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难道他们真的便是这样的心思……看来又是一场鸿门宴。”风司冥笑着摇一下头随即坐直了身子,接过递来的早已舔好的毛笔,抬起头望向正专心研墨的秋原佩兰,“大婚后就没一天清闲安定,这几天更是累你每天等我到半夜,脸似乎也显瘦了——委屈了,佩兰。”“殿下说哪里的话?殿下为朝廷效命尽力,才是真正辛苦。”抬目望一眼那年轻俊朗的面容,秋原佩兰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笑意。“皇上又赐下许多东西,但臣妾却觉得还是减了殿下身上过多政务才好。”风司冥闻言顿时抑制不住地身子一震,手上一笔也扭曲成团。一双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闪烁,紧紧盯住像是猛然觉察到自己失言,手上动作也瞬间定住的秋原佩兰。“是……前日到太阿神宫祈祷的时候,大祭司提及皇上和太傅大人的意思。”沉默片刻,秋原佩兰才继续手中动作。“佩兰原本不敢随意揣度。但今日赏赐下来的物件中有皇上喜爱的雕翎弓射日箭,也有装饰船头的司风琴鸟和平安水塔,夏令将至,田猎开山和游湖开水都是春夏交替时节重要的祭礼和庆典呢。”“这些都是常例,圣体康健,万事无什不妥的。”田猎、湖祭皆为关系百姓民生的国之大典,历来由皇帝亲自主持,只有太子才能代行其礼——但脑中这个念头只是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瞬间秉住的呼吸迅速恢复正常。轻轻舒一口气,风司冥换过一张素笺重新书写回帖,低垂的眉眼瞬间掩去一切心思波动。“今日小朝下来,镜叶来过么?”见他神情平和,秋原佩兰也微微一笑,轻轻摇一摇头:“没有。”使团出行准备暂告段落,一向谨慎周到的秋原镜叶却没有找自己商议之后的事务,风司冥心中微觉奇怪,但也没有多想。略略思索一下他平日的行事习惯,突然想起一事,“他多久没有向你问安了?我记得他以前就算事情再忙也要告假的。”“与殿下成婚后,只在花朝的谢恩宴上远远看过一眼。”见风司冥脸上神情,秋原佩兰不由微微一笑,“以前是因为臣妾在祈年殿和太阿神宫,外臣男子固然不得进入祈年殿,神宫侍女每旬也只有半天可以离开侍奉的殿阁。镜叶与臣妾自幼相依为命,习惯了什么事情都对彼此坦诚倾诉,乍然分开不见,那时的不沉稳让殿下见笑了。”风司冥“啊”了一声,想到朝夕相处的臣属当时的模样表情,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随即明白秋原佩兰言语中未直接说明的婚后身份尊卑内外有别的意思,“这一阵实在忙碌,你们姐弟这么久不见却是我考虑不周了。”沉吟片刻抬头微笑道,“挑时间开个家宴,你安排一下吧。”“臣妾多谢殿下。”见秋原佩兰顿时容光焕发,风司冥心中也忍不住欢喜:“如果镜叶愿意,不妨更搬到这边府上住下——他一人独住城南,每日只是一心扑在政务上,回家没个人照顾不好。”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风司冥将写好的给王元的贺寿帖递给佩兰,含笑凝视她的幽黑双眸流露出一抹温柔,“而且镜叶住得近的话,你也会更安心,也能把心思多用在顾及自己身体上一点吧?”伸手点一点她微施薄粉的面颊颧骨,“眼底下都黑了,快去睡觉。”红晕顿时飞满雪白花容,秋原佩兰捏着请柬回帖退开一小步,低垂下眉眼:“那殿下……”“还有两件事情要郭绣过来处理一下,很快就好。”重新坐回椅上,顺手抽出多宝格一只木匣打开取出两张薄纸,风司冥又抬头向她微微一笑,“去吧,我的王妃殿下。”郭绣踏入内书房与秋原佩兰错身而过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位年轻却威严沉稳的靖王妃,飞红的秀美面庞上一双明亮眸子里满溢的羞涩笑意。※看到书桌后风司冥握着毛笔,脸上笑容兀自蕴含温柔,郭绣微微笑一笑,也不急着说话奏事,只是将花架上素心兰纤绿长枝上开败的花朵掐掉两朵,再觅一支大蜡点起屋角大宫灯,然后才走到书桌前将案头一点灯光剔亮。被略略明亮的灯光晃了晃眼,风司冥这才猛然回神。嘴角边残留的笑意瞬间尽数收敛,抬起头面对这位看上去满目皱纹,其实年纪不过四旬的一府总管的时候,一双黑色眼睛已经如夜一般幽深难测。案头灯光映在那双幽黑眸子里,微红发亮的光点不住轻轻摇曳,仿佛宇宙深处星子在炽烈地燃烧。而在毫无心绪显露的目光衬托下,风司冥那张俊美无匹的面容也变得冷静深沉。“王爷,郝侍卫那边第一道消息已经传过来了。”嘴角微微上扬,目光表情里却没有一丝笑意,风司冥只是静静伸手接过郭绣递上的两头封漆的小竹筒,剥去漆印,轻轻挑出里面传讯专用的只有头发丝厚的轻软丝帛状的纸片。迅速浏览一遍随后丢进贮水的铜盆里,纸片入水的瞬间便消融不见。将两寸长一指粗的光滑竹筒握在手中不住把玩,风司冥一双幽黑眸子闪出精亮锐利的光芒。“郝侍卫还让捎带一句口信。”见风司冥沉吟良久始终没有发话,郭绣微微低下眉眼轻声说道。“嗯?”“使团方出承安,便有东风随行。”风司冥闻言霍然站起:“他真的……真的那么做了?!”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显出又惊、又喜同时又异常矛盾复杂的心情。郭绣点一点头:“郝哙是道门三代正传弟子中第一高手,由他确认应当不错。”“那十日后王元的寿辰筵席……”“七皇子殿下必然提前告病推辞不去。”“太医院是否传来消息?”“尚未有消息传来,但是属下会尽快为王爷从太医院确认这一消息。”“西边风司廷那里……消息上暂时还没有说明郝哙和裴征对接上了没有。”“裴主簿仔细,郝侍卫精明,而且临行之前王爷对他们都有嘱咐,想来此刻已经明白如何配合七皇子了吧。”风司冥这才轻吁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一手抚上额头,嘴角却是缓缓扬起一个真实的微笑:“十日,便是他动作再快且诸事顺利,日夜不停也赶不过这一个来回——二皇子的岳父、礼部侍郎王元的生辰,协管礼部、任职主事的七皇子却不到场,那日的情况便是此刻想来也觉得十分有趣。”“王爷明见。”