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就好。殿下到此来,有何事么?”“今日廷尉左监莫隆上了折子,言道牢狱里公孙敬声又翻了口供,指称皇二子为刘据并非当日射场主谋,然而莫隆问及真正主谋,他却答不上来。父皇极怒。”刘陌却不看着他,只缓缓道。“哦?”陈熙笑吟吟的应道,“是么?”“熙表哥,”刘陌抬首,锐利的黑眸盯着他,让陈熙几乎有一种错觉,自己面对地,是宣室殿里威严的帝王。“请你实话告诉我,这件事里,你有没有做什么手脚?”“自然是有地。”出乎意料,陈熙微微一笑,竟是干脆承认,“我陈家做这么多,不过是为着来日将殿下推上帝座,那么,也就不必瞒着殿下。”“那么,”刘陌的声音轻轻沉下,“当日马场惊马,你有没有……?”他迟疑了一下,不知如何问下去。然而陈熙却冷声道,“殿下,”“事情发生后,陈家的确思虑过如何在其中谋求最大的利益,甚至颠覆卫家。但是,陈家绝对不会无中生有,做出有害姑姑的事来。要知道,姑姑不权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姑姑。”刘陌盯着他地眼睛看了一会。终于垂眸。淡淡道,“我相信你。”“但表哥也请记住,我绝对不容许有人伤害我地娘亲和妹妹。”如今,刘陌尚是虚岁十二,陈熙暗暗心惊其气度令人折服,口中淡淡笑道,“这个自然。”“只是。”刘陌伸出右手指节,缓缓叩着书案,道。“表哥也未免小看了我父皇吧。”他语气虽轻,刹那间。却惊出陈熙一身冷汗,问道, “殿下什么意思?”“我与刘据在博望轩共读数年,便知刘据与我一样,性子温和良善,绝不是会做这种事地人。纵然不是这样的性子,他刘据也不蠢,岂不知就算害了早早,对他也没什么益处。 反而赔了自己的道理。表哥虽然敏慧,到底没有我了解我的父皇,父皇与刘据为父子,岂是这点了解都没的?”刘陌淡谈道,“纵然那日担忧娘亲,没有想清,此时也多半清楚了。”所以。才会在信合殿上试探我吧。他在心中淡淡叹了一声。陈熙之前踌躇满志,只觉凭自己机巧安排,便可将卫家吹枯拉朽,此时只觉一盆冰水淋头,想来非但扳不倒刘据,连自家也要受连累。他到底心智坚毅,没有露出声色来,起身拜道,“殿下高明,不知殿下觉得该如何继续此事?”刘陌微微一笑,傲然道,“你们若扶持我,总要我自己有些本事,方能服众。表哥觉得卫家的根基在皇二子刘据,陌儿却觉得,卫家地根基,在皇后卫子夫。”他念及当年未央宫,母亲受地屈辱,不觉眼色沉下,淡然道,“卫家煌煌家业,不过建立在卫子夫皇后位后的外戚身份上。一旦卫子夫不再是皇后,卫家身份尴尬,而刘据,也就失了立身地基石,虽然是皇子,也不过像刘闳,刘旦一样,不以为虑了。”而卫子夫不是他的娘亲陈阿娇,时势也不再是元光车间。这就注定了,一旦卫子夫失位,就再无崛起机会。“殿下,”陈熙眸中露出淡淡欣佩,却叹道,“你太过仁善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刘陌唇角微微一翘,道,“有时候,不斩尽杀绝,才会在父皇面前,留得更大余地。”“那么,殿下打算怎么做?”“表哥,”刘陌轻轻唤道,“我不相信,公孙敬声会无故伤害早早,那么,真正地主谋,会是谁呢?”信合殷里,悦宁公主渐渐醒了,看见自己的父皇,傻傻笑了一下,却又忆起之前的事,眼眸里有一丝惊惧。刘彻失笑,道,“你先回去吧。”她点点头,跳下来,赤足踏在殿上,有些冰凉,她却不管,张望了一下,问道,“哥哥呢?”刘彻淡淡道,“他大约在处理一些事情吧。”“陛下,”阿娇转身,眼神有些疑惑,“到底怎么了?”“娇娇,”刘彻从后面蒙住她的双眼,道,“你不要看,不要听,不要管,等一切结束了,朕就带你回未央,如何?”她在他指缝里,看见殿内阴暗的光线,春日天气易变,刚刚明明是晴空万里,此刻却已阴云密布,似乎暴风雨就要来临。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百里以外,未央宫华美的椒房殿里,卫家长姐卫君孺跪在殿下,苦求道,“皇后娘娘,请你救救我儿敬声吧。”卫子夫在殿上烦躁的走了一个来回,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道,“是他自己不争气,犯下了这等罪过,甚至拖累了据儿。事到如今,本宫一筹莫展,你要本宫怎么救?大姐,你怎么教养敬声的?”卫声孺心痛儿子遭际,疾痛攻心,潸然泪下,喃喃道,“你教地女儿也没多么长进。”殿上,卫子夫眯起了美眸,道,“你说什么?”椒房殿上,皇后卫子夫眯起了美眸,寒声道,“你说什么?”卫君孺犹豫了一下,叩首道,“方才是臣妇胡言了。请娘娘念在我们一母同胞的份上,救救你外甥吧。”皇后华美而宽大的礼服衣袖下,卫子夫倏的握紧了拳,却又慢慢松开,缓级的走到卫君孺面前,扶起她,柔声道,“大姐,不是我不想救敬声,只是我和青弟,对事情始末都不清楚,怎么救?你若知道些什么,还请明言。”“据儿是我儿子,”她看着卫君孺迟疑的神情,眼圈渐渐红了,“敬声也是我外甥,本宫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卫君孺便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我知道的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是,除了据儿,能够指示的动敬声的,只有阳石了。”“纭儿,”卫子夫失声惊呼。“娘娘也是知道的,”卫君孺怯怯的看了她一眼,续道,“阳石公主从小便与敬声交好——”她见卫子夫面容肃然,便渐渐噤声,吞下了一些话。“本宫知道了,”卫子夫淡淡道,“大姐先回去吧。让本宫想想,再决定该如何举动。”待卫君孺走后,她渐渐沉下脸,问道,“卫长公主如何了?”贴身女官采薇适才噤若寒蝉,如今方走上来,禀道,“正醒着,只是身子还虚。”她点点头,往女儿的寝殿而去,侍女掀了帘,卫子夫便远远见着。刘斐坐于榻上。