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希心情不好的时候,绝对千万一定不要和他说话,更不要惹着他,否则,会死得很惨。 这是温思莞作人发小儿作了十七年的经验之谈。 可惜,辛达夷是典型的人来疯,人一多便得瑟。 “言希,不是老子说你,大老爷们什么不好学,偏偏学人小姑娘生理期,一个月非得闹几天别扭,臭德性!”辛达夷见言希一直默默无害的样子,开始蹬鼻子上脸。 思莞脸黑了,拉着阿衡躲到了一边。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袄少年轻飘飘靠近那不知死活笑得天真满足的蓝袄少年,修长的腿瞬间踢出,兼顾快,狠,准三字要诀,白色的运动鞋在某人臀部印下了清晰的四一码鞋印,某人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雪。 众人叫好,好,很好,非常之好。 这个姿势,这个角度,不是一般人能够踢出来的。 “言希,武术?”阿衡小声问思莞。 “阿希不会武术,只练人肉沙包。”思莞颇是同情地看了看屁股撅上天的辛达夷,意有所值。 辛达夷泪流满面——“言希,老子跟你不共戴天!你他妈就会突然袭击!” 言希冷笑——“我貌似跟你说过,今天不准惹我少爷我心情不好做出什么事来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你丫别跟我说你忘了刚刚喝豆腐脑的时候我重复了三遍!” 辛达夷理屈,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咬牙切齿——“言希你丫不要以为自己长得有三分姿色就可以踢老子!“ 思莞绝倒。 言希微微一笑,十分无奈——“爹妈生的,少爷我也不想这么人见人爱的。” 思莞爬起来继续绝倒。 阿衡对奶奶了解得很少,但是思莞只言片语,她能感受到他对奶奶的怀念。 奶奶是阿衡回到温家的头一年冬天去世的,爷爷虽是无神论的□员,奶奶却是个十分坚定的天主教徒。她常常教导思莞要心存善念,宽仁对待人和物,因为万物平等,不可以撒谎,做人应当诚实,对待别人一定要真诚礼貌。 思莞在奶奶的影响之下,也是忠实的信主者。 阿衡知道时,倒并不感到意外。 因为,思莞,就是这样的人,始终温柔礼貌待人宽厚,在他眼中,没有美丑之分,只有善恶。 他能够平静大度地对待每一个人。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未曾冲动过的少年,却在圣诞节前三天,失了踪。 准确算来,从那一天清晨起,阿衡就没有见到思莞。 温家人起初只当他有事,先去了学校,结果直至第二天,少年还未回家,打给言希辛达夷,都说没见,而思尔住的地方传来消息,说她也已经两天没回去了,家人这才慌了神,央了院子里的邻居和警察局,一齐去找。 阿衡被留在家中看家。 她想着,觉得这件事实在毫无预兆。思莞失踪的前一天还在说说笑笑,没有丝毫异常,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阿衡进了思莞的房间,一向干净的房间一片凌乱。刚刚,家人已经把他的房间角角落落翻了一遍,却未找到丝毫的蛛丝马迹。 思莞一向干净,他回来看到房间这样,会不高兴的。 阿衡想到思莞看到房间乱成这样,眉皱成一团的样子,呵呵笑了。 她决定帮少年整理房间。 拉开窗帘,窗外依旧白雪皑皑,不过,辨得出是夜晚。 今天晚上是平安夜。阿衡对洋节没有什么概念,只是思莞讲得多了,便记住了。 平安夜要吃苹果,平平安安。 思莞在外面,吹着冷风,有没有苹果吃呢?那么冷的天不回家,冻病了怎么办,多傻呀,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她如果不能说,总还有妈妈和爷爷的。 阿衡想着思莞也许马上就会回来,收拾干净了房间就去削苹果。 可削完一个,想着尔尔兴许也一起跟着回来呢,又多削了一个。 端到思莞房间里时,抬头,不经意扫到了墙上的挂历。十二月份,用黑笔划了一道又一道,最后停在二十二日。 