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梵说得平静无奇,听在徐凝雪耳中却是如同雷霆万钧。大陆有着对西蒙伊斯大神的统一信仰,代表着信仰根本、掌握着巨大宗教力量的大神殿之所以能够超脱于列国独立存在,正是因为大陆诸国在千年流传中形成的信仰和礼教,使得大神殿成为决断大陆事务“是非”,给予各国行事一个共同标准的存在。而身为诸神子孙的各国王室,千年来因为王位继承的等等王室问题必须利用各种手段解决争端之时,也必然打着大神殿的旗号,其中千年神之西陵更是与大神殿保持了严格的一致。这一次念安帝抛弃大神殿自行其是的做法必然引起极大的不满,但是西陵既为大陆三强之一,又与北洛和约会盟,大神殿也不能将西陵如何。只是西陵退出神道侍奉,大神殿选择上方王族之外的世俗保护,却是立刻将东炎和北洛置于对立的位置,而一旦大神殿选择了东炎……想到这里,又联系近日承安京中大大小小的动静,徐凝雪不禁悚然。“所以念安帝这一次竟是一箭三雕了?”青梵缓缓点头:“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国家,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是可以接受的。”“无怪胤轩帝陛下如此愤怒。”徐凝雪忍不住喃喃道,“念安帝果然雄才大略,不愧为千年神之西陵的一国之主。”“所以他才是成治帝唯一的太子、西陵无可争议的王位继承人,无论上方无忌还是上方雅臣都不会有这番卓识远见,也不会有这份胆略和手段。”看着那双光芒闪烁的精亮黑眸,徐凝雪不由微微笑一笑:“公子对念安帝的评价一向极高。”“因为那是永远都不能小看的对手。”青梵表情也缓和下来,嘴角微微扬起,“如果不是因为念安帝登基以来的一连串动作让御华焰深为忌惮,只怕这两年北洛东方边境便不是现在的这一番安宁景象了。”思绪重新回到东炎,徐凝雪不由脸色微沉。沉吟片刻,开口道:“御华真明的事情,是否凝雪应该即刻动身回到大神殿去?”青梵摇一摇头:“应该还不需要的样子。何况就算现在回去也做不了什么事情,毕竟血脉的联系是无法斩断的,无论御华真明对东炎王室以及鸿逵帝怀抱怎样的感情,都不是外人能够了解并在短时间内改变的。”“凝雪明白了,我会立刻加强对摩阳山那边的注意,尤其是来自东南方向的使节和供奉。”顿了一顿,徐凝雪抬头望向青梵的双眼。“公子,还需要凝雪做什么,请您尽管吩咐。”青梵忍不住微微笑一笑:“难道凝雪真以为我会比你更早地得知了大神殿的动静?”见女祭司清净圣洁的秀美面容上毫不掩饰的表情,青梵不由轻轻笑出声来,但随即正色道:“虽然我影阁关注大陆群生万象,但是因为我个人所限毕竟有所侧重。神道宗教一块我向来知道得不多,许多事情都是通过你才有所了解。念安帝此番举动后大神殿的反应只是我的一时联想,而听到你方才的说法这才证实了我的猜测。至于御华真明,我也只是因为对东炎王族简单的了解而有所记忆。所以刚才我说的那些都只是我个人的联想与猜测,或者更确切地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的考虑——柳青梵不是神明言出必应,也不是皇帝金口玉言,凝雪不要太过紧张。”徐凝雪脸上红一红,低垂了眉眼轻声道:“公子一向深思远虑,何况这次确实是凝雪对自己份内的事情没有全面考虑照顾周到。”顿了一顿,“因为凝雪是个女人,生怕因为这重身份影响了大神殿在各种思考和抉择时候的判断,心中始终忐忑不安。又在担心如果这件大使这副重担真的落到凝雪肩上,我要如何处理自己与大神殿的关系,又该怎样去履行自己对国家的职责……竟然因此忽略了其他重要的事实,还在您面前说迷失和思索,真是让公子大大见笑了。”“没有什么可见笑的,每个人都会因为自身的局限而看不到近在身边的事情。”微笑一下,青梵随即站起身来。徐凝雪也随即起身,与他并肩抬头看向镌刻着一条条火红誓言的因思壁。“我最近时常在想,如果不是因为这身血脉继承了‘爱尔索隆’的称号,必然要远远离开这些纷繁搅扰。”心头猛然一跳,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不同,女祭司只是站在他身边静静道:“凝雪一直没有问过,公子真正的志向是什么?”“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公子《四家纵论·儒经》里的句子?”见青梵微微显出惊讶随即颔首以示肯定,徐凝雪轻轻叹一口气道,“公子志向,果然不在国境疆界之内……是陛下强求了。”淡淡笑一笑,青梵摇一摇头,负手凝视眼前因思壁上红得耀眼的异国古语文字:“不,没有人强求,是我自己承认了君无痕必须承担的一切。可惜,到底不是在他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一旦遇到与自己切身相关的人或事……也许真的应该经常到这里看看,才能逼自己变得更加坚强,也更加冷静。”发觉他言语流露出的异样,徐凝雪顿时皱起眉头:“胤轩帝陛下又要九殿下做什么了?”见身边女子毫不掩饰的紧张和担忧,青梵却是慢慢放松了表情,微微扬一扬嘴角:“不,不用担心。九殿下已经成年了,他会有自己的决定和选择。”轻轻拍一拍她的肩头,“好了,打扰你这么久,我也该出宫了——毕竟擎云宫不是我一个外人可以留宿的地方啊。”“凝雪送您到殿外。”徐凝雪急急赶上两步,与青梵并肩而行。“我会履行好自己的职责,无论摩阳山发生什么事情,凝雪会将消息第一个告诉公子。”“嗯。另外,很快春夏交替,北方水情需时刻注意,虽有浫沟溥水的工程,到底是竣工后第一年不知效果。所以渤海北海两郡的义诊义塾……”“凝雪会命人小心经营,做好准备以防万一。”