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国格局形成之前,大陆一直是列国林立的局面。大陆诸国皆是众神与人类的后代子孙创立,以其始祖神为各国护国神祗。诸国建立时间或有早晚,但大陆史册有过记载的国家大约在八百年前东炎御华一族建国前后五十年间便都已经确定下来。虽然各国始祖有别,但是源出一脉的信仰大同小异,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的牵制下,彼此之间虽是摩擦嫌隙无数,却始终不曾真正打破大陆总体之上的表面和平。直到两百年前,沉寂许久的西云大陆终于爆发出酝酿许久的变革之火。北方小国宓洛国主盛年无子,狩猎之时猝死,留下王位无人继承。宓洛王室乃是执法之神斯托瓦姆后裔,而与王室同属斯托瓦姆嫡系的风氏一脉人才兴盛势力强大,其首领风靖宇精明强干,为国民所爱戴推崇。国中元老高士于是协商约定,共推风氏继承王族正位,并派遣使者前往摩阳山大神殿禀告主神,祈求西斯大神的允许和垂青。不料大陆上历史最为悠久的第一强国西陵却趁使者未回之机,联合宓洛周边众国,试图以强大武力逼迫宓洛朝廷改立原洛氏王族极远一支的幼子为继承人,从而左右宓洛国政。风靖宇集结国中甲兵,在同窗好友君氏家主君非凡的辅佐协助下大破诸国联军。风靖宇随后告天即位,改宓洛国号为北洛,亲率大军连灭周边十一个曾经参与联军的小国,武德皇帝威名震撼大陆。而在风靖宇征战四方之时,主持国内政务的君非凡显示出绝顶才华,迅速抚平内政修齐国家,短短数年北洛便已然成为大陆北方霸主,并从此揭开了东炎、西陵、北洛三国鼎立局面的序幕。但是,同拥有千年积淀的西陵和五百年积聚的东炎相比,享国日浅的北洛风氏王族显然不能稍有放松。西云大陆北方小国极多,北洛前身宓洛虽是其中最强一国,比起周边邻国毕竟只是略胜一筹。武德帝风靖宇以武力吞并周边小国,开拓疆土奠定北洛基本版图,但随后而来的就是各国各族的融合统一问题。君非凡定下“兼收并蓄、包容为本”的国策,无论对直接并入北洛的民族还是对表示臣服的藩属国都给予安抚接纳,北洛境内子民一视同仁绝无偏私。风氏王族和君家后人皆谨遵此国策,因此北洛虽然民族众多,各族信仰的始祖神各异,但北洛总体却是平稳且团结无比。因此,相比于西陵和东炎以国法强加的对于王族唯一始祖神的崇拜,北洛显然是宽容开放得多。各族共处之下的民风开放,也成为百余年来人们之于风氏王族统治之下的北洛的第一印象。但,北洛真正以宽容开放而闻名大陆,却是从三十年前宰相首辅君雾臣决定兴盛商业开始的。西云大陆三大国之外,保持着自身独立的大小国家三十有余,如果计算上三大国的属国和城邦,共有一百二十一国。大陆物产丰富,各国多能自足,在三国鼎立格局形成之前,除去一些战事同盟的物资协调,各国之间少有民间商业往来。北洛风氏立国之后,历任宰相首辅的君家家主无不重视国内人才与物资的协调,对于商贸也都持鼓励的态度,但涉及他国尤其是与西陵、东炎的商业往来却仍是极少。真正彻底打开北洛国门,将北洛商人的足迹遍布到整个大陆,正是三十余年前北洛宰辅君雾臣的决断。只是,君雾臣虽然打开了北洛国门,却还没有从律法国策上完全确立商业的地位。直到十年前胤轩帝定下农商并重为北洛国策,青年宰相林间非主持朝政推动一系列的改革,北洛的商业才真正获得了如现在这般得以长足发展的空间和条件。开放门户、减少关卡、统一税率、修整官道、畅通漕运,遍布各地由国家作保的钱庄银楼,以及对各国商旅一视同仁的律法条约加以规范和保护,这些举措,无不使得十年间北洛商业之盛为大陆所共识。而这其中,又以便利无比的水陆运输为各国所罕有。北洛地处大陆北方,疆土一直延伸到陆地边界,北方海域尽在掌控之下,海上运输极其发达。在北洛国内,大陆最大的两条河流之一的沧澜江流经全境,发源于北洛境内贝伦山的醴江则是沟通北洛东南部平原和东方诸国的黄金水道。而经过君雾臣多年治理,又有林间非的大力整修,两条大江及其十七条支流和三十二段人工运河共同构建起北洛完整的漕运体系。四通八达的水上交通网,便像是人全身的血管,将各种物资商品输送到北洛全国各地。然而,相比于水路对于天然河网的依赖和利用,旱路畅达却真正显示出北洛重商利民的精义。因为商旅行走的需要,北洛境内的官道通衢都修得平坦整齐非常。根据各地土石结构,大凡官道都铺有细石沙土,路面略高于平地,道路两旁间隔种植着适宜当地环境的高大乔木和小型灌木——平坦而硬度适中的沙石路面适宜大型车马的行走,也很少会因为雨雪等天气造成路面积水之类的不便。而按照“离开城区五十里一站,百里一驿”的规则,官道沿途设有供人休息和过夜的官家客栈,使商旅之人纵然远离市镇也不会为一时食宿所困。因此,对于那些早已习惯了行走各国的商人而言,进入北洛简直就意味最舒适旅程的开始。而西云大陆的人们也都知道,这项大处庞冗、细处繁琐、却给商旅之人极大方便的提案设计者,正是北洛那位十三岁入朝、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柳青梵。但人们不知道的是,直到此刻,柳青梵才第一次真正踏上这片自己精心设计规划的土地,一寸寸查看他数年心血凝结出的成果。正文 第二十四章 行装未解意徐徐“司冥,感觉还好么?身子吃得住?”一阵疾驰后青梵控住缰绳让胯下坐骑将速度放缓,一边低头问坐在身前的少年。“还好。”也许是因为体弱,也可能是因为天气寒冷,风司冥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嘶哑。轻咳一声,拉了拉方才疾驰中被风吹乱了的雪笠的厚纱,这才笑一笑道,“太傅的骑术真好,虽然速度这般快,却感不到十分颠簸。”青梵闻言顿时轻笑起来,“不是骑术好不好,而是前面那段路修得确实平整,马儿跑起来不吃力,乘马的人自然也不颠簸——现在就比刚才要吃力些不是吗?