十二月二十二日,是奶奶下葬的日子。 思莞曾经告诉过她——奶奶被爷爷葬在B市最大的教堂,但是,奶奶并不喜欢那个教堂,她最爱做祷告的,是一家小教堂,他说奶奶的灵魂一定会在那里。 苏……苏东教堂! 阿衡眼前一亮,穿上外套,便跑了出去。 出了院子,招了出租车,司机一听去苏东教堂,摆摆手,为难了——“小姑娘,苏东那边上了冻,路滑,难走得很。” “叔叔,钱,我有!”阿衡从衣兜中掏出所有的零用钱。 “哎,我说小姑娘,我这把岁数还贪你一点儿钱吗?”司机是个耿直的皇城人,有些恼了。 “叔叔,别气。”阿衡急了“我哥哥,在苏东,两天,没回家!” “噢。小姑娘,那这样吧,我把你送到G村,那里离苏东大概还有两里路,路滑了些,车过不去,但走着还是能过去的,你看成吗?”司机也是个好心人,皱着眉,向阿衡提议。 阿衡猛点头,十分感激。 上了车,可惜,平安夜,市区人特别多,车走不快。 “叔叔,快,再快!”阿衡心中焦急。 “再快,就开到人身上了!”司机乐了,觉得小姑娘说话有意思。 “我哥哥,苏东,冷!”阿衡越急,嘴越笨。 司机不笑了,有些感动,看了阿衡一眼,温和开口——“成,咱再快一点儿,不能让你哥哥冻着!” 等到了G村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 阿衡交了钱,便匆忙向前走,司机从车窗探出头,对阿衡大声说——“小姑娘,一直向前走,看到柏子坡的路标,往右走三百米就到了!” 阿衡挥手,笑着点点头。 “小姑娘,路上慢着点儿。”司机热心肠,遥遥挥手。 她已走远,并没有听到,只是在雪中遥望着着陌生的好心人,微笑着。 阿衡本来对司机所说的路滑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在狠狠栽了几个跟头之后,还是有些吃不消。 但是心中一直胡思乱想,也就顾不得疼痛了。 万一,思莞不在苏东教堂怎么办? 万一,思莞不跟她一起回去怎么办? 万一,思莞和尔尔在一起,看到她尴尬了怎么办? 阿衡一路扶着树,终于找到柏子坡的路标,等在夜路中摸到苏东时,全身已经被汗水和雪水浸透,黏在身上,很难受。 苏东很小,但是设计很独特,干净温暖的样子,像是阿衡在照片里见到的奶奶的感觉。 但是,这个教堂几乎快要荒废。毕竟,离市区有些远,而且不如其它教堂的规模。 这里,教堂的灯亮着,噢,不是灯,闪闪烁烁,应该是烛光。 阿衡想要推门走进,却听到熟悉的声音。 是思莞。 她笑了,心中放松安定起来。 “尔尔,你说奶奶能听到我们说话吗?”少年的声音,往日的温和清爽,语气中,却有着对对方的信赖。 “会的,奶奶的灵魂在这里,她一直看着我们。”听起来温暖舒服的嗓音。 尔尔……吗? 阿衡想要推门的手又缩了回来。 现在进去,太冒昧。 让他们再多说会儿话吧。 “嗯,奶奶生前最喜欢这里,每年的平安夜,她都会带我们来这里。“少年笑了。 阿衡有些遗憾。 她也想见奶奶一面。奶奶,在乌水,孩子们喊奶奶都是喊“阿婆”的,不晓得奶奶听到她喊她“阿婆”,会不会高兴? 爷爷告诉过她,奶奶的祖籍就是乌水。 阿衡无声地笑了,眸子变得愈加温柔。如果,她也有奶奶疼着就好了。她会做一个很孝顺的孙女的,她会给奶奶捶背,洗脚,做好吃的东西,啊,对了,就做江南的菜,奶奶一定很高兴。 奶奶也许会给她做好看的香包,会对她笑得很慈祥,会在别人欺负她的时候用扫帚把坏人打跑,会给她讲以前的神话故事,呵呵。 “哥,如果奶奶活着,她会不要我吗?”教堂里温柔的女声有些难过。 那么,如果奶奶活着,她会喜欢她的来到吗? 少年的声音有些发颤,轻轻开口——“不会的,没有人不要你,奶奶最疼你,你忘了吗?以前我和你拌嘴,奶奶总是先哄你的,对不对?” “可是,爷爷以前也很疼我,他现在还是不要我了。” 思莞声音有些激动——“尔尔,奶奶临终前跟我说过,她跟爷爷一样,是知道真相的,她明知道你不是她的亲孙女,她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偷偷调查过阿衡的下落,但是她却没有把她接回来,一直到去世都没有,也没有去看她一眼,不是吗?”、 啪,她听到胸中什么碎裂的声音,那么冷的夜,那么炙热的伤口…… 她静静从墙角滑落到冰凉的雪地上。 