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梵微微颔首:“不错。想要水落石出,这件事情就必须绕开了当初主事者的眼睛。当然,是不是用靖亲王让他忘形得意,同时用诚郡王让他转移戒备,这其中的关联现在只能是猜测。但既然他布下了这么一个局,自然是要全力配合的。”听到这里徐凝雪方才恍然,缓缓摇头:“原来……但愿靖王殿下能够体会大人一番苦心。”“是啊,但愿吧。”青梵微笑一下站起身来,负手踱了两步才向门外道,“兰卿,尹纯,你们两个,可以进来了。”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九章 又送馀芳去(下)心翼翼换上一根新蜡,看一眼书房屋角水钟,兰卿轻 子,只差一刻寅时就过半了。天明还要入朝,公子是不是略歇一歇,合合眼再起?”闻声停笔,青梵抬头顺势看一看水钟时刻。“纯叔送大祭司往太阿神宫还没有回来?”“是,公子。大祭司是骑马来的,纯叔说夜深了不安稳也不恭谨,所以套了马车送大祭司回去。”习惯了柳青梵对这位新管家的亲切称 呼,柳府中人当着青梵都顺着他喊一声“纯叔”。见青梵点一点头随即重新提笔书写,兰卿踏上一步:“公子,您已经连着几日熬的通宵,今天无论如何也该睡上片刻。若纯叔回来见公子还在打熬,又该骂兰卿不知事了。”不过才是第四夜而已……话都已经溜到嘴边,青梵猛然顿住,随即苦笑着摇一摇头。“是我错了——现在这合府上下都知道该用谁来压 我。”轻轻叹一口气,提笔写完最后两行,落上签名加了印鉴递给兰 卿。“拿去封了密折,府里就不要存档了。”“是,兰卿明白。兰卿感谢公子体恤,一定尽心履行职责。”听他言语恭谨,声气之间却透露出十分的坚定,青梵心中轻轻叹 气,不再多说,只是静静看他接了奏章退到一边几案上提笔誊抄。北洛朝廷的规矩,朝臣官员直呈君王的奏册须得一式三份。内府史馆与自己府中各留一份案底,另一份呈交皇帝批阅回复后发往宰相台传谟阁进行具体的执行操作。从三品以上官员可以递交密折。若认为确有需要允许不做存档单份直呈天子。青梵一向习惯将奏章留案存底,这一次见兰卿连日辛苦熬得满面倦容,有心为他减去事务。但此刻他既态度坚定,也就不再多做强令。只是想到兰卿用月影纯压制自己地举动,青梵忍不住一声叹气。兰卿并不知道月影纯的真名和道门影阁前代阁主的身份,更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能轻易影响自己的心思决定。对于包括兰卿这位府中长史的柳府上下臣属、奴婢仆役,这位被大司正亲自带进府并委以管家重任的尹纯尹管家既是处事严格周到、用心细致精明的主管,又是性情亲切平易善于体察下仆难处。能够自如应付表面温和实际极难伺候的主子柳青梵地神人。虽然合府上下都知道青衣太傅文武双全。一身武功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地境界。但是真正面对连续数日不吃不喝不睡全力处置朝廷政务地主上,内心惊叹之外更有深深的紧张不安以及由衷忧虑。柳府规矩森严,各人行事各司其职不准逾越半点分寸,但只要遵守了府中行事要求,唯一的主子柳青梵待下人其实十分宽大又福惠优厚。青衣太傅为国为民功劳卓著,国中上下有口皆碑,身为柳府仆役众人只觉与有荣焉。对这位主人都是真心敬爱。他自今年年初开始真正宿在府中,众人每每见他昼夜用心操劳之甚,感佩之余多有担忧,却又无人敢擅自打扰。唯有月影纯会夺了他纸笔书卷,强令他规律作息。而柳青梵对这位年长者也格外尊敬,每次都是无奈苦笑依他要求,让府中众人对月影纯钦佩非常。其实,自己只是不想让远在昊阳山紫虚宫中的柳衍担心罢了……想到月影每次毫不掩饰的威胁“暗示”。青梵就有些微微的无力:柳衍待自己如同骨血亲生。处处照拂保护周到。自己虽觉他操心担忧过甚,对于这份绝无半分虚伪的真实好意除了感激接受再无其他选择;而他将道门交付到自己手中地信任恩德,自己更是无以为报。此刻他又将贴身影卫的月影纯派到身边全力协助自己。自己只有努力保全自身更善待自身,让月影传回消息才能令他安心宽慰——入得此世已经整整二十年,如兄如父的柳衍早被自己视为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亲人,而护佑挚爱亲人平安喜乐,是自己心中从未改变过的坚定信念。还有那个孩子……嘴角流露出一抹温柔笑意,青梵微微低垂下眉 眼,“兰卿。”“是,公子。”“方才阻拦靖王入府,靖王殿下态度可是有些骇人?”虽然是问句,但兰卿完全听得出其中的肯定意味。略一沉吟,兰卿道:“回禀公子,靖王殿下虽然因为受阻非常惊讶,听到公子传话脸色神情一时也有很大的变化,但很快就遵循了公子的命令,也没有什么失礼地地方。”青梵微微一笑:“其实我那番话说得有些过重了。他这般深夜急急赶来,还能听得进去安静回府……传谟阁宁平轩到底是能够磨练人脾性地。”“是。”兰卿应了一声,一边搁下笔拿起誊抄好的奏折。轻轻吹干墨迹,极快地浏览一遍随后用密折封套封起,封口仔仔细细加了火漆封皮,这才起身走向青梵。将密折递给青梵,兰卿犹豫一下,微微迟疑地开口道:“公子,其实兰卿觉得这一次靖王殿下深夜到访,似乎并非是为了遭受皇帝陛,解除了一切职务这一件事而来。”“哦?”青梵闻声一怔,沉静黑眸顿时抬起凝视眼前一向言语谨慎行事小心的长史。“怎么说?”“如果是因遭到斥责惩处,被解除宁平轩职务而心有不平不甘,靖王殿下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找大人。而以殿下平时往来府中地习惯,心有不平不解需要求助问询,过府的时候也不会带着从人。就算带了贴身侍从,府中长史也不会随同前来。但今夜靖王殿下却是带了侍从水涵和苏长史两个,又是肇夜来访……兰卿觉得殿下此来,倒更像是普通朝臣官员为着朝务需要向大人禀报问询因而过府。带着府中长史幕僚可以共同参议政事,而不是单纯为了一己私事而来。”幽黑双眸精光一闪,青梵随即闭上眼睛,缓缓道:“不是为了一己私事……那兰卿你说,他来会是为了什么?”“兰卿……说不上来。”“你也听到了我和大祭司的议论,朝廷紧要事务也不过三件。