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回首已是百年身(上) 记忆中,最初的颜色,就是唐古拉山一整年都绝不了的雪色。 师兄飞卿说,那一年,他下山去淮南,经过如今的辽东城,看见一个孩子落在路边的草丛里,哭的声嘶力竭,渐渐的,连哭声都弱了。 若是他迟些路过,这世上,便不会有萧方这个人。 师兄抱他回唐古拉山,一路上,他都很安静,不哭不闹,饿了,就咿呀几声。很是让人心怜。那年,他也渐渐长成,欲收一个衣钵弟子,却不料带回山去,师傅看他面容清秀,又兼根骨极佳,硬是要了去,自行收在门下。 从此后,徒弟变成了师弟。 师兄说的时候他微笑着听,哪怕师兄说过很多次,每一次重新说起,他都会微侧了脸,作仔细倾听状。 他侧着脸的时候,面庞的弧线很是优雅。于是师兄愣愣的看了一会子,叹息道,“容南,你若是下得山去,定是有无数女子为你倾心。” 那一年,师傅为他取名字。姓萧,名方,字容南。 他的师兄,名字叫做飞卿。而他,叫做容南。 都是极雅致的名字。 所以,他想,师傅,一定不是普通的人。 “师兄又说笑了,”他淡淡道。 少年时,孟则然看过他的手相,叹道,“容南情缘线浅,然人情深,他年若有心系之人,只怕多半错过。” 说这话的时候,孟则然看着东南方向,面上不再有平常的跳脱,神情恻然。 很多年后,萧方知道,那是帝都长安的方向。而他,不经意间,也有了这个习惯,经年看着长安方向。那里,有着他心系的佳人。 可是当时,他动容于师傅少有的神色之时,却对师傅的话不以为意。 他生性淡漠,纵然对师傅,对师兄,也不过是一份淡淡的情谊。 “容南长于情,而伤于情。”这是孟则然对他一生的断语。很多年后,他回望此生,发现,师傅不愧是师傅,一语成谶。 孟则然,定然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那故事被他藏在嬉皮笑脸的跳脱之下,藏的那么深,有时候,连自己都忘记。 而那一年,他的心思被唐古拉山上的雪染白,此后,只着白衣。 六岁那年,吕飞卿又带回来一个男孩子,依旧根骨极佳。这一回,孟则然没有跟他抢。 “我有你和容南,就够了。”孟则然抱着酒,笑嘻嘻道。“你武艺能习得我十成,惜乎不能习医。所以我又选了容南,继承朝天一门的医术。” 只是,孟则然料不到,渐渐的,他对医术的兴趣大过武艺。 “因为,学武要伤人;学医却是为了救人。”面对孟则然的疑问,他这样回答。 孟则然默然了片刻,叹道,“你心性如此,我如何放得下。” 十六岁那年,是大汉景帝中四年,他下山,拾得一个男孩子,和他当年处境相似。只是,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烧的厉害,虽然最后救回,却已经烧坏了脑子。 他怜惜男孩,将他带回,取名弄潮。 此后,相依为命一生。 二十二岁那年,遇到一个女孩子,对他惊为天人。 “哎呀,你记住我的名字。”那个女孩子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我叫做楚平澜。” 很多年后,他记不得她的模样,却因为她的这句话,记住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做平澜。 那之后数年,那个女孩让全天下记得了她,却不是用平澜这个名字。 他记不得她的模样,但想来是很美丽的,似乎依旧能听见她微笑着说,“我是从家中逃出来的。能够遇见你,真好。” 后来,他知道,平澜出生于巫蛊世家。 再后来,他遇见雁声,知道她身份的那一年,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平澜冥冥之中指引他,让他救下雁声,以偿她犯下的过错? 离开长安城的时候,他又想,又或者,平澜不忍他孤寂,指引他找到他今生要守护的那个人? 她纵然是那个男人的娇娇,是全天下的陈娘娘,后来为天下所重的孝武陈皇后。于他而言,都一直是那个最初的女子,唤作雁声。 平澜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有时候会自问,这,是不是就是师傅所说的,他的情缘。那么淡,但闭了眼,心里隐隐有着牵念。就如同,他待师傅和师兄。 可是,他还没看清自己的心,平澜就离开了他,不知所踪。 若干年后,他从唐古拉山到长安,意外的在市首看见了她。 那时候,她的名字,叫做楚服。 “你不用救我呢。”她微笑道,“是我做错了。我害惨了陈皇后。” 那个女子,虽然骄纵,但是对陛下那么痴心,应该得到善报的。 只是,为什么明知是错,还那么义无反顾的去做? 元光五年,陈皇后因巫蛊事,罢黜居长门宫。楚服枭首于市首。 而他无能为力。 平澜的弟弟因此恨他,恨他明明是姐姐的心系之人,却在平澜死时,没有出手相救。 可是当时,平澜一心求死。 他一直不清楚当时内幕。后来,遇到雁声,也没有弄清楚。然而事情过去了,于谁,都是伤痛,他挽不回平澜,便一心护住雁声,盼她后半生不受伤害。 后来,才发现,这世上,最能护她的,不是他。 楚飞轩恨的不止是他,还有刘彻,还有雁声,还有陌儿早早。 当年由他一手接生下来的兄妹,渐渐走向了天下最尊贵的位置。 而他,愕然过后,便是失落。失落中才明了,真正的情缘,并不是那种淡到非要用尽心思才能抓住的牵念,并不是见了面才会想要扶一把,却在一个转身后彼此不再想起的滋味。而是,要她时时刻刻安好,若不能,就用尽全力挡住向她而来的风暴。 好在,她没有风暴要承受。 又或者,她的那场风暴才是那个有资格拥抱她的人。 而他,在这种资格之前,黯然失色。 她是他的孝武陈皇后,她是他的雁儿。 那一年,他在长安城郊救起的那个女子,初醒时,抬起眉,面色苍白,唯双眸璨若晨星。 那是在不像一双曾嫁为人妇,为爱所苦的眸子。 事实上,她却是那个天下皆知,退居长门,命运悲苦的陈皇后。 最初知道的时候,他为她心疼不已,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子,怎么竟不被珍惜,生生糟践到这个地步? 她身份尊贵,是文皇帝的外孙,景皇帝的甥女,武皇帝的妻子。 初遇的时候,她费尽心思为他煮出一壶新茶。茶色新绿,如春天杨柳枝头最青最亮的那一抹。 她说,这茶名,叫做明前雨后。 很好听的名字,仿若雨后的茶树。 她怀着两个孩子,却不肯安生,折腾着衣坊,茶楼,偏偏都做的有声有色。只是面色渐渐憔悴。他看着不忍,终于制止了她,强迫她在家养胎。 她不愿意提孩子的父亲。那时候,他想,也好,朝天门的萧容南,一个徒弟总是养的起的。见弃到这种地步,总是伤透了心,不如不提,不如忘却。 可是,那个人身份至尊,容不得他们说忘却。 闲来无事的时候,雁儿会弹琵琶,她的琵琶弹的不是特别动听,胜在曲调新奇。其实,于他而言,只要不是特别不入耳,他就可以含笑听一整日。 何况,弹的那个人是她。 曲子或欢快,或哀伤,总有些缠绵的情思。只是,那情思,是浮的。 他听得懂,她并没有什么心上人。 再后来,便是石破天惊。 朝天门的萧方,再惊才绝艳,总是大汉的子民。皇帝见宣,不得不去。 宣室殿里,他见到那个大汉皇朝最尊贵的人。一身黑锦冠服,气势尊贵,神为之夺。 平心而论,刘彻的容颜称的上俊朗。虽然,他的眉斜飞扬,如出鞘的剑,虽然,他的唇极薄。 正是这个人,下令将平澜枭首。这个人,将雁声废黜长门宫。 他生命中刻下印记的两个女子,都被其所伤,一伤了心,一丢了命。 只是,他淡淡的看着他,竟抬不起什么怨恨心思。 是他的心性太好,还是,他看的穿,这个人虽然天下至尊,却很寂寞,渐渐走向了独夫的道路。 能够狠心将爱自己的人最无情的伤害,不留丝毫退路。那时候,他也许并不知道,此生,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来挽回那段他曾经弃如敝履的情感。 