“倾城公主是有身子的人,三皇子妃最近也听说口味有些改变,还有其他一些宗亲眷属——当此朝堂纷繁多事之日,她们的心情和愉快,要大祭司更多关心照顾了。”“凝雪每日都会为公主和皇子妃们祈福。”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祈年殿正殿之前。青梵停住脚步,回转身静静看向徐凝雪,脸上露出一丝温柔微笑,随即深深一躬:“那么,就拜托大祭司了。”徐凝雪优雅地欠身还礼:“请柳大人放心。”青梵又是微微笑一笑,随即挺直了身子,突然长声清啸,一道青烟般的身影在祈年殿外御林军众目睽睽之下倏然消失在浓重夜色之中。而澹宁宫中听到啸声的胤轩帝也搁下了奏折和饱浸朱砂的毛笔,静静地看着案上一盏明亮的宫灯,威严深沉的帝王嘴角边缓缓溢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正文 第五章 黄莺不惊深梦(上)终于事情都做完了!放下纸笔,秋原镜叶轻轻揉动酸痛到有些麻木的肩膀,连续半个月夜夜未得安睡的困倦一时一齐袭上身来,看着落到桌上的金黄色阳光,眼睛忍不住地慢慢眯起合上。耳边隐隐传来定时的梆子声:传谟阁和擎云宫行的是一样的时刻规矩,平日里凡有事务奏报处理滞留时间不得超过两刻。在当朝首辅林间非的严肃勤勉带动之下,传谟阁宰相台的全体官员无不对宫中梆子报时声敏感之极。不过这正交酉时的时刻却是一日事毕的标志,对于自己能够在今日之内将各项事务处理完毕而不需要再夜以续日地辛苦,秋原镜叶还是很感骄傲与兴奋的;而在其他同事官“下朝”还家后在自己辛苦大半日的官署桌案上伏拜小憩片刻,应该也是朝臣允许享受的一时安宁……但后脑勺上突然一痛,顿时打散他全部的瞌睡虫。秋原镜叶一下子跳起来,怒气冲冲一心要抓住那个肆意打扰他难得安稳小睡的罪魁祸首狠狠报复,不料耳边随即传来一声温雅平和的“镜叶”,让他伸出去的手顿时僵在半空。“老……老师?”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那个在擎云宫官场自如行走了五年的年轻朝臣显出少有的不知所措的尴尬模样,柳青梵忍不住轻笑出声。“我不过二十有六,暂时还当不起两个‘老’字。”见秋原镜叶依然有些回不过神,青梵摇一摇头,随即上前伸手在他肩头、背心还有手肘几处推拿两下。“虽然进入宁平轩的多是年轻力强,正当有所建树的年纪,但这般拼命却是有些过分了。况你自幼体虚力弱,更不该不知保养让自己如此劳累——身体固然是你自己的,但花费了我那一番心血便是给你这般肆意浪费透支的么?”感觉青梵手到之处身上顿时大为舒爽,连精神也骤然饱满焕发,秋原镜叶心中不禁一阵由衷惊叹。但听到他最后一句温和责备,却是忍不住摇头苦笑起来。“老师,不是学生抱怨,实在这一次为西陵太子祝贺、三皇子奉旨出使,皇上一句话就把所有准备事宜都压在宁平轩我们六个身上,镜叶不敢不竭尽所能啊!”青梵微微一笑:“今日早上使节团已经出了京城,再加上你这一日的核算校对,这份差使也算是暂时做完了。”“暂时……老师用词精妙,在使节团离开国境踏入西陵疆土之前,镜叶这一颗心半点都不敢放下。”秋原镜叶苦笑着对上青梵那双幽深沉静的眼眸,“镜叶今日才知,为何老师说规划统筹为宰相职责之最重。”见身前弱冠青年收敛了抱怨感叹之色,脸上露出平和沉静的表情,青梵不由颔首微笑。“使节之事的准备历来由礼部熟手操办,你能做到这个样子已是相当不错。你自然知道三皇子的这一趟出使意义并不单纯,所以皇帝陛下才特意调用了你们几个来统筹安排这些事情。责任所在,为官自当尽职,但面对完全没有先例旧案可循的朝务竭尽自己最大所能妥善处置,却是普通朝臣哪怕是一些老臣都难以做到的了。”轻轻拍一拍他的肩膀,“镜叶,你做得很好,你们做得都很好。”秋原镜叶微显羞涩地低头笑一笑,随即抬起头来看向青梵:“其实我们几个都还不算什么,靖王殿下处处留神事事在心,为我们在各部圆转周全,才是做了许多事情。”“这个,我自然也是知道的。”青梵微微一笑,随意扫一眼他的桌子。“这些是从户部调来的账册?如果用完了就赶快送回去。酉正二刻各部司库落锁封门,迟了可是要担大干系的。”秋原镜叶笑着欠一欠身:“多谢老师提点。不过这些是镜叶这些天为了筹措使团的事情自己做的记录册子。记得前些天老师跟林相闲来议论的时候提过前朝君相的案头政务节略,镜叶觉得很是实用便也做了这么一本……让老师见笑了。”青梵静静看着他,幽黑的眸子里渐渐漾出深深的笑意:“很好呀,镜叶!”君雾臣为人心细如发,三十年宰辅生涯每日的政务节略几乎比帝王日志起居注更为详尽,朝廷大小事务人情安排统筹加上他独到见解针对极强的评注,这些被妥善保存的文案对于后辈的朝臣原本就是一笔巨大财富。只是林间非为人处事自有习惯,青梵自己也不耐烦做这些细致工作,因此两人虽然赞叹却并不打算确切地付之实践。此刻见秋原镜叶竟然有心模仿学习,青梵惊讶之外倒是更有三分难以言喻的喜悦,脸上的表情笑容更是从眼底由衷地流露舒展开来。秋原镜叶与他目光一触,立刻被其中深意惊得浑身僵直不能移动,半晌才艰难地别过眼:“老师,镜叶的心思……其实对于靖王殿下我……”拿过桌上的一册随手翻了翻,而后将册子塞进秋原镜叶手里,随手一翻按住他的手,逼得年轻人重新与自己对视,青梵这才静气沉声说道:“镜叶,从一开始我就说过,要有与野心配合适应的才能和努力。我从来就知道你超出常人的志向,身为你的老师我除了欣慰喜悦不会有任何其他的感情——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站在朝堂最高处指点江山,我没有发现其他比你更合适也更有可能成功的人。”秋原镜叶深吸一口气:“老师,您真的不怪我?”“镜叶,你从来就不是九皇子的附庸,也不是任何人的幕僚随从——你是堂堂正四品的三司监察史,北洛的官员,胤轩帝器重的朝臣。而身为真正懂得处身之道的臣子,效命尽忠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淡淡微笑一下,青梵静静看着秋原镜叶。