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客栈客房听来却是十分清晰。然而,直到语声的最后一丝余音也在空气中消散,依然不曾听到林间非回应,风司冥不觉心中微诧。抬头,却见这位当朝的宰相首辅早已转过了脸,侧着头静静凝视手边烛台上一点灯光。蜡烛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亮,然而从自己的角度看去,表情却反而一片模糊。心头微微一沉,风司冥凝声轻呼道:“林相——京城一切,是否果真皆尽安好?”见林间非仍旧侧目不语,风司冥眉头蹙起,沉默片刻,“那,太傅呢?公函上没有提到太傅的位置安排。在广宁接到五月的廷报上说,太傅因操劳,身体不适,父皇特意赐下了南郊的别墅让他疗养。如今可都大好了?”注意到听闻“太傅”二字,林间非身子极微小的一震。目光也慢慢回转过来。风司冥心中微惊,语声提高,语速也不自觉加快。说到最后一句,人也已经到了林间非身前,黑色眼眸直视他双眼,锐利地目光似乎要直接敲开紧抿的嘴唇,立刻便掏出他的答话。“柳太傅……青梵的病,其实是和三年前。胤轩二十三年夏秋时分那一次一样。因为耗费了太多脑力心力。需要静静地调养才好。”在风司冥目光逼视下又沉默了半晌。林间非深深叹一口气,方才缓缓开 口。“三年前,啊,就是第一次攻打旧炎,最后议和休兵的时候……”悬在半空,似要抓上林间非的手慢慢缩回,风司冥头脑中忽一道光芒闪过。黑色眼眸精光一敛,“当年两国交兵与和议,佩兰的病,av 解围和事后地朝拜致谢,还有朝廷地各种政务杂事、三司五年一度地官员整体考评,太傅实是真正居中调度之人。可那时太傅不是只住到草亭街的别院去,这一次父皇却赐下了南郊的别墅,难道……”林间非微微笑一笑。笑容中却依然淡淡苦意:“我去看过他。听他带在身边的长史兰卿说。当初便是太累,每天四更才歇,五更又起 来。每天睡不到一个时辰的觉。这次便更严重——东炎战败,许多部族投降纳礼,攻打下城池的城图库藏、军民帐簿清单,等等都送了过 来,还有各地的军报,全部汇总到西花厅议事处。本来,军政要务,应该是上下朝廷宰相和三司司正,我们几个人一起看地。但是,因我们还要分管内外务,国中本身政事的处理,还有继续调集钱粮支持前方军 队。而在东炎各地情况的了解上,又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把握全局,所以最后都要汇到他手上居中总理。皇上随时动问,随时回答;对占地的管理、当地行政制度的改革和官员的任命,对降部的安抚,还有对那些归服入朝的部族首领、将军地职位处分,一切决断都离不开他。他每日从朝里到家里,根本不得歇;忙地时候,有六天六夜不曾合一合眼的。”注目风司冥,见他眉头越蹙越深,林间非轻轻摇一摇头,“殿下知道,柳青梵是去年九月,与宋、爻、雍三国使团一齐返回承安的。从去年九月到今年春天,凡是与旧炎相关地一切政务都要经过他,玉乾关向东的一切安排处置都是他在主持。等事情渐渐安稳,所有的章程都一一议 定,草原归服之地、旧炎藩属各国的一切事务都可以依法依例办理,他这才撑不住地倒下来。”说到这里,林间非抬头,却见风司冥已经背转了身子,挺拔的背影仿佛坚石树立。林间非心中微怔,刚要开口,却听年轻亲王几乎是耳语一般的喃喃:“整顿制度、议定章程、颁定律法——我不知道,我真没想到……事情竟然还留下这么多。我以为在广宁的时候,都立出章程条目,各种事情立下规范,明确处治,主意都定准了。可回到京里,回到京里,居然……”林间非闻言不觉宽和微笑:“不,臣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只是殿下,初定的地方到底是初定。多少事情堆在一堆,轻重缓急自然拣头等紧要的处理,权衡利弊也多只在当下一时。殿下定出的章程其实尽善尽美,对于那些刚刚平定的城池,归服不久的部落部族十分适用。只是到局势稳定,百姓重获安心面对生存的时候,便又会生出许多新的情况,许多新的不适应。青梵便是想到这些,才紧急地安排布置,协调国中东南,沟通旧炎草原;拟定各种可能情况下各种对策,吩咐各地长官提前做好一应准备。目的,就是让草原尽快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必不令已经归属了我国的百姓再受波折苦楚。当然,也为靖王殿下在旧炎整体的治政,提供更有力的支持。”“太傅……”风司冥喉头颤动,忍不住一声轻叹逸出。他完全可以想象柳青梵的所为——“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位凡事举重若轻的青衣太傅,在治政一道上的精细周全自己不仅幼年时便有所知,主掌宁平轩后各种政务得到他无声无迹指点时感受更是至切至深。何况,对于经历天灾更饱受战祸之苦的草原。他心中更有一层不能轻易言出地关切与同情。虽然柳青梵素性沉静从容,心绪鲜少外露,但若连自己都不能明白他为草原百姓竭诚努力、安抚其生民的心情,那这个世界上只怕也再无了解柳青梵之人了。沉默许久,风司冥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以林相所言,太傅的病都是操心劳累所起……那,太傅五月始告假养病。现在如 何?”“臣七月的时候。去南郊青梵养病的别院看过他。”林间非微微笑一笑。“皇上连续赐了那边两座宅子给他,都在京南郊皇庄附近,山明水美,确实是治病休养的好所在。可是靖王殿下,您应该知道他的,虽然表面上无波无澜,内中所用的心思计算。却是处处小心步步严密,决不肯有什么地方疏漏。自他到了修院,头一个月霓裳阁地花弄影就出入了四五回。之 始,京城大大小小地酒楼饭庄戏班舞馆,唱的都是战场纵横的曲,演的都是铁马兵戈的戏,说书人开口必定是‘在某城某地、洛炎交战处’ ……自两国交战起,关于战事的歌曲戏文就不断增多。可从来没有这样爆发一般的集中。词曲也从没有这样地文雅和细致过:说我军的英勇,将领智计和仁德;但也说东炎的顽强,士兵眷爱故土。为战胜敢死舍 身。几个月下来,已经从京城散到全国各处。贺蓝.考斯 尔在我北洛所受尊敬倍增,班都尔等亲善归服我的部族,我北洛的百姓也都亲近欢迎。那些从东边来的草原降部、降将、降卒,街头巷尾听到了那些,一个个都眼泪盈眶,千万恳谢我北洛的宽厚天恩,发誓永远效忠敬服。”“这些,是太傅……”林间非缓缓点头:“是。我去看他的时候,兰卿曾悄悄拉了我到一边,将他写出来地歌词话本给我看。他地病,原本就是耗费了太多脑力心力,可抛开了朝务又这般……兰卿是劝不住柳青梵的。臣,也不 能。”见林间非双眼注目自己,目光中流露出异常的恳切,风司冥强压住心中激荡,在他面前深深一躬:“林相……林相放心,司冥回去必定劝告太傅,旧炎诸事已平,必定不让他再多劳心费神。”林间非微微摇头,轻轻推开风司冥拱到面前地双手。“殿下, 您……真的不懂林间非在说什么吗?”“林……相?”“协调朝野、整顿制度、议定章程、颁定律法,拟定各种突发状况下的应对政策,教导各地的长官尽快完成从旧炎到我北洛的统治归属;调整各项兴农通商的政策,发布许多利市利民的信息,大胆开放边境市场,鼓励归服部族和属国的百姓就地取材,用各种手工制品与我国交易换取粮米;编写歌词戏曲,叫国中到处传说传唱,让旧炎和我北洛共尊英雄同念圣德……正如殿下所说,各地渐归平稳,旧炎诸事已定——从两国开始交战至今不过两年,从旧炎国都击破仅仅一年,殿下,如此幅员辽阔的草原、如此根基深厚百姓众多的七百年强国,这短短的时间就尽在我国治下,土地百姓尽归我国所有……您,难道不觉得,太快了 吗?”凝视林间非,风司冥沉默片刻:“然而,我北洛为此一战,积蓄筹备之久,也绝非此一代啊。”