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示意徐韵芳坐到榻上相对的位置,两人相对沉默片刻,风胥然才端起那杯参茶浅浅咂一口。茶汤入口,一股苦意顿时在舌边四散漫 延。“青梵同她说了司冥带兵往东炎复仇的事情?”徐韵芳缓缓摇头:“一个字也没有提。”见胤轩帝抬眼微愕,脸色一白随即转开眼去。“昏迷了整整三天,醒过来却不是熟悉地王府;没了孩子丈夫也不在身边,所有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不敢动不敢言地模 样,什么事情都要蒙她一个人在鼓里,对那孩子……未免太过了。”“皇后你——”风胥然面色方沉,然而目光一转对上同样直直看过来地徐韵芳,但见她苍白了颜色,神情之间却满是近乎执拗的异常坚 定。胤轩帝心中一震。顿时想起这位元配皇后温柔宽和的为人外表 下。骨子里超乎常人地坚强个性。不由轻轻一口气叹出:“因为被敌国之人下毒而失了世子,丈夫起兵为自己和孩子复仇,这些……就算知道了她心里也不会更好过一分。何况战事一起,司冥从来都是身先士卒决不落于人后的,这不是让她更操上一颗心吗?十来个公主王妃当中你素来最疼爱佩兰那孩子,这次怎么就……”“皇上,臣妾只是觉得。佩兰是吃得起苦头也经历住风雨的孩子。虽然后宫女子不问朝廷不通国事,但自己夫君心里地志向、每日里计算着谋划着什么总是知道地;对自己地夫君什么事情有利,什么事情又是自己可以帮得上忙的,那无论自己受多大的罪也心甘情愿为丈夫去 做。”徐韵芳淡淡笑一笑,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太自然的红,“佩兰是司冥的皇子正妃,两年多来宫里宫外朝廷上下没有一个不夸赞她品性为人,就连无知百姓也传说靖王妃贤德。自然是有能够跟赫赫冥王声名相配相符的东西在心里。神明教导夫妻本是一体。我从来都听说司冥凡事皆不瞒着佩兰——两个孩子之间默契这样好,偏这种时候离了她身边,他要去做什么以佩兰地心思还猜不出来?倒不如我这为人母后的先说破了。少了那些心思宛转,也省得她在这件事情上再多耗费心 力。”见徐韵芳说着抬头凝视自己,风胥然不由摇一摇: 今天这一封折子,是战是和都有了说辞,于司冥、于朝廷、于她自己都足够了。至于是不是能够打动司冥,接到信就回转京城消弭这一场战 事,现在看来,倒没有那么重要。”“司冥打消念头消弭战事……皇上方才不是已经令林间非林大人修好国书了么?”徐韵芳闻言一呆,“向东炎问罪的国书一出,加上在边境的陈兵,战事岂不是已经成为定局?”风胥然顿时轻笑起来:“啊,这种事便是皇后的不知了。”见徐韵芳微显惶恐之色,嘴一张似乎立即就要阻断自己下面的说话,胤轩帝顿时随意地摆一摆手,“西陵有太宁会盟之约,国书只是告知和重申,无碍于我与他国战和。其余邻邦小国,是让他们安分守己莫要轻举妄动浑水摸鱼。至于东炎么……朕是问罪,若鸿逵帝也肯认错谢罪,惩处了毒害之源又诚心向我赔礼,两国依旧作为兄弟之邦也无甚不可。皇后,靖王妃也好你也好,心里都是不希望这场仗就这么打起来的吧?林间非和朕,也觉得这一仗来得太快太早了。”徐韵芳微微扯动嘴角笑一笑:“皇上,臣妾只是个女子,朝廷军队这些事是不懂的。只是母亲怜惜着孩子,不愿见到他们再有损伤。何况,”徐韵芳低下了头,语声极低且缓地说道,“这些年我也慢慢转过心思来了:司冥原是个再好不过地孩子,因为与他完全无关地一点点事情芥蒂了这么多年更冷落了这么多年,臣妾……实在愧为人母。”风胥然闻言微怔,注目徐韵芳。但见她微白的面容上显出真实的歉疚和后悔,胤轩帝心中不由也是一股淡淡苦涩。“这件事情怨朕……不是皇后地过错。司冥天性仁厚,又一直得柳青梵教导,虽然多少年领兵行政养得性子冷淡了些,说到这个‘孝’字,还是从没有可指责之处 的。”“皇上说得是,问安行礼,尽孝时的真心,他从不比旁人少;只是隔膜了太多年,臣妾不敢奢求更多亲近。还好有佩兰这孩子伶俐,能得人毫无介怀的喜欢。他两个相亲相敬,琴瑟和谐没有半点真正不快。司冥在朝廷上再劳累辛苦都有人可以说话,有家可以倚靠,对自己的妻儿又心疼爱护到这个份上,总算是没有因为臣妾当年的失职令他心有阴翳迁及子孙。这次佩兰遭了这么大的苦头,一醒过来知道了始末却还努力安抚宽慰旁人,臣妾看着心里真是痛如刀绞。”叹一口气,徐韵芳真正红了眼圈,指尖在颊上轻轻点了两点,“说句逾矩不知轻重的话,司冥能为她发这么大的火气带兵出征复仇,臣妾心里真觉得这才不枉了佩兰素日待他的一番夫妻情意。而想到夫君能够为她做到如此,身为妻子也是值得人羡慕的了。”听徐韵芳语气诚挚,尤其最后一句与语中“羡慕”一词情绪分毫不差的由衷感叹,风胥然心中不由也是感慨暗生:结 近四十载,他如何不了解妻子为人?被所有人奉为国母典范的贤后,自己亲赐的“睿敏恭德”的匾额还在她凤仪宫中;无论风雨艰难始终保持与尊贵身份相称的风度,一举一动从未曾失过半点分寸,温婉和谐无处不堪为母仪……今日能说出这样一席话,想来这番心事在她心中也是藏了许久了。见她一边说着一边侧转了脸,显是心情激动而不愿自己看到,风胥然略一沉 默,抬手将和苏适时递过来的参茶推到她手边。“皇上,说到底,臣妾只有一件事情想要相求。”努力平复一下激荡心绪,徐韵芳转过脸来注视风胥然。“无论此番战事胜败,也不管朝廷百姓议论如何,都不要苛责靖王好么?他还是个孩子,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难免过激。如果可以从旁回护,但求陛下顾念父子亲情,饶恕他种种冲动任性。”“那日他走之前……在你宫中到底与你说了什么?”见胤轩帝沉默良久才缓缓问出这一句,徐韵芳表情微带凄然地笑一笑:“那夜他一身戎装战甲地闯到臣妾宫里,只说了一句——‘佩兰便全拜托您了,母亲’。二十年来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词……皇上您知道的,那孩子两年前才开始慢慢习惯不称呼‘皇后娘娘’而改口 ‘母后’。二十年来第一次他以儿子的身份请求自己的生身母亲为他做点什么。臣妾没有其他能做的,但如果可以用皇后的位子堵住那些好事多舌、全无体谅之心的人的嘴,差不多也可以对得起这晚了多少年的一声‘母亲’。”风胥然呆了半晌,嘴张了几张,话到口边却突然一转:“那……司廷呢?”徐韵芳一怔,嘴角随即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起身转到胤轩帝身前跪下行一个大礼,这才抬起头直视风胥然:“臣妾确实有过不少私心,但皇储千秋大事,如何敢以私爱有害国家?天下惟德者居之,立嫡立长立贤等等规矩,终究也只在民心二字。皇上英明宽容,历练诸子,多年亦未有一语责难加诸臣妾之身。而今臣妾更不想多闻多问,只求幼子喜乐平安,望皇上能够成全。”“起来吧。”凝视徐韵芳,胤轩帝终于露出了同样温和的笑容。从榻上站起身,目光随意扫过屋中,视线掠过脚边的黄铜火盆时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橙红色的火光透过盆盖上精巧的镂空花格耀出一片柔和的暖色,映得凝了一层薄薄白霜的玻璃窗子也不再显得如方才那般寒冷。——柳青梵啊,这就是你连日进宫看顾秋原佩兰的根由吧?这两天乱过了头,朕几乎都被你瞒过了呢。