“所以我才说,你,真的做得很好。”“如果一定要说镜叶是为了什么人在努力,那就只能是老师了。”秋原镜叶低低说一句,随即抬起了头。“姐姐做了皇子妃当然很好,她很高兴也很盼望;靖王殿下是个很好的人,只要他有心就能够给姐姐幸福。镜叶也会为姐姐的幸福感到快乐。可是我却不想因为这层关系被那些只会说嘴的人说三道四,也不想被别人一下子划归到某某皇子的人、某某皇子的亲信或者势力范围当中。我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有很多地方都做得有些过分,也许会让殿下或者其他忠于殿下的人不快,甚至指责镜叶在这种时局下摇摆旁观,可是我不想改变自己现在的做法。”“所以你才会一个人忙碌到日落?”青梵问得有些尖锐,秋原镜叶却是表情平静从容:“老师说过,朝堂之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职责,镜叶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而已。而且镜叶并非孤独一人——有老师可以理解我的心情,而且支持并鼓励我继续下去。比起其他人来,这是我最幸运也最幸福的地方。”青梵暗暗叹一口气:看到秋原镜叶一个人迟迟还待在宁平轩就明白他近来的处境。再怎么聪明强干,到底也不过是十九岁的少年;因为幼年病弱,入朝年纪小而每每显得人微言轻,秋原镜叶渴望靠自己的能力获得众人认同在朝堂稳稳立足的心理比任何人都更为强烈。与九皇子风司冥的姻亲关系固然让他在朝上地位大大改进,但骄傲的他同样拒绝由此带来的其他轻视小觑。身为师长,扶助门生独立原是基本的责任和义务,只是秋原镜叶努力按捺隐忍下的急切,终究让自己在欣慰肯定之余也颇感到一丝心痛。毕竟,无论从什么方面,自己关注着的这些孩子的处境,其实原本就都是差不多的……“镜叶说得为师心中戚戚啊!看来今日是必须要实质性地鼓励和奖赏一番了。”心思转了几转,青梵脸上露出淡淡微笑。“忙了这许多天,今日事务暂完,也该好好放松一下。”“镜叶不敢。”连忙欠身行礼,秋原镜叶脸上却漾满了笑容。青梵轻笑着摇一摇头:“罢了罢了,在我面前便免去这一套罢——六合居和霓裳阁,选一个吧!”※“今生今世,再不踏入六合居一步!”见秋原镜叶指着巍峨宏丽的楼阁咬牙切齿指天发誓的模样,青梵忍不住扬声大笑。听到身后毫不掩饰的畅快笑声,年轻朝臣顿时回过头来,脸上兀自带着恶狠狠的狰狞表情,口气却是羞恼中带着懊丧甚至哀怨:“老师!”青梵忍不住又是微微一笑:以文士论争畅谈天下之风闻名大陆的六合居,自然是承安京文士学子最集中的所在。北洛原本民风开放,因为三年一度大比的关系,国都的学术争鸣之风更是兴盛:承安京文风昌盛,便是街头顽童、厮侍仆妇、艄公走卒都能记诵词曲。要在这样的地方出人头地,除了将诗文集子投送京中知名文士,最快的方法就是当众“文战”,而文雅汇聚冠盖如云的六合居当仁不让地成为所有有志文人学子一展自身风采的最佳舞台。所以,当传谟阁宁平轩中秋原镜叶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六合居”三个字时,青梵便已经预计到了方才的情景。大比三年一度,应届的试子通常提前三个月到京备考。但是许多名门望族的子弟却会选择提前整整一年到承安,既是留足充分的准备时间,期间又可以与京中名流学者大儒往来,彼此切磋之外更能扬一己声名,好让主考官在大比之前便对自己有所了解。因此盛名久负的六合居里从来不缺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年轻学子文人。京中消息灵便,六合居侍者又极周到,京中稍有声名之人直是无所不知。秋原镜叶十四岁参试得中殿生,十七岁拜入青衣太傅门下,此刻身为三司监察史官当四品,原本就是满朝皆知的风云人物,青年朝臣羡慕而作为追及目标的对象;更兼他几次在六合居当众论文,与胤轩十八年大比三甲中应未东、赵达以文会战,政见学识文章诗赋无不令京中文人学子感叹钦服。而最近为祝贺西陵册立太子,秋原镜叶被胤轩帝钦点了协调六部、主持使节团的各项准备工作——他今年也不过十九岁,虽然入朝已有五年,但如此年轻便承担如此重大政务,实在不能不说是宠命优渥爱重异常;而从旨令到达到今日三月十六日使节团离京,秋原镜叶将所有事务安排得细致周到条理分明,一切仪式程序无不彰显北洛的严肃大气——这样的秋原镜叶一踏入六合居的正门,便必然逃脱不了立刻倍受瞩目,被众人包围,或奉承或亲近或指摘或挑衅的命运了。有圣眷正隆的秋原镜叶夺去众人目光,青梵很愉快地享受了公众场合下难得的安静清闲;何况秋原镜叶极尊师道,在他头脑中维护柳青梵安全周到的思想决定了他对老师这种“见死不救”的行为只能完全接受,还要尽力配合着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不过这样一来秋原镜叶原本放松身心的计划彻底搁浅,被一众兴致高涨的学子文士逼得狼狈不堪,最后还是终于看不过去的青梵将他从层层包围圈里解救出来。只是经此一番“摧残”,秋原镜叶禁不住心中郁闷,竟是当街发誓再不入此门,引得周围众人或惊或笑,倒是另一种热闹。“是你自己选的六合居,这可怨不得别人。”青梵忍笑扶上他的肩头,“看来有时候风头太健也不是好事。”“跟着殿下也好,老师也好,每次都是这样……看来镜叶果然没福,只能白白辜负了好酒好菜。”秋原镜叶半真半假抱怨一句,跟在柳青梵身边往霓裳阁方向走去。“但愿霓裳阁的点心足够美味,好稍微弥补一下心情。”青梵似笑非笑撇他一眼:“这个你尽管放心,到时候便是叫全部多做一份打包带回去我也不拦着你。”