“他前日请旨到城北外行宫察看工程,这两日自然是不在府中。等两天该是回来的时候恰恰感染风寒,只要将行宫之事递了上表便可在府安心修养——这一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手段只怕满朝再没有人比他耍得纯熟。可惜世上的事可一可二绝不可三,上年衡河堤防他就靠这个生生逼死了李耀,这一回他若是还能够在北海、渤海两郡重演一次当日情景,我风司冥头顶上这个靖宁亲王的封号只怕就该换个真正本事的主子了。”风司冥语声平静,淡淡的笑容中也不带半点阴狠之色,站在书桌对面的郭绣却只觉身上突然袭来一阵凛冽寒气。胤轩帝登基二十余年始终未立太子,成年皇子协管朝廷六部手中多有实职实权,只是始终在皇帝控制之下。胤轩帝皇子众多,皇室严格的教导下可谓个个出色,此刻太子之位悬而未决,自然是在皇帝面前各显神通,争夺得激烈异常。而胤轩十八年九皇子风司冥大胜西陵,还朝受封并以十六岁少年亲王身份参政议事,同时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也还朝接任三司大司正,承安京中顿时暗潮汹涌。只是柳青梵两年蛰伏一味超脱,对皇子之事作壁上观平日不问不闻,让众人只敢小心行事,将一切动作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下。但风司冥今年二月加冠大婚,胤轩帝所有皇子全部成年,北洛朝堂的皇子夺嫡之争再不能维持之前的表面平静。随着柳青梵由畅柳湖畔私宅的红尘自扰居重新搬回交曳巷柳府,并开始逐次逐批宴请朝臣,朝堂中针对储位而形成的各个派系也正式显露出壁垒分明的阵营。二皇子风司宁、七皇子风司磊、九皇子风司冥各有其支持者,而支持三皇子风司廷以及谨慎旁观置身事外的朝臣也占了不小的比例。只是,相比于二皇子风司宁素性温和谦忍,风司磊却是争强好胜,言谈举止处处都显示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风司冥还朝后一直与胤轩帝皇长子、他的同母兄长风司文共事协理兵部和京城禁军事宜,和主持的礼部的风司磊并无直接往来冲突。但是无论是擎云宫中“家宴”还是在朝廷内外的各种事务,只要稍有相关,风司磊一旦对上这位年纪最小但军功最多风头最健的皇弟,言辞行事都会刻意抬出“兄长”身份处处压制。因此在着手建立属于自己独立掌控力量系统之后,风司冥最先注意的就是这位皇兄的一切言语动静。西陵册立新太子,胤轩帝派迎娶了西陵吉昌公主的三皇子风司廷为持节使,率领使团前往西陵道贺。这件事情本身便关系到结盟的两国利益,主司各种国家大典、外交关系的礼部自然会因此十分忙碌。但是这一次胤轩帝却没有按着平时处事的惯例直接由礼部和协理主事的风司磊负责出使的准备事宜,而是点了风司冥治下、传谟阁宁平轩中秋原镜叶等六人总体负责。虽然都是年轻臣子、初次接手这类事务,秋原镜叶等人不负圣望,将一切打理得周全细致、慷慨威仪,与风司冥一齐得到皇帝的亲口嘉奖。胤轩帝这种用意明显的做法自然让朝中人心大为浮动,而风司磊过分平静的反应则让风司冥顿时提高了警惕——因为,胤轩帝交给自己的任务,远不仅仅是出使西陵一件。使团回程途中正当浫沟、溥水两条水道汛期,以巡按御史监察身份巡视河工水情,尤其是前年经由风司磊处置的衡河水段工程情况,这才是澹宁宫中屏退众人密切吩咐的关键——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如果说承安京中有人比风司磊更擅长这种手段,那么必胤轩帝风胥然莫属。“知子莫若父”,但时时刻刻都揣摩着父亲心思的皇子对胤轩帝的了解也不可谓不深。风司磊精明强干,成年之后便出宫游学,踏遍北洛全国各地,并与胤轩帝唯一敬重的皇姐、乐音长公主驸马夫妇交情非凡。长公主驸马与风司磊的母妃同样出身颖国皇室,当年以质子身份入赘北洛,婚后夫妻和睦很得先帝景文帝欢心。风司磊与他有一脉血亲,游学六年倒有大半时间都在长公主夫妇位于北海、渤海两郡交界处的封地颖曲生活。乐音长公主在北方经营多年,势力扎根极深,之前风司磊在衡河事务上的处理便得了很大的帮助,对同时兼有姑、舅双重亲缘的长公主夫妇自然也有所回报。然而如此恰恰犯了极重集权的帝王大忌,被惊动了的胤轩帝将实权向风司冥转移便是有意敲山震虎。风司磊自然再不能安坐京师,竟趁着这次使团出行的机会也悄然离开,试图在胤轩帝掌握完全主动之前抢得先机安排策划弥补疏漏。虽然成年皇子未奉诏不得离京,但是风司磊对自己的出行却并不担心:风司冥得胜回京后受封亲王,协理兵部、与皇长子风司文同掌禁军,被委以实职实权,但同样调兵之权却是被帝王牢牢控制住。虽然冥王军声威赫赫,京中皇子朝臣几乎皆不以为是靖宁亲王势力。经过了无数风风雨雨、历来以强者为尊的北洛风氏王朝,就算此刻皇子之间争斗激烈,只要没有将领与军队的介入,朝堂局势也还是保持了相对平静。只是风司磊还没有想到,除了一手调教出来的冥王军,风司冥手上还另有一股可以自由动用的力量。江湖、武林、道门——昊阳山上,那个执着出仕、对少年冥王永誓忠诚、坚定恳切的英豪男子,此刻已经为靖宁亲王不可缺少的臂膀。只有道门正传弟子才可以在行走江湖之时使用道门名号,身为道门第三代弟子首席的郝哙,无论是武功见识还是为人处事,都足以让任何一个获得他忠诚效命的主人最大的信任。道门谦和、超脱,不涉大陆国事、朝堂政治,却从来不禁止门下弟子出仕。离开昊阳山的郝哙按着道门规矩脱去正传弟子身份,以普通武人参加武试,最后才进入靖王府成为一名普通侍卫。只是,在昊阳山到承安的一路上,还未与风司冥真正取得联系的郝哙便已经为发誓效命的主人做下了各种可能的准备安排。而这,正是任何一位长久生活在擎云宫、生活在京城的皇子,即使经过亲身游历都无法获得的巨大助力——道门那遍及市井江湖各个深处的关系网络和绝非朝夕之日便可建立起来、随时听候调度使用的人脉。只是在下决心彻底利用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卫非同寻常的江湖出身时,风司冥无法否认自己真的有过那一瞬间的犹豫。郝哙的投奔归服,或许经过了道门掌教、江湖武林威名卓著的青阳子柳衍柳真人的默许,也经过了道门少主、柳衍唯一爱子、拥有“天命者”身份的柳青梵的默许。