林间非淡淡一笑:“并非一代,但无此一代,北洛真不知还需等待多少年多少代。我北洛立国不过两百年,虽然历代君主励精图治,历代君相更为我基下深厚基础,但,也仅仅是使三强并立的局势再不逆转。北洛真正崛起,超然而有凌越西陵、东炎之势,其实是在我胤轩陛下一朝。然而新政革弊,至今效果方才是初显;战胜西陵、平定旧炎,有我将士效勇必胜之理,却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聚之功。所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当年柳青梵与皇帝陛下议论国策,定下‘图谋须远,意志须坚,革弊须尽,立新须全,见效须耐心不可操切’五条,皇子当中别人不知,靖王殿下是一定知道的。青梵素行周密,凡事但求万全,计划从容,从未急迫操切。然而这一次,却拼着身体,似不顾性命地要把事情全部安排周到……相识十七年,林间非从未见柳青梵如此。”风司冥眉头深皱:“林相所言确有道理。太傅处事,向来计算周 密,举重若轻。但是,竭心尽力,如胤轩二十三年那般,不也是曾经有过么?”“司冥殿下!”一声急喝,都惊得守在门外的刘复在门上轻磕两声以示询问。林间非住口,凝视风司冥半晌,方才叹一口气,低声道: “草亭街柳府曾为君氏别院,有心人谁会不知?国中贵冑,唯君氏不得与风姓王族联姻、联亲——从胤轩十八年回朝后的头两年,还有胤轩二十三年的六个月,柳青梵居住草亭街的真实心意,他要借休养躲避的究竟是什么,殿下难道还要林间非来明说吗?无双公主的事情,殿下知道的只会比我们更清楚。旧炎已下,青梵的决断众人也都看在眼里。可是,他是个重情的人,绝不会任由别人去操控这一点,哪怕是为了国家为了……然而这是不可能被允许的,他已经三十岁,朝廷国家的脸面、千百年的礼制体统都不会允许。他是北洛的太子太傅,督点三司的大司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首座,他的手中更掌握着基业分号遍布大陆诸国,弟子十几万乃至数十万的道门啊!草原的事情后,这是皇上可能有的最后的宽限,却是柳青梵不可能退让的底线。这一层,殿下难道真的就没有想过吗?”“林、间、非!”风司冥语声带上了不自觉的嘶哑,压低了嗓音,“你知不知道现在所说的,泄露出去一个字,就算是十个、八个朝廷宰辅能臣贤士的头脑能力,也决计救不了你吗?!”“是,臣知道!可是臣必须对殿下说!”淡然一笑,林间非脸上神情平和,目光中却透露出异常的坚定。“没有柳青梵,北洛就不会是今天的北洛。没有柳青梵,朝堂中的群臣僚属也不会是今天的群臣僚属。臣是胤轩九年殿生的文试第一,是柳青梵第一次参与北洛大比点中的状元。当年在六合居上,臣就曾议论过百官职司、君主权断;臣是因为议论帝王术才有幸与柳青梵也与殿下最初相识的。对臣子的本分,对职责的权限,对帝王心术的把握揣摩,臣自以为所知不逊于朝中任何一人——‘倘有变,国或不国’,臣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臣更不能眼见着北洛再失去一位真正为朝廷、为百姓打算的贤人!”“再度发生,再失去……林相难道是说您曾经眼见过……”“是,准备好一切,做好完全的打算,随时可以从局中离开——臣见过这样的谋篇布局,臣见过这样急切又面面俱到的计算安排。”风司冥心头猛地一跳,“离开……”锐利目光直逼林间非, “谁?” “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柳衍。”正文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二章 万里星月莫解鞍(上)原来,林相与柳先生之间,竟还有这样深的渊源!”听到风司冥轻轻一声叹息,林间非嘴角微扬,却是依旧侧着头,静静看车窗外晃过的官道侧旁种植的榕槐和胡桃葵。榕槐是四季常青的高大树木,叶片密而肥厚,便是正式入了冬也只显得比盛夏时节略有疏 朗。倒是底下一排半人高的胡桃葵,从发白的枯黄到深艳的橙黄,枝叶当中托出无数豆粒大小的深红色浆果,把“金秋十月”落得十分现实。和当初初入军营时一般的季节……从车窗收回视线,风司冥在心中轻轻叹一口气。十三年前那场宫变,几乎使得擎云宫乃至整个承安京中每个人的命运都转过一个大弯。然而帝王的禁忌、朝臣与史官们的讳 言,加上当时的变起突然和少小无知,自己纵然事后仔细揣测和多方查证,依旧不能知道了解当年事情的细节。而这场迫使自己与柳青梵分别五年的变故,十数年过去,也仍然是内心最深的一个结。此刻听林间非一番言语,详细说明事情发展的每一节,那些自己曾经左思右想中不能解的关键在他三言两语下豁然开朗。多少年疑虑尽去,与对林间非坦然相告的欣喜同时汹涌上心的,是对当年真实情形、柳衍精密布置和决绝心情的震撼。谋划计议,以身入戏,巧妙地平衡各人的私心打算,精确地掌控每一个步骤环节,并在最恰当的时机通过早已预备下地人员渠道传出希望传递到的关键讯息——柳衍。随意领着御医闲职的道门掌教,圣心仁术的柳真人……还记得那时清心苑中看自己与青梵嬉闹、怡然微笑的温柔神情,那个超脱出尘的男子,竟是这样一局惊风密雨的掌控者,竟能够将每一个人的心意计算到极限更推入盘中。也许,那一年昊阳山上紫虚宫中,自己所见所知地那个如岳峙渊凝、气度迫人地道门掌教,依然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身边静坐地林间非。却是柳衍当年真正密议配合之人。在“玉螭宫之变”后一跃登上帝国宰辅高位。执掌朝堂最高权力的男子。十多年过去,竟是将这或许连皇帝都未必尽知根细的秘密也埋藏了十多 年——世人只知道林间非与柳青梵交情深厚,却全然不晓他与曾经掀起轩然波涛的道门柳衍的交往;胤轩十四年拜相后的公道执政、堂皇举 止,也从来不见半点对任何人、事的偏袒倾向。公事私时,有意无意说起曾经地变动、宦途的转折、超升的基点,那简洁平淡的评价、滴水不漏的言语,人们更是从来都不能知晓他心底对这位本属江湖的男子敬仰深重到了何等的地步。“林间非此生。朝堂上所敬所效者惟二,一为前朝君相,二为道门柳衍。”君雾臣与柳衍,这样的两个人在北洛地地位、对君王与朝堂地影响……瞥一眼林间非,见他双手交叉身前只是沉默,风司冥一时也静默无语。只顺着他目光,默默看向官道路上。秋色入眼,心上忽似全没由来地跳出一事:“十月了……太傅的生辰。竟然又错过了!”藏了数十年的心事。第一次对人和盘托出,林间非心中也是思绪万千。突然这一句入耳,不觉心神一怔。顿时回过头来。却见风司冥一手抵住额头,半低地脸上神情流露出懊丧自责。心思一转,林间非已然明了他心意,不由也是苦笑:柳青梵并不十分注意自己的生辰。虽然同在承安十年有余,除了男子成年礼部分的簪礼、冠礼,柳青梵实际庆贺过的生辰仅有胤轩二十二年他二十七岁的一次。且因为并非整寿,只有自己、多马、皇甫雷岸还有风司冥几人到他府上小聚一番,朝中人几乎都不曾惊动。而最近三年,前年也就是胤轩二十四年的十月十二,正是大军西辞承安开赴东炎之日,去年他与爻、雍等国使节自东返京,到今年又是这样一般情景……对比每年自己生辰青梵必有一份贺礼送到,自己这个自认为将柳青梵当成弟弟看待的“兄长”,实在是太过粗心失 责。“青梵最看重的,便是殿下的平安喜乐。殿下这一次归来,凡事无忧,就是给他最好的生辰贺礼。”压下心中波澜,林间非转头向风司冥微微笑一笑。但目光一接触到年轻亲王双眼,笑容顿时凝固在嘴角。沉默半晌,方才略垂下眼,轻声道,“殿下,怎么……”“凡事无忧……林相说的果然极好,也最正确。”