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的孤独-2

他出的第一个谜语是：道士两点泪，和尚倒戴巾，本是平常字，难道众文人。提示是能连成一个词。我猜了半天没猜出。“这两个字就是‘平常’，其实迷面上已经告给你了。”他说。“蒙哄人蒙哄人。”我喊冤，我很后悔为什么不从迷面上找找呢？“第二个是，”他说，“二龙分守，一现一隐。打两个字。也能连成词。”我白废了半天脑子，又没猜出。“这两个字是‘宠辱’。”他说。随后又给作了解释，为什么是“宠辱”这两个字。“宠辱算个什么词呢？”我想钻个空子，说明他这题出的有毛病。“‘把酒临风，宠辱皆忘’。你没听过？”“刁难人刁难人。”我又喊冤。“唱吧。”他说。“不算不算，”我耍赖，“尽叫人猜字，换个日用品。”“一言为定啦，再不能悔口。”他说。“算话！”我痛快的应承。我觉出日用品好猜。他说的第三个谜语是：看着有节，摸着没节，两头发冷，中间发热。打一日用品。结果，我把家里能想到的日用品都说了个遍，仍没猜住。我问说我家有没有，他说有。我问说您家有没有，他说有。我问说这间房有没有，他说有。我问说在不在明处能不能看见，他说在明处能看见。我说：“好！”结果呢，白好了半天。我又把前头没说过的这阵子又看到的，不管是不是日用品的，花盆啦医书啦逮住什么说什么，仍不对。我怀疑他在耍笑我逗我玩儿呢。我说我不猜了，您说谜底吧，但您欺哄我可不行。师父说：“你别的都挨个儿说了，为啥单单把那个空过呢？”我问：“啥？”他说：“日历牌。”“咋是日历牌？咋就看上有节摸上没节？”“日历牌上面写着五一节国庆节，你只能用眼睛看见，你能摸见？”“咋就两头发冷中间发热？”“你翻翻看哇。所有的日历牌上下两头都是冷天气，中间都是热天儿。”我不问了。这三个谜语真服了我。后来我拿到学校让老师猜也都猜不住。再让人家说第四个就有点太赖皮了。况且我相信，再出十个我也猜不住。没办法，唱就唱吧。再说我也该给师父唱一个了。这晚，我们玩得真高兴。第二个星期六回城的路上我想，师父准定又在大门洞手搭凉篷瞭望我，可我拐进巷口看见的却只有那两只永不知疲倦的狮子。没有师父。一进门我妈就告诉我说，师父发高烧好几天了，一直退不下去。我赶忙返进后院，轻轻拉开风门。一反往常，首先钻进我鼻孔的不是那种熟悉的檀香味儿，而是股刺鼻刺鼻的煎草药味道。善缘师父面朝天躺在炕上，额头搭着湿毛贴连眼睛也一块儿遮住了。坐炕沿边的方悦悄声跟我说师父他每天问是星期几，刚才还问了好几回招人回了没。我的心不由地一震。师父他病成这样了，还惦记着我。屋里静悄悄的，能听见善缘师父急促的喘息声。随着呼吸，他的胸腹在快速地一起一伏。隔了一会儿，他的身子微微动了动，问说几点了，去看看招人回来没，路上别出了事儿。方悦对我偷笑对我摆手，叫我别做声。他还想听听他三爷说什么。我可忍不住了，扑上前说：“师父，我在这儿。”他一下把毛巾拉开，手伸给我。真烫。我说师父你住医院吧，他摇头。方悦说他就吃自己开方抓的药。我这才想起他从来不相信西医。“吃啥药也不行了。我是快不行了。”师父说。“不是的。您吓唬人。”我说。“昨夜我听见猫头鹰在房顶上叫。”“不，那是讲迷信的说法。”“我虽信奉佛祖，但并不讲迷信。”听他这么说，方悦“扑哧”地笑出声，但又马上用手捂住嘴。我没笑，我心里难受，我笑不出。师父缓了口气说：“人在病死之前，体内有的地方已经坏死，发散出一种腐味。猫头鹰对这种气味很敏感，它就会寻着味道飞来。好多人死之前，都会招引来猫头鹰。”他说的是不是有科学道理，他昨夜听到的是不是猫头鹰的叫声，这我不知道。但这是我有点害怕。我怕他真的死了。我赶快转开话茬儿说：“师父，您不是最好喝我拌的面疙瘩汤？我给做去。”面疙瘩汤做好了。我亲手一勺一勺喂他。乘他不注意，把从家取来的阿斯匹林药面儿也喂进他嘴里。吃完饭，他有了点儿精神，说话声音也响亮了点。他让方悦把半八仙桌上的那两个红漆匣拿在他跟前。他说装钱的这个方悦你拿走。另一个招人你留下。“不不不！”我连声说。我很害怕。我觉得他这是真要死的做法。我转身跑走了，跑回家就哇的放声哭出来。第二天是星期日，一连三顿饭都是拌疙瘩汤。还是我喂他。按我妈的吩咐，早饭和晚饭都给他偷偷喂了阿斯匹林药面儿。当我在又一个星期六急急地赶回城里，我远远就看见，善缘师父又和那两只忠实的狮子站在一起，欢迎我的回来。没等我进院他就说，托你小鬼的福，猫头鹰和我开了个大玩笑。这一定是方悦给告的密。善缘师父的炕头摞着好些古代的诗呀词呀这类的厚本子。我看不懂，有时候他就给我讲。