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冷,不过,你要是冷的话,咱们可以到床上去。" "和你在皮毯上欢爱了几个小时之后吗?多倒霉呀!即使你的被单是黑绸的也还是倒霉。" "它们是普普通通的白色旧被单,棉布的。这一小块德罗海达的东西很不错,是吗?" "一小块德罗海达的东西?" "就是这块皮毯!它是德罗海达的袋鼠皮做的。"她解释道。 "几乎算不上异国情调或引性欲的东西。我会从印度给你定购一张虎皮的。" "这使我想起了以前听到过的一首诗: 你是愿意和 埃莉诺·格林在虎皮上 陷入罪恶? 还是愿意和她 在别的皮子上 走入歧途?" "哦,好姑娘,我得说:现在应该是你恢复旧性的时候了。在厄洛斯①和莫菲斯②之间,有半天的时间你不是那样粗暴无礼。"他微笑着说。 ①希腊神话中的爱神。--译注 ②希腊神话中的睡梦之神。--译注 "此刻我觉得还不需要,"她报之一笑,说道,把他的手舒舒服服地放在了她的两腿之间。"那首关于虎皮的打油诗的脱口而出的,因为它写得太好了,叫人忍不住要念出来。可是,我已经全都是你的了,因此,粗率怠慢就没有多大意义了,对吗?"她直起了身子,突然间隐隐地闻到了空气中飘着一股不新鲜的鱼味。"老天爷,你一点儿东西都没吃过呢,现在都到吃饭的时候了!我可不能指望你靠爱情为生!" "不管怎么样,要是你认为应该这样热烈地表示爱情的话,我就能办到。" "瞧你再瞎说!爱情的每一刻你都过得很快活。" "确实是这样的。"他叹了口气,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我不知道你是否能体会到我有多幸福。" "哦,我想是这样的。"她很快地说道。 他用肘部把身子撑了起来,望着她。"告诉我,苔丝德蒙娜是你回伦敦的唯一理由吗?" 她一下子揪住了他的耳朵,使劲地扭着。"现在该轮到我报复你那些中学校长似的问题了!你是怎么想的?" 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扳开了她的手指,露齿一笑。"好姑娘,你要是不回答的问题,我要比马克还要久地扼住你。" "我回伦敦是为了演苔丝德蒙娜的,但也是因为你。由于你在罗马吻了我,我自己无法正确地预见到我的生活,这你是很清楚的,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雷纳·莫尔林·哈森。" "聪明到足以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希望你作为我的妻子。"他说道。 她迅速地坐起身来。"妻子?" "妻子。要是我希望你当我的情妇,几年前我就把你搞到手了,而且我能办得到。我知道你的脑子是怎么转的;那样做相对来说要容易。我唯一没有这样做的理由,就是因为我想让你做我的妻子,我早就知道你不准备接受要一个丈夫的想法。"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她容忍了他的这种说法。 他站了起来,把她拉起来,贴着他站着。"哦,你给我弄点儿早饭,稍微实践一下吧。假如这是我的家,我就有这份荣幸了,可是在你的厨房里,你是厨师。" "今天早晨给你做早饭,我是不介意的,但是,从推论的角度讲,我要承担这个责任,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吗?"她摇了摇头。"我想,我可没这个兴趣,雷恩。" 他又摆出了那副罗马皇帝的面孔。对反抗的威胁露出了傲然而又镇定自若的样子。"朱丝婷,这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情,我也不是可以嘲弄的人。时间还很宽裕。你十分清楚。我是会有耐心的。但是,把这个想法完全从你的头脑中清除出去吧,别以为除了结婚,怎么办都行。我不希望我认为我对你来说,重要性还不够当一个丈夫。" "我不能放弃演戏!"她顶撞道。 "该死的榆木脑袋,我要你放弃了吗?成熟些吧,朱丝婷!谁会认为我要宣布你干围着洗碗槽和火炉子转的终生苦役!你知道,我们根本不是在领救济品的穷人。你可以想要多少仆人就有多少仆人,可以有保姆照料孩子以及任何必要的事情。" "哟!"朱丝婷说道,她还没想到孩子呢。 他的头往后一扬,大笑起来。"哦,好姑娘,这就是今天早上报复过之后所认识到的东西!我知道,我是不傻瓜,这么快就提出了现实情况,但是,这个阶段你所要做的不过是想想它们罢了。尽管我给了你合理的警告--同时你正在做自己的决定,可是,请记住,要是我不能使你成为我的妻子,那我根本就不会要你的。" 她扬起胳臂搂住了他,使劲地贴着他。"哦。雷恩,别说得这么冷酷无情!"她哭着说道。 戴恩独自一人驾着他那辆"拉根达"汽车奔驰在靴形的意大利土地上,经过比鲁及亚、佛罗伦萨、波洛亚、佛伦拉、帕多伐北上,最后绕过威尼斯,在德尔斯特过夜。这是他所喜欢的城市之一,这样,他就可以越过通往卢布尔雅那①的山路。在萨格勒布②过夜之前,在亚得里亚海岸多盘桓两天。经过遍野蓝色的菊苣花的大萨瓦河谷到比依加得,从那里再到尼斯③过夜。由于两年之前的地震,马其顿地区和斯科普里仍然是一片倾乱的瓦砾场;度假城市梯托维尔斯城里的清真寺和伊斯兰圭院的尖塔使这座城市有一种古雅的土耳其风味。在南斯拉夫的一路上,他吃得很俭省,当这个国家人民满足于吃面包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大盘面包。 ①南斯拉夫西北部城市。--译注 ②南斯拉夫一城市。--译注 ③法国城市。--译注 希腊边境在埃弗卓纳,它的远处是港城萨洛尼卡。意大利的报纸上充满了关于希腊酝酿着革命的消息;他站在旅馆的窗口,望着成千上万的火把一行行地在萨洛尼卡的夜色中川流不息,他为朱丝婷没来而感到高兴。 "帕-潘-德-里-欧!帕-潘-德-里-欧!①"熙熙攘攘的人群吼叫着、唱着,和火把混成了一片,一直到午夜之后。 ①帕潘德里欧(1888-?)是希腊政治家,"全希腊解放活动"主席,曾任希腊总理。--译注 但是,革命仅仅局限在城市中,那里人口稠密,生活困苦;满目疮痍的萨洛尼卡乡村看上去一定仍然和恺撒军团时期一样。牧羊人在皮帐篷的荫影下睡觉,鹤单腿站在陈旧的、白色小建筑物顶上的巢中;到处都是可怕的贫瘠。高远晴郎的天空,使他想起了澳大利亚的棕色而无树的荒原。他深深地呼吸着它的空气;一想起回家,他脸上就涌起了笑容。在他和妈谈过之后,她是会理解的。 越过拉瑞沙,他来到了海边,停住车,走了出来。像家乡一样的深紫色的大海,海岸近处是一片柔和清澈的蓝绿色;当延伸到弯曲的地平线处的时候,海水就变成了葡萄一样的深紫色。在他的下方,远处的草地上有一座带圆柱的小庙,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在他的身后,山峦的高岗上有一座饱经风雨的愁眉苦脸的十字军要塞。希腊呵,你太美丽了,比意大利还要美丽,虽然我热爱意大利。但是,这里永远是文化的滥觞地。 由于计划去雅典,他继续前进,加大了那辆红色赛车的油门,开上了杜莫何斯要塞的之字形路,从另一侧开下,进入了波依奥泰山脉。眼前是一片动人的橄榄树丛和赧色的、高高低低的山坡。然而,尽管他行色匆匆,但还是停下来看了看纪念勒奥尼达斯及斯巴达士兵在温泉关的好莱坞式的纪念碑①;那石碑上写着:"陌生人,请去告诉斯巴达人,遵照着他们命令,我们长眠在这里。"这铭文触动了他的心弦,他好像听到了这句话中的暗藏着的不同的上下文;他颤栗起来,迅速赶路去了。①公元前486年,波斯王薛西斯统领大军侵犯希腊,雅典和斯巴达组织了一个希腊同盟,反对波斯人,斯巴达王勒奥尼达斯以一万人扼守天险温泉关。后由于一希腊叛徒带路,波斯人绕小道奇袭斯巴达人,最后,斯巴达人全军覆没。--译注 在一派柔和的阳光中,他在明那弗拉停了一会儿,在清澈的水中游着泳,越过狭窄的海峡遥望着依波亚;那里的成千艘轮船一定是从奥利斯来的,正在去特洛伊的途中。靠近海的那一边水流湍急,涡急游涌,所以他们一定用不着吃力地划桨前进。海滨更衣室里那个干瘪的老太婆欣喜若狂地嘀咕着,在他身上摩挲着,搞得他很尴尬;他无法很快地离开她。人们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谈及他的美貌,所以,在部分时间他都能忘记这一点。他只耽搁了一下,在商店里买了两三块很大的、涂满了奶油蛋糊的蛋糕,便继续向雅典海滨进发。在日落时分、他终于赶到了雅典。巨大的岩石和岩石的珍贵的柱子顶部都洒上了一片金色。 但是,雅典是个生活紧张而又堕落的城市,女人们毫不掩饰的赞美使他感到受了侮辱;罗马的女人要更为复杂,更叫人难以捉摸。在老百姓中有一种情绪,支持帕潘德里欧的人在酝酿着制造骚乱,以表明他们的决心。不,雅典已经不是老样子了;最好呆在别的地方。他把他的"拉根达"放进了一个车库,乘摆渡到克里特岛了。 终于,在橄榄树林之中,在野生的百里香和群山之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宁静。经过长途汽车的旅行,听够了捆绑的鸡的尖叫声,闻够了大蒜臭气之后,他找到了一家漆成了白色的、带有弧形柱廊的小旅馆,外面的石板上摆着三张没有遮阳伞的桌子,色彩明丽的希腊提包像灯笼似地挂在那里。地上栽着花椒树和澳大利亚桉树;新垫的南方土壤太干燥了,无法栽种欧洲的树。知了的腹部在鸣响着。尘埃卷起了红色的土雾。 夜晚,他睡在一间斗室之中,没有上门栓。在寂静的曙光中,他做了一次孤独的弥撒。白天,他四处散步。没有人打扰他,他也不打扰任何人。可是,当他经过的时候,农民们那黑色的眼睛就带着一种迟钝、惊愕的神色追随着他,每一张脸都在微笑着,带着深深的皱纹。天气很热,这里是如此宁静,如此沉寂。这是完美无缺的安宁。一天接一天,日子就象从坚韧的克里特珠串上滑落的珠子。 他不出声地祈祷,一种感情扩及了他的全身;思想象珠子,日子像珠子。主啊,我确实是属于你的。