不过和那些真正山路相比,总是舒坦多了。”顿一顿,举头看向前路,“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应该便是昊阳山脚,只是今晚决计赶不过去……早知道便在方才白河镇歇下,可惜现在回转过去又来不及了。”风司冥微微缩了缩身子:他知道青梵不肯赶路的原因,也不多做无果的坚持(一路上已经反复许多次了)。转动目光四下查看,“那……周围可有过夜的地方?”“过夜哪里不能过夜?只是……”见他脸上表情,青梵轻笑一声,“也罢,看天气今晚或许会有风雪,找处地方歇了也好。这里虽不是官道大路,却也算不得十分偏僻,就算没有客舍驿站,山林近处神社之类的总该有的。只留心看着便是。”说罢一提马缰,胯下玉花骢顿时奋蹄沿小路向前方一片模糊的树林而去。正如青梵所料,在道路进入树林的转角处,果然有一座神社。西云大陆人们共同信奉西蒙伊斯大神,但真正的神殿却只有各国王族才能修建侍奉,普通百姓的各种教宗活动都是在神社里举行的,可以说是和百姓联系最紧密的场所之一。在北洛神社更是百姓最基本的活动场所,一些大型的市集、竞赛都是同神社的各种活动联合着举行的。因此,即使相比于他国淡去了原本的宗教色彩,在北洛,神社无论是数量还是规模都丝毫不下于信仰至深的西陵。大约是因为附近的人烟稀少,这是一个最简单的神社,只有一个广场祭台和一间供奉西斯神像的正殿,甚至连一个负责教宗的主持都没有。这种离居民聚集区较远,建立在山林附近的神社通常是为了替进山入林的猎户祈求平安而设的,当然也可以让路过的旅人歇脚过夜避免夜路的危险艰难。在神社前后转了一圈确定并无他人,青梵勒马停在神社正殿门口,下了马将风司冥也接下来,随手将玉花骢在殿外石柱上拴好,两人这才一起向正殿走去。“虽然看起来有些破旧,但无论地面还是神龛都很干净,想是有住得近的村民猎户常来打扫。殿角落有柴禾清水,后殿有稻草,应该本来就是为过路人提供方便才备下的——看来在这里过一夜也不会太糟糕。”在殿内转了一圈,青梵很满意地说道。一抬眼却见风司冥隐隐忍住的笑意,不由有些微微的奇怪,“司冥你笑什么?”“记得以前在秋肃殿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太傅便给司冥讲在山谷的事情。那个时候就常想,要过这样自由自在的山野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听他这么说青梵顿时失笑,“我说你怎么笑得这么奇怪,原来是想这个。”抓过身边的长笤帚随手将正殿中央一块清扫干净,然后抱了柴禾过来,从怀里摸出火刀火石,刚要打火,突然心中一动,看一眼身旁早已取下雪笠斗篷,正一脸跃跃欲试的少年,青梵嘴角顿时扬起扯出一个十分有趣的笑容,“想自己来?”虽然久在军旅,也经受过十分严格的训练,但风司冥到底是金枝玉叶的皇子,这些基本的野外生活技巧就算学过也少有练习的机会。见他火刀火石打得火星四溅,偏偏就是点不着做引火的稻草叶,青梵肚里暗暗好笑,脸上却是忍着半点不动。像是感觉到他的情绪,风司冥回头看了青梵一眼,血色不显的嘴唇抿紧,重新回转到手上的目光顿时变得十分深沉,侧面看去脸上神色竟丝毫不下于大战时的严肃。“嘶”地一声,火星终于跳到干燥的草叶上燃起一团小小的火苗,风司冥忙伸右手护住,左手取过一把草叶小心翼翼一点点加入,火苗跳得稳定了再拿一条柴棒凑上去点着。看到少年的表情随着火堆的形成渐渐放松,青梵不由嘴角微扬。见风司冥带着兴奋的表情努力地扩大着火堆,青梵低下头掩饰再也无法抑制的笑意。半晌才轻咳一声走到殿后抱出两捆稻草,随手扎了两个坐墩,从包袱里翻出一块厚实羊皮铺在其中一个上面,然后才开口道,“司冥,你先坐着,我到外面猎些野物回来。”风司冥点点头,撩衣在坐墩上坐下,左手习惯性地搭一搭插在靴筒里的匕首。青梵想一想,又将腰间佩剑解下放在他手边,这才纵身跃了出去。此刻已是傍晚,二月的冬日外面天色早是昏暗一片。抬头见那到青色身影转瞬便消失在夜色里,风司冥心头微微一紧但旋即放开,随手在火堆里又加进两根劈柴,然后静静地看着眼前欢快跳动的火苗。北洛的冬天历来很冷,而地势越高越靠近中央山脉的地方越显严寒。二月算是早春,国都承安到这时冰雪渐渐开始消融,在这里却正当寒冷的时候。但只要眼前有一堆火燃得热烈,便会让人从身子到心口都感到温暖畅快。小心地向火堆凑近一些,伸出的手指感觉到微微的炽热气流,风司冥不由缩了一缩,随即记起青梵曾经和自己讲过天冷御寒需要注意的事情,顿时微微坐直身子,一边搓手一边有节奏地轻轻跺脚。虽然身子虚弱,但一路上青梵护得极好,又不刻意赶路,休息的时间倒比路上的时间多了许多。本来从北回津到昊阳山有三天路程,却没想到那匹玉花骢脚力旺健非常,虽然驮了两人速度竟是没有减去半分,不过两天便已经接近昊阳山脚。若非青梵顾念自己身体不肯赶夜路,只怕明日清晨自己便已经达到向往许久的道门总坛紫虚宫了吧。想到这里,恰听到殿外传来低低一声马嘶,风司冥嘴角微扬,幽深如夜的清冷眸子顿时柔和起来。玉花骢,泛着淡淡青光的白底上面一道道天然的玉色花纹,脖颈上青色长鬃顺滑如水,身量修长体态矫健,青玉一般的杏眼光泽水润,盼顾之间流露一股自然而然的高贵气度,让人一见便生出爱意——这样的好马,也只有如青梵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吧?“想什么这么入神?”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笑声,风司冥忙不迭地抬头,青梵已然提着两只雪鸡和一只野兔进来。见他肩头薄薄一层白色,“下雪了吗?”“刚下。”将雪鸡野兔丢到他身边,青梵随手拍一拍肩头落雪,“我去牵马进来,这里你收拾一下。”