既然不是私事就是为了公事。兰卿,你以为会是这三件里面地那一桩呢?”虽然被委命为府中长史,各府各部往来应对、整理文书誊抄奏章。青梵凡事皆不避讳的宽容让自己对政事朝局多有了解。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直截了当地向自己询问观点意见!兰卿心中巨震。直觉抬头,却见青梵倚靠着雕花椅背,双目合起似是定心养神。略一迟疑,低头伸手将书桌上散放的纸张文案一一收起。兰卿又沉默半晌方才字斟句酌地开口说道:“北方救灾重建事务,有秋原镜叶与白肇兴两位大人在主持。潼 郡、北海两郡郡守范筹、孙壹 都是精明实干、年富力强的官员,渤海郡郡守唐子仪老练周到;加上此刻雨水已尽,京城往三郡道路畅通。各地消息传到朝廷、传谟阁各项旨令下达各地都是快捷准确而有实效。靖王殿下前些时日在宁平轩统筹调度,对各项救灾事务安排运作应是了解清晰并无疑虑。殿下此来应该不会是为这件事情。”轻“嗯”一声,青梵微微点头:“继续。”“大人与大祭司所说第二件事是北方河工弊政的问题。靖王殿下接到皇上的旨意是密旨,那么查也一定当是密查。若是为这件事需要动用督点三司对各府各部以及地方州府郡县官员的监察记录,应该是到传谟阁中督点三司的官署,凭皇上印鉴调看相关记录,而不是深夜赶到这 里。大人一向公私分明,职官所属绝不允许半分逾越错乱。此事朝中无人不知。何况是靖王殿下。”看一眼柳青梵表情,兰卿吸一口气继续道,“再者。北方河工虽然牵扯甚多,但殿下既然被委以职责查看实情,对此事必是有一个相对周全而整体地把握,功过是非了解查清而后禀告皇上,由皇帝陛下做成最后地判断。如果其中确有弊政,皇上必然招督点三司与刑部、大理寺会审定案。殿下并非首次接触政务,不可能在这一点上错乱了步骤章法。”青梵微微一笑,缓缓睁开眼睛:“所以依着你,他一定是为了军制改革而来?”“靖王殿下自幼投身军营,年纪虽轻却已久经沙场;又一手建立起‘冥王军’,军政原本就当是殿下最熟悉也最擅长地事务。而军制之中种种漏洞弊端,殿下带兵多年,其中由来根源、利害关联远比朝中普通朝臣皇子了解清楚。靖王殿下因为军制弊政而获罪,被皇上责令闭门休养,自然会细思此中种种,做出相应的对策提出解决之道。但军队是政权支撑,军政为国家要务,牵一发而动全身。非熟知军务内情之人不能提出合理意见建议,妄言妄议只会造成朝野恐慌导致动摇了国家王朝的根本。这一次在朝一切将领皆尽被斥,各自思过等待朝廷处置,彼此之间不得串连。此刻承安京中,除了皇上,靖王殿下能够问询意见的人便只有大人您了。”“兰卿。”“是。”凝视眼前面有倦容,但一席侃侃而、谈精神处于高度振奋的俊秀青年,青梵静静微笑起来。“大司正府长史的位置并不适合你,你该站到擎云宫中崇安大殿之上、上朝廷宰相林间非的身后。”兰卿顿时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地看着青梵。沉默片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公子,是兰卿说错话了!请公子责罚兰卿!无论公子怎么惩罚兰卿都甘愿承受!但求公子千万不要赶兰卿走……”扯一扯嘴角,青梵淡淡笑一笑道:“兰卿,你没有说错话,我也没有惩罚或是戏弄你地意思。你方才说得没有一点错误,仔细分析下来,靖王殿下深夜急急来访只可能是为了军制改革,希望求助问询于我。你有这样的眼识见地,对朝局要事把握清晰。确是许多朝臣官员、各部执事都无法相比的。从这个角度,说你具有担当副相地才能,柳青梵并不认为这是一句随口的玩笑。”顿一顿,微微,“承安都说‘长史二卿’,当初苏清闹脾气不肯入 后让皇帝陛下送到靖宁王府当了一个长史。兰卿你与他并称,才华能力皆不下于他——府中的长史有如此才能却不举荐朝廷。这就该是我这个督点三司大司正的失职了。”兰卿闻言大惊。重重磕下头去:“不!不要。公子不要……兰卿愿受任何惩罚,但求公子不要赶我走!兰卿知道自己原是个卑贱之人,全靠公子一手提拔才有今天。能够时刻跟在公子身边报答恩德,已经是这一生全部福报的应验,兰卿绝对不敢再妄求什么!今天一时多嘴实在该死,但是就算死也只想死在这里,求公子成全兰卿这一次吧!”见兰卿说完将头伏在地上。身子抑制不住地一阵阵颤抖,青梵心中掠过一阵微微地不忍,语声却是平静淡定依然:“说够了就起来——我说过不喜欢自己府中时时见人跪着。”“公子……”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脸上已是泪水泗流。“起来吧!”听出青梵语声心绪,兰卿终于含泪起身。“兰卿,以后这些自贬身份地话在我面前就不要说了。”沉默片 刻,青梵轻叹一声。缓缓摇头。“这两年你在府里做长史。做了不少事情,也省了我许多麻烦。说句实在话,如果你真的回到原来地位置上去。这大司正府倒是着实要乱上一阵子了。虽说不至于真正影响大 局,但是这种会让人烦心分神地事情越少越好——胤轩帝陛下不会希望看到自己地臣子每天为府中家务闹得焦头烂额,是这样吧?”听到最后一句,兰卿身子猛然一震,随即深深低下头。“原来公子早就知道……”“但你与全方维不同。他只不过一个管家,照顾府里是一把好手,要跟着我参政议事讨论朝务,实在难为了他。我在朝中不树势力不结私交,完全靠一个人心思考虑终不免有所偏颇,也未必能够次次都体察到皇帝的心意。而你的才华,加上这个所谓出身,作一个只能隐身事后的幕僚显然最合适不过。”见他一脸震惊看着自己,方才神情中所有的惊恐、绝望、哀戚、求恳包括眼中的泪水全部扫去,青梵不由微微一笑。“这两年你把我写的那些东西看了个遍,不管是成部地还是零散文字,每次都能细加追问思考独到……虽然这世上有‘天资过人’一说,到底是太过饥渴了。”“但公子每次还都对兰卿细细解释……”青梵嘴角扬起一个略略的弧度:“多一个帮手有什么不好?而且还是皇帝暗影训练出来的人物。在这样暗潮汹涌、局势晦暗不明的时候,多一盏灯光就多一份把握和希望。只是兰卿,你明明已经看了我录下的那么多东西,怎么还会认为柳青梵是承安京中将领之外了解军政之人 呢?”“大人《四家纵论》之外有《杂著》二十二卷,其中《兵经》一卷博大精深,便是当年西云‘军神’风亦文所传《璇玑谱》也未必能够与之争锋。