风司冥嘴角微 扬,幽黑的双眼却似深邃得照不进一点光亮。“外事已平,我是该回到朝中,襄助国政,早一日卸下太傅肩头重担,不使他继续这般忧心操 劳。只是这许多年,我每次都忘记太傅生辰,今年竟也还要林相提点方才想到这里……若有任何地方不周不备,太傅自不会责怪弟子思虑不 全,但司冥也要痛恨自己的心意不诚和处事无能了。”静默着,对上风司冥精光隐现的幽黑双眼,沉默片刻,林间非终于舒展开眉眼,微微笑一笑道:“殿下的这片心意,请允许林间非先替青梵谢过了。”风司冥轻笑一下,摇一摇头,笑容里浮上一丝极淡的苦意。“林相说哪里的话。司冥对太傅……若没有太傅……”顿一顿,又摇一摇头,随即正色向林间非道,“此去通江邑下东林县城会合,林相的车驾是与我一同进城,还是先一步回京?”“靖王殿下先前给传谟阁的旨意是行在合议,然后奏报皇上准予施行。臣藉由为黄老大人贺寿时机,赶到殿下行在与殿下商议回京仪式程序一应布置安排,这当然是两相便利的做法。只是若臣是与殿下銮驾一同回京,京中种种便只能靠宰相公函和廷报公文等等传达要求。斯事体大。关节众多、繁杂,虽然众人尽心,怕手下人还是很有可能忙中出 错。倘有一丝耽搁误差,都会拂了殿下心意,有碍回京后地其他事项安排。因此臣的意思,今日到东林县后,殿下车驾索性多停一日,让周围县城官吏想要参见拜望的都睹一睹尊颜。而其下的时间。则与臣。还有其他传闻奏报的相应部署官员再详细商讨一回殿下进京时候的诸般事宜。汇总成上与皇帝陛下的奏策。”顿一顿,林间非注视风司冥的双眸炯炯有神,“然后,臣先赶一步回京,奏报陛下,统筹安排,准备迎接殿下回京。靖王殿下则伴随了车驾。东林起身后不再停留,直到毗陵县官驿过夜;次日早起,径回承安——十月二十八日午时,臣与百官在京城东门外十六里迎驾!”随着他话语,风司冥频频颔首,唇角一抹微笑勾起,随即缓缓加 深。那开车帐大 、旗帜座船,带着刘复两人赶到林间非在 点出地毗陵县。虽然此刻距离京城不过五六十里。他却绝没有在已经由胤轩帝钦定地十月二十八日到达京城以前地时间回到承安的道理;必须要按部就班,率领着车驾座船慢慢行走,接受沿途官员百姓的参见拜贺。藉归国返京一行。恢弘上国天威,宣扬圣朝德化,督促官员,抚爱百姓——这是自己身为北洛皇子,更身为靖宁亲王的职责。自己一行是沿着沧澜江逆流而上,返回承安。一路上车船并进,在江州平原等水缓河宽、民多赖水为生之地,多乘座船昭示两岸百姓朝廷威仪;在河川曲折、城镇距离水道较远处,则排开车驾,取旱路官道,向沿途官民展露赫赫皇家风采。因此这一路上虽然所行甚缓,随从官员军士的劳累其实不在当年一夜轻骑九百里的全力奔驰之下。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得以休整为由,让銮驾在到达通江邑后多停顿半日,当天也在通江邑官驿过夜;而午后快速接见完官员和地方官绅百姓代表,便带了亲卫快速赶到毗陵县与林间非会合。一夜长谈,事情已基本议定。其后种种,凡需要与京城内外联系处都已命暗中跟随的冥王亲卫分头传讯,林间非所带地那名心腹随从也赶回承安去做相应安排。此刻,却是时间要把接下来回京路上的具体行程安排妥贴了。依着自己命令,车驾座船一夜休整后,今日必早起快行,中途再不停顿,一直赶到距离承安两百里的东林县。这个时间,刚好足够自己与林间非向东返回到东林,同时林间非留在筠城的随从官员也赶到东林县城三方会合——自然,对这些属官,宰相先行一步到靖王驾前的举动完全符合林间非行事历来的细致勤勉,不令连夜跟随疾行,则是他身为上官对下属们的体贴。风司冥不由赞赏地看一眼林间非沉静从容的面孔:从月前密信地传递到筠城、毗陵县地行动,再加上这一番有条不紊的安排,有理有节整合精密,放眼朝中只怕再无旁人能够如此。“二十八日午时,或许早了一些。记得当年蝴蝶谷会战后还京,平原邑到承安的区区一百一十六里被拆成了整三天;为了赶辰时太阿神宫地祈祷式,当天从驻扎地到内城不过二十里,竟要将士们半夜便起 身……这次从毗陵县到京城足足五十里路,你们午时就出来迎接,只怕等候的工夫不是一时半刻呢。”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我自然可以吩咐队伍行得快些。不过他们衣锦还乡,虽说归心似箭,到家门口时也得要从从容容,才有为国荣光、载誉归来的气派。且越近京城,沿途围观庆贺的百姓越多,便是想要加快脚步只怕效果也未必尽如人意。不如我写个条呈,迎接的官员出城时刻再推后一个时辰,也别因为一时欢喜就累坏了官员朝臣,林相看这样如何?”林间非在座上略一欠身:“王爷体贴。只是就像殿下刚刚说的,沙场得胜、衣锦还乡,到家门口是要从从容容才有气派;而等待时间的长短,也是气派的一种。得知回归消息,准备下大礼。耐心地等待有功者回家,这是家人亲人应有的道理,也是臣子属下地本分。靖王殿下为国操劳,大军远征,立下不世功劳,皇帝陛下亲口‘以太子礼仪迎接还京’,臣下们又怎么能以区区辛劳就敢不顾国家的礼数,更忘记人臣的根本?”“这……林相这般说。那也就罢了吧。”风司冥闻言轻笑一下。看一眼车窗外晃过的界碑。随即在车厢内稍稍舒展下筋骨。“林相。”“殿下请说。”“太傅……不,京中其他人、其他事如何?”沉默片刻,风司冥方才扯出一抹微笑。“记得九月初的廷报,郝哙说您的少子林玄出了疹 子,现在可好了?”见风司冥姿态舒展,脸上神情关切柔和,林间非心中一温。面庞上也生出淡淡的笑意来。“多谢殿下挂念动问,幼石的病无碍。只是因为小孩子娇柔,平日里略有看顾不到些就出事情。请了御医看过,现在已经无事了。”说到这里,略顿一顿,林间非脸上笑意加深,“也是应了您当初那句话,肤色深沉些。是为庄重肃穆。压得住百邪。这次出 子,白琦心里着急,尤其怕孩子破相;不想结疤脱落之后一切安然。脸上仅有地两处也因为肤色地关系一点看不出来。她现在每次去拜见王妃、娘娘,都要说一遍是靖王殿下金口保佑了孩子呢。”风司冥闻言莞尔:除了嗣子袁子长,林间非与白琦生有两子一女。长子林 ,胤轩十七年生;少子林玄,胤轩二十一年出生。最小地女儿才满百日,自己也还未曾见过。但对几个男孩,自己却都熟悉。其中林玄肖似外祖父,肤色偏黑,白琦开始只管叫“墨哥儿”,林间非于是给孩子起了小名“黝石”,也写作“幼石”。直到孩子三岁养成、定名告祖的童子初礼,才请自己最终为他定下“林玄”之名,并有“庄重肃穆”的祝愿。此刻被林间非这样一说,倒是顿时平添了许多乐趣。知道他有意让自己放松、宽心,风司冥脸上表情也越发柔和,笑一笑道,“果真是这样,以后倒不能因为怕热闹便随意推了那些生年礼节的邀 请,非要过去多多说些祝福话了。”林间非哈哈一笑,随即摇头:“这话若是传扬出去,以后只怕殿下今天与人贺寿明朝祝人添丁,再没有一日空闲了。”“风司冥本就没有空闲,难道林相不认为如此么?”林间非一怔,但见他眉眼舒展,只是说笑并无他意,这才微笑答 道:“靖王殿下国之柱石,操心劳力,都是为国为民。群臣百姓,一日也不会忘记殿下恩德的。”顿一顿,“靖宁王妃贤德温婉,深明大义,为朝野所敬重,王爷的世子又伶俐活泼——其实,百官也好百姓也好,都是为靖王殿下衷心欢喜,同时也想沾一沾这样忠诚贤良、天伦和乐的福气呢。”听到末一句,风司冥笑容已经收敛许多,目光一转,心神似已飞得遥远。林间非说完良久,方才叹息似地轻轻一声,“世子啊……”林间非看他一眼,心中也是长长一声叹息:靖宁亲王世子是在胤轩二十五年八月初八正午时出生的。当时北洛与旧炎大战未休,旧炎都城兕宁虽下,犹有自兕宁出逃的贵族旧臣联合着东南数个部族与大军顽 抗,其中以温斯彻和温泽库伦两部最为凶悍。风司冥指挥大军,联合旧炎东南边境上的诸国联军,两下夹击两部抵抗兵力。靖王世子出生之时,破敌消息也正 而八月八日本身又是紫榴花朝,大陆的中秋节祭。