雁声虽然离开了长安,他却不想离开。他想留在这个地方,看他,与雁声,与刘彻,这一生,终究怎么走。 元朔六年末,雁声为了飞月长公主,结束了逃亡生涯,返回长门宫。 又或者,这只是一场对命运的面对? 于很多人而言,孝武陈皇后流落在外的那些年,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场脱轨。一切被修复,了无痕迹。但是于他,那是一段生命历程的结束。 他此生最心系的那个女子,自此归了别人。 那么,对雁声自己呢? 他知道,当时,雁声是不情愿的。 她费尽心思调的安息香,宁神静心。 那时候他哑然失笑,雁声雁声,你既已嫁作人妇多年,何能如此天真? 元狩元年新年,皇帝携尹婕妤往上林苑冬狩。 而雁声,在私下调制避孕药物。 一切如同意料般发展,顺着命运的方向向前走,如淌过一条清浅的河。 后来,她与刘彻渐渐收敛浑身的刺,倒也可以做出彼此相安的模样。 只是,每次见他,会微笑着唤,“哎呀,师傅。”然后,慢慢的地下头去,沉默的有如一抹风景。 谁都不快乐。 而,谁都不能喊停。 《回首已是百年身》,此文成于今日凌晨三点到四点。明明脑子里极困,想不清楚东西,偏偏手下键盘敲的行云流水,堪称文不加点。 算起来,我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一共码了一万字左右。于我实在是个破纪录。 再话说回来,我似乎没有存稿的命。手上有了好东西,就想发上来。我妈妈就说我这样的性子,以后一定留不住钱。 哈哈。 今天看了看,行文是有点混乱,但情思在里面了。 那就发出来吧。我也不想修改了。 看在我难得这么勤奋的份上,眨着星星眼,喊,翠花,上月票。 这个,此文的下篇,等哪天,我心情好了,继续码。 番外 刘郎已隔蓬山远(10月14日完稿)) 她想,如果在生的时候,听了这样的诗,她是会哭的。 蓬山,有多么多么多么远? 是不是,如她与她的刘郎,明明走在未央宫的长廊间,抬眉得见。心却早荒芜成一片空城,陌生的仿佛,从来没有过,少年时的幸福时光。 所谓咫尺,有时候也是天涯的距离。 而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亦不是阴阳。是爱了却渐渐陌生,到最后,终至成仇。 而如今,她在这九万里深尺的地府幽冥,仰望着他与她的故事,幽冥那么冷,那么寂寞,寂寞的,连眼泪的掉不下来。 开头是,他与她。 结束时,他与她。 而她,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路人,侵袭过他们的故事,到最后,退出他们的故事。而他们的故事,依旧幕起,上演,高潮,余韵悠悠。到了落幕,亦与她无关。 元狩元年,卫子夫自缢于椒房殿,以妃礼,葬于陵园。 至死,她的刘郎,都没有来见她。 枉死的魂魄不得投胎,而她在这枉死城游荡经年,为的,不过是等,那一日,她的刘郎到来,在他饮下孟婆汤之前,亲口问上一句,曾经,他有没有爱过她? 不过,如此。 ********************************** 还是景皇帝在位的时候,她出生于平阳侯府的奴仆房中。“这么美,”母亲叹道,“比我还要美丽。” 再美丽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个奴仆。 少年的时候,她也曾听说,在遥远的帝都长安,被立为皇太子的少年曾微笑着对她的表姐承诺,“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 金屋藏娇呢,多么美丽的传说。 那时候,她也曾感慨那个幸福的女子,全然不知,在将来的日子里,她会是那个打破“金屋藏娇”美丽传说的人。 命运在暗处窥视,笑的幽微。 那一年,金枝玉叶的平阳公主下嫁平阳侯曹寿。从金碧辉煌的车中款款走下的女子,美丽的像是天上的仙女,那么高贵,那么华美。 而平阳长公主刘婧,便是那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那个人。 那一年,她年纪尚幼。 平阳侯府的女主人在某一天看见她,眼睛亮了一亮,“倒是个美人胚子。” 刘婧道。 于是,很快,她不再作那些低等的活计。平阳公主将那调入内院,训练歌舞。 “子夫可不要负我的期望啊。”公主微笑着道,眼神难解。 什么样的期望呢?她不懂。那时候,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心中的天地很小,只要家人平安温饱。 第二年,她的二姐卫少儿正和平阳县的小吏霍打的火热,生下了一个男孩,霍却不能够迎娶她。 他已有妻室。 卫少儿抱着孩子偷偷流泪,拉着她的手道,“三妹,不要再走姐姐和娘亲的老路。” 那时候,她的容颜愈发娇美,歌舞也渐渐精湛,美丽的连自家姐姐也叹服。 “二姐放心。”她微笑的安抚着小外甥。练了一年歌舞,心气渐渐高起来。断不肯再做那与人私通的贱婢,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可是,又能如何呢? 依旧茫然。 年底,景皇帝大丧,公主撺掇着候爷,举家迁往长安。 新帝继位,年号建元,金屋藏娇的太子妃,立为中宫。而平阳公主,也进阶成为平阳长公主。 陛下念着姐弟之情,默许了姐姐姐夫一家留居长安。 如此繁华的长安。 渐渐有些了悟,长公主,从很早就训练着她们这些歌姬舞姬,定有所图。 纵然那时,依然不敢想的太深远。 她纵然衣裳华丽,容颜娇美,依旧不过是一个歌姬,见了人,轻轻低下头去,我见犹怜。 走在小溪旁的人,望着远远的山就觉得很高了。如何,敢做梦飞上云端? 命运慷慨或是残酷的为她开了一道门,茫然的走进去,何去何从,自己丝毫不能做主。 她素知陛下与长公主乃一母所生,极是亲厚。那一日,陛下来访平阳侯府,长公主遣了数个美人伺候,陛下都言笑晏晏,看不上眼。 长公主的贴身侍女阿兰吩咐道,“子夫,你去堂上献歌吧。” 仿佛天上掉下来的机缘,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武人们唱,学得千金艺,卖得王侯家。而我有无双颜,要卖与的,却是帝王。 那时候,陛下还很年少,她,也很年少。年少的,对爱情充满幻想;对前程一往无惧。 堂上坐的帝王,眉如剑,唇很薄,俊朗至极。 那时候,他还不得志,所以,眉间有着一抹忧郁。 那是天下的至尊啊,她仿如跌在泥里,仰望天边的云。还未展喉,心已经融了。 如何唱,如何舞,都已经忘记。只记得,上首座上,他抬眉,饮下杯酒,望着她,眸底微微的一丝惊艳。 她伺候他更衣,他摘去了她的发簪,赞道,“美哉秀髻!” 仿如一梦。 她随着这个男人回了未央宫。她一直知道,大汉朝如今的皇帝,名讳为刘彻。只是今后,这个名字于她,除了尊崇,有了更深的意义。 然后,她看见了她。 宫人在御车前禀报,“皇后娘娘等陛下回来多时了。” 御车里沉默了片刻,传来了陛下的声音,“是么?” 她站在御车的最后,听方才那近到咫尺的声音,远的像在天之涯。 “阿娇姐,”陛下下得车来,微笑唤道,“外面风大,你怎好在此?” 那个女子嫣然回过头来,微微仰着头道,“你又不在宫中,我想你了啊。算算时辰,你该回来了。便在这里等了。” 那是她平生见过最尊贵的女子,见了陛下,也不曾俯首帖耳半点,微笑着你呀我呀,仿佛那只是她的夫君。 到后来,她登上与她一样的高位,却始终没有她的气势。 到最后,方明白,卫子夫是刘彻的皇后,陈阿娇却是刘彻的妻子。 那时候,陈阿娇也是极年少的,那么美,不同于她的美丽,陈阿娇的美丽,是高贵的。谁都不能否认,她的美丽。 有了一个那么美丽的皇后,她,理所当然的,被摒弃,入宫为奴。 只是不甘心啊,委身于帝王,不是为了重操为奴为婢的日子。 