我感谢你赐福甚多。赐予我那位伟大的红衣主教,他的帮助,他的深情厚意,他那不渝的爱,赐予我罗马,使我置身在你的心脏,在你自己的教堂中匍伏在你的面前,感到你的教会的基石就在的心中。你把我的价值赐予了我;我所能为你做的就是表达我的感激吗?我还没有经过足够的磨炼。自从我开始侍奉你以来,我过的是一种长期的、完全快乐幸福的生活。我必须受苦,而受过艰苦磨炼的你是知道什么是受苦的。只有通过苦难的磨炼我才能使自己升华,更深切地理解你。因为生活就是这样的:这是通往理解你的玄奥的途径。把你的矛尖刺进我的胸膛吧,把它深深地埋藏在那里使我永远无法把它取去吧!让我受苦受难吧……为你我抛弃了其他一切,甚至抛弃了我的母亲,我的姐姐和那位红衣主教。你就是我的痛苦,我的快乐。使我谦卑低下吧,我将歌颂你那敬爱的名字。使我毁灭吧,我将欣然受之。我热爱你,只有你…… 他来到了一片他喜欢在那游泳的小海滩,这是两块突出的峭壁之间的一片月牙形的地方。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越过地中海遥望着远处地平线,那边想必是利比亚的地方。随后,他轻捷地从台阶上跳到了海滩上,甩掉了他的旅行鞋,把它们拾起来,踩着柔软弯曲的水线痕迹向他通常放鞋、衬衫和外面的短裤的地方走去。两个讲着慢吞吞的牛津音的英国人像一对大龙虾一样躺在不远的地方,在他们的远处,有两个女人懒洋洋地操着德语。戴恩瞟了那两个女人一眼,不自然地匆忙穿着游泳裤,发觉她们已经停止了交谈,坐起来轻轻拍打着头发,冲他微笑着。 "这地方游泳怎么样?"他向那两个英国人问道,尽管在心里他像所有的澳大利亚人称呼英国人为"波米"①那样称呼着他们。他们似乎就在当地工作,因为他们每天都到这片海滩上来。①澳洲人对新迁至澳大利亚或新西兰的英国人的一种蔑称。--译注 "棒极啦,老兄。看看那潮头吧--对我们来说太猛了。一定是远处什么地方起了风暴。" "谢谢。"戴恩呲牙一笑,跑进了那无害的、卷起的小浪之中,就像一个熟练的冲浪运动员一样,干净利落地潜进了浅水之中。 真叫人吃惊,平静的水面会这样哄骗人啊。那海潮是险恶的,他感到海流把他腿往下拉,但他是个十分优秀的游泳者,对此并不感到担心。他一埋头,平稳地从水中滑过,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动使他甚得其乐。当他停了一下,扫了海滩一眼时,他看到那两个德国女人拉上了游泳帽,大笑着跑进了浪花中。 他把两手在嘴边卷成了一个话筒,用德语向她们喊着,说海潮不安全,让她们呆在浅水区。她们笑着,挥着手表示感谢。随后,他把头埋进了水中,又游了起来,并且觉得听到了一声喊叫。不过,他流得稍微远了点儿,然后停下来,在一个底流不是很糟糕的地方踩着水。那里有叫喊声,当他转过身时,看见那两个女人在挣扎着,她们面部抽搐,尖声叫着,一个人举着双手,正往下沉。在海滩上,那两个英国人已经站了起来,勉强地接近着海水。 他腹部一折,飞快地潜入水中,越游越近。那惊惶失措的胳臂够着了他,紧紧抓住了他,把他往水下拖着;他设法夹住了一个女人的腰部,直到手能在她的下颚迅速地一击,把她打昏,随后又抓住了另外那个女人游泳衣上的带子,用膝使劲地顶住了她的脊骨,抱住了她。他咳嗽了起来,因为他在往下沉的时候喝了几口水;他仰身躺在水中,开始拖着他的那两个无能为力的负担。 那两个"波米"垂着肩膀,恐惧之极,没敢再往前走,对此他最终也没有责怪他们。他的脚趾触到了沙子;他宽心地叹了一口气。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他竭力做了最后一次超人的努力,猛地把那两个女人推到了安全的地方。她们很快就恢复了知觉,又开始尖叫起来,狂乱地打着水。戴恩喘着气,尽力咧了一下嘴。现在,那两个"波米"可以把责任接过去了。正在他休息,胸部吃力地起伏着的时候,海流又把他向外海吸去,当他把脚向下伸去的时候,再也擦不到海底了。这是一次侥幸脱险,要是他不在场,她们肯定会被淹死;"波米"们没有这个力量或技术拯救她们。但是,顺便说一句,她们之所以想游泳是为了能靠近你;在看到你之前,她们根本没有下水的意思。她们陷入险境是你的过失,是你的过失。 当他毫不费力地漂着的时候,一阵可怕的疼痛在他的胸内涌起,真象是被子枪刺中的感觉,一根长长的、炽红的矛枪刺中的令人震惊的锐疼。他喊了出来,两手往头上一扬,身体僵硬,肌肉痉挛。但是,那疼痛愈加厉害了,迫使他的胳臂又放了下来,两个拳头插在了腋窝中,蜷起了膝盖。我的心脏!我发生心力衰竭了,我要死了!我的心脏啊!我不想死!在我没有开始我的工作之前,在我没有得机会考验自己之前还不要死!亲爱的主,帮助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那痉挛的身体静止了,松驰了;戴恩转身仰在水上,他的双臂随流张开了,软弱无力,尽管他感到很疼痛。这就是它,这就是你的矛枪,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我还自豪地乞求它呢。我说过,给我受苦受难的机会,让我经磨历劫。现在,当它临头的时候,我却在抵抗,没有纯然的爱的能力。最亲爱的主啊,你在痛苦!我必须接受它,我决不能和它搏斗,我决不能和你的意志搏斗。你的手是强有力的,这是你的病苦,正像人然十字架上所感受到的那样。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我是你的!如果这就是你的意志,那就让它这样吧。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我把自己放到你那无边无际的手中。你对我太仁慈了。我做了些什么使我从你那里受惠如此之多,使我从那些热爱我胜于其他任何人的人那里受惠如此之多?当我还不值得如此受惠的时候,你为什么已经给了我这样多?疼痛,疼痛!你对我太仁慈了。我请求,不要让它这样久,它已经不会久了。我的磨难将是短暂的,将迅速完结。不久我就要看到你的面容了,但是现在,依然活在这世上的时候,我感谢你。疼痛!我最亲爱的主啊,你对我太仁慈了。我爱你! 那静止、等待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他的嘴唇在激动着。喃喃地说着那伟大的名字,试图微笑。随后,瞳孔扩散,他那双眼睛中的蓝色永远地消失了。那两个女人终于完全地呆在了海滩上、两个英国人把他们的两个哭哭啼啼的包袱扔在了沙滩上;站在那里望着他。但是,那平静、蓝色的深海是如此空间广大;海浪冲刷而来,又悄然退去。戴恩去了。 有人想起了美国空军基地就在附近,便跑去求援。戴恩消失后还不到30分钟,一架直升飞机便起飞了,狂势地在空中旋动着机翼,扑向在海滩附近的一些不断扩展的水圈,搜寻着,谁也不指望能看到任何东西。被淹溺的人沉到了海底后几天之内是浮不上来的。一个小时过去了;后来,在15英里以外的海面上,他们看到戴恩静静地漂在深海之上,两臂张开,脸庞向着青天。有那么一阵工夫,他们以为他还活着,感到一阵欣喜,但是,当直升飞机降低,吹得水面冒起了噬噬的泡沫时,便明白他已经死去了。直升飞机上的电台将此处的座标发了出去,一艘汽艇迅速开来,三个小时之后,它返航了。 消息已经传开。克里特人曾很喜欢看着他从旁边经过、很乐意和他腼腆地谈上几句。尽管他们喜爱他,但是并不认识他。他们成群结队地向海边走来,女人全都穿着黑衣服,像是邋邋遢遢的群鸟;男人们穿着老式的宽松下垂的裤子,白衬衫敞着领口,卷起了袖子。一群一群地默默站在那里,等待着。 当汽艇开到的时候,一个五大三粗的警长跳到了沙滩上,转身接过了一个毯子裹着的人形的东西,用胳臂抱着。他向海滩上走了几码,离开了水线,在另一个人的帮助下,把他的负担放了下来,那毯子散开了;从克里特人中发出了一片很响的、嘁嘁喳喳的低语声。他们挤成了一圈,把十字架压在了饱经风霜的嘴唇上。女人们柔声地痛哭着,发出了含混的"噢--!"。这声音中几乎带着一种悦耳的旋律,令人哀恸;它富于忍耐力、尘世味的女子气。 这时大约是下午5点钟;被遮挡住的太阳在令人惆怅的悬崖后面西沉了,但光线依然足以看清海滩上的这一小群黑黝黝的人影。那颀长而平静的身体躺在沙滩上,金黄色的皮肤,双眼紧闭,睫毛由于干燥的盐份已变得又长又尖,发青的嘴唇上含着微笑。一个担架被拿来了,随后,克里特人和美国军人一起将戴恩抬走。 雅典处在打翻一切秩序的混乱和骚动之中,但是,美国空军的上校通过一个特制的频率和他的上级通了话;他手中拿着戴恩那本蓝色的澳大利亚护照、正如它上面所写明的那样,没有详细证明他身份的记录。他的职业只简单地注明"学生",在背面列着他的近亲朱丝婷的名字,以及她在伦敦的地址。他对护照期限的合法性不感兴趣;他记下了她的名字,因为伦敦比德罗海达离罗马要近得多。在客店中他那小小的房间里,那个装着他教士器具的方形黑箱子没有被打开,和他那只衣箱一起等待着被送到它应当送去的地方。 电话铃在上午9点钟响起来的时候,朱丝婷翻了一个身,睁开了慢松的眼睛,咒骂着电话机,发誓这准是为了一件毫不相干的该死的事。世界其他部分的人认为他们地早晨9点钟不管开始做什么事情都是非常正常的,他们为什么因此就认为她也是这样的呢? 但是;电话在响着,响着,响着。也许是雷恩吧;这个想法使她变得清醒了。朱丝婷爬了起来,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走到了外面的起居室。德国议会正在开紧急会议;她有一个星期没见到雷恩了,在下个星期能有机会见到他;但她对此至少是不抱乐观态度的。但也许危机已经解决,他打电话来告诉她,他已经赶到了。 "哈罗?" "是朱丝婷·奥尼尔小姐吗?" "是的,请讲吧。" "这里是澳大利亚办事处,在奥德维奇路,你知道吗?"这声音带着一种英国式的变音,说出了一个她懒得去听的名字,因为这个声音不是雷恩,这使她大为懊恼。 "哦,澳大利亚办事处。"她站在那里,打着哈欠,用一只脚的脚尖蹭着另一只脚的脚板。 "你有一个弟弟叫戴恩·奥尼尔先生吗?" 朱丝婷的眼睛睁开了。"是的,有。" "朱丝婷小姐,他现在是在希腊吗?" 两只脚都踩在了地毯上,紧张地站着。"是的,对极了。"她想到了去纠正那声音所说的话,解释说是神父,不是先生。 "奥尼尔小姐,我不胜抱歉地说,我的不幸的职责是给你带来了坏消息。" "坏消息?坏消息?是什么?怎么回事?出什么事啦?" "我不得不遗憾地通知你,你的弟弟,戴恩·奥尼尔先生昨天在克里特岛溺水而死,我听说他是壮烈而死,进行了一次海上营救。但是你知道,希腊正在发生革命,我们得到的消息是不完全的,也许是不准确的。" 电话机放在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朱丝婷倚在墙上,靠它支撑着自己。她的膝头弯曲了,开始非常缓慢地向下滑动,在地板上软瘫成了一堆。她发出的既不是笑也不是哭,而是介乎于两者之间的一种声音,是一种听得见的喘息声。 "奥尼尔小姐,你还在听吗,奥尼尔小姐?"那声音固执地问着。 "死了。淹死了。我的弟弟!" "奥尼尔小姐,请回答我!"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哦,上帝,我在这儿!" "我听说你是他的近亲,因此,关于如何处理这具尸体,我们必须得到你的指示。奥尼尔小姐,你在那儿听吗?" "在,在!" "奥尼尔小姐,你希望怎样处理这具尸体?" 尸体!他变成了一具尸体,而他们甚至都不说是他的尸体,他们不得不说这具尸体。戴恩,我的戴恩。他是一具尸体了。"近亲?"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着,又细又弱,被粗气弄得断断续续的。"我不是戴恩的近亲。我想,我母亲是。" 稍稍停顿。"我太难办了,奥尼尔小姐。倘若你不是近亲的话,我们就把宝贵的时间白白浪费了。"那彬彬有礼的同情变得不耐烦了。"你似乎不理解希腊正在发生革命,而意外事件是发生在克里特岛的,那地方更加遥远,理加难以联系。真的!和雅典的通读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奉命转达近亲的个人要求,以及对如何马上处理尸体的指示。你母亲在吗?请让我和她通话可以吗?" "我母亲不在这儿。她在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上帝呀!这事越弄越糟了。现在我们不得不往澳大利亚打一个电传电报了,又要多耽搁时间。假如你不是近亲,奥尼尔小姐,为什么你弟弟的护照上写你的地址?" "我不知道。"她说着,发现她笑了起来。 "把你母亲在澳大利亚的地址告诉我;我们马上给她发电传。我们必须知道如何处理这具尸体!到此刻,电传打一个来回,这就意味着得耽误12个小时,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没有这种混乱,事情已经够难办了。" "那就给她打电话吧。别在电传上浪费时间了。" "我们的预算中没有国际电话这一项,奥尼尔小姐,"那生硬的声音说道。"现在请你把你母亲的姓名和地址告诉我好吗?" "梅吉·奥尼尔太太,"朱丝婷详述着。"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基兰博,德罗海达。"她拼出了那些对方十分生疏的名字。 "真是抱歉极了,请再说一遍,奥尼尔小姐。" 语简啪地响了一声,开始发出了连续不断的拨号盘的嗡嗡声。朱丝婷坐在地板上,听凭话筒滑落到腿上。一定是搞错了,这件事会被彻底查清的。戴恩被淹死了,在他游泳技术是第一流的情况下?不,这不是真的。可是,它是真的,朱丝婷,你知道,它是真的。你没有和他一起去,保护他,他就被淹死了。从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起,你就是他的扣保护者,你本来应该到那儿去的。要是你救不了他,你就应当在那里和他一起淹互。你没有去的唯一原因就是你想到伦敦来,这样你就可以让雷恩和你做爱了。 思绪是如此激烈,一切是这样无情。似乎天地万物都停止了活动,甚至她的腿部也失灵了。她站不起来,她情愿再也站不起来。她的头脑中,除了戴恩,任何人的位置都没有了。她的脑海中出现戴恩周围渐次减弱的水圈,一直到她想到了母亲,德罗海达的人们。哦,上帝。这消息会传到那里的,会传到她那里的,会传到他们那里的。妈妈甚至都没有在罗马最后愉快地看一看他的脸庞。我想,他们会把电报打到基里警察局的,老警官厄恩会爬上他的汽车,一路开到德罗海达,去告诉我的母亲,她唯一的儿子已经死了。他不是做这件事的合适的人,他差不多是一个陌生人。奥尼尔太太,我怀着最深切的、最由衷的歉意通知您,您的儿子死了。敷衍塞责,殷勤谦恭,语辞空洞……不,我不能让他们对她这样,不能对她这样,她也是我、母亲!不能采取那种方式,不能采取我听到这消息时的那种方式。 她把留在桌上的电话机拉到了她的腿上,把话筒贴在耳朵上,拨接线员的号码。 "接线台吗?请接中继线,要国际电话。哈罗?我要接加急电话,澳大利亚,基兰博,1--2--1--2。请务必快一些。" 电话是梅吉亲自接的。天色已晚,菲已经上了床。这些天她总是不想早上床,宁愿坐在那里帝听蟋蟀鸣、青蛙叫,抱着一本书打盹儿,回忆着。 "哈罗?" "奥尼尔太太,伦敦的长途电话。"基里的黑兹尔说道。 "哈罗,朱丝婷。"梅吉说道,并没有感到不安,朱丝婷打电话问回家里的情况,真是稀罕。 "妈,是你吗,妈?" "是啊,是妈妈在这儿讲话。"梅吉温和地说道,她意识到了朱丝婷的忧伤。 "哦,妈!哦,妈!"声音听起来像是喘息,又像是抽泣。"妈,戴恩死了。戴恩死了!" 一道深渊在她的脚下裂开。下沉,下沉;它在往下沉,无边无底。梅吉滑进了这个深渊,感到它的边缘在她的头顶上合拢,并且明白,只要她活地世上,就永远不会再出来了。诸神能怎么样呢?当她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丝毫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她怎么能这样问?她怎么能不知道答案呢?诸神不喜欢人们触犯他们。由于这欠在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她没有去看他,没有和他共享这一时刻,她认为她终于付出了代价。戴恩现在解脱了,从报复中,也从她那里解脱了。由于没有看到那张比谁都亲密的脸庞,她受到了报复。梅吉站在那里,明白这已经太迟了。 "朱丝婷,我最亲爱的,镇静,"梅吉坚定地说道,声音一点儿也没有发颤。"你镇静下来,告诉我,你有把握吗?" "是澳大利亚办事处给我打的电话--他们以为我是他的近亲,有个可怕的男人,他只想知道我希望怎样处置那具尸体。'那具尸体',他一直就是这样称呼戴恩的。好像他再也不能想出别的称乎,好像那随便是什么人似的。"梅吉听见她在抽噎。"上帝啊!我想那可怜的人厌恶他所做的事情。哦,妈,戴恩死了!" "怎么死的,朱丝婷?在哪里?在罗马吗?为什么拉尔夫没给我打电话?" "不,不是在罗马。关于这件事,红衣主教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呢。是在克里特岛。那个男人说,他是在海上救人的时候被淹死的。他是在度假。妈,他曾经要求我和他一起去,可我没去,我想演苔丝德蒙娜,我想和雷恩在一起。要是我和戴恩在一起就好了!要是我去了,也许不会发生这件事的。哦,上帝,我怎么办啊?" "别这样,朱丝婷,"梅吉严厉地说道。"不要那样想,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戴恩会厌恶这样的,你知道,他会厌恶的。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安然无恙,我不能失去你们两个人。现在我剩下的就是你了。哦,朱丝婷,朱丝婷,山高水远!世界很大,太大了。回德罗海达老家来吧!我不愿意想到你孑然一身。" "不,我必须工作。对我来说,工作是唯一的补偿。要是我不工作,我会发疯的。我不想要家里人,不想要舒适的生活。哦,妈!"她开始剧烈地泣起来。"我们失去了他怎么生活下去呀!" 确实,怎么生活下去呢?就是那种生活吗?你从上帝那儿来,又返回上帝身边。出于尘土而归于尘土。生活是让我们这些失败的人过的。贪婪的上帝,把优秀的人聚集在身边,把世界留给了我们这些剩下的人,我们这样堕落的人。 "我们将会活多久,不是我们任何人能说得来的,"梅吉说道。"朱丝婷,非常感谢你亲自打电话告诉我。" "妈,想到由一个陌生人来透露这个消息,我无法忍受。不能像那样,让消息来自一个陌生人。你打算怎么办?你能做些什么?" 她全部的希望就是试图跨过这千山万水把她的温暖和慰藉注人到她那在伦敦的、精神上已经垮下来的女儿心中。她的儿子已经死了,她的女儿依然活着。她一定要做得圆满,如果这是可能的话。朱丝婷一生中似乎只爱过戴恩,没有爱过其他人,甚至她自己。 "亲爱的朱丝婷,别哭了。控制自己,不要悲伤。他不会希望这样的,对吗?回家来,把一切都忘掉吧。我们也会把戴恩带回德罗海这家中的。在法律上他又属于我的了,他不属于教会,他们无法阻止我。我要马上给澳大利亚办事处打电话,如果接得通的话,也给在雅典的大使馆打电话。他必须回家。我不愿意想到他躺在远离德罗海达的某个地方。他属于这个地方,他必须回家。和他一起回来,朱丝婷。" 但是,朱丝婷软瘫在那里,摇了摇头,好像她母亲能看到似的。回家?她决不能再回家。要是她和戴恩一起去的话,他是不会死的。回家,在她一生剩下的日子里每天看着她母亲的脸?不,连想想都受不了。 "不,妈。"她说道,泪水扑簸籁地落在了身上,就像熔化的金属一样滚烫。到底是谁曾说过大部分人是不会采取哭泣的行动的?他们根本就不懂得哭泣。"我将留在这里工作。我会和戴恩一起回家的,但随后我将回来。我不能生活在德罗海达。" 