秋原镜叶顿时扬起符合十九岁年龄初入社会的年轻人独有的天真笑脸:“方才已经让老师破费了,这个……”“方才你又没吃到什么,白白辜负了酒菜。”见秋原镜叶顿时脸上扭成一片,青梵这才轻轻笑一笑道,“霓裳阁不以正餐菜肴为主要经营,但阁中饮食也是足够精致的;你没怎么到过霓裳阁,阁里点心的美名也已经传到耳朵里便可见一斑。不过你多是为了各种应酬往来才出入这些地方,想来也没什么心思好好感受这食中三味。而在平时,无论六合居还是霓裳阁,你的俸禄都不足够放开怀抱地……所以我说会带着你好好品尝,这一条不是玩笑。”看着身畔那道身影青衫飘洒,耳中听他笑语温和,秋原镜叶不由深深吸一口气:“老师的关怀体贴,镜叶真的不知该怎样感谢才是。”青梵不由莞尔,停步看向身后的年轻人。“镜叶,放轻松些——这不是宫里,朝堂外的私谊之交用不着那么严肃。”秋原镜叶顿时一赧:“毕竟和老师这般相处,在镜叶是很少的经历。”“不仅仅是你,在柳青梵自己同样也是很少的经历。”青梵淡淡一笑,负手身后,微微扬起头看向空中一轮满月,“红尘俗世烦扰心神,看着明月也会觉得其中似乎有阴暗隐约,这就是我们的不是了。所以,每逢此时,便需一二知心合意之人,寻一处从容忘忧之地,或谈笑风生,或默言观察,扫除心尘,还我一轮皎洁无瑕。”“镜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个荣幸与老师一起清心涤尘。”“清心涤尘?或者该说放浪形骸更为确切。”青梵轻笑一声,随手拍一拍秋原镜叶,“再说一遍,放轻松——偶然做学着一回纨绔子弟不会让你有什么损害,你才十九岁,镜叶。”青衫闪动,飘然向前;秋原镜叶微微笑着,快步跟上。正文 第五章 黄莺不惊深梦(下)青梵与秋原镜叶甫一踏入霓裳阁,便被满目深深浅浅的红迷乱了眼睛。春花朝方过,霓裳阁上下装饰的图案已经尽数换上了与夏花朝相对应的绯樱;鲜红绚烂的花朵在阁内满目尽是的淡粉色轻纱上飘摇盛放,配合如神坛设计的中央舞台上软玉温香的优雅乐舞,瞬间营造出一片散花天女的缥缈仙境。两人稍稍回神,霓裳阁的老板许妈妈这才笑吟吟迎上前来。不待她开口,青梵已经欢然笑道:“不过几日不来,又是一番崭新景象啊!”“痕公子说得是呢!做开门生意的,总得想着法子时常换些新鲜花样,公子们这才常来常往不是?”“只是这一番用心布置,妈妈和众位姑娘官人都该辛苦了,想到这里感觉可是有些心疼。”看青梵脸上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许妈妈顿时笑起来:“有痕公子这一句疼惜,便是再辛苦我们也都认了。”一边说着,一边向秋原镜叶欠一欠身,随后转向青梵道,“今儿有新排的乐舞,公子与这位小公子或者也试试在楼下池座听曲看舞?”“然后让别人瞪着我们么?妈妈真是打的好精明算盘。”瞥一眼身旁秋原镜叶如释重负的表情,青梵微微笑起来,“雅座酒菜,便按往常的惯例好了。”“明白,一切都按公子的意思。”许妈妈笑着欠一欠身,随即转身当先带路。从一层大厅中央舞台边的螺旋状楼梯登上,霓裳阁二层都是间隔开来的雅座包厢,适应喜欢清净小聚的客人的需求。每个雅间门外都有专门的小厮伺候,走道上靛蓝外袍的店伴引导着应邀到各个包厢做歌舞表演的姑娘轻快地行走;白色外褂的厨师监督小厮在楼道口特意辟出的料理台处再一次准备好食盘,然后才遵循着阁中规矩到客人那里亲自上菜——第一次真正见识霓裳阁行事风采的秋原镜叶越看越觉新奇,跟随着青梵一路左顾右盼。“啊!”听到身后秋原镜叶又是一声忍不住的惊呼,青梵心中对自己摇头轻笑,随即转身顺着年轻门生的目光看去。银质的大托盘上端端正正放着四只白瓷碗碟,绵菜心、蒸鳇鱼、菊花蛋白羹、糖藕,一只饰着桂花图案的白瓷酒瓶里显然是桂花酿——时当春景,这一桌竟全是秋令菜色,配得却是十分的清淡雅致。青梵暗暗点头,瞥见秋原镜叶注目鳇鱼,脸上不由露出微笑:鳇鱼是北洛特产,成年大鱼生活在北方海洋,每年秋天回游淡水江中产卵。回游的鳇鱼腮作绯红,体色艳丽肉质鲜美,历来都是沿江渔汛之地必然进贡的贡品,而秋原镜叶祖居的秋叶原也正在其中。但鳇鱼只在秋季一季之鲜,此刻盘中鳇鱼腮盖鲜红,显然是冰窖之类手段冷藏保鲜至今。秋原镜叶认得此鱼,自然惊叹如此一道菜肴代价。霓裳阁本不以菜肴见长,但鱼鲜一类当家主厨却极是拿手;这一道鱼配合着菜、羹、点心与酒,虽然时令相反却不显半分随意,更没有投机者、暴富一流的刻意炫耀,点菜者显是食中常客,品味不俗。青梵心中不觉一动,向侍立在旁一身白褂的主厨道:“这些酒菜送到哪里?”柳青梵原是霓裳阁中常客,那主厨张福自然认得,立即欠身行礼:“是亲王殿下点的酒菜。”胤轩帝唯一的兄弟毓亲王风邈然生性柔和,最好调琴对弈、养花弄草,诗酒风雅在京中极是有名。秋原镜叶刚想顺口赞一声“好品味好口福”,张福已经笑着迈上一步,“难得靖宁王爷大驾,又点了小人最端得出手的鳇鱼……说起来,这还是小人第一次给这么大身份的主顾上菜,心中实在惶恐呢。”青梵和秋原镜叶相对一眼,眉头微微皱一皱旋即舒展开来,轻笑一声道:“张师傅平时怎么给柳青梵上菜的,今天便怎么伺候靖王殿下,又有什么可惶恐的?”随手挥一挥示意他自去上菜,青梵随即转过头看向许妈妈。“九少爷也在这里?”“自花朝那日之后,九少爷也经常过来看看坐坐了呢。”见青梵颜色和悦,一直小心翼翼静观两人神情的许妈妈笑起来,“可惜来的时候都和公子错开了,啊,今日九少爷来也先问了公子在不在哪。”青梵微微一笑:“是么?”“是啊!公子这么一来可是巧了!不如公子与这位秋原少爷便往九少爷雅座里去?”“倒是不急。”抬目看一眼方才张福进入的包厢,“九少爷会的是哪里来的朋友?”“这个,和痕公子还有无忌公子不一样,九少爷每次来都是一个儿安安静静待着,只点无射过去弹个曲唱个歌之类的。”许妈妈说着向包厢那边努一努嘴,“就连这些酒菜,也是头一次在阁里用呢。”青梵心中顿觉诧异,看向秋原镜叶,只见他的脸上表情古怪。不由微微皱一皱眉:“无射?钟无射?只有她一个伺候?”