抱着襁褓中的女儿,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只眉宇中蕴着些愁思。卫长自小思虑就重,这些日子,虽然郁郁不乐,她也只以为是伤痛表哥霍去病之亡。如今看来,却不是这么简单了。她地三个女儿自小感情就好,尤以卫长长姐为尊,如果说阳石有什么心思。刘斐是多半知道地。“母后,”刘斐抬起首来。看见卫子夫,嫣然一笑,柔声唤道。卫子夫颔首,吩咐采薇道,“带其他人都下去。”回首看见刘斐面上些微惊惧神色,心中微凉一叹,想来,刘斐的确是知情的。“如今这寝殿里,”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刘斐榻前。道,“只有我母女二人,斐儿,我知你一向慎行克制,怎么会蠢到如此地步?”“母后,”刘斐落泪道,“我也不想的。纭儿说的时候,我也骂过他,可是敬声表哥已经随驾往上林苑,一切都来不及了。纭儿哭着求我不要告诉你。”“糊涂,”卫子夫气的浑身冰凉。“纭妹只是为我和诸邑不平,”刘斐拉着卫子夫的衣袂,哀恳道,“母后,你救救她啊。”“母后都已经自身难保,”卫子夫笑得凉苦,在近到只有一臂地距离里,刘斐这才清楚的看见,昔日芳华绝代的卫皇后,眼角已有细纹,形容憔悴。“如何护地过来卫家一族?”日暮之时,皇后卫子夫从卫长公主寝殿里出来,疲惫吩咐,带阳石公主入宫。阳石公主年前已出嫁,这固然不是符合宫规的命令,但陛下不在未央宫,皇后属官詹事又是卫家人,值此存亡之秋,也就顾不得表面文章了。一个多时辰后,阳石公主刘纭奉后命进宫。卫子夫在寝殿里闭了一会目,这才出来,看见椒房殿里娉婷而立地次女,不由一怔。也许是知无侥幸,刘纭穿着一袭白色深衣,挺直了背,背影极是倔强,不复少女时代的温柔。皇后身边的女官轻轻咳了一声,却见刘纭身子一僵,缓缓回过头来,低声唤道,“母后。”卫子夫挥退了宫人,慢慢道,“纭儿,你有什么好说的。”刘纭凄然一笑,缓缓跪下,道,“儿臣无话可说。”卫子夫微微回过头去,藏起一滴慢慢沁出的泪水。她的四个儿女中,刘纭是她关爱最少的一个。她不是皇子,不是陛下最初的那个孩子,甚至不是诸邑,个性刁蛮任性,于是引得更多人注意。她只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刘纭,所以出了事,没有人会想到她。却不料一遭惹出祸大泼天,连她这个皇后也遮掩不下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忍不住问道。“因为我和大姐,三妹都很讨厌她。”刘纭大声道,眸中透出点点怨恨来。不知不觉间泪水漫出来,几乎将她淹没。刘斐怨恨刘初,是因为她那般倾慕地表哥霍去病,另眼相待的却是这个女孩。刘清讨厌刘初,是因为刘初夺走了原属于她的,父皇的宠爱。而她呢?“母后,我好恨,”她喃喃道,“为什么刘初身为陈家的公主,却可以与去病表哥交好,无人横加指责。而我那么爱敬声表哥,却只能嫁给另一个人?”“当初,我苦苦求母后,母后都不肯成全。”心里那样的不甘,婚后,长安街头的一个偶遏,她掀开车帘唤了一声敬声表哥,只觉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卫子夫脸色发白,淡淡道,“这么说,你还怨恨我了?”刘纭别开头去,慢慢道,“母后,你是一个称职地皇后,却不是一个——”好母亲。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与刘斐同病相怜,刘斐才肯包庇她吧。也许,还有淡淡的羡慕。毕竟,去病表哥从来没有爱过她,而公孙敬声与刘纭,好歹还有一点相惜的感情。虽然,渐行渐错。“所以,你指示公孙敬声,在上林苑见机行事。谋害刘初?”那样的怨怼来自自己的女儿。卫子夫只觉心头已经麻木,却仍不能停住,机械问道。刘纭缓缓低下头来,道,“当时,我只想小小教训一下刘初,并没有料到会到这个地步。更连累了敬声表哥和据儿。”“你老实告诉母后,”卫子夫淡淡问道,“你和公孙敬声。到底有多么亲近?”刘纭没有说话,只是依旧不肯抬首。“你心里苦。”卫子夫便觉眼前阵阵发黑,一阵气苦,怒道,“可是你大姐和你一样,心里不苦么?甚至,你母后我,心里不等么?你是大汉公主,锦衣玉食,却只知苦这苦那。连累弟弟。你知不知道,当年你母后我在平阳公主府为歌姬,又是多么的苦。我苦苦地支持,换得你们如今地荣华,你如今反而怨我,如果你如今不是大汉公主,甚至衣不蔽体。无法果腹,你又怨谁呢?”自从陈皇后被废除,她以夫人之位,搬到椒房殿,天下尊荣,就再也不愿意回忆昔时贫微遇际。只是如今,亲身女儿的怨怼像一把尖刀刺入她的心靡,这才将多年的苦闷宣泄出来。如今想想,这华美的椒房殿,不过是一座牢笼,绑住了她和女儿的青春美梦。“母后,”刘纭嘶然泣道,“女儿知道错了,可是事己至此,该怎么办呢?”卫子夫渐渐沉静下来,一字一字道,“你即刻前往上林苑,到你父皇面前认罪,”“不,我不要。”刘纭惊惧摇首,“父皇那么疼陈阿娇和刘初,会杀了我的。”卫子夫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掌在她面上,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只要母后还在,你弟弟还在,总能护得你周全。若是你弟弟陷在这个罪名里,我们便全完了。”“可是,我若认了,我会完地更彻底的。”刘红渐渐收了泪,冷笑道,“母后是打算牺牲纭儿来救弟弟了,是么?”她苍茫四顾,从小到大,一直都是那个,在父皇母后心中,分量最轻的阳石啊。“事情本来都是由你引起地,”卫子夫淡淡望着她,道,“由你负责,不是很公平么。你是据儿的同胞姐姐啊。当年,你南宫姑姑有勇气为你父皇远赴匈奴和亲,先帝对你父皇母子心中傀疚,后来,你父皇地储位才稳如泰山。你便不能为据儿做一些什么么?”“可是,南宫姑姑有长信侯啊。”而她呢,她有谁?身陷在上林苑牢狱中的公孙敬声么?她的心里便有了些微勇气,公孙敬声到最后都不肯将她供出来。而她,大概也应该为他做一些什么吧。刘纭凄然一笑,向卫子夫叩首道,“既然如此,儿臣拜别母后,还请母后勿以儿臣为念。”