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席卷多方的疫病夺去了母亲和阿爷的生命,部落里死者累累,幸存的强者夺去了无主的财物,他与同样沦为孤儿的埃达替人干杂活挣一口饭。每日不间断的辛劳,在日光下晒黑了肌肤,七岁时已是出色的骑手,熟稔的以哨音驭狗牧羊,学着打猎下套,以为一生就这样在草原上度过。 直到一口疏勒话的近臣找上了他。 王子……这个称谓如今听来恁般可笑,当初却欣喜若狂,不辨东西一头栽进了宿命。幼稚的孩子如何能想到浮华之下的潜流,早被虚名炫花了眼。 初入王府,受训压力之大,历练之严,令草原上自由无羁的人束缚不堪,几度想逃,俱被擒了回来,重笞责惩。他痛苦而不解,直至数年后方得悉缘由。 两任国主尽被刺杀,百姓沸腾欲反,群臣寒栗震怵,僵局几酝倾国之乱,今时喧赫的疏勒,当日却是风雨飘摇,王座空悬,无人敢于继位。 父亲自国外被寻回承继国主,逍遥王弟的行事声名略略消释了天山的疑惕,上表称臣,重帛相贿,终于买动了天山左使在教王尊前美言,止住了新一拔刺杀。而后为表恭顺,亲子为质以显其诚。 年少意气,望着王服下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冷笑起来。曾经的孺慕早在非人的训练中磨折干净,眼前的男子于他毫无父子血裔之情,只余棋子与棋手的计量。 “你把我找回来,就为这一天?” “就算是吧。”在国民与强权的夹缝中周旋,疲色取代了洒脱,密室相对,男人在玉案后的阴影中审视,目光复杂而晦涩。 “你当初真该多生几个。”他毫不留情的嘲笑。“不然怎么够杀。” “机灵一点未必会死,疏勒的先祖会庇佑你。” 先祖…………他笑得险些岔气,男人仿若不闻,觉出失态,他回归正题。 “我以为天山更喜欢一个无能的质子。” “你不是去做质子。” “真难得。”他颇为意外。“还有比质子更好的选择?” 沉默了半晌,男人沉声道。 “你将作为西域流民被送入战奴营,以后的路全凭自己。” 没有身份的一介流民。“倒是很适合我。” 他皮笑肉不笑。“那个倒霉的质子是谁。” “埃达。” 乍然听闻,瞬间燃起怒火。“不该是他!立即换掉。” “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无视少年爆发的怒意,男人扶案而起。“你也没资格命令我。” “我替你卖命还不够?”忍了又忍,他恶声呛道。“别做得太绝。” “他是和你一起进来的,又是一同受训,别人瞒不过天山。” “那又怎样,他受我连累已经够多,难道…………”他忽然截住话语,眼神森冷。“你故意的,当年接我回来的时候已是这般计划!” 太愚蠢了,他怎么没想到。 埃达与他同样是孤儿,年纪相仿,身量相近,一道被闭于王府禁止外出…………李代桃僵的暗策从许久之前已开始筹划,不然那名疏勒近臣岂会应他的请求许可带上埃达同归。 手臂青筋贲起,他极力抑住狂怒。 “疏勒的事与埃达无关,我做流民质子随你安排,放他走。” 看不见阴暗处男人的神情,只听话音毫无转寰。“不可能。” 他狠狠的盯住对方,“那休想我会如你的意。” “你别无选择。”男人冷而无情。“别忘了你流着疏勒王室的血,就算背叛魔教也不会信,他会死得更快。” “埃达是我的朋友!”他咆哮出来,满腔愤怒几乎失控。“他和我不一样,不是为了让你利用而生出来的。” 男人的肩动了一下。 对峙良久,密室终于有了回语。 “我会用重金贿赂左使,让他在天山好过一点,保住他的命。” 多么天真,他竟然信了,或许是因为不得不信。 而后,埃达死了。 入山仅三个月,为一点小事被枭长老折辱,生生笞死。童年相依为命的伙伴就这样横死,命如草芥,至卑至微。踏出淬锋营,得知了这个消息已是一年以后,连埋骨之地亦无处可寻。 “你在给谁烧纸?”忽明忽灭的火光吞噬着纸钱,俊美的少年轻问。 “我的兄弟。” 暗夜的树梢落着一只夜鸟,静静的望着树下的火光,不啼不鸣。 “希望将来我也有份。” “呸。”想也不想的啐了一声,斩钉截铁的断语。“说什么傻话,你不会死。” 扔下最后一把纸钱,风卷着纸灰旋扬直上,化入了浓黑的夜色。 (下) 密使捎回的消息以暗语写就,用药烛熏出字句。在天山权力争夺最激烈的巅峰,血色未明的黄昏,无声的道出。 那个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三日前病亡。 死了也好。 千冥已嗅出了端倪,那人若还活着,难免成为牵制,所以……此时辞世,正当其时。 一声夜啼惊破了思绪。 这才发现四周一片漆黑,银烛燃尽,灯火全无,不知呆了多久。突然极想找人喝酒,起身了才又想起,殊影已离了天山。乘夜而走,一声不响的回转中原,那样仓促急迫,仿佛是怕犹豫反悔。 