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我还以为你死了,这些年来,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广”他问老牧羊人。“我治病去了”老牧羊人回答说,手上的拐杖搁在一旁,冷硬的脸柔和了许多。“治好了吗? ”燕孤行关心地问。老牧羊人拍拍胸膛说:“这副残躯还能用上几年,但眼睛是不行的了”“叔叔,留下来和我一起住吧,不要再走了”他想念老人,也了解孤单的滋味。“你肯留下,月儿也会很高兴”他说,怕老牧羊人担心自己留下来会妨碍他们。老牧羊人没回答,慈悲的眼睛看着燕孤行。这孩子是他带大的,而今是他惟一的亲人。以前,他无法算出燕孤行的命运,今天亦然。他来,是要带他走,离开躲在厨房里的那个吸血鬼。“我们可以再养羊”燕孤行兴奋地说,“附近有个山坡,长满青草”老牧羊人抿嘴笑了,说:“我已经忘记了怎样养羊”“你说过,羊会自已养自已”燕孤行说着,笑着,醉意愈来愈浓,想着以后可以和一生中最亲爱的两个人在一起。“要是那些羊逃跑了,我如今也没气力把它们追回来”老牧羊人摇摇头说。“月儿可以!”燕孤行说,“她唱歌,羊就会回来,你没听过她唱歌,你要是听过,以后都不想再走了”老牧羊人沉默不语,拈起桌子上一颗萝卜碎屑喂给肩上的小鸟。须臾之后,老牧羊人问燕孤行:“你还听不听我说话”“我当然听,我是叔叔养大的。叔叔,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燕孤行带着微笑问,眼睛却已经醉了。蓝月儿这时突然端着一壶酒从厨房出来。“我热了些酒”她一边说一边为两人添酒,恳求的眼神第一次投向老牧羊人。她不知道他要跟燕孤行说些什么,只是隐隐觉得是对她不利的。老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叔叔会住在这儿”燕孤行笑着告诉蓝月儿。“那我们以后可以好好侍奉叔叔”她温柔地说,眼睛再一次投向老人那张皱褶的脸,想讨好他,说的也是真心话。然后,她转过身去,把柴枝丢到炉火里。“叔叔,你想跟我说什么”燕孤行问。老牧羊人瞥了炉火边那个背影一眼,一念之间,没再说话。“我都忘记了”老牧羊人笑笑说。蓝月儿松了一口气,用一根木柴拨炉火,让炉火烧旺些,才又回到厨房去,在那儿等着,不知道等些什么。时间像永远过不完。她换在墙上,听着燕孤行和老牧羊人在外面说话。在她爱的男人屋里,她突然觉得自已活得像一个暗影,无法直视光明。10燕孤行在饭桌上继续说着别后的故事,他告诉老牧羊人,他昨天被当成吸血鬼。“我以后都不想吃大蒜”他笑着,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可以回家。回到家里,竟然看到老牧羊人拄着拐杖在桥上等他,银白的头发披散,满脸风霜,好像赶了很远的路。“叔叔,你怎会知道我住在这儿”他刚才忘了问,而今才想起来。老牧羊人拍拍他的手背,说:“我占卦。”他点头,望望老牧羊人肩上的小鸟,说:“对,你会占卦。”燕孤行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他并不知道,老牧羊人是位大法师,真名赤地。11赤地曾经违逆天命,将绿色小鸟变成八只蹄子的羊,把燕孤行从蓝月儿身边带走。他没想到,多年以后,燕孤行竟又重遇蓝月儿,劫数难逃。赤地再一次违逆天命,他在水镜中看到燕孤行与蓝月儿住在乐城,蓝月儿魔性大增。赤地带着绿色小鸟离开遗忘岛,乘一艘小船来到乐城,在海上遇上飓风,翻起滔天巨浪,小船几乎沉没,赤地用巫术稳住小船,向风怒吼:“天命当真不可违?”小船终于来到乐城,赤地刚上岸,就听到燕孤行被当成吸血小丑系狱的消息。