她顿了顿,还是道,“看在儿臣此去份上,还请母后答应儿臣一事。”卫子夫心头一软,柔声问道,“什么事?”刘纭再叩一首,道,“若是清儿以后有什么真心喜欢的人,还请母后成全她,不要再让她嫁给根本不喜欢的人了。”卫子夫心头一震,竟自讷讷难言。然而刘纭并不需要她肯定的答复,起身出殿,再也没有回头。“吩咐下去,”卫子夫默然良久,方扬声道,“让长平侯护送阳石公主往上林苑去。”殿外,侍女低声应了。刘纭走的极为缓慢,从椒房殷到最近的宫门,宫车不过需行柱香时间,纵是步行,亦不过两刻钟。而她走了两刻钟,却连一半路程都没有走到。“皇姐。”身后传来呼唤声。刘纭讶然回头,看见刘清气喘着向她奔跑。“皇姐,你和母后怎么了?为什么母后那么伤心,你的神情也这么怪?”这些日子,刘清自然也能察觉椒房殿异常地气氛,只是不能了解到底如何。今日卫子夫要见刘纭,连她和刘斐也被吓了严令,不许靠近。她见刘斐一直默默流泪,却问不出什么来,心下焦急,这才在刘纭离宫后,一路追了出来。“没事。”刘纭心思已定,反而宁静,悠然道。“那便好。”刘清便笑道,吐吐舌,“皇姐若是难过了,姐夫也是要伤心的。”见刘纭转瞬间脸色一僵,不由问道,“我说错了什么么?”“没有啊。”刘纭浅浅一笑,心中却对夫婿泛起淡淡的歉疚。自她嫁进董家门,夫婿畏她嫡公主身份,对她百般恭敬。自己与敬声表哥之事,夫婿若是知情,定是极羞辱的了。只怕此次,又要连累他。在榻上昏睡了数日,一朝醒来,陈阿娇便觉的身子松软疲累。这一日,上林苑里天气晴朗,便遣了宫人置了靠椅于信合殿外。阳光晒在身上,有些暖,不多时就又昏昏欲睡了。刘彻看在眼里,心下忧虑。 昨夜,御医们再次为阿娇会诊,言道虽然阿娇已经醒来,但小产素来是极伤身的,只怕要调养很长一段时间的身子,方能渐渐的好起来。“对了,”在陷入沉睡前一刻,昨夜宫人的话语忽然掠过阿娇心上,立刻清醒,望向刘彻,道,“听说陛下下令拿下了我的师傅,那日阿娇虽未清醒,但想来师傅不过是关心徒弟罢了。还请陛下放了他吧。”刘彻冷哼一声,心情渐渐转差,道,“他太放肆了。”萧方对阿娇极好,他之前亦不是没有疑心,只是敬重萧方的医术人品,亦有绝对的自信,阿娇不会脱离自己的掌握,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那一目,许是被阿娇的昏睡给刺激到,萧方打破了他的自制,所说的话亦刺伤了帝王。至死至终,他都是不可能放阿娇离开的。“可是,”阿娇软软的道,“他是我师傅啊。若是没有师傅,如今的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了。”刘彻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既如此,朕将他遣回长安就是。”她满意一笑,复又睡去。“陛下,”杨得意轻声禀道,“阳石公主与长平侯从京城来,求见。”刘彻不由挑了挑眉。随即面上泛上淡淡的兴味。“终于来了啊。”他喃喃道。随即面容一肃道,“传下去,朕在弗苏殿见他们。”刘纭跟座低眉敛目的内侍身后,来到弗苏殿。殿内铺着猩红的地毯,装饰华丽,她地心却渐渐地有些冷。“儿臣纭,参见父皇。”她低首拜道。似乎过了一会儿。殿上,才传来刘彻淡淡的声音,“起吧。”“长平侯所为何来?”殿下。卫青俯身道,“臣一路护送阳石公主前来。向陛下认罪。”刘彻并没有讶异神情,只是颔首道,“既然送到了,长平候便先退下吧。”“陛下,”卫青拱手道,“逆臣公孙敬声,罪在不赦,但毕竟是微臣子侄。恳请陛下恩难臣前往探视。”“也好。”是刘彻淡淡的声音。“阳石,你欲认什么罪?”刘纭的背渐渐紧绷。自小,她便对自己的这个父皇畏惧敬爱。如今,空荡荡的殿堂,只剩下地与父皇两个人,却非为了父女天伦。父皇,可会怜惜她这个女儿半点?她听见自己清冷的声音,“儿臣欲求见陈娘娘。亲自向她赔罪。”刘彻淡淡一笑,道,“阿娇身子虚,你还是不要惊扰她了。”妃地心缓缓沉下去,果然,父皇那么宠那个女人啊。然而事已至此,再也无半点退路。她横心闭眼道,“儿臣亲来向父皇领罪,当日,指使公孙敬声加害悦宁公主的,不是据皇弟,是儿臣。”过了好一会儿,刘彻方缓缓笑了,“朕凭什么信你?”“父皇,”刘纭大急,“若不是儿臣做的,儿臣怎么可能会认……”她忽然止声,在些人眼中,为了救卫家唯一地皇子,还有什么是卫家做不出来的呢。“可是,父皇,”刘纭落泪道,“你应该知道,据皇弟地性子,他那么温和善良,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刘彻的语气幽微,“纭儿不也是一向柔婉么?”她便觉得所有骨子里的勇气,都像潮水般褪的干干净净,只剩下心寒,心寒为什么父子之间,相疑到这种地步。“来人,”刘彻吩咐道,“将阳石公主带下,择日带回长安,与皇次子一同帘讯。”“父皇,”刘纭忽然抢着站起来,喝道,“退下。”那一瞬间,她身上大汉公主的气势,让奉命带人的侍卫都退了一步。“儿臣愿以血为证,儿臣说的都是实话。”她这样说着,凄然的看了帝王一眼,回身向殿上的柱子撞去。鲜血点点地浊出,落在衣裳上,瞬间融成一幅极美的图。那一杀那,她支撑着睁开眼睛,终于看见,那个一贯淡然冷酷的帝王,脸上微微变了神情。“陛下,”侍卫上来看过后,道,“阳石公主力气并不大,虽然撞伤,并不致命。”刘彻点点首,微微叹了口气,道,“带她去明辉殿休息吧。”信合殿前,一树杏花开的正艳,打着旋儿,落了几片,落在阿娇面上,渐渐醒转,听得身边宫人轻轻道,“那血溅的阳石公主一身都是的……”“说回来,真的是阳石公主加害地悦宁公主么?”“说不定哦。若不是真的,阳石公主怎肯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她心中思忖,问道,“请了御医去看没有?”绿衣一怔,轻轻走过来,道,“娘娘醒了啊?”几个侍女亦行下宫礼,“参见陛下。”顺手在弗苏殿刘彻从廊上走下,寒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在娘娘面前胡说。”