但是,面对道门柳姓父子两代之于自己乃至整个风氏王朝这份沉重的恩义,风司冥无法不犹豫这迈出的第一步。道门,是“天命者”柳青梵站在胤轩帝风胥然面前,身后最大的势力倚靠。秉心公正,超脱政治,不问列国朝堂之事的守则,却是道门百年来立足大陆武林、居中制衡江湖各方势力的根本。道门唯一的未来掌教,背负着道门数十万门人弟子命运的道门少主,也是胤轩帝爱重倚靠的督点三司大司正,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一个人,朝廷庙堂与武林江湖微妙的制衡点。合上眼睛,无须多想头脑中便可以轻易描绘出那双幽深沉静的眸子的模样形状,只是那双眼睛会闪烁什么样的光芒,却是从来都没有人可以猜想预料。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整整两年那个人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静静旁观,看着自己在六部安置冥王军将领,看着自己由朝中挑选幕僚组成宁平轩,看着自己在承安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是非漩涡中寻找和建立可以立足的基础。身为君主在朝廷最高制衡的太子太傅和大司正,“天命者”的柳青梵,原本就不应该直接参与到皇子的争夺中去。所以这一次,是从未有过的、艰难的决断。而真正的决定出口,却只是轻轻巧巧一纸调令:将王府侍卫郝哙,调入冥王亲卫。亲卫如影,随侍听命,凡有作,一切配合,便宜行事。——言既出,如离弦之箭,绝无回头。心上突然微微一滞,风司冥随即垂下眉眼。“郭绣。”“王爷?”“选合适的三等侍卫补上郝哙的缺。另外,在外书房伺候,跟着苏清的那几个仆从小厮也时不时给他们挪动挪动地方——这么晚回来,居然让主子一个人在门口等着,这可不是我靖王府的规矩。”郭绣微微一怔,随即明白风司冥是在说苏清的贴身小厮不曾尽到职责,“苏长史素来体恤下人,那叫乐平的小厮是长史自己打发先回去休息的。”风司冥淡淡暼他一眼,郭绣急忙躬身行礼道:“王爷的意思,郭绣已经明白了。郭绣以后会更加尽力协助王妃管理好府中男女仆妇的。”“这里不关王妃什么事情——她管理王府大小事务仆妇已经够伤神了,这些幕僚随从的小厮安排之类你自行处理就好,犯不着拿这些小事去打扰王妃。还有像今天这样的事情。这些天府中如此忙碌,王妃每日都强要等到我回府才肯歇息。今日使团事情结束刚刚可以轻松一下,就算请柬是二皇子妃亲自拿过来的,你们做下人的也该劝她早些休息才是。”见风司冥说到秋原佩兰原本幽深沉静的颜色顿转柔和,郭绣不由也是微微一笑:“郭绣明白了,是小人没想周到。”看着风司冥亲手封好竹筒,“郝侍卫那边,王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风司冥微笑着伸出手指,在竹筒上轻轻弹了两下,竹筒顿时发出清亮的响声。“其实,我不太喜欢用鸟,尤其是鸽子一类的——有那小东西在的地方总是不适合那些小鸟。”郭绣一怔,突觉脚边一道黑色闪电溜过,随即抬头,只见风司冥书桌上多了一团黑影,黑影里两点亮光仿佛夜晚鬼火幽幽。郭绣急忙定一定神,这才看清那是两年前田猎中被风司冥活捉,并受到年轻亲王特殊宠爱的玄天狐。见那玄天狐将一只脖颈被咬断的灰色鸽子丢在桌上,正伸了头蹭在风司冥掌心里撒娇,想到风司冥刚才所说,郭绣嘴角不由微微扬起。“是的王爷,所以府中用的多是枭。”“很好……剩下的事情该是你的了。”风司冥笑一笑站起身来,也不去管那只尚在滴血的鸽子,怀抱着玄天狐径自离开。正文 第七章 渌水春波谁翻动(上)承安京中布局,皇城西北方向,西华门外太平里是在京官员朝臣聚居之所,尤其畅柳湖一带更有宰相林间非的府邸“碧玉苑”。而太平里东侧、俗称“学士街”的交曳巷和早科坊,则是太学学士、国史馆编修等文官府邸宅院集中分布的地方。承安民谣“西北府,东北衙;东城居,南城市”,其中“西北府”正是源出于此。承安中央是皇帝所在的擎云宫,皇城东面是朝廷司监官衙的集中所在,而皇城西华门外为宰相台传谟阁。宰相台权掌六部,平日在宰相台行走的六部朝臣多住在承安西北,可从处置具体政务的传谟阁直接还家,自然符合了一日公务后归家心切的人情常理。掌握朝廷主要政务的六部向来是有志朝臣进身的目标,而居住在城西北、尤其是畅柳湖畔对于朝臣而言则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能够在太平里拥有府邸本身便说明了在北洛朝堂上不一般的身份地位。因为多是朝廷要臣居所,太平里素来平静安宁,车马往来却不显丝毫纷繁喧哗。但这一日的太平里北街却是热闹异常,从清晨起便是人来车往,衣着光鲜的仆从侍奉着豪华的车马,流水一样涌向礼部侍郎王元的府上。侍郎府前并不狭窄的街道被装扮新巧的马车和川流不息的贺客挤得慢慢当当。五十五岁对效命于北洛风氏王朝的臣子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年龄。并不是北洛对朝臣的年龄有什么特殊的律法规定,只是因为历代宰辅的君家家主无一例外地都在五十五岁的生辰选择并指定了自己的继位者和接班人,只有最后一位家主君雾臣在这个岁数之前逝去没有继续传统。但是因为赫赫君家之于北洛无所不在的巨大影响,五十五岁虽然不是整寿,却是比普通整寿更为重要的日子。王元官任礼部侍郎,平时便很得胤轩帝看重,加之身为二皇子岳父,五十五岁的寿辰自然受到朝廷上下瞩目。而早早发出的请柬,更是将一位又一位身份显赫的贵宾引到太平里北街侍郎府门前。王元身为皇亲,寿辰之日不但有胤轩帝遣使祝寿,皇后也要派出一定品阶的命妇官眷代为祝贺。宫中命妇和随着朝臣同来道贺的官眷都在二重门下轿厅落轿入府,王元和他的夫人也在那里迎客。其他前来祝贺的文武朝臣则按着朝臣同僚间重大拜会的习惯,先在第一重大门上由总管王孝迎接,随后再随府上仆从小厮前往正堂;宾客贺寿的礼单都递在第一重门上,其中例行的寿桃福饼则是直接送往后院家祠。王孝已经在侍郎府中做了二十年的总管,却是今日最感荣耀:主人将站在府前唱名迎客的重责交给他,其中器重不言而喻。身上担着如此责任,他努力抖擞了精神,一边指挥着奔走如风的仆从,一边眼观六路,殷勤迎接骆绎而来的大小朝臣。