有三天的时间,他们在漫无目的空虚中等候着,朱丝婷在伦敦,梅吉家里人在德罗海达,他们把官方的沉默曲解为一种微弱的希望。哦,肯定,经过这么长时间之后,此事将会被证明是一个错误,肯定,倘若此事是真的,到现在他们总该获悉了!戴恩会满面笑容地从朱丝婷的前面走进来,并且说,这完全是一个愚蠢的错误。希腊正在发生叛乱,所有愚不可及的错误都会弄出来的。他会走进这道门,蔑然地嘲笑着关于他死去的说法。他身材高大,身强力壮,活生生地站在那里,而且他会大笑的,希望在增长,并且随着他们等待的每一分钟在增长着。这是令人莫测的、可怕的希望。他没有死,没有!没有被淹死,戴恩不会死的,他是个优秀的游泳者,足以在任何一种海水中游泳,并且活下来的。因此,他们等待着,不肯承认在希望中会有错误存在。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消息终于被证实了,罗马也已经获悉了这个消息。 在第四天的早晨,朱丝婷得到了消息。她就像一个老年妇女似的又一次拿起了话筒,要求接澳大利亚。 "是妈妈吗?" "朱丝婷?" "哦,妈,他们已经把他埋葬了,我们不能把他带回家了!我们怎么办?他们所能说的只是,克里特岛是个大地方,不知道那个村庄的名字,在电传到达那里的时候,他已经被悄悄弄到了某个地方,被处理了。他正躺在某个地方的一个没有标志的墓地里!我弄不到去希腊的签证,没有人想帮忙,那里乱成了一锅粥。妈,我们怎么办呢?" "到罗马接我,朱丝婷。"梅吉说道。 除了安妮·穆勒之外,所有的人都在电话机旁,依然没有从打击中缓过劲来。在这三天中,男人们似乎平添了20岁,皱缩得像鸟一样的菲脸色煞白,爱发牢骚,在房间里四处走着,一边又一遍地说:"为什么这事不落在我的头上?为什么他们把他带走了?我是这样老,这样老!我不会在乎去的,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不是我呢?我是这样老了!"安妮身体已经垮了,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凯特走着,悄悄地抹着眼泪。 当梅吉把电话放下的时候,她默默地望着他们。这里是德罗海达,所有这一切都被留下来了。一小群年老的男人和年老的女人,不生不育,心灰意懒。 "戴恩已经丢失了,"她说道。"谁也找不到他;他被葬在了克里特岛的某个地方。隔的这样远!他怎么能安息在离德罗海达这么远的地方?我要到罗马去,找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如果说有什么人能帮助我们的话,那就是他。" 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的秘书走进了他的房间。 "阁下,我很抱歉打扰您,不过有位太太想要见您,我解释说,这里正有一个会议,您很忙什么人都不能见,可是她说,她要坐在前厅里,直到你有时间见她。" "她有什么苦恼吗,神父?" "十分苦恼,阁下,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她说,要我告诉您,她的名字叫梅吉·奥尼尔。"他说这名字时发音带着明显的外国味儿,所以说得像梅伊·翁尼尔。 拉尔夫神父站了起来,脸上的血色尽褪。变得象他的皓首一样苍白。 "阁下!你病了?" "没有,神父。我非常好,谢谢你,取消我的约会,直到我另行通知你,立刻到奥尼尔太太带到我这儿来。除非是教皇本人之外,不要打扰我们。" 那教士弯了弯腰,离开了。奥尼尔。当然!那是小戴恩的姓氏,他本来应当想起来的。在红衣主教的宅邸里是省略这个姓氏的,大家只说戴恩。啊,他出了一个严重的差错,让她在等候。如果戴恩是阁下至亲至爱的外甥,那奥尼尔太太就是他至前至爱的妹妹了。 当梅吉走进房间时,拉尔夫红衣主教简直不认得她了。自从他最后一次见到她,迄今已有30年了;她已经53岁,他已经71岁了。现在,他们两人都上了年纪。她的面孔还是那样子。她变化不很大,她的气质已经变得和他在想象中赋予的气质完全不一样。一种犀利尖锐的神态代替了那种令人惬意的可爱劲儿,几分刚毅代替了温柔;与其说她像一个精力充沛、上了年纪、固执的殉难者,毋宁说是像一个放弃了梦想的、顺从的神殿里的圣徒。 她的美丽还是象以往那样引人注目,她的眼睛还是那种清澈的银灰色,但是却变得严峻了;那一度鲜艳的头发已经褪成一种单调的米色,像戴恩的头发失去了生气那样。她非常惶乱,没有长久地望着他,以满足他那充满了急切和挚爱之情的好奇心。 他无法神态自若地迎接这个梅吉,拘谨地指了指一把椅子。"请坐。" "谢谢你。"她说道,也是那样不自然。 只有当她坐了下来,他能俯看到她整个人的时候,他才看到了她的脚和脚脖子肿成了什么样子。 "梅吉!你是从澳大利亚一路飞来的,中途连歇都没歇吗?怎么回事?" "是的,我是直接飞来的,"她说道。"过去的29个小时里,我就一直坐在从基里到罗马的飞机里,除了从舷窗望着云彩,思索这外,什么也没有做。"她的声音又刺耳又冷漠。 "怎么回事?"他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又焦急又恐惧。 她的目光从脚上抬了起来,坚定地望着他。 在她的眼睛里有某种可怕的神态;某种如此阴郁、令人寒心的东西,以至他脖子后面的皮肤上直起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摩挲着。 "戴恩死了。"梅吉说道。 当他往椅中一沉的时候,他的手滑了下来,就象布娃的手一样蓦地落在了腿上。"死了?"他慢吞吞地说道。"戴恩死了?" "是的,他是六天前在克里特淹死的,为了从海里搭救几个女人。" 他身子向前一俯,两手盖在了脸上。"死了?"她听见他含混地说道。"戴恩死了?我俊美的小伙子!他不能死!戴恩--他是个完美无暇的教士--我完全没有能做到这一点。他具备我所没有的东西。"他的声音哑了。"他一直具备这种东西--这就是我们大家能辨认出的东西--所有我们这些不是完美无缺的教士的人。死了?哦,亲爱的上帝!" "用不着为你亲爱的上帝操心,拉尔夫,"坐在他对面的那个陌生人说道。"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是来请求你帮助的--不是来目睹你的悲伤的。我要告诉你这一点,我在空中一路上已经度过了这段时间,在那段时间中我只是呆呆地从窗口望着云朵,想着戴恩已经死了。在这之后,你的悲伤没有力量使我动心。" 然而,当他的脸从他的手中抬起来时,她那麻木而冰冷的心却怦然一动,抽搐着,跳了起来。那是戴恩的脸庞,带着一种戴恩还活在世上时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忧患的神态。哦,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已经死了,现在他决不会在经历这个人所经历的和我所经历的那些忧患了。与其让他忍受这样的磨难,莫不如让他死了的好。 "我怎么帮忙,梅吉?"他平静地问道。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拿出了她的精神顾问的那种直人灵魂的神态。 "希腊处在一片混乱之中。他们把戴恩埋在了克里特岛上的某个地方,我无法搞清是埋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埋的,为什么要下葬。我只能认为我要把他用飞机过回家的指示被内战无限期地耽搁了,而且克里特像澳大利亚一样热,在没有人认领他的时候,我想,他们以为他不会有人认领了,便埋葬了他。"她在椅子中紧张地向前一俯首,"拉尔夫,我希望我的孩子回来,我希望找到他,把他带回故土,长眠在他所归属的地方,长眠在德罗海达。我答应过詹斯,我会让他长眠在德罗海达的,如果我不得不用我的双手和膝盖爬遍克里特的每一片墓地的话,我会这样做的。别幻想在罗马为他建一座教士墓,拉尔夫,只要我活着进行一场法律搏斗,就别想办到这一点。" "梅吉,谁也不会拒绝你这个要求,"他温和地说道,"这是天主教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这正是教会所需要的。我也已经请求把我葬在德罗海达了。" "我搞不通那些烦琐拖拉的公事程序,"她继续说道,仿佛他没讲过话似的。"我不会说希腊语。我没有权力和影响。所以我来找你,动用你的权力和影响,找回我的儿子,拉尔夫!" "别担心,梅吉,我们会把他找回来的,尽管也许不那么迅速。现在是左派掌权,他们是极其反对天主教的。但是,我在希腊并不是没有朋友,因此事情会办成。让我马上把我们的机构动员起来吧,不要担忧。他是天主教会的教士,我们会把他找回来的。" 他的手已经伸到了拉铃的绳子上,但是,梅吉那冷然严厉的目光制止住了那只手。 "你不明白,拉尔夫,我不想让机构动员起来。我想要我的儿子回来--不是不周或下个月,而是现在!你会讲希腊语,你能为你和我搞到签证,你会办出结果来的。我希望你和我现在就到希腊去,帮助我找回我的儿子。" 他的眼睛中流露出许多表情:温柔,同情,震惊,哀伤。但是,它们也早已变成了一双教士的眼睛,稳健,有条理,有理智。"梅吉,我爱你的儿子就好像他是我的儿子一样,但是,眼下我不能离开罗马。我不是一个毫无约束的代理人--对此你应该是再了解不过的。不管我对你有多少感情,不管我个人有多少感情,我也无法在开一次极其重要的会议的中途离开罗马。我是教皇的助手。" 她直起了后背,不知所措,愤懑不平。随后,她摇了摇头,半笑着,好像在脸弄着某种在她的影响力之外的空洞虚幻的东西。然后,她颤抖着,舔了舔嘴唇,似乎做出了一个决定;她抬起身来,僵直地坐着。"拉尔夫,你当真像爱你自己的儿子那样爱我的儿子吗?那么,你能往后一坐,对他的母亲说,不,非常抱歉,我不可能腾出时间吗?你能对你儿子的母亲说那样的话吗?" 