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沉静的风司宁只是恭恭敬敬行一个礼称一声“柳太傅”,风司磊却是一边行礼一边笑着凑上前来。“宫中这些天连日的宴会闹得厉害,实在无趣!听说昨日太傅在霓裳阁点了一出风流歌舞与上方驸马并九皇弟同乐,我兄弟几个实在羡慕得紧。有心附庸风雅,偏偏那霓裳阁只认太傅的面子。说不得,今日只好掭着脸来,要沾太傅的光呢!”“殿下如此诚心请求,柳青梵岂有回绝之理?”青梵微微笑着,一边转头向写影道,“回去告诉纯叔并兰卿,今天门上谢辞了孙壹仟,让他辞京那日再到府上。”“孙壹仟?那个由邰州牧升阶,被父皇放了北海郡郡守的孙壹仟?”常在吏部、熟悉各处官员的风司廷忍不住小小一声惊呼,风司宁与风司磊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只见到同样的惊愕。北洛京畿之外,国中六郡四十一州,隗郡、潼郡、陈郡、东平郡、渤海郡、北海郡六郡各占地理、拥民养国关系深远,郡守一职作为“封疆大吏”可谓名副其实。六郡郡守向来由皇帝直接任命,京中官员与这些郡守往来之间无不小心,协同各部处理政事的皇子们则更是倍加谨慎。北海郡是六郡之中最大的一个,又直接关连着北方三分之二的海运,之前胤轩帝对刚刚做了三年州牧的孙壹仟的这项任命,在朝中反响不可谓不大——京中虽也听闻孙壹仟“能臣”之名,但他自府丞到州牧两次上京述职谢恩众人也未见其十分特殊之处,而他也从不与京中朝臣往来。这次他升阶郡守再到京中,众人或有心也同样未得其门拜会。此刻突然从青梵口中听到他的名字,三人一时都是怔住。见三人表情,青梵笑着摇一摇头。“或者,便由青梵做东,索性请孙大人一起过来欣赏京中繁华歌舞?”“啊,今日这般邀请太傅确是我等冒昧了。”风司磊脑子转得极快,脸上迅速堆起笑容道,“太傅正事,不能因为我们几个偏废了……”“不算什么正事,不过是例行公事的拜望,随便找时间见个面罢了。花朝大宴他也算逃了席,便让他等等也无什么不妥。”玩味着风司宁脸上表情,青梵淡淡笑一笑道。“只是柳青梵不喜欢玩乐尽兴之后紧接着便是无聊公事,白白浪费了花朝好景。如果殿下们不请这一请,青梵也该想其他推托了去的。”风司廷顿时微笑起来:“太傅这么说司廷便放心了。”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车帘,“太傅,请!”青梵笑一笑,随手一挥示意写影不必跟随便登上马车。等三人坐定马车驰动,这才向身边风司廷轻声道:“勒索了多少才肯帮七殿下这一出的?”虽然城内大道宽阔平坦,马车还是有些微微的颠簸。感觉到风司廷身子跳了一跳,青梵又是微微一笑。“二殿下那边,殿下又得了多少好处?”他虽然说得轻声,却没有刻意压到不可听闻,车厢对面的风司磊顿时笑起来:“到底是柳太傅——为了借出他这辆车子逃席,我把今年份内的‘金针银线’都送出去啦!”垂下眉眼,青梵脸上带着淡淡笑容:风司廷一直都是胤轩帝最宠爱的皇子,承安京中除了拥有亲王爵位的风司冥,也只有他的马车可以自由出入擎云宫禁,三人这次集体逃席显然是他一手安排。抬头,目光扫过,只见风司廷微微涨红了脸,一边大声道:“老七你又不好饮茶,送给我有什么不好?!”“可以直接送上太傅府里啊!”风司磊笑着向青梵行个礼,“学生知道柳太傅喜欢茶叶,前日得了一味用石澜雪的花蕊配的花茶,十分特别,明日便送上太傅那里。”“老七你真有一手啊!”风司廷一副咬牙切齿的愤恨模样,随即转向青梵,“太傅,二哥,你们这可是听见了,老七最擅长的果然便是藏私!”“我哪里藏私了——”风司磊顿时站起,伸手便向风司廷抓去。“七弟,小心撞着顶篷!”风司宁连忙扯住风司磊衣袖,一边笑着骂道,“不过两句玩笑,怎么就当真了?司廷是你三哥不是?当着柳太傅还这般没规矩,藏书殿里礼仪白学了?还不赔礼!”又转向风司廷,“老三又不是不知道七弟脾气,怎么说话还跟外人一般转着弯子?这倒有七分不是了!”“二哥就是护着老七,才惯出了这副臭脾气,成天瞎琢磨还爱着急——”“谁是谁护着的?再说你才是阴阳怪气,一句话都九转十八弯,我能不着急……”“老三老七你们两个——太傅,我这做兄长的又让您看笑话了……”含笑看三兄弟一路半开玩笑有意无心的玩闹,青梵微微眯起眼睛像是闭目养神。他从十三岁便进了藏书殿,擎云宫里整整六年,胤轩帝的这些皇子他原是再熟悉不过。都说二皇子风司宁温怯懦弱,最惯宠纵兄弟,只要开口随便那个皇子公主都能让这个“哥哥”软了心肠恣意纵容;便是对帝后不喜的风司冥,风司宁也从来没有任何过分的举动。也正是这温吞水一般的优柔个性,风司宁才始终不得胤轩帝欢心。不过再次回到承安,这位二皇子却当真让人刮目相看。青梵饶有兴趣地回想着这一年多来风司宁的种种举动言谈,一边将风司磊有意无意说给自己听的话全部收进脑子。“这儿便是霓裳阁——二哥还从来没进来见识一下吧?”几乎是半拖拽地拉着风司宁,风司磊一踏进霓裳阁的大门就兴奋地嚷嚷道。“都说这里是比西陵醉梦阁更风雅更浮艳的地方,二哥你快过来看看这舞台这彩绘……”见风司廷一脸悔不当初,青梵心中暗暗好笑,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随手拍拍他肩头示意安抚,青梵安然自若地站在门口静看两人表演。不过风司宁显然没料到风司磊一进门便会嚷得众人侧目,竟是一副手脚无措的尴尬模样,幸而眼尖的许妈妈快步上前才解了围。