若大人不能了解军政,则放眼大陆将无一个知兵之人。”身份既已说破,兰卿迅速平复心神冷静答道。“知兵?兰卿,若将兵者比为国之利器,那么用兵之法如剑谱刀 诀,而养兵练兵便是对利器的养护。操纵万军如臂使指,指点江山平定天下,剑锋一出所向披靡,这些都是用兵之道而非养兵之法。兰卿,或许我确是知晓一些攻城夺地、御敌制胜的门道,但是一个国家、一个君主如何管理军队、如何统领全数的将领和士兵、如何保证军政上下清明无弊,这些就不是区区柳青梵可以思考完全地事情了。”见兰卿不肯相信地瞪大眼睛,青梵只是微微笑着,“兰卿,你仔细想想,那六篇六 部——《孙子》、《吴子》、《尉缭子》、《司马子》、《李对》、 《姜对》,哪一篇不是讲地用兵之道?柳青梵所知所能,只可助名将致胜,不能为帝王掌军。”“可是——”“身为君主,或者军队的最高统帅,要如何统驭军政、保障后勤、掌控将领、辖制兵卒,这些都只能由他们自己思量权衡。除了居于最高权位的人,身为臣属是绝对不容许对此有任何参与置喙之心地。兰卿,你很聪明,所以他才将你放到我身边。兰卿,无论什么时候,不要忘记自己从何处而来,也不要轻易试探不该试探的底线。” 收起,青梵一字一句稳稳吐出,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心中如惊雷阵阵,兰卿再次翻身拜倒:“是,大人,兰卿明白!”“明白的话就起来。”微微颔首,青梵缓步走到窗边,凝目东方。黎明,总是从最幽深的黑暗中诞生。而此刻,擎云宫所在的方向,黑影幢幢。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章 撩乱风情,是哪厢大人,北海郡送来的加急廷报。”柳青梵微微颔首,伸手接过执事太监送来的奏册。不待打开,案几对面的上朝廷宰相林间非已经从自己的一堆公文上抬起头来,笑着说 道:“又是秋原镜叶的奏报?这三司监察史也真是恪尽职守。”青梵微微笑一笑,将廷报浏览一遍,随即递给林间非。林间非轻笑一声:“这是给你三司大司正的公文,我可不敢越权逾制。”口中这么说,手上却是将奏册拿过。从头至尾细细看完,林间非忍不住轻笑摇 头:“居然带着官兵洗劫豪强大户,这秋原镜叶还真是强悍哪。”见林间非一脸戏谑,意有所指地望着自己,青梵不由也是淡淡一 笑。“那一帮趁天灾大量囤积粮食、想要积聚奇货等着饥荒时候大抛大赚,昧心无良打算发这一笔横财的奸商豪强,只劫了他们的粮食还算是好的。能够给他们留下脖子上的脑袋,甚至连家底都给他们一并留下,镜叶也真是心慈手软到极点。”“喂喂,这还是你堂堂三司大司正柳青梵说出来的话吗?监察朝臣官员、执掌行政法度的督点三司大司正居然不但不追究属下大将这种完全脱离朝廷典章的举动,而且还嫌他违法乱纪违乱得不够……这传谟阁西花厅人来人往的,你就不怕有人一本奏到澹宁宫去?”微微一笑,青梵伸手将案几上茶杯推到连连咳嗽的林间非面前。 “这群为富不仁地东西,想发财捞钱也不看准了时候挑中了对象。不响应朝廷捐财纳粮协助救灾也就罢了。人家心里实在不乐意我也不能违了赋税法度去强逼纳贡。居然敢在这当口囤粮居奇动摇市场人心,扰乱朝廷救灾抚民的大事,当真是一个个都活得不耐烦了!”轻轻扯一扯嘴 角,青梵脸上露出十足有趣的微笑,“不过这么一来也好,白白送上门来的机会借口,打骡惊马杀鸡儆猴,省了我多少麻烦工夫。”“这话倒也不错。秋原这么一手下来。北方灾区市场估计少说可有两月安定。”林间非微笑点头。合上手中奏册递还青梵。随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只是他调动府兵的关防,似乎不是从我这传谟阁六部或者你那三司走的?”“果然瞒不过林相的眼睛。三江水师提督魏长雄,他带出来的水兵是我北洛军中少数水陆两方都能战也善战地部队。”林间非“啊哈”一声顿时恍然。见青梵也伸手端过茶杯,却不即 饮,一双幽深黑眸看着自己,眼中闪出异样地光彩,林间非不由摇头轻笑:“唉……看来还是靖王殿下思虑周到。发出关防印鉴让秋原镜叶调动善战兵将护送钱粮物资运送。不但确保了一路上地速度和安全,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能随机应变——治政理乱讲求干脆决断,有这一股力量在,秋原镜叶需要快刀斩乱麻的时候也有了凭借倚靠,确是省下了朝廷许多麻烦。”见青梵颔首以示赞同,林间非微微一笑,顿了一顿随即又道,“不过秋原到底只是三司监察。事急从权一时见机。事后这道手续还是要补一补。我这便以宰相台名义发一道明折谕令出去,青梵你看这样可好?”随手搁下茶杯,青梵嘴角轻扬。“这一道明折下去,秋原镜叶有你林相做免死金牌,以后可是一发要得罪人了。”“为朝廷做事,还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话?要是真的惹翻了什么 人,尽管让那人找我,真的能够跑到承安扳倒我,才算他有点本事!”林间非轻轻一笑,神情之间顿显自信倨傲。“如此青梵便代属下谢谢林相了。”青梵笑着拿起茶杯,与林间非的轻轻碰一碰,“可惜传谟阁禁酒,不然为林兄方才一句就当浮一大 白。”林间非笑着抿一口茶水:“我那酒量你又不是不知。其实我倒是真想痛痛快快大喝一场——果然喝倒了,这传谟阁西花厅一堆头痛公务,可就该轮着青梵你了。”瞟一眼两人手边垒起的尺余高地各部廷报奏章,青梵不由微微苦 笑。才要答话,突然听得外面一阵混乱。加杂着宰相台侍卫喝令、执事官员呼叫阻拦,紧张慌乱的脚步声竟是直直往宰相办公处事、规矩戒备森严的西花厅来。两人同时站起,对望一眼随后一齐向外走去。刚刚走到正堂门口,便见一身靛青加宝蓝边纹首领太监服色的宫监飞快奔来,脸上惊恐慌乱、大难临头的表情在见到两人的一刻瞬间显出如释重负——认得他是藏书殿的殿阁首领太监王德,青梵方一皱眉,身边林间非声喝道:“王德!这是什么地方,容你大呼小叫的放 矩吗?!”奔到两人面前,王德“扑通”一声向柳青梵直直跪倒:“不好了!藏书殿出大乱子了!苏辰民苏大人要被打死了……太傅大人快去救 命!”闻言大惊,青梵一把将他扯起:“快说,怎么回事?”