然而几日来一直以各种借口避免与朝臣、与朕相见的你,也是时候表明自己的心意了……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七章 摧千千结(下)宁宫朝会结束,胤轩帝与徐皇后到凤仪宫偏殿探看靖王妃秋原佩兰。劝勉安抚了靖王妃几句,又召了连续几日跟随皇后照看的几位公主和皇子妃一同用过午膳,风胥然这才从凤仪宫中出来。御驾一路向北,直望御花园而去。路上陆续屏退随驾的侍从宫人,将近位于擎云皇宫正北的御花园时身边只留了和苏一个。皇家园林融会天下四时之景,虽时已隆冬,抬眼犹有青葱炫然。淡淡扫一眼身后那一片殿宇深沉,胤轩帝微微勾起嘴角——少有生气的巍峨皇宫,只有融会了北洛最精致山川与园林美景的御花园是柳青梵难得的偏爱;遇到艰难抉择大事,或是心思繁杂之际,每常在园中漫步思 索。自己也早已习惯在这样一种隐秘然而轻松的环境中与他商讨那些至为关键的国事朝务。见皇家侍卫已见到御驾行礼,风胥然略一颔首示意和苏吩咐过其他侍卫宫人,自己对上其中侍卫首领。“他在玉波亭……整整半日?”看向躬身回话的皇家侍卫,胤轩帝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下意识地看一眼回归身侧的和苏,果然从他眼里看到同样的震动。柳青梵喜好御花园中景致,少居宫中之时常在御苑流连,更以其中景致多有佳作。除了因他一首《青玉案》“更摇落、星如雨”而更名为“堕星”的大湖,其他建筑诸如流水坞、扫花居之类也多由他诗赋词章得名或更名。然而柳青梵将御花园中处处景致说遍作遍,却独独留下一处玉波亭。不仅如此。在堕星湖一角湖港的玉波亭也是他除非必要极少停留地所在——风胥然心中自然明白,那是柳青梵初到擎云宫时,为不使柳衍身受束缚,在此与自己定下出仕的约定。赫赫君家的血脉天生一股骄傲与强硬,从来不愿受制于人,柳青梵一切举动虽然皆是出于自愿,到底有审时度势的权宜在其中。纵是他少年老成处处自持,言行举止显露出一派并不做作的从容自若。许多微小之处还是不能如君雾臣那般绝不留半点痕迹。此刻听到侍卫回话。风胥然心中不觉微微有异。但惊愕稍去随即默然。细细思索着几日情形,威严方正的面庞越发严肃深沉起来。数日来,柳青梵都是以随时查看靖王妃病情的理由留在擎云宫中——森严的内廷律令隔绝了一众或激动或紧张地朝臣;秋原佩兰病情难 定、需要善医之人随时注意,更令他名正言顺地推开了一切理当出席地朝会。因此崇安殿上、 宁宫里文武群臣为战与不战每日争得不可开 交,却是谁也不知道朝中唯一地太子太傅对自己教导皇子此番举动的真正心意。只是,柳青梵胤轩八年入朝至今整整一十五年,自暗中协助筹谋新政到奉旨出掌督点三司统领百官。纵然百官争执不休,自己又如何不了解他的为人行事?不言不语,任着朝中议论,情况看起来似是与胤轩二十年河政与军务下的诸皇子暗争之时并无二致;但究其真实利害,涉及家国天下之深之重,两者实在是天差地远。伸手抚一抚腰间蓝玉,风胥然缓缓摇头:虽然是默认了他的举动,但做出决断的那一刻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被逼无奈。却还是让身为君王地自己在无意识间再次握紧了那块从不离身的蓝玉。“皇上。”见一身水色袍服的青年已迎出亭来。风胥然却兀自伫步,神思似有不属,和苏略感奇怪。低垂了眉眼轻轻提醒一声。猛然回神,不去与那仅仅躬身为礼的青年太傅目光相接,胤轩帝只是回头吩咐跟随多年的贴身侍从:“朕手上那挂黄玉珠子落在皇后处 了……去取来。”和苏微微一怔,极快地看一眼风胥然与柳青梵两个人眼光脸色随即向胤轩帝躬身:“是,皇上。”看着和苏领命匆匆而去,一路上左右几个盼顾自己耳力所及范围之内已是再无其他人声,青梵不由微微扬一扬嘴角。随即转身,对上已在玉波亭中安然落座、此刻正目光静静看来的胤轩帝,沉默片刻后撩衣屈膝:“臣,柳青梵向皇帝陛下请罪。”“五城巡检司周斌以京城混入他国奸细而不查,有失职守,呈书谢罪还在宫门外跪了整整两天。禁卫军统领穆郡王风司文立即跟着奏本,一边替周斌跟自己请罪。兵部白羽领着一群人连夜调动军备,一切先斩后奏处置完了再来痛陈军机厉害,顺便再为那些自作主张请罪。靖王妃秋原佩兰刚刚从塔尔门前转了一圈回来,药碗都拿不稳就捉了笔写折子请罪……现在,总算轮到你柳青梵也来请罪。”默默凝视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呈现弱势求恳之姿的青年,风胥然方将平复的、因见他下跪而震动地心中又是一阵波澜。摇一摇头同时抬手示意他起身,眼前迅速闪过记忆中他屈指可数地几次主动屈膝的情景,胤轩帝心下不由又是轻叹。静默片刻,方才语声淡淡地开口,脸上表情亦是沉静无波。“说吧青梵,又是什么好理由可以纵容着他任性出兵,直把军国大事当成随心胡闹!”“胡闹……陛下认为靖王这是胡闹?”“柳青梵,你是我北洛唯一的太子太傅,也是督点三司地大司 正……这是不是胡闹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不自觉地低沉了嗓音,风胥然微微皱眉,“我们都知道这绝对不是最好的时机——司冥根本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动手!东炎自己内里不乱,任何人想要从外部一口气吞掉它就根本是妄想!你让徐凝雪用神殿私存的粮棉物资,林间非、宗熙每年自夏秋两季赋税里暗暗扣下的数额,再加上前年军政改制后分离出来建设兵团地生产积累。就算这些全部聚到一起也撑不住两三年的战事。何况东辽阔地广人稀,从阳城到兕宁一条大道上县城零零散 的城邑还不满十个。游牧部族马上马下自是来去自由,我再多的钱粮又经得起他几次劫掠抢夺?”顿一顿,“这,难道不是两年前你们亲往兕宁那一趟之后,三个人口口声声向朕说明的关键?可现在呢?现在这又是想干什么!”缓缓抬起眼,青梵静静看向已经不打算掩饰任何真实心情的北洛帝王:“皇帝陛下已经令朝廷全力为靖王这一战准备。那么这一战就没有因为靖王妃一封奏折而消弭的可能。射出去的箭无法回头。靖王殿下率亲卫离京地一刻就该很清楚可能地后果。也一定对战事地利弊了然于心,比如陛下方才所言的种种不利不当……这确实不是合适的时机。然而,皇帝陛下,柳青梵从不以为北洛的靖王风司冥会胡闹,柳青梵更不会以为风司冥这一次为妻子报仇而出征的举动是胡闹。”风胥然顿时抬头:“柳青梵?”“胤轩帝,皇帝陛下,风胥然——你是他的皇帝。他的君主,但你更是他地亲生父亲。胤轩二年到胤轩二十二年,这整整二十一年,你见他落泪有几次?”见风胥然因自己骤然改变的称呼惊愕抬头,一双威严黑眸显出被冒犯的不悦,青梵语声倏地转向冰冷,“你再摸摸自己的右臂——胤轩十三年,我刺出的那一剑。那种痛。你已经彻底忘记了 么?”“你……”撇过眼,将目光从下意识握住自己右臂的胤轩帝身上抽离,青梵静静注目身前一片宁静湖水。“你是皇帝。是天子,但你也是一个人、一个父亲。那是你的孙子,你嫡亲的骨肉血脉,你最小儿子地头生子。父子妻儿,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够比这更亲近?至亲至爱遭受如此伤害,这其中地痛……风胥然,你心里难道没有一点点感觉么?胡闹,什么叫胡闹?人莫不亲其亲子其子,依天性而为,怎么会是胡闹!”“人莫不亲其亲子其子,说得好,青梵!但君家的子孙什么时候开始忘记天子非独天家之长,天下百姓皆天之子了?朕当然是父亲,但朕更是天子,北洛的一国之君!