榴花朝在一年之中,秋之中承,是粮棉当熟、眼望仓縻丰足之时。而紫榴富丽,世人贵之,榴生多子,人多喜之。于此时日诞生,便在寻常人家也皆称天神赐福,何况世子出生时还有大捷之喜?胤轩帝由是大悦,亲笔赐名“泓温”,不以皇孙共用的“亦”字行辈。而徐皇后也异常喜爱这个小皇孙。因为风司冥领兵在外,得知靖王妃怀有身孕的消息后徐皇后便立即派人将秋原佩兰接到宫中;待世子平安降生,更是亲自照料她母子,每日只守在儿媳与孙子身边不肯离开。有帝后的偏爱,擎云宫中万事周全。风司冥自然不用担心妻儿地安好。只是他两年在外,既不曾见长子出生,连周岁也一齐错过;此刻承安在望,却又必须遵循礼节依时日回京,内心滋味也是不言可知了。“世子是极聪明灵慧地,靖王殿下,而且健壮。”想了一想,林间非静静开口。见风司冥立即转眼注目自己。他微微笑一笑。又在头脑里将言辞梳理组织一遍。这才从容说道,“八月是世子殿下周岁生辰典礼,皇上为他举行了‘抓周’仪式。世子殿下抓了珍珠,拣了地理卷,还扯了水天一色的云锦垫在身下睡觉,可见将来必是志存四方,大有作为的。”“抓周?抓周是什么?”风司冥一呆。“我北洛孩童周岁,不是只要围童子纱,到神殿洗礼赐福就行了么?”林间非顿时笑起来:“殿下忘了?柳太傅《异国史录》,附录《民风卷》里有一条,说是有些地方风俗,孩子周岁时候家里要寻了各色物件总放在一处,任他一个人随心去抓,凭抓到地东西看今后的志向么?当年藏书殿里皇上就曾说过有趣。这一次不知怎么想起来。世子周 岁,又是中秋花朝,就命令礼部和宗人府琢磨着隆重地办一次。”风司冥瞪着林间非。呆怔了好半晌才轻笑起来:“这……父皇也太高兴了。”“是啊,入朝十七年,真是极少见皇上这般兴致勃勃的。”林间非轻叹一声,但随即露出温和笑容。微微侧过头,像是思索整理当日景 象,“因为皇上高兴,而《民风卷》里记载的抓周方式又有好些种,商飞白最后定下地仪式,竟是将几种都杂揉到一起。先是一盒差不多大 小、一色地珠子,有珍珠、念珠、算盘珠、弹珠十多种,分别预示富 贵、教宗、财宝、武术等等;再一轮是各类一本地书,除了题名,封 皮、颜色、大小都一样,铺了大半个鸿图殿;然后又是各类珍奇玩物、各种材质布匹,总堆在八张桌子拼起来的桌面上。世子一样一样挑拣过去,最后拿了刚才臣说的那三样。皇上高兴极了,说世子殿下必定前程似锦,将抓周所用的一切物品都赐给了殿下,又重赏了商飞白他们。臣听说,经过这一次,许多宗亲、朝臣家中小孩有将满周岁的,也都要学着这么办——当然,礼仪规模上都要删减,不敢逾制的。”见林间非说到最后,开头语声中原本蕴含的笑意已全然敛起,一双眼眸更是静静凝视自己,眼底深处闪烁出难以言道地光彩,风司冥只觉心上倏然一紧,随即一种像是被人揪住了心肝一点点慢慢揉捏的钝痛从胸口一阵阵扩散开去。低垂下头,一绺不知什么时候从头顶逸散出来的额发轻轻搭住眉眼,掩去了那双黑眸里全部的光彩。伸手扶住心口,风司冥反复用力,深呼吸几次方才平稳地开口,“林相的意思,司冥已经知道。我不会错会父皇对我的一片心意,更不想辜负父母对儿孙的期 许。天伦常情,风司冥不能免,也不想免。但……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也清楚这么做的本心。”抬头,苍白地面容上表情却已是十分地平静,“我会尽我所能把握好分寸——还有,谢谢你,林相。”看着风司冥脸色,林间非微微不忍地转过头:十七年,他同样是看着这个倔强要强的小皇子一点点成长起来,自己又何尝忍心去逼迫这样一个历经风雨,内心却始终保存赤诚的孩子做这样地抉择?然而,情势迫人,自己妄称“贤相”,承安一局,此刻已远远超出自己所知所能。而将要接手面对棋盘之人,心底不能有任何犹豫迟疑。车中二人静静相对,耳中只听得车轮在官道上轧出的吱吱嘎嘎声 响。好半晌,像是终于不能忍受这般静默,林间非深吸一口气,“殿 下,是间非无能……”“不——朝廷上下,只有你不该这样说!”干脆利落的话语让林间非顿时一怔。抬头,却见风司冥重新在座位上端坐,清俊面庞上甚至浮起一丝极淡的微笑。“林相不必多心。对了,镜叶怎样?他今年也二十有五了。记得前年有人向他提起过,却被他家国天下大道理一顿好说后关在门外。现在呢?”“秋原大人么……”定一定心神,林间非也重新调整一下坐姿, “秋原大人官事都顺。婚事方面,有毓亲王的外孙女、国史馆郭大人的幼女,前任礼部尚书管及的千金,听说还有离国王太弟的次女,女方都有结亲的意向。但秋原大人却一口咬定了必须靖王殿下回来看准首肯了他才去纳彩行礼。这却是合乎了礼法规矩的说辞,我们这些同僚也不好再开口了。”“离国王太弟的次女,馨成公主?”风司冥轻咳一声,脸上似笑非笑,全然看不出喜怒。“认真算起门第血统,倒也还不算高攀。”林间非低下头并不答话,心中却是抑不住的诧异:离王膝下无子,立了同母兄弟为储,王太弟的女儿与离王公主已然无异。离国向来依附北洛,顺服而敏感。此刻透露出向秋原镜叶的联姻意愿,当然是向靖王妃、向靖宁亲王明白地示好。但是,风司冥侧妃中也有离国宗室之女,若以尊卑礼法而论,离国这一番举动又有十分的不敬不妥了。然而细嚼“认真算起门第血统”一句,却似说秋原本属风氏王族一脉,离王番邦小国,隐约已是高攀;语气含意,倒有些乐见于成。一时捉摸不定他真实心意,林间非只能沉默相对。“林相。”“是,殿下。”注目林间非,风司冥幽深而平静的眼眸仿佛酝酿风暴的大海。良 久,才沉沉开口:“今秋多事,司冥……只望林相一应支撑。”(未 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 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正文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二章 万里星月莫解鞍(下)安南郊,一带丘陵绵延。山脊温柔地起伏,勾勒出数座小山精致秀丽的线条。自丘陵高处俯瞰,巍巍皇都尽收眼底:禁城民居规划整齐,花树街坊间次有致,“承京十景”中“南山望绣”的一派锦绣繁华,加上从南山山脚到京城,如带贯穿沃野的澄江,良田、农舍和田间安享四时、辛勤耕作的农人,直构成一幅天然画卷——能既借得山水之灵秀,又有四时农耕的天然田园气象,非但往来的文人墨客喜欢将之作为诗赋吟咏的对象,居住京城的无论朝廷官员还是平民百姓,也都以在南郊置产为首选。但士民置产的农庄别业都集中在紧邻京城的部分。靠近南山脚下的大片土地,除去世代在此耕耘、朝廷不夺其根本而特许“代有其田”的农户,一切土地、人口,都属于物产直供内廷的皇家田庄。皇家田庄,向来是属于王族宗室的私产。但到胤轩一朝,因为先王景文帝的皇子寿多不永,除胤轩帝同胞幼弟毓亲王风邈然尚在,其他均已仙去。景文帝子嗣人丁不旺,胤轩帝怜惜子侄,宗亲多跟随居住宫囿之侧;京畿四方、原属王室的庄园田地,遗室孤寡无心经济的,则依宗室惯例,按田亩庄户折算成月俸年薪,直接发放到宗亲手中。承京南郊土地丰沃,除了皇帝直属、供奉内廷的田庄,余下的广阔土地,景文帝大都赐给了曾经的未岚太子、胤轩帝地皇兄风怡然。风怡然故去后。胤轩帝将太子旧业划归宗室公有,整治田土重修庄院,赏赐给朝廷元 老、社稷有功之臣。身为景文帝太子,风怡然性情仁孝言行守礼,平素也处处节俭自 持,但居储位二十余年,馆业起坐,天家应有的仪仗、气度也是分毫不少。旧业田庄。土地自有分配。屋舍建筑。 人能够承受。自胤轩二年未岚太子辞世,胤轩帝重修别墅,在原基上略扩其制,花三年时间方始修葺完工。别墅依山而建,前庭连接皇庄田地,后院则仿山水自然设计,与南山景致浑成一体——建筑依旧是别墅庭院格式的田园山居。却有行宫的形制气象;建成之后,命专人精心养护,其实始终闲置。