“废话,当然是最好的雅间!”风司磊大声嚷道。“要最好的酒菜……还有茶!然后把你这里最红的姑娘给我们带过来!”“如果这就是老七在外面闲逛四年的结果,我觉得他最好根本不要回来!”听到霓裳阁的一片哗然中风司廷几乎诅咒的恨恨自语,青梵更是笑意倍生。风司磊的目光表情以及动作里都满是年轻人独有的热切,初次尝试的兴奋期待但又坚持不肯承认自己事实上的生涩。承安京中、霓裳阁遇到的这种初出茅庐的富家公子比比皆是,许妈妈一呆之下立刻恢复了镇静。“几位公子这一身贵气……霓裳阁自然不会怠慢了公子,二楼上请!”目光一转对上青梵,“啊,痕公子今儿也来了?!”“跟着这几位过来凑凑热闹,便是这位二公子做东,妈妈可要伺候好了。”随手一指风司宁,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许妈妈顿时堆起满脸的笑,一把挽住风司宁:“公子爷第一次来,又是痕公子的朋友,真是霓裳阁的大喜!爷有什么特别喜好的只管说出来,千万别跟老婆子客气!”口中一边说着一边便挟着风司宁往楼上走去。风司廷和青梵紧跟在后,只有突然被撇下的风司磊忍不住大喊,“喂喂,你这婆子——还有你们……”四人在一间雅座包厢坐定,小厮送上几个清淡素菜两瓶果酒。许妈妈将一壶竹青茶移到青梵面前,然后才向四人笑道:“几位爷是喜欢自己说说话再看看节目,还是叫两个姑娘过来清弹清唱一段?还是新鲜些,听些鼓词,看看戏法,或者索性讲两段书取个乐子玩儿?”风司磊刚要张口,风司宁已然开口:“主家费心,我们自己说话顺便看看场上节目便好。”看一眼青梵,许妈妈会意一笑:“如此,公子爷可吃好玩好——小厮便在外面候着,桌上玉梨花拨动一下就知道伺候了。”说着轻轻退出房间去。屋中沉默片刻,风司磊终于长叹一口气,笑道:“这霓裳阁果然不同一般!”“我不信你没借着巡察溜进来过!”“那是几年前,根本还不是这个样子的时候!”风司磊立刻反驳道,“没易容便这般大摇大摆进这些地方来我还是第一次。”风司廷挑一挑眉:“所以便表现得跟傻瓜一样,防止有人联想到七皇子殿下的尊贵身份?”“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青梵这才主动开口阻止了任何可能的争吵,“霓裳阁认得出朝中任何一位权贵,哪怕是皇子。”“什么?”对三人的异口同声毫不惊讶,青梵只是静静微笑一下,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因为这儿是承安京里,除了皇宫和府院我待得最多的地方。所以几位殿下有什么话想要问柳青梵的,请尽管开口吧。”正文 第三章 梁间双双新燕子(下)“主上,今日回交曳巷还是……”见青梵一眼扫过,月写影小退半步随即低头。“写影明白了。”“真的明白了?”青梵笑着凝视这个自十六岁起便日日跟在身边的影卫,“那你便说说,我为何要从草亭街搬回到交曳巷?”“红尘无事,烦恼自扰,然而此时却是无数事情、人情接连不断地撞上门来。主上本意不避红尘,却不喜欢尘俗沾染了一方清地。”月写影对视青梵目光,静静说道。“交曳巷府邸,西华门外学士巷头,车马往来之地、人情热闹之所,便是前来拜望的官绅士子也得从容自然,不至于因为环境的太过不同而生出不必要的忐忑慌张。”青梵不由轻轻笑了起来:交曳巷的柳府虽然按着自己一贯的喜好布置得清淡朴素,但府院阀阅的本旨气度却是没有丝毫改变。常言说“居移气养移体”,又有“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饭”,有资格进京述职的官员朝臣哪个不是习惯了玉堂金马,真到了“寒舍”只怕会连客套寒暄都不能正常张口,更不用说议论其他政务民情。“却不知这半天过去,全方维和月影会怎么挖空心思讨主人欢喜呢。”“有纯叔在,自然是一切都贴合了主上心意的做法。”月写影眼中闪过一丝有趣的微笑,但瞟一眼青梵神色随即敛容垂目。“主上请两位皇子近日过府,是为了渤海、北海两郡河道归海一事的钱粮调配吗?”“写影,不涉朝政是影阁历来的规矩。”“根据会盟条约,两国为开市通商,以国境为分解共修河道。此事关系到‘灵台’在两国边境的多重生意,又与将来‘灵台’在北洛北方沿海的设点布局有重大影响……”直视那双骤然闪出精光的幽深黑眸,月写影声音平静如恒,“写影只想着为主上分忧。”月光下那张清俊面庞纹丝不动,月写影却能看出青梵表情的缓和。静默半刻,只听青梵微微一哂:“写影,你向来最明白我的心意。靖王已然大婚,皇子争夺从此激烈,此刻此地不久即为风暴中心。身当其中我必然再无法多拨用心于灵台的运营,就连你也不能如现在这般分心旁骛。奈何天与‘灵台’诸事繁杂,只有弄影一人居中主持实在强人所难。月影熟悉我处事习性,心思细腻却个性张扬,有他到京中主持大局确实让我安心不少。不过——”“惊扰了掌教清修,是写影不慎,请主上责罚。”凝视他片刻,伸手抚上随身的佩剑,青梵终于无奈地摇一摇头。“风胥然已经将我彻底逼进了承安这个最大的是非漩涡,以武道公心立世的道门无论如何都不该再卷进什么人来。门庭终日不得闭,车如流水马如龙,清静了两年终究还是要随波逐流……也罢,用孙壹仟做个示范也算对得起他一番苦心了。”月写影默然不语,只是静静跟在柳青梵身后。自十六岁被委以影阁阁主,他亲眼看着身前之人将道门上下,以及历代只作道门附属幽灵存在的影阁重整并调教到今天这个地步。