我记住的好些别人没听过的诗句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比如，“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逛”，“朝钟暮鼓不到耳，明月孤云挂长情”，人们都不知道它们的出处。一定是受了善缘师父的影响，进入初中后我也好翻看古诗古词之类的书，常跟校图书馆借着看。我发现古代文人雅士们大都有个字什么号什么的叫法。我也就模仿古人，来了个“姓曹名乃谦字楚函号$2居士”这样一长串称呼。还用毛笔蘸上我妈刷锅台的白浆，把这一长串字写在了这一进月亮门洞那儿的“流芳百世”石碑上。善缘正好过来了，站在碑前看。我也正是为了叫他看，才写在那儿的。我偷偷观察他的表情，见他笑笑的，我很得意。他看完先夸我的毛笔字大有长进，后问我这是谁给你取的。我说是我自个儿瞎取着玩儿。我这是在假装谦虚。“楚函。嗯，有文采。曲一日。嗯，折得好，但有点不妥。”“哪个？不妥。”我正飘飘然着，他说不妥。我就很不服气地问。“这文人大凡称居士的，都以地名叫起。李白幼时居住青莲乡，后来就自称‘青莲居士’，白居易曾在香山筑石楼，就自称‘香$2居士’，苏轼谪居在苏州东坡，自称‘$2居士’。”这些我都不知道。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善缘用厚嘴唇笑了笑说：“招人你想称号的话，我看叫‘泥洹居士’就很好。”我问说：“咱们的泥洹寺这‘泥洹’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泥洹寺建于清朝康熙二年。泥洹嘛，就是苦海彼岸的极乐净土。那儿可是个无忧无虑、无烦无恼的好地方。”说这句的时候，他把头抬起，瞭着遥远的西方。神情专注，就好像他已经看到了那个令人向往的泥洹之乡。这件事之后没过多少日子，史无前例的造反有理运动开始了。四海翻腾，五洲震荡。中国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灾难开始了。因我妈不放心调到外地工作的我爹爹，探望他去了。家里没人。那天下午，我和红卫兵战友们到口泉镇造完四旧的反，又返到学校，疲乏地躺在床上。突然，我觉得心慌，一阵一阵的，就像有次多喝了咳嗽药那样。怎么了？冷静下来我猛地意识到，该不是善缘师父出了事儿？我跳下床，蹬着自行车就向城里猛骑。一路上遇见好几批队伍，不知在游斗什么人。进了西门，前面又是一拨儿，挡住了我的去路。十几个红袖章簇拥着一个戴锥形白纸帽的人。那纸帽有三尺多高，像个喊话的喇叭。上面标语似的写着黑字。白纸帽人一手提锣一手拿锤，脸上被涂抹着锅底黑。身上穿着花衣服。脖子上拴着绳子，由一个红袖章牵着。那绳子绷得紧紧的，像是在生拉硬扯着一头走不动的绵羊。白纸帽人喊一声敲一下锣。“我是黑帮——”“嘡……”“我是地富反坏右——”“嘡……”“我是苏修特务——”“嘡……”“我是牛鬼蛇神——”“嘡……”“我是蒋匪特务——”“嘡……”那人的嗓子沙哑，都快喊不出声了。这个戴白纸帽的人正是善缘师父。可我当时却没认出也没听出是他。我绕开人群，拐进我们巷。糟了！我的心“圪噔噔噔……”猛烈地跳。我远远瞭见那两只狮子都滚躺在地下。我冲后院“师父！师父！”大声呼叫，回答我的只是那些叽叽喳喳的雀儿们。后院里所有的匾，都摔在了地下，都被砸成好几块。南大殿佛像的头都被打下来了。有的摔裂了，有的眼睛不在了，光剩下两个坑儿。佛堂里的神圣们都被推下了佛台。木鱼被砸扁了铜磬被砸破了。帷幔和莲幡被撕成一条一条的。卧室里的围棋子、象棋砣儿，还有念珠撒得满地都是。大肚弥勒佛挂幅被揪在地下，撕成两片，大肚佛虽然仍是大张着嘴，但那样子已不再是笑，而是冲天呼喊嚎哭。听得前院有骚动声，我就往外跑。红袖章们拉拉拽拽把善缘师父从大门外拖进院，“嗵”地扔倒在地上。这时候我才认出了他。他身上的花衣服破了，鞋不知丢在了什么地方。因为有铁丝连着，白纸帽还托在脖子上。光头顶有处伤口渗着血，血和汗水泪水混在一起，把脸上的锅底黑刮得一道一道的。师父他闭着眼，脸贴在砖地上急急地喘着粗气。我的心一阵紧缩。我的血在往上涌。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我的上牙咬着下嘴唇。我的眼在冒火。我想冲上前。我想冲上前扶起他老人家。我想冲上前扶起他老人家对他说：“师父，别怕！有招人在，谁欺负你，我宰了他！”然而，我最终没那样去做。没有扶他，没有杀人，却是急转身退出人群，返回自己家，扑在炕上拉下被子蒙住头哭了，哭着，哭着。