那双戴恩的眼睛,然而又不是戴恩的眼睛在望着她;大惑不解,充满了痛苦,不知如何是好。 "我没有儿子,"他说。"但是。从和你的许多许多事情中我所学到的是,不管事情多么困难,我首先的、唯一的忠诚是属于全能的上帝的。" "戴恩也是你的儿子。"梅吉说道。 他茫然若失地盯着她。"什么?" "我说,戴恩也是你的儿子,当我离开表特劳克岛的时候,我就怀孕了。戴恩是你的,不是卢克·奥尼尔的。" "这--不是--事实!" "我从来就没打算让你知道。即使是现在,"她说道。"我会对你说谎吗?" "把戴恩找回来?是的。"他虚弱地说道。 她站了起来,走过去密切地注视着坐在红锦缎面椅子中的他,把他那瘦小,像羊皮纸似的手放在她的手中,弯下腰吻着那戒指;他说话的气息在红宝石上蒙上了淡淡的一层水雾、"拉尔夫,以你珍视的一切至神至圣,我发誓,戴恩是你的儿子。他不是,也不可能是卢克的。我以他的死对此发誓。" 一阵失声激哭,这是一个灵魂穿过地狱人口时发出的声音。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从椅子中向前跌落在地上,哭泣着,在深红色的地毯上跨成一团,象是一汪刚刚流淌出来的鲜血、他的脸埋在交迭着的胳膊中,他的手抓住了头发。 "是的,哭吧!"梅吉说道。"哭吧,现在你知道了吧!这正是他双亲中的一个能够为他抛洒的泪水。哭吧,拉尔夫!我得到了你的儿子26年,而你却不知道,甚至看不出来。看不出他完完全全又是一个你!当他出生时,我母亲从我这里一接过她,她就明白了,可是你却从来没有发觉。你的手,你的脚,你的脸庞,你的眼睛。你的身体。只有他头发的颜色是他自己的;其他的都是你的。现在你明白了吧?在我把他送到你这儿来的时候。我在我的信中说过,'我所偷来的,我还回去。'记得吗?只有咱们俩才偷了。拉尔夫。我们把你向上帝发过誓的东西偷来了,我们俩人都得付出代价。" 她毫不宽恕和怜悯地坐在她的椅子中,望着地板上那极其痛苦的鲜红的身影。"我爱你,拉尔夫,但你从来不是我的。我所从你那里得到的,是我不得不偷来的。戴恩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所能从你那里得到的一切。我曾发誓决不让你知道,我曾发誓决不让你得到把他从我身边带走的机会。可是后来,他自己把他给了你,这是他的自由意志。他称你是完美无瑕的教士的形象。对这话我曾怎样嘲弄过啊!但是,我不愿意给你任何像知道他是你的这样一件武器。除了这种情况。除了这种情况!因为我告诉你横竖也是一样。他再不属于我们俩了。他属于上帝。" 德·布里克萨特约衣主教在雅典包租了一架私人飞机;他、梅吉和朱丝婷把戴恩带回了故土德罗海达;活着的人股默地坐着,死去的静静地躺在尸体的架上,于人世再也无所求了。 我不得不为我的儿子做这次弥撒,这次追思弥撒。我的亲骨肉,我的儿子。是的。梅吉,我相信你。就算咽了气,我也会相信你的,而用不着你发那样可怕的誓。维图里奥看到这孩子的那一刻便明白了,而我在内心里也一定是知道的。你躺在玫瑰花的后面嘲笑那孩子--但是我的眼睛却只盯着我自己,就像它们过去只望着我的清白一样。菲知道。安妮·穆勒知道。但是我们男人却不知道。我们只配别人告诉我们。因为你们女人也是这样想的紧紧地抱住你们的秘密,把你们的后背冲着我们,因为掉以轻心的上帝没有按照他的形象来创造你们。维图里奥是知道的,但是他身上的女子气质使他保持着缄默。这也是一个巧妙的报复。 说出来吧,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张开你的嘴,动手做祝福,开始为这个去世的人吟诵拉丁文吧、他是你的儿子,你对他的爱甚于对他的母亲的爱。是的,要甚于对他母亲的爱!因为他完完全全又是一个你,具备更完美的气质。 "天堂在上,以我圣父、圣子、圣灵之名……"① ①原文为拉丁文In Nomine Patrls,et Filii,et Spiritus Sancti……--译注 小教堂里挤得满满的,那些能到场的人都在这里。金一家人,奥多克一家人,戴维斯一家人,皮尤一家人,麦克奎恩一家人,戈登一家人,卡万克尔一家人、霍普顿一家人,还有克利里一家人,德罗海达的人们。希望凋零了,光明消失了。在前面,戴恩·奥尼尔神父躺在一具铅皮衬里的的棺材里,覆盖着玫瑰花。为什么在他回到德罗海达的时候,玫瑰花总是盛开?现在是10月,正当仲春。它们当然是一片怒放了。时令正对头。 "耶稣基督……耶稣基督……"① ①原文是拉丁文Sanctus……Sanctus……Sanctus……--译注 小心,至神至圣的地方就是在你的上面。我的戴恩,我美丽的儿子。最好是这样。我不希望你变成这种样子,我现在的这种样子。为什么我要对你说这个,我不知道。你不需要这个,永远不需要。我在求索什么,你凭本能就知道了。不幸的人不是你,而是在这里的我们这些人,这些留下的人。怜悯我们吧,当我们的大限到来的时候,请帮助我们。 "纯洁灵魂,皆可安息……"① ①原文是拉丁文Lie.Mkssa……Requies catinpace……--译注 人们穿过了外面的草坪,经过了魔鬼桉、玫瑰花、花椒树,来到了墓地。安息吧,戴恩,因为只有早夭才是美好的。我们为什么要哀痛?你是幸运的,这样快就从这个人疲惫的生活中逃遁而去了。也许,地狱就是长期地被束缚在红尘之中。也许,我们是活着遭受地狱之苦。 一天过去,送葬者离开了,德罗海达的人在房子里缓缓走动者,互相闪避着!拉尔夫红衣主教起先望了望梅吉,就不忍再看她了。朱丝婷和珍妮、博伊·金一起离开,赶下午的飞机到悉尼去了,并乘夜班飞机去了伦敦。他完全不记得曾听见她那沙哑而迷人的声音,或看到了她那双古怪的浅色眼睛。从她在雅典与他和梅吉会面的时候到她和珍、博伊·金一起离开的时候,她象是一个幽灵,这层伪装把她裹得紧紧的。为什么他不给雷纳·哈森打电话,请他陪伴着她?她肯定知道他是多么爱她,他现在是多么希望陪伴她的吧?但是,由他给雷纳打个电话的念头根本没有在拉尔夫红衣主教那疲惫的头脑里转多久,尽管自从他离开罗马以来曾几次转过这个念头。德罗海达的人是奇怪的。他们不愿意挤在一堆伤心,宁愿独自忍受着他们的痛苦。 只有菲和梅吉在一顿杯箸未动的饭后,在客厅里陪拉尔夫红衣主教坐着。谁都没说一个字;壁炉架上的镀金钟格外清晰地嘀哒嘀哒地响着,画像上的玛丽·卡森带着一种无言挑战的神态,两眼越过房间望着菲的祖母的画像。菲和梅吉一起坐在一个米黄色的沙发上,肩膀轻轻地靠在一起;拉尔夫红衣主教从来不记得她们往日里曾如此亲密过。但是,她们一言不发,既不互相看,也不看他。 他试图搞明白他做错了什么事。错误太多了,麻烦正在于此。自负、野心勃勃、某种程度的不道德。对梅吉的爱就是在这样的土壤之中开花的,但是,这爱情最值得赞美的硕果他却始终不知道。要是当时他知道戴恩是他的儿子会有什么差别呢?他对那孩子的爱可能会超过他过去的那种爱吗?要是他当时了解他儿子的情况,他会采取一种不同的方式吗?是的!他的心在痛哭。不,他的理智在嘲笑, 他激烈地指责着自己,傻瓜!你本应该明白梅吉是不可能回到卢克的身边去的。你本应该马上就明白戴恩是谁的孩子。她是这样为他而自豪!这就是她能够从你这里得到的一切。她在罗马就是这样对你说的。哦,梅吉……在他的身上你得到了最美好的东西。亲爱的上帝啊。拉尔夫,你怎么能不明白他是你的呢?如果以前不明白的话,那么,当他已经长大成人,来到你的身边的时候,你本应该发觉的。她是在等待着你自己明白过来,急切地等待着你明白过来;只要你明白了,她会双膝跪在你的面前的。可是你却瞎了眼。你不想明白。拉尔夫·拉乌尔·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这就是你所希望的;这种希望胜过了她,胜过了你的儿子。胜过了你的儿子! 房间里已充满了低声的哭泣、悉索声和喃喃低语;钟表和他的心同时啪啪地跳动着。随后:这跳动便不再是同时的了。他和它的步调已经不一致了。在一片飘忽不定的雾翳中,梅吉和菲似乎站在那里漂动着;她们那惊惶万状的脸浮来浮去,对他说着一些他似乎听不见的话。 "啊--!"他大喊着,心里已经明白了。 他几乎没有意识到痛苦,只是对梅吉的胳臂搂着他,以及他的头倒在她怀中的这种状况感到心满意足。但是,他竭力转动着身体。直到他能看到她的眼睛,看到她。他想说,宽恕我吧,但是他明白,她很久以前就已经宽恕他了。她知道,她从中已经得到了最美好的东西。随后,他想说一些非常快乐的话,使她能得到永远的慰藉。但是他明白,这也是不必要的。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会承受任何事的。任何事!于是,他合上了双眼,听凭自己的感觉所至,在最后的一刻,他忘掉了梅吉。□ 作者——考琳·麦卡洛第20章 雷纳坐在波恩的写字台旁,喝着一杯早咖啡,他是从报纸上得悉德·布里克萨特逝世的消息的。前几个星期的政治风暴终于平息下来了,因此,他可以安然坐下来,带着不久就能见到朱丝婷以改变他的心境的期望看看报纸了;她最近一个时期的杳无音信丝毫没有使他感到惊慌。他认为这种情况是有代表性的,她还远没有准备接受对他承担义务。 但是,红衣主教逝世的消息把所有关于朱丝婷的思绪都赶跑了。10分钟后。他已经坐在"莫斯迪斯280SL"型汽车的方向盘后面,开上了高速公路。那可怜的老头儿维图里奥将孤独无靠了,在这最美好的时代里,他的负担是沉重的。汽车开得愈加快了;此时,他已经在四处闲逛着,等候着班机到达机场,以便去梵蒂冈。这是一件他做来有信心的事情,是一件他能够控制自己的事情,对于像她这样的人来说,总是有一件重大的、需要考虑的事情要去做。 从维图里奥红衣主教的口中,他获悉了整个事情的始末。起初,他也非常吃惊,不知道为什么朱丝婷没有想到和他联系。 "他来找过我,并且问我,是否知道戴恩是他的儿子?"那温和的声音说道,与此同时,那只温和的手把娜塔莎蓝灰色的后背抚平。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已经猜到了。我不能告诉他太多的东西。可是,哦,他的脸啊!他的脸啊!