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许妈妈顿时也紧张起来:“公子是担心阁里伺候得不好?但这无射也是老婆子一手调教出来的,再有红儿姑娘指点着,歌舞乐器都是熟的。再说她好歹也算是大家出身的女孩子,虽然早些年家里遭了牵连弄得最后流落到这里,但识文断字,基本的礼仪更是不会差……公子您最知道我们霓裳阁的规矩,若非如此,便是杀了老婆子也不敢让她去伺候王爷啊!”青梵闻言一怔,随即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不由有些好笑。抬眼见又有店伴引着客人上来,于是向许妈妈随意摆一摆手:“罢了,怎么便在这里说起话来?还是领我们到雅间,叫弄影过来伺候。”许妈妈立刻扬起笑脸,引着两人到青梵固定的包厢坐下,小厮不待吩咐便送上了茶水,顷刻之间两人周身所在便是茶香缭绕。看着仆从一番忙碌殷勤,青梵只静静倚坐在临向中央舞台的靠栏边,微微眯起眼睛,曲起手指在栏上轻轻敲打。霓裳阁不是青楼淫艳之所,阁中伶人自有一份尊严不容放肆,但作为承安最著名的寻欢作乐的风月地交际场,霓裳阁本来便是商界士绅与文人官员往来之地。这两年北洛西陵会盟通商,又有质子和亲,霓裳阁里自然少不了西陵商人的身影。上方无忌时时流连霓裳阁,用意显然有一层在诗歌曲赋的文词唱和之外——这原是胤轩帝默许而京中敏锐者共知的事情。近日上方无忌因为西陵新太子之事正当避嫌,又逢倾城公主有孕,他由此闭门谢客不出,专心在驸马府中陪伴妻子,连素来流连的霓裳阁等地也再不踏入半步,当真是一反往日嚣张而显出十分安稳。但此次为贺西陵新太子册立北洛遣使西行,又关系到回程之时河工的巡查,霓裳阁在其中的联系可谓千丝万缕。风司冥手下宁平轩通盘主持此次出使事务,方才得知他也在此,青梵头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为此事而来。但是此刻,青梵却是有些微微的迷惑了。目光转过,见秋原镜叶在一旁端坐,眼观鼻,鼻观心,全是府衙之中的规规矩矩一丝不苟,青梵只觉心中突然一阵泄气。“镜叶?”“老师……”“啊,我来迟了!”秋原镜叶话音未落,包厢门已然打开,红衣俏丽的女子笑盈盈跨进门来。“红儿拜见公子!早知道公子今日过来,就该推掉下面的演出专心等着伺候……都是许妈妈的错,说是逢到十六便要上新节目,可新节目哪有公子重要?”青梵微笑颔首,花弄影随即将目光转向秋原镜叶。“这位是……秋原公子吧?两年未见,公子风采可是远胜昔日,一下子竟是让人都反应不过来了!公子大人大量,不会怪罪红儿这么半天才认出来吧?”说着按照伶人舞女初次见到贵客的礼节向秋原镜叶深深一拜,一双大眼却是直直看向十九岁的少年。“拜见秋原公子,小女子花弄影这厢有礼了!”听到最后一句充满笑意的见礼,秋原镜叶顿时涨红了面孔:他这时才猛然想起两年前那场“热闹”,正是眼前这位俏丽女子对半醉不醉闯入霓裳阁的风司冥和上方雅臣两位亲王处处挑逗调笑,更将自己拖入两人的赌赛斗酒之中;但同样也是她在自己的酒里动了手脚换了醒酒之物,打发了闲杂人等,最后同自己一齐伺候这两位令人无奈的主子平安过夜——因为那场两位亲王意气之争的“拖累”,自己足有一年不敢碰酒水之物,而霓裳阁也成为除非必要连下朝还家都要尽可能绕道远离的所在。此刻耳边笑语盈盈,一抬头便见一双大眼波光潋滟,秋原镜叶只觉脸上发烧,竟连耳根子都红了个彻底。据说冥王在那一次之后,也是远离酒色之类,更不用说烟花风流之地……脑子里一时都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秋原镜叶急急端起眼前茶杯一口灌下,顿时呛得咳嗽连连。“红儿!”轻咳一声,青梵掩饰住笑意沉声道。“给镜叶把杯子斟满。”花弄影笑着行过一礼,这才上前拈过秋原镜叶手中酒杯斟满。却不递与镜叶,转手端在自己面前,凝视着秋原镜叶的眉眼之间尽是笑意盈盈。“镜叶小公子许久不来,红儿心中无日无夜不在想着,今儿见到竟然一时失态了……红儿这便自罚一杯,公子可不许再跟红儿生气,又将红儿撇下这般久。”说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亮一亮杯底然后才重新斟满送到秋原镜叶手里。下意识地接过酒杯,望见那双水漾眸子里透露出来的妩媚笑意秋原镜叶顿时大窘,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双眼睛急急转过目光,盯住青梵拼命求助示意。青梵笑着叹一口气,随即抬手示意;花弄影这才转回到青梵身边,娇笑着偎进他怀里。“好几天没见到公子,红儿都没精神应付客人,只编了新节目出来,算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一边说着一边按住青梵心口,“公子这里是不是也感觉到了,所以才过来的呢?”“红儿那样聪明,当然知道是与不是。”瞥一眼秋原镜叶瞠目结舌、惊讶又尴尬羞涩的表情,青梵笑一笑继续容忍着花弄影十指在自己胸前的挑弄,“既然编了新节目就该拿出来,知道这位秋原公子身份还需要这么磨蹭吗?”“老师,不要啊!今日我可再不能作诗论文了——”听到秋原镜叶直觉反应地惊呼,花弄影顿时抿嘴一笑:“小公子别紧张,霓裳阁可不是鸿图殿,红儿也不是公子的主考官呢!”一边笑着一边翩然起身,走到门外自行吩咐小厮送乐器,并点伴奏的伶人过来。“老师!”一见红色身影消失在门口,秋原镜叶立刻跳起来,“我……”“霓裳阁以娱乐顾客为宗旨,但与客人议论诗词曲赋也是陪侍姑娘或者官人的特长,镜叶若是砸了这儿的招牌可是要遭人恨的哟!”青梵笑着端起酒杯向他敬一敬,“没关系,最多就是罚酒而已,难道镜叶怕醉了没人送你回家?”