一边说着脚下已经向藏书殿方向快步走去。林间非眉头皱起,急急叫过一个执事官员吩咐两句随后几步追了过去。与青梵并肩快行,一边沉声道:“王 德,一句一句说清楚!”“今天初八,是每月地头一回早课,藏书殿地太傅还有各府世子、小王爷都到得齐全。苏太傅讲策论,议到了时政。可课上都还好好 的,课间不知怎么诚郡王大世子就跟伦郡王世子吵起来,周围都劝不 开。苏太傅亲自过去拉,才说了两句就被诚郡王大世子啐了满脸,说他什么迂腐无知胡言妄议排斥贤王文人误国……藏书殿一下就炸了窝,分了两派吵嚷还动起手来,大世子更逮着苏大人夹着拳头地痛骂……”王德一路急奔口中却还说得十分清楚,只是语声抑制不住地颤抖,吓得几乎要落出泪来。“这苏太傅!难道真老到糊涂了——好好的议什么时政!”林间非忍不住脸上变色,不顾一路上满是见到三人在擎云宫不顾礼仪地奔跑而面露讶色地太监宫人,一口就骂了出来。“藏书殿逢八早课必议朝务时政,这也是多少年的规矩。”青梵心里千头万绪,语声却是冷静非常。“王德,皇上那里报知了没有?太医院呢?还有皇后那里,藏书殿都是王子宗亲,出了事情有没有及时过去请皇后来主持局势?”“是小的糊涂了——看着不对只叫人赶去请皇上,自己溜出来寻着太傅和林相大人……”林间非听得心头更是火起:“看着不对……还知道看着不对!藏书殿的陪读、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让一群闹到这个地步?皇子王子再大也不过半大孩子,硬生生拉开都不会么?!”王德顿时被骂得舌头打结:“林、林相大大大大人,那那、那诚郡王的大世子殿下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小的们……小的们不敢硬来怕伤着殿下啊!”胤轩帝三皇子、诚郡王风司廷的长子风亦璋不爱读书而酷爱习武,而且不畏艰难痛下苦功,练出一身天家子弟少有的好武艺,这是擎云宫人所共知的事实。听他这么一说,林间非也知道自己过分着急气恼,但心火一时却是难消:“怕伤到他?那就不怕苏大人被打死?”“林间非!”青梵一声喝出,周围空气骤然冷冽凝滞。听两人一齐屏息静声,青梵定一定神这才说道,“有什么话还是先赶到藏书殿再 说。”藏书殿在擎云宫西北,背靠御花园,与正在西华门外的传谟阁相隔虽然有些距离,但宫中大道相通,其中也无多少门禁阻断。三人心中着急,一路脚下赶得极快。才到院墙之外,便听见里面吵嚷之声传来,其中风亦璋的声音最大,顺着风一声声清清楚楚传进三人耳朵。“……你知道一个兵一年又该朝廷负担多少?你知道一年军中每个人要消耗多少器械,更换多少衣服护甲?你知道骑兵配的马匹一套挽具该要几钱,用得多久就必须更换?战马一天几顿草料,而养护一片草场又要花费多少?人要操演马要训练,武器要造衣服要做,朝廷用在军队上面的钱从来就没什么富余,屯几亩田不过稍稍解决士兵吃饭,你一个屁也不知道的昏咚书虫两片嘴皮子一碰就要再减饷俸来个釜底抽薪——什么治水治源,嘴上说得真是好听!你知不知道这根本就是要逼着士兵造反,害我北洛亡国!”“亡国!殿下你在胡说些什么?!冤枉死老臣了……”“当士兵的偷卖马匹军械,当将官的私吞空额抚恤,做大帅的虚报功劳战绩……好啊,我堂堂北洛的军队在你们眼里就都是这样的东西!不说我风氏帝王加上历代主帅贤相辛辛苦苦调整军制,都没法做到尽善尽美,这多少年积累下来的弊政你们甚至不容他一点时间好去一处处革除修正!军中主事责无旁贷削职夺权这还不够,全国军队里大的小的多的少的什么罪过都往他头上推,连百八十年前的事情一概都要追究,你们是诚心要给他定下杀头凌迟不容赦的大罪永世不得翻身啊!你们这一个个存的是什么心?自毁护国城墙的事情做得毫不迟疑,你们倒是去问问军队里那些士兵答不答应!”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章 撩乱风情,是哪厢(中)殿下,这军队里面的弊政就算由来已久,但违乱朝廷 事者无法明察就是罪过。军中空额如此巨大,冒领朝廷抚恤的情况严重至此,这实在不是老臣们无中生有强加的罪名啊……”苏辰民的声音颤颤巍巍,话虽说得严正底气却显然不足。只是不知道这是本身心虚,还是风亦璋拳头导致的惊恐气短。但这一番话却挑得对方立时火冒三丈,风亦璋当即劈劈啪啪就是一顿破口大骂:“空额空额,你们就知道死抓着军营里面的空额,倒看不见朝廷里面白养了多少用不着的混帐!军队里面有点空额古来就有——虽然这不是好事,但好歹是个领兵的就知道这种事情也不能做得太过头。这一年一年边界上面从来不安稳,指不定什么时候打仗就轮到自己,拎着脑袋玩的事情总还有个分寸。但你们呢?一个个什么饱学之士清流大儒,捧着两本破书每天念叨几句就要占据高位,一个人吃掉百个士兵的钱粮,但你们可有他们有用啊?!能替国家冲锋打仗吗?敌人打到家门口能舍身为国吗?朝廷上面实实在在的事情平时真有你们的份儿吗?国家百姓的生活安定富足真的是你们进言献策的吗?”越说越是气愤,少年王子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大:“我们宗亲王子年满十四还要从军三年,你们这些所谓的书香世家子弟就可以凭着爷爷老子的虚名领着朝廷七品执事地位置,但仔细看看。哪一个是真正做了实事而不是无聊养老?!有着养活你们白白耗费百姓血汗,朝廷还不如放着那些军中空额,最少起码还能安抚一点军心,而不是什么用处都没有的废物!”“要命啊……这句话可是把全天下的文士清流都给骂进去了。”林间非忍不住脸上变色,一边喃喃自语,“苏大人年纪不小,身体又瘦小单薄,可别吃不住骂……”身体瘦小单薄……难道林相这是在绕弯子骂苏辰民心胸狭窄?站在两人身边的王德顿时一个激灵。对他们二人不急着赶进藏书殿去拉架而是站在门口听里面吵嚷的举动突然心有所悟。恍然之后立即大惊。额上瞬间冷汗涔涔。急忙偷眼看向柳青梵。却见这位一向以温雅平和著称的青衣太傅面若寒霜,身上立时只觉一阵阵寒气浸透,额上的冷汗似乎也在那一刻全部阴干——“想不到,苏辰民年纪老大,事到临头居然还不如一个十岁孩子心思明白!”身后突然清朗沉静的声音响起,藏书殿外三人一齐回头,只见胤轩帝风胥然带着和苏以及一众侍从宫人大步赶来。