我哭了。" "当然,是这件事害了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身体不好,可是,他对我要他去看病的建议不屑一顾。" "这是上帝的意旨。我觉得,拉尔夫·德·布里萨持是我所认识的最叫人苦恼的人之一。在死亡中他会找到他在这种生活中所无法找到的安宁。" "那孩子,维图里奥!一个悲剧啊。" "你这样想吗?我倒宁愿认为这件事是美好的。戴恩除了欢迎死之外,我不相信他会觉得死有其他任何意义。如果说我们亲爱的主再也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把戴恩召到了他的身边,这也不会使人感到意外。我感到哀痛,是的,然而并不是为这孩子而悲痛,而是为他的母亲,她一定受尽了痛苦折磨!我为他的姐姐为他的舅舅,为他的外祖父而哀伤。奥尼尔神父曾经生活在几乎是完全纯洁的思想和精神之中。为什么死对他来说不是一种进入求生的入口呢?对我们其他的人来说,这条道路不是这样轻而易举的。" 雷纳从自己的使馆往伦敦发了一个电传电报,在这封电报中,他没有让自己流露出他的愤怒、伤心和失望。电报仅仅写着:"非返回波恩不可但周末将去伦敦你为什么怀疑我的一片挚爱而不告诉我雷恩。" 在他的波恩办公室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封朱丝婷的快邮信和一个挂号的封套,他的秘书告诉他,这是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在罗马的律师寄来的,他先打开了这个封套,得知在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的遗嘱条款之下,那份已经非常庞杂的董事名单上又增添了新的名字。这里面有米查尔公司和德罗海达。他感到激动,然而又好奇,他明白这是红衣主教向他表明,在最后权衡中他没有发现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事,在战争期间所进行的祈祷已经结出了果实。他把梅吉·奥尼尔和她家人将来的利益交到雷纳的手中了。反正雷纳是这样理解的,因为红衣主教遗嘱的措词并非特指某人的。无法斗胆将它做别的解释。 他把这个封套扔进了必须即刻作答的、一般性非保密信件筐中,打开了朱丝婷的信,它的开头很糟糕,没有任何客气的称呼。 谢谢你的电传。你想象不到,在最近的两三个星期里我们没有联系,我有多高兴,因为我讨厌有你在身边。整个这一段时间,当我想到你的时候,我都想了些什么,谢天谢地,你是不知道的,也许会觉得这很难理解,但是我不希望你呆在我的身边。雷恩,悲伤没有任何可爱之处,你亲眼目睹我的痛苦也不能使我的痛苦得到缓解。的确,你会说,这已经证实了我对你的爱是如何淡漠。倘若我真爱过你的话,我会本能地求助于你的,对吗?可是,我却发现自己转身走开了。 因此,我倒宁愿咱们把它一劳永逸地恢复原状的好,雷恩,我没有任何东西给你,我对你也一无所求。这件事情使我得到的教益是,如果人们在你的身边生活了26年,他们对你的意义该有多大啊。我无法忍受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事了。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要么结婚,要么一切皆休。哦,我选择一切皆休。 我母亲告诉我,那位老红衣主教在我离开德罗海达几小时之后就死去了。真有意思。妈对他的死倒是很痛心。倒不是她说了什么,但是我了解她。她、戴恩和你为什么这样喜欢他,这使我迷惑不懈。我一直就不喜欢他。我认为他的言辞过于讨好别人、这是一个我不准备加以改变的看法,正因为他已经死了。 就是这样。事情都写在这里了。我说话是完全算数的,雷恩。我所从你那里选择的是一切皆休。注意照顾自己。 她的签名还是象往常那样,是一个粗黑醒目的"朱丝婷",签名用的是一支新的纤维芯的钢笔。他把这支笔送给她的时候。她曾欣喜得惊叫起来,这件东西又粗又黑,使她非常满意。 他没有把它折起来,也没有把它放在皮夹子里或烧掉;他就像处理所有那些无需答复的邮件那样处理了这封信--一读完便扔进了字纸篓中的废电报稿中。他心中想道,戴恩的死实际上己经把朱丝婷被唤起的激情断送掉了,便她感到极其不幸。这是不公平的,他已经等了这么久。 周末他还是飞到伦敦去了,但不是为了去看她。虽然他见到了她。他是在舞台上看到她的,她正在扮演那位摩尔人①的可敬的妻子苔丝德蒙娜。真是可怕。凡是他为她办不到的,舞台都为她办到了。那是我的好姑娘啊!她把自己的感情全都倾注到舞台上去了。 ①指奥赛罗。--译注 她只能把感情全都倾注到舞台上,因为她要扮演赫卡柏①还太年轻了。舞台简直为宁静和忘却提供了一个场所。她可以只需告诉自己:时间可以愈合一切伤口--同时又不相信这话。她自问为什么这件事如此不断地伤害着她的感情。戴恩活着的时候,除了她和他呆在一起之外,她并没有真正多想过这个问题。在他长大成人之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就有限了,他们的职业几乎是对立的。但是,他的死却留下了如此巨大的一道裂口,对填平这个裂口她感到绝望。 ①希腊神话中佛津癸亚国王底玛斯的女儿,牧洛亚王普里阿摩斯的后妻。这里喻朱丝婷作雷纳的后妻。--译注 由于一时的冲动使她变了卦,没有去希腊。这个打击是使她最感到伤心的事。因为她常常想起这件事,因而她的哀痛久久难以去怀。如果他去世时的情景不那么可怕。她敢许会很快恢复过来的,可是那几天发生的事情却像梦魇一样清晰地留在她心中,她无法忍受失去戴恩;她的思想会重新陷入那时的状态中,再一次陷入到戴恩已经死去,戴恩再也不会回来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中去。 随后,她便认为她是有罪的,她没有充分地帮助他。除了她以外,每个人都认为他是个完人,没有经历过其他男人所经历过的麻烦。但是,朱丝婷却知道他曾经受过怀疑的折磨,曾为自己的拙劣而感到痛苦,曾经为人们看不到他的脸盘和身体之外的东西而感到惶惑。可怜的戴恩,他不理解人们爱他,是爱他的美好的东西,现在,一想起来帮助他也来不及了,真是让人感到可怕。 她也为她的母亲感到悲伤。如果他的死使她自己尚且如此,那妈妈又该怎么样呢?这种想法使她哭喊着逃避着自己的回忆和意识。还有舅舅们在罗马参加他的圣职授任仪式时照的那张照片、他们就像胸脯突出的鸽子那样骄傲地挺着胸膛。这件东西是最糟糕的,它使她母亲和德罗海达人的空虚凄凉历历可见。 要诚实,朱丝婷。难道这种诚实就是最糟糕的事吗?就没有更加扰人心绪的事了吗?她无法把关于雷恩的念头,或背叛了戴恩的感觉赶开。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她让戴恩独自一人去了希腊,倘若和他一起去的话,也许就意味着他能活下来。没有其它的办法来解释这件事。由于她自私地一心扑在了雷恩的身上,戴恩便死了。要使她弟弟起死回生现在为时已晚,但是,如果再也不见雷恩。她可以赎回某些罪愆。忍受渴望和孤独的抓磨是为此应付的代价。 于是,几个星期过去了,随后,几个月过去了。一年,两年。苔丝德蒙娜、莪菲利娅①、鲍西娅②、克莉奥佩特拉③。她非常满意自己的起点从外表来看,就好像在她的个人生活中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毁灭的事情,她对自己的一颦一笑都十分谨慎,和人们打交道相当正常。如果说有一点变化的话,她比以前变得和善了,因为人们的不幸就好像是她的不幸一样,能使她为之动情。但是,正如已经讲过的那样,她外表上还是那个朱丝婷--轻率、精力充沛、傲慢、超然化外、尖酸刻薄。 ①莎士比亚剧《哈姆莱特》中的女主角。--译注 ②莎士比亚剧《威尼斯商人》中的女主角。--译注 ③莎士比亚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中的女主角。--译注 她有两次试图回德罗海达的家中去看望一下,第二回甚至都买好了飞机票。但是,第一次都会有一个临时突然冒出的、极其重要的理由使她无法成行。但是,她心里明白,真正的理由是一种有罪和怯懦相混杂的感情。她只是无法忍受面对她母亲时的紧张;这样做就意味着那整个令人懊悔的事情又重新出现,也可能会在一种她迄今设法避免的一种伤病的暴风雨中重新出现。德罗海达的人们,尤其是她的母亲,肯定一直由于确信朱丝婷好歹总算是安然地恙、相对来说没有受到损失地活下来而感到安心。所以,最好呆在远离德罗海达的地方。这样要好得多。 梅吉把一声长叹忍住,压了下去。要是她的骨头不这么痛的话,她也许会搭上马鞍,骑骑马的;但是,今天仅仅想一下去骑马就感到疼痛了。等到她的关节炎不仅现在这和厉害的时候再说吧。 她听到了一辆汽车开来,有人轻轻地敲着前门上的黄铜羊毛门环,听见了低低的说话声,她母亲的声音和脚步。不是朱丝婷,所以这有什么要紧的? "梅吉,"菲在外廊的人口处说道。"来了一位客人。你能来一下吗?" 来者是一位刚到中年、外表高贵的人。尽管他的年龄可能比他的外表还要小一些、他和她所见到过的男人迥然相异,除了他所拥有拉尔夫当年曾拥有过的能力和自信之外。当年曾拥有过的。但拉尔夫已经不在了。 "梅吉,这位是雷纳·哈森先生。"菲站在她的椅子旁边说道。 "噢!"梅吉不由主地喊了一声,对雷恩的外表感到十分惊讶,在朱丝婷过去写的信中他是个魁梧的人。随后,她记记起了她的礼貌。"请坐,哈森先生。" 他也直勾勾地看着,感到十分吃惊。"你一点儿也不像朱丝婷!"他颇有些茫然地说道。 "是的,不像。"她面对着他坐了下来。 "我让你和哈森先生单独谈吧,他说他想单独见见你。你们想喝茶的时候,就打铃好了。"菲说着,退了出去。 "当然,你是朱丝婷的德国朋友。"梅吉不知所措地说道。 他拿出了自己的烟盒。"可以吗?" "请自便。" "你想来一支吗,奥尼尔太太?" "谢谢,不。