容,“天水无岫”地正装袍服衬托出青年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优雅。一步一步,这个自十月二十八日晚靖宁亲王入澹宁宫密谈以来,擎云宫便时刻等待着他现身的男人,就这样静静站在了胤轩帝眼前。“你现在得意了?”端着茶杯的手悬在半空,微微抬眼,目光瞥过终于打破沉默的胤轩帝神色,柳青梵黑眸中讶色一闪,随即轻笑起来:“我很满意,皇帝陛下。就算在擎云宫里,这个时节能喝到这般滋味的‘云烟雾露’也是相当难得的了。虽然人常说尝好茶如饮美酒,却不想青梵竟也会因之忘形而不自知。”“柳、青、梵!”一股愠色迅速占据住眼角眉梢,风胥然努力呼吸定神,却还是忍不住狠狠一拳击上坚硬冰冷的石桌桌面。微微低头,瞥一眼被胤轩帝拳风扫落,在地下跌得粉碎地青瓷茶 杯,青梵顿时轻叹一口气。随即挥一挥手,向被风胥然咆哮惊起,正不断往玉波亭中远远看来地和苏示意无碍,这才从桌上茶盘里重新取出一只杯子斟满,推到风胥然面前。“不过云雾茶的特性。向来是宜温不宜寒。方才那杯搁得冷了,就泼掉倒也不可惜——皇上不妨尝尝这杯试试?”“朕没心思跟你喝茶!”随手一甩,茶杯再次扫落,然而目光对上青年秋湖般澹泊而深沉地平静眼眸,胤轩帝眉头一皱,却是本能地强按住将欲喷薄地怒火。鹰目凝视柳青梵,却见他只是再取过一只杯子斟上茶水,又一次推到自己面前。风胥然压低的嗓音顿时透出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朕不想跟你喝茶。柳青梵!你知道朕在说什么——”“自然。皇上可是在说得意?是的,当然,青梵当然得意。”不意外风胥然闻言瞬间抽紧下颌的阴沉面容,青梵微微笑一笑,拎过茶壶将自己的杯子斟满,随即将茶杯凑到唇边;却不即饮,杯口上一层轻薄水雾袅袅升腾。顿时模糊了其后黑眸中的光彩。“虽然用了二十年时间,但终于达成了这个结果。二十年来,第一次可以安稳入睡,第一次放心地知晓凡事有旁人妥当料理,一切无需**心……我真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会比这个更让人愉快。”一贯沉静地语声,平淡地语气中带了一些轻快地上扬,让一身水色袍服的青年唇角边笑意看起来十分的真实。风胥然皱紧眉头,双拳在袍袖下握了两握:“柳青梵。朕不想喝你的茶。也不想听你说笑。”“我并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以为青梵在说笑。”搁下茶杯,水色袍服的青年十指交叉。抬头看向胤轩帝的目光中透出不加掩饰的不以为然。“我不是傻瓜,当然知道二十六年来谁在心心念念惦记着我地性 命。从来斩草必要除根,但既然生就了这一身血脉,就少不得多费些心思尽量让它延续的时间更长久——至少,在这个身体自然老朽到不堪继续之前,我希望它按着自己本身的规律循环流淌,而不是被任何外来的力量打断强迫中止。只是,二十六年时间实在很长,非常长,无论何等强韧的神经,紧绷了二十六年都差不多要达到极限。在这个时候终于得知自己从此可以放下心事,可以不用再担忧睡梦中不知会有谁来取了我的脑袋,自然是满心的欢喜,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说到这里,青梵顿一顿,取过胤轩帝面前地茶杯双手奉上风胥然。见威严君主只是狠狠瞪视着自己并无动作,青梵嘴角轻扬,扯出一个微微无奈地笑容,“皇帝陛下,柳青梵不过是平常人。担惊受怕了二十六年,虽然现在危机已解除于一旦,可回想一想这些年来的种种,如何不觉今天的一切都好像做梦一般?”“担惊受怕?”嘴角撇出一抹冷笑,风胥然重重地“哼”一声, “说得倒像是真地一样!这世上会有你柳青梵……不,君无痕害怕的东西?而且,还怕了二十六年。朕还没老到耳聋糊涂,竟幻想能听到‘害怕’两个字从你君无痕嘴里说出来吧?”“皇上说得不错,听的也很真切。柳青梵确实是在说‘害怕’两个字。”