刚刚将吏部侍丞应未东送入府中,耳边已经听到小厮低低惊呼,王孝急忙回转了身子,远远望见巷口两骑并肩而来。还不及看清马上人物,阳光下锃亮的黄金挽具已经耀花了众人的视线。王孝心中一震,连忙指挥小厮上前伺候,一边紧赶两步高声道:“王孝见过两位将军!郡马爷金安,飞羽将军吉祥!”难得将铠甲换成锦绣华服的皇甫雷岸和多马相对一笑,两人同时在侍郎府门前勒住马。“问侍郎大人安。王大人大寿,添喜加禄,福泽绵长。”皇甫雷岸脸上笑容明朗,一边示意身后随从侍郎府侍人一起与将寿礼抬进去。“宫中天使就要到了,你家大人是在二重门上吧?”王孝躬身行礼:“郡马爷说得是。今日郡马爷与飞羽将军下降,老爷必然高兴。”皇甫雷岸是毓亲王驸马、映萝公主的夫婿,也是北洛历朝以来最年轻的上将军。就连两百年前风氏开国君主风靖宇的皇弟、号称大陆不败“军神”的风亦文和君家第四代家主、设下“北洛十阵”的君清遥,授予上将军衔也都是在三十五岁之后,皇甫雷岸三十一岁便得北洛最高军衔,累累功勋之外胤轩帝的爱重有目共睹。加上胤轩帝金口赐婚,毓亲王驸马的显赫身份更是让这位“冥王军”实际统领的年轻将军在朝中显出举足轻重的分量。而胤轩九年大比获得武试三甲的多马,也是“冥王军”声名最盛的青年将军之一。多马雄壮威猛,战场一人纵横万人难敌,性情豪爽热烈,用兵却深有其道。他与皇甫雷岸在胤轩十八年北洛西陵两国蝴蝶谷会战最后一战中绝妙的战场配合早是兵家必谈的经典,而他从草原一族壮士到当朝一代大将的经历,更是成为军旅士卒口的传奇。王元是二皇子风司宁的岳父,寿辰之日,军中威重声隆的皇甫雷岸和多马两人并肩联袂而来,意义显然远远大过了祝寿本身。王孝不敢怠慢,亲自将两人引入府中。见王孝极度恭敬郑重的模样,皇甫雷岸只是微笑,多马却朗声笑起来:“虽然只是第二次来,这门宇大开仆从穿行的还怕认不得二重门廊?来时路上看到秋原的轿子,还与他说了两句,再有兵部的陆明陆侍郎,只怕也立刻就到了——今日贺客无数哪个都不能偏待,王管家还怕我带跑了郡马爷不成?”听到秋原镜叶的名字王孝身子忍不住跳了一跳,但随即躬身笑着答道:“将军这话真真体贴我们做下人的,难怪都说将军爱兵如子,道理果然是一样。既然将军这般说,小人这里可就先失陪了。”说着再行一个礼,本书转载1 6K文学网www.1 6k.cN然后才回转身往大门上去。“王元果然调教得好伶俐奴才!”看着王孝背影,皇甫雷岸轻声笑道,“说得我都有点不服气了。”“你明知道我最不习惯那副乖顺模样。”多马耸一耸肩,“礼貌周全到死气沉沉的文官脾气,连家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但你开出来的贺礼单子可是比我还整齐。”多马顿时微笑起来:“哪里是我开出来的!前日往交曳巷去便是为了这件事——若不是太傅大人指名了要我多跟文臣往来,才没心思折腾这些虚礼。”顿一顿,看着同袍好友,“哪里比得上你圆滑自如,郡马爷?”两人久在冥王军中,平时玩笑惯了。多马虽然故意在“郡马爷”三个字上落了重音,皇甫雷岸只是挑一挑眉:“不服气?下次我往什么地方应酬,你也在旁边跟着就是——谁不知道你草原多马千杯不醉的名头,倒是便宜了我。啊,对了,今日王大人寿宴定要闹酒,你可帮我挡着点儿。”“郡马爷饶了我罢!还说我千杯不醉,你皇甫将军的海量可是全军都闻名的。”多马朗声大笑,一边推着皇甫雷岸快走两步,迎向二重门下笑容满面迎过来的王元。不等王元开口多马已抢先道:“给王大人道喜,大福大寿,今天多马特地跟您讨寿酒喝来了。”“王大人大喜,平安康健,福寿绵长。”皇甫雷岸也笑着行礼。王元脸上喜得红光焕发,连连欠身还礼:“郡马爷、飞羽将军,王元这厢有礼了!贱辰劳动两位将军到来,真是蓬筚生辉,王某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啊!郡马爷一向事务繁忙,难得亲近,今日见到尊颜,王某心中实在是十分的欢喜。”又向多马道:“知道将军好饮海量,早早备下六合居的好酒,只等将军移步入席呢!”见多马脸上闻言顿时流露出的欣喜表情,皇甫雷岸忍不住心中好笑:与其说是“六合居”三个字一下子勾起了多马肚中酒虫,不如说是他想趁机从这人来人往一片热闹贺喜处溜走罢了。果然多马欢然道:“虽然是三月末,而且还是早上,但天气居然便这般炎热,一路走来果然有些口渴了。”王元脸上笑容更深:“将军豪爽!王某也是好酒之人,之前没有与将军多多亲近真是失误!今日趁着喜庆,必定与将军举杯畅饮。”说罢转头对随侍身边的次子王伦道,“这就带郡马爷和将军过去侧厅,好好伺候!”目光瞥见后面兵部侍郎陆明正走过来,皇甫雷岸向王元点一点头,“那我们就不客气地先饮为快了。”王伦二十多岁的年纪,虽是文官世家的子弟,言语举动倒是爽直坦率不含虚礼。加上或醇香或激烈的各种好酒,多马很快便与他相谈甚欢。不过皇甫雷岸并无日间饮酒的习惯,从军多年也不会像多马那般将酒浆当作解渴的白水,稍稍抿了两口便即放下酒杯。看向正厅,只见客人渐多,离宴席开始却还颇有时辰,皇甫雷岸脸上颜色方动,王伦已经招过一个长史,吩咐他引皇甫雷岸往府中各处并花园里走走逛逛。与开怀畅饮的多马交换一个眼神,皇甫雷岸向王伦道一声谢,随即笑吟吟负着手,随那长史一路直往后花园去。穿花拂柳,两人尚在园外小径,还未踏入园中已是满目春色。耳中隐隐传来丝竹之声,皇甫雷岸心中一动:“是请来的戏班?”“郡马爷这次可猜错了。不是戏班,是为晚上的庆寿宴会特地请来霓裳阁的羽衣十二律。”皇甫雷岸微微一惊:“霓裳阁……王大人好大面子啊!”那长史答道:“是二皇子殿下出面,亲自登门邀请过来的。”“二皇子殿下对皇子妃果然如人们所说的那般情意深厚。”皇甫雷岸笑着点一点头,抬头看一看粉墙后红花绿树掩映的湖水波光,“看来这花园倒是不能乱走了。”“姑娘们只在后面一带水榭里练习,与这边隔着水,郡马爷尽可以随心赏玩。”见长史脸上带一点笑意,皇甫雷岸心中微微一怔,刚要说话,目光突然瞥见花红柳绿间转出一抹天水蓝色的身影——“皇甫将军。”身后跟着同样一身淡蓝长袍的苏清,换下了暗色袍服的风司冥,带着一如服色般明朗的温和笑容向两人走来。※与风司冥一起沿着湖畔卵石砌成的小路缓缓而行,皇甫雷岸微带惊讶地看着这位年轻亲王毫无作伪的轻松闲适表情。“殿下,难得好闲情。”“听说侍郎府花园极尽东南水乡温柔雅致,这才转了过来。”