世人皆知道门弟子门徒之众为大陆武林之首,然而道门产业之丰、门徒营生之广却并非寻常人可了解。将武技与道门其他产业分离,金石堂、千金堂、轻云坊等门下产业在他一力支持下也渐渐确立了独立行事能力,通过影阁居中调度照应,利用着北洛农商并重的国策在几年间便成为独立于道门之外、自循商场规律的力量。这个不知不觉中渗透到大陆各个角落积累了数不清财富的商业机构,青梵将之命名为“灵台”。这两年来两国休战会盟,开市通商,青梵居于朝堂,心思却大半放在“灵台”的扩大之上。身为贴身影卫并主持灵台运作的影阁阁主,月写影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青梵这般急切的原因。两百年来三国零星战事从未有一天停止,雄心壮志的君王不会放弃大陆一统的荣耀,但是为了最后的胜利任何一个怀有抱负的君主都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胤轩帝野心勃勃,自然更加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利用的力量;作为大陆第一大门派的道门处境如何不言自知。柳衍将掌教之位传给柳青梵,原是为了背负着“天命者”之名,他必需道门这股强大势力作为生存活命乃至与诸国君主分庭抗礼的倚靠根本。但既然身当掌教便有掌教护教之责。青梵将道门武、商分开,对门下弟子习武者严加约束,名下产业归入普通的百姓营生远离武林,更将暗处的影阁分化“奈何天”、“灵台”等分治武林、商场的机构组织,这些举措都是要在乱世之中为道门谋得自保,而不轻易沦为某国君王朝廷恣意使用的工具。以太宁会盟作为契机大肆发展“灵台”,不但是为将来北洛帝位之争中将要支持的皇子积累财富疏通关系培植势力,更是为道门从此以后的前途生机打下轻易不可动摇的基础。正是因为如此,曾经亲手为胤轩帝策划了新政改革无数项政策事宜,在北洛朝中拥有甚至凌驾于宰相林间非之上的最高声望的青衣太傅柳青梵,才会在众人忐忑又期待的目光中接下大司正之位后整整两年谨言慎语声色不动,只维持朝中一个平和稳定的表象,丝毫不以行动深究海面下的暗潮。沉默总有界限:常思山间雾,有隐不为臣;斋本无雨晴,红尘自扰来——清心、遥逸、思退、隐没,大约只能是君家一脉怀抱的无法实现的愿望,任何身在局中之人都无法逃避:风司冥加冠成礼,胤轩帝所有皇子全部成年,一个月已经是君臣朝野耐心的最后期限。从上方无忌到风司廷,从宁平轩群僚到风司宁风司磊,或明言或暗示,时间上偏又凑准了外郡地方司长提调变动入京述职,就连青梵也不得不承认胤轩帝这一番动作确实高明。只是唯一出乎风胥然意料计算的,却是上方未神突然册立太子的举动。有大陆最长历史的神之西陵,太子的选择和册立与别国皆是不同:神权王权族权分立的西陵,只有被上方王族侍奉的爱提丝女神选择的皇子才能获得王族乃至整个朝廷的承认。换句话说,地位仅次于君王的金裟殿大祭司在太子登位的过程中起到最大的作用。然而上方未神以特异之容身兼国君与大祭司西陵国中本多有争论,加上念安帝登基之后便向北洛服软请和订立会盟,并将预定的大祭司人选上方无忌送到北洛充当质子,种种动摇千年成规的政举无不显示出其统治集权意图的坚决和强烈。北洛战胜西陵,太宁会盟两国通婚和亲,西陵更送质子到承安,处处皆是示弱。然而此刻上方未神一反传统以君主旨意册立太子,显然是向胤轩帝表示:自己已经对千年神道特权有了完全的控制能力,西陵国中已然尽在念安帝收服之下。而西陵太子的册立,也使上方敏淳生身之父的上方无忌在北洛处于一个更为特殊的地位。众人眼中深受胤轩帝爱重的上方驸马,固然是风胥然为协调西陵事务,平衡朝野势力,顺势察看诸皇子心智、能力甚至胸襟气度而刻意给予了难得的恩宠;但同样不可否认,老谋深算的胤轩帝始终没有放弃利用这位西陵先帝最宠爱的皇子制衡念安帝上方未神的计划。然而上方敏淳以嗣子过继承祧,此刻更立为储君,身份名位一时彻底改变,从此尊念安帝为父为君。上方敏淳生母已发誓终身侍奉神殿,在北洛为质的上方无忌倘若回国,父子相见必然尴尬;但同时上方无忌身份更加贵重特殊,会盟之友的北洛对他也必须更加礼遇尊崇——上方未神以这种手段,在此时刻切断风胥然刻意加诸西陵的牵制,更以册立的方法刺激胤轩帝众皇子,分明是给北洛早已拉开帷幕的嫡位之争投下一块巨石。想到大宴之上风胥然投向自己的目光,青梵就忍不住摇头苦笑:生性骄傲的胤轩帝不会轻易让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措手不及的尴尬和恼怒必然要加倍返还,但盟约在前却是不敢擅动。天威迁怒之下,深处夹缝之中的上方无忌越发表现得轻狂肆意,连自己都不得不从红尘自扰居走出,回到他希望自己所在的交曳巷柳府;而那一众人前小心谨慎内心却深藏大志的皇子,早是被逗得蠢蠢谋动跃跃欲试,让这一次本在便胤轩帝计划之中的官员提调陡然风生水起涌动波澜……不过,这个有着能臣之名,一路平稳升迁的孙壹仟,真的担得起这份根本不在他预想范围之内的重责吗?抬目已见交曳巷口枝叶繁茂的枞榕树,深吸一口气,青梵脸上缓缓露出一贯清淡平和的笑容。“写影。”“请主上吩咐。”“他们等了多久了?”“主上亥时离宫,那时靖王已巡查完五城并六大道结束了今日任务。属下到府时殿下正与孙壹仟交谈,到现在差不多有一个半时辰。”