赤地先到古墓杀小丑,将尸体交给山上教堂的老修士。修士与赤地年轻时相识,宗教与巫术本不相容,两人当年曾经在山庄论坛多次公开辩论,高下难分,与闻者众,此为赤地年少轻狂之逸事。数十年不见,均为白发老人,豪情不减,彼此敬重。修士是儒雅书生,不涉魔道,见面之日,两人聚饮一杯匆促茶,修士问赤地:“大法师为什么会来到乐城”“来找一个人。”“大法师要找的是什么人?我在乐城二十年了,或许可以帮忙。”“修士有心,那个人,我已经找到了,待会儿就去见他。”“我还以为大法师是为吸血鬼而来”赤地沉默,他的确是为吸血鬼而来,但不是修士看到的那一只。修士站起来,瞥了地上的小丑尸体一眼,小丑的黑血凝固在胸前,尸首正慢慢萎缩。“我马上就把这个吸血鬼送去牢房,一个无辜者正为此蒙冤”顿了顿,修士指着尸体问赤地,‘他是否已经不能再害人介“赤地点头,说:“用一辆牛车送去即可”修士命人牵来一辆牛车,跟赤地一起走到教堂外面,看着四个小修士将尸体扛上牛车。“大法师,我们明天再促膝长谈”修士跟赤地说。“修士,我明儿就走”赤地说。修士脸露失望的神情,问:“为什么不多留这几天”“北方严寒”赤地回答说。修士微微叹息:“你我皆已白发苍苍,下次见面,不知何时。”赤地豁达一笑:“魂离之日,修士去的是天堂,赤地走的是死域。”修士慈爱一笑:“浪子回头,未为晚也”赤地朗声大笑:“赤地死性不改,要令修士失望了”修士无语,赤地在风中独行,直往芳心桥走去,绿色小鸟栖在主人斗篷领子里取暖。12蓝月儿斜挨在厨房的一堵墙上,听到燕孤行轻轻的鼻息。他今天晚上说了很多话,醉了,然后睡着了。她十只指头紧张地交缠,想他睡着,也怕他睡着。“你出来”老牧羊人缓缓地说,冷漠的声音穿过墙壁。那一刻终于降临,她松开指头,紧张地抿抿嘴唇慢慢地走出去,看到燕孤行伏在饭桌上酣睡,老牧羊人的手揉了揉他的头,仿佛是要他睡得更沉一些。赤地陵地站起来,拄着紫杉拐杖,直往外面走,没看蓝月儿一眼。蓝月儿贪恋地看了看燕孤行,拿了一条羊毛毯子盖在他身上,怕他着凉。外面风声呼呼,她拉起帽兜走出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黑夜中,半瞎的赤地由手上拐杖带路,蓝月儿能看到黑暗中的一切。绿色小鸟栖在主人左肩上,垂头丧气。赤地来到山上覆雪的樱桃园,回身逼视蓝月儿。“叔叔,你要我出来有什么事”蓝月儿深呼吸一口气,低低地开口。“别装傻了,巫师识得吸血鬼”赤地对蓝月儿投以极冰冷的一瞥。蓝月儿紧绷颤抖地站着,面前的老人,果然不是普通的牧羊人。“我明儿就带燕孤行走”赤地说,毫无转圜余地。“叔叔,求你别带他走”蓝月儿乞求,希望可以说服赤地。她不知道她和赤地之间谁较强大,她从未遇过巫师。然而,这一刻,惟有害怕失去的人是处于下风的。“吸血鬼不能和人在一起”赤地语气强硬。“我不会伤害他。”她说。“那你应该放他走”赤地傲然说。“我不可以没有他”她咬着嘴唇,声音震颤。“这个人,我是无论如何要带走的了”赤地毫不容情。他一生未婚,并不了解男女之情缱绻,只知正邪不相容。“我生下来就是吸血鬼,这不是我的错,大法师要因为一个人无可选择的命运而惩罚她吗”蓝月儿激动地质问赤地。赤地默然不语。要是这女子没有选上燕孤行,他也许会放她一马。天地之大,他不能什么都管。蓝月儿见赤地不说话,以为他会改变心意,她双膝一跪,说:“叔叔,我没伤害过任何人。”“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杀你。但你始终是吸血鬼。”赤地叹口气说。“我答应你,我永远不会伤害别人。叔叔,你可以监管我,要是我变坏,你再带他走”蓝月儿说,声音充满哀伤与爱。“不行”赤地心意从未转变,但他怕女人哭,女吸血鬼的哭亦如是。他挪移脚步,想离开樱桃园。