目光瞄一下房间门,秋原镜叶话在嘴边转了两圈这才吐出:“可是靖王殿下也在这里……”“镜叶,即使身为臣子也允许有放松的时间,头脑时时处在工作的紧张状态只会太快磨损了锋芒。”微微皱起眉头但旋即放开,青梵微笑着舒展开眉眼:“没有听方才许妈妈说么,他只点了一位姑娘陪着唱曲说话?这里是霓裳阁,殿下恰好选择这里来放松而已——毕竟,他才十八岁。”微微抬头凝视那张笑容平和的面孔,秋原镜叶在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若说心里全无古怪并不现实,但确实是在被提醒之后才猛然想到靖宁亲王出现在此有何不妥。不过此刻自己心中所想,却是与此全然无关。他才十八岁——镜叶,你才十九岁。老师,你才二十六岁,可是与你距离之远,从来不是亦步亦趋的我们想追便能够追得上的。就连当着青楼花魁这份自在从容又不失风度的潇洒,都不是轻易能够企及的……深吸一口气,随即抬起头,却猛然对上一双笑意温文的幽深双眸:“镜叶。”“老师?”“今天带你来这里就一个字,玩——所以,再轻松一点吧!”正文 第六章 鸿雁自掠长空(上)“九少爷不喜欢刚才的曲子吗?”耳边清清亮亮一句,风司冥这才从失神中惊醒,“不……我很喜欢。”“这一支《梅花引》加入了思念家乡的曲调,其实有些哀伤的意味,这个时候弹起来确实不太适宜,”放下马头琵琶,钟无射静静看向风司冥,“没经公子同意便随意窜改词谱,是无射造次了。”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言语中的意思:霓裳阁的表演训练时极为严格,无论歌舞音乐都有规定的曲谱,配词和动作也是统一固定的,便是单独为客人表演的伶人舞伎也不能脱离了谱子随意变更;固定的曲目若是要自由发挥,必须首先经过客人的同意。《梅花引》在坊间流传广泛,月下梅花团团绽放的场景展现出生命蓬勃的活力,本是一首热闹愉悦的曲子,但钟无射指下弹来却是清冷悠怨,在这一片繁华的霓裳阁的确让自己深深失神了。见钟无射凝目自己,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没有听出思乡的意味,是我耳拙了,可惜不是无射姑娘的知音。只是曲调虽然有些哀伤,听着却是很舒畅豁达,与一般的《梅花引》不同,有天地一片清朗的感觉……无射姑娘的家乡在草原吗?”“不,无射从未见过东方广袤一片的草原牧场。”轻轻摇一摇头,钟无射嘴角扬起一抹淡淡微笑。“是三江交汇的荆川平原。月夜星空下一望无际的浩渺水面,一阵风过水浪翻打出点点幽暗光芒。水边有成片的芦苇荡,高岗上是独一无二的四季梅林,一年到头都开满了雪一样的花朵。从小住在三江平原上、因为各种原因远行的人们,看到梅花就像回到了故乡一样。九少爷听出了天莽水阔的状景,无射感觉很高兴。”“就算只听姑娘这一番描述,眼前似乎便已经能看到那般景象。”风司冥赞叹似的看着钟无射,“天莽水阔的状景……曾经听过‘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句子,无射说的就是那样的景象吗?”钟无射微笑一下,随手拿起马头琵琶调弄一下,随即轻声唱起来:“羁旅远,寂静夜抒怀:默然登小楼,忆乡人空瘦。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京华居何易,无奈舞春秋。梦坠流年去,身与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一首短短的《夜抒怀》嗓音幽婉,曲声绕梁,风司冥沉默良久才轻轻道:“钟姑娘正当青春韶华,如此忧伤叹惋的曲词诗句,未免有伤心绪。”“是九少爷温和体贴,纵容了无射。”放下琵琶,钟无射重新给风司冥将酒杯斟满。“饮寡酒伤身,虽然桂花酿醇厚温和,公子也再配些菜肴才好。”风司冥不由微微一笑:“以伤心劝伤身,钟姑娘说话很有意思。”“无非是九少爷虽然面带喜容,内心却有些怅然若失,并非旁人眼见的得意。果然能够因为无射的曲子发泄出一二来,也就是对无射最大的好处和奖赏了。”风司冥猛然扬起眉头:“我以为钟姑娘知道我的身份。”“无射不敢放肆。”闻言微微一震,风司冥顿时抬起头对上怀抱琵琶的年轻女子:钟无射坐在披着绣锦坐垫的圆凳上,一身纯白长裙更衬托出周身安宁平和的气氛,比大多数北洛人黑色眼睛颜色略浅的褐色眼眸静静望着自己,清雅秀美的面庞上带着一抹温柔清浅的笑容——望着那坦然直视的明亮双眸,心中突然有某处像是被轻轻触动,风司冥缓缓撤下习惯性的警觉与戒备,“不……你的曲子我都很喜欢——你自己演奏的那些,与别人不同的那些,我很喜欢。”钟无射笑容不由一震,随即站起身来,向风司冥深深行礼。“九少爷这两个‘很喜欢’,无射会一直记在心里。”“姑娘误会了,风司冥实在当不起如此大礼。”风司冥轻轻摆一摆手,见钟无射投来询问的目光,沉默片刻才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只是单纯地喜欢听曲子,而做不到聆听者应有的欣赏和品评。有时候会苦恼自己愚笨:闻弦歌而知雅意,纵然刻意训练,却始终都无法做到;心里虽然似有所触动,可是所思所想却很少切合奏乐者的本意。只有在这里,姑娘的曲子不拘乐谱,也不是惯常听到的愉悦之音,无须为熟悉情调的音乐刻意调节心绪,也不需要努力去揣摩奏乐者的心情,倒是有一种因此而放松的感觉——”说着抬起头向她微微一笑,“这样说,或者是对钟姑娘很大的不敬。”见那目光中真诚坦率毫无扭捏掩饰,钟无射顿时一怔:“九少爷真是……太过谦虚了。当年与那位亲王殿下共赏歌舞曲乐,品评之际字字句句皆在人心。若说九少爷不能欣赏歌词乐舞,只怕世间再无知音之人。”“当时真是无知年少……不过一时赌气翻出了书本上的成语,难道当真便说中了阁中众位姐姐姑娘们的心思?”钟无射轻声笑起来:“所谓知音识意,不过彼此心同情合互为共鸣;但人各有异,曲各有别,世间又岂有心思完全同调的二人?