月写影顿了一顿,看了青梵一眼这才继续道,“见殿下与他交谈甚欢,写影便自做主张让纯叔事先安排了孙大人今日的房间。”青梵微带惊讶地看了月写影一眼,随即微微笑了起来。“我方才说过,你做事总是最合我心意的,确是一点不错。”伸手抚上额头,月光下一双黑眸精光闪亮,“被七皇子多灌了两杯,只怕今夜要被人看见柳青梵醉后的失态失言了。”话音未落,月写影已然伸手扶住青梵软软倒来的身体,随即快步走向交曳巷内。灯火明亮处,正是等候已久的全方维和月影纯。正文 第四章 陌柳巷口夕阳斜(上)风司冥静静看着一众朝臣、宫人按序退出澹宁宫,最后,时刻随侍胤轩帝身旁的内廷总管和苏也行了一礼退了出去。巨大的殿门悄无声息地合上,方才还明亮摄人的澹宁宫里顿时显出一片含糊的昏黄。“起来坐吧。”胤轩帝身上是一件淡黄绣祥兽的皇袍:北洛风氏以狮身鹰翼的斯托瓦姆为始祖神,因此祥兽多以此为图案。但此刻风胥然袍上绣的祥兽却是九尾飘洒翩然起舞的三头鹤,被西陵奉为仅次于西蒙伊斯大神座前青鸟的神鸟。细细的金银丝线在窗格透进的阳光照射下耀出无数道淡淡金光,随着风胥然的每一个动作悠然流转。感觉到自己脸上光线耀动,单膝跪在他面前的风司冥立刻将目光从殿门口收回,微微垂下眼,恭恭敬敬再次向前倾一倾身子这才站起,却只站在原地没有其他的动作。风胥然微微一笑,随手将奏折搁到榻上案几之上。“司冥,朕是让你坐到榻上。”“是。”再行一礼,风司冥迅速走近两步,一撩衣摆侧坐在塌边,眉眼依然低垂。“请陛下吩咐。”看着他一气呵成无可指摘的流畅动作,以及虽然低垂却显出安静平和的目光神情,风胥然嘴角逸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但他随即敛去脸上表情:“西陵的国书还没有到,但这件事情,他已经告诉你了吧?”风司冥眉头一蹙旋即放开:“是,念安帝已立嗣子上方敏淳为太子。”“你看此事如何?”“储君,国之根本,立储乃新皇登基之外第一大事。西陵北洛,盟约之国、兄弟之邦、比邻之地,如此大事,当于西陵国书到来日便遣使前往淇陟向念安帝并新太子道贺,更结我两国之世代友谊。”风胥然轻轻“哦”了一声,随即凝目案几上淡黄奏折,沉默不语。夕阳的光辉金色在加深,斜斜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得澹宁宫里一片寂静。风胥然不言不语,风司冥也低垂了头不去理会那缓缓转到自己身上的过分锐利的目光,心里暗暗数着脚下青砖上微小到几不可见的裂纹。“西陵立储,我北洛遣使道贺原是礼仪所在。”风胥然终于微微笑着开口道,“那么在司冥看来,何人代朕出使道贺最佳?”一句话出,风司冥顿时惊得抬起头来。只见原本正坐在榻上的风胥然换了一个姿势,放松了身体懒懒靠在靠垫上,一双漂浮着淡淡笑意的眼睛投向自己的光芒却是锐利异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风司冥连忙调开目光,低头沉吟片刻,这才道:“臣以为,此行以三皇兄、诚郡王为主使,率团前往淇陟最为合适。”“司廷……说说你的理由。”“两国已是至亲,三皇兄身份贵重,又为吉昌公主夫婿,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见他语词斟酌,风胥然轻轻笑了两声:“或许朕该问你,其他皇子不得出使的理由。”“念安帝立嗣子为储,北洛必当以嫡出皇子前往道贺,如此方能表我北洛尊重之心意,并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和名位上的争议。然而大皇兄身当皇城禁卫要职,且嫡长子不离国都是大陆历来的规矩。”说到这里风司冥顿了一顿,微微抬眼,恰好触到风胥然蕴涵深意的目光,身子不由自主一怔,顿时将背挺得更直,头却是深深低垂下去。“昔日蝴蝶谷一战,西陵死伤十万有余,是有大恨深仇,纵然两国议和会盟也不能化解。立储为国之大礼,当此吉庆时机不应有煞气冲犯。”风胥然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笑意,脸上却是分毫不动:“煞气?朕的皇子身带煞气,此事朕怎不知?”风司冥忍不住皱一皱眉,立即翻身下榻,单膝跪在地上:“是臣失言。”“这次便罢了,以后宫中言语可得更小心一点。”风胥然语声淡淡,同时随意地挥一挥手示意他回到座位,“朕的嫡亲皇子、西陵的公主驸马,确实是既亲且贵的身份;至于举止风度能力见识,也都不至于损伤了国体丢了颜面。”一边说着一边暼风司冥一眼,“不过,若朕说此行责任重大,单司廷一人尚不足以胜任,你当如何?”风司冥闻言顿时一呆,一双夜一般的眸子怀疑地看向风胥然。与他沉默对视片刻,胤轩帝微微一笑,随手取过一幅卷轴在案几上铺开。“认得么?”“太傅绘的北海疆域图?”“北三郡及沿海地区的水利总图。”手指顺着细白羊皮上两道鲜明的红线划过,“这是北海郡浫沟,这是渤海郡溥水。”风司冥恍然:“陛下是有意巡查前年并去年北方水道的疏导与运河工程发挥功用的状况?”随手卷起卷轴,风胥然静静看着显出微微兴奋之色的风司冥:“不。”风司冥一呆之间,胤轩帝已然继续道,“此二条河道都是会盟之后为履行和约,给两国通商之便而特意开通。但朕对西陵历来的心意如何,所谓沟通运输之利,交往惠及彼此……身为上将军,此中关键靖王不会不知。”