看看青梵脸色神情。风胥然不由微微抽气摇头。挥手示意下跪行礼地林间非、王德起身,胤轩帝向青梵道:“你们两个都赶过来正好——发生这种事情,藏书殿里居然没一个人压制得住,看来这群所谓太傅也该时候挪动挪动了!”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向藏书殿走去。青梵快步跟上。一踏入藏书殿便见满目狼藉:桌翻柜倒,撕烂地书本卷册丢了满地;一群天皇贵冑地世子王爷并着侍从伴读分成两派如乌眼鸡狠狠对峙,一个个衣衫不整,脸上不少带了青紫之色;大殿一角缩着数名太傅和学士,人人面带惊恐。甚至有个别显出受惊过甚后的迷茫白痴神情来。大殿中央跌坐着老太傅苏辰民。峨冠摔落披散了一头白发,朝服领口被虽然仅有十岁但异常结实高壮的风亦璋拎住,面上显出又惊又恐又憋气的青白脸色来。见得胤轩帝带着柳青梵、林间非赶到。被他威严双目一扫,剑拔弩张对峙的众人纷纷惊惶跪倒。站在殿中的风亦璋却不闪不避迎上胤轩帝目光,拎着苏辰民领口的手更不放松,只是嘴上说一句:“臣风亦璋见过皇帝陛下。”听到这一句众人心头不由同时一跳。风胥然眼中惊讶一闪而过,随即沉下脸:“不迎不跪不拜不礼,还敢称臣?”“靖宁亲王地事情,亦璋要向陛下讨个说法。”“大胆!”林间非皱着眉厉声斥道,“这是什么语气什么礼数?!还不跪下请罪!”“我大胆?臣有不明当问询天子——天子还未发话,你插什么 嘴?”风亦璋目光一转,冷冷说道。虽然年纪不过十岁,但是语气神色之间透露的威严甚至杀气让众人顿时凛然。“靖宁亲王国之柱石,小人趁机生事举朝攻讦兴风作浪,身为宰相首辅的你却不加制止不护贤王作壁上观——该下跪请罪的不是我风亦璋,而是你林相!”样的凌厉语气和文雅言辞……青梵目光在殿中扫过, 倚靠墙壁坐着的小小孩童猛然低头回避自己视线,心中不由顿时暗叹一声。静静收回目光,却正好与胤轩帝视线相接,看到幽深双眸闪过若有所悟的了然随即透出询问,青梵缓缓摇一摇头。“亦璋,放开苏大人。”凝视风亦璋片刻,风胥然沉沉开口。 “立刻!”见少年心有不愿地缓缓放开手,风胥然这才慢慢说道:“方才你的话,朕在藏书殿外都已经听到了。你今日大闹藏书殿地原因经过,朕也都听人禀报过了。你为靖宁亲王不平,要给他讨个说法要个公道,这份心思,朕也都知道。”风亦璋闻言顿时下跪:“那么请皇上给臣一个解释,为什么要将所有地罪过都加到靖宁亲王一个人头上——军政之弊是朝廷之弊也是君主之弊,绝非战将之过!举朝攻讦是小人借机生事清除异己,皇上圣明烛照,为什么要任由忠良柱石遭受如此不公?朝廷如此行事,就不怕寒了全军将士之心吗?”“放肆!”风胥然勃然大怒,“你方才妄言亡国朕为着你年幼才不同你计较追究,现在居然还敢当着朕的面大放厥词吗?”“亦璋不敢——只是东炎虎视、边境战火一日未歇,西陵虽然和约会盟但绝非长久安定,当此国事危难之际,亦璋不敢心怀侥幸自欺茫 然!”藏书殿中人人惶恐,伏跪战栗不敢抬头;风亦璋却是强项昂首,目光炯炯直视帝王。风胥然沉默半晌怒极反笑,微微眯起眼:“好啊……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说,朕与朝廷所行大谬,北洛危险?”“自毁柱石,北洛,必然倾颓!”“这些,都是你地真心?”“不敢有半句虚假!”“不是旁人所教?”“就算是旁人所教,此刻自臣口中说出,也是字字句句出自风亦璋真心!”“住口,亦璋!”得到消息急急从传谟阁宁平轩赶来的诚郡王风司廷方踏入藏书殿便听到这几句,顿时大惊失色脱口叫嚷。风胥然冷冷一眼:“司廷,你住口——让他说!今天朕倒要听听,一个自幼生长在皇宫的十岁孩子,到底还能说出什么道理来!”向胤轩帝磕一个头,风亦璋挺直腰板:“亦璋虽然年幼无知,但始终心怀从军效国之念。逃避书斋,不敢将时日空费,而是往来练习于军营校场。所知所识就算有限,但言行必有根据;纵然有所局限蒙蔽,也远胜于空谈。靖宁亲王有大功于国,无辜被斥,军士惊惶悲伤人人不 安,纷纷愿为请命。文人不知军政,妄言妄议扰乱视听。请皇帝陛下体察人心民情,以国家朝廷为重,保我社稷之臣!”说完长身伏跪,触额及地。藏书殿一片寂静。“好,有胆气,不愧是我风胥然的皇孙!”良久,胤轩帝突然仰天大笑,随即俯身亲手扶起风亦璋,幽深双眸与少年王子直视。“亦璋,你说得好,也说得对。这一番话写下来,就是一篇为靖宁亲王请命的绝妙奏章。朕已经收到你的这份奏章。但如何处置却是朕的事情,不容任何人置喙——这一句,你同不同意?”完全凭一时胆气冲撞皇帝一路侃侃而言,这个时候突然被温言相 询,风亦璋顿时显出孩童的无措来。“是……臣……孙儿同意。”风胥然点一点头:“很好。亦璋,你自幼怀有从军报国之心,喜欢参与军营训练,处处以军人标准衡量自身行为。军规上下有别,等级森严不容逾越——军法如山这一句,你可明白含义?”风亦璋顿时涨红了脸,轻轻挣开被握住的双臂翻身拜倒:“孙儿顶撞太傅、辱打师尊、扰乱藏书殿秩序,又在君前无礼妄言,犯下大罪,请皇帝陛下责罚!”“亦璋,你真的很聪明。这一次朕相信那些话确实都是出于你的真心。”缓缓点一点头,风胥然瞥一瞥身侧青梵,随即沉声道,“既然知道犯错,明知故犯这一条逃不过去。但主动请罪,态度诚恳……罚你在宫中水牢囚禁三日,你可心服?”“……孙儿心服。”“既然心服,和苏,带诚郡王世子过去。”看一眼身体震颤的风司廷,胤轩帝威严双目随即在藏书殿中缓缓扫过,淡淡道,“今天的事情就到这里。记住,藏书殿是读书的地方——再敢胡闹生事,朕,定罪不饶!”说罢袍袖一拂转身:“青梵,你一个人跟朕来!”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章 撩乱风情,是哪厢(下)是亦琛那孩子吧?”在御花园一处浓荫幽蔽处坐下,沉默良久,胤轩帝才静静发话。“亦璋豪爽、性直,又好武,皇孙当中就属他在武术兵法一道上最有天赋。孩童心思从来都是崇拜英雄——嫡亲的叔叔,年纪差的不多,但功业声名宫里宫外传得如天神下凡。这两年司冥还有佩兰待他们又比旁人亲近。童言无忌,这种时候跳出来为他说话再正常不过。只是,那样一篇话,却是亦璋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的。”