二十年间朝廷历事无数,功臣封赏殊胜前朝,南郊田土天恩厚赐,胤轩帝却从来不曾动过这一处的念头;便是最锺爱的皇三子风司廷,或是累有大功、得到朝野推崇的靖宁亲王风司冥,也从未将这一处轻许。言语举止也不曾透露出一丝特别心意。胤轩二十六年夏。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因操劳染疾乞假休养,胤轩帝竟直接将此处别业赐予了他,恩荣之殊一朝所未见。但以青衣太傅素得君主爱重。又是为国事尽心,胤轩帝如此恩赏,百官却也不以为异。只是自五月柳青梵迁居别墅休养,朝臣百官便陆续前往探视,使原本清静的田园山居,比承安京中交曳巷大司正府更热闹三分。直到七月宰相林间非无奈进言,胤轩帝亲自下旨朝臣非有要事不得擅自到南郊惊扰,未岚别业才重获安宁。此刻已是十月中旬,秋色渐深,南郊田野晚熟地谷物一片金黄。与皇庄相连地未岚别业,前院辟开了一片开阔广场,打谷晒粮,下仆们奔走说笑,显出一派丰收欣悦地景象。但一道风雨廊隔开前后庄院,精致的庭园寂静幽森,全不见前院的喧嚣热闹。身着宫衣的内监侍立在后院园门之下,走动在厅堂廊道的靛青色袍服的仆役无不屏息静气,不敢搅扰了这一方安宁。“大人,药。”低头躬身,靛青宫衣的仆役双手托着端盘,小心翼翼绕过立在书房门前地月白色袍服的男子,轻轻走到紧靠着巨大玻璃窗户的宽榻旁边。“唔,知道了。”耳中听到“嗒”的轻轻一声响,榻上盘膝坐着的青衣男子只随意挥手示意一下,目光却根本没有从几上的书册纸张偏 离;伸手拈过笔架上半干蘸墨的毛笔,在书页上圈点几处,继而又在纸上写了几句,似全没有任何事情惊扰打断。那仆役低头垂手,在旁边站了一刻,终于忍不住又一次出声:“柳大人,该用药了!”猛吃一惊,青衣男子手下顿时一晃,急忙提笔,纸上墨迹已添了偌大的一团。见他眉头蹙起,脸上显出不悦,那仆役还没来得及反应,门边月白长袍地青年已经一步赶到榻边,接过递来地写坏了的那张纸,转头向着仆役便喝道:“书房里哪轮得到你张口说话——难道皇宫里也是这样的规矩?真是放肆到极点!”被他一喝,只觉神魂都飞出了身外,那宫仆顿时双膝一软跪倒在榻前。连连叩头,“大……大人恕罪,小地该死!柳大人,小的、小 的……”见那宫仆惊惶,不断地叩头求告,目光随即又瞥过被月写影拿过后放在一边的纸,柳青梵沉默片刻,轻叹一声随后温言道:“没事,没什么。你起来。”“是,谢大人!”慢慢爬起身来,宫仆惨白的面色略微恢复了一丝活气。垂手站到一边,见柳青梵在几前坐正重新拈起笔来,那宫仆苍白的面孔又暗了一暗,嘴唇几次张合,努力从牙缝间挤出声响:“大人,药……”“放肆的东西,你这是在催促主子吗?!”月写影顿时瞪圆双眼,向那宫仆逼近一步,素来沉静的脸上怒意全不掩饰,“杵在这里做什 么?还不给我滚出去!”抬眼,见那宫仆身子早已抖得如筛糠一般,目光却仍然时不时瞄住几案一角上托盘里那碗浓浓的汤药,柳青梵脸色不动,心中却又是一声叹息。搁下笔,转身面向榻前。“好了。”向月写影摆手示意一下,随即端了药碗,抬手送到嘴边。“主上!”见他转眼就将汤药喝完,月写影忍不住低呼出声,脸上微微变色。青梵微笑一下,随手将药碗搁回到托盘,“写影,我说了你几回了?虽然你我都不愿每日要喝这些。可疾症病痛。并不会顺着人的心意或有或无。身体不爽。有病痛,自然要吃药调理。你也随我学过几年,该知道准时用药也是医病地关键。提醒我用药,是他做下属的职责,也是一片好心,你又吓他做什么?”“柳大人……”听到这一句,浑身颤抖的宫仆终于再一次仆倒。眼中泪水已是抑制不住地滚滚而下。唉唉,你这是做什么呀?怎么就哭了?”笑容中带一 梵摇一摇头,随即迈下榻去,俯身将那宫仆拉起。仔细看一眼他面容,青梵脸上笑容愈加温和,“是头一次进来书房吧……平时伺候我汤药的王大用是你父亲还是叔伯?你叫什么?”急忙用袖子擦一擦面孔,露出一张十五六岁少年干净的面孔。 “回、回柳大人。王大用是小的父亲,小的名字是王诚。”青梵微笑一下,颔首:“这就对了。擦擦眼泪。不然出去了人家还以为我这里有老虎。”一边说着一边坐回榻上,随手指一指托盘药 碗,“好了,药我用完了,你收出去吧。”“是的,大人。”“出去之后,往前庄传一声,叫兰卿过来书房。”“是!”见少年心神已定,回答地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干脆,青梵不由又微扬一下嘴角,“王诚,以后我地汤药,就由你来伺候。”“是地,大人!”看少年欢欢喜喜出门的背影,月写影眉头紧皱,转眼直视青梵: “主上!那些都只不过是些庸医,您身子怎样您心里最清楚,何必跟自己的身体……”“更新,更快,尽在1 6k文学网,www.1 6k.c n,手机访问:w ap.k.c n全文字阅读让您一目了然,同时享受阅读的乐趣!医者不自医,这是历来的规矩。”随意地笑一下,但见影卫目光死死凝视自己,青梵轻叹一声,随即浮起充满安抚意味的笑容,“写 影,你知道的,天下毒药于我无效。何况这些汤药确实是养气安神、滋补调养的,且当中数种材料都非常地珍贵难得,就算皇家力量也要花费许多力气代价。胤轩帝舍得这样待我,我们自然不该拂了他一片心 意。”“可是主上……”脱口而出,却只说了半句。见青梵笑一笑摆手,随即一撩衣袍重新在案几前坐好,月写影喉头颤动两下,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转到一边,拎过桌上茶壶茶盏满满斟了一杯,送到青梵手 边。“主上,喝茶。”脸上含笑着接过茶杯,青梵一瞥影卫脸色,“怎么?又在想什 么?”“回主上……不,少爷,写影只是在想,若是老爷和纯叔还在这里就好了。”闻言,青梵笑容顿时一僵,端着茶杯的手凝在半空,双眼静静注视毫不掩饰目光的月写影。良久,青梵方才轻叹一口气,搁下茶杯,转 头,透过明净的水晶玻璃静静看着窗外,又轻轻笑一下,方才打破沉 默:“在这里?写影,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样没意思的笑话。难道有他们在这里,就有人能管着我吃不吃药,就有人能说话劝得动我不 成?”顿一顿,又笑一下,“写影,你别忘了,这里,可是风胥然特别建造的皇庄别墅,让我休息、养病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做什么?”月写影一呆,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声,默然片刻,缓缓将视线从青梵面庞转开,移向窗外偌大的院落。下午斜照地阳光洒进庭院,浅池边深碧地假山蒙上一层绚丽的金 光。山石上斑驳散落了无数赤红橙黄的叶片,衬着塘中浅水,对比院墙上一抹苍色,就像是将远方地山景缩小后直接移到庭院中一样。“接山水之清晖,纳天地入吾庐”,这原该是深得柳青梵兴致旨趣的建筑。然而此刻,这座笼纳了山水风光的精致庭院映在眼中,月写影却只觉一阵阵的钝痛袭上心头——身为影卫、身为下属,自己无权置疑主上的决断,更不该置疑,甚至就连偶然生出这样的心思。都极大地违反了身份规矩。随侍柳青梵身边整整十六年,他如何不知自家主上地脾性为人?无论面对何种局 面,凡事必得谋定而后动。承安京暗潮汹涌,风云变幻,情势之凶险难测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胤轩帝以静心养病为由,令青梵居住别墅与朝廷隔绝;靖宁亲王自旧炎广宁返京,车驾已到京城外不过百里之遥,身为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擎云宫中竟没有传来柳青梵出席迎接大礼的任何消息——虽然胤轩十八年蝴蝶谷会战大胜。