她听着宫人们说,陛下与皇后多么的恩爱,少有的帝后情深。 那么她呢?她卫子夫算什么? 一年后,未央宫遣归年老宫女,她渐渐心灰,抱着不成功就成仁的心思,费尽了周折,到陛下眼前,跪求他放她离去。 见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忍不住,泪流满面。 于是重获宠幸。 这一回,皇后娘娘无法容忍。 那么高贵的女子,如何能够忍受,与一个身份下贱的歌姬共同分享夫君。 只是,她渐渐有了身孕。 陛下践位至尊至今,专宠皇后,膝下犹虚。皇嗣极其重要。皇后娘娘不管不顾,她只要她的夫君,不肯睁眼看一看,天已变,人非昨。 那时候,她以为,陈阿娇之所以输,是因为,九五之尊的陛下,不可能,永远守着她一个。后来却悲凉的发现,这世上原没有什么绝对的不可能。 那么,当初,谁对谁错,已经不那么分明。 同样钟爱陛下的淮南翁主刘陵,联合她,利用楚服的家人,逼着楚服,最终陷皇后娘娘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冷眼跟在刘陵身后,慢慢想,她又何苦?纵然斗倒了一个陈阿娇,刘彻,依然不可能是她的。 为谁辛苦为谁忙? 所以,子夫,你要记住。她对自己说,那些陷在爱情里的女子何其愚蠢,有朝一日,你不要像她们一样。 可是,到了很久以后,那个女子归来,她才悲哀的发现,有些事,不是一直告诫着自己,就能够不发生的。 那些年,她坐在那个帝王身边,母仪天下,冷静的看着大汉帝国一日一日的强盛,时日慢慢的,慢慢的,将一颗芳心托付。 为什么要爱呢? 是因为他太绝情,还是因为,时日太无聊? 天上地下,无人能答。 然而一缕情思,毕竟去了。 她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忽略了,冷眼看在一边的陛下。 拟好废后旨意的那日,陛下来到她殿上,用了膳,温存过,看着她娇美的容颜,忽然冷笑道,“朕倒是没看出来,卿倒是心狠手辣的女子。” 惊的一身冷汗都坠下来。 那是大汉皇朝的皇帝,天下都在他手中,到后来,她才想明白,她自以为得计,不过是因为陛下默许了一切发生。 那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表姐,他曾承诺要爱重娇宠的女子,世人称颂琴瑟相和的帝后。 他却冷眼看着她,慢慢的走向深渊。 然后,亲手把她推下去。 她一直以为自己比陈阿娇看的清,枕边人如何的无情。却不料,他不是无情,而是绝情。 从那日开始,她学着,按他的心思做事。 他却已经渐渐疏远她。 若不是因为怀了诸邑,只怕,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一个皇后,叫做卫子夫。 那时候,他虽后宫三千,一直以来,有生育的,却只有她。 后来,幼弟卫青渐渐崛起。 后来,她终于诞下了陛下的长子刘据,进为皇后。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在遥远的唐古拉山,刘陌与刘初已经开始呀呀学语。 从歌姬到皇后,那样奇迹的传奇,淹没了金屋藏娇的故事。 而她,也渐渐忘记了,幼时曾倾慕过的,那则美丽神话。 直到元朔六年,那个被遗忘以久的名字再度被提起。伴随那个名字归来的,还有一个极似她母亲模样的公主,名讳为初。 那个女孩子说,这个字,来自于一句美丽的诗,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听见的时候她哑然失笑,人生若只如他们的初见,那,她卫子夫会在哪里? 又或者,人生若只如她卫子夫与陛下的初见,这世上,又何必有一个陈阿娇? 都是悖论。 也许,人生都是一场最盛大的悖论。 只是,那一刹那,心隐隐的疼。 却原来,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去爱。到头来,还是爱了。 一晃眼,从建元二年到元朔六年,已是十多年。而那么漫长的岁月,爱意一点点的滋长,醒悟的时候,连自己都无法抹掉。 也就注定,一生痛苦,死亦不能休。 陛下赐那个女孩封号悦宁,住昭阳殿。 悦宁悦宁,愉悦安宁。在这未央宫里,谁又能真正愉悦安宁? 人前人后,那个女孩都不讳言对自己母亲的思念。她说,我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 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她慢慢忆起记忆中的那个女子,芙蓉如面柳如眉,当然是极美的了,只是那么骄纵任性,想要违心说出一个好字来,当真是有些难呢。 而陛下,不正是被她的骄纵任性,一步步逼的,离开了她么? 而在外流落了这么些年,她的脾气,大约也渐渐被磨掉了吧?毕竟,出了这座长安城,还有谁个人愿意,无限制的容忍她的骄纵脾性呢? 只是,失了那烈焰一样骄纵脾性的陈阿娇,还是记忆中的那个陈阿娇么? 她渐渐的,想不分明。 私心里,陈阿娇这个名字,就当和那个骄纵任性的女子和在一起的。就如同一只挺着脊梁的凤凰,骄傲的在火焰里飞,浴着火也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终至成灰。 纵然是与她为敌的女子,她也不得不承认,那样子辉煌的覆灭,是极美的。 美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无情的冷眼,看到最后。 所以,她的刘郎,是多么的无情。 可是她真的有些恨了,一样为女子,一样为皇后,为什么,陈阿娇就可以活得那么率性,那么挥洒,而她,却在这繁华的未央宫中一日日沉默下去,薄到最后,像夜里椒房殿扬起的纱幕,美丽的剪影,却渐渐的,没有了生气。 生下了据儿后,陛下便慢慢淡薄了她。 她想,他终究只是想要一个子嗣吧。 而她帮他实现了这个想望,所以他让她坐上这未央宫最高贵而最冷漠的后位,慢慢的,慢慢的,煎熬生命。而那煎熬都是欢欣的。毕竟世人谁不仰望,未央宫里那尊崇的位置,他们说,那代表着,母仪天下。其实,只有坐在上面的人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悲欣交集的滋味。 她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后位,却渐渐的,失去了夫君的爱宠。而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在未央宫里争夺此位的女子,都如她这般。 再尊崇的女子,终究还是个女子。 而哪个女子,不期盼着,有一个疼爱自己的良人? 未央宫里的宫人,不再说起从前的陈皇后。如今,她们说的是,椒房殿里的卫皇后。 “卫皇后为人和善,昨日里我在御花园里做事,卫皇后经过,还对我笑了一笑呢?” “卫皇后真幸运呢。听说,她本来,只是平阳侯府的一个歌姬。” “是呢。从前的陈皇后,论身份,再高贵不过了吧?还不是输给了一个歌姬。可见……” …… 所以,生男无喜,生女无怒,君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初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她哑然失笑,那些人,只看到表面的光鲜,却看不见,皮肤底下的一片泥泞。 她一直想,若没有据儿,没有青弟,没有去病,她卫子夫,在她的刘郎心里,到底算什么呢? 而那个女孩说了半年,刘郎也听了半年。 渐渐的,便真的当,那个女子是很好很好的了吧。 往日里,她的骄纵任性刺出来他的伤,渐渐的,痊愈在时间里。忆起来,全都是好处。 每一个男人,生命里都有一支红玫瑰和一支白玫瑰。 