“皇帝陛下圣明,原是最了解自家子孙。亦璋豪爽率直,出语真 心,虽然有冲撞失礼之处,但直人快语胆气难得,纵是混杂私心也能道出公议。有王子如此,是皇上之幸、宗室之幸,也是朝廷、国家之幸。臣柳青梵在这里恭喜皇上了。”“难得青梵你也会说两句恭维话。明明知道他份量深浅,肚里才几滴墨水,还把亦璋那小子夸得天花乱坠,其中可是藏了别的用心的对 吧?”风胥然轻笑着摇一摇头,“旁人不知,你柳青梵还会不知道?宫中水牢之刑,胤轩九年之后形如废弃。亦璋体壮,比当年的靖王可是强得太多。宝剑锋从磨砺出,年纪小时经历些事情,以后担当大用才能尽心合意。教导宗亲王子原是你这太子太傅最擅长之事,这时候过分疼惜呵护,可不是成就他们该有的作为啊。”青梵淡淡一笑,转过了头并不答话。胤轩帝轻轻叹一口气:“罢了。朕也知道你的心思。亦琛病弱,真要追究起来再轻微地刑罚也承受不起。说起来也真难为了那孩子一番心思,将这些军政事务细细整理编织,分析得头头是道。不过六岁未满的孩子,素日读书远超同辈兄弟也就罢了。毕竟亦琛本来就天资聪颖,生来身子弱些再专心在文章上面用功——朕素来知道这孩子心气,面上乖巧温和,骨子里比谁都要强。难得的是这些军国大事:就算有亦璋奔前跑后。什么事情都跟弟弟交代说明讨主意。背后更有 锋这位上将军时不时地往来指点。要把事情想到这个分上,就是时常在朕身前走动的几个也未必能够。更别说最近靖王这件事情惊动整个朝野军营——朕也知道自己的脾气,只要事情还在气头上就听不得什么逆耳分辨之言;重重责罚后就算等冷静了总能再寻个因头找补回来,这么多年下来朝臣一个个都磨成了精,又怎么便愿意随着朕反复的情绪折腾?多少人就是真心以为朕对靖王处置不公也不会说话,惟恐一个不小心再惹翻了朕妄送了自家前程……啊,弄得不好也许还有性命。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子不知道心疼嘛!”说到这里,风胥然摇头轻笑一声,招手示意青梵也坐到自己身边。“青梵,这一次你在朝上是什么都没说。现在左右无人,你老实跟朕说一句,亦琛亦璋今天在藏书殿嚷出来的,是不是有大半也符合了你地想法?”依言坐下,闻言青梵不由微微苦笑:“胤轩帝陛下……皇上。你既知两位世子殿下地心思。又怎么会不知柳青梵心里在想些什么?靖王殿下是青梵一手调教出来地,虽然藏书殿、秋肃殿中军政之务皆是少有涉及,但这些年靖王殿下凡有朝事军务难以决断多半请教青梵。军中弊政种种由来之久。若说青梵对此全无了解便是欺人又自欺了。亦璋殿下方才也说,军政之弊是朝廷之弊也是君主之弊,只追究靖王殿下一人着实不妥。而朝中有人借此趁机兴风作浪,将百年积弊一齐推到靖王头 上,如此落井下石……就是不考量靖王在这件事情本身上的功过对错,想到朝野宫禁人情冷暖,让人……无法不寒心。”“军政之弊是君主之弊,青梵,你还真不给朕留面子。君清遥、君思隐到君雾臣三代明君贤臣都没解决处置好的军政弊端要落到朕一个人头上,朕该以为青梵这是对朕寄予厚望吗?”风胥然摇一摇头,轻笑两声,顺手抚一抚腰间蓝玉,“倒是今天亦璋在藏书殿这么当众一嚷,朝廷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心思要死命活泛了。”青梵微微一笑:“皇上此言何意?”“跟朕你还装什么迷糊?宁平轩主持换手,你府门一关,拦了多少被眼下京城局势搅得心神不定的人?你大司正不开口说话,换了司廷自己出来说也是一样。亦璋到底是诚郡王府的大世子,又是上将军 锋的外甥、宁国公的嫡亲外孙。这两重身份亮出来,朕倒想看看朝中还有哪个犯傻地会不明白这兄弟两个到底有没有芥蒂!”风胥然微微含笑, “知兵识兵是我武德皇帝立国的根本,宗室当中除了靖宁亲王,朕还没从其他王子皇孙真正看到过这份天资。亦璋固然自小好武,朕却又担心孩子心性无论做什么都是一时兴趣。不想这些年亦璋长大,心志竟是丝毫不改最初坚定。难得擎云宫里出来这般直率性子的纯粹孩子,靖王以后……是不愁没有助手帮衬啦。”青梵淡淡笑一笑,一时并不接口:风司廷一直是风胥然最偏宠的皇子,遇险消息传到承安时他的震动忧虑朝廷众臣无不看得清清楚楚。而回京之后胤轩帝对他的种种抚慰赏赐,以及皇后徐韵芳对这个素来最感得意的儿子不加掩饰的亲密疼爱也都是有目共睹。为报答风司廷地恩人而“无意间”牵扯出军政弊案,靖宁亲王风司冥因之被解除全部朝廷职务回府思过,胤轩帝又特意将宁平轩交与诚郡王主持,甚至根本没有一丝可能引来朝臣担忧动摇地心思考虑。这对于在朝政公务上对任何一位皇子都保持 是一个不同寻常地举动。承安京中就连普通百姓都较其他境地居民老练精明。更何况一群战战兢兢小心谨慎,时刻不忘体察天心,深谙官场进退之道地朝臣?交曳巷大司正府前车马如流,自己如何不知众人前来的用意?只是正如当初自己对徐凝雪所说,胤轩帝已经将戏演到了这里,身为臣属 合。果然短短三天便见成效:虽然有许多官员在大事来临之际还是能够保持一贯的谨慎自守,但同样有许多朝臣将先前并不外显的真实心意暴露出来——“青梵?”见青梵长久沉默若有所思,风胥然不由又是轻轻微笑。“今日真是难得了。就连素来应对伶俐的青梵都要时时思考沉吟。难道朕的问题就那么艰难。甚至把朕的青衣太傅都给难住了?”听出他故作轻松地打趣之间透露出地对自己真实心意探问地执着。青梵在心中暗叹一口气,随即扬眉微笑:“皇上说哪里的话?都是为国效力,说不上什么帮衬不帮衬。倒是靖王殿下所上关于全国划分军制行道,以行道军区总管统辖各道军队并按期调动的奏疏,皇上思索了整整三日始终不见回音,可是心中有所顾虑所以……”对青梵凝视片刻,胤轩帝终于敛去脸上笑容:“军区统领调动。解除兵将之间固然联系,这固然是解决此刻军制财政之弊的根本,但这一道奏疏的意义这绝不是全部。帝王之学之术,如何辖制军队统帅乃是要害中的要害。若果然依着靖王这一道奏疏颁下谕旨,北洛全部具有中阶军衔以上的将领,可是没有一个不从此被朝廷狠狠掐住了喉咙。可现在御华焰虎视我东南边境,西陵虽然会盟又不敢尽保诚心,这个时候擅动整体。万一搅乱了军心……情势。只怕会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轻轻叹息一声,风胥然缓缓摇一摇头。