心中陡然一沉,但抬起头来的一刻,夜一般的眸子发出星子似的光彩。“臣愿请副使之职。”风胥然淡淡一哂:“不过探测观察的些许小事,何必你亲自赶去?宁平轩这便没人了么?随便指一个主簿跟过去就是。”“主簿裴征,参将出身,心思周密,通文墨礼仪,略知水利工事。”风胥然晃过来一眼,风司冥此刻已然完全明白胤轩帝心意,立刻接下去说道,“不妨便以裴征为三皇子殿下贴身护卫,随行护驾,取北方主流水道直入西陵?”“这是六部协同调配准备的事情,你看着办就是。”风胥然微微颔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温在一边保温提盒里的茶壶。风司冥连忙起身,取了早已备下的干净杯子斟满,这才恭恭敬敬奉给风胥然。胤轩帝接了茶杯在手,却不急着喝,只是轻轻笑了一笑:“果然是人大了,做事手脚都伶俐。”风司冥心中一凛,脸上却露出谦恭的笑容。“儿臣不敢。”“不过,朕还要再问一句:那裴征到底是将领出身,当真细致周密堪当重用么?”“臣平日只将宁平轩文书账册都交与裴征处置。若能当陛下之用,自然是他天大的福分。”风胥然顿时呵呵笑了起来:“这话……朕给了你一个苏清还嫌不够么?等使节离京便准你在六部任意挑选一个补上裴征的缺,或者,你有其他合适的人选报上名来直接录用也可以。”风司冥立刻拜了一拜:“臣谢过皇上。”“今日也无他事了,跪安吧。”纵然不特意去看也知道风司冥一步一步退出去的稳定脚步,接过和苏重新续上的茶杯,风胥然轻轻叹一口气。端着茶杯沉默良久,直到夕阳金光尽数消散,宫人们小心翼翼点上油灯蜡烛,胤轩帝这才站起了身子。“和苏,宣柳青梵进宫……陪朕用膳。”※胤轩帝每一次私下宣召柳青梵,旨意都是和苏亲传的。这是一种满朝皆知的默契:对于旁人,包括加官晋爵封赏赐予在内的一切例行旨意,是否由胤轩帝心腹的内廷总管和苏宣旨直接表现了天恩的深厚程度。但对于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只有在胤轩帝有特别紧要国事政务,必须与他详细周密商议的时候,才会派出始终随侍皇帝身边的和苏前去传旨。远远地看见马车上皇家的装饰,全方维立刻打发小厮前往书房通报,一边急急迎上去给和苏行礼随后引路。早已将交曳巷走得烂熟的和苏也不多话,跟着全方维一路快步走过正堂和垂花穿廊,径直走向青梵的书房。“……兰卿,准备拜帖和请柬。后日府上小宴,请林间非、商飞白、吕安、孙壹仟、姚嵩五人过府用晚饭。”合起手中书卷,青梵放松了身体倚在书房内间的软榻上,语声平静地说道。坐在小案边上整理文书的兰卿顿时一惊,一双看向青梵的眼睛丝毫不掩未曾料到的惊讶。但见青梵目光深沉,心中不由顿时一凛,“是,公子。”说罢立刻坐下,取过小案上专门置放大司正府各类文书多宝屉里制作精美的红封请柬开始填写。见他下笔成句文不加点,青梵微笑一下,随即向侍立在内外书房的雕花宝屏边的月影纯道:“那一天的晚饭布置在看云轩外,要把那一架古藤收拾起来,然后配上相应的桌椅器具。”沉吟一下又道,“花朝七日回头,民间或有风俗忌用荤腥。你跟全方维两个看着准备合适的菜色,明天早上开出来给兰卿过目后再发下置办。”“少爷放心,尹纯理会得。”月写影微微欠身,笑吟吟地答道。青梵点一点头,随即抬头看向屋外:“外面谁来了?”和苏从屏风后转出,欠身行礼:“柳大人,皇上宣您进宫见驾。”“这个时辰进宫……”看一眼屋角立着的水钟,青梵嘴角扯出一丝淡淡微笑。向和苏进来时便站起侍立的兰卿点一点头,随即站起身当先向外走去。“小朝后皇帝与靖王议论了什么?”和苏赶了两步紧紧跟上。“皇上屏退了宫监侍人……以奴才的见解,约是与西陵有关。”青梵顿时轻笑起来:“西陵国书预计什么时候到?”“听说使者已经到了安塔密斯,兼程赶路的话十四日应该到达承安。念安帝将太子入殿拜祭的吉日定在四月初二,时间上并无太大问题。”“出使西陵的人选组成还没有定下来?”“或者这便是皇上宣召大人进宫的目的。”两人走得极快,说话之间便到了府门,和苏紧赶一步上前掀起马车车帘。青梵看他一眼,嘴角微微扬一扬,随即迈步上车。两人在车厢内坐稳,青梵这才静静开口:“他还要你传什么话?使节归途上河工的巡查安排?”纵然早已习惯了柳青梵的言行处事,和苏才是忍不住惊讶地抬眼直视那双异常沉静幽深的眸子,静默片刻后才字斟句酌地说道:“皇上大概的意思是,三皇子诚郡王殿下为正使,而副使的重职大任,希望由大人您或者您信任的官员来担当。”青梵眯起眼睛倚靠向车窗边,手指轻扣车厢内壁的雕花纹饰。“这就是他小朝后特意将人留下的缘故吗?这么说,三皇子担任正使也是由九殿下首先提出的人选?”见和苏颔首,青梵轻轻摇一摇头,“这件事情原本不需要任何讨论商议,风司廷从任何一方面考虑都是正使的最佳人选。至于使节团其他的人员组成……有时候皇子太过精明也不是一件好事,尤其精明能干并有心胸抱负的皇子不止一个的时候。总觉得这一次浫沟溥水有什么问题,希望是我多心了。”“靖王殿下向皇上举荐了参将裴征为正使护卫一路随行。”和苏眼眸中突然一道精光闪过,但随即低垂了眉眼。“而使团的随行护卫皇上也已经属意靖王殿下负责,并允许殿下便宜行事。”“借这样机会察看沿途民情,对皇子来说是好的经验和历练,胤轩帝陛下考虑得十分周到。”擎云宫规矩内监、后宫不得妄议朝政,侍奉胤轩帝四十载,一直稳居内廷总管之职的和苏自然懂得分寸。