一干侍婢吓的面无人色,连忙跪地拜道,“陛下恕罪,再也不敢了。”阿娇微微皱眉,终于道,“她们并不知我醒了。”刘彻望着她,淡淡微笑。“娇娇心倒善。”陈阿娇知他并不知仅指这些侍婢。正色道,“陛下错了,我并不是善良的人。只是我是大夫,人若有病,大夫就是要治的。可是,若那人犯了罪,依旧要接受惩罚的。这原是两回事。”“毕竟。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做下的事情负责。而,若以德报怨。又拿什么来报德呢?”她望着他,慢慢道。“哦。娇娇地意见倒新鲜。”刘彻微笑着搀起她,扶她进殿,“那么,若阳石真是真凶,娇娇希望她得到什么样地惩罚?”“这应该问陛下才对。”她淡淡道,“陛下是早早的父亲,也是阳石公主的父亲。更是……”她并没有说下去,停了一下,方道。“阿娇和早早,都在等陛下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若是那答复无法让人满意呢?刘彻很想问一句。却有些望而却步,苏醒后,阿娇似乎要比从前温顺一些,他也渐渐觉得,偶尔能窥见她的一点真心。但若坏了这一分温情,彼此是否又将回到从前。他并无把握。阿娇,早已不是从前的阿娇了。而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还能蹉跎多少岁月呢?阿娇是不惮于蹉跎岁月的,而他,却渐渐怕了。依旧是阴暗地上林苑牢狱。因为奉了上命,廷尉府并未过多的为难卫青。卫青踏下通往大牢的阶梯,来到公孙敬声地牢前,轻轻唤道,“敬声。”公孙敬声身子一瑟,抬起头来,看见卫青,眼神掠过狂喜,“舅舅,舅舅,”他唤道,扑到铁栅前,“你是不是来救我出去的?”他在卫青地沉默中渐渐沮丧,终于惨然,“看来,我这次真的必死了。”“你别这样,”卫青心下亦郁郁,道,“你细想想,可有一星半点儿脱罪的可能?”“我并没有料到,事情会到如此地步的?”公孙敬声喃喃道,“我最多只是想让那个小丫头从马上跌下来,摔上一交。我怎么会知道,陈娘娘那时是有身孕的。那匹马忽然发疯,我明明置的是平针啊。”卫青挑眉道,“那个叫长语的下人奉你命置针后,还有人进过库房么?”“对了,”公孙敬声精神一震,“陈熙也遣人去过库房。陈熙,就是堂邑侯的庶子。他还来过牢狱看我,说我紧咬皇二子,是自寻死路。舅舅,”他可怜兮兮的看着卫青,“据表弟恨我么?”“所以你又翻供了。”卫青不由气苦,骂道,“糊涂。犯下此事,糊涂第一次;牵扯皇二子,糊涂第二次;最后翻供,更是糊涂。陛下向来多疑,你如此反复,反而将皇二子送上更不堪地境地。”“按说,陈家的一个仆役,不敢瞒着主子行此事的。”卫青暗暗思忖,可是,总要找找看才好。他心里渐渐觉得,这次陈家操盘此事之人,精明异常,仿佛一张大网,将卫家罩住,冷眼看着,慢慢挣扎,最后覆亡。“敬声,”他轻声道,“你不必维护阳石了。她已经亲自前来,向陛下认罪。”公孙敬声一怔,最终垂然,道,“陛下念着父女之情,总会饶过她性命吧。”玲珑阁上,刘陌与陈熙对弈,刘陌扣下一子,忽然道,“那公孙敬声与刘纭,到底是何关系呢?”棋盘上黑白分明,白子占据边角,灵活多变,困住黑子。然而黑子灵气逼人,首尾相接,眼见再添几子,便能成一条巨龙,破空而去。陈熙一怔,亦下子堵截,道,“相比眼前大局,这不过是小节而已。 我观殿下棋路,纵横捭阖,并不是纠结于小节的人啊。”刘陌微微一笑,捡起一子,沉吟道,“我就是要无数小节纠结在一起,最终,逼得卫家,无回天之力。”一子落下,如画龙点睛。棋势便渐渐明朗。然而寻找堂邑候府的那个小厮,一直不得要领,长平侯卫青心中隐隐有着不祥之感,匆匆赶回长安,连往明辉殿辞别养伤的阳石公主都没有。终于阻止了卫皇后孤注一掷的疯狂,然而,到最后,方才发现,他们一步一步,俱在对手算计。长安城未央宫廷尉府由张汤负责,便似一个铁桶般,让卫家探不得一丝消息去。卫子夫忧心因于廷尉的儿子,挥之不去的恐惧啃啮着她多虑的心,渐渐的便看着镜中的佳人憔悴了。“娘娘,”采薇喊了一声,落下泪来。“怎么了?”卫子夫不经意的问。看着采薇含着哀伤和怜悯的神情,渐渐心思转坏,寒声道,“有什么就说什么,若敢藏藏掖掖的,本宫饶不了你。”采薇无奈,将置于身后的木篦递出。篦齿之上,缠着一根白发,那么长,那么柔,那么细,从头到尾白得通透。她愣愣的看着,很久,方撕心裂肺的笑出来。建元二年,年少的陛下初见卫子夫,放下她的发簪,赞道,“美哉秀髻。”曾几何时,那头吸引君王的眼光留连的青丝啊,渐渐染上了雪的颜色。君王,还会回头看她么?“娘娘,”采薇大声唤道,“你不要笑了。”声音里,有着不忍。卫子夫定定的望着她,语气幽微,“你说,陈阿娇是不是也有白发了?”那个女人。比她还长上数岁呢。“这。”采薇犹豫了一会,方道,“也许吧。”印象中,陈娘娘一直笑容淡淡,时光,在她身上,仿佛亦只比别人走的慢些。“算了。”卫子夫渐渐心灰意冷,“到如今,本宫只求。据儿平安,青弟平安。阳石,”她迟疑了一会,慢慢道,“也要平安。”而据儿,你到底如何呢?皇二子刘据在廷尉府中,虽然不曾受到刑训,张汤亦不曾特意慢待,但廷尉府到底不此椒房殿和博望轩,过的落魄些。然而他心性平和。倒颇有些宠辱不惊地样子,让狱卒啧啧称奇。这一日,狱卒换班,新来地狱卒巡房,趁着同伴不注意,将一团纸卷掷入牢中,不着痕迹。刘据一愣。偷眼打量,然而他依然和同伴勾肩搭背,言笑晏晏了。展开纸卷,其中塞着一块炭笔。上书:吾乃昔卫将军军中士,感将军恩德,愿为据殿下传话。刘据犹豫了一会,敌不过对母亲的想念忧心,飞快的写道,安好,勿念。过了半日,狱中烛火不知被何处来的风吹熄了,狱卒骂骂咧咧的重点了。不一会儿,便又到了交班时辰。他出了狱门,直务司农府而来,将刘据子书交给桑弘羊,——言了。桑弘羊含笑喟叹,“这个刘据,倒也算是个人才,耐的住寂寞。只可惜……”他意味深长的说道,眼一转,吩咐道,“下去领赏吧。”那狱卒欢喜地下去后,怡姜从帘后转出,脸上带着淡淡的忧虑,“阿桑,你这样做,是否稍嫌阴狠?”“咦,”桑弘羊含笑望她,“我可不知道,你是这么心狠的人呢。”怡姜亦想起峥嵘地少女时代,微微一笑,“若是昔日,我自然不会皱一下眉。