他缓缓坐下来。 生死弟兄不告而别飘然远去,他反松了一口气,只因随之而去的还有他最为忌惮的对手。迦夜素来难以捉摸,纵然殊影是她最倚重的影卫,他仍无致胜的把握。 失了教王内斗已臻白热,立场未明的雪使仍是未定之数。万一介入玉座之争,势必不容与他亲厚的殊影,得力助臂转成肘腋之患,难保不会痛下杀手,以迦夜的狠绝……殊影未必逃得过。 除非能先一步将人拉过来,多年长伴,殊影对其手段秘策了若指掌,又比迦夜更得下属拥戴。可惜太过重情,为那女人连多年渴盼的自由都弃之不顾,否则………迦夜必已殁于教王掌下,多好。 应该为之庆幸。 不是迦夜的复仇杀心,他必定陷入任人拿捏的死局,与千冥一样沦为素手中的棋子;不是千冥的逼迫适得其反,他必定要面对两人结盟的现实,凭迦夜驭使三十六国的手腕,就算人已死,疏勒也难免倾国之危………那毕竟是他血脉所出的故国……… 幸好迦夜比他更想除掉教王,幸好她无法理喻的洁癖,幸好殊影说动了她相偕离教,幸好那个人死得这般及时……… 但为何在庆幸的同时,心底却是一片空落。 明明………是恨的。 离开疏勒的最后一刻,隐约能感觉出重帘后有人在看,他一次也不曾回头,只望着前行的车队,里面锦衣华服端坐的少年是替他去做质子的兄弟。 成为月使之后,他渐渐明白了许多事。 那个人确实给左使送上了金珠秘宝,却又故意令与左使面和心违的枭长老得悉,恼怒于疏勒的偏颇无视,蓄意寻衅泄愤,埃达由是无辜而亡。假质子多活一天,秘计暴露的可能便多一分,魔教在三十六国暗间无数,唯有死人能确保安全。局一开始,就已设定好结尾。 不知道埃达有没有怨恨,在乖戾的宿命下无法选择的死去,一如他无法回避的生存。如今高踞玉座,却总想起与朋友在草原上放羊挤奶,斗狗赌酒,无忧无虑的笑闹的时光,绿野上脆薄透明的春天里,有两个少年并肩躲在石后偷看猎手与心上人私会。 “教王在笑什么?”一双柔软的玉手揉按着额头,吐气如兰的问。 诡密多变的眼轻合,神色奇特,怀念而微怅,并不曾回答。 佳人按捏着肩,乖觉停了口。许久之后,仿佛睡着的人忽然道。 “紫夙死了。” 肩上的手颤了一下,改为轻捶起颈背。 “恭喜教王去一心腹大患。” “一个时辰前,她的头送到我跟前,若不是表情有些吓人,还真想带过来让你瞧瞧。”懒懒的话语轻松随意。“她爱重自己的容貌,所以我特地吩咐留下了一张脸,胭脂的颜色一点没乱。” 阖着眼,指尖分毫不差的点了点娇唇。“很漂亮,和你的一样。” “烟容怎敢与花使相比。” 男子似觉有趣的笑了笑。“死人怎能和活人比。” “教王说的是。” “她生前也曾与我相好,总得给几分情面,安排三日后下葬,你猜会有多少人送别?” “烟容愚钝,猜不出。” 男子眼半睁,似真似假的调侃。“烟容是妙解世情的玲珑心,哪有猜不出,不愿说?” 佳人秋波一荡。“教王明知花使身后必然凄冷,又何必问。” 天山上人命最是轻贱,一旦跌落尘埃,谁也不会多一分垂顾,哪管生前何等人物,通通成为失败者。 “我以为紫夙入幕之宾无数,或者有所不同。” 娇容带上了几份轻谑。“教王真会说笑,男人的良心是系在枕头上的,人都入了黄泉,哪还有什么余情。” 男子大笑起来。“说得真是凉薄,既然如此你且替我送她一程,也算做件好事。” “我?”浅笑微僵。 “你不是随她习过媚术,也不算陌生了。” 冷汗立时炸出来,再撑不住笑,膝头一软跪了下去。 “教王恕罪!” “罪?”九微翻身坐起来,似笑非笑。“什么罪。” 想起近日教王种种手段之酷厉,舌头仿佛被冻住了。 “暗中向她秘报消息的罪?接了玉蛛蛇心粉的罪?试图窃我随身令玺的罪?还是杀掉准备揭破你身份的同伴的罪?”九微一句句道,狭长的眸子杀气一闪。“说起来你倒做了不少好事。” 指尖滑上玉颈轻轻啧叹。“温柔确实是最好的掩护,谁能想像毫无武功的你还能杀人。”摘下纤指上一枚平平无奇的戒指把玩,旋开宝石,一枚极细的尖刺隐现蓝芒。“我还在等你动手呢。” “烟容不敢。”恐惧的跪伏在地,磕绊得几不成声。“烟容受迫情非得已,虽有曲从却未道过重要讯息,毒粉更被弃锁匣中,绝无半点加害之意,求教王明鉴。” 苍白的脸像随时要晕过去。“烟容得教王眷宠,绝无奢想,只求平静度日,可花使………生死两难,不得不虚与委蛇………” 自迦夜离教后,千冥野心欲望双双落空,恨怒满腔,泰半发泄在与迦夜容貌相近的烟容身上,床笫之间凌虐非常。他虽有听闻,碍于权争挚肘不便出面回护,唯有视而不见。 紫夙见烟容身份微妙尚有可用之处,暗中指点了几招媚术,加上卑顺驯服百般乞怜方略为好过。由此开刺探之始,后又被指令伏在自己身边趁隙而动,一直摇摆不定,他冷眼旁观着人监视,确无非份之举,寝席之际亦是温存软媚,欢愉颇多,杀之倒有些可惜。 声泪俱下的哀告并没听进多少,九微注视半晌,突然搓了搓脸颊。看这副面孔哭泣求饶,真是………说不出的别扭怪异,略踱了几步终于决定。 “给你一天时间收拾东西,去江南找殊影,往后你的生死由他决定。”抬眼示意侍从,离开前抛下一句不咸不淡的提醒。 “我若是你,就好生善用这张脸。” 比翼篇游子 “你是………青岚?”打量了半晌才敢确定,眼前眉目清朗的人确是当年淘气爱闹的小小顽童。 “四哥连我都不认得了?”青岚扭了扭,摆开在头上乱揉的手。“也难怪,自你上次回来近十年了,娘时常惦着你呢。” 谢飞澜笑起来。“泉州事忙无暇□,听说上次捎来的乌龙和茶饼得娘喜欢,这次我又带了些。” “什么也比不上你亲身回来的好。”青岚围着他转了一圈,瞅着唉声叹气,“就说泉州靠海,吹得四哥黑了不少,人也瘦,娘一定心疼得紧,非让你好生大补一场不可。” 听得谢飞澜嘴角抽了抽,直想伸手去凿一凿这只皮猴。一别十年身量抽长,自然不会再同少年时期的模样,明明结实了不少,偏偏母亲慈意难违,只怕要硬着头皮灌一肚子补汤,想来就发怵。 “这次爹特令我回来,到底什么事?”迫得他扔下了犹在琼州处理余事的大哥三哥先行赶回。 青岚鬼头鬼脑的看了一圈四周,压低了声音。 “四哥不是没订亲?爹有意替你牵一牵红线。” ………意料之中,长年忙于海事无暇于此,他并不挂心,长辈们倒是屡屡提及,颇为悬挂。 “哪家的小姐?”随口反问却不在意,反正父母作主,娶谁都差不多。 “是杭州白家的二小姐。”青岚支晤了一下。“爹的意思还是随你,正巧二嫂请到家里作客,最好四哥自己合意。” 谢飞澜微一思忖。“漂亮么?” 青岚点头。“那是当然,可算江南名门闺秀中最俏丽的。” “那就行了,跟爹说我没异议。”随意而许,毫无谈论终身大事的自觉。 “四哥。”青岚反而急了,道出了一早守在这里的真意。“你可不能答应,你不知道凤歌姐喜欢的是………” “三哥?”男子一扬眉梢,不意外的看弟弟呆掉的脸。“我当然清楚。”颇有兄长架势的得意。“别以为我在泉州就一无所知,回来时三哥就提醒过爹可能有这层安排。” “那你还………………”青岚张口结舌。 说起来一切确实起自三哥。当年以极快的速度迎娶了君府小姐,跌破所有人的下巴,连带着闺中痴心守望的白二小姐黯然神伤憔悴经年,家人噤口不敢提婚嫁之谈,芳华蹉跎至今。白老爷子为女儿心事成愁,谢震川也有歉意,想着四子留于泉州尚未成亲,便召回来试探一二。 “哎呀,有什么关系。” 谢飞澜搓了搓脸,几分漫散的无赖。“反正是个女人,娶就娶呗,也算替三哥解一桩麻烦,将来还可以纳妾,多挑几个喜欢的就是了,又没什么妨碍,她应该不像二嫂那样凶悍吧。” ……………………………… 无视青岚傻样,谢飞澜戏言调侃。“没想到三哥真有魅力,成婚几年了尚勾得人念念不忘,打小我就知道他那张脸肯定会惹事,果然说中了。” 四哥………还是老样子。 青岚无力的垮下嘴角,玩世不恭的四哥怎么可能为女人郁结,至始至终替他犯愁的自己好像…………大傻瓜。 说归说,四哥是否真不介意青岚实在摸不透。 望着兄长在桌前独立,背影寂落失魂,忍不住探问。 “四哥?” 男子回过头,浓眉深蹙,困顿抑郁,令青岚迅速紧张起来,果然不可能这么洒脱,毕竟是终身大事……………… “到底怎么了,后悔还来得及,不能让爹勉强你………” “青岚。”男子叹了一口气,洒脱的气质化成了无奈。“想想………确实有点………” “呃?” “我舍身帮了三哥………解决爹的心事,让谢家与白家成为姻亲,就算她长得漂亮,到底也是牺牲………” “所以?”青岚瞧着四哥前所未有的困扰,脑子一热。“是不是四哥怕爹跟前不好拒绝,那我去说。” “那倒不用。”男子透出诚挚的恳切。“青岚,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四哥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刀山火海也愿意。” 俊脸突然明朗起来,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 “好兄弟,帮我把汤喝了。” ……………………………… 青岚呆呆的目视兄长挪开后,桌上现出的硕大汤碗,良久才眨了眨眼。 “你是说………” “娘送来的鸡汤,我实在受不了,倒了又有违心意,就拜托你了。”谢飞澜一片轻松,带着解脱后的欣悦。 “………为什么有三碗………”青岚的脸由白变青。 “一天三次嘛,都在这了。不用赴汤蹈火,帮我喝了就成。”言毕潇洒的一挥袖子,愉快无比的出房,忽然被人揪住。 “对了四哥,你是不是又准备去勾引哪个丫环。”暂时把目光从鸡汤上拉开,青岚终于想起了此来的目的,这个四哥其他都好,唯独浪荡风月,加上暂归爹娘不便管束过严,行止约束较之其他兄弟少得多,更是肆无忌惮。 “别说这么难听,我不过是和她们说说话解个闷。”男子不以为意的摸了摸弟弟的头。