天不知在啥时候黑下来了。外面也没有了喊喝声和嘈杂声。死一般的寂静。师父呢？院里没有。跑进他家，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我模模糊糊看见他趴在堂屋的地上。死了？我的心“突突突突”快速地跳。喊了声师父就一下扑倒在他身上，放开嗓子嚎哭起来。哭着哭着，觉出师父的手放在我的头上。“师父您还活着？”我就哭就说。“没见到你，师父怎能，忍心离去。”听到他这句带着哭腔的话，我哭得更厉害了。“好孩子，别哭，去给师父，拉灯。”我这才放低哭声，一下一下抽泣着把灯给拉着。给他解开还连在脖子上的破纸帽。把他扶在炕上。把破花衣帮他脱下来，给他洗干净脸和手。我从家寻出半管青霉素眼药膏给他抹在头顶和脸上的伤口处。我问他疼不，他说好呢。咋会不疼呢？他越说好呢，我越伤心。我说：“师父您饿不，我给做拌疙瘩汤。”他说：“不饿。噢。做哇。”当用小勺喂他拌汤前，我望着他的眼睛恳求说：“师父，您先吃这个。”我伸展平手，是两颗西药，去痛片。“吃。我吃。我吃。”他断断续续说着，一句比一句更响亮。他把两颗去痛片一下放进嘴里，狠劲地咯嘣咯嘣嚼。同时眼里滚出两行大颗的泪珠珠。“师父，您别哭。您一哭，我又想哭。”我说。其实，咸涩的泪水早已滚进我的嘴。怕影响他吃饭，我竭力克制住没哭出声来。吃完饭，我央求他到我家去睡。他坚决不去。他说怕叫那伙红卫兵知道了，知道了对他也不好对我也不好。他看了眼我胳膊上的红袖章说：“你想想，要知道能轻饶了我？不仅不能到你那儿，你明天一大早就赶快离开这个院。想看师父，天黑，再，回来。”他的眼里又流下了泪。我也流着泪，顺从地点着头。我说：“明儿早上和中午，您都要吃去痛片，晚上我就回来看您。”分手前，我给他铺好被褥，给他把夜壶提进来，又把多半瓶去痛片留给他，我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他，返到前院。半夜里，迷迷糊糊地觉出有人摇我。后来又听到了声音。“招人。招人你醒醒，招人。”我睁开眼，是师父。他不知在啥时候进了我家，并把灯也给拉着了。他两手捧着一掬东西。“招人，这是半串念珠。红漆匣让他们给没收走了。这是师父平素用的那串。让他们给揪断了，珠珠都撒没了。刚才我捡了些串起来。你喜爱它。你收下哇。”我扒起看看，末梢的那颗黄珠珠在。我接过就放进被窝里。师父笑笑，拉灭灯走了。我想起这是那晚他露出的头一次笑容。不一会儿，他又进来给拉着了灯说，红卫兵把南大殿你的书箱给翻烂了，我一个人搬不动，咱们两个抬去，还抬回你家哇。我说别了，就那儿吧。翻烂翻烂去。我还说我瞌睡的可厉害呢。他说那你睡哇睡哇，就走了。不知道又隔了多长时间，善缘师父又把我给摇醒了。白天我们造反造得很疲劳，又加上睡得迟，我实在是瞌睡的连眼皮也不想睁。师父这又来做啥？我迷瞪着眼看他。他面色严峻，神情庄重，说：“招人，你也是红卫兵，你说说师父我是不是牛鬼蛇神。”我摇头说：“不是。”“不是？”“不是。师父是大好人。”“你说我是大好人？”“大大的好人。”“你睡哇。”他一低头，用烫热的厚嘴唇碰了下我的额头，拉灭灯就走了。第二日我醒来，天早亮了。但估计还不是红卫兵造反的时候，进了后院也不会连累了他。我想给师父做碗拌疙瘩汤再返校。可他家窗帘紧闭，推推门也推不开。他太累了。让他睡吧。等黑夜回来再说。我就骑车返到学校。吃午饭时，鼻涕棒儿急急向我走来，惊惊咋咋地问我：“你知道不？你们院儿和尚畏罪自杀了。”“啊？！”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响。“刚才我来学校路过你们巷，见巷里好多的人。原来是三中的红卫兵去揪斗善缘和尚叫不应门，用脚踹开一看，和尚吊在佛堂里。兜里还装着个去痛片空药瓶。”我呆愣在那里。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打听着善缘师父的安寝之地。我想在他的坟前烧些纸线烧些香，再供上碗拌疙瘩汤。还要让他看看他留给我的那半串念珠我还保存着，我要将它永远珍藏。但我一直没打听到。我只知道他去了，离开我离开人间去了。可是到了他说的极乐世界泥洹之乡？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地方的话，我相信他准定是去了那里。他向往着那里，他说那里是个无忧无愁无烦无恼的地方。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