只是,”她顿了一顿,轻轻低下头来,伸手抚住微微隆起的腹,“怕短了天和,伤了他。”桑弘羊静默片刻,扬眉笑道,“好吧,看在孩子份上,我就不再动其他脑筋,单看卫子夫这次,是否挺地过这关吧。”他负手看向未央宫方向,那个端坐其中的女子,曾经的聪敏知进退,被华丽的未央宫锁了这些年,磨损了多少?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正如她的名字,一切都为子为夫。在谨慎的卫青不在她身边之际,用她最在意的儿子来对付她,应该能奏效吧。“况且,”他冷冷笑道,“天若要报应,就冲着我来吧。总找着那些没出世的孩子,算什么呢?”元鼎元年三月一天的深夜里,卫皇后在寝殿被贴身女官唤醒,匆匆出了寝殿,问道殿下跪着地内侍,“你说你有皇次子的消息,是真的么?”那内侍便磕了一个头,道,“奴婢同乡是廷尉府的狱卒,昔日在卫将军帐下,感念将军恩德,冒死传出的据殿下的消息,请奴婢递给娘娘。”言毕递出纸卷,举过头顶。“娘娘,”采青在卫子夫耳边轻轻道,“此人曾受卫家恩,可信。”卫子夫便点点头,示意采青递过纸卷,展开看,确是刘据手迹,只潦草的四个字,安好,勿念。笔力断续,拖沓。心中不免一恸。“奴婢听那同乡说,”内侍泪落道,“那张汤仗着陛下宠幸,一心投靠陈家,虽没有明着刑讯皇二子,暗地里地刁难,克扣,不知有多少,死瞒了不给娘娘知道。皇二子写这个手书的时候,口中道,不欲母后担忧,却忍不住落下泪来。”那纸卷被握的久了,早揉成一团,上有一二斑点,细看来,果然是泪渍。卫子夫握紧了手,将牙咬住,怒道,“竖子乃敢。”遽的回身进殿,背影里透出一点决绝来。“娘娘,”采青心惊胆战,连忙挥退了内侍,跟进来,轻声问道,“娘娘打算如何?”“采青,”卫子夫抬起头来,慢慢吩咐道,“明天清晨,便宣驸马李楷进宫,来看看他的妻女吧。”那一刹那,采青仿佛在这个一向温婉的皇后面上,觑出一点森森的鬼气来。然而眨了眨眼。卫皇后便渐渐又抿起了温婉地笑容。“可是。娘娘。”采青忙道,“陛下就要回来了。阳即石公主不也去认罪了么?陛下会回来放了据殿下地。”“没用的。”卫子夫摇头,慢慢道,“阳石血谏,陛下都没有放据儿的旨意,足见,他是真的不要卫家了。”第二日。卫长公主驸马,臣相李蔡幼子李楷进宫探视妻子,以及刚刚出世的女儿。“臣李楷。参见母后。”他抱着新生的女儿,向卫子夫请安。不知不觉间。身边的宫人尽皆退下。卫子夫望着李楷怀中地女婴片刻,方移目感伤道,“若是这孩子的弟弟还活着,该有多好。”“什么?”李楷的笑容渐渐散了,惊疑问道,“母后说什么?”“那一日,”卫子夫慢慢道,“卫长生地其实是龙风胎,只是那个男婴刚落地就死了。”“可是。”李楷面上血色渐失,口吃道,“宫里给臣的漕息。”“那不过是本宫不想让卫长伤心,瞒了下来罢了。”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那毕竟是李楷骨血相连地儿子,是他的第一个嫡子。李楷牙齿咬的咯咯响,渐渐红了眼眶。“若不是陈阿娇的消息传来。卫长惊了胎气,何至于如此?”卫子天慢慢道。李楷慢慢的抬起头来,迟疑问道,“母后的意思是?”“昔日文帝在位,馆陶公主小心翼翼。到了景皇帝即位,便渐渐飞扬跋扈起来。”卫子夫笑的诡谲,“你可知道?”“娘娘的意思是?”李楷失声惊呼,“这怎么可以?”“卫家兴衰如何,已经与李相绑在一起了。”卫子夫微微一笑,“陛下不会听什么你父亲并不知情的话地。而且,我们并不是没有胜算。陛下如今在上林苑,耽于女色。在文,你父亲是丞相,手握朝纲。在武,长信候不在国内,军中长平候与冠军侯的威望,尽数我卫家。 ”“这些话,你转告你的父亲。让他做个决定吧。”臣相李蔡称病不出,坐在府上,思忖着卫皇后的话。那个未见过面的孙儿,他固然有些伤心。但他并不是只有那一个孙儿。只是他到底高贵些,有着皇家的血统。妇人之见。他冷嗤着卫子夫传来的话语。今上精明英武,在位二十余年,平匈奴,展疆域,治经济,安国民,威望之盛,盛于本朝历任皇帝,岂是那么容易推翻地。他继公孙弘为相,在今上手下这么多年,看尽了这个君王的手腕。他纵是耽于美色,又哪曾放松了权柄半点?只是,卫皇后说的到底还是有些是对的。譬如,陛下的无情。卫家若倾覆,陛下不会放过他李蔡。卫家若奋起拼搏,只怕倾覆的更快。那么,他李蔡,如何求得自保之道?他本想做全不知情之状,但卫子夫如溺水之人,竟是对任一根可能救她的稻草都要抓一把,亦粉碎了他的希望。如今看来,竟是一个死局。若是,断臂弃子呢?他心头一跳。长平候卫青匆匆赶回长安,过府未入,直向未央宫而来。听了卫皇后的话,闭了闭目,叹道,“糊涂。”卫子夫亦冷笑,“若是据儿没了,卫家便完了。左不过是完,右不过是完,不如豪赌一把,或有一线生机。”“张汤怎么敢让一个皇子死在他手上?”“纵是不死,伤了,残了,卫家亦没有机会了。”“三姐,”卫青慢慢道,“从小到大,你一直聪明,有主见。但所有的聪明,一到了据儿那里,反成了拖累。”“你要反,我问你,我们哪里有兵?”卫子夫迟疑道,“不是有青弟你……?”“我曾带的军人,是抛头颅,洒热血,跟着我驱逐胡虏,保我大汉河山的。他们会跟着我,去杀他们的皇帝?”“更何况,陛下本是英主。他在上林苑处置卫家,你道他真的不曾防过我们?别的不说,汉家发兵制度,是要兵符的。”“难道,”卫子夫渐渐绝望,“我们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么?”“阳石血谏之际,陛下未免心中动摇的。”卫青叹道,“可如今……?”他缓缓摇头,“娘娘,你把公主用命换回来的一丝生机给挥霍掉了。”元鼎元年来三月未,刘彻于上林苑收到丞相李蔡飞马传来奏章,勃然大怒,掀了弗苏殿的御案。回到内殿后,陈阿娇尚觑着他面色阴沉,不由问道,“怎么了?”刘彻却没有答,只是问伺候在一边的御医,“娘娘的身子如今如何?”须发皆白的御医斟酌了一下,道,“这些日子调养得当,渐渐大好了。”“那么,可以回长安了么?”御医惊疑不定,拱手道,“若是车马走慢些,大略是可以了。”刘彻便点点头,吩咐道,“准备下去,即刻回京。”