白玫瑰是温柔。 红玫瑰是热烈。 他离的那支红玫瑰久了,就渐渐的,将她看成了胸前的一抹朱砂痣,悬在心头,除非得到,再不能休。 那时候,她就已经窥见了之后十年的故事。只是,猜不到结局。 她更猜不透的是,她的刘郎的心。 若真要无情,就无情到底罢,为何,渐渐的,竟真似有了情。 而那情,竟归了别人。 让她午夜梦回,如何不痛? ********************************** 她一直以为,她的据儿,是她最后的依靠,坚不可摧。却不料,到了最后,失败,自缢,亦是为他。 人生悖论,不过如此。 元朔二年,她产下据儿,进为皇后。 元朔五年,王沁馨生皇二子刘闳,一时恩宠隆重。据儿不再是他唯一的儿子。 元朔六年,悦宁公主刘初回宫。 元朔六年末,陈阿娇带着刘陌回宫。 他们说,皇长子生的真是像陛下呢。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唇。 到最后,最像她的刘郎的,还是她的儿子。 而她的据儿,相貌一半随刘郎,一半随她,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想来,就有些怨了。 陛下让陈阿娇归长门。 二姐安慰她,这样不好么?说明陛下并不看重她,长门,可是冷宫呢。 她淡淡微笑,二姐真是天真。 长门,亦是她这个皇后无力管辖到的地方。 她可以渐渐窥的破,陛下对陈阿娇的维护之心。 细想来,真是不公平啊。她在这未央宫住了十余年,依旧有些格格不入,亦不入太后的眼。若不是因了据儿,只怕连如今这般不咸不淡的局面都维持不下来。而陈阿娇甫一归来,不要说她的母亲馆陶大长公主,连王太后都另眼相待。 而她的刘郎,不也待她更重一些么? 他们特意将她与她隔离起来。而她与她彼此也有默契,两不相见。 相见,就是尴尬。 只是又慢慢听人说,那个女子,竟是很漂亮很漂亮,岁月都厚待她,不在她面上刻下风霜。 只听说,那个女子风华卓然,安静宁馨。 真的不像她了。不像记忆中那个热烈骄傲的女子。 连她都忍不住好奇,生命中流失的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将那个热烈骄傲的女子,改造成如今模样? 陛下回宫后,第一次去见了她,不欢而散。 她偷偷出宫,被抓个正着,为了长门宫的宫女,只得去宣室殿求情。然后,陛下宽赦了他们,还同意了让她出宫。 馆陶大长公主大寿,她出宫祝寿,陛下也去了,出了酒疹,是她在照料。 元狩元年除夕,陛下宿在长门,清晨,不欢而散。 她知道她不能怨,不该怨,可是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在牵扯着她的心魂。不觉得疼但持久,慢慢的,便成了她的心患。 她好想闭了眼,遮了耳,方可不去看,不去听,可是自有人来报,来说,而她不得不端了笑脸,强迫自己去听。 她知道,陛下看重陈阿娇,不允许她去动她。这些年,她坐在皇后位上,谨记当年的教训,一直依着他的意思行事,使后宫不乱,使他能够安心国事,一直做的很好。 因此,陛下才能容忍,她在这个位子上,坐了这么多年。 可是,他不知道,她微笑着看着他来往于未央宫里每一座宫殿,面上一片温雅笑容,底下却是见不得人的痛。 若可以,谁个女人真能忍受,与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除非她半点不爱他。 而她爱他,所以她注定伤痛。 陈阿娇归来之前,她以为,她可以一直这样微笑着,过她的一生,高高在上但寂寞,等待她的刘郎偶尔的到来。 可是,陈阿娇的归来打破了她的以为。 到最后,却原来,她可以忍受她的刘郎和一切其他的女子在一起,却不能容忍,她的刘郎回到陈阿娇身边。 那仿佛,生生的打了她一巴掌。告诉她,你这么多年来自以为是的胜利,都是假的。 而她,从命运里头归来,向她讨要她夺去的一切。 后来她想,也许,在那个时候,她身为女子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她的刘郎,渐渐的,真的爱上那个曾为他抛弃的女子。 那么,当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曾经伤害过她的她,是不是,就,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她与她的相争,其实,有着宿命的味道在里面。 而她毕竟不了解这个归来后的女子,所以设下精巧的局,到最后,才发现,她自己才是陷入局中的人。 而那个女子呢?得了手,却不肯再理会她,一道陛下的旨意,让她归堂邑候府暂居。 而这一个暂居,就是一年。 那一年里,她被软禁在椒房殿,空对着满殿繁华锦绣,心却空落落的没有半点着落。 他们说,陛下常去堂邑候府探那个女子。 他们说,陛下慢慢的减少了流连未央宫各殿妃嫔的次数。 她无声温婉的笑着听他们说这说那,说的时候满面为她不平为她担忧为她同情,听到最后,心就渐渐淡了。 她爱的那个人不曾爱她,那么,她的爱,就渐渐的,渐渐的淡了。 若这爱,只能让她苦,让她痛,她就不要。哪怕牵扯去时疼痛不堪,痛过了,她还有家人要守,还有据儿要护。所以,她没有时间软弱,没有时间悲春伤秋,没有时间,为自己慢慢沉寂的爱,落一滴泪。 元狩二年,长女卫长出嫁。 连女儿都到了嫁人的年纪,她也就渐渐老了。 卫长真的很像她,连伤悲,都学她,氤氲在心里。 卫长喜欢着一个少年,可是那个少年不喜欢她,哪怕,他是她的表哥。 纵然喜欢又如何?那时那日的情景,卫长的婚事,对她极其重要,她容不得那些小儿女心思做主费了她的满盘谋划。 可是做女儿的伤悲了,为娘的心里,还是要痛的。 更痛的是,明知卫长不情愿,她还是选择,将她嫁入李家。 她的一生里,仿佛都在重复,手边做的,和心里想的,一直一直,都不一样。 北方传来消息,去病大胜了。 那可真是个好孩子,意气飞扬的少年,不枉卫长爱他。 其实,卫长的眼光,比她好吧。 卫长不过是爱而不得。 而她呢,爱而成伤。 长信侯柳裔完胜匈奴,带回了陛下和亲匈奴多年的胞姐,南宫长公主刘昙。 而同时,长安城内,王太后,渐渐走向了生命微末的尽头。 却原来,再尊贵的女子,到了死亡逼近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王太后盼望着南宫长公主归来,多年前她送她去匈奴和亲,却又在安逸尊贵的位子上思念了多年,觉得亏欠。那又如何呢?时日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毅然送走自己心爱的女儿。 只为了,成全她自己,和她的儿子。 就如同,生命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借巫蛊一事,构陷陈皇后。 从本质上来说,她和王太后是同一种人。不是没有爱的,只是为了某些比爱更重要的东西,将爱掩埋。 只是,王太后成功了。而她呢,从前,她以为她也成功了。到如今再看,却岌岌如临深渊。 所以,彼此不能亲近。 王太后逝去的那日,她站在长乐宫外,心思居然是极淡的,无喜无悲。 那在尊贵繁华的长乐宫中慢慢逝去的那个女子,是她的刘郎的母亲,她和她,在两座宫殿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到如今,依旧如同陌生人。 她自己的伤悲已经很沉郁,付不出哪怕再多一点,为那个尊荣半世却即将离去的女子。 然而,那个女子,是她的刘郎的娘亲。 那一刻,刘郎是真的伤悲了。刘郎心就算再狠,当母亲去世的时候,他的心,还是有丝丝的软弱。 她跟着他来到灵心殿外。 他们说,她的刘郎,幼时就在这座宫殿长大。 她的刘郎,在这座灵心殿里,悼念他的娘亲。