全身冰凉透骨。 阿衡,阿衡,她念着自己的名字,眼角一片潮湿。 好难受,心里好难受。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不想要她呢…… 为什么呢…… 她认真地当着云衡,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骂着野种的时候却没有办法反驳,因为他们没有错,说的是实话。 她认真地当着温衡,被所有爱着温思尔的人遗忘痛恨着却没有办法吵闹,因为他们没有错,温衡抢了温思尔的所有。 这个世界,毕竟,先有温思尔,后有温衡。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过自己——为什么要存在…… 为什么要明目张胆地存在?!!! 她有人生,有人养,却……没人要.。 他们可以喜欢着她,可以善待着她,除了她,永远都有更喜欢更想要厚待的人。 于是,为了那些人,顺理成章地把她随手丢进角落里。 那么难堪,像是垃圾一样,扔掉了也不会想起么…… ********************************分割线************************** “温衡?”带着鼻音的音调。 阿衡抬起头,看到了言希。 少年穿得鼓鼓囊囊的,帽子,围巾,手套,口罩,一应俱全。 阿衡看到他,有些尴尬,垂了眉眼,收敛神色, “思莞他们在里面?”少年指着教堂里面。 阿衡点了点头。 “哦。”少年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帽子上的绒穗一晃一晃的,映着黑黑亮亮的大眼睛,在雪中十分可爱。 “那咱们走吧。”言希的声音,透过口罩传了出来,有些含糊。 “去哪里?”阿衡愣了。 “回家。”少年简洁地回答,伸出手,轻轻把阿衡从地上拉了起来。 “思莞,尔尔呢?”阿衡糯糯开口。 “我给温爷爷打个电话,一会儿派司机来接他们。你先跟我走。”言希伸了伸懒腰,有些懒散地把双手交叠背在后脑勺。 阿衡点点头,转身看了看教堂,轻轻开口——“阿婆,再见。” 言希淡淡开口——“她听不到的。” “为什么?”阿衡声音干涩。全身有些虚脱。 这告别费尽她所有的力气。 “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 “她在,上帝,身边?” 阿衡轻轻仰头,满眼的苍茫。 少年笑了,她听到他的笑声,但是,他的眼睛却是冰凉的,尖锐的。 “如果上帝不存在,那她一定在他身边。” 阿衡愣愣地看着他。 少年却不再开口,走在雪中,冰冷懒散,漫不经心的眼神。 阿衡看着他的背影,错觉这一刻,这少年比她还寂寞。 言希,忽然,停了脚步。 他穿得太厚,有些费劲地脱掉棉手套,递给阿衡,微微笑道 “上帝从不救人。人却会救人,就好像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天经地义地维持风度。” chapter11 Chapter11 思莞和思尔回到温家时,阿衡已经睡着。 她以为自己会失眠,结果,那一天,是她来到温家,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没有做梦,没有烦恼,没有恐惧。 大概是平安夜的作用,平平安安。 被神抛弃了的孩子,在平安夜,也依旧会得到自己的救赎。 清晨时,她起来得最早,下了楼,张嫂依旧在辛勤地做早餐,厨房里很温暖,飘来阵阵白粥的甜香。 阿衡吸了一口香气,耳畔传来张嫂哼着沙家浜的熟悉调子。 她笑了,看来思尔也随着思莞回来了。要不然,张嫂不会这么高兴。 门铃叮叮地响了起来。 张嫂一进入厨房,基本上属于非诚勿扰的状态,自是不会听到门铃声。 阿衡小跑着去开门。 是邮递员。 有人寄来贺卡,收件人是——云衡。 再简朴不过的卡片,粗糙的纸质,粗糙的印刷。 小镇的风格,温馨得可怕。 一行字,娟秀乖巧。一笔一划,干净仔细。 在在的字,是她手把手地教出来的,青出于蓝。 “姐,我恨你。” 她的手颤抖了。 “可是,抵不过想念。” 