然而九少爷心思细腻,体贴深沉,便是一味自谦不识音韵,但乐曲中寄托的情致终于是体会的。”说着微微俯一俯身子,“其实无射也时常为无法传达出某些曲目特定的感情而苦恼,这一点,与九少爷的苦恼竟然是一样的呢。”“姑娘是说真的吗?”风司冥忍不住微笑起来,“不过有时确实如此。子非鱼不知鱼之乐,子非我亦不知我心中所见渊鱼之乐。音乐本来就不像言语那般直接传情达意,除非是像无射刚才那般连曲词一并唱出来,否则,听不出细微心意才是正常。”“那无射便给九少爷再来一段无所寄托,随心所欲的曲子如何?”风司冥深深笑起来,举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一双幽深如夜的眸子定定凝视钟无射:“正是……求之不得。”※《梅花引》、《跑崖船》、《山行歌调》、《渌水谣》……钟无射悄悄抬起眼看向对面凝目沉思的青年,年轻女子秀美面孔上习惯性的清淡笑容渐渐流露出自然而然的温柔,手下曲调也越来越舒缓清悠。她心中很清楚,眼前这个口中说着不通音韵不善聆听的俊美少年,并非不解琴心。两年前的初遇,十六岁俊俏少年带着羞涩赧然的飞扬神采犹在眼前;半月来的相见,虽然如今日这般对话还是首遭,但乐曲之外的默然无声中年轻亲王脸上偶然流露的神情变化,便足以说明对面之人的心情。纵然是在最温柔浮艳的场所,当着美酒佳肴,耳畔更有轻歌妙曲围绕怡人,青年的背脊始终挺得笔直。素来凛人的眉眼微微低垂,收敛起赫赫冥王银心宝剑的锐利目光,却脱不去天家王族天生的高傲与疏离,更掩不住周身因长年沙场征伐形成的敏锐和警惕。无可挑剔的俊朗而精致面庞上,带着一点似乎是因为乐曲而显露出的淡淡笑容,但那看起来分明全然放松的神情却令人只觉得那是一只假寐小憩的黑豹——这个刚刚行过成年礼的年轻男子,只有在全然陌生的乐声曲调中才会稍稍卸下过分沉静平和的面具,露出自然的表情和真正的微笑。风司冥从不指定歌曲,对音乐的喜好全靠自己从旁揣摩。他只在一旁静静安坐沉思,清茶淡酒慢慢品酌,若非乐曲间断时他抬目投来淡淡的笑容,钟无射有些时候甚至会以为自己早被视作无物。——冥王,原是不适合做温柔乡中温柔客的。霓裳阁开门经营,曲乐歌舞款待四方,只要不触犯了规矩,踏入大门的、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走卒仆妇皆是霓裳阁的贵客。几年间霓裳阁在承安盛名大噪,各界名流往来,便是皇族中人霓裳阁里优伶乐师也是常见常识;如何招待身份不凡性情特异的客人本是霓裳阁严格训练中的一部分,阁中从伶人到小厮对无论什么身份的客人都能从容自然的得体应对正是它赢得承安京交口称赞的关键。但是对于这位声名赫赫的靖宁亲王,霓裳阁上下却是无人敢不小心翼翼。即便是一生在风月场中,圆滑老练阅人无数的许妈妈,也没有勇气直对年轻亲王的双眼。舞姿卓绝,面对任何人都能言笑自若的花弄影,在胤轩帝的九皇子殿下面前表现出的那份常人难及的潇洒无拘,也刻意压制了原本性情的飞扬嚣张——无可争议更无可取代的头牌舞姬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但是钟无射知道,这位切实把握着霓裳阁权势的骄傲女子在亲王身上动用了多少心思。舞台上的每一段歌舞,每一首曲调,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腔调、每一个动作,更不用说负责斟酒上菜伺候的主厨、仆从、小厮,展现在年轻亲王眼前的一切无不经过精心准备;就连此刻自己手下这首《静夜思》,也是阁中乐师反复斟酌专门为他新作。只有自己,那一身红衣眩目的俏丽女子盈盈笑语:人生最美如初见,刻意的准备对你是丝毫不需要的。而从来都只在舞台上与众人共同演出的自己,对指名要自己演奏的年轻亲王那种几乎冷淡的沉静却是异常感激而适应:乐曲之外的沉默无语减少了单独面对陌生客人的不知所措,而驱赶了包括讨好在内一切情绪的纯粹演奏,让忐忑不安的心情在音乐中缓缓消逝。行云流水般的音乐从指尖滑出,书写天空大地风物人情的乐曲抛却了浮华的修饰,技巧娴熟的演奏渐渐渲染上温婉平和的心绪,马头琵琶素来繁丽华美的音色此刻却规画出一片奇异的澄净清澈……便如演奏者此刻脸上的神态表情。淡淡微笑一下,风司冥缓缓将目光从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演奏中的钟无射身上移开。并非真的不通音律——皇子的教育复杂而周全,音乐不仅仅为个人的修身养性,更是一国重大礼仪与风度的展现。和谐优美的音乐为天地自然声音之合,蕴含天地自然之真理,真正感触和体悟需要修养和积累,藏书殿中皇子无不以更早开始礼乐课程的教导为彼此竞争的目标。柳青梵深通音律雅善曲韵,时岁更替景致变换之际,心情舒畅闲适之时,兴之所致每每抚琴吹箫,与他时时相处的自己自然深得其道。就算青梵从未教导过自己演奏器乐,对于音律所能传达的声情感知体味也较他人更多。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宫闱朝堂从来不缺以声色曲词打动人心的心机手段,就是在六合居与人言诗谈曲也不能不处处留心时时谨慎。从长年征伐厮杀的战场到承安京中风云变幻的朝堂,两年下来面对任何人察言观色体情知意已成习惯,但在这歌舞风月之所,自己实在再不愿花费更多的力气。没有讨好,没有示意,乐曲只为演奏者自己而弹奏,这份熟悉的模式让自己得以安心聆听或思虑沉吟。偶然贯注音乐,放纵心情随音乐起伏转折,则在那一瞬间眼前便铺展开那淡雅温婉的年轻女子心中一片清净深远的天地。繁华浮艳的霓裳阁,或许只有这一曲清音能入自己耳中。风云变幻的承安京,或许也只有这一曲清音能给自己一个无关外物的清静世界。