他是我儿子,可他更是北洛地靖宁亲王,天下为亲百姓为子才是他的天性;哪怕注定了要因此失去单纯血脉上的至亲,也是他身为我君王之子的天命!”皱着眉看向一身水色袍服的青年侧影,风胥然心头怒火莫名,“这条路难道不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既然开始就不能回头更不能停步,今天这样的事情根本只是一个开始!他甚至好运得根本不会因为面对的是同血同源的手足而心生负担——他直接将剑锋指向别国!”“好运……皇帝陛下竟然有这样的感觉?”忍不住轻轻一声冷笑,青梵倏然转身盯住风胥然双眼,“他是你的儿子——风胥然,你也知道那是你的儿子:北洛风氏的正统,胤轩帝皇后的嫡子,天家最最尊贵的血脉!可是从他生下来开始,擎云宫、秋肃殿、亚德兰草原、蝴蝶 谷……他吃了多少苦,这些年你难道不是一点点全部都看在眼里?那个孩子,满打满算,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风胥然陛下,你也算是一路艰辛坎坷,磨炼受尽苦头吃尽,但你好好想想算算,你二十一岁的时候比他又是如何?”“你这是……你这是在跟朕算账?!你替他鸣不平!不,不对,这绝不是柳青梵——朕知道你的,从来把朕激怒都只有一个目的。”努力稳定了心神,风胥然缓缓站起身来,“青梵,你知道朕不打算连在你眼前也要像和朝上其他臣子那样言不由衷地演戏。我要你亲口告诉朕——你必须亲口告诉朕,你这次到底想干什么,你刚才又究竟想说些什 么!”青梵淡淡笑一笑,微微垂下眉眼:“我想说什么干什么?我只是想真正纵容他一回,我只是想为唯一真正疼爱的孩子保留一点人的感 情。”“为他保留一点人的感情……上位者无情。身为帝王,一举一动。每一个判决都要牵动千万人命运。你却要保留他地私情纵容他的私心任性,哪怕他一个人妻子之情的成全要用多少性命鲜血去换,让我北洛多少子民的私情私爱从此断绝?”凝视青年漫看湖面波光的宁静表情,风胥然突然只觉一阵寒气透过厚实的靴底,自脚底直钻心窝。“不!帝王可以有心,天家却是无情——上位者无私,这是君家时刻不忘的教训,更不用说你!君无痕。你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皇帝陛下。靖王是你唯一选择的国储,这件事情自胤轩十八年战胜西陵晋封亲王就已经再无更改。风胥然,这些年你从未真正隐瞒一统大陆地心思。九位皇子虽皆出色且各有长才,符合一统建国武功文治要求地却只有这么一个。任何人都允许有雄心壮志,但任何雄心壮志都必须有相称地心胸、气度、才华,否则只能沦为不入流的妄想野心。陛下你这么多年步步为营的磨砺、锤炼,大局独断下的小心安排。若说到成就一代帝王的心意,用‘昭如日月’四个字来形容,青梵绝不会以为过分。”嘴角轻扬,青梵偏转过眼,向风胥然展出淡淡一个笑容:“天家无情,但陛下难道不明白,钢筋铁骨的皇帝虽自经得起风雨,铁石心肠的君主却绝不会是百姓与群臣之福?陛下既然要成就举世无双地继承者。这一次的成全。青梵又怎会能用区区‘胡闹’、‘任性’的词句为陛下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青梵你……”“皇帝陛下。”深吸一口气,青梵退后一步,敛衣躬身。“靖宁亲王此次出征虽然仓促,时机也非得兵长驱入边,不合用兵之道更不合治世之道。然而, 动,却未必是真正失策。只要安排得当,于我北洛一统大业有利无 弊。”深沉黑眸眼底深处闪过一道锐利光芒,胤轩帝缓缓舒展开皱紧的眉头。重新到亭中桌边坐下,“如何安排得当?”“慕容子归,帝后膝下长公主驸马之尊,身当上将统领士卒十万镇守玉乾关。边境多年纷争不断,零星战斗一日未歇。但为顾及边境民生,慕容子归将兵必以抚慰为主。此虽利于边境军民生活安乐,然而对上将而言,却是束手缚脚从未得一夕施展雄才。靖王此一次率兵直下,随军文若暄素擅协调军务,朝廷公文的周济则由苏逸全力支撑。宁平轩这一对刻薄搭档在传谟阁便有干练之名,更何况裴征原是军中参谋出 身,在宁平轩几年又知晓处治民生——这三个人一去,便是从此解了慕容子归身上枷锁。而东征的先锋大将能借此机会事先与国中其他军队将领操演排练、默契配合,于将来东征大事的最终得成,意义也是不能说不大的。”“这样说你也留意他许久了?”风胥然微微笑一笑,“不错,慕容子归,朕原本就属意于他。就算司冥不是今天这样地成绩,这个位置除了子归朕也不打算留给别人:驻守东平十四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东炎地军争特点战法战术,也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东方的地利民风。东征先锋大将,舍他其谁?只是说到与其他将军的操演配合,若在平时倒是不 错,但这一次以司冥一路东去地势道……这恐怕不是慕容子归缓冲化解得了的,青梵。”“青梵从未设想过慕容子归阻拦靖王。冥王军气势天下无敌,纵横驰骋无人可挡。若是慕容子归能够阻止靖王脚步,胤轩十四年的时候就不会有国门被攻破、城池失守的事情发生了。”风胥然脸色沉一沉,但随即恢复平静:“所以这场战事势必会拖得很长,北洛甚至可能会被拖垮。虽然哀兵必胜,以靖王在军民中的威望足够支撑很长一段时间,但终究长不过战事的半程。冥王军擅长的是千里奇袭,不是一寸土一分地的强攻固守,时过境迁人心转移,如何维系我赫赫冥王的不败威名?这场大战无论东炎还是北洛都输不起,朕担心的便在这里。”见胤轩帝目光缓缓向自己看来,一双幽深黑眸精光闪亮,青梵不由勾一勾嘴角:“‘不败’?陛下会不知道战场上只有常胜。而绝对没有不败?这等虚名,何必要去维系?”风胥然眼中光芒倏然一闪,但兴奋的神情瞬间转为暗藏压力地惊 疑:“虚名……你要司冥输?”“不是我要他输——不合用兵之道更不合治世之道,此战除了败还能有何结果?孤军深入无功而返,就算期间一度占取了城邑,也仅仅只是插旗夺名而已。不能真正收服草原人心,又怎能说成事立功?”轻轻摇一摇头,青梵嘴角微扬。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让他亲手摘了不败的名头。毁了这个虚名。未来的东征苦战才不至有无谓的负担。而受了兵败耻辱的冥王军却能达到必胜的效果:唯有知败知耻,勇武无畏又知道顾忌所在的铁军才能真正无敌于天下——败,也是一种历练和成就。”胤轩帝闻言扬眉:“青梵,你才说过,他的历练已经足够了。”“青梵所说,自然不是对靖王地历练。”向风胥然会意地微笑一 下,青梵在宽大地袍袖中握紧双手。“不是对他地历练,而是对北洛所有军队、全部军人的历练。战场上没有人可以不败,常胜、或是胜之较众,或者再退一步,在关键战役处能够得胜建功而名垂史册的世之名 将,要一生不尝败绩,便是当年‘西云军神’风亦文也未能做到。然而冥王少年成名,不败之名传于天下。国中军中更多有以靖王一人便可万事无忧之心。这几年和平无重大战事。虽厉兵演武,但军士谨慎禁忌之性多有磨损。对虚名的倚赖贴附,更将为军中大害。东征不能有一战之败。如此倾国大举须得处处谨慎稳妥,任何一点轻忽都会导致无法想象的后果。正如陛下方才所言,北洛……真正的输不起啊!”见胤轩帝脸上露出平静的浅淡笑容,青梵在袖中缓缓松开扣紧地十指,“至于这一次的败绩,军事一方情有可原暂且不多论。