“这一带藤花回廊颇有古意,不过似乎十分眼熟……难道是和殿下府上的那架锦云萝相似?”顺着风司冥目光看去,皇甫雷岸道。但见风司冥脸上神情,皇甫雷岸顿时恍然,双手轻轻一击,“啊,是了,是柳太傅府上那架古藤!”“王府也是仿照的柳太傅府上设计。”苏清从旁插入一句。苏清旁边那长史躬身笑道:“将军好眼光。上次柳太傅请老爷过府游玩,老爷爱极了太傅大人看云轩的布置,回来心心念念惦记不忘。这次为老爷寿辰将园子新收拾起来,工匠也都是特地请了原来给太傅大人修整府宅的那一批。”皇甫雷岸闻言颔首微笑。“所谓引一时风气,承安京里便是太傅了。”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抬头望向一片水域。侍郎府的后花园并不很大,水域面积也不能与林间非宰相府邸碧玉苑中那片直通畅柳湖的水面相比,只是假山、花树、石桥、水榭建筑与整个湖面布置得错落有致、自然精巧,呈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优美和谐。当此春色融融之际,水面上清风徐来,并伴有悠扬丝竹,声声入耳,确实令人心旷神怡。虽然知道风司冥冷漠深沉,不喜与人亲近的脾气在回到承安的这两年有了极大转变,但是看见眼前年轻亲王沉浸在赏心好景中怡然自乐的温和神情,皇甫雷岸还是十分不习惯:总觉得征战杀伐中成长起来、如银心剑一般锐利无匹的“冥王”,与这般太平安闲的优雅景致有些格格不入。一身明净蓝色的袍服,衬托得嘴角含笑的年轻亲王越发如冠玉温雅,周身气息亦如水上和风带着淡淡的暖意,站在这生机盎然的花园中再是自然和谐不过。但在时时关注他的自己眼里看来,心中却总有两分隐隐的不安……“皇甫,听见了么?”风司冥突然开口,皇甫雷岸一怔,随即明白他言语之意,细细分辨耳畔音乐。“似乎有边角之声?是思乡之情,却非寻常哀怨之音……霓裳阁乐律果然非同一般。”“是新谱的《关山月》。”顿一顿,风司冥道,“马头琵琶的音色尤其好。”见年轻亲王注视自己,目光带着隐隐期待,皇甫雷岸随口附和一声,风司冥这才含笑回过头去。望着那道负手站立湖边的修长身影,倒映在水中宛如画卷温雅平和,皇甫雷岸心下不禁暗暗点头。回京后风司冥主要在传谟阁宁平轩处置政务,虽然冥王军中铁骑亲卫与京城禁军同在奚山校场练兵,作为一军统帅的风司冥却不可能天天往军营察看训练。比起自己统领禁军每日操练军马,冥王显然已经脱离了纯粹的军人将领身份。得到胤轩帝和朝廷上下尊重、赞誉又不失亲近的靖宁亲王,这些诗书曲乐、意趣风雅之事的娴熟,也是这位战场上英勇无畏的皇子在京师朝野体现出的足以令众人折服的天家气度吧?想到交曳巷那一位主上的青衣潇洒,文采风流,以他对风司冥爱重之深必然不吝相授,倒是自己少见多怪了。风司冥伫步不行,皇甫雷岸等人也只能垂手立在他身后。听湖那边水榭上音乐一阵阵传来,突然意象一变,从辽远广阔的冷月边关直入好花似锦的繁荣京华,更有一个悠扬婉转的清亮嗓音唱起来:“青丝顷刻白满头,人生几度逞风流?金缕玉衣何足贵,不妨便做少年游。少年游,少年游,多歧路,人道休。少年心事岂怀愁,歧路虽远敢回头。回头自有青云路,轻骑纵马取王侯。村老不闻家国事,秋津浦上弄扁舟。”女子的声音婉转清朗,一字一句如吐珠玉,词曲之间更有掩不住的一股豪气。皇甫雷岸听得清楚,不由轻笑起来:“‘回头自有青云路,轻骑纵马取王侯’——真是好大口气啊。”风司冥一怔,顿时扬起嘴角:“轻骑纵马……经皇甫这么一说,这两句倒真像是特意针对皇甫的了。”皇甫雷岸闻言一呆,急忙回味一遍,自己也笑了出来:“殿下取笑了。”顿一顿,“但这曲子清爽自然,听来确是十分舒服。闻其声知其人,唱出如此曲词必有胸襟,出身霓裳阁中……想来是一位难得女子。”“‘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可谓恰如眼前之景——只是本王当真不知皇甫也是风雅之人!”见风司冥拊掌大笑,皇甫雷岸猛然意识到自己言语不用心之处:他本是出于自然的赞美,但被风司冥这么一说倒似有了其他意义。皇甫雷岸是道门影阁出身,“承影七色”之靛绣,地位仅次于阁主、四天殿主并七色之首的“紫魅”。“七色”作为影阁之主的亲卫,各有所长,所率各部也是职务分明。靛绣以军事武功见长,当初柳青梵离开承安、风司冥以皇子之尊投身军营,得到命令时时关注风司冥动向遭遇的“承影七色”便由皇甫雷岸一直暗中跟随他身边。风司冥建立冥王军后,皇甫雷岸显露出之前刻意掩饰的军事长才,逐步成为冥王军中仅次于风司冥的最高将领。他自授命离开影阁,除了少有的两次任务奔波便始终呆在军中,虽然公文奏对条理分明,但不善诗词文墨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两年居于承安,因着上将军和郡马爷的身份,原本擅长察看人心、相交往来的他也渐渐熟悉了文官士人的言语方式,平日应对也是自然得体。只是当真论起诗文曲赋,他纯粹的一介武将绝对不能与寒窗苦读的文士相比,而自幼在藏书殿接受皇子正统教育的风司冥在此一方面也是胜出他许多。此刻风司冥一句半是调侃的话语,倒让素性严谨沉稳的他颇有些承受不住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固然极妙,到底相阻相碍,难闻好音,难以亲近。不如‘出自深谷,迁于乔木’,‘凌波而来,往还自如’。”银铃一般的笑声惊得几人一起回头,却见一叶小舟于波光粼粼间荡来,船头红衫娇媚的女子当风而立,一杆碧绿幽亮的长篙握在白玉般的手中,一戳一点划开绣锻似的湖面,一眼望去恍然如画,却比画卷更增生机灵动,令人不忍转睛。小舟停在湖边一丈之处,花弄影一张笑脸灿若朝霞,立在船头向着两人盈盈一拜:“两位爷真是好雅兴!弄影这边有礼了!”见方才被自己一言逼出窘态的皇甫雷岸急忙欠身还礼,风司冥忍不住嘴角微扬。微微颔首向花弄影还礼示意,目光顺势一扫,在抱着马头琵琶敛衣行礼的钟无射身上一顿随即收回,然后才向花弄影轻笑道:“姑娘也是好兴致,弄船戏水,果然不辜负了这满园的春光。”“有些曲子,正是在水波上声色最佳。可惜有人不识货,硬要所有节目都在厅堂之中,真是让人扫兴呢!” 花弄影娇嗔地笑道。波光盈盈的眸子眼光在风司冥身后、陪同他的侍郎府长史身上一溜,见他面色陡然变化,花弄影这才将视线重新移到风司冥身上。