“小孩子家不懂的。” “我~~~~!” 忍下一口气,青岚正色相告。“四哥别怪我没提醒,你多年未归不太明白情况,哪房都好,千万别惹了三嫂院里的,不然………” “不然怎样?”他自诩风流,与女子交往皆为两情相悦,出手大方,自问无甚供人垢病之处。 “反正谢家最不能惹的就是她,你自己小心点。” 玩味的摸了摸下巴,谢飞澜好奇的探问。 “这么说三哥娶了个母老虎?又不是君家的正牌小姐,何至于。”在泉州日日见谢云书传书回家,想来均是给娇妻的。 “她是君随玉的亲妹,名份上没公开而已。”青岚翻了个白眼。“劝你是因为三哥护得紧,娘也多有疼爱,惹了她你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这般小心,无非是看重君家地位之尊而已,谢飞澜无声的腹诽了一句。 “我给你说一件事。” 青岚睨了一眼兄长,道出谢家年前的八卦。 约摸半年前,小夫妻出现了第一次争吵,原因不明,但三少夫人的恙怒无庸置疑,下人从未见她如此气恼,被频频响起的碎裂声吓住,火速通报了谢震川夫妇,连带各苑都被惊动,派出贴身婢仆替主人一探究竟,青岚自然也禁不住好奇。 谢云书起居的卧房内一片碎瓷破玉,甚至掷出了廊外,二人日常所用的俱是珍品,拿来泄愤的也不例外。九龙墨玉灯、犀角玛瑙杯、羊脂白玉壶、冰纹水晶盘………一件件被砸了个粉碎,看者都心疼不已,不过入眼房中双颊绯红嗔怒难休的丽人,又觉得不值一提了。 被发作的对象笑吟吟的全无阻止之意,也不让旁人拦,一味轻声细语的劝。 小心脚下,提防伤着自己………… 别扔太远,耗力气………… 喝点水再接着摔,生气容易口干………… ……………………………………… 听得人直欲捶胸顿足,这哪里像英名远扬的谢家少主,在家中竟是一副畏妻如虎的模样。 独角戏唱得未免无趣,连摔得人都累了,香汗淋淋的细喘,纤手举起了一件越窑青瓷缠枝刻花罐,忽的人影一闪,久未动静的男子一把夺了过去,围观的丫环婆姨皆在暗暗叫好,心道总算是看不下去了,盼着少主能一展威风驯妻。 却见谢云书劈手夺过瓷罐,塞去一只夜光盏,同时软言诱哄。 那个太重,这个轻些,摔起来声音也好听。 ……………………………………… 谢飞澜瞠然半晌,不置信的咳了咳。“你说的真是三哥?” “绝不会错。”青岚赌咒发誓。“我亲眼所见。” “爹娘………没管?” “爹当不知道,娘说三嫂多病难免烦燥,气过了就好。” “………好吧………”谢飞澜讷然无语,良久又道。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离那边远点。” 镜花 扬州风和日暖,女儿家娇丽动人,温存多情,实在是个好地方。 谢飞澜再次慨叹了一把,若非三叔的独子早夭,必定生小在这人间天堂万分快活。只是美人哪里都有,在泉州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滋味别又不同。 懒懒的伸了下腰,估算着两位兄长何时回返,一半心神还在回味昨夜的软玉温香,走着走着竟然迷失了方位。在自家院落里迷路,说出去恐怕会笑掉大牙,他自嘲的耸耸肩,尝试着从迷阵中转出门道。 寂静的午后,整个宅院陷入了沉眠,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穿过相似的几重廊院,一色的黑瓦粉墙扑朔难辨,索性乱走一气,晃过一角圆门,忽然定住了。 炙热的阳光下,门内散出一阵清新水气,凉意诱人。大朵大朵的青荷亭亭如箭,密密开了满眼。一重重随风起伏,粉白娇红百态千姿,接天的碧色仿佛让炎夏凉了起来。池边柳树如烟,玉白的围栏环绕如带,衬得池心小亭玲珑秀雅,雪色纱帘飘飘扬扬,远处一排朱红的楼阁,日光下华美静谧。 家里什么时候掘了这么大的池子养荷? 大略眺了下方位,应该是以前待客用的芳华苑,不想数年未归改成了这般模样,景致令人着迷。 层层碧叶下另有踏足之处,方圆如荷叶大小的石板堪堪浮出水面,一路穿行于花叶浮波之间,趣致可爱,他一边赞着巧思,一边四处打量,不知是哪一位兄弟弄出这般美景,可以肯定绝不是大哥。 信步踏入层层荷箭拱卫的小亭。如雾雪绡淡淡拂动,滤去了稍重的风,一切仿佛静止了。 有人在亭心躺椅上睡去,那样热的天气,竹椅上却垫着白虎皮,娇软的柔躯婴儿般微蜷。冰肌玉骨,红颜倾国,玉手斜枕腮下安宁的沉睡,浑然不觉左右多了一个人。 他该立时退出去,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心忽然跳得极快。 如墨青丝散乱,旖旎的情致宛如画境,近看更是心神摇曳。鼻端隐隐有香气袭人,分不清是荷香还是……… 劲风猝袭,他本能的弹开,待回神时已翻落白亭之外,眼前倏的多了一个人。