她念在唇齿之间,笑得眼泪流了出来。 这么巧,千山万水,卡片在圣诞节送到了她的手中。 上面却印着——“新年快乐” 应了谁的景,又应了谁的心情。 她的在在,和她一般土气,一般傻,不晓得洋节日,却估摸着时间,在很久以前寄出,期冀着99年开始之前,那个固执地被他写作“云衡”的姐姐能收到他的新年祝福。 一张卡片,乌水至B市,经历了多少风尘细雨,大雪云梦,才成这般珍贵。 有个少年,缠绵病榻,惦记着他的阿姐,流着眼泪,恨却终究败给了思念。 她离开了他,连再见都没有说。 这般痛,不必言语,在重逢之前,终是死结。 思莞拉着思尔的手,走下楼时,阿衡正在吃早饭,低着头,沉默的样子。 他的心中有些难受,不晓得说什么。 “阿衡。”思尔小声略带怯怯地开了口。 她在刻意讨好阿衡。思莞心疼思尔,嘴角有些苦涩。 阿衡抬起头,看着那个女孩白皙小巧的面庞,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思尔,吃早饭。” 思莞松了一口气。 “思莞,也吃。”阿衡弯了弯眉,面色沉静温和。 思莞想起自己在教堂说过的话,当时头脑发热,为了安抚思尔,但却在潜意识中伤害了阿衡。万幸,她听不到。 只是,回来时,书桌上削好的苹果,让他措手不及,益发愧疚。 “阿衡,昨天的苹果,我吃了。”思莞脱口而出。 阿衡笑了,点点头。拿起身后的书包,轻轻开口——“我今天,值日,先走。” 思莞想说些什么,嘴张了又合,生出了无力感。 他一直辨不清当时的自己看到阿衡独自一人背着书包时,自己心中的感觉,多年以后,他结了婚,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孩子总爱掐架,伤着谁,疼着谁,谁赢了,谁输了,他都心疼老半天,这感觉对妻子说了,妻子不以为然——手心手背都是肉,能不难受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 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尔尔永远在他的手心,温软呵护,阿衡却总在手背,坚强得不得了,他常常会忽略,可受了伤,又心疼。 他无力把她捧在手心,却又总是无心伤害了她,疼了自己。 十六七岁,那么年轻,错了什么,谁还记得。 可若有了对比的极大的反差,便再难忘记。 对阿衡的好,阿衡心心念念,他却早已不记得,对阿衡的坏,阿衡淡忘抛却,他却因为言希的反衬而刻骨铭心。 而,言希和阿衡的交点,便是在99年的年初。 这一生,从此纠缠,分分合合,几度让人触了心中的软骨,流泪不止。 ******************************************************************** 高一的下学期,阿衡转来的头一次的期末考,一鸣惊人,拿了年级第三,班级第二。 在西林考了年极前三是什么概念,傻子都知道,B大没跑的。 至于思莞,照常的年纪第五,从高一到高二,挪都没挪过位置。 当然,温家全家,都被阿衡的好成绩吓了一跳,不过,终究欢喜。 家中有个这么争气的孩子,谁不高兴?况且还是之前基本上被盖了“劈材”印章的傻孩子。 温老合不拢嘴,逢人就夸,发语词我们家阿衡,看着孙女,怎么看怎么顺眼。 温妈妈,也会在寒假,带着阿衡,转转B市,买些零食衣服,算是奖励。 思莞虽然惊讶,但是想到阿衡平时学习用功的样子,也就明白了。 思尔自圣诞节,一直都住在温家,温老一直含含糊糊,没有表态,温妈妈和思莞乐得装糊涂。 只是,阿衡有些尴尬。她的房间本就是思尔的,思尔回来了,她是搬还是不搬? 思尔从小,身体底子就差,睡在临时收拾好的客房,没多久,就因为室内空气湿度不够好,暖气强度差了些,生了病。 送医院打了几针,回来之前,医生嘱咐要静养。 而后,思莞在阿衡房间外转悠了将近半个小时。 阿衡一早知道门外有人,听着脚步声更确定是思莞,等了许久,也没到他敲门,便开了门。 思莞止了脚步,轻咳一声,走到阿衡面前。 “阿衡,你住在这个房间,还习惯吗?”少年小心着措辞,不经意的样子,眉却蹙成一团。 “房间,太大,不习惯。”阿衡微笑,摇了摇头。 “那,给你换个小点的房间,成吗?”