单是为妻子复仇的行动博得人情的美谈:承安京里人人知其屈辱,冥王军中个个敢为效力,而东炎却得了一个骄傲自负恣意任情、不惜将士性命毁损一世英名的‘毛躁小子’的消息。虽然东炎第一将军考斯 尔不会因此小视了冥王,但是他手下那些从来没有真正与冥王麾下交过手的将领……两三千条性 命,一个虚名换来后日数万乃至数十万将士的生机,这一笔,足够 了。”捕捉到他最后一句平静而冰冷地语声里几不可察地微微凝滞,风胥然眼中不由也是一黯,“是,为更多的性命考虑,这已经是最大的忍心了。”沉默片刻,“君无痕,朕很想问你:若是让那个孩子知道,若那个孩子听见你这番老成谋国地议论,你就不怕……你就不怕朕的皇子走上和朕当初同样的道路么?”目光在听到被着意加重的“老成谋国”四个字时闪动两下,但片刻就重新转回对上胤轩帝的幽黑双眸已是一片宁静。“那陛下就让他以为我终于护了他这一次——毕竟,当初我是真心想不顾一切护他到兕宁,取了御华焰的项上人头。”说了这么久,到底还有这一句话……是再不掩饰的真心实意吧。风胥然心中轻轻叹一口气,缓缓将目光从神情淡定的面孔上转开,投向玉波亭前那片广大的水冬日的湖面较其他季节为低,湖水边缘处裸露出的一点黑色的滩 涂。或衰黄或枯白的草叶结着尚未完全融尽的细碎冰粒静静伏在深色的淤泥上,反射着冬日午后并无多少温度的苍白日光发出一道道冷冰冰的光彩。只有河滩上两三只黑白相间的幼雀儿,不时蹦跳两下啄食草籽,在一片寒风萧索中透露出两分生气。耳中听着身边青年沉静而悠长的呼吸,突然惊觉自己竟在不自觉间将双手呵以热气,风胥然心中一顿。眼角一斜,瞥到青梵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影,胤轩帝唇边不由浮起一抹感叹似的淡淡苦笑。低垂下眉眼: “青梵。”“皇帝陛下。”“此事了结之后……成婚吧。”“皇帝陛下,怎么——”一贯自持的嗓音出现难得明显的情绪不稳,风胥然连眉眼都不稍 抬。只是淡淡继续道:“景文三十三年出生,胤轩六年入朝,十五岁青衣太傅名扬大陆;这些年一路与朕指点朝局筹谋策划,虽然在朝堂上看着年纪轻轻,青梵,你今年……到底二十有七了。”“是,陛下。但——”“胤轩十八年地时候朕问你你不应,数年来宗亲、朝臣之中凡有意者也多被你回绝。直到今天还是孤身一人。青梵。当初你向朕推托说不能爱重妻子护佑家人。朕当时默认,但如今再看你一路行事为人……人莫不亲其亲子其子。推己及人,青梵,朕的儿子尚得你如此成就守 护,你对自己亲族会如何朕岂能不知?你是太子太傅,帝师之重,为了王朝、为了君家、为了司冥。你的种种顾忌,又用下多少心思左右平 衡,朕自然能够体会。但骨血连心至亲至近,青梵你素性孤傲,冷静至于淡漠,若能得家人护爱,便是君雾臣魂灵有知也会感到欣慰。”定定看着胤轩帝,青梵眼中抑制不住光芒闪动:“皇帝陛下?”“还有你的义父。柳衍——青梵。别忘了还有他也需要有人为他在神前祈祷,百年后为他祭奠。或许君雾臣从未给过你天伦之乐,但柳衍只认了你这一个儿子。两门姓氏系于你一身。如此荣光……朕怎能忍心看它在眼前微弱乃至最终断绝?”眼前像是有一片红远远闪过,幽黑双眸陡然黯了一黯,青梵冷声 道:“风、胥、然,不要试着用话逼我——你不是柳衍,你不能。”胤轩帝微微笑一笑,随意似的挥一挥手,像是要将玉波亭中骤然凝滞的空气重新带动起来。“朕不想逼你,更不想伤了你——无痕,朕从来都没有真正想要对你不利。因为你终究是他留下的唯一的血脉,历代先皇和历代地爱尔索隆都在看着我们。青梵,论辈份君相是宰辅太傅、朕地老师;论你地年纪却是如朕子侄。擎云宫里六年,朝堂上又是四 年,前前后后十八年看着你从童蒙幼学长来。你的行事,你的为人,你的风骨,朕常挂在嘴边那句‘有子如此’中有多少真心实意青梵你听不出来看不出来么?而你现在居于朝中,看着你就像看见当年的君思隐、君雾臣;看着你为司冥筹策应对,就想见当年非凡公对武德帝,离尘公对承远帝的情景。可柳青梵到底不是君雾臣亲手亲口教导出来的君无 痕:仁术圣心地柳衍终究不过是个凡人,而你也绝不会像君雾臣那样,仅靠一个守护誓言就可以为了国家抹煞一切私情的决断。青梵,你更多的时候是柳青梵而并非君无痕,因为你远比自己想象的更看重私情——而这,也正是朕喜欢你,也之所以容得你的地方。”说到这里,风胥然向青梵笑一笑,随即转过眼望向开阔湖面。“若朕有子如你,再大的天下交付,朕都不会有半句多言。可天命注定无缘血亲父子,退求其次,你又亲口推脱了朕的半子之议。虽然不免遗憾,但朕始终希望你能有朝一日与自己选中的女子为伴为侣,续写爱尔索隆地传奇。可两年前听到来自兕宁、关于无双公主地消息……青梵,朕心里是什么滋味,你可能为朕想一想?”听到“兕宁”、“无双公主”几个字,青梵终于恍然,先前蹙紧的眉头也缓缓放开。凝视正自远眺湖泊的胤轩帝线条冷硬地侧脸表情,青梵沉默半晌方才静静开口:“为什么是这个时候?陛下在怀疑什么 吗?”“不,当然不是。朕了解司冥,奇兵奇术绝不是阴谋诡计,他心底光明磊落一辈子使不出这些手段。至于青梵你,朕才说了你比自己想象的更看重私情。这种事情若是别的国家别的王族你会算计得清清楚楚,但对于自己真心喜爱又照拂有加的人,就算是苦肉计也绝对不肯使出投毒这种于身体直接有伤的最不入流的手段。何况,其中还关系到那样一个真正无辜的孩子。朕当然不会怀疑靖王妃所承受的一切不是因为他国诡计而是源于最亲近之人的阴谋。”风胥然轻轻笑了一下,脸色的冰冷严肃却没有因此减少半分。“但是青梵你知道,就算不考虑战事结果,这一次的事情也不容易解决。御华焰不是善罢甘休的性子,而朕,从不想让自己落半点下风。”说着顿一顿,抬眼见和苏手捧了一串色泽近乎明黄的珠串快步走近玉波亭,胤轩帝不由掀起嘴角。抬手接过珠串,轻摩两下,随后递到青梵手里。“朕大婚时君相的贺礼——青梵,收着 吧。”握紧珠串,青梵低垂下双眼,躬身道:“是,臣……明白。”“明白就好。青梵,再陪朕在御苑里走走——虽然冬天,又阴沉,也算一种特别风景。”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八章 惊起几复东顾(上)雄关漫道。飞驰的马蹄踏破月夜森冷的寂静,尘土激起纷扬,在沁寒刺骨的空气中久久不散。东督护将军府外,两队甲冑分明的巡逻军士再一次相交而过。齐整的脚步声夹着隐隐的甲衣兵械相碰,以及或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格外严寒而较平日明显粗重的呼吸。将府灯火通明,守卫警戒而审视的目光 下,军阶相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异然而戎装无不严整的将领不时进出。人们脸上几乎如出一辙的肃然冷峻呼应着深沉的夜色,将陌城几日来空气中那根虽然看不见但分明始终存在的细弦绷得愈紧。愈来愈急愈逼愈近的马蹄,踏着一连串兵械出鞘又收还的声响的余波,在督护将军府门前戛然而止。干净利落翻身下马,李沐高举手上包裹严密的方盒大踏步迈进将 府——紫青色文囊收口处明亮绚烂的金色丝绦,让看惯各种军机急报,对此多已无动于衷的众人脸上不自觉地纷纷变色,一时凝滞的空气随即迅速流窜出无数错乱的呼吸。“东督护将军慕容子归何在?皇上有旨!”议事堂正座上慕容子归霍然而起,冷电一般的目光直逼昂首大步直入的来人,威猛刚毅的面庞却在闻声瞬间流露出终于稍松一口气的安 心。绕过书案快速到来人面前,口中说一句“李大人恕罪”同时躬身施礼,慕容子归随即便从李沐手里接过紫青囊,解出军报盒子拆取了旨意观看。