这决定来的这么突然,陈阿娇心中便若有所悟。元鼎元年的这次春狩,可以说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走马灯似的各项事情的发生,出乎众人意料,再也没有心思狩猎了。然而偌大的事情,起因不过是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表兄妹间的私情。阿娇便与母亲馆陶大长公主说,请她约束陈家本家子弟,莫要再重蹈覆辙。“阿娇你放心吧,”大长公主昂起头来,傲然道,“陈家三代富贵,又历了起伏,怎会与卫家那种暴发户一般。”因为御医的吩咐,又有馆陶大长公主随行,刘彻便没有让阿娇与他同登御辇,另置了一辆舒适的宫车,让她们母女祖孙一叙。她又抱过刘初,心疼道,“可怜见儿,平白遭了逮样一出罪。初儿不要怕。你父皇会为你做主的。”刘初便心思重重的点点头。问道,“父皇会怎么处置阳石或是刘据呢?”眉宇间有一丝忧虑。“早早,”刘陌唤道,“这是父皇的事,你便不用担忧了。”陈娘娘地宫车后,便是阳石公主地车驾。侍女新沏了茶,怯怯捧上。道,“公主,喝一口吧。”刘纭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她的头上尚包着触目惊心的白纱,这些日子清晨在镜中见了。自己都有些疑心,怎么有那样的勇气,在弗苏殿上,凛冽的撞向柱子。又或者,为什么既然撞了,却没有死去。还要饱受内心煎熬,等待着父皇最终的决定。决定,她,生。还是死。存,还是亡。那座庄严尊贵的御辇里坐着地,是这座大汉盛世至高无上的帝王,同时,也是她的父亲。可是,很多时候,她宁愿。他只是她地父亲。就不会有这样煎熬的局面。渐渐地,似乎能明白了,当年,陈皇后一心一意待之如夫君,而非帝王的心意。前面的宫车传来轻轻的欢声笑话,那么和乐融融,与她,却是讽刺。为了照顾陈娘娘,宫车一应行的平缓,到了近晚,方远远见了长安城门。车驾辘辘,从章城门入,直奔未央宫西司马门。行经白玉汉桥时,宫门大开,车马却俱都突然停下,“怎么回事?”馆陶大长公主掀帘问道。三朝公主气势,威严无此,身边执戟侍卫不敢怠慢,单膝跪下禀道,“前面有人栏住了御辇。”风中传来宦官特有的尖细声音,破碎而断断续续,“卫皇后与皇二子有……之意,……可诛,在陛下……必经之路上……理下了……巫蛊”最后两个字,像噬骨的野兽一般,突然出现在阿娇面前,面色一白,连手中的茶盏跌下去,溅的全身上下都是,都毫无所觉。御辇之上,天子怒气到了极致,反而平静,吩咐道,“就地,掘。”侍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马何罗便来报,的确掘出了三具木人,上书的分别是陈娘娘,皇长子,以及……皇帝的生辰八字。“父皇,”刘纭脸色惨白,再也顾不得额上的伤势,跌跌撞撞的下得车来,欲往刘彻面前去,然而侍卫如潮水般将她隔住,不过是瞬间,明明是父女,就比陌生人还要遥远。“父皇,”刘纭跌在地上,嚎啕大哭,绝望道,“母后不会的。她不会这样的。”仿佛只在一刻中,她便不再是大汉地公主,而只是一个待死的罪人。“陈阿娇,”她望着身后的宫车,怨毒道,“你这样陷害我们母女,良心都没有丝毫不安么?”阿娇任由宫人替她换了衣裳,脸色苍白,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此时听了这样的话,不过冷笑一声,掀帘道,“我纵要对付人,也不会用这样下作的手段。”一言已毕,松开手,帘子落下,都没有再看车外人一眼。刘彻面上冷漠,沉声吩咐道,“护着陈娘娘,绕道回长门宫。”马何罗应了一声,自行指了一个得力手下,护着陈娘娘的宫车,转了方向,沿着宫墙向西而去。回到了长门宫,陈阿娇尚有些心神不宁。刘嫖却是极开心的,“当年,阿娇你陷身巫蛊案,才由得她一介歌姬上位,如今,她自己摊上这趟子事,足见,卫家的气数是尽了。”她畅声笑出来,笑声极是快慰,“卫家一倒,还有哪个皇子能和陌儿争储位?”“娘,”阿娇的声音有些尖锐,“这件事,……”她迟疑道,“陈家没有插手吧?”刘嫖一怔,笑容慢慢的淡了,“那倒没有。陈家的确在整件事间做了一些手脚。但是要推倒卫家,其势已经造足。并不需要多此一举”“也许,是卫子夫知道无幸,丧心病狂,自己做下的呢。”她不在意的猜到。当年,卫子夫利用巫蛊之势逼自己下位,当知刘彻有多么痛恨巫蛊,而巫蛊之力。纯属无稽之谈。当年楚服巫蛊卫子夫,又何曾对她造成半点影响?当不会做这么蠢的事。她想起汉武一朝巫蛊祸事之烈,宁可错杀,不肯放过,不自禁打个冷战。如果,如果有一天,有人对刘彻说。她亦涉嫌巫蛊,这一回,刘彻会怎么处置她?她这样想着。心头便渐渐生出一抹灰。未央宫里传来消息,盛怒之下的陛下将卫家相关之人等都下狱。 椒房殿女官宫人全部打下掖庭,卫皇后禁足椒房,这一回,由期门军监守,不似上回,而是货真价实地囚禁了。意识之间,未央宫风声鹤唳,连带地前朝也风雨欲来。卫家之败,已是必然之势。同时下狱的。还有卫长公主的夫婿,李楷。丞相李蔡跪在宣室殿前,恳求陛下看在其幼子年纪尚幼,以及自己首告之功的份上,饶过李楷。宣室殿里,刘彻看着廷尉呈上来的巫蛊牵涉名单,心头有些不宁。满满几张纸的名单。有他的臣下,忠心耿耿,在汉匈之战中,一马当先;有他地枕边人,在他最低谷之时,温柔相待;有他的子侄,有他的儿女,骨脉相连地儿女。他曾期待着他们到来,用着稚嫩的声音,喊着父皇。轻飘飘地几张纸,与家,与国,与他,都有着很重的份量。可亦是这些人,在他远在上林之际,策划谋反。虽然未成,但反意已生。他想起上林苑中,阿娇明明无事,却昏睡了那么久方醒。莫非,便是巫蛊所致?他的眸渐渐冷了下来。论心狠,他自认不逊于历代帝王,人若叛他,他又如何容的下人?执起御笔,鲜红的朱砂批复道,“准。”看着自己都觉得心烦,摞到一边不看。若是明发出去,便再无挽回机会了。“陛下,”杨得意面容迟疑的上来,“丞相还跪在外面,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了。刘彻冷笑道,“他爱跪就跪吧。”