思莞舔了舔干燥的唇皮,他的声音小心翼翼。 “好。”阿衡呵呵笑开,黑眸温和清恬。 思莞眼睛亮了,吁了一口气,酒窝汪了陈年佳酿。 “思尔,什么时候,回来?”她的声音糯糯的,唇很薄,笑起来,却不尖刻,春日的暖。 “今天下午。”思莞开口,却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现在,能搬吗?”阿衡把半掩的房门完全推开。 那里面,几乎没有她存在过的痕迹。依旧是思尔在时的模样。床脚,整整齐齐地放着两个行李包。 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佯装不知地静静等待。 思莞的眸子却渐渐变凉。 他所有的铺垫,所有的话,所有的忐忑不安,此刻显得凉薄可笑。 他一向不敢如家人一般,错判阿衡的笨拙或聪慧,可是,显然,她聪明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善解人意得让人心寒。 他在她的房前,徘徊了这么长的时间,这样的愧疚和担心,却被一瞬间抹煞。 思莞心中有了怒气,面色如冰,淡淡开口——“你想要什么,我以后会补偿给你。” 阿衡愣了。 随即苦笑,不知手脚要往哪里摆。 ************************************************************************ 温老却恼怒了。当他得知阿衡搬到了客房。 “温思莞,阿衡是谁,你跟我说说!”老人脸色冰硬,看着思莞。 “爷爷,您别生气,是我不好,哥他只是……”思尔在一旁,急得快哭了。 “我不是你爷爷,你如果真有心,喊我一声温爷爷就行了!”老人拉下脸,并不看思尔,眸子狠厉地瞪着思莞。 思莞的手攥得死紧,看着温老,一字一顿——“爷爷您既然不是尔尔的爷爷,自然也不是我的爷爷!” 温老怒极,伸出手,一巴掌打在少年的脸上。 思莞并不躲闪,扬着脸,生生接下。 瞬间,五指印浮现在少年的脸上。 温老对待孙子,虽然严厉,却从未舍得动他一个指头,如今打了他,又气又心疼。 “阿衡她是你亲妹妹,你知不知道!”老人心痛至极,拉过阿衡的手,让她站到他跟前。 “爷爷,思尔算什么?”思莞一字一顿,声音变得哽咽。 温老声音苍老而心酸,拉着思尔的手,轻轻开口——“好孩子,算我们温家欠了你,你走吧!” 阿衡看着思尔,女孩的唇色瞬间苍白,望着温老,眼中蓄满了泪水。 她笑了起来,张口,话未说出,眼泪却流了出来。 女孩猛地攥着阿衡的手,带着哭腔问她——“你是我,那我是谁?” 阿衡的眼睛被女孩的眸子刺痛,转眼,却看到她,闭上了眼睛,身体如同枯叶一般轻轻坠落,直至整个人毫无意识地躺在地板上。 思莞大喊一声,抱起女孩,就往外跑。 ****************************************************************** 医生的诊断,尔尔是因为气急攻心,再加上之前生病尚未好透,才会昏倒。 恢复起来,也不算难,只要不再生气,静静调养就会康复。 阿衡赶到医院的时候,思莞正坐在病房中,愣愣地看着睡梦中的思尔。 她在门外,趴在窗户上,站了许久,看了许久,脚酸了,鼻子酸了,思莞却连头都没有抬。 而后,温母也听闻了消息,从钢琴演奏会现场赶到了病房。 “阿衡,你先回家,思尔这会儿不能看到你。”妈妈扫了她一眼,却再一次把她推到门外。 阿衡静静地站在回廊,来来往往的被病魔折磨的人们,他们的眼睛空荡荡的,映在她的眼中。 回家……吗? 她的家在哪里…… 谁用寂寞给她盖了一座迷宫,让她那么久,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走了很久,停了的雪又开始飘落,萦绕在发间,直至伴她重新站立到温家门前。 可,这里并不是她的家。 阿衡呆了很久,始终提不起勇气打开那一扇门。 她笑了笑,坐在了白楼前的台阶上。 这会儿,要是有人能把她带走就好了。 阿衡静静想着,吸了吸鼻子。 别人给她的问题她无法解答,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问题。 