耳畔乐声柔和,端起酒杯浅浅抿一口,桂花酒特有的馥郁而清淡的香气顿时沁满口鼻,风司冥脸上露出淡淡的满意的微笑。但目光一转,无意间扫到腕上一串珊瑚珠链,笑容顿时敛起,随即轻轻叹一口气:金线穿起的莹润鲜艳的红色珠子,北海郡历朝指定的贡品、皇族偏爱的饰物,作为这次周全地主持了三皇子出使西陵种种准备事宜的赏赐,小朝后刚刚从胤轩帝腕上褪下,并由他亲手系到自己手上。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珠串,珠子上似乎还带着原主人的体温,而那比往日更温和平易的嘉许言语和欣慰笑容,也在这一刻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做的很好,果然是加冠的大人了。”清晨使团送离京城后回到澹宁宫缴旨述职,胤轩帝接过奏册,甚至不等自己说话便首先开口。随后只简单问了几句使团沿途守卫安排便吩咐到御花园共用午膳,席间却抛开了眼下朝廷政务,细细询问起数次会战的经历见闻。每当说到战胜大捷时胤轩帝便抚掌大笑,丝毫不掩畅快得意——天心难测,然而这一次,自己分明感受到那目光笑容中无须怀疑的肯定和愉悦。从午后到夕阳西斜,走出擎云宫的那一刻风司冥兀自不敢相信:胤轩帝竟花费了整整一个下午,听自己毫无技巧地讲述投身军队后全部的经历和生活。纵然是父子血亲,如此相处却还是十八年生命中的第一次。走出擎云宫,回眸斜阳余晖下威严壮丽的殿宇飞檐,渐渐平静而可以道明的心绪,惊疑不定之外是无法抑制的深深茫然。从西华门步出,直觉地走到传谟阁外,却在看到宰相台前石壁上“秉心执事,天下为公”八个笔力遒劲,清健刚毅的大字时骤然转开了身体。经过六合居望见门前一如常日的车马如流冠盖如云,站在热闹繁华的永丰大道路口都听得到楼上文人士子的吟诗作咏高谈阔论。眼角余光隐约瞥到风司宁车驾特有的旗帜徽号,但也只是在心中微微笑一笑,随即便催马径直向霓裳阁奔来。华美浮艳的霓裳阁,殷勤周到的许妈妈,幽静安宁的包厢雅间,精美爽致的酒水菜肴……直到手执马头琵琶的年轻女子行完礼抬起头,视线相接的一刻,风司冥才猛然惊讶于自己又一次来到这里的事实。而当耳畔传来清冷然而悠远的《梅花引》,惊疑茫然的情绪在乐声中逐渐冷静并缓缓散去,再次与那双星子一般闪亮的眼眸视线相接,风司冥终于明白了自己究竟为何而来。“钟姑娘。”十指在弦上划过一串俏丽的音符,钟无射微笑着凝目眼前年轻俊美的亲王。“夜已深沉,行路之前不如一段激昂音乐振奋精神——姑娘便为本王奏一曲《将军行》吧。”=======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杜甫《旅夜书怀》正文 第六章 鸿雁自掠长空(下)从霓裳阁出来,风司冥回到靖宁王府之时已是午夜。看到站在照壁前等候的水涵、苏清和郭绣,风司冥微微一笑:他从澹宁宫下来、离开皇宫后的行踪自有一直跟随身边的侍从水涵传回府中,只是看到门前灯笼照亮的身影心头自然而然升起一股暖意,驱散了一路疾驰之下身上沾染的春日夜间的清冷。风司冥敏捷地跃下马背,顺手将缰绳丢给急急跑上来的小厮,抬步间一眼瞥见苏清身后跟着的挽髻丫鬟:“王妃有事?”秋原佩兰的贴身大丫鬟茉莉连忙跟上两步:“王妃一直在内书房等着殿下回来。”风司冥微微一怔:内书房掌管府中内务,处置各类人员财务事宜和严肃日常行事规则,正是王妃每日料理事务之所。风司冥大婚之后总管郭绣便按着皇家的规矩,将王府内务的事情全部交由秋原佩兰主持,身为总管只负责协助靖王妃管理府内以及处理王府外务。虽然两人大婚至今只有短短两月未到,秋原佩兰却已将府中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不需他多操半点心,风司冥也习惯了将王府托付给妻子而极少过问府中事务。他近日为准备三皇子风司廷出使西陵各项事宜在传谟阁宁平轩忙得焦头烂额,就算每日都必定回府过夜,但也只是匆匆梳洗便就寝,有时候甚至连饭菜宵夜都顾不上用,自然更不用说关心府中内务了。此刻突然听茉莉说秋原佩兰在内书房等候,风司冥惊讶之外不由微微皱起眉头,细细思索会有什么紧急事情佩兰无法独自解决,甚至要一直等自己到午夜。“不用多礼了。”风司冥还未踏进房门声音已经抢先达到,秋原佩兰微微一怔,脸上随即浮起笑容。起身上前接过风司冥解下的外衫:“殿下回来了。”风司冥“嗯”了一声,在宽大书桌后座椅上坐下,秋原佩兰端过茶杯。“殿下。”掀开杯盖,一股梨花清香直扑鼻翼,在深沉的春夜中令人精神顿时为之一振。风司冥不由深深吸气:“好香!”随即浅浅抿一口,赞道,“好茶……是府后那些玉梨花吧?王妃真是费心了。”“殿下喜欢就好。”风司冥微微颔首,又喝了一口这才放下茶杯。伸手接过秋原佩兰随后递来的红色请柬,淡淡瞥一眼上面姓名,风司冥轻笑道:“王元的五十五寿辰?这该是外书房苏清递过来才是,怎么是你拿给我?就算他亲自上门,也不能劳动你啊。”秋原佩兰微微一笑:“殿下说的是。只是这封请柬也不是王大人送来,却是由二皇子妃亲自交到臣妾手里的。”礼部侍郎王元正是二皇子妃的父亲,风司宁的岳父。风司冥闻言顿时想起,一呆之后随即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寿筵上见到二皇兄二皇嫂倒是要好好道一声辛苦。”身子向椅背靠一靠,直接翻开制作精美言辞恰当得体的请柬到宾客名单,“王元的生辰果然是个好日子,看看邀请的这些宾客,却不知没有三皇兄在,到时候该由谁来居中结交调停?应该不会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来吧?那样倒是勇气可嘉呢。”“殿下慎言。”秋原佩兰皱一下眉头,嘴角边却浮起一丝淡淡微笑。“臣妾年幼,不敢僭越了皇嫂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