而她,站在殿外,迟疑不敢进。 时日慢慢磨去她的勇气,她已经不复年少时,对前程一往无惧。 世人说,这世上,最清楚帝王心意的,便是伺候在他身边多年的御前总管,杨得意。 那一日,杨得意满宫去寻陈阿娇。 她站在远山亭远远的看,看尹佳萝进去了,被陛下发作拖去掖庭。 最后,进去的是陈阿娇。 而她在亭中等了许久,等到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了,等到站在五月南风天气里,心却冻的清冷,亦不见她出来。 “皇后娘娘,”采青慢慢道,“咱们回去吧。” 她慢慢回过头来,似乎在采青的声音里,听出些不忍来。 无声的笑。 南宫长公主刘昙,自幼与陈阿娇交好,当众于她难堪,不肯待见。 太后去世后,她便是大汉最尊贵的女子。为什么,却比从前,更加如履薄冰? 陛下携南宫长公主与陈阿娇往甘泉宫,归来后,恩爱恒逾。 而她,守着皇后冰冷的宝座,慢慢的,变的淡,变的薄,薄的,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 “母后,”儿女们担忧她,声声唤着她,声音忧虑。 “没事。”她慢慢答道,依然温婉的笑,“我早就看淡了。” 是的,已经看淡。不是她愿意看淡,而是,现实逼她如此,不看淡,又能如何? 阳石嫁了,去病去了。 椒房殿里,一片寂寞。连初年看起来金碧辉煌的檐角,也在岁月剥蚀中,慢慢黯淡下去。 而她,变的越来越谨慎。到如今,只要子女安好,家族平安,她可以,一直这么谨慎下去,过她的一生。 却最终敌不过,上林苑里爆发的风暴。 初听到的时候,她是愕然的。 对家族的忧虑里慢慢升出一丝快意。 陈阿娇,你今生顺风顺水,也有今日么? 失去了那个孩子,你一定会,很痛,很痛吧? 可有我痛? 她试图力挽住卫家衰颓的狂澜。却在深夜独自睡在椒房殿中的时候,忍不住自己的恐惧。 也许,这一次,真的是不行了吧? 当年,她如何对待陈阿娇,到如今,命运便要加倍报应回来。 最先失去的,就是她的长外孙。 然后,是阳石。 到最后,是据儿。 命运若要她步步败退,她亦无可奈何。到如今,她除了那个冰冷的后座,她能够拥有的,只有那些亲人子女了。 而后座,今次之后,怕也是要失去了吧? 这让她,怎,麽,甘,心? 若身后已是万丈深渊,退无可退,她如何还能够,继续后退? 于是,谋反,巫蛊,桩桩件件,接踵而来。 一切尘埃落定之际,她于椒房殿弹琴。 她弹的是汉乐府中的一首《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江水为竭, 冬雷阵阵,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一生于她,不过是一场豪赌。前半生,她赢了,于是步履椒房。后半生,她却输了。于是自缢殒命,以命相偿。 于是还是与君绝了。她的刘郎,是她的君,可是她更宁愿,他只是她的郎。 年少时,她冷眼看着那个骄纵的女子,心里暗暗嘲弄着她的不懂事。她们的刘郎,是主宰这个天下的帝王。她却希冀着他只守着一个女子,如何不是太天真。 到最后,才发现,其实每个女子心里都有这样的想望。只是陈阿娇更诚实,且她有着这个资本,所以,不管一切的一切,任性的说了出来。 生命里,能够这样放纵自己的任性,谁说,不是幸福的呢?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回望自己一生,只觉一片压抑,纵在最得意初登后位之时,底色仍是灰的。 一生里唯一有过的暖色调,却是在那个女子还是皇后的时候。彼时她只有卫长,陛下到她的殿上来看她,两个人拥着卫长,和乐融融,真的很像,年幼时,她见了平阳县的乡下人,相守一世的夫妻,到了老,每一个眉间心上,都有彼此的印记。 可是,她亲手打破了彼时的暖色调,设计了巫蛊,构陷陈阿娇,推她下皇后之位。 如果,生命里最深的想望,不过是和一个人相守到老。那么,当初,她又何必,费尽了心机,邀得陛下爱怜。 而最初的最初,到底是因为,她邀得陛下爱宠,才渐渐当他是她的刘郎,渐托芳心;还是因了,她渐托芳心,所以,拼了所有心机,邀得刘郎爱怜呢? 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 她从不曾愿意和他相绝的,若可以,她也愿意,一生相依。哪怕山无棱,江水竭了,冬天打雷,夏天下雪,也不相绝。 可是,她的刘郎,先绝了她。 这世上,只有一个刘郎,于是苍天薄待女子,既然有了一个卫子夫,又何必再有一个陈阿娇? 又或者,若已经有了陈阿娇,又何必再有卫子夫呢? 命运很是公平,而她,愿赌服输。只是,放不下,留在世上的四个儿女。 若是可以,下一世,必不近帝王家。 白绫勒过颈项之时,她慢慢想。 ********************************** 枉死的魂魄不得投胎,而她在这枉死城游荡经年,等了经年,看他们悲,欢,离,合,终于有一日,等到了她的刘郎。 经过的鬼差慢慢道,“孝武皇帝回来了。” 她远远的看,她的刘郎,已经很老了,形容憔悴。 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他生命中曾有过的那个女子,叫做卫子夫。 经年落不下来的泪,忽然就慢慢的落下来,一滴一滴,还未坠到脸上,就已经结成了冰。 孝武皇帝刘彻,在位六十年,功勋卓著,幽冥里的鬼差亦有耳闻。 刘郎皱眉问,“朕的皇后,何时下来?” 鬼差怔了一怔,道,“生死都有定数,既到了幽冥,就守幽冥的规矩吧。” “若孝武皇帝与孝武陈皇后尚有缘分,下世里,定能遇见的。”鬼差意味深长道。 想问了很多年的话,亦不必问了。 又过了两年,陈阿娇亦到来。 与刘郎不同,她看见了她。 “你我相争了那么多年,你恨我么?”她想了想,无话可说,只好道。 “过了那么多年,”陈阿娇笑了笑,出乎意料,慢慢道,“我都快要忘记了。” 过了那么多年…… 是的,真的过了很多年了。陈阿娇要忘记了,她,也渐渐要忘记了。 再后来,是卫长,是阳石,是诸邑,到了据儿亦下来的时候,她在尘世上所有的牵念,就全部断了。 鬼差到她的面前,慢慢道,“卫子夫,你可以转世了。” 她亦慢慢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真的真的,好久了。 守着一段记忆好久,真的好累。她迫不及待的想喝下那碗孟婆汤,将一切忘掉。 于是慢慢的喝下孟婆端来的汤。 这一世的恩怨情仇,俱都在这碗汤里了。 ********************************** 写陈阿娇的小说,都无法回避卫子夫。 两个女子的争斗,注定,一个得,一个失,或者,通通不幸福。没有双赢的可能。当卫子夫走向那母仪天下的宝座,或者更早,再平阳侯府承宠时,命运就已经注定。仿佛宿命的冤家呢。 而喜欢阿娇的女子,多半不会喜欢卫子夫。 我也不喜欢卫子夫。 但是卫子夫,是阿娇生命中的一个不欢喜的色彩。从她眼中的阿娇,也许,才是最真实的那个阿娇。 番外 灵枢终未得天枢(10月26日更新未完) 注:本番外名来源于前些年网上流传的金庸笔下女子人物诗,全诗如下: 灵枢终未得天枢,素问何曾问髯胡。 烛泪滴残海棠冷,忍听山歌到晓无。 看的出来,写的是程灵素。而我选这一句,倒不是因为上官灵命运似程灵素。只是,捉摸着灵字,最先跳入脑海的诗句,就是这一句罢了。 ********************************** 元鼎四年,上官灵第一次见到那个盛传武皇帝生平最爱的女子。 她以为那只是她生命中一段华丽的插曲,船过波心,了无痕迹。到了后来才知,那一场华丽的绚烂戏码,真正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元鼎四年夏末,武皇帝东巡河东,携孝武陈皇后与悦宁公主同行,可见对陈皇后的恩宠。