突袭的少年长剑指地,护在女子身前。 功架倒是不错,心下暗咕了一句。 “阁下何人!”少年口气不善,冰冷而戒备。 他抱臂而对,摆出主人的架势。 “小兄弟,这话该我问你,客居于此,连主人家都不认得?” 少年愕了一瞬,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是谢家四公子?” “不错。”眼睛扫过少年身后的人。“该是我请教………” “就算你是谢飞澜,此内眷居所也不应擅自而入。”少年语调冷硬的打断。“四公子未免逾礼了。” 没想到对方不假辞色,不觉有些狼狈。“我不过是观赏景致,未想此处有人。” “如今你已知晓,可以离开了。”少年还剑于鞘,气势端然,并不因年少而逊弱。“还请四公子自重。” 他自知理亏,一时哑然无话,唯有在少年逼人的目光下讪讪退开,心底好不郁闷。 待闯入者完全从眼前消失,少年放松下来,回身看了眼睡颜,拣起滑落在地的绫巾覆上娇躯。佳人微微缩了下玉颈,一无所觉的沉眠。少年目视良久,半倚亭柱守候,不久霜镜捧来药盏,见状诧然。 “方才有事?”否则岂会暗守化作明卫。 “没什么。”少年闪了闪睫。“有人走错路。” 无怪守卫放其一路通行,原来是……………… 绝美的清颜印入心底,着魔般反复回想。并非少不更事的毛头小伙,寻芳多年经历无数,不乏才貌兼备娇媚入骨的美人,对一张宁谧的睡颜动心,还是头一遭。 “青岚。”抓住晃过眼前的弟弟,谢飞澜中断了神游。“你可知哪家女眷恰巧借住于此。” “四哥怎的突然问这个。”青岚诧异的眨眼,“确有几位夫人,你问哪一位?”谢家交游广阔,时常有武林朋友来往,作客暂住的络绎不绝,多是青岚经手安排,自是一清二楚。 “不是夫人,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姐。” “呃?”青岚想了想。“那就只有两位。” “哪两位?” “一位是洛阳沈家的小姐沈明珠,年方十七,游历至扬州上门拜望。” 十七肯定不是,女人的年龄他有自信不会猜错。 “另一个?” “另一位就是二嫂请过来的杭州白家二小姐白凤歌,说起来这两位都是美人,四哥没见过?” 见他神情奇特,青岚恍然大悟,贼兮兮勾起笑。“四哥瞧见谁了?” “我………………” 白家的………那岂不是………他第一遭说不出话。 青岚瞟了半天猜出八九,笑嘻嘻的凑近。“四哥动心了?凤歌姐号称苏杭第一美人呢。”确为江南闺中小姐容色之最,他可没夸大。 那样国色天香的佳人,是他………? 俊朗的脸忽然热起来。 “三嫂是个什么样的人。”完全想不通。 青岚一呆,思索了半晌。“不易亲近,但人不错,非常厉害就是了。” “厉害?”听来教人全无好感,想必是个凶悍高傲的世家千金,为何三哥偶尔提起总有笑颜。 “四哥是不知道的,说来话又太长。”青岚挠头吞吞吐吐。“反正她以前………有点可怕,现在已经好多了,总之三哥喜欢就好。” “你不喜欢?”他故意挑话缝。 青岚险些跳起来,涨红了脸。“四哥乱说什么,那是三嫂,我怎么可能………” 谢飞澜哈哈大笑,青岚才知道上了当。 “三哥到底喜欢她什么,说当时为这差点跟大哥闹僵?” “确有此事,大哥一直反对,比爹还固执,不是三哥坚持肯定结不了亲。” 即使与君王府结盟也不必这般委屈,何况以三哥的人品什么样的佳人不可,谢飞澜不以为然。 “她没那么差。”青岚不知该怎么说,“你见了就知道,俩人感情是极好的,三哥看她的眼神都快化了,巴不得捧在手心,什么都让着她。” “为何一直没见过。”长嫂二嫂会过数次,唯独三嫂从未谋面,说来还真好奇。 “三嫂身子不好,娘特嘱她不必早晚问安,多半足不出户。恰好今天你有机会。”此番有人作陪,青岚倒是高兴。“大嫂邀二嫂三嫂和白沈两位姑娘去瘦西湖赏景,少不得要人护送,娘吩咐四哥一道去。” 当然也是借机让谢飞澜与白凤歌多多亲近,同住一檐却始终未谋面,四哥更一径寻花问柳,长辈都看不下去了。 往常陪女眷的事务四哥能逃就逃,此次却不曾反对,异常爽快的答应,青岚禁不住猜疑是因为某位佳人,暗地偷笑。 所谓的千里姻缘一线牵………或许大抵如此。 水月 十里烟波瘦西湖,樱桃红破一声萧。 此番赏景倒未用船,寻了一地风景佳处,在一株树荫浓密的古木下悬起软幛铺落丝毯,围了一片清净地闲话怡情。女眷出游,所带的事物少不了零碎周全,当软垫漆几陈设妥贴,瓜果细点一一在案,方有了谈笑的兴致。 佳人佳景,又正对着湖光山色,确是一种享受。 大嫂二嫂相继落座,大嫂携着一个娇俏活泼的少女笑言相谈,二嫂伴着郁郁微愁的三嫂喁喁细语,最后下车的,是心悬已久的美人。 她在侍女扶持下入座,若不胜衣的娇柔使人移不开视线,连沈家小姐都看呆了,明媚的大眼一眨不眨。按说杭州白家也是武林世家,不应此等怯弱,想是刻意做出的情态,放在旁人身上定是矫揉造作,换了她却是我见犹怜,直想倍加呵疼。 