风司冥笑一笑:“若是弄影姑娘有意,便由本王去与王大人说好了。”“如此最好——只是怕以后别人不说殿下精通音律,倒要说弄影仗着太傅大人宠爱,连殿下的主意都敢打呢!”听到“精通音律”几个字,风司冥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不自觉地转向她身后的钟无射,脸上却是放出越发温雅柔和的笑容。“姑娘不必担心,试问这承安京里,有谁敢拿霓裳阁胡说八道?”花弄影顿时鼓起掌来,娇笑道:“有殿下这句话,弄影可是要真正的恃宠而骄了!”一边转向钟无射,“无射,你可都听见了,以后霓裳阁要仰仗殿下,可再不愁名不正言不顺了!”钟无射静静凝目风司冥片刻,随即低下头去:“无射不才,敢代霓裳阁上下拜谢殿下恩典。”风司冥淡淡一笑,微微点一点头。花弄影却是朗声大笑:“大恩不言谢——晚上殿下可要待到弄影的独舞哟!”话音未落,碧绿长篙在湖岸上一点,小舟顿时向湖心远远荡开。“无射,先为殿下来一曲《庆春阳》!”花弄影银铃般的笑声,配合着钟无射清朗悠扬的歌声,一时水面盈盈波光里尽是婉转温柔。而被花弄影的大胆惊得一时手足无措的皇甫雷岸等人,则是瞬间迷失在年轻俊美的亲王难得放松纵情的愉悦笑容中。正文 第七章 渌水春波谁翻动(下)踏入设下寿宴筵席的正厅,风司冥脸上兀自带着花园湖畔的怡人笑意。只是视线与正厅中央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青衣男子相接的一刻,年轻亲王倏然收敛了脸上笑容。眉眼一垂随即抬起,已经是众人熟悉的沉静从容、威严自持的冥王气度。纷纷觉察到正厅里骤然凝重起来的空气,围在柳青梵身边争着与他说话的朝臣慢慢地向四座散开。幽深的黑眸里闪过一丝笑意,青梵向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几步跨到同样觉察到气氛变化而急匆匆走近的王元身前。身后和苏脸上笑容也是一闪而过,同时低垂了眉眼,两步跟上青梵。看着王元,青梵微微笑道:“王大人,青梵有僭了。请上座,开始大礼吧。”王元连忙欠身行礼,拱手道:“柳大人是代皇上问候下臣,‘有僭’二字,卑职怎么敢当?”“今天是王大人的好日子。王大人是皇帝陛下倚重的大臣,又是宗亲之属,五五寿辰无论如何不能简慢。柳青梵年轻幸进,德行浅薄,虽然是奉了旨意问候大人,又如何敢为大人主持典礼?”青梵微微笑着,言语之中虽尽是自谦,神情却不失半点潇洒傲然。王元自然知道这些不过是场面话语,但是自柳青梵口中说出“君王倚重”、“宗室至亲”这些意思,却是丝毫不输于胤轩帝亲临、金口慰勉嘉誉。目光瞥见四座宾客朝臣神情悚动,王元心中更增三分得意,眼底笑意也愈发加深,面容表情却是谦卑恭敬。“太傅大人谦和温雅,下官不胜钦佩感怀。”顿一顿再道,“今日典礼,下官有幸请到苏辰民苏大人作为主持。”苏辰民在先帝景文帝年间便以文章卓著见称于世,不参加朝廷三年一届的大比而破格直接点为学士进入太学;及到胤轩帝一朝,又进入藏书殿任皇子太傅。不仅文章,论及学术、文化、修养,苏辰民在太学以及藏书殿辈份资历也都是极高,是在整个西云大陆都极有声望的当世大儒。苏辰民在太学生中极受推崇,就连胤轩帝都对他十分敬重,王元请他为自己五十五岁的寿辰主持仪式再妥贴合理不过。只是因为胤轩九年大比柳青梵“青衣太傅”声名陡起,远扬而盛,又是北洛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所以当着柳青梵在场,北洛朝臣对太学其他学士、藏书殿太傅都只称“大人”以示地位声名高低区别。见皓发满头然而精神矍铄的苏辰民自侧席上应声站起,向自己欠身行礼,青梵微微一笑,点头以示还礼,顺势将手伸向上座首席。“既然是苏大人主持,请入主席。”苏辰民再向柳青梵欠一欠身,然后与他身后的和苏颔首行礼,这才进入上座主持的位置。青梵嘴角微扬,暼一眼低眉垂目的和苏,目光在厅中极快地扫过,随后才慢慢走到次于主席首座、但远远高出众人的席位上坐下。同样从一众簇拥的朝臣中脱身的宰相林间非也笑一笑,随即坐到青梵下手——虽然三司大司正与上朝廷宰相位阶相同,但这一次柳青梵是从擎云宫领了胤轩帝圣旨而来,代表天子慰问臣下,纵是一朝宰辅的林间非也不能僭越其位。朝臣的五十五寿辰具有特殊意义,寿宴的仪式礼节都有极大规矩讲究,要求恭谨肃静,容不得半点怠慢。虽然之前谈笑风生坦然自若,但当寿宴主持、天子使者、朝臣首领三位在正厅分别坐定,厅中一众到贺的朝臣顿时都收敛了言语嘻笑。待主人王元、风司宁,宗室王族如风司冥等都逐次入席,众人也到各自的席位上坐下。稍稍坐定,席位相近的朝臣这才重新开始小声交谈。正厅气氛虽略有活跃,但整体的严肃庄重却是不容怀疑。虽然柳青梵只在入席前说了寥寥几句,坐下之后便拈一杯清茶微笑不语,偶然与林间非对视点头,脸上表情也是恬淡自如。但看王元并二皇子风司宁掩不住喜悦的脸色表情,以及众人瞩目二人以及一众皇子席位时的眼神,风司冥心下还是不禁生出微微的异样:今日七皇子风司磊果然如自己所料想得那样告病不到,少了一个习惯的对手,却多了一个比较的对象,众人的目光集中而长久在自己与风司宁之间打量徘徊——青梵的几句话虽然简单,但是分量显然不轻,传达的意思更是深远丰富。比起风司磊无时不刻有意针对般的咄咄逼人,风司宁温和恭孝的为人向来更得朝中老臣一辈的喜欢;胤轩帝虽然至坚至毅,意志不为旁人转移,对这些忠诚老臣的意见却素来尊重。胤轩帝特特让柳青梵在风司宁岳父王元五十五岁寿辰上表露这一点心意,天平的偏移不言自明。不过,胤轩帝和往常一样,没有给出任何确切的话语。被委以了北方水利检察重责大任的自己丝毫不认为帝心已经有所默定,但还是习惯性地希望从那个最接近并知晓天子心事的人那里求取一个肯定。朝中略有城府心机的官员更是将目光对准了与王元没有任何私交的太子太傅,像是盯着那张温和带笑的面孔就可以直直看到那个人心里。“九皇弟?”被耳边轻轻一声惊回神思,风司冥极快收拾心绪,一边在座上半跪起身,双手端起只斟半满的酒杯。口中随苏辰民的祝词轻声附和,心里却如陀螺飞转。见风司冥表情分明神思不属,口中却念得异常轻快顺口,座位便在他旁边的风司琪忍不住微微好笑。风司琪是胤轩帝第五皇子,与风司宁俱是良贵妃所出。他幼时好骑射游乐,贪玩不堪教导,是藏书殿中最令太傅头痛的皇子。