议事堂上议论方毕。尚未散去就见承安天使奉旨到来的众将见两人公事交接已毕,顿时呼啦一声将李沐围住:“李将军承安是什么消息?”“李将军皇上旨意里什么意思?”“朝廷这次是不是总算同意我们狠打出气?”“季夫小子朝廷头批给我们派下多少钱粮?”七嘴八舌你争我挤,一双双眼睛死死盯住李沐,一张张脸上激动急切地表情更是将全部心事无一遗漏展示得清清楚楚。“承安的态度……皇上的意思旨意里面应该很清楚吧,怎么不先问子归将军倒都来围着我?”深陷昔时同袍包围,尤其面对两名已经干脆挤到身前扣住自己肩膀的从前上司和军中元老,李沐一边无奈苦笑一边半带求救地看向慕容子归。“明旨上写得非常清楚啊……”慕容子归微皱的眉头在抬头的一刻迅速放开,向着闻声齐齐盯视自己的众将朗声道:“为靖王复仇——我们出战!”不出意外地将府议事堂里顿时发出一片小小欢呼。两个须眉皆白的老将则是在欢呼声未落之际便向慕容子归踏上了一步:“将军。我等这就回营中按之前计划部署!”其他诸将见慕容子归颔首应允。顿时也收敛兴奋稳定神思,纷纷请示告退回营部署备战。见短短片刻之间弥散在将府地冷酷肃杀之气便被注入一股摩拳擦 掌、抑制不住地兴奋,慕容子归忍不住轻轻摇一摇头。定一定神随后转向满身风尘仆仆地李沐:“季夫连日赶路辛苦,先往卧房洗漱休息——明日再细说京里情况不迟。”李沐笑一笑拦住慕容子归:“子归将军是聪明人——刚才既然说的是‘明旨’,还请将军这就领李沐拜见靖宁亲王。”慕容子归脸上笑容顿时敛起:“李大人,皇上的旨意说了,为靖王血仇不惜一切。”“是。所以到陌城之下听说大军尚未发动,李沐非常庆幸自己总算赶得及时。”李沐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跟上当先在前引路的慕容子归,与他并肩而行。“靖王的脾气不说军中,朝里也是无人不知,这一次率兵出来……真好奇将军是怎么把冥王给拖住拦在玉乾关的。”“不是我,是公主殿下。”慕容子归语声平静,李沐闻言脚下却是顿时一顿,但随即轻笑: “是了——安乐公主殿下。奇心奇勇的女中豪杰。冥王再冲动也是能听得住她劝地。”看一眼面容沉静的慕容子归,李沐不由又是微微笑了一下。“这一节是一定要注到奏书里的。不过将军放心,皇上既是怜悯靖王伤心。对靖王的一切行动给予支持,安乐公主殿下对靖王的一心爱护自然更加只会得皇上嘉许。”“我知道。”慕容子归点一点头不再多言。军政大事女子不该过问插手,风若琳既尊为公主,嫁入将门更当严守后宫铁律。慕容子归率重兵久在边境,行为处事谨慎周密无比;虽然知道李沐为人,但能得他这样直接了当的坦率保证,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惟有曾为同袍方能具备的体察知心之感。只是心中感动,彼此相照却彼此不宣,沉默并行片刻:“三天前靖王到达的时候情况很不好,但知道疲劳奔驰多日也不能就此出战,这两日都在调动军士部署攻击。几天时间都没怎么合眼,今天看着是实在撑不住,才叫公主劝住了回府里休息。如果季夫再晚上三五个时辰,怕是大军真地就已出动。你方才也看到议事堂里情形,不用说阻拦,为了谁做副将跟着去关差点几次内讧了。”李沐忍不住轻“啊”一声,侧目看向慕容子归:“这……”“李沐,你也算是冥王军出来地,能不知道‘冥王’两个字在北洛军中的力量?若不是这个玉乾守将、东平督护的担子压着,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早就跟上去了,还轮得着简顿之、张葛几个出头争抢?到底我欠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他地,远不止一条性命。”慕容子归淡淡笑一笑,在尚隔了一重院落之时便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李沐,“铁衣亲卫的规矩,除非军情警报惊扰者杀无赦。我的意思……虽说是皇上地旨意,还是让他安心再睡一会儿的好。”“慕容将军。这是皇上的特旨,李沐日夜兼程赶来为的就是尽快将它递到靖王手里。”望着慕容子归脸上并无真正笑意的笑容,李沐苦笑一笑,“臣是参将,在军中不能不听上将军的命令。但皇命在身,李沐又怎么敢妄动胡为——”“皇上爱护子女,自然一切以靖王为先。李将军既然明知于此,为何不加以权变?”突然传来女子嗓音。李沐和慕容子归都是一呆。但慕容子归随即便向声音来处微微躬身:“公主殿下。”李沐闻声猛然回神。脸上苦笑愈深,也是恭恭敬敬躬身行礼:“臣李沐拜见安乐公主殿下。”脚步轻轻,亲自秉着灯笼的安乐公主风若琳的身影随即便在两人面前清晰起来——身形娇巧地女子在牛皮灯笼微显昏暗地灯光照射映衬 下,看起来似乎比真实地高大一些,加上女子中比较少有的带着一点沙哑的低沉嗓音,都让这位胤轩帝的最长公主显出一种酷似其父的威严。示意李沐免礼起身,风若琳凝视他片刻方才静静开口:“他才睡得稍沉一些。将军不让人打搅他,其实是我的意思。”“是的,殿下。”下意识看一眼立在风若琳身后地慕容子归,李沐沉默片刻后深吸了一口气,“末将明白了,末将这就回房。”风若琳顿时微笑起来,随后露出一点歉意:“李将军,靖王是我的幼弟。不管父皇怎么……我——”李沐还没来得及回答。风若琳身后院落已然传来异常清健的脚步。“安乐公主。慕容将军。”向两人简单点一点头算是行礼,一身冥王亲卫黑色劲装的英武男子转向李沐,“靖王殿下请承安使者即刻进 见。”“周必?”风若琳不悦地皱起双眉。被责问之人脚下却是不停。只是淡淡应一句:“公主殿下,‘承安有事立即通报’,冥王三日前亲口吩咐。身为亲卫,惟令是从。”见风若琳脸色微沉,但威严不悦之色却是稍减,李沐心中不由轻叹一声:铁衣亲卫,惟冥王之令是从——这句话在北洛军中可谓无人不 知,但对于安乐公主风若琳,却有着比常人更深刻的影响和更巨大的力量。胤轩十四年东炎西陵趁“玉螭宫之变”北洛动乱不稳之际发兵夹 击,镇守东北门户的慕容子归奋起应敌,不想东炎铁骑气势凶猛,鏖战数月竟突破玉乾关防线攻入北洛国门,将玉乾关后边境第一大城陌城围作一座孤城。深知东炎作战下手狠毒,北洛将士奋勇杀出一条血路保送城中妇孺出走,但请到将军府主母安乐公主时风若琳却是坚决不肯离 城:“我不走,孩子们也不走,因为将军不走——而将军是不会离开战场的!”风若琳地坚定极大鼓舞了北洛将士地士气,岌岌可危的陌城在少粮无援的极端困境中又继续支撑了一个多月。直到守城地最后一点机会都不再,风若琳才在慕容子归“只求保我子嗣”的嘱托下带了一队侍卫离城。虽然极尽小心,一行人出城不久还是遭遇敌军。所幸慕容子归所选侍从武艺高强人皆效死,更庆幸的是最先摆脱东炎疑兵突入包围的冥王恰恰率兵赶到。向风若琳问清陌城情势,风司冥当即分出所率人马中百骑护送他们回向北洛大军安全之处。“保全慕容氏母子,不损分毫”的命令之下,冥王军向风若琳、更向沿途遭遇的数支东炎敌军展示出北洛最勇猛士卒对主君之命的绝对承诺。当风若琳母子最终与重伤而被风司冥救回的慕容子归重新团圆,慕容一门向百骑中仅余的八人下拜致谢,得到的只有“冥王所属,惟冥王之令是从”的坚定回答。身为当年存活下来的八人之一,李沐当然比别人更清楚风若琳在听到周必这一句后的震动。而想到当年赫赫“冥王”之名尚未真正建立,自己便已在他麾下随时跟从;但到后来随着冥王军声威日盛,军功建立军阶上升,最后反而由武将任文事;太宁会盟之后自己在皇甫雷岸手下,几乎更是只问军制钱粮全不管演兵习武……直到此刻重入军营,再次感受到遍地肃杀之气,李沐心中不禁唏嘘;而望一望身前周必威武稳健的背影。