等青梵将玉花骢牵到正殿侧边一根殿柱上拴好又抱了一大抱稻草到它面前放好,风司冥也处理好了雪鸡和野兔。因为多马出身草原的关系,冥王军的高阶将领平日极好骑射狩猎,打到野物也多是直接烤了众人来吃。风司冥武技精深,射猎之术较之多马也不遑多让,每次猎获的野物也比旁人多了许多。第一次发现比起生火来自己似乎更擅长将猎物剥皮去脏,少年不由轻轻摇头苦笑。拿几条柴棒架好,再挑两根长的削去外面一层将鸡兔串上,青梵微笑道,“司冥,你看着火。”见他随手抽了神龛下一块薄板出去,风司冥不由一呆。但片刻之后见到青梵手中薄板上一堆晶莹洁白,少年心中顿时了然。伸出手抓一把雪粉轻轻揉搓,再垂下手让雪水顺着指尖一滴滴落到脚下,“用这个来聚拢雪花洗净双手,太师父知道了一定气个半死。”青梵微微一笑,“这功夫本来就叫‘回风流雪’,用起来方便就行。至于你太师父掌教大人,道门武功被我滥用的事情从来都看得惯了,现在要惹他生气着实不易呢。”风司冥忍不住也笑起来,“是。当初在清心苑里,太师父也常说道门武功到了太傅手里便不是武功了。”“傻话!什么叫不是武功?”青梵笑着敲一下他的头,语声里却没有半点不悦之意,“学武功用来做什么?不过就是强身健体,还有如眼前解决一餐温饱问题。这两件在我手里都用得好好,怎么就不是武功了?”整个西云大陆大约也只有这位道门少主才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吧?看着一脸一本正经严肃表情,似乎只专注于如何转动长枝让鸡兔均匀受热的青梵,静默中,风司冥幽黑眸子里光华闪动两下,“太傅。”“什么?”“司冥明白了。”“明白就好……嗯,这鸡好像也快好了。”冬日鸡兔原本肥硕,加上青梵手段高妙,还未完全烤好诱人香气已是让人垂涎欲滴,等到完全烤熟,更是色香具佳味美绝伦。风司冥正当少年生长发育的时期,又是受伤之后体虚需要能量补充,一日赶路劳累后胃口极好,一只肥大的雪鸡片刻便吃得干净。青梵见他吃得香甜,随手撕下自己手中雪鸡那只未动的鸡腿递过去。风司冥看也不看地接过,一口咬下之后方才觉察,抬头看向青梵的面孔顿时一点点爬满红晕。青梵却是面色如常,吃掉鸡骨架上最后一点肉便随手丢开,转了转还在火上烤着的野兔,随即用匕首解开一条兔腿拿在手上。一双眼睛这才笑吟吟看着埋下头吃鸡的少年,“别着急,慢慢吃,这只兔子不小,够你吃的。”“太傅……”“吃东西的时候不要急着说话,噎到了不好。”腾出一只手翻动包袱,青梵拎过一只精巧的犀牛皮酒袋,“喝点酒暖暖身子。”“是青麦酒?!”只呡了一口风司冥就忍不住惊讶地叫了出来。青梵含笑着轻轻点头,这是多马按照他们草原人习惯自己酿的酒,入口极烈,味道也极香醇,正适宜如此风雪严寒的天气饮用。风司冥和多马四年来相处日久,对青麦酒滋味自然熟悉。此刻烈酒入喉只觉一条热线直通腹内,两眼也顿时热辣流泪,周身寒气瞬间消失无踪。用手背揉了揉眼,“太傅这酒……是五年前的陈酒?”“哪里的事……只是临行时从他帐里顺手牵羊来的罢了!”见少年闻言呆住,青梵不禁朗声大笑。风司冥也随即笑出声来,不料一口冷风呛入,顿时咳嗽连连,加上眼中被烈酒辣出的泪水,一时竟是狼狈无比,青梵看着他不禁又是一阵大笑。风司冥也丢开了手上酒袋和兔腿,索性倒在他身上大笑起来。两人笑声越来越大,笑声透过神社殿门,透过漫天风雪,远远传递出去。===========终于杀掉了木马,兴奋地冲上来更新……正文 第二十五章 夜话围炉知炭暖(上)“……有火光,是神社——太好了!”突然传来的欢呼和着马蹄踏雪的声音打断两人的笑声。快捷无伦地按住风司冥的左肩,青梵轻轻笑道,“是有意发出的信号,并无恶意的意思。”随手在火堆里加进两根劈柴,一边伸手捞起挂在神龛的大氅围住少年——正好挡住殿门打开那一瞬扑袭而来的寒气。青梵眉眼不抬,只是淡淡笑道,“麻烦兄台随手关门。”“叨扰了!”和刺骨冷风一齐侵入的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严寒天气的青年男子的声音,但脚步声却是两个人的。随着“嘎吱”一声殿门重新将风雪阻隔在外。“远远看到火光就知道这边有人,这样的风雪夜晚可以碰到人真是太好了。苏,我跟你说过山林附近一定有神社你还不信,这次可是你输了吧?”“急着关门做什么!你冻不得那马便冻得?”也许是因为风雪的关系,沙哑的语声削解了问题的尖锐。被称为“苏”的青年男子显是因为同伴方才最后一句的问题十分不甘,开口便转移了话题。“那……若两位不介意的话,在下去牵坐骑进来。”听到这一句青梵终于抬起头,一双带着两分客套笑意的眼睛静静打量着这位文笔山庄的大少爷,“文公子请便就是。”文若暄微微一怔,看向他的眼顿时射出锐利的光芒,却在看到风司冥映在火光下的面容之时呆了一呆,“原来是两位。”青梵微微一笑,点一点头,“‘水安渡’见到文公子和这位苏公子的辩论,真是十分精彩。”跟在文若暄身后一身长大披风直拖到地的正是那日指责文若暄挑衅行为的青年文士苏逸。听到青梵的话微微一呆,随即抬手作揖,“苏逸不才,又做不量力之举,让人见笑了。”忽略推开了殿门出去前文若暄脸上一闪而过的怒气,青梵只是淡淡一笑,随手一指,“后殿有稻草,右手角落有柴草清水。”见苏逸闻言微愣之后举步向后殿去,风司冥凑近青梵小声道,“太……兄长,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一起,还在这般天气夜里赶路?难道……”“不是。”青梵嘴角微扬,伸手抚一抚他的头发,“我也不知道。不过士子结伴游学本来就是美谈,如果是实力相当能够彼此切磋争鸣的人,对大比尤其是策论一块更是有益无害。”文若暄正牵了马进来,听到青梵所说顿时笑着接话道,“公子说的是,游学之风古来而有,若暄虽然不才,也想附庸风雅。”