微微笑着,青梵眉眼略略低垂,脸上表情却是十分的安定平和。“二十六年,从看到君家别院化为一片火海开始,我就没有哪一天,没有哪一刻不在害怕。皇权至高,而柳青梵不过草芥微命,全仗着一点过人的运气,侥幸逃过了一次又一次,二十六年来几乎随时都行走在生死一线。如果,不是因为心中这一点始终存在的‘害怕’,如果不是从来仔细小心,不敢有一丝疏漏、出半点差池,今天,青梵就绝没有机会与皇帝陛下这样地对坐品茶了吧?”“嗬,青梵这话,难道是在说自你第一天踏进擎云宫,来到朕跟前之后,就从来没一刻不存着敬畏的心意吗?可是看你的行事,二十年的言行举止,你哪里显出过一丝胆小畏怯了?朕看你可是从来都胆大的 很,就是偶然被迫顺从了朕的某些决意,也从来都没有将自己放到比朕低一等的位置上去吧!青梵微笑展眉,双眼毫不闪避地迎上胤轩帝目光:“自然不能把自己放到低一等的位置上去,因为任何的自轻自贱都会直接断送掉我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唯一地机会。委曲求全不是低三下四,为了保存性命。本来就应该在有必要的时候屈膝,我绝不会因此感觉有什么不适。但,若是真正承认自己低人一等,那就连自己也会对自己不齿,更配不上赫赫君家这样骄傲的姓氏!”见风胥然眼中骤然一道闪光,青梵不觉笑容越发愉悦轻松,“不错,风胥然。我是时时都在害怕。但我真正害怕的。只是皇帝一念生杀的无上权力。从来都不是君王本身。”被那过分自然的微笑逼得转开头去,风胥然无意识地端起茶杯似乎想定一定心神,听到这一句却是猛地抬头,手中握着的茶杯发出“咔 嗒”一声轻响。“什么意思,君无痕?!”“风胥然,当初将我放到太子太傅那个位置,除了顺水推船承一承柳衍的心情。除了平衡一众皇子稳定承安朝局,你真正想观望地,始终还是我吧?君氏一脉,并有天命者地预言,偏偏遇到地是你这样的自尊倔强。因为先前对影卫的微小疏忽而落下这一点遗患,未曾取得完胜的结局,傲气如你自然不肯不战而定胜败——由此看来,倒是我君雾臣之子的身份让我捡到了一个绝好求生道路。为了活命。也为了引起注意增加自己的筹码。我处处显出非凡特异;而为了争这一口气,你也处处容我显示卖弄,凡我对朝事有所建言。必定当着众人一一采用。你看着我一点点建立自己的威望,甚至自己帮着扩大我地力量和在朝野的影响,因为在你心里,与他的争斗从来没有结束,而我就是亲眼见证,并且用自己的经历来确认你不愧北洛之主的君家人。”说到这里,青梵轻笑一笑,摇头叹息道,“风胥然,不,胤轩帝陛下,我从未害怕过你本人,因为我心里始终敬你。抛开了那些针对我君氏一门的血腥无情,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出色的君主,也是心智、手段、自制力和自尊心最强地人。如果不是对君氏一脉地心结,我还可以说,用海纳百川、宽宏大量来形容你的心胸襟怀也不算多少过分。这样的人值得我尊敬,这样地对手更是值得动用全部心机去与之较量的。”望着青年真诚坦率的神情,内心更知道此刻根本无需作伪,风胥然还是冷笑着轻哼一声:“是这样么?从君无痕嘴里听到如此之高的评 价,朕还真有些诚惶诚恐。只是,青梵自己不觉得可笑么,成王败寇,占尽了一切上风的你先说自己害怕,现在又对朕讲这些?今天这样的结果,朕不需要任何人安抚,但也绝不想听到任何人对着朕自鸣得意!如果为了那些所谓的‘担惊受怕’想要报复,如果真的想用这样的方法来侮辱——柳青梵,别以为朕现在就没手段杀你!”轻笑着摇一摇头,青梵端起茶杯浅咂一口,随即正色敛容,目光直视胤轩帝。“风胥然,我说过我敬你。既然敬你,就绝提不上什么侮辱,因为那等同于侮辱自己。我只是认为有些话,终于可以放心说出来而不是继续一如之前二十年的心照不宣,对你,还有对我自己都更好。何况,风胥然,纵使年龄相差一倍,二十年相识相交,你我不妨称为知己。对于你,我从不会以为会甘心交出权力而不留一后手自保;如果你要杀我,自然就有杀我的手段。