彼时陈皇后尚未复后,在后宫中尴尬的存在着。 她曾是这个天下至尊的女子,却又被自己的夫君废弃。过了些年,武皇帝重新见了她,竟是比少年时更加喜爱这个女子,爱重一时,压过未央宫中当时所有的花样容貌的妃嫔,包括,被仰望成一个时代的神话的卫皇后。 那是世人难以企及的奇迹。 却不料,陈皇后病倒在临汾,不能再继续随武皇帝前行。 而她的嫡兄上官桀,是最能把握时机的男子,乘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将她和嫡姐上官云荐到陈皇后身前,陪伴陈皇后度过客居临汾的那段日子。 事实上,彼时,她和姐姐上官云并不在临汾,而在离临汾有小半天路程的上官家别院暂居。 当她听到上官桀派人快马加鞭传来的消息,淡淡垂了眸笑。嫡兄的心思她自然猜的到,若她们姐妹入了陈皇后的眼,对上官家,对自身,都是极有益处的。 只是,她心里还清楚,上官桀抱以厚望的,还是他的嫡妹上官云,而她,不过是个有着上官家小姐身份的高贵陪客而已。 不过,这又如何呢?该行的事,还是得行。送她和姐姐去临汾的马车已经如火如荼的准备着,她总不能发着脾气说,“我不要去。” 她并没有这个资格。 从别院往临汾,一路马车颠簸,上官云却少发作脾气。马车里,上官云的美丽眸子熠熠生光,“灵儿,你说,”她好奇问道,“陈娘娘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平心而论,上官云是个不错的女子。美丽,多才,只是有些世家子女难免的傲慢清高。这些年,她们异母姐妹之间情谊淡淡,有,但是不深。偶尔,上官云也会发作脾气,可是回过头来,又水过无痕。因此,真要她说的话,比起一直和和气气的嫡兄,她反而更欢喜这个姐姐,至少性子很真。 “不过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罢了。”她掀起帘子,轻风吹进来,些微缓解了颠簸的不适,微笑道。 不敢让陈皇后久等,她们稍微拾掇了一下,便去祥福客栈拜见陈娘娘。 她跪在上官云身后,看着帘幕里端坐着的陈娘娘。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见,皇族尊贵女子。 碍于规矩,她不能抬头。便见得一袭瑶黄色曲裾深衣下摆,顶级的云水锦料顺滑的垂下,陈皇后望了她们片刻,忽然扑哧一笑,道,“两位远来,定是累了,先歇了吧。” 她倏地红了脸,知道陈皇后定是看穿了她们的风尘仆仆,拉了上官云,叩首退出。 这陈皇后,心思倒是细致呢。 她出生的时候,坐在未央宫中母仪天下的皇后,已经换了另一个叫作卫子夫的女子。民间传唱,“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早不见有人提起从前的陈皇后。她也只是隐约听说,陛下曾经还有过一个皇后,是他的表姐,陛下曾经许下一个美丽的诺言,却在时日的雕琢下,褪色了。 病榻之上,娘亲冷笑道,“灵儿,你看,天下男儿多薄幸。日后可不要轻易付了真心。” 天下男儿多薄幸。 娘亲,也曾爱过爹爹吧。只是爹爹对娘亲的一腔情意,并不看重。 娘亲亡时,爹爹不曾来看,在他心中,死的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妾。 娘亲亡后,她学会了一双冷眼看世事,世家大族关系错综复杂,哪怕亲如父女兄妹,亦隔了一层纱,无法真心相爱。 那么,便爱自己好了。 她万般珍重着自己,心底却隐隐悲哀。 如果可以,她也想要一个人,如她的娘亲,能让她无怨无悔,毫不迟疑的爱。 没有人可以爱,只能爱自己。 世事以着难以猜测的轨迹变换着命运。元朔六年,淡出了人们记忆的陈娘娘回到了长门宫,这一次,陛下竟然颇加爱宠,爱宠到,绝了其他女子。 天下男儿多薄幸,更何况,那个男人,是坐在宣室殿主宰天下的帝王。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坐拥天下女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够吸引他的目光,让他,心甘情愿,只守着她一个? 退出的时候,她微微回了头,瞥见了,坐在帘后的女子,容颜清艳,眉眼舒扬。 这个帝王心中最爱重的女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实在是出乎她和姐姐的预料之外。她言,“既然在临汾,就过一段临汾的日子吧。简简单单,舒舒心心。” 她是这样说的,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上官云无法理解,无法折腰。她却觉得,这样,也不错。 谁,是生来高贵的呢。 偶尔俯下身去,亲近莽苍大地,也是一种畅快体验。 而也是在陈皇后身边,她才真正对日后世人盛赞的帝后情深,略窥见一点。 陛下从汾水遥寄信来之时,陈皇后默然良久,执笔回信。她为皇后娘娘磨墨,不经意间一瞥,就记住了陈皇后写的字句。 十六为君妇,欢颜为君开. 十七琴瑟和,对镜描红妆. 十九立中宫,椒房天下重. 廿一君心转,新人美如玉. 笑语犹在耳,迟迟不肯信. 廿九遭捐弃,唤君君不回. 金屋从此覆,唯余泪不休. 倏而到今夏,随君出长安. 君应在天涯,妾出珠帘望. 十年与君安,知君心深重. 若知有今日,何必当年行? 感君深深意,妾恨难轻赎. 夜深长思君,不觉天欲晓. 十六为君妇啊,她慢慢咀嚼着这首诗。 陛下那样的男人,其实很是薄情危险,女子若求安定,定不要走进这样的男子身边。便是陈皇后,眼下当是很受宠的了,当年的伤痛,却还是难以轻赎。 可是,她料不到,陛下既然抛下了回巡的仪仗车舆,赶回临汾,只为了,提前来见陈皇后。 这,到底算是有情无情? 只是,被陛下这样英伟霸气的男子宠着爱着,陈皇后,应该,还是觉得幸福吧。 她搅着衣带,看着相携走在前面的帝后二人,不知为何,心底闪过一丝欣羡。 她也快要满她的十六岁了,未来,有没有一个人,如陛下如今爱陈皇后般,爱她? 后来,阿陌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每一个人的感情,和别人的轨迹,都是不一样的。 而她一日比一日爱阿陌。这个男人太好,他知她,解她,重她,宠她,将她照料的无微不致。 娘亲死后,她以为她渐渐冷漠,却不料,冷下去的水爆发起来,一样有着炫人的光彩。 有时候她想,有朝一日,他若是需要,她是可以毫不犹豫为他去死的。 只是,她不知道,他爱不爱她。 而爱,究竟是什么呢? 刘陌看她的眸光温暖,很久很久以后,他的身边,依旧没有别的女子。若她可以不追究,她就可以当作,这便是爱了。 可是,他永远不会如他的父皇一样,为她做出,抛下所有的车马舆杖,只为早一些见到她。 昭帝显始二年春,进位为皇太后的陈皇后在长乐宫病危,彼时,刘陌正在宣室殿批阅奏折,骤然间,奏折从手中跌落。 然后,长乐宫的内侍飞快的赶来宣室殿禀告。 只看见皇帝面上悲怆的表情。 阿陌登基为帝后,渐渐的,和他的父皇一样,喜怒不形于色,除了亲近的娘亲妹妹妻子子女外,纵然是在极怒中,面上,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 只是,那一日,在满殿的宫人面前,他,失态了。 她偶尔会忍不住想,若有一日,她也走到了病危的地步,她的夫君,会为她伤心到什么程度? 她知道她不该这么想,可是,疑问像嗫着她心灵的蛇,盘旋不肯退去。 是的,她知道,她的夫君,很敬重很爱他的娘亲,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独居在长门殿经年的女子,风采的确让人倾慕。可是,她只是刘陌的娘亲啊。 她才是刘陌的妻子。