愈瞧愈是心动,险些按捺不住趋近搭话,随在她身后的少年冷眼一横,又立时提醒了理智。 “那是谁?”觉察一道目光久绕身畔,女子淡淡扫了一眼。 “谢家四公子谢飞澜。”少年低声答。“久居泉州,近期暂归。” 他的四弟………复又望了一眼,微微一笑。“长得有点像。” 少年俯身替她摆正果盘,借以遮去那抹炙热的眼光,这样的男子他已见得太多,奇怪的是明知叔嫂之防仍毫不顾忌,着实有些骇讶。 谢飞澜哪知旁人所想,见佳人一笑已神魂顿失。被人一扯才醒过神,对上青岚怪异的眼。 “你干嘛总看着………” “什么?” “没。”青岚吞下了诘问,初见三嫂的男人均是如此,不能怪四哥失态。 谢飞澜也知这般注目无礼了些,勉强收回视线打量座中诸人。 三嫂………容貌不错,不着痕迹的扫了下邻二嫂而坐的女子。举止娴雅合度,标准的大家闺秀,看不出有何令三哥倾心爱慕之处,竟能舍下倾城绝色相就。眼见眉心轻颦如有心事,并不像受尽呵宠娇纵任性的模样,或许是在惦着丈夫远行未归。 沈家小姐沈明珠年少活泼明丽爽朗,虽是初至却不拘谨,眉目灵动笑语如珠,显然对绝美而沉默的佳人极是好奇,拉着谢家大嫂悄声问长问短,不时偷觑,偶遇回视马上红了脸。 “那又是谁。”少见纯然的小女儿态,容貌依稀有些眼熟。 “洛阳沈家沈明珠,沈淮扬的妹妹。”霜镜亦是莞尔。 沈…………她凝目注视了半晌,少女起先脸红,后来见她凝望,反而大着胆子凑过来。“明珠见过三少夫人。” 大嫂笑吟吟的介绍。“翩跹还未见过,洛阳沈世伯的心肝宝贝,小小年纪一个人游历江湖,真是巾帼侠女。” “我哪当得起这般赞誉。”少女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二哥把扬州的景致夸得天下无双,我总想看看,可惜爹爹不准,好容易才溜出来。” “原来明珠竟然是偷着出来的?”大嫂嗔笑着责备。“好大的胆子,也不顾沈世伯担心,该打。” 少女躲到佳人身后,避过作势掐来的手,一迭声告饶。苹果般的脸颊红润可爱,一派娇憨天真,大嫂忍不住笑起来,哪还捏得下去。 美丽的脸庞微微出神,黑眸恍惚端详,沈明珠渐渐敛起了笑。 “三少夫人可是想起了我大哥?” 螓首极轻的点了一下。“不笑的时候有几分……” 不自觉的摸摸脸,明眸盈满了怀念。“三少夫人万里迢迢送大哥回家,沈家上下无不感恩,我总想寻机致谢,可又怕扰了夫人静养……” 见气氛融洽和谐,青岚略为意外的嘀咕。 “难得沈姑娘能与她亲近…………” 谢飞澜离得稍远,听不真切谈笑话语,偷眼暗瞥佳人,一颦一笑心神牵动,竟似回到了初识情味的青涩少年时。 长长的眼睫犹如扇影,遮去了飘忽的神思,因旧忆而泛起轻浅的笑意。抬眼见野花淡淡风卷尘香,飞燕成双在叶间呢哝,无由的生出寂寥。 淮衣已逝,眷侣未归。 那个锦书频传的人犹在天涯另一头,对着良辰美景,思念忽然如水泛滥。 平静的湖面碧波鳞鳞,暗暗泛起了一串水泡。 猝然炸响,掀起了泼天白浪,数个着鱼皮水靠的人跃出, 雪刃翻飞,突变袭来,散在周边的近侍应变极快,迅速截住搏杀。来者并非庸手,谢家此次所出也是精锐,拼斗起来旗鼓相当,一时僵持不下。 “哪里来的家伙,竟敢在扬州地界挑衅。”青岚极是诧异。 “琼州琼海派的余孽。”谢飞澜认出来历。“想不到居然跟这么远。” “琼海派?”青岚明白了几分。“不是已被击破?” “七七八八吧,毕竟树大根深,约摸逃出了几个。”谢飞澜不甚介意的观战,早料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过追到千里江南还真有点意外。 一声惊叫入耳,俩人顿时色变。 回首。 古木落下一道黑影,挟着凌厉的杀气冲向女眷,沈明珠堪堪跳起来拦在两个不谙武功的女子身前,掌势未出应变不及,一望即知挡不住攻势,危殆之极。 黑亮的眸子冷了一冷,随在身边的少年已迎了上去。 捷如游龙,杀气毕露,如一颗飞逝的流星截住了攻袭,惊险万状的周旋。谢飞澜正待上前助阵,却被一名突然现身的青年拦住,青岚似认得对方,捺住了插手的意图。 龙吟般剑响过后,人影猝分,鲜血从半空洒落,碧草上登时腥气扑鼻。 暗袭的中年男子踉跄跪地,胸腹之间血流如注,眼见是不能活了。 少年脸色煞白,肩颈上可怖的剑伤同样怵目惊心。掠阵的青年飞蹿过去,扶住了少年运指连点,迅速止住了血,熟练的上药裹伤。 谢飞澜在一旁观察,心底骇异。 此人随机而动,必定从头至尾伏在左近,他却蒙然未觉,幸亏是友非敌,不然……… “蓝叔叔。”少年嘴角渗血,硬撑着才没昏过去。 “干得漂亮。”男子低声出言。“没有被诱敌之术分心,出剑也很利落,只是太过行险,避过锋头改为缠斗更好。”也不至于伤得如此之重。 一只柔软的手拭去无边冷汗,疼痛忽然变得遥远。 “剑法是谁教的。”少年昏迷过去,女子眉尖一蹙。 “碧隼。”蓝鹄开始替同伴哀悼,“其实藏锋学得不错。” “他用不着学这么狠的。”女子淡道。“复仇而已,又不须以刺杀为生,拼法过于博命,很容易八面竖敌。” “是。” 谢飞澜笑颜安抚惊魂甫定的二嫂,留意这厢的情景,暗里悚然。 猝变忽生镇定如斯,身边又防卫重重无隙可乘,不说少年,那一名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青年就摸不清深浅。形迹如迷潜身随护,袖手观战不离左右,事毕点评切中利害,一场夺命袭杀仿佛成了淬练艺业的试手。 杭州的白家,竟有这样深蕴的潜藏。 青岚看下属收拾完来敌,恰好听见他极低的自语。 “四哥说什么?” “我是说………”他以目光示意。“她很厉害。” 青岚笑起来。“那是当然,所以我提醒你别误惹。” “你说的确有道理………”谢飞澜望着佳人心不在焉,忽尔觉出不对。“你提醒………你说她是………她………” 兄长脸色遽变,青岚还来不及询问,迅如急雨的蹄声从陌上传至。未几,一骑白马自柳荫深处穿出,马上的男子风尘仆仆,依然掩不住昂藏英姿,入眼此地众人,三分疲态立时转成了欣悦,纵身下马。 “三哥。”青岚惊喜万分。“这么快,大哥不是传书还要十余日才能到?” 兄长归来,谢飞澜面上微笑,心底却禁不住惶惑,如被一只巨手攥紧,竟有些透不过气,她………究竟……… 俊颜一笑,如朗日华光夺人神魄。“琼州事了,我先行回来,比大哥走得稍早几日。” 快了十余天,哪是稍早几日的事,只怕一路上快马加鞭才是。 “三哥惦记着家里呢。”谢飞澜淡笑调侃,掌心不自觉的扣紧。“估摸是回来见三嫂不在才赶过来的。” 谢云书笑而不语的默认。 行过去对几位女眷点头示意,一一招呼过,又瞧向魂牵梦萦的人。 玉白的娇颜透出醉人的神彩,黑眸犹如晨星闪亮,无言的欢喜盈动,渐渐漾起了笑。不等站起他一把拥住她,扣住娇软馨香的柔躯不想放手,分离数月,浓烈的思念几乎让人没顶。 “我回来了。”低低的,他在耳边道。 她咬住唇,轻悄的,应了一声。 鹣鲽 水声淙淙,波光明灭,谢云书享受的浸在浴池中。连绵数月的征伐终于过去,长途跋涉的疲累泛上来,被温水一激几欲睡去。 朦胧中有人行过来,纤美的俏影端着托盘,轻轻放在池畔。秀发低挽,窄袖轻罗,仿佛夏日迎风而绽的初荷。 对望片刻,谢云书轻笑一声,拉近她吻了许久,直到气息不稳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又蹭了下红润娇唇,勉强按捺住荡漾的心神,端起托盘上的药盏一饮而尽。 “你………回来比我预想的快。”她在池畔替他按着肩,玉颜微红,没去看水下不着寸缕的健躯。 “因为你想我了。” 谢云书仰首望着她,眉梢眼角尽是爱意谑笑。“我怎么忍心让你受相思之苦。” “我哪有。”她正待否认,皓腕一紧,人已被拖进了池中,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乍然一惊浑身透湿,她微生恼意,却被他挑起秀颔深深吻住,神智渐渐虚无,久别重逢,年轻的身体渴望纠缠,爱欲如烈火燎原。 他粗喘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退开。还不行,才刚喝了药,至少要等一刻……… “翩跹。”低哑的声音充满了欲望,他开始后悔不该把她拉下水。半透明的丝衣若隐若现,销魂的柔腻熨烫着每一寸肌肤。 “嗯。” 觉察到他的身体变化,她也脸红了。湿淋淋的黑发贴在颈侧,长睫沾着晶莹的水珠,无邪的甜美让人亟想侵占。 “这是你第一次说想我,我很高兴。” 她不习惯这样亲昵的表白,窘迫的撇开眼。“我可没说。” 谢云书只是笑,他的妻子是多么害羞的人儿,怎可能直吐心臆。那一页飞鸿万里的四字短笺已道明了婉转低回的相思。 陌上花开。 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 说不尽的缠绵融在其中,柔情的恋栈盈动心扉,让他一眼看透,恨不能自琼州插翅而归。 一别数月,两地牵悬。若不是琼州蛮荒湿热多瘴厉之气,她又体弱不堪远行,岂会将她独留家中。他爱怜的看着娇颜,问起离别期间的种种。 “这次去的久,你一人在家可好?” “很好,娘和大嫂都很照顾。” “可有什么烦心的地方?” 她微微一笑,美眸似嗔似怨。“你不是都让霜镜墨鹞他们代决了,等闲事哪入得了我的耳朵。” 谢云书并不否认。“你不喜欢?” “倒也不是。”久被拥着,她索性将头倚在肩上。“真要我去应付未必耐得了烦,就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没用。” “我可不希望你把心思耗在家常琐事上。” “那用在哪?”