我不抽烟。"她把自己的衣服抚平。"你从德国赶来,有好长的路吧,哈森先生。你在澳大利亚有事吗?" 他笑了笑,不知她一旦知道他实际上是德罗海达的主人的话,她将会说些什么。但是,他不打算告诉她,他宁愿所有的德罗海达人认为他们的利益是在他雇来当中间人的、完全不受个人感情影响的那位绅士的手中。 "对不起,奥尼尔大庆,我的名字是雷纳。"他说道,把这个名字读得和朱丝婷的发音一样,同时幽默地想着,这个女人在一段时间之内是不会很自然地叫这个名字的:她不是个在陌生人面前挥洒自如的人。"不,我在澳大利亚没有任何官办事务,但是,我此来确实有一个充分的理由。我想见见你。" "见我?"她惊讶地问道。好是为了掩饰突如其来的慌乱,她马上谈起了另一个较为有把握的话题。"我的哥常常说起你。他们在罗马参加戴恩的圣职授任仪式的时候,你对他们非常好。"她毫无悲痛地说着戴恩的名字,好像她常常说到它似的。"我希望你能住几天,看看他们。" "可以,奥尼尔太太。"他毫无难色地应道。 对梅吉来说,这次见面证明了出乎意料的尴尬。他是个陌生人,他声称他迢迢1万2千英里而来仅仅是为了看她,而且他显然并不急于解释其原因。她觉得她最终会喜欢他的。但是她发现他有点咄咄逼人。也许,她以前从不没有见过他这种人,这就是为什么他有点使她张惶失措。此时,一个十分新奇的想法闪过了她的脑海:她的女儿实际上和雷纳·莫尔林·哈森这种人十分容易相处!她终于把朱丝婷当作一个女伴来想了。 当她坐在那里彬彬有礼地望着他的时候,他想,尽管她已经上了年纪、鹤发皓首,但依然十分漂亮,正像戴恩使人强烈地联想到红衣主教那样,他依然对她的外貌一丝一毫也不像朱丝婷而感到惊讶。她一定很孤独!然而,他在她身上感受不到朱丝婷的那种悲伤;她已经屈于自己的命运了。 "朱丝婷怎么样?"她问道。 他耸了耸肩。"恐怕我不知道。从戴恩死前我就没有见到她。" 她没有显出惊讶的的样子。"从戴恩的葬礼之后,我也没有见到她,"她说道一叹了口气。"我希望她会回家,但是,看起来她似乎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发出了一声安慰人的声音,她似乎没有听见,因为她在接着讲话,但是声音变了,与其说是在对他讲,倒不如说是在对自己讲。 "这些年来,德罗海达好像变成了上年纪人的家。"她说。"我们需要年轻的血亲,朱丝婷是唯一留下来的年轻的血亲了。" 怜悯使他动容,他很快地向前一俯身,两眼闪闪发光。"你说起她来,就好像她是一项动产似的,"他说道,现在他的声音并不严厉。"我提醒你注意,奥尼尔太庆,她不是!" "你有什么权利判定朱丝婷是什么,或不是什么?"她气愤地问道。"毕竟,你自己说过,从戴恩死前你就没有见过她,而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是的,你说的很对。这完全是两年以前的事了。"他更加温和地说道,又一次认识到她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样子。"你完全承受住了这件事,奥尼尔太太。" "我吗?"她问道,不自然地试图微笑,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 突然之间、他开始理解红衣主教一定是看上了她什么,以至如此地爱她。朱丝婷身上没有这种东西。但话又说回来。他也不是拉尔夫红衣主教;他寻找的是不同的东西。 "是的,你完全承受住了。"他重复道。 她马上就明白了那弦外之音,畏缩了。"你怎么知道戴恩和拉尔夫的事的?"她不安地问道。 "我猜到的。别担心,奥尼尔太太,没有其他人知道。我所以猜到,是因为在我认识戴恩之前很久就认识红衣主教了。在罗马,大家都以为红衣主教是你的哥哥,戴恩是他的外甥。但是,我头一次遇上朱丝婷的时候,他就把这件事点破了。" "朱丝婷?不会是朱丝婷!"梅吉喊道。 他伸手抓住了她那只激动得发狂似地敲打着膝盖的手。"不,不,不,奥尼尔太太!朱丝婷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但愿她永远不会知道!请相信我;她是无意之中漏出来的。" "你肯定吗?" "是的,我发誓。" "那么,以上帝的名义告诉我,为什么她不回家?她为什么不愿意来看我?为什么她不愿意看我的脸?" 不仅仅是她的话,而且是她那声音中的极度病苦向他表明,朱丝婷这两年不露面,对她的母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他自己的事情的重要性减少了,现在,他有了一个新的任务,减轻梅吉的恐惧。 "关于这一点,应该怨我,"他坚定地说道。"朱丝婷本来是打算和戴恩一起去希腊的;她确信,如果她和他一起去了,他现在仍然会活着。" "胡扯!"梅吉说道。 "很对。尽管我们知道这是胡扯,但朱丝婷却不这么想。应该由你来使她明白这一点。" "由我?你不明白,哈森先生,朱丝婷活这么大也没听过我一句话,在目前这个阶段,我也许曾经拥有过的影响已经完全丧失了。她甚至不愿意望我的脸。" 她的声音是沮丧的,但是并不凄伤。"我觉得我落进了和我母亲一样的陷阱,"她继续平平淡淡地说道。"德罗海达就是我的生活……这房子,这些书……这里需要我,生活中依然有某种目的。这里的人们信赖我。你知道,我的孩子们从来不信任我,从来不。" "事实不是这样的,奥尼尔太太。如果是的话,朱丝婷就能心安理得地回家找你来了。你低估了她对你所抱有的爱的实质,当我说我有责任,是因为朱丝婷为了我才留在伦敦的。但你却认为,她是为了你而受着折磨,并不是为了我。" 梅吉直起了身子。"她没有权利为我受折磨。要是她一定要受苦,就让她为自己受苦吧,但是不要为我。决不要为我!" "那么,当我说她根本没有想到戴恩和红衣主教的事的时候,你相信我了?" 她的神态为之一变,好像她想起了还有其他存亡攸关的事,而她忽视了它们。"是的,"她说道。"我相信你。" "我来看你,是因为朱丝婷需要你的帮助,但她又不能寻求这种帮助,"他说道。"你必须使她相信,她需要再次毅然而对生活中的威胁--不是德罗海达的生活,而是她自己的生活,这种生活和德罗海达毫不相干。" 他往椅子后一靠,叠起了腿,又燃着了一支烟。"朱丝婷已经穿上了苦行者的马毛衬衣,但是其理由是大错而特错的。如果说有什么人能使她明白这一点的话,那就是你。然而我警告你,倘若你选择这样做的话,她也许永远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舞台对朱丝婷这种人来说是不够的,"他继续道。"当她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这一天就来到了,这时,她就要对人们进行选择--或是选择她家里人和德罗海达,或是选择我。"他带着深为体谅的表情向她微笑着。"但是,一般人是不能满足朱丝婷的,奥尼尔太太。如果朱丝婷选择了我,她还可以在舞台上表演,这是德罗海达无法给她的好处。"这时,他坚定地望着她,就像望着一个敌手一样。"我是来请求你使她务必选择我的。说这话似乎很残酷,但是,我对她的需要超过你可能对她的需要。" 生硬的神态又回到了梅吉的身上。"德罗海达并不是这样糟糕的一种选择,"她反驳道。"听你这么一说,就好像这里的生活走上了穷途末路似的,但是你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她可以留在舞台上。即使她嫁给了搏伊·金--正如这些年来他的祖父和我所希望的那样--她的孩子在他不在的时候也会像她嫁给你所生的孩子那样受到很好的照顾。这是她的家!她熟悉、理解这种生活。如果她选择了这种生活,她肯定十分清楚这种生活含义,你能说你向她提供的生活也有同样的东西吗?" "不能,"他毫不激动地说。"但是,朱丝婷好奇心太盛,在德罗海达她会感到寂寞的。" "你的意思是,她在这里会不幸福。" "不,不完全是这样。我并不怀疑,要是她选择回到这儿来,并且嫁给这位博伊·金--顺便问一句,这位博伊·金是谁?" "是邻近产业布吉拉的继承人,是一个愿意超出朋友关系的童年的老朋友。他的祖父因为继承产业的缘故希望成就这门亲事;我希望成就这门亲事,是因为我觉得这是朱丝婷所需要的。" "我明白了。嗯,要是她回到这里,并且嫁给博伊·金,她是会渐渐幸福的。但是,幸福是一种相对的状态。我并不相信她会认为博伊·金比我还好。因为,奥尼尔太太,朱丝婷爱我,而不是博伊·金。" "那么,她表现这种爱的方法也太奇特了,"梅吉说着,拉了拉要茶的铃索。"此外,哈森先生,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认为你把我说她的影响估计得过高了。她对我说的话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更甭说需要我的影响了。" "你是谁都骗不了的,"他答道。"你知道人能影响他,只要你愿意的话。我不要求别的,只请求你考虑我的说的话。你可以从从容容地考虑,不必着急。我是个有耐性的人。" 梅吉微微一笑。"那么你是个罕见的人。"她说道。 他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她也同样如此。在他停留的一个星期中,他的举止和其他的客人没有什么两样,虽然梅吉感到他试图向她表明他是哪一种人。她的兄弟们对他的喜欢是显而易见的;他到来的消息一传到牧场,他们就全都回来了,一直呆到他回德国。 菲也喜欢他;她的眼睛已经坏到无法管理帐簿的程度了,但是,她还远远谈不上年老力衰。去年冬天,史密斯太太在安睡中去世了。与其麻烦明妮和凯特中的一位当新管家妇--两个人虽然已经老了,但仍然精神矍铄--倒不如把账簿全部交给梅吉,而她自己或多或少地添补了史密斯太太的位置。雷纳与戴恩共同度过的那一段生活德罗海达的人都不了解;首先看到这一点的是菲,因此,她就要求他讲一讲那段生活。