蓝月儿抱住赤地的腿,声泪俱下地哀求:“叔叔,我求求你,你可以杀了我,但不要带他走”风愈来愈大,樱桃树的枯枝在风中战栗,发出宛如啜泣的声音。一只红色猫头鹰在树顶咕咕叫,仿佛是在向赤地求情。赤地肩上的小鸟轻拍翅膀,同情地看着蓝月儿。“这个妖女魔性太重了”赤地心头一震,语气变得更冷漠,脚从蓝月儿手中脱出,吼道:“你别阻我。”蓝月儿爬上去,抱住赤地的腿不放,号哭着说:“叔叔,我不再吸血!只要不吸血,我很快会死。等我死了,你再带他走。别告诉他我是吸血鬼,永远也不要让他知道”白蒙蒙的月光洒落在枝头上,红色猫头鹰淌下黄色的眼泪,发出的叫声更凄凉,引来其他猫头鹰啼叫。“吸血鬼不会不吸血”赤地斩钉截铁地说,甩开蓝月儿往前走。蓝月儿跪伏地上,有一会儿什么都没说,然后,凄冷的声音自她唇间轻嘶:“叔叔,是你阻我哪。”她呢哺着一首高音的歌,有一种不忿,也有一种怨恨。狂风骤起,矮树的根节在泥土里哆嗦,一群吸血蝙蝠拍击翅膀飞入樱桃园,扑向赤地,园中有巨大鬼影挪移。赤地回身朝蓝月儿怒吼:“我不杀你!你敢杀我”蓝月儿缓缓抬起悲伤的脸,蓝蝴蝶在她身边盘旋。她低声下气对赤地说:“叔叔,你要带他走,就等如杀了我。你把他留下,我让你走。叔叔归天之日,我和燕孤行会执孝子贤孙之礼。”赤地气得全身发抖,吼道:“我倒要看看是谁归天!”语毕,赤地高举手中巫杖,巫杖转眼发出白光,照出亮澄澄的光芒,朝他扑来的那群凶狠蝙蝠霎时翅膀碎裂,发出惨叫。失去翅膀的蝙蝠掉落地上,改用四脚爬行,再没有任何攻击能力。赤地收回手杖,这时,蓝月儿已经从地面飞升,悬在树梢,面对赤地,凄然说:“叔叔,你留下燕孤行走吧,我不想伤害你。”“魔性难改,我今天就要杀你除害!”赤地厉声道,跨出一步,朝蓝月儿伸出手中巫杖,发出一道刺眼强光,向四周扩展,将天空与树间甬道照得白花花。在这片光影中,蓝月儿俯伏空中,脸庞苍白,鬓发与身上斗篷飞扬,神色凄艳。“叔叔,别怪我”她说,倏忽飞旋,一首灵异恐怖的歌从唇问溢出,使人毛骨惊然。漫天蓝蝴蝶飞舞,一群黑影从覆雪的地上冒出,起初没有形状,然后乘风膨胀,渐渐有了人形。人形黑影张开巨大薄翼向赤地飞扑过来,抓住他的斗篷,想把他扯开、撕裂。赤地向后踉跄数步,挥舞发光巫杖还击身边黑影。黑影稍稍退缩,这些没脸,没眼睛,没鼻子,没唇的巨大黑影不是人也不是兽,是恶灵,以暗夜为食。黑影再度扑向赤地,这时竟有了一双混浊不清的红眼睛。赤地口中急念着咒语,两手高举巫杖,巫杖发出耀目光芒,黏附在他身上的黑影霎时一分为二碎裂,眼睛消失,溶成黑色浊水,漫溢雪地。赤地稍稍回神,他一生从未遇过这么难缠的对手,顿时杀意更浓,猛地抬头,却不见蓝月儿。“魔女,滚出来!”他怒叫。猝然之间,一个旋转飞舞的人影从半空朝他俯冲,有如急风骤雨的歌声在他身边回响,紊乱心神。人影渐近的时候,赤地看到是蓝月儿。他凝然不动,开展双臂,摆出招魂的手势。“叔叔,我来了”蓝月儿凄厉应答,声音如歌,碎成千万个回音。她只曾遇过两个对手:阎背香和吸血小丑,这两个都无法跟她相比,赤地却让她害怕,但她无路可退,只有拼死一战。要是她能死、会死,那么,死在燕孤行的恩人手上,她也是甘心的。她朝赤地冲去,伸出双手,想抓住他的脖子。赤地动也不动,仿佛想把蓝月儿招进他的斗篷里。蓝月儿差一点就抓住赤地,赤地的斗篷却突然射出眩目银光,几乎把她吸进去,她挣扎,冷不提防赤地使出浑身气力朝她胸膛击出一掌。那一掌有如一片山河,蓝月儿飞堕数十米之外,口中吐出鲜血,染红了雪地。歌声夏然而止,蓝月儿脸朝下俯伏地上,再无声息。漫天的蓝蝴蝶鼓翅飞落,纷纷栖在她头上,颜色惨淡。地上枯叶翻飞,都沾了血。蝠儿从黑暗中冒出来,拍着凄凉的皮翼落下,在她耳边悲鸣,想唤醒她,却唤不醒。赤地肩上的绿色小鸟飞来,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尔后飞回主人肩头。