及到成年,却又懒散成性,每日赖居在自己的郡王府中,过午方起日落即歇,衣食起居尚且无一上心,更不用说分担朝廷政务。胤轩帝风胥然是大陆有名的勤奋君主,膝下皇子也各有作为皆非等闲,独独这位五皇子懒散懈怠累教不改,磨得就连最是坚刚狠绝的胤轩帝本人都再没了心思。风司琪却悠闲自若,甚至深得其趣,在北洛朝一众用心上进的皇子中倒也称得上“特异非凡”。只是身为皇子,基本的规矩礼仪不可偏废,遇到包括这些寿辰贺礼在内的礼节仪式,便是心中感觉再乏味无聊也必须出席坚持。何况这是他同母兄长岳家的大事,风司宁又深知他性情,逼得他非到场不可。此刻正是寿宴仪式中最重要的祝词部分,听着苏辰民冗长而无特异的祈愿祝告,耳边众人一片嗡嗡附和,风司琪几乎便要睡去,只能靠察看身边这个最年幼且最陌生的亲王皇弟脸上表情神色作为提神的唯一手段。按朝廷礼制,宗亲长辈寿诞大礼,身为晚辈的皇子非特殊状况不得缺席。风司琪排行第五,风司冥第九,两人原本不该邻座。但皇八子风司退在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后就被圈禁永不能出,七皇子风司磊告病缺席,而风司磊的孪生兄长风司伽又奉命到太阿神宫举行小祭礼,此刻风司琪和风司冥的座位竟是紧紧相靠。风司琪比风司冥大了八岁有余,在藏书殿时原本就很少往来,等他成年出宫建府,又懒散而居不问他事。加上风司冥十二岁出宫入伍之后习惯戴银色面具掩住容貌,战事停歇回京、协理政务后则多是一副冷漠威严的面孔,对于这个最小的皇弟风司琪实在陌生之极。难得相隔如此之近,风司琪忍不住开始研究起风司冥的五官相貌和面容神情来。发觉他走神立即出口提醒,之后风司冥投向自己一瞥中包含的感谢并隐隐亲近意味,顿时令他又是惊讶又是得意……不过,似乎是感觉到身边目光过于热切,风司冥周身自然而然透露出一股森严寒意。风司琪虽然懒散,却非迟钝愚蠢,立刻识趣地收回视线,心下却是一阵失落无聊。伸手以袖掩口打个呵欠,目光开始在厅上无目的地乱转。突然与对面一道锐利目光相接,风司琪心中陡然一凛,急忙掉转视线;但等他重新抬头,柳青梵脸上却全是温和含笑,一时心中惴惴,不知他方才目光到底是何用意。只是风司琪的这些不安很快就被抛到脑后。主持苏辰民的祝词之后,当是宾客中为首几位致祝寿辞。胤轩帝特命使臣的柳青梵非极快极平稳地道贺祝愿后,便轮到宗室亲族一方的代表。作为皇子中爵位地位最高的靖宁亲王,无须君王特意指定,只要风司冥在场便是他履行责任。吉利喜庆、恭敬谦和的“福如江水不竭,寿比松石更高”两句出口,正厅中顿时响起一片伴着“啊呀”之类惊讶声的啧啧赞叹。王元一怔之后笑容再不能掩饰,而风司宁直接握住年轻亲王双手表示感激,两人的笑声让正厅中随着庄严仪式进入尾声、逐渐显出宴乐固有轻松喜庆的气氛顿时更增两分热闹亲近。王元的寿宴,便在这一片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融洽氛围中愉快开场。※“九皇弟不喜欢‘小楼春雨’么?”以女婿身份坐在主位王元身边的风司宁微微踮起身,一手端住酒杯,一边笑吟吟地向停杯住箸、凝视白玉瓷杯中澄红色酒浆的风司冥说道。“小楼春雨”是承安六合居最富盛名的美酒,一年不过才得两坛合成二十小瓶,极是珍贵难得。便是京中富贵望族、官宦人家也未必尝过此酒,此刻宴席之上竟有十余瓶,手笔不可谓不大。风司冥随手放下酒杯,向风司宁微微欠身,含笑道:“只为太过珍贵,惟恐糟蹋了好酒,所以不敢畅怀。”风司宁哈哈一笑:“不过一杯水酒而已,皇弟如此看重,倒有些小家子气了。”风司冥微微笑一笑,夜一般的黑色眸子闪过一道异样光华。“水酒一杯也是情谊,何况确是佳酿?这满堂的酒香便能醉人。”未待风司宁答话,多马已经用力嗅一嗅空中气息:“好酒好酒,果然好酒!侍郎府上有好酒,会须一饮三百杯——只是小杯当真不能过瘾,可惜可惜!”多马声气宏亮,纵然不故意提高嗓门,话语也清清楚楚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王元顿时呵呵笑起来,一边高声吩咐府上侍从:“给将军换大碗!”一边亲手提着酒壶起身离座,走到多马席前为他倒酒,“将军好酒,王某也好酒,难得今日与将军亲近,便干了这一碗如何?”多马也不客气,端过碗便往口中灌去,随即丢开酒碗,抹一抹髭须上沾染的酒水,一边大声道:“王大人请我喝酒,我也请王大人喝酒。不过不是这软绵绵的春雨,而是草原人自家酿的青麦酒——拿上来啊!”手一挥,便有从人拎了巨大的牛皮酒袋上来。王元闻言顿时一惊,厅中知道柴缇草原青麦酒的人脸上也纷纷变色。青麦酒用青麦为料,草原牧民家家皆酿,口味既粗又烈,寻常不在草原生活的人极难习惯。酒作为牧民度过草原严寒冬日的生活必需,在牧民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以自家酿的青麦酒待客,是将客人真正当作可以信任可以托付的朋友,因此草原人一旦提出请人喝酒便是乐意相交,通常绝对不能拒绝。不但不能拒绝,酒水有一滴没有喝干喝尽都是对牧民极大的侮辱。多马来自草原,习惯始终未变,此言一出,王元固然又惊又喜,但又颇有担忧。而厅上众人羡慕之外更有惊诧:多马是风司冥手下最忠实得力的大将,一向冷淡沉静的靖宁亲王竟然会主动出手,在天时地利皆不占优的情势下强取人和?一时目光纷纷在多马、风司冥、风司宁之间转来转去。多马却是毫不在意,随手取过两只大碗注满酒水,一手递到王元面前。“王大人好酒,为这个多马就该敬你!”说着端起大碗一饮而尽,顺手亮一亮碗底,沾了酒水的髭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虽然“小楼春雨”酒香极醇极厚,香气溢散厅上,但是多马牛皮酒袋塞盖拧开,青麦酒强烈的气息便即直冲众人鼻翼。王元接过大碗,脸上笑容依旧可掬,心中却着实叫苦。但既到此刻既不能让人代饮更不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往嘴里灌去。水酒入肚只觉翻江倒海,一碗喝干已经连话都不能成句,王元努力稳稳站立,同时也像多马一样亮一亮碗底。“大人果然豪爽!是多马酒中知己!”多马哈哈大笑,再次拎起酒袋倒了满碗。“王大人,不如——”看王元表情,风司冥嘴角微扬,心下不由却生出两分佩服。