“文公子自是附庸风雅,可惜苏逸却只能说是借光幸甚——毕竟像我现在这个身份处境,游学幌子打到哪里都是最漂亮的。”听到话音,青梵和风司冥都是一呆,回头见苏逸抱着稻草从后殿走过来。将稻草往地上一扔,随意拂一拂身上沾染到的草叶,“请坐吧,文公子——苏逸还要去拿草喂马。”文若暄脸色顿时一沉,看着他转向后殿,却一言不发坐到那堆稻草上。意识到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风司冥只是静静地看着青梵。青梵脸上淡淡笑着,随手拎起尚未吃完的兔子,用匕首割下一块兔腿,削去外皮的部分后递给风司冥,“再吃一点,冥儿。”微微一怔,风司冥随即笑着接过,一边道,“哥哥也吃。”青梵和风司冥说过两句便安静吃东西不再说话,文若暄和苏逸也是各自烤火取暖。一时殿内只有火堆劈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还有偶尔一两声马嘶和马蹄踏动地面的声音。殿外夹着雪的风打在窗棂窗纸上发出细沙一样簌簌的轻轻碰撞声,并不严密合紧的门缝里透过的丝丝寒气惹得火堆火焰时不时窜起,逗得殿内光影摇摇。“呃,上次在水安渡,两位很早就离开大堂,没有来得及和两位公子结识。”文若暄终于打破殿中渐渐显出压抑的寂静。“在下文若暄。”感到身边风司冥微不可查的凑近自己的小动作,青梵抬起头向对面青年微微一笑,“君姓,名无痕。这是家弟。”“君……真是一个很少见的姓氏呢。”文若暄话音未落,隔了火堆和他相对而坐的苏逸已然开口,“有何少见?绍南君氏、河西君氏、柏色君家村,都是君姓大族,甚至整个村庄都是君姓同门。文公子久住西南,却是少见多怪了。”“若暄确是久住西南,所以才更要借此机会游历以增长见识,免得到国都人才聚集之地出乖丢丑,贻笑大方。”听到两人言辞之中一如当时客栈中的针锋相对,风司冥忍不住好笑,只得将脸埋向青梵怀里。青梵伸手将他搂近自己,嘴角却是扬起一抹清浅的笑意,“两位能够结伴游学,倒真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苏逸讽刺似的一笑,“结伴……苏逸哪里有那个身份能和文大公子结伴?苏逸一介寒儒,贫困如洗,不过是为人仆役罢了。”见文若暄脸色顿转阴沉,青梵心下了然,只是轻轻抚弄风司冥柔软的额发。“出门在外,原是互帮互助。何况大比不问门第出身,一朝得中便是位列人臣伴游天子——苏逸公子多心了。”苏逸脸色微缓,不自觉地将身子向青梵挪了一挪,口中语气却没有丝毫缓和,“苏逸虽然愚笨,也是自幼读书。平日仗着胸中略有点墨,自以为行走在外亦无他求;有时所见不平,便自插手多言,相争落败之后却又是心怀不甘。就算知道为人处事的道理,偏偏天生一副固执脾气,便明知旁人的好意也不愿受人恩惠。那日客栈之中公子先行离开,想是以君公子心怀,实在看不上苏逸这等天性刻薄争强的酸儒之流吧。”感到怀中风司冥闻言身子轻震,青梵手下微微用力,脸上却是舒眉浅笑,“哪里。前日苏文两位的争论十分有趣,君某本不该早早离去。奈何这几日来幼弟身上一直不舒爽,也是怕耽误了他休息,没有其他的意思。”“记得那日我和苏逸辩论说到本朝柳太傅时,君公子对我的话似乎十分专注,可是有异议么?”文若暄身子略略凑向火堆,一边轻描淡写地问道。“怎么可能没有异议!你所妄谈的儒法之论暂且不提,单是你那句‘弟子不必不如师’便足够你受的!”青梵尚未来得及答话,一边苏逸已经抢过话头,“居然自以为比青衣太傅更高明,文若暄,你可知道我北洛改革尽是他的规划安排?作为文笔山庄的大公子,你是半个江湖中人,怎么看待儒法之说原是你的自由。但胤轩十年改革以来,我朝便始终强调着国法至尊,国人当严守律令不得违抗,才有眼下这昌隆国运平和盛世——以法治世,农商并重,强兵富国,柳太傅的提案人所皆知。你胡乱议论他人我可以不管,但你说到柳太傅的不敬,只怕你这一路走不到京城便被士子们打回蓉城!”“苏逸,我是在问君公子!”和被揽在臂腕中的风司冥对望一眼,青梵顿时微微一笑,随即抬头看向凝视火堆神情肃然的文若暄。“对于文公子的说法,我确是有异议。”“请君公子赐教。”“当日,公子指责柳青梵浅薄,不知士子心怀天下文事之外更当熟知武功,对于大陆上江湖游侠之风不问根由一味以排斥。君某所异议的地方,便是这里。”随手向火堆里加进两根硬柴,看着骤然炽烈窜起的火苗,青梵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当时公子说得很清楚,列国分立,彼此抗争相持,因此有武人行走江湖,此为游侠存在的根本,轻易之间不能消除。因此胤轩帝推行新法新政之时,对因武犯禁之人宽容相待。君某想问文公子,以太傅权位之尊,帝君亲近之利,柳青梵可曾对胤轩帝如此判决有任何异议?朝堂之上、政务之中,柳青梵可曾刻意对武人区别排斥?”“但文章词句中,对于武者的排斥态度一望可知。从胤轩九年大比之后开始流通全国的《通考策》中策论,凡是议论到律法之弊,地方政务处理的几乎没有一篇不是对武人游侠大加鞭挞。而朝野上下文士对于武者的态度越来越不屑,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京城等地文士聚集,立坛开场,谈论国事气派逍遥,直将江湖人视为‘取人薪酬做犬马事’者。若暄不得不承认,柳太傅确实精明无比,不过几篇短短文章便握住天下士子心意,所谓的倾向原是在这里体现——君公子以为如何呢?”“听言观行,应该是《通考策·处人事篇》开篇第一要义吧?所谓听其言,对于文士便是立身的文章。但是,通考策里真正源自柳青梵的文字,只有前面冠以儒法道墨四方纵论的四篇。其他的文章都是历届参考的试子根据当年考题,针对时政施政所发的议论。何况通考策并非柳青梵所定,而是由太学、礼部、学政司全体官员和上下朝廷宰辅共同议定篇目,又怎么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倾向?