赤地刚才那一掌已经耗尽精力,使得他疲乏至极。他以巫杖支撑身体,瞒珊地朝樱桃园的出口走去。小鸟在他耳边悲伤啼叫。“天一亮,她会化为湿雾消散。”赤地对肩上小鸟说,声音微弱,拖着疲跛的脚步走。突然之间,身后传来如泣如诉的歌声,瞬间转化为有如琴弦在音乐飞升中断裂的追魂曲。赤地猛然回首,发现尸体原先俯卧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一个人影从前方朝他飘来,头发披散,美丽惨白。蓝月儿没有死,相反,她变得暴烈,浑身散发骇人蓝光,蓝蝴蝶吓得在风中抖颤,蝠儿躲在枯树枝上,园里的樱桃树仿佛都在畏怖中挪移。“叔叔别走!”这四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宛如催命符。赤地不然站着,一阵死亡的恐惧自心底涌出,人在歌声中摇晃,想找个支撑点。这时,赤地肩上小鸟鼓翅跳跃,不停抖落身上的羽毛,无数绿色的飞羽瞬间编成一道围墙,想镇缚住蓝月儿,保护赤地。蓝月儿在半空中回转,依然唱着歌,朝那道高大坚固的羽毛围墙缓缓喷出红色烟雾,那烟雾有如藤蔓,伴随着歌声飞舞伸展,瞬间吞噬羽毛。羽毛灰飞烟灭,围墙倒下,小鸟从赤地肩头掉落,气息尽失。赤地朝蓝月儿伸出巫杖,但巫杖光线已然微弱。蓝月儿轻抚赤地眩花的双眼,赤地两眼之间一朵血花溅开,狂乱地跟跄数步,终于倒下。他紧闭双眼,急喘一口气,张开嘴唇呼吸,挣扎,再呼吸,直到无法再接续。他横躺在一棵樱桃树下,身上披满小鸟的羽毛,一张风霜老脸染满自己的鲜血,再无气息。蓝月儿从空中降落,跪在赤地身旁。“叔叔,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她哺哺说着,脸露悲伤。她杀了一个好人。尔后,她看到赤地身旁那只死鸟渐渐膨胀,肚子迸裂,怪异地伸出四条腿,最后竟变成八只蹄子的羊,已经死了,躺在自己的鲜血里。蓝月儿恍然明白,她摸摸羊的肚子,哀凄的声音说:“原来是你。”她颓然站起来。天已将近破晓,她招来一阵狂风,挖松赤地和羊儿身下的雪与泥土,一人一羊连同那支紫杉拐杖缓缓往下掉,那儿成了他们的墓穴。蓝月儿唱着一首挽歌,风吹起泥土与枯叶,覆盖荒凉的墓穴,蓝蝴蝶在她头上飞绕,其中一只,斑斓的小翅拂过她脸庞,抹干上面的眼泪和血水。13蓝月儿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芳心桥上的房子。燕孤行依然沉睡,炉火仍旧温暖,饭桌上还放着他和赤地用过的两个酒杯,但一切已然不同。她在燕孤行身边落坐,感到双腿一直颤抖,身体虚弱,给赤地打伤的地方像火灼一样疼痛。燕孤行头埋臂弯里,仿佛给人下了一个安眠咒。她看着他低下头的颈背,闻到一阵舒坦香甜的气息。要是燕孤行知道她杀了老牧羊人,他还会原谅她吗?永远都不可能了。沉倦的泪水浮上眼睛,她嘴唇震颤,朝燕孤行的颈背缓缓吐一口气,将脸靠上去,抵住他的皮肤,聆听他深沉的呼吸,好像前世已经经历过这一刻。午夜的星子依然挂在晨曦的天空,心头的寒凉使她无法瞌上眼睛。她挨着他抽泣,泪水儒湿了他的颈背。原来,她吸的血一路滋养着身上那个邪恶的灵魂,她发怒的时候像一头野兽。她气自己的凶残。那只抚过赤地双眼的手,掌心里好像长出了一双半瞎的眼睛来,此刻正盯视着她。她不敢看,紧握着拳头发抖。她觉得彻骨的冷,心头的情焰宛若花儿在屋里飘飞,她伸出没有抚过赤地的那只手,接住一朵燃烧的情焰。那朵情焰浮在她掌心上,是玫瑰红色的,像一颗心倒转,她把它放在燕孤行头上,那是她的心。她为谁而活?为了把他留在身边,她双手染满了鲜血。她将背负一辈子的罪疚,永活于黑暗。她再也不能没有他。然而,老牧羊人说,吸血鬼不能和人在一起。