想到即将拜见之人,又是一阵难以名状地激动。只是,怀里这封靖王妃强撑病体亲手书写的谢,带给年轻亲王的……会是又一次深深伤痛吧?“李大人请。”四人到得门口,周必向李沐做一个手势示意入内,自己却是站住了不动。李沐微微一怔,转头见慕容子归已是微微笑起 来:“夜已深沉,公主也回去歇息。至于子归……请禀告靖王。慕容在帐前随时待命。”说着又行过一礼。这才扶了安乐公主离开。——胤轩十八年北洛得胜。还朝的九皇子风司冥加封靖宁亲王,并允在京继续亲掌三千亲兵。同时胤轩帝御旨,冥王铁衣亲卫职比于禁 军,位阶等同御前侍卫。因此冥王铁衣亲卫位阶虽不是很高,但无论在朝中还是军中份量都是极重;且比同于禁军和御前侍卫,意味着有除君王与主上不拜、不听一切权贵的特权。李沐在京中惯看了宗亲显贵对冥王铁衣亲卫的奉承,但此刻见慕容子归对昔日同袍战友如此恭谨。心头还是荡过一分轻微的异样。“王爷就在里面,别呆着了。”听出周必平静语声下隐藏的微微怒气,李沐一凛之下随即收敛心 神。深吸一口气,伸手撩起门帘踏进屋中。风司冥果然已经醒了许久:身上整整齐齐地黑色袍服是独属于冥王地色彩,举手动身间襟摆拂动,露出底下银色软甲光芒闪亮。自桌上铺满地地图和文书上抬起头来,风司冥随手将一张揉起成团丢进桌脚边的黄铜火盆,随后转过书桌两步走到李沐面前。李沐早已恭恭敬敬跪下身行礼——靖宁亲王是朝中唯一掌军政实权的皇子亲王。地位绝高于任何朝臣将领。他奉命传书而非宣旨,依规矩仍需施行大礼——大礼行完站起后又躬一躬身,这才双手奉上怀中紫青囊。“皇上命臣交给王爷。”感觉到风司冥在握住紫青囊的瞬间顿了一顿似有迟疑,但随即便快速将信囊抽走坐回书桌后拆信细读,自进入房间几乎一直屏住呼吸的李沐这才暗暗吐一口气,慢慢挺直起身来。大概是为了让人安静入眠的关系,风司冥的屋中没有像将府其他地方那样点了许多地灯火。一丈红上只间次点了几支蜡烛,书桌上一盏烛台光线也略显几分昏暗。李沐静静看着年轻亲王那张清逸俊美的面孔被微微晃动的朦胧烛光时不时投下一片阴影,一双夜一般的眸子里凝聚起愈来愈多的幽黑深沉。把从头至尾读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已经像烙印一样清清楚楚刻在头脑里的奏折放到桌上,风司冥小心翼翼抚平那些被自己不慎揉捏起皱不平的边角,这才将文书依原样折好放到胸前贴身处。沉默片刻,缓缓抬头看向身前安静的青年使者:“李沐……我记得你当初直属于冥王军地时候还叫李季夫,野狼谷一战你冲在最前,受伤最多但杀死敌军将官也是最多地。”“是的,殿下。”李沐语声平静,心中却是一阵激动。“你改名李沐,是因为过继同宗伯父、前任的工部尚书李寂李大 人,避了家讳地?”风司冥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韦平伯、孙 仲、肖叔远、李季夫,当年‘四方力士’还在‘九骑’之前,说到杀敌的勇武无人不提野狼谷那场血战……这样说起来,倒是都有点可惜 了。”见风司冥真诚目光转来,李沐身子不自主地一震,双膝顿时一屈跪倒:“殿下,末将只愿跟随殿下,踏平东炎为我王妃世子报仇!”风司冥闻言微愕,注目他双眼片刻,轻笑一下又摇一摇头:“起来吧——我知道你的心意,但王妃,王妃她的心意……”说到这里顿住,风司冥微微抬起眼凝视桌上烛台那点橙黄暖光,良久方才轻轻一口气叹出。转眼重新看向李沐,年轻亲王面色已是沉静如恒:“李沐,你自承安一路兼程赶来十分辛苦,现在信息本王已经收到,你先下去休息,等明日再到军前听命——承安情势如何,朝中各部诸臣的态度应对,还有皇上的谕旨和心意都要切实传达,不得有误!”听风司冥在最后八个字上的着意加重,李沐心中又是一震。努力稳定心神,这才向风司冥恭恭敬敬行过礼:“是,臣,明白!”“没有其他的事情就赶紧下去睡吧——我也不过四天三夜地赶来,你今比我还省了一夜,当年‘拼命四郎’一点都没变。”风司冥嘴角微扬,不待李沐说话便向一直侍立在桌边的另一名黑衣亲卫道,“刘复,你送李参将出去。”“是,殿下。”侧身让两人出去,周必随手拢一拢门帘:“殿下,如何?”“王妃那里自有照料,不用担心。”听到平静然而关切的话语,风司冥微微笑一笑,但随即隐去笑容,“周必。”黑衣亲卫顿时肃立。“可以传令铁衣亲卫——就要出战了!”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八章 惊起几复东顾(中)“我听到,冥王亲卫已经作好出战准备。”训练有素的锐利目光清楚地捕捉到背面相对的风司冥握在剑柄上的手小而无声地动作一下,两名剑拔出鞘、封杀自己一切前路的亲卫顿时收起兵刃隐还幽黑晦暗之处,慕容子归沉默一下,在距离年轻亲王尚有五步的地方停步,稳健的身形凝驻半刻,这才沉声开口。握持着剑柄的手紧一紧随即放开,似是出神凝视眼前城关下一片冷漠荒原的年轻亲王抱起双肘,也不回头:“慕容,或许有人误会了什 么,但,我不打算带冥王亲卫之外的任何人去——一个都不会,无论是不是曾经冥王军属下。”风司冥的声音并不高。慕容子归很熟悉这种语音语调:轻易不在军中显露真容的少年皇子,冷冰冰的银色面具和玄色战甲下最真实的,便是这道镇定、然而时时透露出肃杀气息的清冷嗓音。胤轩帝九皇子统军贵精,冥王军出战从来以最小的代价谋求最大的胜利,此一条北洛军中无人不知;而曾经与风司冥同袍协作共御外敌的将领更是知道,这种绝不浪费一丝气力的作风甚至体现在他在军中的每一道言行上——风司冥从不将声音提高到必要之上的响亮,若所说的话只需要两个人听到,他绝不会将音量放到足以让第三个听清的程度。此刻冷冷淡淡的声音出口分明沉静而字字清晰,传到自己耳里却又让人以为那话音已经边关回旋不定的朔风尽数卷去再无踪影。沉默片刻。慕容子归微微垂目:“殿下如此决断,自然是有殿下地考量。但众将的心意殿下不会不知,倘 若……”“身为镇关大将,慕容子归,你有责任约束好自己的部下。”淡淡回眸扫过一身戎装铠然的高大武将,风司冥转回头,目光顺着玉乾城关下草叶枯衰的土地缓缓逐上远方国境外一片空旷广袤的原野,一直延伸到不见星月的漆黑夜空。“是。殿下号令。慕容必当谨遵。”微微皱一皱眉。慕容子归躬身行礼答道。但言毕随即踏上一步,“但请殿下允许慕容知晓您的计 划,以备接应。”抱住双肘地手不自觉间掐紧,轻薄然而坚韧地软甲似乎并不能阻挡来源于自身气力地伤害,感觉到臂上隐隐的痛,风司冥蹙一下眉头又旋即舒展:“不必。”“殿、下!”听到身后男子佩剑与铠甲碰撞出的大响,配合着包含了隐忍怒气和由衷紧张的低喝。城楼上原本紧绷的空气顿时愈加凝滞,风司冥沉默片刻,终于回转过身来。抬眼对上男子素来沉静威武的面容,察觉出他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神气,年轻亲王不由轻轻叹一口气。慕容子归皱紧眉头,望着风司冥,已经冲到嘴边地话转了几转终究没法出口。静默相对片刻,慕容子归退后一步。微微躬下身:“新阜在玉乾关正东。距边境六十七里,是东炎历来囤粮转运之所。臣已传令丰门守将赵盖,日出时分各遣一军夹袭东炎在阳邑守军。以犄角之势牵制并寻隙打击其南、北两翼一切后援。”凝视他片刻,风司冥嘴角微扬,但笑容转瞬便即消逝:“新阜重 镇,若非十万火急调动不得。你们……”骤然顿住,盯住那双目光沉沉静静看来的坚定眼眸,风司冥喉头颤动了几下,压低了嗓音:“慕容子归,记着,你们只做到这里——这是本王的命令!”