至于柳青梵本人行事,文公子不会忘记了,柳青梵的父亲柳衍正是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的掌教吧?”见文若暄顿时哑然,青梵不由淡淡一笑。“其实,文公子对柳青梵诸多不满和指责,应该不是针对最近两年朝廷命官蓄养门客、文士夸谈之风盛行而来的吧?新政效果渐彰,文官地位提升,虽然将士战事之功不可没,但是朝廷中武人出身的官吏无论是数量还是力量都较胤轩初年下降许多,新到任的地方官吏对有着江湖背景的地方势力态度也越来越强硬。身为文笔山庄的少主,文公子当然感受得到此中变化,偏又知道关节利害不能多言。可惜苏公子处境相异,无法体会文公子心意,因此才有水安渡一番辩论吧?”听到这一句,文若暄顿时凌然而起,一双锐利的眼紧紧盯住青梵。“君公子言语从容,对柳太傅称名不拘;随身佩剑,虽然气度自显,却不脱潇洒……方才是若暄失礼了。”顺着他的目光,将之前留给风司冥防身的佩剑收起,青梵玩味似的笑一笑,“文公子过奖了。不过出门在外,防身壮胆罢了。所谓‘书生何不配吴钩’,当此列国分立之时局,君某虽然不济,但建功立业的心思也是一点不少。”“君公子果然才学高妙,见识深远——君公子也是往承安参与今秋的大比吗?”微笑颔首,随即转头看向怀中少年,青梵脸上渐渐流露出温柔笑意,“啊……冥儿累了么?”正文 第二十五章 夜话围炉知炭暖(下)“你们兄弟真是亲厚。”看着青梵将身上大氅仔细地给熟睡的少年盖好,文若暄忍不住开口说道。瞥一眼裹着文若暄棉皮披风睡在风司冥近侧的苏逸,青梵嘴角扯起一个弧度,“文公子和苏公子虽然表现得势同水火,其实也是十分的同伴情谊。”文若暄苦笑一下,“只怕人家根本不稀罕这点所谓的情谊吧?他根本没将我视为同伴呢。”“我以为方才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天生的固执脾气,即使知道对方是好心也不愿意接收。”拿起一条长枝硬柴搂火,青梵语声平和地说道,“他一介寒儒,纵有地方官学发给上京的路费,一路的吃用还是大费心思的。水安渡里之所以出头,读书人一时意气之外,只怕也是因为那客栈是他暂时的衣食之源的缘故吧。”文若暄顿时轻轻笑起来,“君公子当真仔细。”“不是仔细,而是我兄弟二人很早就在那里。虽然订下房间,但是长日无聊,与其窝在客房里默默相对还不如在大堂里看看同住的客人听听人家的说话。虽只是匆匆两眼,但看到他代人书信,加上衣着行止,自然很容易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就着火堆轻轻搓手,青梵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读书人本来就最是傲气,你以辩论输赢的约定拘束住他逼得他随你同行,这原是省去他为一路花费担忧烦恼的一番好意,但之前客栈辩论之时显出的盛气凌人居高临下,到底是折辱了他,才弄得现在这般态度僵硬。”“唉……但若不以输赢约定加以约束,只怕他言辞不和便直接拂袖而去,让大比少了一个可以一较高下的对手就大大的可惜了。”自胤轩九年大比后,北洛文士论战之风大盛,士子之间就一事一题在公众场合议论驳辩,胜者可以向败者提出任意一个要求。只要不辱及尊严斯文,败者必当应允达成。文若暄言论之意苏逸无法彻底辩驳,只能应允他一同游学上京的要求。只是苏逸生性固执,自居童仆,偏又处处以言辞刺激,让文若暄大为头痛。“败者为胜者仆,本是武人比斗胜负的惯例,因为我江湖人的身份便故意以此相称,但言语态度却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难道苏公子语气态度也皆如童仆,文公子便高兴了吗?”“自然不是!”文若暄脱口而出,随即看到了青梵嘴角边悠然自得的笑容,不由面皮微微扯动,“此次上京原是游学的打算,故此才提前了这许多。本以为路上有人相伴比一人独行有趣得多,却没想到……”“却没想到一贯的江湖子弟作风让习惯了文词章句的文士如此反感而无法彼此谅解。”青梵笑吟吟地看他一眼,“既然是心怀歉意,不如索性坦诚相告。”“只是,来路上也曾有意修好,但……”“虽然是见解相左态度不同,却都是针对着一人一事而发的个人认知和感受;纵然争议如柳青梵的策论文章,也不过是将要参加大比的士子各持一端各抒己见,论说有据便是道理所在。说到底,不过是个人见解不同,本来便不能强求。苏逸性情单纯,与人为难其实也是与他自己为难;言语神情虽带讥讽,但到底不是什么化解不了的深仇大恨。又何必让同行的两人尴尬至此呢?”文若暄顿时微笑拱手,“多谢公子指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君兄教训,若暄一定牢记心怀。”顿了一顿,脸上笑容加深,“看君公子一派世家子弟气度,想不到看人虑事竟是这般老道。”青梵微微一笑,“不过是在外行走了几年,实在不敢当文公子夸奖。”“本次大比,有君公子这样的对手,是若暄之幸。”文若暄也是微笑,一边将身上衣服裹紧,“不知道公子眼下行程安排如何?”“怕要让文公子失望了,我兄弟二人要先往昊阳山一行。”淡淡看一眼熟睡的俊美少年,文若暄道,“小公子看来身体虚弱气血亏损,难道竟是不足之症么?”青梵眉头微皱,但旋即放开,“文公子果然好眼力。”“昊阳山‘濯垢’、‘涤尘’两处泉水,温养体气条理血脉极是有效。”看青梵脸色并无不愉之色,文若暄继续道,“只是隆冬之际原是温泉效果最佳之时,昊阳山为天下武人之所望,山中泉水虽然有道门弟子看管,但还是不能尽管武人争夺。此时只有公子和小公子一同前往,怕是会有不便。”“虽然不善武斗,但果然有人生事,君无痕也自当护得他周全。”