这一次,她赢了,显然是惨胜。但是,下一次,必然会有一个更强大的力量要拆散她和燕孤行。她的脸缓缓离开他的颈背,带着颤抖的微笑凝视他。要把他永远留在身边,只有一个方法。她抚抚他的颈背,只要在上面划一道伤口,再在自己手心划一道伤口,将血滴到他的伤口里,那么,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们分开。她用指甲轻轻刮着他的颈背,那只手在他颈背上哆嗦,脸上掠过一阵悲伤。把燕孤行变成跟自己一样的吸血鬼,她凄然笑了,那就是永恒。她的指甲在他酣睡的颈背上刮着刮着,手抖得愈来愈厉害。“你会恨我吗”她带着凄凉的微笑问。他睡了,没法回答她的问题。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她咬着唇啜泣。挂在屋梁上的蝠儿朝她哪瞅了一声,那声音无限悲凉,仿佛是在催促她下手。她流着眼泪和鼻水,哺哺在他耳边唱着那首歌:没有你,也就没有我从今以后无老死,也无离别,无时间,也无消逝,只有一个东西,除它以外没有别的,只有才思……即将变成的一切,都包含在相思之中……蓝蝴蝶翩翩飞来,一双一对在她和燕孤行身边飞绕,一朵情焰悬在他们之间,远山的教堂传来了黎明的第一下钟声,白皑皑的雪从窗子涌进来,覆盖了她脚下的地板,在那儿开出了白色的花。“我们将一同跨越时间的浩海,永不分离”她对他说,带着幸福的眼泪。她震颤的手在他软软的颈背上轻轻刮了一下,血丝冒出来,她惊呼一声,猛地把那只手抽回来,从椅子上踉跄后退,一直退到炉火边。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她怎可以那样自私,要他和她一同忍受永不超生的痛苦与长夜的煎熬?她流着泪,把双手放入炉中柴火,闻到的却是花儿的气息,双手丝毫无损。她想惩罚自己,方法却是多么愚蠢?她脸埋手里哭泣,浑身震颤。蓝蝴蝶飞走了,情焰熄灭,只留下一朵在她心中。燕孤行在饭桌上缓缓地醒转过来;拍了拍因趴着睡觉而觉得疲倦的颈背,看到地上雪花覆盖,外面下着大雪。“雪都飞进来了”他说,起身去关窗。她连忙用袖子抹走脸上的泪水,转过身来。燕孤行走到她身边,看到她肿胀的眼皮,忙问她。“你为什么哭”“我有点不舒服”她虚弱地笑笑。“你脸好苍白”他摸摸她的脸,那张脸很冷。“你觉得哪儿不舒服”他关切地问。“现在好多了”她回答说。“你都不吃东西,身体怎会好”他带着怜惜的语气责备她。尔后,他发现老牧羊人不在屋里。“叔叔呢、”他问。“他走了”她就知道他会问。“什么时候走的、”他怔了怔。“今天大清早坐船走的”她转过身去,把一块木柴丢入炉火里,明知这一刻会降临,却依然心跳怦怦。“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是叔叔说不要吵醒你,你睡得很熟”她回过头来对他说。“他有没有说要去什么地方、”他问。“他没说。”她心虚地回答。他脸露失望的神情,不明白老牧羊人为什么不肯留下来。“也许叔叔习惯了自由”她对他说,用谎言来掩饰自已的罪行。她多么恨她自己。“但他年纪这么大了,眼睛又不好”他担心,觉得自己没有好好报答老人。“叔叔要我跟你说,不用担心他。他不会问,有一只懂事的小鸟陪他”她干涩的嘴唇些微震颤,想到八只蹄子的羊和巫师一起躺在地里。燕孤行笑了,脸露人世的天真,说:“那只小鸟只会占卜。”“他永远不会了解那个黑暗的世界,他也不会向往”她心里想。他握着她那双冰冷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以后要多吃点东西,知道吗”“我没有什么东西喜欢吃”她孩子气地说。“那么,你吃我吧”他笑着,把她一只手放在他胸膛上。