迎接冥王还京的大典他也没有出席。但毕竟当时青梵“领皇帝密令”考查西陵情报,旨意未交,也没有正式回归北洛朝廷。但今日却不同,柳青梵不仅是太子太傅、督点三司大司正,先前旧炎的种种政策、人员的安排部署都由他统筹调 度;靖宁亲王返国归来,当此国政要事朝廷大典,岂有不参与出席的道理?就算他身染小疾。几月都在别墅休养,但胤轩帝亲派了御医宫人,三天一问诊,每日呈汤药,柳青梵身体如何风胥然再清楚不过。擎云宫中君王亲笔慰问的书信往来不断,却绝口不提朝中之事。而派到未岚别业“伺候”柳太傅起居地宫监侍从不断增加,从月前需召唤才有人到身前听命,到此刻别业中每三五步就有宫人侍立……十七年执领道门影 阁。贴身随侍青梵擎云宫中出入遭次无数。对胤轩帝地为人不可谓不了解熟知,这种种情况迹象,让自己如何不心惊?反复揣度君王心意。月写影每日都只觉仿佛置身冰窟之中。但,自己尚得察觉风胥然所图,柳青梵又怎可能不知?自去年回到承安,第一个举动就是催促为照料秋原佩兰顺利生产而到承安京地柳衍立刻返回昊阳山上——明明父子情深,数年分离,相聚不过两日便送他离京,甚至连化名尹纯主持交曳巷大司正府各种事务的月影纯也一齐打发回山。北洛各地的道门弟子,也都接到掌教通告,为准备胤轩二十六年春天、两年一次的试练大会各自回还门中精心修炼。而与此同时, “灵台”收到指令,旬月时间,云照影就将“四通号”下,从大型商号到每一个灵台所属全部带出北洛京城。当时自己与云照影还曾暗下议 论,青梵为主持旧炎事务而事先撇清与道门、灵台的关系,未免有些谨慎过分。但此刻回想他初回承安的一连串动作,竟是在自己还未知觉之时,就已经在运用心机,一处处料理安排了。只是,纵然明知主上对策早定,自己的心中还是无法抑制焦虑担 忧。注意到那越来越经常地不自知的神游,随手抄录的辞章文稿上越来越多的涂抹和笔误,月写影分明地感受到,主人那素来镇定从容、云山崩溃眼前也不能动的沉静外表下,只有当着至亲至信之人才能隐约流露的真实心情。“锦瑟无端五十弦一柱思华年。”猛然听耳边传来低吟,月写影惊觉回身,却是柳府长史兰卿进到书房。只见他弯腰捡起不知何时从案几上飘落在地的稿纸,一边轻声念 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只是当时已惘然……”忍不住将最后两局在口中反复几遍,这才抬起头来,迎上自榻上转过身来的青梵地目光,“这诗真是、真是……大人,是大人地新作么?”听他连续两个“真是”,却到底没说出是什么来,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摇一下头,“若说是早年读熟的诗句,兰卿怕也不肯相信吧?”顿一顿,凝视着窗外落叶映在窗棂、几案上翻飞的倒影,青梵嘴角上 扬,幽黑地双眼蒙上一种青年长史从未见过的带着迷茫的柔和光芒, “‘晓梦迷蝶’,蝴蝶梦我,我梦蝴蝶,是耶?非耶?此情可待,然当时已是惘然,今朝空作追忆,真不知该是何种心情啊……”“大人……”见柳青梵目光凝视窗棂上沾着的一枚深红枫叶,笑容越发恬静温柔,兰卿心中顿时一阵酸楚,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沉默良久,才舔一舔嘴唇。努力张嘴,出口的语声却是几不可闻,“公子,忧思伤身,您身上尚未大安,这些凄婉诗文,苦心劳神……还是少做些为是啊。”“我地身子我自己知道,哪里就有那么多顾忌。”轻笑摇头。但见兰卿表情关切而坚定。青梵不由稍稍收敛了笑容。随即叹一口气 道:“兰卿,别人不知,你还不晓得我?就算医者不自医,身体情况怎样,如何调理保养,总比别人清楚些。现在在这里,不过是想避开朝廷上那些琐碎麻烦的事。才借了头痛躲出来。这三五个月安心不动地调养休息,再严重的劳神疲惫也都该恢复过来。今天早上唐绍唐御医诊脉的时候你也在旁边,他说什么不是都听见了?我是三十岁,不是一百三十的风烛残年。兰卿你这样小心,不是反而让我不得宽心吗?”兰卿本来瞪眼凝视,似等他一说完便要劝说反驳。但听到末两句,终于忍不住也笑了一笑,“兰卿只想好好地跟着公子。公子既开口说一百三十岁。就请一定保重自己。也允许兰卿继续在身边,伺候公子一百年。”人生七十古来稀,西云大陆六十已可算高寿。然而注意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认真,青梵沉默一下,随即勾起嘴角:“兰卿,六年前我就说过,柳府的长史太委屈了你。你天生是该站在朝堂上的人,林间非之 后,帝国副相才是你应属地位置。国有贤才而不举用,可是我这督点三司大司正地失职,我在,你早晚会站到那个位子上去地。”顿一顿,看着青年长史紧皱的眉头,青梵脸上笑容不由愈深,“或者,我现在就写一道荐表给林间非。以‘长史二卿’之名,就算外放一州刺史、州牧,别人也不能说过分。”“不,大人!兰卿不愿离开——”凝视柳青梵,见他脸上微微含笑,却是转身正对了榻上案几,取过了案头多宝格中公文专用的纸张,提起笔竟是当真开始草拟荐表。兰卿大惊之下,两眼精光闪烁,嘴唇不自禁阵阵颤抖,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强烈扭曲起来。看一眼门边悄然转过身去的月写影,再看一眼盘膝榻 上、仔细斟酌着词句的青袍男子,兰卿突觉手心一阵剧痛,竟是指甲在无意间刺破了掌心。看着青石地砖上滴开的点点鲜红,兰卿深吸一口 气,双膝一曲,猛地跪在榻前。“公子!”笔凝在了半空,青梵缓缓转过眼,注视他片刻,方才淡淡开口: “这是在做什么呢?兰卿,你是聪明人,好学、谨慎,做任何事都尽心尽力。跟在我身边地这几年,整理文案、编录文集,与我一起议论朝政人事,不自夸地说,让你学到了不少治国理政的实际东西。加上你先前皇帝影卫的训练,不说能否与靖王相比,但像秋原镜叶、袁子长之流,见识应变,其实都远在你之下。人才难得,没有人舍得轻易放弃,何况又到了这样的时机局势,你留着不走,又打算等到什么时候?要知道,就算是我的荐表,也是会有时效时限的。”“大人,大司正大人……”见柳青梵口中从容,平静泰然的面孔上一双幽黑眼眸却透露出异常冷漠的光彩,兰卿心里直如惊雷滚滚,急忙膝行两步,额头重重磕上榻边硬木,“柳太傅!兰卿……属下从来没有离开大人地念头!从那一日大人点破兰卿身份却仍然给予信任,教诲指点,委以府院机要之事,兰卿便立下追随大人一生地誓言。兰卿是柳府长史、大人的下属,但在我心中,大人早已不仅仅是因奉上命侍候跟随的上官。在府中八年,在大人身边六年,大人为国操劳竭尽心力,秉持公心正义,为我北洛谋定万世基业——大人地恩德信赖,兰卿无以报 答;而大人的行事风骨,为国为民的真心,更让兰卿不能不衷心敬服!皇上他……皇上自是有皇上的考虑,兰卿人微言轻,也不敢妄测妄议皇帝陛下心意作为,但心中早已决意绝不离开。何况,兰卿所受皇命就是要在大人身边,现在就算大人下令驱赶,我也不会走——大人可以不信兰卿的心意,但大人一定不会怀疑影卫的忠诚!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兰卿都是您的下属。兰卿都随时在您身前听候驱策!”说着,猛然转 头,“月写影大人,兰卿求求您——请您看在同为影卫、同侍主人,为兰卿向大人说一句!”听兰卿一言转向月写影,神情始终平静如一地青梵倒是微微震了一震。转过眼,影卫果然投射来微带求恳的目光。对视半晌,见月写影竟是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青梵不由无奈轻叹一声:“你们啊……罢了兰卿。你先起来——这荐表我暂时不写就是。”