听他语声坚定,转向少年之时脸上神情极是温柔,文若暄不由轻叹一声,“同是为人兄长,若暄真是不胜惭愧。”目光从风司冥身上收回,青梵微微笑道,“文公子这样说实在是让我羞愧无比。无痕只有这一个弟弟,自幼带在身边,同食同寝,比起其他兄弟自然亲爱许多。后来遵照父命外出行走数年不见,而甫一回还便见他染疴难愈,心里愧疚实是难当。曾听人说昊阳山温泉功效,这才带了他出来。今天风雪又错过宿头,只能委屈他在这神社过夜,说到为人兄长,我才是十分的惭愧。”文若暄笑一笑没有答话。看着眼前这对兄弟爱护亲密,脑中思绪瞬间飞到文笔山庄家中三个弟妹身上。他是正出的嫡子,继母对他也是极好,但面对弟妹总是有些隔膜尴尬。虽然血脉至亲,却常常要借故山庄事务避开平日相处,在外也是每常任性妄为,以安定继母弟妹之心。眼前兄弟形容差异显非一母同胞,却是相处自然爱护备至,文若暄一时感慨,不由又是一声轻叹。青梵只是静静坐着,唯一的动作便是往火堆里加些劈柴;偶然抬起的眼中目光里光彩锐利,却是一闪即逝。冬夜漫漫,终究还是会过去的……正文 第二十六章 朝来凭窗看雪霁风司冥醒来的时候,一夜的落雪已经停了。“太……哥哥,你没睡么?”感觉到为自己拦住窗口光线的身影,少年用沉睡初醒微显沙哑的声音轻轻问道。立在窗前静静看着屋外雪景的人回眸,微笑,“睡醒了就起身吧。天气寒冷,莫再着了凉。”这时殿门被推开,文若暄抱了一堆树枝枯杆进来,见他醒了微微一笑算是招呼,一边抖了抖脚上的雪粉一边说道,“雪把林间的路全掩住了,君公子你真不打算换条路线么?”“不用。”不去理会文若暄脸上表情,青梵只是径自走到风司冥身边替他扎紧领口袖口,随后散开少年一觉之后略显松散的头发,打散、理顺、绾髻,手指上下飞扬,一如多年前两人在秋肃殿时每日晨起。等他将发髻用玉簪固定好,风司冥也是习惯性地回头向他一笑,“好了。”看到少年熟悉的笑颜,青梵心头顿时一暖,脸上也露出温柔的笑容来。“冥儿,你先去喂马,再过来梳洗。”殿中火堆尚未熄灭,看一看文若暄拿进来的树枝,青梵摇了摇头,“原来文公子也是少有在外过夜经历的,这些树枝沾了雪水全是湿气,燃不着还会弄得一屋子烟……你还是叫苏公子起来比较好。”拿佩剑拨动未烧尽的柴棒将之聚拢到一起,一边用目光搜索着殿中其他可以生火的燃料,却听文若暄“啊”的一声满是诧异。青梵顿住动作,随后慢慢举起手中未开刃的佩剑,微笑道,“所以我才说这只是壮胆用的。”文若暄笑着摇一下头,也不接话,走到苏逸身边将他摇醒。等风司冥给两匹马抱了足够的稻草回到殿中,青梵已经将神龛上祭祀用的小铜鼎洗干净,捧了雪融化烧开。见鼎腹冒起串串气泡,青梵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随身用的银制提耳扁方杯,舀了满满一杯水,伸手试了试温度,这才对风司冥道,“可以了……小心烫。”看着两人配合娴熟的动作,文若暄只是微笑,但等风司冥洗好了脸抬起头来,他却是瞬间呆住,手脚动弹不得。半晌,才缓缓地转过头,见一旁苏逸也是目光凝滞,嘴巴微张,黑瘦的脸上竟然升起一片淡淡的红。昨夜风疾雪紧,二人又急于寻找过夜的对方,到神社之时天色早是漆黑;殿中火光虽旺,但光影摇动实在看不清风司冥面孔细节,因此两人虽觉少年容貌秀美,却也并无其他惊讶之处。此刻雪霁天晴,早晨天光虽不算特别明朗,开了殿门的神社正殿映着殿外雪地反射的光线却也是十分明亮,但,两人只觉便是这遍地的晶莹白雪也不及眼前少年容色耀眼的万分之一。——洁若冰雪,皎胜冰雪。青梵一声轻咳打破殿中不自然的平静,文若暄和苏逸顿时回过神来,一时皆是尴尬无比,竟一齐向后殿跑去。等两人回来,风司冥已经披上那件青色大氅,坐到火堆边就着烧开的雪水吃干粮点心,而青梵则是拿了点心倚在门边,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里笑意盈然。见两人殊无恼意,文若暄和苏逸都是大大地松一口气。文若暄也解开包袱拿了干粮,分给坐在火堆边的苏逸一点,自己却远远地坐到神龛近处。“稻草无须补充,那些树枝枯柴便请都堆放到殿角。铜鼎也请放回原位。离开的时候用雪熄了火堆便可以。”见风司冥开始收拾包袱,青梵便去牵了马过来。有意无意地看了文若暄一眼,青梵慢慢地说道。“这个自然。君公子急着赶路么?”伸手拉住风司冥,青梵颔首微笑,“文公子,苏公子,君某就此告别——后会有期了。”说着翻身上来,握住风司冥左手微微使劲,让他稳稳坐在自己身前,缰绳一提,玉花骢已然如箭离弦一般踏雪飞驰而去。※“司冥,刚才……不生气吧?”“他们没有恶意。”“我让残影假扮你和轩辕一路回京,但不要求容貌十分的相像。这样的话想必轩辕的麻烦操心事情也会少一点吧。”“我想是的,太傅。”“过了这片树林便是昊阳山。山上有天然的硫磺矿脉,气候景色都与山下不同,你会喜欢的。”风司冥微微一笑,适逢坐下玉花骢为闪避树梢脚步移动,少年的身子顿时撞进青梵怀里。青梵伸手环住他腰身,右手一提缰绳,“司冥,坐稳了!”说着双腿在马腹一夹,玉花骢速度陡然加快,竟是在树林里飞奔起来。冬日树林,虽然因为树杈阻拦的缘故,地上积雪不似别处深厚,“树根绊马脚,树梢打马眼”却总是树林给策马疾驰造成的天然困难。但青梵座下的这匹玉花骢却实在是难得的好马,虽然载着两个人,身躯步法仍是极其轻盈灵活,在疏疏密密的林间奔跑速度不慢反快。只是奔跑转折之间的颠簸却是无可避免地增加了,风司冥下意识地握紧了鞍前方的铜环把手。感觉到他的动作,青梵收紧了环住身前少年的手,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在他耳边轻声笑道,“还记得你八岁那年骑马么?我记得那次之后整整两年你骑马的时候从来不敢松开扶手。”