何况柳青梵十三岁起居于擎云宫中整整六年,宫中长日与他接触频繁,和苏非常清楚什么样的言辞神气是他获得足够信息、需要安静思考而停止谈话的信号标志。垂下目光,和苏静静听马车车轮碾过一块块铺路石板的声音,一时车厢内一片沉默。马车在擎云宫西华门外停下来,验过通行腰牌,两人极快穿过两重小殿到达澹宁宫侧御书房。和苏还未通报,先一步接到内监传报的胤轩帝已经走出御书房来。青梵急忙上前行礼,不等身子伏低风胥然已经一把将他拉起,一边笑吟吟携起他的手。“扰了爱卿的晚饭是朕的错误,不过今日宫里送来两件新奇海鲜——朕素知爱卿行走大陆见多识广,且品味之妙、食用之精天下少有,这才宣爱卿来与朕共同品评。”青梵心里暗暗发笑,脸上却是笑容谦恭温雅。“陛下过奖了。有陛下在前,青梵岂敢称精善饮食?”“朕记得爱卿《四家纵论•儒经》中有细论饮食之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爱卿批注言‘养生者善用此一条则终生受益’,御膳厨房现在还有爱卿题写的匾额在墙。而《道经》所言‘治大国如烹小鲜’,藏书殿朕时时与众卿议论此题,愈论愈深觉其中含意深远高妙。”停下脚步,风胥然含笑着静静凝视那双幽黑眼眸。“虽然有些性子古怪又偏执文字的士子也会以‘君子远庖厨’为由拒绝亲手调制美味的乐趣,但是朕向来不认为青梵也是其中的一员。”嘴角微微抽搐,青梵随即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陛下的意思,青梵明白了。”风胥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一个玩笑而已……今日青梵是朕的客人,安心与朕一齐用膳吧。”=====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论语·乡党篇》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子道德经·六十一章》正文 第四章 陌柳巷口夕阳斜(中)“青梵可识得此物?”“烂石岛招潮蟹?……”看一眼色彩配得异常精致美观的菜肴,胤轩帝愉快地点一点头随后说道:“早上才从北海郡进贡来的,今年是第一次。若非青梵,别人许是便吃了这一锅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御厨房里初时还说这东西模样怪异,不知调理整治的方法;亏是渤海郡郡守唐子仪想得周全,连厨子都一块儿进贡过来,否则今日朕与青梵爱卿都没这般口服。”“青梵斗胆猜测,这刚刚上呈的两道是激浪鱼并竹节海虾?”风胥然顿时拊掌笑起来:“不愧是青衣太傅,果然见识广博望一知十!”“激浪鱼、招潮蟹、竹节海虾,此三物合称‘烂石岛三鲜’,正是当地百姓最常食用的菜食和赖以为生计的海产。陛下俯爱众生,恩加海内,自然不会有所遗漏。”微笑一下,青梵随即端起酒杯起身离座,向胤轩帝道:“此杯青梵谨代沿海百姓敬谢天恩,并祝陛下寿。”风胥然微微笑了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示意青梵也回座。“今日品鲜之宴,澹宁宫也只有你我君臣二人,爱卿尽可不必拘礼。”青梵轻笑一声,随即欠一欠身。“如此,青梵便不客气了。”见他果然将每一道菜肴都用过两口尝一个遍,再饮两杯酒,又用了半盅鱼汤,风胥然脸上不由露出十分满意的笑容。“方才爱卿言道烂石岛三鲜为当地百姓每日家常菜肴,朕心中其实颇有感慨……若北洛国土之上每一人都能如青梵这般愉快用膳,朕这一生当是无憾。”“若寻常百姓人家每日做饭也如今日宫中这般,将五谷花瓣并着各类贵重药材的精华来配一道鱼汤,便是天上神宫的西蒙伊斯大神也该抛弃了至尊的位子,留恋人间不肯归还。”放下细柄银质的汤匙,青梵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表情异常真挚的胤轩帝。“唐子仪果然是难得的封疆大吏一方要员,单以这饮食一道的精善程度而论,青梵也要甘拜下风。”“大司正似乎对渤海郡守能够如此享受生活中的一切有所妒羡……或者不满?”“皇帝陛下明察秋毫——请恕青梵大胆,调节沧澜江支流顿河水情才是这两条水道修建和改造的首要功用。”看一眼盘中只略略动了一些的鱼虾,青梵轻轻扯一扯嘴角,“这个,应该还在其次吧?”风胥然脸色顿时一沉,随即舒缓了面容。“浫沟、溥水改造扩流,沟通京城到北方海上交通,这桩功劳朝廷不能视而不见。”“决议、流程、钱粮、善后诸事皆在朝廷;唐子仪不过当其时,在其位,遵其令,谋其政,行其事,然后得其禄,赢其名。在朝官员所谓称职不过如此。没有超出职权和能力范围的河工工程,只能称之为份内之事;而在功效没有验收之前……”瞥一眼风胥然的脸色,青梵停住了口。“历年水利案卷,每年四五月中,春夏相交之际顿河必有不良水情,或旱或涝难有一年风雨调和。去年朝廷大力整修北方河道水网,今正当三月仲春,不即便是功效验收之日——青梵想说的便是这个,不错吧?”“三司职责原在考定官吏政绩,何况此事关系重大,臣不敢不言。”胤轩帝微微笑一笑,端起酒杯轻轻咂了一口,一双深不见底的幽黑双眸牢牢鄙视着青梵。“朝廷的银子自然不能白花,否则朕也不会打算让司冥走这一趟。”身子微不可察地跳了一跳,青梵随即垂下目光。“直接由靖王殿下出面,不妥。”“这个自然不妥。”