额头又在榻边上磕一下。兰卿这才站起身来,随即伸手,抽过青梵写了一半的荐表径自撕个粉碎。看到望着碎片纷落飞扬,青年长史脸上随之升起的淡淡笑容,青梵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紧抿的嘴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但随即感觉到月写影注视自己的目光,忙轻咳一声。定一定心神,慢慢缓和了脸上表情: 自愿留下,我也不会强赶你走。只是,柳府,只能供你暂时安身——才识俱备,总有一天,你是要出来为国效力的。”“是。大人。兰卿一定追随大人。为大人效命。笑一笑,不再去纠缠他混淆字词偷换概念地说法,青梵抓过榻上外袍随意披住。随后拣一张白纸铺在几上,重新拈起笔,一转眼,见青年长史眼中又是一抹一闪而过地不安,青梵不由轻笑出声:“这倒是正经而且要紧地公文——今天十月 六,距离十二月万寿节不过一个月时 间。今年是胤轩帝陛下六十大寿,从去年秋天开始朝廷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相关庆典安排,加上旧炎平定、靖宁亲王归国回京,礼仪隆重必将是历次万寿节庆典之最。身为北洛的臣子,那一天要在驾前奉献的贺文和寿礼,可是没剩下多少时间筹划准备了。”听着他沉静平和的语声,定定注视更搜索他面孔上每一丝细微波 动,兰卿脸上表情连续变了好几变,最终显出由衷的惊惶和自责:“是的大人,万寿节的贺礼早该预备了。兰卿糊涂,兰卿失职,连这样重要地事情都……”“不必这样。你掌着府上对外的一切事务,往来应酬繁多,事又琐碎纷杂,偶然忘记也是人之常情嘛。”青梵微笑一下,抬手示意他转向南墙书架上,“青云挑万字纹的锦囊,把那个拿过来。”兰卿依言取下锦囊,送到青梵面前。“打开,看一看。”兰卿取出锦囊内卷轴,月写影随即上前持住一端,两人一起将画卷缓缓展开。接到兰卿见之震惊,随即投来的询问的眼神,青梵笑一笑道:“每年都是这样一幅,本也没什么新意。不过六十是为大寿,较往年增加些卷轴长度,也算是郑重之礼了。兰卿,你平日在书画上用心也多,依你看,今年这一幅比往年如何?”平静的语声,透露出难得的兴致勃勃。兰卿微觉诧异,不敢怠慢,急忙细看卷轴,却是工笔绘的长卷配上了长诗。精致细腻地笔触,在不过一尺宽地画纸上顺次展开四季农人劳作与生活的图景;从牧童短笛上的每一个笛孔,到田间偷闲地农人裤脚上每一条褶皱,莫不刻画精细,栩栩如生。画卷上方的留白处,以柳青梵那一笔清峻挺秀的蝇头小楷写着与其下场景相应的诗句。循着图画,兰卿轻轻念出声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松日觱发,兰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茜月于 ,棠月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西云大陆十二月花朝,分别对应着红茜、玉棠、雪梨、青杏、蒲 兰、绯樱、紫榴、 蓼、金萼、银桂、赤松、素兰十二种植物花卉。大陆习俗,常以相应花朝称呼月份,因此一月也称“茜月”,素兰花朝的十二月亦作“兰日”。柳青梵诗画以自冬入春始,描绘一年农时农事极尽生动细致,融会在一幅卷轴之上,顿生万里江山,百姓乐业安居、太平丰稔的盛世气象。卷末以众人公祭宴乐图景为结,诗句更落在语义恭贺的“万寿无疆”上,点明寿礼之题旨,寓意精巧而又深远绵长。西云大陆绘画素来推崇写意,讲求水墨渲染,这般似照景描画的写实工笔长卷,柳青梵之前也从未尝试,兰卿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构图。但见这一幅诗画相配,珠联璧合,细思内中,更是有无穷深意,兰卿凝视画卷,一时竟是痴了。“……大人,这一幅诗画长卷,名字是《七月》么?”良久,兰卿才回转过头,看向榻上静静含笑的柳青梵。“这幅长卷描绘一年农事情境,正合我北洛以农为本、大兴农桑之国策。四方民情习俗谓之‘风’,农桑为国之根本、万民生存之源,也是掌国执政的正道,这一篇《七月》,称为‘正风’也无不妥吧!不 过,最后的名字,当然还是要留给胤轩帝陛下。”侧一侧身倚住榻上靠垫,青梵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将肩上披着的衣袍拉上一些,目光随意似的在案几上扫过,“不错,七月……以头两字为名,也是诗文题目的习惯,就像这一篇《七月》,就像那一篇《锦瑟》……”见柳青梵一手支颐,脸上又一次露出追想叹惋的表情,兰卿心中又是一震,强烈的酸楚顿时弥散胸膛。看一眼他肩上缓缓滑落的外袍,案几上被夕阳照得微微金红的纸张,默然片刻,兰卿猛地转身,快步离开书房。“主上!”看着那透出绝然的背影,月写影突觉一股寒气自脚底袭上,不禁顿时喊出声。“兰长史他——”“任他去吧,不必担心。”瞬间收敛起全部表情,露出如岩石般坚刚的线条,柳青梵淡淡的声音在不大的书房中竟发出隐隐的回响。“人各有志。人心一道,能计算,却不可强求。柳青梵为人,凡事无不先谋划而后动,‘待人以诚’四个字,说起来多少愧疚。偏偏有义父,有林间非,今日又有兰卿坦诚心意,柳青梵能得人相待如此……已是足够啦。” 影。”“是,主上。”“你是我的影卫,所以相信我——陪我安心地待在这里,一切都不必担心。”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锦瑟》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 ,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诗.av < www m, , , )正文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三章 无限风尘无尽沾(上)陛下,解酒的茶。”接过宫人呈上来的托盘又轻声叮咛嘱咐几句,看着左右内监侍女都垂手远远退出了澹宁宫殿外,和苏这才端了茶盘悄声到风胥然倚坐的榻边。或许是酒劲尚在懒于动作,不曾除却一身朝服的胤轩帝直接靠住榻上软垫,双目微合似是养神,贴身内侍走到身前却随意一挥手,“传谟阁有折子递进来?还有内府的奏呈,月末惯例要送上来,都拿过来这 里。”见胤轩帝喝过了解酒茶却仍是斜侧着身子歪在榻上,内廷总管稍稍犹豫一下,随即轻声道:“殿外是有折子,但其实,送上来事务也没多少紧急的。今天靖王回归大喜,陛下已经为各处仪式阅兵、朝会赐宴走动了一日,又喝了不少酒。现在都过子时,夜深了,陛下还是早些歇息才好。”风胥然闻言顿时抬头。鹰目中陡然射出的光彩或许会令其他内监宫人见之惊跳,但对伺候了皇帝四十年有余的和苏却引不起任何表情波 澜。见他目光沉静,风胥然嘴角随即浮起淡淡一个笑容:“跟朕那么多年,还会不晓得朕的脾气?知道还有政务积在那里,一日的事情没有做完,便是真的睡去也睡不安稳。既然都已经带进殿来,那就快一点给朕拿过来。早些看完了,朕好去歇息睡觉,你也好早些安心。”“是,皇上。”沉默一下,见风胥然已经自己动手将描金绣锦的朝服外袍脱下来。和苏急忙伸手接过。将衣袍放到一边,和苏这才将方才就已经带进偏殿地一小迭奏折移到榻上胤轩帝身前的几案;安置好笔墨,四周环视一下,又多移来一盏烛台。拈笔在手的胤轩帝抬目向他满意地笑一下,随即在几案某处轻轻一拨拉开一只暗屉。见他自暗屉取出一只小盒,随手沾一沾盒中便向唇间抹去,和苏不由皱起眉头,“皇 上……”“和苏!”低喝一声。止住接下来已经料到内容的话。