风司冥只觉一股热气直冲耳根,白玉一般的面孔顿时红得彻底:胤轩九年大比结识了来自草原的大汉多马,被他言语刺激自己下定决心苦练骑射,每日藏书殿授课完毕之后便缠着青梵挽弓射箭,或是到马场练习骑术。当时年纪幼小身量所限,只能驾驶未成年的小马;看着多马每日在马场策马奔驰,心中羡慕无比,终于一天趁青梵不注意偷偷牵了一匹高大煽马出来骑了。先是在场中小跑,然后速度便越来越快;那马虽是训练有素,但奈何自己人小力弱,越到后来越是无法驾驭……最后马匹发狂一般冲刺之际自己再握不住缰绳,本是认命着便要跌得重伤难治,却跌进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里。事后青梵并未多言,倒是多马将自己狠狠训骂一顿,然后每次见自己骑马不握缰绳而是紧握马鞍把手便一个劲取笑。这是孩童时代自己最大一件丢脸丑事,原本以为年纪渐长可以渐渐忘却,此刻突然被青梵提起,羞涩之心顿起,握着马鞍把手的手却是慢慢地松开。“是这样,放轻松……司冥和我在一起还会担心么?”“不,不会。”“那么就安心地坐在马上,不要紧张害怕,太傅可不会让你就这么被甩出去。”青梵口中轻声说着,足尖精巧地点刺着马腹,驾驭着坐下良驹轻巧灵活无比地在树林的间隙里快速穿越而过。曾经,与父亲十分亲厚的伯父是马术爱好者,他六十整寿时君无痕亲自挑选了骏马和一应挽具鞍鞯以及骑装马靴作为生辰贺礼送上。此刻脚上虽未配有马刺,但是这些坐骑都是影阁按照他所交代的方法精心训练,点、踢、夹、刺,任何动作下去反应都极其灵活精确,配合着一身高明武功,纵然是在不便策马奔跑的树林之间奔驰速度也没有丝毫的减缓降低。青梵素来十分享受速度带给人的那种兴奋和快感,但如此这般的疾行却还是这一路以来的第一次。风司冥则是尽力放松了自己靠在青梵身前。身子被他环住,不需要花力气便可以平稳地坐在马上,放松的身体可以更好地感受到马匹奔驰之时规律的起伏波动。此刻没有雪笠面纱,他却顾不上去看周围银装素裹的烂漫雪景,一双夜一般幽深的眸子只是静静地看着玉花骢脖颈上飘洒纤长的青色鬃毛在空中飞扬起伏。靠着青梵胸膛,耳边传来一声声沉稳有力的心跳,少年心中只觉一片平安喜乐。而之前下意识握紧马鞍把手的双手也已然放开,十指交叉静静放在身前。眼前渐渐开阔,树林稀疏处道路隐约,而马匹毫不犹豫踏上的,正是通往昊阳山前山的大道。风司冥不自觉地抬头,却见青梵也正低头向自己微笑,心中暖意流动,口中却只是轻轻喊一声,“太傅。”“是的,我们就要到了,冥儿。”正文 第二十七章 且纵马,看水复山重断云十八岭,昊阳第一山。西云大陆中央的断云雪山,放射状延伸出的主要支脉一十八条。十八条山脉大小有别,景色风物各擅其场,但昊阳山却是大陆公认的第一名山,甚至连西蒙伊斯大神殿所在的摩阳山排名也在其下。其中原因虽然众说不定,但昊阳山风景绝佳,峰奇林秀水温泉暖,容天地四时气象于一山一体,确实美不胜收恍若仙境,当得起“天下第一名山”的称号。然而,真正让昊阳山区别于断云雪山的其他支脉,成为人所共知的“第一山”的,却是山中终年涌动、四季长春的温泉,以及建立在昊阳山主峰之上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的总坛“紫虚宫”。昊阳山中水温泉暖,即是泉上大雪飘飞也是雾霭盈盈,热气腾散从不结冰。其中名为“濯垢”、“涤尘”的两眼泉水,更是水质洁净清澈澄明,人皆传说以此温泉水洗漱沐浴可以强身健体益寿延年,引得人们好奇无比。而以包容广大闻名武林江湖的道门,自第十三代掌教无虚子在昊阳山建立总坛,百年来基业拓展繁荣兴旺,门下弟子人才辈出,则是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七个字刻印人心。因此,每年往昊阳山的人络绎不绝,而“天下第一山”的声名也是远远地传了出去。踏上上山的大道,正是辰时方过,天色清明的时候,看着宽阔山道上赶集一般热闹的进山景象,风司冥不由有些微微的发呆:看到路上行色匆忙的武人不会让人感到奇怪,但人群之中扶老携幼、满面风尘却同样满是期待的百姓占了大半,却让他一时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今天是二月十六,道门的规矩,每月的这一天是门下学医会武的弟子免费替人看病的日子。”青梵在他身后微笑着解释道,“道门武艺之外正传弟子多学医术,倒也出了不少有名的大夫。穷人家求诊不易,所以这一天无论总坛分坛大门都是敞开着的。”记起当年柳衍在承安之时也是顶了御医的虚名拿了宫中药物免费替人看病治病,风司冥嘴角微扬,“掌教和太傅的医术,都是非常高明呢。”青梵微微一笑,双腿轻夹马腹,手上微微使力控制了胯下玉花骢的速度,“你见我医过几个人了便说我医术高明?你柳掌教太师父仁心仁术自是不假,我所知的却不过是一些草药矿物,哪里就称得上医术了?”风司冥低头笑一笑,没有说话。当年他在清心苑就常见青梵和柳衍两人就某种病症的施治用药争论不休,平日撞见青梵翻看药典医书也常在旁边听他给自己讲解各种药材特性,更听柳衍说过青梵未满十岁便时常一人进山采药补贴生活的事情。此刻听他话语之中的否认,风司冥也不多做争论:那日自己从绝龙谷回来之时,一身的伤与痛尽是他一人治疗处理,到此时不过半月时间便恢复至此,青梵医术如何早是亲身确认,又何必多言。昊阳山景前山秀美后山雄奇,此处正是前山大道。这一条上山大路被道门弟子整修得甚是开阔,行人虽多,但要纵马疾驰也不十分困难。青梵却只按住了马沿路缓缓而行,任由身前少年左顾右盼。因为地下矿脉热源,山中树木都已经显出茸茸绿意,寒意不显的风中捎来一声声春鸟啼鸣,只有林地间的点点白雪提醒着人们此时乃是大雪初过的早春时节。看着眼前越往山中高处便越发错乱了季节的景致,风司冥瞪大了眼睛,一手竟是不自觉地扶上雪笠。“冥儿,雪笠还是等等再脱。”