“这一道奏疏说得太清楚,也太过切中要害。和平无战事地时期如何节制各驻地将领职权,如何将全国军队牢牢掌控在君王手中……不愧是十二岁就从军,多少年在军队里历练出来,放眼整个朝廷也只有他才写得出这么一篇诚恳实际、有真知灼见的好奏疏、好呈文——只可惜,司冥到底还是个亲王,朕这个皇帝的顾虑……终究不是现在的他可以了解完全的。”“皇帝陛下。”沉默片刻,青梵静静开口。“嗯?”“身为君王的顾虑并非一任亲王可以了解完全,皇帝陛下为什么不认为,靖王殿下只是没有将您的这些顾虑说出口?”风胥然一怔,随即脸上微微变色:“你的意思是……”“君清遥、君思隐、君雾臣三代都没有解决地问题一直留传到现 在,纵然靖王殿下天纵英才,但难道我雄才大略、理大国担大任地历代君家家主们真的会不如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便是皇帝陛下您,这个主意只怕也动过不止一回了吧?”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在风胥然腰间蓝玉上掠过,青梵淡淡说道,“只不过每一次都在未成形之际就被打断。而其中地关键,便在‘时机’二字。靖王此次奏疏应对改革军制,正当三国鼎立不能妄动、国库充盈人民安康社会稳定的时刻。自胤轩十年至今朝廷内制改革已经基本完毕,民众休养生息国家却需秣马厉兵以备未来数年势难避免的战争。若不趁此改革,战事获胜天下大定班师还朝,那是庆功封赏的时刻,岂能行此削职夺权冷淡人心摧毁圣名之举?”见风胥然面色深沉,目光幽深不明,青梵扯一扯嘴角,微微低垂下眉眼。“军中建立最大功绩的将领、嫡亲的皇子亲王都可以随意寻事免了职务,更何况他人?冥王军一派纵是哀怨亦尽可保忠义不失,而军中他人以此为例,又有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情不能做?到得战事再起的时候重新重用一群冥王军出身的将领,为报答他们主帅护佑荫蔽的恩义这些人必然尽心用命——如此一来,朝廷可是当真什么事情都稳稳当当 了。”“青梵……若是司冥自己能够想到这一层,朕心里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若他知道朕将他从宁平轩调开的心意,知道革除军制弊政、重设辖制权限的艰难,知道有些时候朝廷也必须如战场一般以牺牲换取最后的胜果——冥王军最善奇袭,军中高阶将领没有一人不曾有过率军敢死诱敌的经历;但在这乍一眼似乎看不到半点血红的承安京,朕却不敢轻易便拿这些国之柱石去冒险,只好先委屈自己的儿子。”风胥然微微苦笑,站起身慢慢踱了两步。“但怕就怕他是为着这些不公,制不住一时激愤冲动,只当从此置身事外而再不在乎朝廷利益权派,才得出了这一篇细致周到鞭辟入里、独以朝廷为重毫无个人私欲的文字……一个超然世外放任自流,没有争夺进取之心的皇子,可不是朕所希望看到 的。”“胤轩帝陛下。”见风胥然骤然停住脚步凝视自己,青梵淡淡微笑着,稳坐不动的身体挺得笔直。“今天陛下的这些话,不会进入第三个人的耳朵——除非陛下自己向靖王殿下去说。”幽深双眸顿时透露出异样光彩,胤轩帝语声沉沉:“柳青梵,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朕的心意……为什么?”“正是因为青梵明白自己的身份更明白皇帝陛下你的心意,所以靖王殿下那里,我一个字都不会向他去说。”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青梵面带着淡然微笑缓缓站起身来,“另外请陛下放心:亦琛殿下那里青梵会去照顾周到。”说罢一礼到底,“时辰不早,传谟阁公务积压——青梵,就不陪着陛下了。”“柳青梵,不,君无痕,你果然和朕想象的一样忍心。”走出两步,听到身后胤轩帝几乎含蕴愤恨的声音,青梵微笑着摇一摇头,脚下却是没有半点停顿。说起为人的忍心来,风胥然,君无痕对您才是从来都甘拜下风 哪……司冥,柳青梵会护着你,但路,终归还是靠你自己来走。所以,千万小心,不要让我们所有人失望啊……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一章 浓浓一川碧凝(上)长雨水之后承安京迎来的第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 夏令,但卯时到辰时这一段朝阳初起斜照的时刻,天气还没有令人不适乃至难耐的炎热。因为四月那场二十余日无间断的雨水,朝廷为补偿百姓生活下令开市一月,承安京中主要干道和著名的商品集散中心无不显出一派热闹景象。作为贯通京城东西、南北方向的长安街与永丰大路,交汇的区域如三元街、珍宝巷、文亨桥等地更是从一大清早便熙熙攘 攘,人群往来密集如织,将堂堂北洛帝都的繁华富庶毕露无遗。一辆马车由长安街东一路缓缓驶来,到达与永丰大路交叉的路口后转过占据承安京中最佳地利、每日方一开张就高朋满座的六合居,极其自然地拐入了通往城西河水交汇处文亨桥方向的三元街。沿着略较永丰大路安静的街道行了一段,马车静静停在翘角飞檐的霓裳阁前。远远便看见这一辆马车直直而来,陪鸨母许妈妈站在阁前监督小厮打扫门面的燕微雨微微皱起眉头:霓裳阁虽非青楼,到底是歌舞风月之地;客人往来热闹向来始于夕阳西斜,而非清晨日升——这种时候来到霓裳阁的通常都不是容易对付打发的客人,何况车厢垂角还结了蒲兰绣球——北洛民俗,这种象征着家庭团结亲睦的花饰只有一家之中地位至高的女性才有权用作服饰以及车马的图案装饰。就算眼前这辆车子看上去乌沉沉毫不起眼,也不能轻估了来人身份……感觉到身边许妈妈不自觉地身子震动。燕微雨随手拍一拍她地手臂,一边微微眯起眼,仔细打量越逼越近的马车。太阳还没有升得很高,斜斜光线照射车身,反射出淡淡的光彩。燕微雨突然一怔:这辆马车外表虽不起眼,布幔竹帘淡彩清漆,收拾得十分整齐清洁。日光明朗,沿着东西方向的三元街背光而来的马车在道旁建筑投下的阴影中不该如此清晰。被阳光直射时也没有因清净光洁而反射出耀眼光彩。