毕竟,这个擎云宫里,这个承安京中,乃至放眼到整个北洛,能为你利用、肯为你利用,敢为你一言一动死心卖命的人无穷无数——不论你是不是北洛的最高君王。”听到青年低声附加的最后一句,风胥然微微一怔,随即却也不自觉地缓和了面容。稍稍勾动嘴角:“说到利用,说到数十年的安排图谋,你柳青梵的手段也不差啊!林间非、徐凝雪、轩辕皓、多马、韩临渊、 ,司文、司廷、若璃几个更不用说,就连一个宦官李善都能在多少年前就瞒过了朕的眼睛调教培养,到今天一举为你所用!”顿一顿,锐利鹰眸微微眯起,嘴角边冷笑森森,“当然,你做的最漂亮的,还是对司冥那个孩子——先是选他做了自己在擎云宫安身的基石,再是二十年精心的教养让他不惜悖逆君父,但在那孩子心中。你却始终是艰难苦困只为玉成于他的太傅、‘擎云宫中唯一真心相待之人’。柳青梵,能将人地真心利用至此,你也算是极致了吧?”“利用?或许。毕竟最初的时刻,我只想活得长久安稳,只求一切有利于自己。”对胤轩帝充满恶意的指责并没有立即反唇相讥,青梵只是轻叹一 声,随即微笑抬首,“但如这样说。皇帝陛下又何尝不是事事皆在利用青梵?十三登太傅。十五举会试。十六议国策,柳青梵一身,难道不被皇帝陛下利用得彻底?就像我先前所说,自到擎云宫中,为了活命,为了活得更久更好,青梵机关算尽。利用之众自以为无人能及。但相比于陛下行事见机用人施政的志气、野心、胆识、气魄,却不过是溪流之于江海。初时也曾经气盛,以为自己处处得势,但后来细细回想,才知道何谓‘不知者无畏’——柳青梵多少作为,胤轩帝无不知晓;柳青梵多少心思,胤轩帝无不了解。正是因为清楚彼此的身份,也愿意为陛下所利用。所以才有权力取得被利用之后的种种特权。君雾臣的血脉到底不曾让陛下失望。一句‘不过如此’始终未能说出口,是青梵活命至今的根本。但这二十年暗斗交锋,却也让陛下十足快意了吧?”“快意……朕实在是很后悔。没有在见到你之前就干脆杀了 你。”见青年闻言扬眉,风胥然表情越发阴郁,“什么‘立于万世之帝前’地天命者,我命由我不由天,朕从来就不相信那些愚弄人地鬼话!不过是泥塑木雕,至多加了些金镶玉嵌,就能决定这万里河山地归属,就能否定朕苦心经营的一切?朕是皇帝,靠自己力量走上皇位,将这个国家推向繁盛的天子!朕的功绩天下人见之,何必要向一个满腹心机、奸诈狡狯的小鬼证明——”早知风胥然的脾气,对他的种种心思考量也是了然于心,青梵自然听得出他言语中地情绪发泄远甚于愤恨。但,虽然此刻两人之间已是罕见的坦诚,更说出许多郁结心头多年的话语,但听到这一段,青梵还是惊讶地瞪大双眼,更为胤轩帝对自己咬牙切齿的称谓形容忍俊不禁,顿时朗声大笑了起来。“风胥然……胤轩帝陛下,虽然这一点是事实,但我可从没有指望你真的承认,见到了我,见识我的能力才华,你就一定不会舍得杀我……”笑声戛然而止。两人相对一眼,同时想到五天前那悄然间便已天翻地覆的一夜。沉默片梵用力扯一扯嘴角方才淡淡开口道:“不论如何,你 ‘有子如我’,我分得清其中多少真心。今天这样地结局……其实再好不过,虽然,走到这一步不是我地本意。”胤轩帝也默然不语,脸上颜色迅速变化着,半晌,重重叹一口气:“柳青梵,不,君无痕,你就是太聪明,太像君家的人,却又在太多地方太不像。”见他闻言凝目自己,风胥然轻轻摇头,嘴角扬起一抹无奈又感叹的微笑,“算无遗策,连自己也能推上棋盘,为地是给自己挣一条活路,可是从来又都给对方留有余地。委曲求全不是低三下四,为达目的不在乎阴谋阳谋,但你从不教导自己的学生诡计诈术,指引的每一条路都是正大堂皇。君家的血脉,你好像是天生就习惯站在这朝堂,不在乎个人的功名利益,只有这土地上一切黎民百姓才是你心头之所系。然而朕却从来都看不到你从开疆拓土、国富兵强、百姓的乐业安居里得到任何真正的乐趣,也看不到你为了四海升平、天下大统的辉煌前景而有多少执着、满足、快活,好像在于你一切原本就该如此,你不过是顺应着天地神明的意志尽到自己的职责。无痕……不,青梵,二十年来朕看着你,看着你一步一步,在朝堂、在北洛施放自己的才华。