青梵低低笑着在他耳边说了一声,足尖在马腹轻轻一点,玉花骢一个优雅的斜迈步,正好让开身前突然停步的担柴老者;随即缰绳一提,玉花骢脚步一起,顿时超过数名佩剑而行的男子。山路顺着山势微微一转。见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气势恢弘的三层高楼,风司冥心中一震,顿时“啊”地一声轻轻叫了出来。浮云轩。和西陵醉梦阁、北洛六合居、东炎邀月楼合称“西云四大名楼”的浮云轩!“以武会友,兵解冤仇”,道门虽然极少参与江湖之事,却始终秉持着武林公心。因此浮云轩是武林会盟的所在,也是诸多江湖恩怨纷扰终结的地方——江湖本是江湖的规矩,武人自有武人的准则,而浮云轩就是江湖规矩、武林准则的代名词!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浮云轩大名之所以如雷贯耳,却是因为浮云轩中的宣武台。只有在宣武台公开对战,实力才会最快被人们所了解和接受;约定了的高手之间的切磋比斗,也总是在宣武台浮云轩主人的见证下进行。所以,任何初出江湖想要了解自身实力的青年,离开师门要去的第一个地方,必定是昊阳山浮云轩。“这……就是浮云轩啊!”沉稳坚实的建筑,恢弘大度的气势,没有任何的浮华与雕琢,只有檐角飞翘处悬挂下来的对串铁风铃显示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潇洒无忌。楼前四位身着道门正传弟子袍服的青年从容有序地接待着来到此处的武人,而楼右侧辟出的空地上数条两两交手的身影激战正酣。“不够资格进轩中宣武台的,在楼边演武场对打也是可以的……当初师祖一句戏言,让经理浮云轩的麻烦多了足足三倍。”青梵嘴角噙笑,目光跟着风司冥看向那个飞身下场分开一对斗得兴起收不住手的剑客的道门弟子,“那是李力,路云路师弟的再传弟子,辈分上是你师侄。”“师……侄?”“先入门者为大,路云带艺投在我莫崖子师伯门下的时候,我已经跟了师父三年有余。李力是他徒儿李伯宪的儿子,当然要喊你做师叔。”青梵微微笑着拍一拍身体有些僵硬的风司冥,“所以那时客栈里我才和你说,一会儿到了紫虚宫里千万不要喊太师父,叫掌教就好。”风司冥刚要应答,却见楼前一人突然飞快地向这边奔来,顿时收住了口。不过眨眼工夫那人便到了两人马前,风司冥回转过头,只见青梵看着对方笑得一脸无奈。“那个,郝师侄,上次的信上,我好像忘记写明什么时候回山了……”※一本正经地在马前引路,郝哙努力抑制住心中波澜起伏。身为道门第三代首席大弟子,郝哙无疑是江湖武林人人称道的青年侠客——武功高强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为人圆润处事灵活,既要使门中子弟信服,更得江湖上众人嘉许。道门弟子遍及诸国,单是昊阳山总坛紫虚宫中正传弟子便逾三千,整个道门人数更是十万有余;而每一代的首席,都是在门下两年一次的试炼大会上的武斗优胜者。试炼大会只论辈分,不分性别不论年龄不问师承,只有武功最强者才能担当其一代弟子之首;而首席大弟子的职责除了指点同辈和教导下代,还要负责众多门下事务。郝哙在第三代弟子首席的位置上坐了已经整整九个年头,无论是武技内功还是处事能力都是门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养气功夫自然练得极好。但此刻,他却是一路稳步前进连头也不敢稍回,只怕一个大气,身后玉花骢背上的人物便会像梦醒一般突然消失。掌教唯一的亲传弟子,十六岁便击败了号称不世出武学天才的二代弟子首席钟卿,并和仅略输于掌教的莫崖子斗得难分伯仲,从此稳居二代弟子之首,再无人敢置疑其武功实力……这个在紫虚宫的时间极少,却赢得总坛上下所有人真心臣服的道门少主,在漫游了两年之后,终于回来了。而且,他还带着他的徒儿——建立下无数战功,赫赫威名的冥王。天命者、冥王,明知道同出一门,大部分道门弟子虽是与有荣焉,但从来都无法想象这两人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情景。若非认出了掌教不容许错认的坐骑爱马玉花骢,郝哙绝对不会如此迅速地不再怀疑自己的眼睛。但是,自五天前接到掌教和师伯师叔的密令他便每日守在浮云轩门口。浮云轩是进山必经之路,只要守在这里便不会错过,但是直到认出他的前一刻,郝哙心里还是存留着许多疑问:新年已过,花朝未至,非年非节不早不晚,又刚刚传来蝴蝶谷会战大胜的消息,柳青梵在这个时候上山拜见掌教,会是为了哪般?毕竟,他每次出现在昊阳山上,道门总是会有一番巨大变动:八年前第一次正式出现在道门正传弟子面前,就是试炼大会成为最年轻的首席;五年前带着重伤的掌教回山后总理门中事务,将门下所有产业调整重修,把这些产业的江湖气息大大降低;两年前他自分坛开始,将主持各种事务的集权分散下拨,并将有关江湖武林的产业全部分离,门中正传弟子除非才、德、技、能四者兼备不得插手包括酒楼、医馆、镖局在内的任何产业。郝哙不会看不出,柳青梵的一切动作,都是在将原本就始终保持着武林超然地位的道门与武林一点点彻底分离;但是直到现在,他也不能完全猜透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师叔真正的用意。柳青梵,从来就是一个看不透的谜:行事潇洒随心,但细细想来似乎任何细微的行动都蕴涵深意;手段冷漠无情,但真正接近却总让人感觉温暖关怀。对于门中弟子,他从不吝啬笑容,也从不缺乏耐心,那种态度真诚的爱护和期望让凡是和他接触过的弟子无不期盼能够得他一言片语的指导。就连自己,一手落霜剑也是在他看似无心的点拨下突破瓶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