也是这般的雪天,这般的冰冷…… 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火柴,见到了一切想要的东西,包括最爱她的奶奶,那么,她擦亮火柴会看到什么呢? 阿衡存了固执的念头,无法压下心头叫嚣的蔓延的希冀,摸着空空如也的口袋,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幸福的道具。 火柴,好吧,社会主义社会没有资本主义的万恶,火柴现在很稀少,有钱都难买,扮卖火柴的小女孩不现实。 那么,海的女儿呢?噢,没鱼尾。 那么,莴苣姑娘?咳,莴苣是什么? 那么,白雪公主?好吧,她当后妈,喂温思莞吃毒苹果…… 阿衡想着想着,竟呵呵笑了起来,心情竟奇异地转晴。她不爱说话,看起来很老实,却总是偷偷地在心底把自己变得很坏。 这样的人,大概才能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东方不败,是不? “你笑什么?”好奇的声音,粉色的口罩。 阿衡抬头,又看到言希。 他满身的粉色,粉色的帽子,粉色的袄,粉色的裤,粉色的鞋,粉色的口罩。另外,背着粉色的大包袱。 粉衣清淡,容颜安好,暖色三分,艳色三分。 “言希。”她看着他,眼睛温暖。 “嗯。”他应了一声,秀气的鼻子在口罩中若隐若现。 “你又来,救我?”她笑了,眼睛有些潮湿。 他淡定摇头。 随即眯了黑黑亮亮的大眼睛,问她——“那天,你说的话,还算不算话?” “什么?”阿衡莫名。 “让我带你去玩儿。”少年细长晶莹的指插进口袋,漫不经心地开口。 “你要,带我,走?”阿衡小心翼翼地问他,大气不敢出。 少年点了点头,粉色的绒帽中垂出一缕黑发。 阿衡很是感动,看着少年,眼睛亮晶晶的。 “帮我拿行李。”少年从肩上卸下粉色双肩包,挂到阿衡身上,揉着胳膊,晃了晃脑袋,轻轻开口——“累死老子了。” 阿衡“哦”了一声,满腔感动化作满头黑线。 。 chapter12 Chapter12 当阿衡手中攥着那张火车票时,才有了真实的感觉。 她马上要离开这里了。 阿衡微笑着,如释重负,欢快地想唱歌,可是,唱国歌,会不会很傻?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她小声哼着,身旁的粉色少年支着下巴,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她。 阿衡脸红了。 “你跑调了。”粉衣少年平淡一笑,深深吸了一口气,酝酿了,呼出——“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这样才对。” 你……才跑调了…… 阿衡默,吸吸鼻子,却不敢反驳。她记着思莞无数次说过言希的坏脾气。 夜晚十点的车票,还差半个小时。 现在是春运期间,候车室里人多得可怕,言希怕被人踩到,就带着阿衡蹲到了角落里,两人静静等着检票。 “我们,要去,s城?”阿衡小声问少年。 少年蹲在那里,忽闪着大眼睛,点了点头。 “为什么?”阿衡心中着实有些窃喜。苏州离乌水镇很近,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了s城。”少年轻轻开口,声音慵懒。 “你,去过,s城?”阿衡问他。 “没有。”少年摇头。 “那,怎么,梦到?”阿衡瞠目。 “梦里有人对我说,那里有很多像我一样漂亮的美人很多好吃的很多好玩的。”少年口罩半褪,嫣然一笑,唇色红润,如同涂了蜂蜜一般。 阿衡扑哧一声笑了。 “313次列车的旅客注意了,313次列车的旅客注意了……”甜美的女声。 “开始检票了。”少年站起来,厚厚的手套拍了拍背包上的浮灰,跨在肩上。 那个背包,阿衡之前掂过,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很沉。 她跟在少年身后,有些稀罕地东张西望,她坐过的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汽车,火车,则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 “不要东张西望,有拐小孩的。”