黑色的冠服掠过李蔡面前,如同一阵风,转眼即逝。李蔡心中一阵惨然,嘶声唤道,“陛下。”皇帝却已经去的远了。未央宫的风吹在刘彻身上,忽然地,很想见一见阿娇,宠辱哀乐皆淡然已对的阿娇。巫蛊二字,与阿娇,是一抹伤痕。如今,这伤痕被血淋淋的挖开,她想必也怨怼吧。廊下传来细细的声响,他皱眉。杨得意见微知意,喝道,“什么人?”一个皇子服饰的男孩从廊下出来,拜道,“父皇。”“旦儿,”刘彻不免有些意外,一直以来,他最在意的孩子除了悦宁,便是刘陌与刘据。对于刘闳与刘旦,见的都要少些。“儿臣在这边玩耍,见了父皇过来,这才在一边地。”刘旦道。刘彻点点头,不轻意间想起他的母亲李芷,当年,亦是唇不点而朱。数日后,宦官苏文前往长门宫求见陈娘娘,陈娘娘言辞淡淡,最后让人给撵了出去。刘彻知闻此事后心情倒好,只是笑道,“阿娇看透些事后,还是不改赤子心肠。”吩咐道,“往长门去吧。”杨得意便欢喜,在无人注意处,悄悄的吁了口气。廷尉府向陛下询问对卫家的处置,阿娇想了想,问道,“陛下真的相信巫蛊之事?刘彻不免沉了脸,“娇娇总不会为卫家求情吧?”胨阿娇抚了抚自己的良心,道,“不过是免死狐悲罢了。”“当日在上林苑,早早问我怪不怪她,我曾经说,如果有些注定失去,那更要珍惜眼前的。”“卫长和刘据他们,不是我的孩子,但是,是你的。”她看着刘彻,道。“你如今狠的下心,将来,也不要后悔,更不要来怪我。”“种瓜宣台下,瓜熟籽粒粒。一摘谈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犹未可,四摘抱蔓归。”刘彻听她曼声吟着,压在心底深处的那一点柔情终于被牵出,“娇娇,”他柔声唤着,亲吻着她。阿娇在他的亲吻里苦苦一笑,由她这个卫家的对手来求情,刘彻自然听的进去。这个时候的刘彻,也许远没有历史上的汉武帝心狠决绝。而她,不过是推他一把。而她选择这样做,后世人余的那点良心与凡事求公正固然是因由。但也有着对陈家日后局势的忧心。卫家若彻底颓废,陈家独大,焉知何日又犯了这个帝王的忌讳,还不如留下卫家的一抹命脉,反正已无翻天之力。卫子夫失了后位,刘据的影响力也就大打折和,她势必不能再次阻止刘陌的登上储位。她的儿子她自己了解,待亲人温和,其余时候手段是极狠的。自古以来,长久坐着太子位的,少有好下场。所以,她拼尽力气,为他留一个对手下来。若能分了陌儿的心,或许,他日,父子对立便会缓和的多。“可是,娇娇,”刘彻问道,“你不替卫子夫求情么?”她肃然道,“我不替卫子夫求情,不替阳石求情,不替公孙敬声求情,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罪过。而我,永远都不可能为卫子夫求情。”第二日,宣室殿里传出旨意,皇后卫子夫犯下巫蛊案,废黜皇后位,上绶玺,移出椒房殿。阳石公主与公孙敬声加害悦宁公主,前者废为庶人,后者赐死。太仆公孙贺教子不力,除候除官,贬为庶人。丞相李蔡贬为庶人,续用赵周为相。其余人等皆从轻发落。株连范围并不算广。风雨一时的皇后巫蛊案,凭着刘彻以往的性子,众臣以为定是腥风血雨,却不料如此轻轻揭过,尽皆愕然。然而失去了皇后位,卫家到底算是倒了,再无起复可能。众人便将眼光投向长门,昔日冷宫,如今门庭若市。皇后卫子夫在椒房殿弹琴,听了旨意,无声微笑,有礼问道传旨的尚炎,“可否让本宫见一见陛下?”“还有必要么?”尚炎假笑问道,“娘娘请吧。”卫子夫也不强求,点点头道,“知道了。”进了内殿。“娘娘,”采青采薇落泪,抱住她的脚,道,“你何必如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年,陈娘娘不也是这么一步一步过来的么?”“本宫却没有这个机会了。”卫子夫缓缓摇头,“陛下心知肚明,本宫犯的不是巫蛊,而是谋反。明着按照巫蛊案的流程,不过是废后。但陛下如何容得本宫生过叛他之心?还不如在密旨下来之前自尽。密旨下来,本宫是认罪伏诛。密旨没有下来,本宫便是自尽,陛下心中但凡有半点哀怜之意,陈阿娇亦不是斩尽杀绝的人,若是他们能善待本宫四个儿女,本宫九泉之下,便可告慰了。”元鼎元年四月,皇后卫子夫自缢于椒房殿。消息递到宣室殿时,刘彻方拟好密旨,愕然了一下,将密旨摞在一边,叹了一口气。原来,再温婉的女子,骨子里也是有一股烈性的。刘彻另拟了旨意,卫子夫以妃礼葬于妃园。因为明面上,废后的罪名是巫蛊。陛下重赏了当初首告的江充与宦官苏文,却在不久以后,分别寻了个罪名,各自乱棍杖毙。此时已经到了元鼎元年夏,长信侯柳裔传来消息,已经攻下昆明,滇国国王投降大汉,滇国并入大汉疆图。一时之间,陈家威望,达到顶峰。唯一缺的,便是陈阿娇失去的后位了。前后两任皇后,皆废于巫蛊,未央宫里便渐渐有了谣言。是陈皇后怨恨当年卫皇后的陷害,反指使家人陷害而为。“你们没发现么?”宫人绘声绘色的道,“昔日陈皇后为后十一年,而卫皇后到事败为止,也恰好是十一年。”她叹了一声,道,“当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娘娘,”绿衣说起来的时候身子尚气的瑟瑟发抖,“我会去教训那些空口白话的蹄子们,你别往心里去。”陈阿娇扬指算了算,道,“从元朔二年,到元鼎元年,果然是十一年呢。”“娘娘,”绿衣一怔,抱怨道,“她们都欺到你头上来了,你还这么云淡风轻的。”“嘴长在别人身上,要怎么说,是管不过来的。”阿娇并不在意,只道,“三宫并不归我统辖,你们也往意些,别恃宠而骄了。”长信侯的战报传到的时候,长安城举城沸腾,这是开疆拓土的功劳,论起来并不逊于当年数战大败匈奴之盛。过了些日子,刘彻到长门之际,便若有所思的望着阿娇,待得阿娇躲不过了,便望着他,听他问道,“娇娇,你要搬回椒房殿住么?”她本能的皱起了眉,厌恶的摇头。虽然,很多年前,那座代表着汉朝中宫的繁华宫殿,也曾被她当作过今后一生的家。可是,世事变迁,渐渐淡了。到如今,椒房殿三个字。已经紧紧的与卫子夫朕系到了一起。仿如骨血,密不可分。而她,不愿意踏进那座有着卫子夫气息的宫殿半步,不仅是因为,对那个女子地最后一点尊重,也是因为,她怕。