朕看得到你的能力、心机,也看到你手段日益的高妙圆滑,可是朕却越来越不懂你。二十年,除了见到那些孩子你会露出欣慰满足的表情,朕不确定你还会真正在乎什么。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君家人就更是如 此。可是青梵,朕实在不知道。除了单纯地‘为了活着’,这个世界上,你究竟想要什么?”不敢置信地瞪视着神情坦然的君王,随着风胥然话音重重落地,青梵终于从原本安坐地姿态完全站起。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人必有所牵念,方能有所成就。忽忽二十六载,异世而来的一缕孤魂。虽然以自寄身得命的躯体里继承的最不凡的血脉迷眩了世人的耳目。却是在这个世界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被人彻底道破了那真正刻印在灵魂深处的东西。“朕曾经说过,朕更喜欢你是柳青梵,因为比之君无痕,柳青梵有更多复杂地心事,也有更多少年生机地情感。柳青梵有无法不顾忌地人和事,有不能为所谓职责、责任就选择牺牲的情感;柳青梵喜欢诗词歌赋,讲究风流文采。能与好友把酒言欢,能为亲朋锐身赴难。柳青梵在朕面前,是同谋,是谏诤,是不可或缺的辅弼股胘,是朕必须打起全部精神去获取尊重、肯定和臣服的最特殊之人,同时也是他的孩子,是那个影响、改变、决定了朕这一生的人留下的唯一血脉。无论这个时候朕称呼他‘青梵’还是‘无痕’。如果说。在朕心里,从来都是保存你比除去你地心思多,青梵你相信吗?”随手端起桌上茶杯。就着早已冷透的茶浅浅呡一口,胤轩帝随即抬头,与水色袍服的青年静静相对的眼眸里,是一种异常沉静的坦然和知悉。微微笑一笑,沉默半晌,青梵才缓缓张口:“……当然。如果不是这样,世上早已没有了柳青梵。就像我说过的,真正让人恐惧的,只是一念生杀的至高大权。”“既然这样,如此聪明地你,为什么会让朕容不下?二十年协作争斗,彼此机关算尽,可以说是世界上朕唯一地知己,为什么明知道朕最芥蒂什么,明知道朕所要的不过是一个保证,一个甚至连屈服都说不上的低头,你却终于不肯合作。你不让朕懂你,也不让朕牵制你,甚至连君臣相处最后地底线、君家一系的血脉传承也毫不在意——青梵啊青 梵,是你在逼着朕向你动手!”微笑,无言。看着胤轩帝眼中的自己,青梵沉默良久,终于长长一口叹息:“君家一系的血脉啊……真的让这样特殊、这样与众不同的血脉百千年地流传,难道皇帝陛下就不会担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么?”“你这是说……”风胥然闻言一怔,凝视青年眼眸,脸上神情变 幻,缓缓地,眼底流露出若有所悟的神色。“可是……”微笑着,青梵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随即静静开口向风胥然道:“胤轩帝陛下,你不知道柳青梵要什么。其实,是最简单不过的东西:半枕松风,一塘秋色,二三知己,满目闲情——二十年所求,如今其实皆已在手。可是,就是这样的所求,”转过眼,视线投向清风徐来下波光粼粼的大湖,“却是你风胥然给不了的东西——因为你永远不会真正理解这样的旨趣,所以,你给不起。”“那司冥,那孩子他就给得起了吗?”被青年语声中淡淡的轻蔑刺激得一口气噎在喉头,风胥然瞪视着他背影的双眼中冒出火一样的光 彩,“也许现在他能给你的,可是你别忘了,他终归会是皇帝!有些东西,他一样会容忍不了;那些现在他可以不在乎的东西,五年、十年,终归会成为心病和芥蒂。或者不是他,但一定会是那些真正为朝廷、为君王考虑的人的死结!”低垂下头,像是注视着亭前湖中的游鱼,胤轩帝却分明看见背身而立的青年肩头微微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明显的耸动。“风胥然,你不信我,可是连司冥你也不能相信了吗?