少年掩在口罩下的声音听起来懒懒的。 阿衡收回目光,看着言希,有些窘迫。 她……不是小孩子。 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戴着白色手套,站在检票口,阿衡想起了年画里的门神。 女孩乐呵呵地把两张票递给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笑眯眯地检看了票,热心肠地对言希说——“你们姐妹俩第一次出远门吧,做姐姐的,出门要带好妹妹呀!” 言希露在口罩外的半张脸黑了起来,拿过票,不作声,大步流星地向站台走。 阿衡边向工作人员陪笑脸,边跌跌撞撞地跟在言希身后。 也难怪,言希长得这么漂亮,又穿了一身粉衣,不认识的人大抵会认成女孩子。 但显然,言希并不高兴。 后来,阿衡才知道,言希何止是不高兴,简直是肝火上升。他从小到大,最恼的,就是别人把他认成女孩儿。 出了检票口,阿衡有些冒冷汗,她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站台上,闹哄哄的,形形色色的人,几乎将她淹没。 好不容易在人潮中挤上了车。但是人太多,座位一时找不到,大多堵在车厢口,想等别人找到座位,不挤的时候自己再走。 结果,人同此心,越堵人越多,乱成了一团。 这厢,阿衡的眼泪快出来了。 身旁高高壮壮的男子踩到了她的脚,却浑然不觉。她试着喊了几声,但车厢闹哄哄的,对方根本听不到。 言希靠着窗,多少有些空隙,看着阿衡被挤得眼泪快出来了,大喊了一声——“喂,我说内位叔叔,你脚硌不咯得慌!” 少年嗓门挺高,高胖男子听到了,却没反应过来,看着对方黑黑亮亮的大眼睛发愣。 “妈的!”言希恼了,咒骂一声,扯着阿衡的胳膊,可着劲儿把她扯到了自己的胸前,双手扶着窗户两侧,微微躬身,给阿衡留下空隙,让她呆在自己怀里。 阿衡猛地浑身放松起来,转眼,自己已经站到窗前。 一看棉鞋,上面果然有一个清晰的皮鞋印。 抬头,是少年白皙若刻的下巴。 火车晃晃荡荡的,阿衡眼前只有粉色东西晃来晃去,有些眼晕。粉色的袄有时会轻轻摩擦到她的鼻翼,是淡淡的牛奶清香,干净而冷冽。 她脸皮撑不住红了起来,有些难为情。 大约过了十分钟,旅人才渐渐散去,阿衡吁了一口气。 思莞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开始按着车票上提供的号码寻找座位。 23,24号…… 阿衡拉了拉言希的衣角,指着左侧的两个座位。 她感觉,言希明显松了一口气。 少年把背包安放好,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 阿衡坐在了言希身旁,抬起腕表,时针距离零点,差了一格。车厢,也渐渐变得安静。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着,这声音带了节奏,引人入眠。 阿衡听着呼啸而过的风声,觉得自己很累很累,不多时,再睁开眼时,已经坐在云家屋外。 她看到了熟悉的药炉子,看到了自己手上的旧蒲扇,那橘色的火光微微渺渺的,不灼人,不温暖,却似乎绵绵续续引了她的期冀,分不清时光的格度,家中的大狗阿黄乖乖地躺在她的脚旁,同她一样,停住了这世间所有的轮次转换,眼中仅余下这药炉,等着自己慢慢地被药香淹没。 这样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妥。恒常与永久,不过一个药炉,一把蒲扇。 没有欲望,也就没有痛苦和伤心。 在这样庞大得带着惯性的真实中,她确定自己做着梦。可是,究竟她的药炉她的阿黄她的在在是梦,还是坐在火车窗前的这少年远在病房中伤心的思莞是梦? 这现实比梦境虚幻,这梦境比现实现实。 可,无论她怎样地在梦中惶恐着,在言希眼中,这女孩却确凿已经睡熟,切断了现实的思绪。 这女孩,睡时,依旧安安静静平凡的模样,不惹人烦,也不讨人喜欢。 言希却睁大了眼睛,保持着完全的自我。 