她不以为意的白了一眼。 “用在我身上。”他狡黠的一笑,不安份起来。“最好能缠着我不放,时时都离不了。”指尖邪肆的揉弄,娇躯一阵软麻。 “你………”话音柔媚得听不下去,她费力的咬住。 “别这样。”以吻撬开贝齿,谢云书含糊不清的诱哄。“我想听你的声音。”说话间已扯开了丝衣,顺着腿间摸上去。 “刚回来就……嗯……”轻喘的呢喃销魂入骨。 “我很想你。”喑哑的低语附在耳畔,燃着迫不及待的火焰。“你很快会知道我有多想。” 谢青岚好奇的凑到谢景泽房中,翻看三哥带回来的琼州奇珍,谢飞澜被一道拖过来,默默的听两人对答,少有的沉寂。不过珍物的样子着实怪异,连心绪极差的人也忍不住仔细打量。最后一役谢飞澜也有参与,但主要在侧翼攻袭,并未进琼派海主殿,见此物尚是头一次。 一方玉匣中以银线扣着一株奇特的植物。 长如六角的星形,星缘却伸出无数凌乱的墨线盘绕一团,触手柔软,通体漆黑,却又间杂丝丝金光,散发着奇异的香气,闻之胸臆一清。 “这就是琼海派秘不示人的………” “海冥绡。”谢云书接口,顺手接过去。 “三哥来了,三嫂呢?不是说今天日要再次诊脉。”青岚探头张望。 “她还在休息,下午过来。” “还在睡?”青岚瞟了眼天色小声嘀咕。“这个时候也该………” 谢景泽好笑的提点,拍了下五弟的后脑。“忘了三哥昨天才回来?” 谢飞澜扯了扯唇角,半笑不笑。“想是三哥让人累坏了。” 漫不在意的任兄弟调侃,谢云书微笑着拈起海冥绡细细端详。 两年筹划,数月亲伐,谢家倾力而出,借谢飞澜在泉州经营之利,终于夺来了这一外界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珍物。据说长于海崖秘不见光处,吸海潮湿气数百年而长成的奇葩,被琼海派视同拱壁,奉为镇派之宝。 青岚偏头瞧了半晌。“这是传说中能起死回生,令武林中人内力大增凭添一甲子功力的宝贝?”实在看不出来。 “那是骗人的。”谢云书指尖轻摩,淡道。“其实它的功效是续断经脉,补气凝神,去寒毒更有奇效。” “只这样?”青岚略为失望。“琼海派何必看这么紧,害我们折了那么多人。” “忘了说,还有一层作用。”谢云书忍笑。“之所以能去寒毒,正是因它长于寒湿之地,其性极烈,琼海派的上层均是些老头子,十分爱重这点。” “哪一点?”青岚不解其意,等了半天谢云书笑而不答,谢景泽低头佯作翻书,只有看向神情古怪的谢飞澜。 半晌,对方嘴一歪,好心的给了答案。 “壮阳。” “啊?”愕了半天,青岚涨红了脸,“那………能给三嫂用么。” 谢景泽咳了咳,“用在弟妹身上自然不同,她百脉俱衰,寒毒未尽,用此正好对症,只要调理得当,至少可多延十五年。” “才十五年………”耗费偌大的精力仅只如此,青岚不由遗憾。 “别说是十五年,就算延一年半载我也会去夺。”谢云书平静的合上玉匣。“至少有这时间我可以再去找其他灵药。” 当初君随玉探出海冥绡的消息,碍于琼州与西京相距万里,劳师袭远困难极大,埋线布局又非朝夕之功,便借婚嫁之机商定谢家主攻,君家暗助重帛金资,才有了这一场横跨中原的征伐。 谢飞澜凝视良久,忽然直询。 “三哥这么重视,到底是为她出身君王府,还是………” 谢云书稍稍一怔。“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想起多年前的邂逅,重重叠叠的回忆浮上心头,漾起轻浅的笑。 “………她不姓君,我也不姓谢………” 那时,真没想到能有今天的日子……… 天山上的………四使。 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在西域竟是弹指杀伐喋血万里,三哥都在翼下听凭驱策,青岚的敬畏惧戒原出自于此,这样的人……… “四弟。” 谢飞澜蓦然回神,谢云书轻笑举杯,“此番多亏了你,否则南闽情势曲折,民风粗悍,真不知从何下手。” “三哥说哪里话,都是自家兄弟。”爽朗一笑,谢飞澜满饮而尽,顺手倒了一杯遥祝长兄。“大哥最是辛苦,难得有机会兄弟团聚,必得多喝几杯。” 谢曲衡返家最迟,犹带风尘之色,面上却是轻松愉悦。 “总算是完成老三一桩心事,不然他天天悬念,看着都烦。正好琼海派在扬州自曝形踪,也算全面了结。” “让大哥费力了。”谢云书敬了一杯,亲厚之情流露无遗。“也谢谢二哥在家里照拂,不然她的病我真放不下。” 谢景泽微笑着受了一杯。 “罢了。”谢曲衡叹了一声。“既娶了人家,怎么做都是份内的事,用点心也是应该的,何况此事对老四也颇有助益。” “君随玉对这个半路找回来的妹妹可真上心。”谢飞澜不自觉带上了微讽。 谢云书一笑,青岚感叹。 “那可不是,四哥有机会到夜阁转一圈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