风胥然舒展了身子靠向身后靠垫,“工部是司宁在管着,司廷又在吏部直接负责这一块的钱粮调配;北海渤海两郡交界处的颖曲又是乐音长公主和驸马的封地,司磊出宫游历六年,倒有一半时间都在那里。区区一个唐子仪自然不值得朕多费头脑,但看看眼前这些,可都是朕那群好儿子们的一番心意哪!”向青梵微微笑一笑,“但柳爱卿可知,靖王也是时时刻刻惦记着,要为朕敷演一场‘为百姓换了人间’的大戏?”青梵心中一震:因为都是计算深远的性情,风胥然极少在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时候还特意说明或是强调情况,而一旦如此作为,帝王心中必然有关系重大的计划打算——皇子之间的争斗虽然在两人本来的作壁上观中愈演愈烈,但是西陵的储君册立推动北洛的太子嫡位之争将由此彻底转向明朗,这对于正在进行国内政治调整改革的胤轩帝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这几日朝野中弥漫的低压气氛也完全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不过,风胥然此刻言辞看似玩笑,语气却是严厉毫不造作,熟悉性情的自己自然知道胤轩帝接下来的言语说话当是坦率直白。想到这里青梵脸上不由浮起淡淡笑容:“皇上要靖王殿下负责宁平轩事务之外同时分心关注工部,又有意考较殿下部属的实力,靖王这般如临深渊也是为朝廷效命,为皇上分忧。”风胥然“哼”了一声,重重搁下手中酒杯。“裴征那个人有多大本事朕难道会不知?冥王军中任何一个中阶将领战场上都足以独当一面,偏只有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参谋。这一去,不但是要让唐子仪大大活动一番筋骨,只怕连念安帝都要对他另眼相看了吧?”“裴征只是一个参将,此去更是专为三皇子殿下随行护卫。何况两国结盟建交,国事平和,一路上想来也不至于出什么安全方面的问题,陛下尽可以放心。”风胥然微微冷笑:“青梵,朕知你素来精明缜密,凡事从大局考量出发。不过也正是因此,才容易让那些心智完全不及的孩子误会了一些事情——两年前念安帝玩的把戏破绽太过,实在不是什么好的模范。”抬头与那双锐利黑眸相对,青梵猛然意识到风胥然心中所想,不由惊得微微一怔,但随即便是轻笑出声。“若是七皇子殿下有意模仿而来向臣讨教其中诀窍,青梵必定不负皇帝陛下所望倾囊相授。”“柳、青、梵!”直视显出隐隐怒气的胤轩帝,青梵只是安定自若地微微一笑:“皇上对自己的皇子还不够了解么?有这个头脑更有这个胆量的,除了七皇子殿下承安京里绝对不会有第二个。”见他神情自若,伸手抚上腰间从不离身的蓝玉,风胥然定一定神这才淡淡开口。“柳太傅对自己教导出来的靖王果然很有信心。”“靖王殿下与念安帝曾经直接交手,自然知道其中厉害。”“但是唐子仪和老七的关系,才是他必然想方设法走这一趟的关键。”微微扯一扯嘴角,风胥然凝视青梵。“所以,爱卿可明白朕所说打算让靖王替朕走一趟北海、渤海两郡的意思?”果然如此……青梵在心中暗暗长叹一口气。无论去年北方河工情况如何,有着统一大志的胤轩帝都会继续加紧国内交通网络的建设,并选择合适的地点建立仓廪大量囤积物资以备将来之用。这对于直接负责各项建设实务的地方州牧郡守都将是极大但也极难得的肥差。而太宁会盟两国通商,北方的水道交通必然涉及到西陵商人的利益,甚至不排除两国合力筑修道路水利的可能。国家朝廷之事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西陵立储一事上失却先机的胤轩帝显然是要在这些方面将北洛的主导权讨回来,因此这次前往西陵国都淇陟的使节团身负的职责绝非仅仅向西陵新太子道贺这么简单。只是胤轩帝想得深远,各在其位的诸皇子却未必能见全部时局,加上各种利益心思牵绊,承安朝野的气息实在只能用“千头万绪扑朔迷离”来形容了。“臣还是以为,此事由靖王直接出面,不妥。”“朕知道爱卿的顾虑……但还是要再问一句,为什么?”“皇帝陛下宽仁,给予众皇子并北方各地官员平等的表现自身的机会。但是,”毫不犹豫对上胤轩帝的双眼,青梵一双幽深眸子瞬间射出异常锐利的光芒,“皇上难免构陷之嫌。”虽然早已习惯了柳青梵的特异,目光相对的一刻风胥然还是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窒息感。握着蓝玉沉默良久,胤轩帝这才静静开口:“朕只能为儿子做到这么多……剩下怎么做,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自己的选择。”正文 第四章 陌柳巷口夕阳斜(下)当青梵从澹宁宫中出来,已是群星满天。看一眼夜色中灯影幢幢的擎云宫,青梵侧头对跟在身边的和苏说:“皇上那边尚有不少奏册,和苏尽管留步便是。”和苏顿时抬目,眼底流露出微微的惊讶。“柳大人不即刻出宫?”“有些事情须到祈年殿一行。”和苏一怔,突然听到宫中定时的梆子声响,分辨了声音随即抬头向青梵道:“戌时过半宫禁已下,请大人容许和苏为您领路。”擎云宫规矩森严,青梵虽因身份特殊不受宫廷拘禁,但行事分寸却是无论如何都轻忽不得。见和苏率先前行,不由微微一笑,随即加紧脚步跟了上去。祈年殿为皇家最高神殿,主持北洛一切神道事务,除了一国之主便是皇后也只能在特定的年节进入拜祭祈祷。