而是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柔和稳定的形象。燕微雨久在京中。如何不知这是最上乘的临仙竹制成地车厢板材?车厢全用整齐绣木拼合成板,每一片竹木皆是二十四根细竹丝绞合紧密,竹木之间又用冰蚕丝与竹丝绞成极细极韧又极坚强地线索编结。临仙竹竹木质轻而韧,天然一股清香更有强身健体地功效。加上车厢涂用的特制黏胶和乌绣提炼的清漆,马车无论在何种光线亮度之下都能反射光彩显出清晰形象。因而这一辆马车虽然外表平常,价值却超千金;更难得是工艺精细高深,匠人轻易不动。千金也未必能得。纵然是达官显贵、士绅名流往来习惯的霓裳阁,阁门口出现这样一辆马车也绝非寻常。看一眼身边许妈妈,燕微雨心中暗叹一口气,高声吩咐小厮退下,一边亲自迎到马车之前。前座的马夫缰绳一勒喝住马匹,旁边灰衣侍从同时身手敏捷地从驾驶车座上跃下。搁下三阶踏脚台阶这才低头垂手侍立在马车边,毕恭毕敬地向车厢中说道:“小姐,就是这里了。”沉默良久。才听车中传来轻轻一声:“他还在里面?”极轻极低的语声萦绕着一股闺阁中也少有的温婉娇柔。久在风月周旋往来之人却如何听不出其中分明地怨怼与不满?燕微雨心中顿时一 紧,脸上却是露出最温雅柔美的微笑。灰衣侍从的声音却是冷得不带丝毫情感:“回禀小姐,是。”“这是第四天……”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车中终于传出一声淡淡叹息。“够了,已经够了,走吧。”“是,小姐。”看着马车一路驶远,燕微雨呆在原地一时作声不得。突觉肩头一 沉,急忙回头,一声“许妈妈”脱口而出,却在望见一身素衣的花弄影时猛然顿住了全部话音动作。努力定一定心神:“姑娘,这……”“微雨,放心。”摇一摇头,花弄影安抚似地淡淡一笑,随即抬头看向已然不见马车影子的繁华街道。“这可是往……交曳巷的方向去呢。”“给我闪开!”女子清冷威严的声音倏然打破大司正府地宁静。见身前孩子闻声一震,笔尖上墨迹落下顿时污染了整方雪花笺纸,柳青梵不由微微皱眉。缓缓直起身,冷冷看一眼大步踏入书房、脸色一片严霜地徐凝雪,随即回转头淡淡道:“全方维,什么时候府中规矩改了,变得什么人都可以乱走?就连这书房都是任人闯的?”躬身站在门口的全方维苍,看看青梵,再看看徐凝雪,只是深深低下了头。 职。”“太傅大人!”徐凝雪几步跨到青梵面前,“请给凝雪一个解 释!”闻言眉头又是一皱,青梵沉默片刻,目光在身前徐凝雪面上一转随即收回。随手一翻取过风亦琛手中毛笔,在纸上轻轻描写两笔,这才缓缓道:“如果是靖王地事,那大祭司……请回吧!”“更新,更快,尽在1 6k文学网,www.1 6k.cn,手机访问:wap. k.c n 全文字阅读让您一目了然,同时享受阅读的乐趣!大人!靖王殿下留恋霓裳阁,已有三日未见人影;朝中人心惶 惑、小人蠢蠢欲动,就连您手下督点三司也被治郡王、伦郡王使人煽动暗中奔走查探——朝廷如此危急动荡时刻,您不能袖手旁观!”徐凝雪一把扣住青梵手腕,“大司正大人,就算您顾忌着大司正这重身份不能对下面随意发话,但您到底是太子太傅,是靖王殿下拜了天地神明唯一认定的师父啊!皇子犯错,身为太傅的您不发一言提点警示又是什么道理?请大人给凝雪一个解释!”扫一眼徐凝雪脸上坚决神情,再看看被扣住的手腕,青梵暗叹一口气,轻轻摇一摇头。手上稍使巧劲一个翻转脱离了把握,青梵转向目光明亮定定看着自己的风亦琛:“亦琛,你和子长两个到院中玩耍片刻再回来。”“是,师傅。”小王子从座椅上跳下来,向青梵行过一礼便即带着袁子长快步离开书房。“全方维,你带两个人跟过去,照顾好世子和袁少爷。”顿一顿,“派人过去告诉尹纯还有兰卿一声,今天代我谢了所有客人,就是皇帝陛下本人来也给我拒在门外!”“是,属下这就去办。” 动容,全方维只是躬下身子恭恭敬敬答道。青梵微微点一点头:“下去吧——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到书房打扰。”看着全方维悄然退出合闭房门,徐凝雪脸色稍缓,回头却见青梵坐上首座,一张平和温雅面容表情全无,心中微微一动,犹豫片刻随即张口:“公子……”“是风若璃还是佩兰自己跑到你哪里说嘴了?”徐凝雪身子微震,猛然抬头:“不,公子!没有人,是凝雪自 己!”“看来是前者了。”沉默片刻,青梵轻叹一声。一手支住下 ,俊秀眉头蹙起,“已经确定伦郡王也在暗中操动,推波助澜?”“靖王为军制获罪皇上,朝廷正全力彻查军政弊案,被勒令闭门思过之人却不安于府每日只厮混舞馆歌楼——如此明目张胆狂妄举动,怎能不遭举朝议论指责?当着这一段时间朝中风波,不需他人有意煽动也是群情激奋,何况这群争红了眼的皇子王孙彼此之间时时刻刻盯得紧 紧,就指望着逮着机会落井下石?!殿下行事不慎,落下如此口实,就算伦郡王参与群臣公议有串连之嫌,与之相比也是微末小节不足一提。纵然皇上心中爱惜靖王,这般的行事狂悖大违国法世情,朝臣一本奏上也绝不能因情徇私,大人……公子难道就这样眼看着殿下再受无妄苦 楚?”青梵淡淡一笑:“凝雪自己说靖王殿下行事狂悖有违法度,又怎么说是无妄苦楚?既然一座靖宁王府拘不住他,换成天牢也不嫌太过麻 烦。总是这一段时日朝堂纷乱事务繁杂,少一些关系牵丝绊藤之人不识大局一个劲儿往中间搀合捣乱,柳青梵……还更看得清时事也稳得住朝局些。”见徐凝雪闻言身体巨震,青梵又是微微一笑,“清者自污,所为不过几般。凝雪聪明绝顶,就不要为久居宫禁府衙的公主殿下几句言语乱了方寸,轻易步出神宫神殿了。”徐凝雪幽深双眸光彩闪动两下,秀美的面容缓缓舒展了表情。“清者自污?公子的意思是说靖王殿下他……”青梵微微颔首,嘴角浮起淡淡微笑。“佩兰心思聪慧,性情又柔 韧。但所谓情瘴,有情才会有障——这一趟靖宁王府,凝雪还是要代我去的。”“是,凝雪一定劝慰靖王妃,让她勿要多心。”“不要多心?新婚不过三月丈夫就留恋舞馆歌楼,你要她不多 心?!”眉头上挑,嘴角一扯顿时显出讥讽之色。“凡事有度,过分压抑伤心也伤身。说到少年任性任情,佩兰又能比靖王大了多少?”“那公子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