那个要和他相伴一生一世的人。 初见刘陌,亦是在元鼎四年,陛下东巡结束,回到长安的日子。 陛下回到临汾后,臣女不好轻易见圣驾。她和上官云,便淡出了陈皇后的身边。只是随着圣驾回到长安。太子刘陌率众来接,金色的太子冠带下抬起头来,是一张温和沉稳的脸,极是年轻俊朗。笑意淡而温暖。 少年微笑拱手道,“多谢两位上官小姐对我娘亲的照顾。” 年轻俊朗的太子殿下,才貌出众,前途无量,又少近女色,本就是大汉贵族世家少女最理想的夫君。 上官云只见了一眼,就喜欢上了刘陌。 只是当时,她冷眼旁观,那个少年当然很好,却离她太遥远,遥远到了,她根本没有想过要靠近的可能,尚能理智的看。 只是,数年之后,她无可救药的爱上这个少年,问自己,第一眼见他的时候,你真的没有半点心动吗? 还是,她已经习惯了将太多情绪波动遮起,欺骗自己,什么也没发生。 刘陌的眸色漆黑,嘴唇极薄,极似武皇帝的。只是温和的噙着一丝笑意,轮廓柔和。她曾经以为,刘陌比武皇帝要有情,后来才发现,除了对特定的那些人,他的无情,比起武皇帝,也不遑多让。 而她到底也是他的特定的那个人,只是与他在一起经年,也没有明白,他待她特别,究竟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还是只因为,她是她? 一个人别无所求的时候,万般魅惑行于眼前而诸心不动。而一旦但尝到了欢喜之谛,那欢喜便仿佛如罂粟,叫嚣着索取更多。 而她,就是那孤独行于夜色中的游人,来来往往经过的人心怀戒备。但他出现在她命里,她便渐生了欢喜依赖之心,将眷恋,刻到了骨子里去。 只是当初,她以为,他做他的盛世太子,她做她锦绣长安城中不起眼的大家闺秀,生命里有太多擦肩而过,若前世里修的不够,一个擦肩,也就过了。 而她记不得她的前生,只是想,前生到底修的多么苦,才换得今生这样的机会。 陛下意旨下到上官府的时候,恍如一梦。 元鼎四年,陛下东巡回来后一个月,嫂嫂年来求药,终于在春生堂吴大夫处得了一张药方。那一日,她们姐妹陪嫂嫂上门言谢。却不料,到了城南,扫兴得知,吴大夫已经故去。 她已经记不得当日是因了什么惹了上官云生气,似乎是关于陈皇后的四字评语,上官云扬了双眸,推她下车,冷笑道,“倒要看看‘含章秀出’的上官二小姐可自己走的回去?” 嫡庶有别,更何况上官桀与上官云一母同胞,嫂嫂自然是偏向上官云的,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 她独自一人站在南街街头,把玩着衣袖,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有些羞,有些恼,有些怨。她知道上官云的火爆脾气,来的快,去的更快。她也知道上官云其实本心并不坏,大约气头过了,就会后悔,回头来接她。 可是,那一刻,她的心,的确是很受伤。仿佛,你根本不在她眼里,可以随便发作。 所以,她不能放开胸怀去爱这个姐姐。 身后,有人上前,微笑道,“上官二小姐,我家主子,邀你过去一叙。” 她讶然回头,看见了街角马车上,有些熟悉的温和容颜,忽然讶然。 命运,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上官云求而不得的机遇,却轻易的摆在她的面前。而上官云若知道是她自己无心促成如此,是否会后悔的咬掉舌头? 彼时却是半分情愫都无的,刘陌只不过淡淡转过头,仿佛谈天说地般问道,那日在临汾,娘亲回父皇的信,姑娘可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她一怔,便想起她侍立在一旁研磨之时,陈皇后面上淡淡沉思的神情,以及那一首诗。 那首诗蕴籍婉转,叙着陈娘娘与陛下之间纠葛缠绵的情愫。只是,不足为外人道。 哪怕,那个人,是他们血脉共同孕育的儿子。 而太子殿下,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询问他的母亲写给父亲的书信呢? 此后多年,她想,也许在当时,她便隐隐察觉了一些,关于太子对陈皇后的隐秘心思。 只是当时,她俏皮一笑,道,“若是陈娘娘愿意告诉殿下,自然会说。而若娘娘不愿,灵儿纵是看到了,又岂好告诉殿下?” 后来,上官云回来寻她,她就势告辞。当上官云看见了坐在车辕的人的身份,面上阵青阵白。只是,有些事发生了,就无法挽回。 刘陌是个极精明的人,从吴春生忽然暴毙的蛛丝马迹中猜到了有心人欲谋害陈皇后的行迹。 而她,事后想起当时马车中刘陌大变的面色,隐隐猜到了一些。 那时候,她想,宫廷真是一个诡谲的地方,如陈皇后,并不为难别人,但她的存在本身对未央宫中少见天颜的妃嫔,就是一种为难。 所以前仆后继,不死不休。 那时候,她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亦会进入到那个所在。 天下女子最好也最坏的所在,最繁华也最寂寞的地方。一朝得意,也许第二天就会跌下来;而你若稍稍放纵神思,便有可能,了无声息的死去。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进那个地方。 如果不是有他。 太子殿下一天天成长下来。国之储君,为求民心安定,必得早些成亲,慢慢的,太子的婚事便摆到了皇家议程。 那时候,全长安城百姓的心思都隐含着兴奋的期待,慢慢等,太子妃的桂冠,会落到哪家娇娥头上。 没有人想到是她。 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 大婚之前,刘陌曾经来上官府探望过她。她问刘陌,“殿下为什么选中灵儿呢?” 长安城世家女子有千千万万,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站在人群中,便黯然失色。 “因为”,刘陌微笑的看着她,莫测高深道,“灵儿懂得善待自己,而且心气平和。” 懂得善待自己,就不会轻易让自己受伤;心气平和,则不会让人心生厌恶。这两点,灵儿很像我的娘亲。 之后半生,她都在慢慢咀嚼着他这句话。最初,她以为,刘陌看重的是前面的两句;后来,她想,他之所以愿意选她,还是因为后面的原因吧。 太子妃人选定下来之前,陛下赐婚齐王刘据与上官云,上官云不原意嫁,病急乱投医,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求她去求陈皇后和太子殿下。 在她看来,这是一个荒谬到绝处的笑话。但是上官云很认真,抱着她的手,软语恳求。 她便没了言语。 口吃的转述了姐姐的要求,她听出刘陌答话里漫不经心的不在意,忽然就有点恼。 无论如何,有一个喜爱你的女子,肯为你做到这个地步,哪怕你无意欢喜,也不该如此轻忽。 那个时候,她只当他是这个国家的储君,是上官云欢喜的男子,所以可以轻易的这么想。可是到了后来,上官云失踪经年,重新出现在他们视野的时候,少年时的这段往事,就变成了心中的一根刺,隐隐的扎着她的心思。 而她无法消解。 可见,人,身份变了,心情变了,世界在眼中也就是不同的模样。 而彼时,在清欢楼的雅阁里,刘陌仔细审视着她,慢慢道,“上官小姐向来是这样看世情的么?” 她不解他的意思。 陛下旨意到达上官府邸的时候,她愕然。临别时刘陌意味深长的目光闪过脑海。 回过头,看见上官云幽怨的眸。 忽然觉得尴尬。 纵她无意于此,而上官云欢喜的那个少年,最终选定的妻子,是她的庶妹。 那犹如,甩了上官云一个巴掌,丢的不只是脸面,还有心。 可是,那时候,她的身份,已经不是上官云能够轻易发作的了。 两个妹妹先后聘给当朝最优秀的皇子,上官桀喜忧参半,在府中新起了两座绣楼,供她们居住。一时间,供奉优渥,下人亦不如从前怠慢。而她住在那座繁华绮丽的绣楼,心思却有些紊乱,茫茫然,不知道前途何处。 