“是的,殿下。”“取下新阜,向东六百里雁砀草原无遮无拦,正是骑军驰骋——慕容子归,若非本王印信金牌,玉乾关任何人不得擅离一步,违者军法处置绝不轻饶。你可听清?”“慕容子归谨遵靖宁亲王号令。”耳边落下慕容子归干脆有力的答语,风司冥心中轻轻吁一口气,再次转过头凝视夜色似乎越发幽黑深沉不辨事物的茫茫草原。听到身后之人礼毕起身,转身之际兵甲磕碰一阵轻轻声响,风司冥缓缓闭上双眼,吐一句:“……慕容,谢谢。”轻不可闻的语声,青年上将却是猛然顿住身形。沉默片刻:“司冥殿下,你知道我的。”也不回头,慕容子归只是轻轻扯一扯嘴角,“公主地意思就是子归地心意。无论殿下打算做什么,臣都不会有半点迟 疑。遇到王妃这样的事情,遇到这样的事情……这是任何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男人都无法忍耐不动地。”说着回转过头,却见风司冥脸上一抹几乎无力的苦笑。慕容子归心中方有一丝诧异闪过,年轻亲王伸手覆上胸口,一边淡淡苦笑着一边轻轻摇头:“镜叶……不,三司督察史秋原镜叶上书参劾我以私仇弃大局妄动刀兵,奏本已经经过传谟阁到了崇安殿。另外,有吏部蓝子枚为 首、承安五品以上供职官员共七十四名联名参劾我私调亲卫军士,起刀兵扰乱民心违犯国法。方才李沐带来了靖王妃的谢罪折子,宰相台虽是协调钱粮调运的谕旨,但是那一叠各地三司督院转来的廷报还有东南军制各路的应答……子归,不是什么人都无法忍耐的,而且,恰恰是受到最切身伤害的在要求忍耐。”“王妃的谢罪折子,想法应该和公主是一样的:不愿看到殿下在战场受伤。但秋原大人……”略一沉吟,慕容子归沉声说道。“三司职分特异,秋原大人,想是有他的处境和考量。”胤轩十年新政改革,朝廷设提调、典狱、尚礼三司掌握新政推行中官员的督察考核,利用国中各地督院快速传递的讯息命令,将君王的耳目所及伸展到国境以内几乎任何一个细微的角落。胤轩十八年三月,三司合并一统。与宰相台下六部并列。然而北洛朝中人皆知三司名义上受宰相统领协调,但独立督点之权不受任何限制,执掌三司地大司正 “位相”,保留了事实上的超然各部直接向皇帝负责。 年治下,三司督点约束之力越发强劲,对三司本身供职司丞的规矩要求也越发森严。秋原镜叶既是柳青梵第一位正式收入门下的弟子,又是他直接带领进入督点三司,此番行事并非特异。接到李沐送来的那些廷 报。自己也不曾感觉有任何出乎意料的地方。只是见风司冥此刻神 情。慕容子归心中还是一阵微微震荡。秋原镜叶……虽然长年驻守边关。但每年例行的新年还京述职,朝堂上远远几次相望对视、宫中大宴之类寥寥数语的交换,这位少年登科入朝,因为师——柳青梵、长——胞姐秋原佩兰而成为承安新贵代表地三司监察史,却是给一向并不刻意留心文臣地自己留下相当深刻地印 象。东方门户,边廷重镇,陌城玉乾关与承安京中信息往来其实十分畅达。几年间京城风云变幻。紧随了老师公正严谨不偏不倚、细密入微滴水不漏为官行事的秋原镜叶,无疑是承安京里一众年轻朝臣中最出类拔萃而后劲深沉的一个。虽然同胞姐姐便是靖宁王妃,秋原镜叶官场中的事事得体、步步升迁却绝无半点靖王府、宁平轩附庸的意味。相比于此次随风司冥同行的裴征和文若暄,尤其还有同样是文试殿生出身、到宁平轩后才开始渐渐接触处理军政之事的苏逸,秋原镜叶显然不是常人想象中地靖宁亲王理所当然最亲近且最倚重的幕僚和属下——这似乎是有些怪异,但在包括自己在内的北洛朝臣的眼里,三司监察史的本身足以解释一切。然而出现在年轻亲王脸上隐隐带痛的表情,以及耳中飘来的几乎分辨不清的低语。却让慕容子归突然领悟到了什么:“镜叶……他心里不会比我更少疯狂和报复地念头。但各人有各人要做地事情。尤其,是这样的时候,六年来第一次真正一探对方虚实的机会……”六年——慕容子归又是一震:胤轩十六年四月冥王大破东炎骑军。彻底结束与东炎持续整整两年地战事,从而调转大军专心致力于西方的战场。虽然西线战火未熄,大胜并未有两年后那般举国欢腾,但击败强敌的完胜的喜悦让整个北洛军队都极其振奋,胤轩帝更下令冥王还朝之际一切比照太子礼仪。然而正是这样的时刻,风司冥在起军还京前夜将自己秘密招到帐中,以坦荡而冷静的语声告知他对于东炎真正实力的怀疑,还有对东西两大国之间可能存在协议和分歧的猜测。慕容子归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夜十四岁少年皇子冷峻森严的表情,以及忧患却没有一丝慌乱的镇定指令。六年前为稳定国中军民之心而选择坦然接受的少年皇子尚不曾被胜利和盛名冲昏头脑,而此刻数年朝政历练得更加深沉稳健的年轻亲王,没有任何道理只为一时激怒而丧失了身为统帅的冷 静。慕容子归不由淡淡笑一笑:果然,担心和猜测都是多余的。六年前离去时一席嘱咐命令之后风司冥与自己就再未有一句多言,兵部和宁平轩的公文不提一字,就连每年宫中朝会家宴也不曾稍有借影。但这位执掌一国军事的皇子的眼睛,从来就没有忽略掉任何一点危机的可能,更不说将视线真正从这东方门户移开。万里戎机关山若飞,日夜不休的疾驰和雷厉风行的命令,激怒愤恨之下暗暗隐藏了运算经营多年的布局筹谋:军制改革后统归宁国公 锋执掌的东南各道军马,非常应急反应机制下兵部的钱粮调度,以及军中一众惟冥王马首是瞻的老将,在各人的知与不知之间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东炎历来虎视,野心无人不知,此次借助靖王妃之事一反常规率先出兵,也许反而能够占有难得的先 机……“慕容。”猛然惊醒回神,抬头,却见风司冥凝望无边无际的漆黑夜空,一只扣住腰间佩剑剑柄的手缓缓反复着握紧和放松的动作。“三天时间,应该足够阳邑的东炎军知晓我出兵的缘由……也足够鸿逵帝明白我出兵的理由。”平静的语声明明不带任何情绪,高大武将却只觉一股较边庭冬夜更甚的寒气倏然逼来。喉头微微一紧:“是,殿下。”“除铁衣亲卫不许任何其他将领跟随出战,慕容,我想你懂这其中的用意。”风司冥勾一勾嘴角,凝望夜空的黑眸没有半点笑意。沉默片刻,轻轻吐一口气,“各人有各人要做的事情:玉乾关的情势、军心民心,李沐如何回报朝廷和宰相台,还有几日后三司、刑部和宗人府使臣到来,如何接待京城使者和压制平复将士——一切,就看你的了。”深深吸一口气,慕容子归退后半步,撩衣下跪:“殿下,无论最后如何,为王妃和世子复仇,是我堂堂北洛儿男应当所为。殿下定下的计划和目标,臣必将率领属下兵将一一实践达成,绝不令殿下失望。”“北洛的将士,从未令我失望过。”风司冥侧转了头,脸上露出浅淡然而真切的笑容。上前一步,亲手扶慕容子归起身:“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子归,能够有你支持,在这个时候……真的很重要。”慕容子归也微微笑一笑,但随即躬身行礼:“殿下,臣去做最后检查准备。”望着武将高大宽厚的背影步下城楼,风司冥缓缓敛去唇边笑意。抬眼望一望城关前方沉得不见一点光亮、更迷乱了天空与草原界限的黑 暗,右手在青冥剑柄上一点点收拢、握紧。“刘复。”黑衣的冥王亲卫顿时从黑暗阴影中现出身形:“殿下。”“传我将令:一刻钟后,全部人马关前集结。”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八章 惊起几复东顾(下)“什么?让北洛袭取了 城?!混账!”