风胥然随即放缓了语声。“朕有分寸,只这一点。今晚酒确实饮多了两杯,朕只是提提神而已。”没有答话,和苏只是垂下手退到一边,静静看烛光下细阅奏折的胤轩帝。即便略显幽暗的烛光,也看得清金冠下一根根发亮的白发;尤其最近两年、最近两月,乌发里迅速混掺的银丝和近乎已经全白地鬓角。都显示着这位刚毅威严地北洛君主最真实地年龄。虽然批阅公文的速度从未有明显的减缓,御笔落纸的速度和力度也不曾有半点降低,但从贴身随侍了四十年的目光看来,视物时眯起的双眼、不在人前时微偻的脊 背、一次只能集中贯注一件事情地精神……还有思索处治政务时越来越频繁的走神和突来疲惫,和苏并不以为这些征兆真如胤轩帝努力试图表现出的那样想忽略便可以忽略;从那只原本是为防万一才秘密打造的暗屉两次打开间越来越短的时间间隔,就可以很清楚地映证当初御医柳衍调制药膏时便反复强调的那个“便是再竭尽人力,也无法真正推延的事实”。人生七十古来稀,六十岁。已经算得上西云大陆通常认为的高寿 了。胤轩帝文武双全。自幼精习弓马骑射,身体根基极佳。而先为景文帝爱子,后登基为帝。天家既重养生,风胥然一生不曾有过大病;唯一一次重创大伤,是因其兄风 然暗算遇刺跌落深谷,但随即便为恰在其处隐居地道门柳衍所救。柳青阳人称“圣手”,医术之高毋庸多言,风胥然年富力强血气正盛,得他精心疗治,恢复既快,而且几乎毫无后遗影响可言。这位自皇子起便雄心刚健、凡事能为则竭力而为地皇帝,登基二十六年来的雷厉果敢励精图治,倚靠的除去时刻冷静地过人头 脑,卓绝的帝王与驭下之术以及朝野贤士能臣的拥护支持,健康强健、经得起任何风雨的身体,实可谓数十年如一日勤政治国的根本。自小服侍跟随,朝夕相处了四十余年,和苏几乎无法想象自己威严高傲的君主会因为本身机体的衰老而显出任何的软弱无力,更会自觉不自觉地抗拒去接受可能的现实,甚至哪怕只是假想那样的情景。然而,正如主上之所以始终看重自己的原因,多年来能不负总掌内廷和统领皇帝暗影的重任相委,唯一跟随胤轩帝身侧从未稍离的和苏,无论何时都能自如地收敛起一切私心,冷静看透所有残酷的真实。“从来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但真正可怕的不是人生的脚步切实踏入迟暮,而是那让视死亦能如归的勇者、大将正面相对时也无法控制内心颤栗的,对时间无情的铁律、对年老衰末的事实,乃至对一切无常未知的本能畏惧。垂垂老矣——只有真正看到了现象现实,才会深刻地感受到那种纵有心,力也不能及的悲哀和恐惧。六十年风雨随时保持敏锐和警觉,洞悉周围人与物每一个细微变 帝,从来不是会忽略自身内部发出的种种警告的人,但同样的,也绝不是一旦接受了无奈事实,便无所作为听天由命之人。天性刚强倔犟的皇帝,擅长以形式善变而实质坚定的手段扭转种种不利,更习惯于用不容改变的意志粉碎一切横亘面前的阻碍。胤轩二十四年开始的洛、炎大战,朝野上下,人们的眼睛只能看得到的似乎只有这一场战争。然而擎云宫深处,悄然开始的另一场同样关系到北洛命脉国运、甚至较两军前线更为艰苦卓绝的战斗,却被胤轩帝掩盖得不露一丝半毫。这是陛下一个人的战争——没有人可以插手。身为臣子、随侍、心腹,和苏深知。对胤轩帝,自己唯一能做地,只有冷静地、不带任何心绪地旁观。微微垂下眼眸,和苏在心中深深叹一口气:不带任何心绪地旁观,因为……风胥然不需要身边的人为此产生任何心绪,更不需要这些心绪可能对他一切作为决定带来的任何波动和影响。乾纲独断是帝王的特权也是维护王权的基本,不了解这一点的人,绝不能在擎云宫里生存。“和苏。”君王低沉的呼喊顿时唤回正飞往危险边缘的神思。和苏急忙上前一步。“皇上……”目光扫过几案上茶碗、砚池、烛台等等。见并无需用自己,正微微疑惑间,目光一瞥却见胤轩帝捏住纸边地奏折,摊开地内页上鲜红地朱砂点点,映着几上烛光竟是异常的刺目。和苏心中微 骇,却是定心凝神,重新向风胥然手上看去。分辨出那奏折纸页边缘上隐隐两叶修长印记。和苏已然知晓此封奏书来处,正自沉吟斟酌开口,耳边胤轩帝语声已沉沉响起:“御医院唐绍的奏书,说柳青梵身子已经大安,可以回到朝廷里来——养病,完全安心地休息,就让他在那里,可是已经没有再多的理由了……朕已经连这最后一个借口也没有了。和苏。你说。朕该怎么办?”沉默着,和苏无法开口回答,只能平静地迎上胤轩帝的目光。“朕该怎么办。和苏……那孩子不肯领朕的情,已经完全地好起 来。”叹一口气,风胥然语声轻得似全是在自言自语,“完全继承了柳衍的医术,用他地话说甚至早已青出于蓝。唐绍是御医院的首领,可也不能跟他父子相比。朕明明已经指了最好的路给他,那般大方地把凡是可能需要用到的都送给了他,为什么青梵就是不愿意……明明可以再拖延两年,甚至哪怕再拖几个月的,为什么非要逼朕那样着急地就……固执,固执!”风胥然握手成拳,在几案上一下一下狠狠捶着。虽然声音沉闷,但从几案表面的微震完全可知胤轩帝用力,和苏不由急唤一声:“皇 上!”闻声抬头,烛光下幽黑锐利的鹰目深处仿佛跳着两团火,和苏心中顿时巨震,只听胤轩帝语声越发低沉而阴狠:“固执……都是这样,这对父子根本一模一样,都喜欢将朕逼到没有一点退路!明知道朕最痛 恨、最顾忌的是什么,可就是不体谅;只顺着他自己地心意一步都不退让,甚至无所谓最后是不是也赔上他自己!这对父子,这对该死地父 子……还真是一对父子!”“皇上……”变化的语气,和苏心知此刻胤轩帝口中“父子”所指已然变换。见他情绪渐渐激荡,想要劝谏分说,却发现自己竟全不知如何说起。低了头,更不敢多看君主此刻目光表情,和苏只能在口中一遍又一遍喃喃呼喊:“陛下,皇帝陛下……”“和苏。”“皇……上?”猛然惊觉胤轩帝脸上收敛起全部的表情,刀削石刻般生冷刚硬地面部线条透露出四十年仅见的固执决意,和苏顿时抑住呼吸。“这件事朕必须做,也只能由朕来做。虽然朕本想再拖延些时 间,只要他能体会朕的心意;可如今,却是他自己逼我——和苏,这一点,你明白朕吗?”压住心里长长一声叹息,和苏退开一步,在胤轩帝身前拜倒:“和苏不敢说明白皇上的心思。但,陛下的决定从来都是为了我北洛与王族的千秋万代,这一点,绝对不会有错!”凝视他片刻,风胥然神情渐渐缓和,抬手示意他起身,嘴角边也扬起一丝意味难言的细微弧度。“是啊,都是为了我风氏王族……朕所做的这一切。”将面前早被朱笔淋得斑驳的奏折合起,随手搁在案角,风胥然又注视它片刻,口中几不可闻地轻声喃喃,“唉……都被朕污坏 了,这可怎么处置发还呢?”瞥一眼胤轩帝脸上似乎确有烦恼的淡淡表情,和苏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拿过案角的奏折抬手就往烛焰上凑去。眼见着火光下奏书顿时如灰色蝴蝶翻飞,轻薄的即在空气中散尽,和苏这才向胤轩帝转过身。然后 下礼去。默默看着他动作,到这时胤轩帝嘴角终于扬起一个可以分辨的微 笑,但语声却透出一股由衷地沉郁:“这就是你的想法吗,和苏?灰飞烟灭,确实算是世上最干净的去法。但烈焰焚身又是何等样的痛苦……和苏,他曾照顾你家人老母,往来间不浅的恩情,这样做。可以吗?”“一切厚谊大恩。臣不敢忘。也不能忘——所以,这是唯一可能符合他心意的去法;公子知道了,想必也会认可,会高兴的。”沉默着,风胥然笑容缓缓加深,眼光却是幽暗深沉,再看不出一丝波澜。“不错。他会高兴的——当初他为那个草原女子选择地去法便是如此。还有二十七年前,君雾臣……朕终是要成全他们父子地。”听胤轩帝轻声低语,一字一句缓慢送出,仿佛太庙中最重地铜钟般音响低沉而震动心魄。和苏悄悄抬眼,却被风胥然满面再不掩饰的无奈与疲惫骇了一跳,直觉出声:“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