她于自己的生命轨迹,有着极清晰的预见。可是,刘陌突如其来的选择,彻底打乱了她的预计。她不知道,她是否适合那十丈软红的宫廷,会不会勾心斗角,能不能得到日后皇帝夫君的爱宠…… 审视自己,连自己都觉得,身上的色泽,有些黯淡。 而那个有着温和笑容的少年,那么好,那么明亮,那么俊朗,她真的,配的上他么? 她如此质问自己,却也不得不承认,彼时,她的心里,有着异样的欢喜。 那个天生站在众人视线最高处的少年,于长安城云集的女子中,独独选中了她。让她午夜梦回兜兜转转的想起,怎能不有着一丝隐秘的欢喜? 可是,她料不到,有朝一日,她会在自己的闺房里看见她。 那一日,她在绣楼弹琴,听见窗棂轻轻被扣响,第一次,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第二次的时候,她推窗去看,却不料看见了他。 那个她从不曾料到会出现在此的少年。 “殿下怎么会来此?”她忍不住问道。 她一直远远的望着他,看着他想给众人看到的模样。看似温和,骨子里却一片疏离。那一日,她第一次看到另一个刘陌。 也许,这才是那个真正的刘陌。 又羞又恼,怕被人看见。 可是,心深处,还是有着淡淡的欢喜。 从此以后,这个人于他,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人物。 他将是她的夫君,这辈子,最亲近的那个人。 每一个女子,都希望邂逅一场美丽的爱情。她的意中人,须是个英雄,年轻,俊朗,能为她遮风避雨,能护她一世安宁。 她不知道,日后,她能与他走到什么地步,可是,至少,刘陌的确是个很好很好的少年,好到,你纵是有心挑他的毛病,也挑不出什么。 哥哥在门外找她,她像是受了惊的鹿,不肯让人见了他,让他在屏风后藏起。 哥哥说,他愿意效忠太子,效忠她这个未来的太子妃,未来的未来的皇后。 “后宫之中,素来妃嫔相欺。妹妹若无外戚相匡,定要吃亏了。”上官桀皮笑肉不笑的道。 她无力的闭了闭眼,心志一灰。不是不知道宫廷险恶,但被人挑明了车马,还是对未来一片恐惧。 记得刘陌在后面听,她不敢妄动,敷衍着送走了哥哥。回头看屏风后一阵寂静,忽然泛起小小的失望。 他,如同来时的悄无声息一样,走了吗? 掀帘而入,撞进那双漆黑锐利的眸中,彼此都是一怔。 他略微放柔了神情,忽徐徐一笑,意味深长道,“我的妻子,我自己保护。” 那一笑,便将他凌厉的神情柔和。伴着他宣誓般的话语,让她整个人激灵灵一怔。 仿佛,久旱的花草逢了彻夜的春雨,闪电照亮了天空。 而她梦中欲求而不得的,不正是一个,肯无条件护她周全的人吗? 那一瞬间,她不知道,他的话语有几分可信性。娘亲临终时,嘱咐她,“天下男儿皆薄幸。” 而无情最是帝王家。 她不知道她能信他几分,可是,那一刹那,她忽然对未来生出了一些信心。 她想要相信,他们可以执手白头,相守到老。 ********************************** 唔,我预计,这篇番外的篇幅,会比上篇长。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过万。 本番外写的是孝昭皇后上官灵,是以一种回忆方式,故虽元鼎四年阿娇尚未复后,还是以陈皇后称呼。 求月票,呃,我发现,当我修改旧章节的时候,原来那个链接直通车就没用了。 泪,那么,看在我勤快更新番外的份上,麻烦尊驾移步,送我一张包月月票吧。 不胜感激。 番外 幸福生活在长门 这篇番外的取名游离于整个小说的取名体系之外,但至少,我还顾全了我的七字章名原则,一二三四五六七,正好七个字。 本番外全名是:陈阿娇与刘陵的幸福长门生活。 彼时,还是元朔六年秋,彼时,建章宫连个影子都没有,长门宫还是以宫制称。彼时,陛下和陈阿娇分离七年后尚未见面,时人尚看不出日后孝武陈皇后日后爱重天下的声势。彼时,飞月长公主还没有奉圣命搬出长门宫,她们一对久别重逢的好友共同居住在那个后世称为冷宫的长门宫。 其实,汉武帝并没有吩咐刘陵入住长门宫的意思,只不过当初阿娇不愿意与刘陵分开,刻意曲解了那道圣旨的意思,压住了杨得意。 而刘彻后来默许了这件事,她想起来虽不以为然,但还是有一分谢意的。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两个人在一起,原本就不寂寥。又何须什么东西来慰呢? 她们彼此嬉闹,将长门宫布置成一个温馨的家。 两个人在一起,就仿佛,所有逝去的时光都能重回,她们重未经过那样光怪陆离的穿越事,还是那两个初为警察的女孩。 汉时人们的生活作息偏早,她们彼此独自在汉家待了这么久,渐渐被同化。凑到一起,却又同时爆发出从前同为夜猫子的本性。 伺候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的宫女内侍,远远的望着两个女主子嬉笑打闹,难舍难分的样子,暗暗在心里疑惑,她们眉眼相会间,都有着暖暖流动的默契在,实在不像是人说的水火不容。 两个主子都不肯住长门宫正殿,各自选的偏殿作为寝殿。 但她们夜里更常宿在的,却不是各自的寝殿,而是她们共同布置的书房。彼时,桑侍中送来了很多用新式的纸誊写的书籍,又轻巧又漂亮,再也不像从前的竹简般笨重,但亦堆了满满一架,可见两位主子阅书之多。 很多年后,昔年在长门宫伺候陈皇后和飞月长公主的宫人回忆道,“孝武陈皇后,和飞月长公主,是极好的朋友。好的就像,”他迟疑了一下,道,“亲姐妹似的。” 然而她们也不是一直相安无事,也曾激烈的争吵。那样的争吵,让宫人尽皆变色,以为难以收场。然而吵完了和好,又浑似没事人一般。 桑侍中就曾笑着道,“她们就是吵了好,好了又吵,若不分开,永无止境。” 然而,转过身,就没事了。 那时候长安城进入秋日,渐渐的冷了起来。深夜里,宫人们耐不住瞌睡,都想要休息。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精神却好。书房里的灯点到了深夜,彼此在书房里写写画画。非要倦到极处,才肯上床。 书房里的那张床,是馆陶大长公主特意为爱女打造的,大的出奇。上覆柔软被絮,看着软绵绵的,极是舒适。陈娘娘曾笑道,“这样子睡在上面,再打滚也摔不下来。” 彼时,她们听了这话很是发笑。陈娘娘与飞月长公主,都是世家出身的女儿,能有怎样不安分的睡相。到后来才知道,两位主子睡着了都是极迷糊的,几次早上,她们进去后都嗔目结舌,看着二人东倒西歪的睡相,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除此之外,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都是极好伺候的主子。 有一晚,主子们睡下后,天气忽然冷下来,陈阿娇与刘陵迷迷糊糊觉着冷,便都去捞被子。睡着的人学不会谦让,彼此拽着被子一角,觉着不够,使劲一拉。 那是桑侍中送来的锦被,据说是用洗进晒干的鸭绒填充,极是轻便暖和,松软好闻。据说,桑侍中用了无数鸭毛,方辗转制出了满意的一床,特特送到长门宫来。 结果, 锦被撕拉一声,从中一分为二,飘飘洒洒的鸭绒兜头兜脸的洒了一床,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都不禁咳嗽起来,不得不醒了,彼此坐着茫然,片刻后才明白始末。 那便是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半生中唯一干过的蠢事。之后被桑大人嘲笑了半生,每次提起,都要恼羞成怒。 但桑大人终究舍不得让两个义妹因了自己的迷糊受冻,于是催工动土,为长门宫埋上地龙。 于是,纵然陈娘娘日后受伤畏寒,长门宫内,却是冬日都温暖如春的。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