从座席上站起身来:“多马,青麦酒酒性太烈,初饮不宜太过。而且今日是王大人的好日子,你忍心此刻便灌醉了他,令大人错过晚上祝寿宴会?”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王元与多马身边,伸手取过多马手上酒袋,身子一转向众人道,“今天是王大人的好日子,多马将军特意送上青麦酒作贺。本王只在这里借花献佛,愿与众位大人同饮此酒,共沾王大人寿禄福泽!”风司冥说话之间,早有苏清领着多马、皇甫几人的侍从,提了酒袋给每一位宾客斟满酒杯——风司冥亲手斟了小半杯递给王元,自己却是用大碗倒得满满,这才朗声道:“为我北洛荣光万世,共饮此杯!”王元这次寿辰做得极大,遍邀文武百官,朝臣几乎无一遗漏。素来威严冷漠的风司冥以青麦酒向众敬酒,众人已是倍感惊宠;祝酒祝寿更祝王朝长盛,众人心中芥蒂一去,齐口祝贺,声音异常整齐,而多马、皇甫雷岸等军人武将更是声气豪壮。烈酒入口如火,烧得人心沸腾,而风司冥畅饮自若,众人看向一身明亮蓝色袍服的年轻亲王的目光顿时更多了几分崇拜、几分热切。等苏清给自己换过小杯,风司冥再次举杯,与王元手中酒杯轻轻一碰。见后者近乎迷离的呆愣目光猛然清醒,风司冥这才微微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缓步回座。夜一般的黑眸目光顾盼之间,俊美无俦的面庞再不刻意遮掩那带着皇族天生傲然的喜色。“太过了……虽然,前者逼人也甚,而油滑者须有小惩。”“间非素来厚道,今日怎么……”听到林间非意带无奈的喃喃低语,始终静默旁观的青梵忍不住嘴角微扬。王元为风司宁岳父,这次寿辰遍邀文武朝臣,用意其实相当明显。宴起之后王元安然高坐,只与主持苏辰民偶然小声交谈,而风司宁以女婿身份下到席间向宾客一轮轮敬酒,侍郎的五十五寿宴大礼俨然成了二皇子广交朝臣的舞台。当着风司文以下一众皇子,风司宁此举显然是刻意炫耀。但现在被多马这么一闹,草原人以酒为敬的豪爽以及一朝名将坦荡自然的性情顿时引得宾客注目,风司宁气势立时衰减。风司冥随后周全场面,言语适时得体,态度一改平日冷漠威严的温雅从容,更是将所有人的目光心思全部抓到自己身上。一举手一投足,言笑之际席间气氛已然改变,之前风司宁的所作所为倒像是专门为他做的衬托和铺垫了。能够与飞羽将军并冥王结交,王元作为寿宴主人自然极有脸面。虽然是风司宁的岳父,但面对当朝唯一被封亲王、沙场威名声震大陆的年轻皇子,任何一位有头脑眼见的朝臣都不会为了单纯的亲谊身份轻易投注。自宴起以来风司冥始终温和守礼,又及时为王元解围,言行举止气度从容,处处显露出天家血脉的尊贵以及年轻亲王的不凡风范。王元在朝多年,如何不知时机局势、分寸应对?主人心思一动,众人顿时感受到宴席上气氛微妙变化。冷眼望着纷纷起身向王元敬酒祝贺的宾客,青梵嘴角边浮起一丝淡淡笑意。林间非浅浅抿一口酒,借低头垂目的动作顺势收回盯在王元和风司宁身上的视线。“但今日毕竟是伦郡王的地利天时,青梵打算何时从中调停?”“调停?不必。”见林间非满脸愕然地瞪视自己,青梵静静笑一笑,随即转过目光,看向那双虽然状做无意,其实始终注目自己的深沉眼眸。“间非兄可听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林间非一呆:“你说什么?”见青梵眼底笑意流露,林间非目光立即随着他视线转去。只见风司琪一边在食案上挑挑拣拣,一边努力续满酒杯往嘴里猛灌,将身前围着的一众目标原本只在风司冥的朝臣彻底视若无物——风司琪生性懒散,最不耐烦与人交情的往来应酬,每逢宴会都只专心吃喝。朝臣无不知他性情,但君臣尊卑礼不可废,何况皇子席位同列,按着长幼之序风司冥还坐在风司琪下手,更不能单单跳过了他去。风司冥今日表现出着意的温和平易,在场朝臣惊讶之外心中更多欢喜,自然不能放过这个与“冥王”亲近的绝佳机会。众人纷纷借着向宴会主人敬酒道贺的机会,按照寿宴礼节与王元应答之后便向皇子席上逐次敬酒。众人心思各自明白,虽说外表上并不显出特意的亲疏偏废,但与风司冥敬酒祝词的时间却都不自觉地延长。当着宴会朝臣彼此不能乱了次序,敬酒之时更只能一对一答,因此风司琪面前顿时显得格外热闹。林间非不由微微皱起眉头:“你是说五皇子,池郡王?可是他明明……而且皇上……”见林间非眼底明明白白的“绝不可能”四个大字,青梵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是啊,所以我刚刚才想到,相比‘池鱼久安安,无心知海阔’,也许这一个……才是池郡王‘池’字的真正由来。”正文 第八章 檐头自在风(上)“怎么?在担心什么?”耳边一声询问,秋原佩兰急忙收回视线,微微前倾的身子瞬间重新坐正,这才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见宰相林间非的夫人白琦一双褐色眼睛正凝视自己,成熟女子的目光透露出温和关切,秋原佩兰微微低垂下头。“多谢夫人关怀,佩兰并无担心。”宰相夫人的目光在年轻的靖王妃脸上转了两转,发觉她虽然面孔低垂,目光却是下意识往中间正厅上溜去。王元的寿宴全部设在侍郎府主宅堂屋之中:正厅是主宾分座的席位,款待名高位尊的宗亲和熟习礼仪的文臣;西厢陈列好酒佳肴,便似民间喜事常办的流水席,武将可以不受拘束地自取自饮;而款待朝廷命妇、官员女眷的宴席则集中在一起,饭食桌位全部设在东厢。此刻正堂这一进屋宇,左右厢房之间的壁板都被撤去,换上半透明的沙缦间隔三方;正厅之中听得见女眷们盈盈笑语,东厢的官眷命妇也可看见正厅里人影往来。看秋原佩兰神情举止,白琦忍不住微微好笑:“担心亲王殿下?他可是从战场上过来的,再烈的酒都是千杯不醉,哪里就怕承安这些甜丝丝、软绵绵,连女人都喝不醉的温和陈酒?”“酒多到底伤身。”秋原佩兰只觉脸上微微发烧,急忙端起杯子喝一口。酒浆入口极其清甜,唇齿之间尽是醇香,佩兰不由顿时抬眼看向白琦。“我说对了吧?这样的酒就是下去几缸,也不过带着酒香的甜水罢了。”白琦嘻嘻一笑,一边说着一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动作竟是十分豪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