少年睡觉时有个坏毛病,要求四周绝对的安静。如果有一丝吵闹,宁愿睁着眼睁到天亮,也不愿尝试着入睡。 他无法容忍,在自己思绪中断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别人却还在思考,还依旧以着清醒的方式存在在自己身旁。 这会让他感到不舒服。 他坐在那里,可有可无地望着窗外,望着那一片白茫茫,翻滚而来。 在火车中看雪,便是这样的。小小的方块,好像万花筒,飞驰而过的景色,雪花作了背景。 蓦地,一个软软的东西,轻轻栽倒在他的肩上。 言希皱了眉。 他不习惯带着亲昵暧昧意味的接触。 并非洁癖,心中却无条件地排斥。 于是,郑重地,少年将女孩的头,又重新扳正。 所幸,阿衡睡觉十分老实,依着少年固定的姿势,规规矩矩,再无变动。 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揉揉眼,看着言希,依旧是昨天的模样,只是眼中有了淡淡的血丝。 “你,没睡?”阿衡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刚睡醒的浓重鼻音。 少年看了她一眼,平淡一笑——“你醒了?” 阿衡点点头。 “我饿了。”他轻轻起身,伸了个懒腰。 “你喜欢排骨面还是牛肉面?” 阿衡愣了。她对食物没有特别的偏好,有些迷惑地随便开口——“排骨面。” 言希看着阿衡,大眼睛却突然变得和善起来,隐了之前固定的犀利。 阿衡不明所以。 少年离开座位,过了不久,回来时一手托了一个纸碗。 阿衡慌忙伸手接过,起身给言希让座。 言希递给阿衡一把叉子,阿衡捧着面,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少年拿着叉子的手。 半晌,学会了,才卷着面往嘴里送。 热热烫烫的面,细滑带着弹性的口感。 言希哧哧溜溜地大口吃面,嘴角沾了汤汁,像长了胡子。 阿衡小口吃着,边吃边瞄言希。 少年吸溜面的声音更大了,带了恶劣的玩笑意味。 四处的旅客纷纷好奇地望着他们,阿衡唰地脸红了起来。 “好吃吧,我最喜欢排骨面了!”言希装作没看到,笑着开口,因为热汤的温暖,脸色红润起来。 阿衡老实地点了点头。 言希一向认为,人和人相处时,共同语言最重要。他之前一直没有找到阿衡和自己的共同点,心中自觉生了隔膜,如今,她也喜欢排骨面,心中生出了同是天涯饕餮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 而阿衡自然不知,言希望向她的和善,仅仅是因为一碗排骨面。 “阿嚏!”少年揉了揉鼻子。 他好像又感冒了。 他一向畏冷,冬天都是使劲儿往身上塞衣服,捂得严严实实,最好是与空气零接触。但是,即使这样,还是经常感冒,而且每次,不拖个十几天,是不会罢休的。 距离杭州,还有半日的车程。 “你,睡,一会儿。”阿衡看着少年。 言希微微摇头,平平淡淡,却固执得让人咬牙。 “我,看着包,没事。”阿衡以为少年担心安全问题。 少年并不理会,微微偏头,拉上口罩,靠向窗,闭了目,养神。 阿衡看着少年轻轻合上的花蕊一般纤细的睫毛,有些尴尬,终究,还是掏出手帕,折叠了,呈着依偎的姿态,窝在他左手的外侧。 这样,比起放在硬邦邦的座位上,手会舒服很多。 少年的指尖轻轻颤动了一下,但逐渐,指,还是以着安放的状态,缓缓放松,陷入那一片柔软中。 他像是真的睡着了。 阿衡低眸望着那方米色手帕中纤细如玉的指,微微一笑。 ******************************************************************8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到了站。 下火车的时候,阿衡本以为又是一场硬仗,但所幸,言希眼大,瞪人时颇有些冷气压,于是一路绿灯,顺利出了火车站。 南方同北方,截然不同的温暖气息。 阿衡轻轻合上眼,深吸一口气,是熟悉的湿润和清甜。再睁开眼时,江南的曼妙风情已经定格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