不过没关系,你不信,只要我相信就可以。”“你说什么?”“我信他。”倏然回转身,幽深沉静的黑眸闪出精亮的光芒,素来平和的面容上竟是从未见过的神采飞扬。定定看着眼前似骤然焕发出光彩的青年,风胥然一时只觉再转不动视线。“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同样的,之所以始终坚持。是因为知晓所守护地价值。即使没有他的力量,柳青梵也能保自己一生平安,可是,他用最无可争议的事实证明,他不仅有保护者的意愿,更有保护自己所珍视一切的实力!”踏近一步,柳青梵嘴角笑容深刻,“从奚山大营、京畿军务的调 动。到五城巡检、京城禁卫的布置;从朝廷宰相台以下各部的指挥。到神殿教宗地配合调度。从内城禁军与铁衣亲卫地交接,到新地内廷总管提拔委任,柳青梵全没有用半点心思。从东方一望无际的草原,到北海绵延深远的海疆,百姓对冥王无不衷心敬爱崇拜,京城内外、朝野上下对靖王的拥戴支持,听到皇上不日将立太子时的众志一心。这些全都不是柳青梵去鼓动宣传。风胥然,就算那一夜你不肯放手,这个国家、这片土地、这斯万亿兆百姓民心,都早已经握在了他的手里——这就是他的实力,他能比任何人都更自信坦荡地根源。柳青梵不会成为风司冥的心结,更不会成为风司冥的阻碍,因为二十年相知相司冥能够让任何人。包括柳青梵在内。给与绝无保 他有这样凌驾于凡人之上的气度和胸襟,而这,也是君无痕所以给予誓约。”眉眼微垂。青年脸上一片宁静柔和,双唇轻动,吐出仿佛梦幻歌唱的语言:“One my in沉默半晌,风胥然终于从忡怔中回神,目光扫到青年腰间垂下的那枚熟悉至极的蓝玉,随即缓缓上移,一直看到他宁静地面容。“风胥 然,我很高兴——是你又一次帮助我确认了自己地内心。二十年,你做一场豪赌,我也做一场豪赌。帝王无情,而凡人有心。我习惯做一切最坏的打算,但始终相信真心能换来真心。我无所牵挂,也无所他求,我只想守护我所珍视的,而这本身就是君无痕地归依。”嘴角扬动,浮出一个异常轻快的笑容,“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一次未岚别院,我没有做任何事先的计划安排。”“没有?”风胥然闻言一怔,但随即也露出一个了然的苦笑,“不错,你武功超群,身体百毒不侵,除非自己动手没人取得了你性命。即便是没有那些道门的影卫,单凭你一个人也足以从任何困境里脱身。朕纵然事后指鹿为马,把你的死讯昭告天下,也不过是将‘柳青梵’的虚影剥离出朝堂。若你有心,随意换个身份、容貌,一样登得了殿阁进得入庙堂,朕拿你原本就无半点办法可想。所谓孤注一掷……不过,无论朕如何对你,因为司冥那个孩子,你也不能拿朕怎样。要成全他的天伦孝 ,万世之君的无上声名,你不会做任何危害到朕的事情,甚至还要花费心力杜绝将来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朕说的,没有错吧?”“风胥然,我不喜欢这样的挑衅。而且,现在的我们,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摇一摇头,青梵转身看向湖水,“虽然,你说的不错,你我之间,本就是彼此牵制、不输不赢的死局。”“彼此牵制,不输不赢……”轻声重复一遍,风胥然方才低低笑了起来,“说起来朕还真是可笑,一味问你真正在乎什么,却把就在眼前的都忽略了过去。只是,就算明知道这个牵挂,朕也绝不可能攻向这个唯一的弱点。因为那孩子也是朕的弱点,为了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又无辜冷落的那几年,这一份真正的歉疚,只怕是一辈子都还不干净。他 说,教导之恩或胜于生养之德,那孩子大概不会知道,这一句的锋利,刺得穿世界上任何盾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