西云大陆共尊西蒙伊斯大神,祭司是沟通神明与人间的通道,传达神明旨意和百姓心声,而各国最高神殿的主祭司更是尊荣无上,地位崇高不可侵犯。而北洛这一任的大祭司是大陆数百年来各国主祭司中唯一的一位女性,神殿侍奉礼仪规范的严肃森然不言自明。座落在擎云宫东北角的祈年殿其实是一组独立的宫殿群落,殿外有御林军环绕肃然守卫,和苏和青梵距离正门还有十丈,便有在神殿终身侍奉的侍女迎出殿来。“大祭司有旨,请柳青梵公子入殿。和总管便请留步。”“有劳了。”两人同时躬身还礼。见和苏躬着身慢慢退下,青梵微微一笑,随即跟随神殿侍女迈入祈年殿正门。“大祭司大人在后殿因思壁等候公子。”一路引导青梵穿过祈年殿正殿后长长的风雨廊,侍女轻声说道。擎云宫祈年殿的因思壁是记录镌刻着北洛历朝历代神授君权的帝王,在神殿主祭司支持下向至尊神明所有宣言许诺誓词的圆弧长壁,建立在规模丝毫不逊于祈年殿正殿的后大殿中。因思壁主壁长九丈九尺,宽九尺九寸,四丈五尺高的壁顶飞角直逼后大殿穹顶,四面浮云连绵纠结成垂花雕檐,浮云垂花间镶嵌的无数珠宝璎珞的柔和光芒映照着纯白色贝列特岗岩的主壁,显出令人肃然的宝象庄严。主壁正面镌刻的云絮柳丝一般交结缠绕的文字,是在诸神选择人类同伴流传下子孙建立起大陆列国时代的“神的语言”,如今这种古语的念诵和文字的书写只有发誓终生侍奉西蒙伊斯大神的祭司才有权利学习和掌握。圆弧形因思长壁伫立在水中,水深九寸九分,水面则是三尺三寸阔:这既是西蒙伊斯大神诞生于“圣湖”的表示,又符合了西云大陆四面环海的地形。水面中央升起一座多宝莲座,莲座大半在水中,但层叠的花瓣已经铺展到了水面之外的白玉地面上:这是大神诞生后休憩的多宝莲花,更展现了神明离开神明之国踏足人世的包容广大。后大殿内部呈现与因思壁相同的圆形形制,殿中四壁镶嵌了无数夜明珠,与殿中在固定位置的通明的灯火将所有光线都集中到莲座上。而此刻,西云大陆唯一一位女性主祭司,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便端端正正坐在因思壁前方的多宝莲座上。神殿侍女轻轻通报一声随即躬身退出,青梵目光在殿中扫过,随即走向低首垂目盘坐在莲座上的徐凝雪,在她面前三尺处铺着兽纹鸟羽织锦绣垫的蒲团上坐下。“很久没有见到公子了。”良久,徐凝雪才打破沉默。“大祭司本不能轻易离开神殿,也不能在凡人面前轻易显露了尊贵的容貌。” 青梵微微一笑,“何况,这是宫廷。”“今日公子来,因思壁前沉默如此之久——公子是有什么心事吗?”“莫看舞风拂云手,一番心事几人知。明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但,心中还是有许多对自己的不满。”“如果公子面对的是这样的情况,那么即便是静观四方全知全能的西蒙伊斯大神,也无法改变人心针对自己的情感。”徐凝雪脸上带着一点浅淡的微笑,抬起头对上青梵的眼睛静静地说道。青梵也是微微一笑,仰头看向恢宏壮丽的因思壁:“所以此刻青梵需要不是神明的教诲,而是先人的引导,希望从他们曾经的决断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向。”顿了一顿,目光注视面前年轻美丽的女子,“大祭司为什么也坐在这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徐凝雪脸上却是缓缓放松了神情。“因为凝雪同样为身在的这一切迷失,在历代先行者的注视下思索,为了最终做出正确的选择。”青梵微微扬了扬嘴角,但随即垂下眉眼,静静看着自己交叉的十指。“西陵这一次册立太子没有事先告知大神殿,而是在通告各国的同时遣使到摩阳山传达消息。对于这一不合常规的做法大神殿伊万沙大祭司非常生气。但是因为大陆诸国中只有西陵一直遵循‘太子地位经大神殿首肯方能确认’的神道规则,其他国家包括东炎在内都早已抛弃了这条规矩,摩阳山大神殿也不能因为念安帝的做法而责备西陵。只是经过这一件事,西陵和摩阳山大神殿的关系可以说已经彻底分割断裂。失去了神之西陵的大神殿在寻求上方王族之外的世俗保护,而国力日隆的北洛,将是他们首选目标——凝雪此刻考虑的,便是这件事情对于北洛的各种影响。”“但是我听说,东炎鸿逵帝的亲侄,御华焰兄长留下的唯一血脉就在摩阳山。”听到青梵云淡风轻的口气,徐凝雪猛然抬起头,语气之中也隐隐现出表白自己的激烈情绪。“御华真明虽然是东炎王族嫡系,但是其父谨亲王在御华焰登基前十年,他未及周岁之时便已经过世。而九年后御华焰登基之前将这样一名孤儿送上摩阳山,其中的用意更是非常明显。他从十岁便一直在大神殿生活直到今天,与东炎以及御华王族的联系都淡薄到极点。伊万沙大祭司不可能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御华焰登基的时候也不过十二岁,单从时间上考虑比胤轩帝登上皇位还早了两年。虽然鸿逵帝天纵英才少年便即闻名大陆,但是在他十七岁亲政之前手上确实没有握有什么实际权力;没有猜错的话,当年御华真明离国应该是他的母亲、东炎皇太后一手布置。皇太后三年前去世,如果这个时候鸿逵帝向御华真明伸出手,这对年纪相差仅有两岁的叔侄并不是没有重新和好的可能和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