“你可以吃我的心,饮我的血”他开玩笑说。她眼里盈满泪水,说:“那会很痛。”“我不怕”他带着令人动心的微笑说。她伏在他胸膛上缀泣。“我不会饮你的血。”她对他说。他不会知道,那是一个多么痛苦的盟誓。他们将不能一同跨越时间的浩海。宁愿失去,也不愿伤害爱人,暗夜的漫长孤独将有幸福的记忆相随。她心中的情焰烧得更旺,使得身体发烫。“你暖好多了”他怀抱着她,以为是自己的体温温暖了爱人。一朵朵深红色的情焰在他背后翻飞。他抱着她在覆雪的地板上盘旋起舞。远山的教堂敲响了黎明的第二下钟声,屋子里的一双恋人却以为爱情是天堂般的救赎。白色的雪融了,融成了早春的新绿。他们的舞一直跳下去,仿佛从远古跳到永远。夏天来的时候,山上的樱桃园结满累累的果实,颜色腥红如血,她是不敢吃的。14燕孤行和蓝月儿那场舞,一直跳到河堤上枫叶红遍的那天,缠绵的舞步在他们心中的天堂开出了灿烂的花朵,他们脚下的泥土却荒瘠了。一切都有两面: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世俗与幽冥。一旦失去了平衡,地狱也开出了血红的花,抵住天上的星辰。乐城变了,氤氲迷蒙的空气带着腐坏的气息。贝贝那本“酒后真言簿”记录的故事比以往更荒谬,人们不再认识自己,只能在荒凉的内心浇上遗忘的烈酒。一天夜里,但梦三对着芳心桥上那幢鹦鹉绿烟囱的红房子,用力弹奏七弦琴,一根弦线在音乐飞升的颠峰猝然断裂。就在琴弦断裂的那天,“吾爱歌军官”官邸里那群最会唱歌的鸟儿飞走了,再没有回来,遗忘了主人曾用珍珠和花蜜宠幸它们。枫叶街的妓院里,嫖客和妓女玩着吸血鬼的游戏:嫖客扮成吸血小丑,追逐着脱光衣服嬉笑尖叫的妓女。“天国近了!”老修士在教堂的圣坛上喊道。主街上一家酒铺为了宣传,举办一场“喝樱桃酒大赛”。这场比赛像热闹的嘉年华会,人们从四方八面来参加竞赛。参赛者颈上挂了个围涎,要以最短的时间喝掉面前三斤樱桃酒。妙妮、妙叶和船上的小鼓手成功进入决赛。“加油啊!”歌女、舞娘和乐师们在台下为他们喝彩。钟声一响,二十个参赛者举起酒桶拼命喝酒,鲜红如血的樱桃酒从他们嘴角不断流出来,把他们的牙齿和颈上的围涎都染成了红色。妙妮喝得太急,喝到一半,肚子鼓胀,倒在台上呻吟,他们连忙把她抬回天鹅船。“我一生只爱过一个人,他死了。我恨狮子广她握着妙叶的手,醉醺醺地说,以为自已会死。连续打嗝十七天之后,妙妮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直到很久之后,牙齿依然是红色的,好像喝过血。城里的女人都涌去葛奴奴的“红流苏”买毋忘我项圈,用来拴住她们的丈夫和情人,免得他们在嘉年华会上走失,或是悄悄跑到枫叶街去跟妓女玩吸血鬼游戏。葛奴奴卖出了许多项圈,红色面纱下带着诡异复杂的神情。“喝樱桃酒大赛”决赛的那天,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用毋忘我项圈把她唇红齿白的情人牵到枫林里。两个人相对挑逗一笑,猝然之间,两个肉体同时迸裂,两个黑影从里面爬出来,其中一个仍然戴着毋忘我项圈。原来他们是恶灵,扮成人的模样,但一点都不像活生生的人,好似蜡像。一阵怪风卷起,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一棵枫树的根节里挣扎出来。另一个黑影从枫叶之间蹦出来,另外几个黑影从地底缓缓钻出地面。这些聚集在枫林里的黑影,一时膨胀,一时缩小,一时像狼,一时像鸟,一时唱歌,一时跳舞,七嘴八舌地讨论樱桃园那场决战。“女王胜了!”戴着毋忘我项圈的恶灵说。“巫师将恶灵一分为二”狼形恶灵说,仍然带着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