随着暴喝,御案翻倒发出山颓一般的巨响,案上朱笔奏折乃至玉玺尽数倾泻在地,回音在鸦雀无声的绯樱宫正大殿煌明殿里一阵阵回荡。满殿文武无不伏跪俯身,额头死死抵住冰寒刺骨的青金地砖,强自抑制着身体的颤抖不发出半点声响。只穿了皇袍便服的御华焰面色靛青,一双铁灰蓝色的锐利眼眸几乎要冒出火来。收回双手,紧紧握了两握后终于缓缓反背到身后,锐利双眼扫一扫殿上噤若寒蝉的众臣,鸿逵帝深吸一口气狠狠开口:“阔罗斯部的切莫勒是干什么吃的?昨天的廷报上还夸口风司冥绝打不过鹰山防线,看看今天!鹰山防线,好一道鹰山防线,三万人把守小小一个隘口也会让人从眼皮子底下绕过去?背后阔罗斯千里平原上一连二十座粮仓满满的粮草就此送人,连王旗都一齐搭进去!还有 城,经营了十年的二道城关防线,夜半不过两个时辰就扛不住开了大门…… 城守将童道明是么?这还是南征时候跟着朕处处头阵的人,五六年地方蹲下来,就忘记仗该怎么打了?!——布科奇!”“臣在。”纵然一身战甲,似也架不住鸿逵帝眼中森严之气,体型高大近乎常人两倍的武将闻声极轻微地抖一抖这才闪出朝班向鸿逵帝拜倒。“立即调西、北两路全部骑军,由蒙洼泊、白山梁星夜赶往博沃柯克部增援 城南轶道山岭防线守军;以轶道岭钱白河城为基础阻击北洛军。明日酉时……不,午时之前夺回 城!”“是,陛下!”布科奇应声叩首,随即起身大步出殿。“威将军萨格!”布科奇战甲摩擦碰撞之声尚在众人耳边,鸿逵帝继续高声道。“朕命你为征西大将军,统率西、北两路军马即刻北上,抄截北洛前锋部队后路,务必将冥王军与北洛大部从中隔断!”“臣遵旨!”“江枢——朕命你自此刻起兼兵务尚书。总理国中钱粮兵马。务必保证西征需用!”“微臣领旨。”江枢忙忙伏拜叩首。不待他起身御华焰目光已经转开。向朝班首位,向煌明殿里唯一一个保持了平静神情凝视自己之人、东炎第一将军贺蓝 “哼”一声,一拂袍袖径自离殿而去。望一眼鸿逵帝背影,贺蓝 嗽一声。见殿上群臣猛然从震慑固定状态中回复弹跳而起。江枢等主持兵务的朝臣更是一边呼喝伺候在殿前地下属一边慌不迭向各自府衙主事处所奔去,原本威严肃静的煌明殿顿时显出异常的慌张混乱之象,考斯 尔笑容不由略略一僵,但很快耸一耸肩膀,随后也迈步向殿外走 去。“将军看起来并不忧心。”听到身后加紧赶上的脚步,陇君 也不回头,脚下稍稍一顿离开宫中大道拐上一条小径。“城市被攻陷,国土落于他人。两百年来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并非第一次——典礼大人应该不会忘记六年前被风司冥仅仅八千人马攻下的贝南城。虽然风司冥当时的真正意图是在解围。但那一回我东炎国土确确实实是落到了他人的手里。”陇君 停住脚步,微微侧头,一双冷峻眼眸斜睨身侧东炎军神: “考斯 尔将军。我并不认为这一次的情况与六年前相同。冥王没有自雁 草原直线进击班都尔而是由小松山袭了北方地白河河港,然后奇袭突破鹰山防线并一举攻下 城。冥王军身后地北洛大军还排在班都尔王旗外围守得死死,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向其他方向出兵攻击地信息。以眼下来看,我似乎还没有找出与上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哪怕是局部策谋上的相同都没有。”“不同是自然。毕竟,无论这一仗的天时地利,还是表面上的起 因,都与六年前天差地远。”考斯 尔轻笑一声,但随即在对方锐利的目光下将笑容收起。“陇大人,”认真而恭敬地称呼一声,见陇君 闻声微震,脸上旋即显出同样认真严肃的神情,贺蓝 气,低垂下眉目:“贺蓝只想知道一点:这么做……真地有必要么?”陇君 眉头陡然一凝,双眸倏地迸出锐利精光。但这光芒只是一 闪,瞬刻之间陇君 已然回复东炎典礼司仪一贯的温雅沉着。笼起双 手,陇君 慢慢走了两步,这才轻轻开口道:“什么有必要没必要?将军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贺蓝 很清楚。而且——”话未说完,陇君 已经抬起一只手拦在他眼前。沉默对视半晌,考斯 尔猛然撤开目光,一只手狠狠扣上腰间佩剑:“你知道这种话传得多快——这两天兕宁都有了风声,再过个一天半日只怕全京城尽人皆 知。风司冥赫赫威名,没人肯说这里会有什么计算,而我们的将士……我的将士,会觉得这种仗……是耻辱。”“将军慎言。”扫一眼考斯 尔腰间,东炎先皇御赐、已经传承了整整三代的佩剑,陇君 心中暗叹一口气,随即沉声说道。“定北侯麾下将士,也是皇上的将士、东炎的将士。何况方才煌明殿上,皇上并没有调动定北侯麾下,将军。”“如果风司冥根本没有打算顺着他地胜利一路打到兕宁地话。”平淡无波的语声入耳,陇君 顿时抬头,只见东炎第一将军唇边竟是勾起一个异常讽刺的微笑:“切莫勒童道明挡不住地冥王。布科奇萨格就挡得住?北洛孟铭天 锋轩辕皓擅长的是攻城拔营打埋伏,风司冥可是游击奇袭玩得精熟的主儿,只要够了粮草补给,就地一样来去自入。能绕过了头一条鹰山防线不被发. 开后面的二条三条?何况这样急忙忙一心奔去,有的是空子让人转软档给人打。布科奇和萨格……能在他手下走上两三个回合就算运气了!”陇君 眉头拧得更紧:“考斯 尔将军,问题是现在冥王占有了 城。风司冥本身所率未见过万,他不会放着前后夹击的危险让我们重新取回 城。”“但打一城守一城。分兵分力节节肢解直到弱得我们可以一口吃 掉。风司冥难道当真会蠢到这个程度?至于 城的粮草储备我很清楚。脱开了身后北洛的大部,占了城池固守只会让 城成为一座孤岛。这种情势利弊对比,相信他一定不会做得比我们更差。”“可是从鹰山防线到兕宁一共六道大防线四大部落王旗,就算冥王天纵英才勇力过人,手下那几千冥王军也骁勇善战以一当百,也没有一路直插到我国中腹地地道理。”贺蓝 = 见朱红宫墙之后已经看得见乳白纹饰淡金地神殿建筑特有地圆形尖顶,考斯 尔这才停下脚步。铁灰蓝色的双眸静静凝视陇君 ,半晌,青年武将才低沉的声音说道:“按着东炎一贯的规矩,武将没有权利拒绝君主出兵的命令。但是典礼大人,贺蓝现在诚心提醒一句,虽然陛下有陛下的种种考量,但不首先设法平息从承安来的那些谣言。将士们很难做到真正心无挂碍地战斗。如果需要考斯 尔出战。这是我唯一一个要求——‘常胜’对上‘不败’,这样地仗,不是任何一方随随便便就输得起的。”陇君 沉默一下:“若将军担忧的仅仅是这个。或许大祭司可以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说法……”转头看一眼晟星殿门前恭恭敬敬目不斜视侍立的鸿逵帝的内监和侍从,东炎典礼司仪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 “或许,皇帝陛下也是这个想法。”考斯 尔闻言抬头,恰恰鸿逵帝正自殿中迈出,一双冷目向自己与陇君 的方向淡淡扫来,贺蓝 脚心直袭上心。呆怔间袖口一紧,却是陇君 低了头轻轻牵扯,再抬眼看去,果然跟在鸿逵帝身后、应是送御华焰出殿地东炎大祭司御华真明正连连向自己眼色。望一眼已然迈步赶向鸿逵帝方向的陇君 ,考斯 尔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出声,心中暗暗苦笑一下,也连忙赶紧两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