进了,所以淡了地幽怨就会重重泛起。而她会在被逼疯之前,一把火。将那座宫殿付诸灰烬。多么奇怪的感情,她可以渐渐淡了对刘彻的爱恨。却执着着对卫子夫的怨,誓死不放。虽然,彼此的恩怨,由刘彻而起。也许,对女子而言,真的是,怨比爱记得深一点。然而,刘彻却没有追问源由,只淡淡的点了点头。道, 既如此,娇娇便往昭阳吧。”“为什么一定要搬呢?”她气闷地回过头,“我一直在长门,不是很好。”“这一回却由不得娇娇不搬了。”刘彻勾了勾唇角,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道。“朕打算从长门开始,往西到整个建章乡,再建一座建章宫,娇娇便只能暂时住到未央宫去了。”陈阿娇目瞪口呆,半响才轻轻说了一声,“奢靡。”刘彻眯了眯眼,好笑道,“娇娇,你说什么?朕好像没听清楚。”“难道不是么?”阿娇理直气壮道,“一座未央,一座长乐,尚有,北宫,桂宫,还不够你住么?”“朕看桑弘羊拼命挣钱,颇为辛苦,便想着方法帮他花钱了。”刘彻不在意道,拉过她的青丝在手中把玩,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你的身子才算是大好了呢?”阿娇便轻笑,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了,想想不甘心,道,“就算如此,我也不喜欢昭阳,太富丽堂皇了,和我不合。”“成。”刘彻心情尚算好,并不与她计较,道,“未央宫里空着地宫殿,随你挑。”他意味深长的望着阿娇地娇颜,“纵然娇娇挑的还是椒房,也是可以的。”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陈阿娇最后挑的便是玉堂殿。刘彻叹了口气,道,“玉堂殿虽好,到底偏僻了些。”阿娇不在意道,“我还是喜欢清淡偏僻些的地方。”就如长门宫。从元朔六年住进这座宫殿,已经快有七年了。渐渐的,便有了感情。到头来,还需道别。陛下吩咐,玉堂殿上下一应宫人,需得细心伺候陈娘娘,陈娘娘饮食起居所用器具,悉如皇后。“悉如皇后,”绯霜殿里,闻心嫣然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叹道,“想不到,到最后,这未央宫,还是陈皇后的天下。”“花无百日红,”多年独居深宫的日子,让李芷无奈有了很好的耐心。她坐在窗前,慢慢道,“君恩在时千般好,君恩不在有谁怜?”绯霜殿还有一个皇子,宫人尚不敢怠慢,那些无子伴身地宫人妃嫔,在陛下多年如一日对陈皇后的宠爱中,将青春消磨,只怕,渐渐灰心了吧。“娘娘难道以为,”闻心讶然道,“陛下有朝一日,会淡了陈皇后?”“闻心不要忘了,”李芷嫣然笑道,“陈皇后,年纪已经不小了。”所谓悉如皇后,就是说,她,到底,还不是皇后。“可是,”闻心吃吃道,“卫娘娘去后,陛下对陈皇后宠爱从未见衰,还有见长之相啊。”“为人要着眼大处,”李芷低首,不在意道,“何况,就算如此,卫子夫故去,未央宫内多年的平衡被打破。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渐渐就有一番新气象了。”在这些上最繁华也最荒凉的所在,若没有那个上位者的保护,走的每一步,就要自己为自己谋画。她不是不知道,每上一步,都是在刀口弄险。但将青春寂寞的燃烧在无人可见处,可能是一种缓缓地死亡。若是,只有她一人,这一生也就渐渐这么过了。可是,她又如何能不为子女挣出一份天地。“母妃,”六七岁男孩柔软的声音在殿外唤道。李芷神情转柔,道,“旦儿.么,进来。”刘旦走到李芷身边。欢喜道。“母妃,今天父皇唤我和三皇兄到宣室殿,问了我们了功课。父皇说了,要我们去博望轩呢。”李芷微笑点头,道,“那么,父皇是看重你一点。还是看重你闳皇兄一点。”刘旦偏头想了想,道,“差不多吧。父皇听三皇兄说的时候。赞了个好字。我答的不好,父皇没有赞。可是父皇一直在微笑。”“其实,”刘旦沮丧道,“就算我们都不错,父皇最看重的,也只是大皇兄罢了。听说,今日,朝臣们又联袂上奏,请父皇早立太子,以安天下。”卫皇后己逝。这一次,朝臣们心思一定,是一意要陛下立皇长子刘陌为太子了。李芷淡淡地想,叹了一声。元鼎元年七月,长信候柳裔率军返回长安。当朝递交滇国国王地降书。这是一个国家领土的归附,功在巨伟。朝堂之上,刘彻淡淡问道。“长信侯欲要如何赏赐。”柳裔一笑,跪下,拱手道,“臣这次交战中,曾负重伤,虽不辱圣命。但自忖不能胜任军职,请辞回府修养。”一时间,朝野大哗,刘彻微微皱眉,笑道,“长信侯哪里话,如今汉军将领老的老,退的退,长信候若再辞了,让朕到哪里找人来统率我大汉雄军。若真的不幸受伤了,修养一阵子就是了。”柳裔回府后,圣意下来,赏赐颇丰。南宫长公主迎了出来,夫妻数月未见,一刹那,泪水便漫出刘昙眼中。“傻瓜,”柳裔拥了刘昙入怀,叹道。“你到底哪里受伤了?”刘昙却不欲与他互诉别离之情,只急急问道。“没什么。”柳裔不禁笑道,“只是臂上一道刀伤而已,浅的很,不值一提。”“那……”刘昙一怔,便懂了。“这些日子,我虽在军中,桑司农却将京中事传与我知。”柳裔忧道,“卫子夫既死,阿娇便在风口浪尖,我与弘羊与她有金兰之义,此时,更要避嫌。”“委屈你了。”刘昙默然良久,终于道。“那倒没有,我只爱打仗。对这些勾心斗角,反而不想参合进去。”柳裔并不在意,道,“我带了一个人回来见你。”刘昙心中一冷,想起种种权贵之家常见之事,灰心道,“夫君带了哪个妹妹回来么?”柳裔愕然半响,方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他拍了拍掌,便有一个老妇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进来,道,“侯爷。”柳裔抱过孩子,吩咐道,“下去吧。”对南宫道,“这是我在战中一个村庄遇到地,一家已经没有人了,只余这个男孩儿,便将他抱回来,养着也算功德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