他很高兴地答应了,并且很快地注意到,德罗海达的人都愿意听他谈戴恩,并从这些新鲜事中得到了很大的快乐。 尽管梅吉表面上彬彬有礼,但她并不能摆脱雷恩向她讲的那些话,他向她提供的选择使她无法忘怀。她很久以前就已经放弃了朱丝婷回转乡井的希望,她只不过是想迫使他承认如果朱丝婷真的回来的话、是会幸福。而对另外一件事她是十分感激他的:他驱除了朱丝婷已经发现戴恩和拉尔夫之间的关系的莫名其妙的恐惧。 至于说到和雷恩的婚姻,梅吉不知道她应该做些什么才能把朱丝婷推到她显然不愿意去的地方。或许是她不想知道吧?她终于非常喜欢雷恩了,但是,他的幸福在她的心中不可能跟她女儿的利益、德罗海达的人们和德罗海达本身那样重要。最关键的问题是:雷恩对朱丝婷将来的幸福有多重要?尽管他认为朱丝婷爱他,但是,梅吉记不起她的女儿说过任何话可以表明雷恩对她有拉尔夫对梅吉那样的重要性。 "我认为你早晚会见到朱丝婷的。"当梅吉开车送雷恩去机场的时候,她对他说道。"见到她的时候,我希望你不要提起这次对德罗海达的拜访。" "如果你愿意这样的话,"他说。"我只请求你考虑考虑我说过的话,从容不迫地考虑。"但是,即使在他提出他的请求后,他还是禁不住感到梅吉从他这次拜访中得到的收益比他得到的要多, 3月中旬来到的时候,已是戴恩死去两年半了。朱丝婷产生了一种压倒一切的愿望,她不想看这些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和熙来攘往的行动迟缓的人群了。在这个春风和煦、艳阳高照的佳日,都市的伦敦突然叫人无法忍受。于是,她便坐市郊线的火车到国立植物园去了。使人满意的是,那天是个星期二,她可以置身在一个只有她一人的地方。那天晚上她也没有工作,因此,她要是在小路上逛累了也没有关系。 当然,她非常熟悉这个公园。伦敦和它那许许多多的花坛对任何一个德罗海达人都是一种乐事,但是,国立植物园完全是自成一格。早先,从3月底到10月,这里是她常到的地方,每个月都有不同的植物群争妍斗艳。 3月中旬是她所喜爱的一段时间,这是一个黄水仙、杜鹃花和各种花树竞相怒放的时期。有一个地方,她自认为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可爱的、属于私人的小胜地之一。在那里,她可以坐在潮湿的地面上,只有她一个观众,饱餐着它的秀色。在目光所及的地方,是一片绵延的黄水仙,稍近的地方,一株开得正旺的大杏树干上随风飘动的密密层层的钟状的黄花在微微点着头,而树枝上却开满了白色的花,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完美无瑕,静止不动,就像是一幅日本画。万籁俱寂。要是有人从旁边经过,那才是叫人难以容忍。 随后,她的头脑从这片黄色花海中的那株繁花满枝的杏树的无与伦比的美之中拉了回来;某种远为不美的东西闯进了视线。不是别人,恰恰就是雷纳·莫尔林·哈森小心翼翼地从黄水仙丛中穿了过来,他那件从不离身的德国皮外衣在凉飕飕的小风中保护着他那肥胖的身体,阳光在他那银白色的头发上闪闪发光。 "你会使肾脏受凉的。"他说着,脱掉了自己的外衣,展开,里子朝上地铺在地上,这样他们便可以坐在上边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道,扭了扭身子,坐在了棕色的缎子衣角上。 "凯利太太告诉我你到国立植物园来了。剩下的就容易了。我只需走,直到发现你就是了。" "我猜,你以为我应该高高兴兴地回到你的身边。啊,啊?" "你是这样高高兴兴地回到我身边吗?" "还是老样子的雷恩,用一个问题来回答一个问题,不,我见到你并不高兴。我想,我愿意想方设法让你永远在一根空心的木头上慢慢地爬。" "让一个好男人永远在一根空心本间上爬是很难的。你身体怎么样?" "很好!" "你已经把伤口舔够了吗?" "没有" "嗯,我想这是预料之中的。但是,我开始认识到,你一旦抛开了我,你就决不会再放下自尊心向和解迈出第一步。然而,好姑娘,我是很聪明的,明白自尊心会使一个同床人非常孤独的。" "别打算把事情踢开,好为你自己让出活动余地,雷恩,因为我要警告你,我不打算给你机会。" "我现在不想要你给我什么机会。" 他的这个干脆的回答激怒了她,但是她采取了缓和的态度,说道:"是老实话吗?" "如果我说的不是老实话,你认为我能容忍你离开我这么久吗?你离开我以后,你就好像是水中月、镜中花;不过,我依然认为你是个好朋友,失去你就像失去了一个亲密的朋友。" "哦,雷恩,我也是这样的!" "那好。那么,承认我是个朋友啦?" "当然。" 他背朝下躺在外衣上,把两手垫在脑后,懒洋洋地向她微笑着。"你多大了,30岁?穿着那身不光彩的衣服就像是个难看的女学生。朱丝婷,要是你因为其他理由而在生活中不需要我的话,你当然是要做你个人风度的仲裁人罗。" 她笑了起来。"我承认,在我想到你也许会突然平地里冒出来的时候,我确实对我的外表多加了几会注意。可是,如果我有30岁的话,那你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你至少也有40岁了。现在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差别了,是吧?你瘦了。身体好吗,雷恩?" "我根本就不胖,只是身架子大,所以,任何时候坐在写字台旁都得缩起身子,使我没法展体伸腰。" 她滑躺了下来,一转身,肚子贴着地趴着,把她的脸靠近了他的脸,微笑着。"哦,雷恩,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向我提供一条花钱的路子。" "可怜的朱丝婷!这些年你得到了许多,是吗?" "钱吗?"她点了点头。"奇怪,红衣主教可能把他所有的财产都遗留给我了。哦,一半给我,一半给戴恩,但是,我当然是戴恩唯一的遗产承受人。"她的脸不由自主地扭动了一下。她把头闪开了,假装看着花海中的一株黄水仙,直到她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你知道,雷恩,我愿意以失去我的犬齿的代价得知红衣主教和我们家是什么关系。一个朋友,仅仅如此吗?从某种神秘的意义上讲,不仅仅是这样的。但是我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关系。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不,你不会知道的。"他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喂,好姑娘,你认为在哪里人们能看到红头发的澳大利亚女演员和德国内阁的某个成员之间的破裂已经愈合,我就在哪里请你吃一顿饭。自从你抛弃我以来,我那花花公子的名声已经销声匿迹了。" "你不会得到这名声的,我的朋友。他们不再叫我红头发的澳大利亚女演员了--这些年来,我成了烩炙人口的的、美丽出众的、金黄头发的英国女演员了,这还要感谢我那浪荡不堪的克莉奥佩特拉的表演呢。你不会跟我说你不知道批评家们称我是这些年来最富于外国情调的克莉奥①吧?"她竖起胳臂和手做出了一个埃及象形文字式的姿势。 ①克莉桑佩特拉的简称。--译注 他眼睛闪着光。"异国情调?"他疑惑地问道。 "是的,异国情调。"她坚定地说道。 维图里奥红衣主教已经去世,因此,现在雷恩不那么常到罗马去了。相反,他常来伦敦。起初,朱丝婷很高兴,她没有看到他有任何超出友谊关系的表示,但是,几个月过去之后,他的言词顾盼之间根本没有任何涉及他们以前的那种关系的意思,而她那并不厉害的愤慨便变成了某种不安。这并不是她想要恢复另一种关系,她不断地对自己说,她已经完全结束了那一类事情,不需要,也不再想要它了。她不允许她的头脑中总盘旋着雷恩的形象,因此,她成功地压下了这件事,只是在身不由己的梦中才想起它来。 戴恩死后的最初几个月是非常可怕的,她抵御着去找雷恩的渴望,和希望他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她非常清楚,只要她让他这样的话,他是会这样的。但是,她不能允许他的面孔遮住戴恩的面孔。让他离开是正确的,经过斗争忘却想要找他的最后一闪的愿望是正确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他将永远留在她的生活之外了,她的身体陷入了无法唤醒的麻木之中,她的思想被束缚起来,忘却了过去。 但是,雷恩现在回来了,事情变得非常难办了。她渴望问问他,他是否还记得另一种关系--他怎么能忘掉呢?当然,对她自己来说,她已经结束了这种事情,但是,得知他并没有忘记这些事是令人高兴的;这当然就证明了,在这些事上他迷上了朱丝婷,只迷上了朱丝婷。 想入非非的白日梦。雷恩不是那种在不需要的爱情上中耗自己的精神和肉体的人,他从没有表示过重新开始他们生活中的那一方面的丝毫愿望。他希望她做一个朋友,像一个朋友那样欣赏她。好极了!这也是她的愿望。只是……他能够忘记吗?不,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他已经忘记了,那他可真该死! 那天晚上,朱丝婷的思想走得如此之远,以至她扮演的麦克白夫人①和往日和表演大不一样,具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残酷,此后,她睡得不太好、第二天早晨便接到了一封她母亲寄来的信,这封信使她心中充满了一种隐约的不安。 ①莎士比亚剧《麦克白》中的女主人公。--译注 妈妈现在不常写信了,这是她们俩长期离别的一种现象,凡是往来的信件都是呆板而贫乏的,但这封信不一样,信中带着一种老年人的淡淡的艾怨,一种隐隐的厌倦,这种厌倦之情像冰山一样潜藏在表面十分空洞的一两个词中。朱丝婷不喜欢这封信。老了。妈妈老了! 德罗海达出了什么事?妈是否在遮盖着什么严重的麻烦?是姥姥病了?是某个舅舅病了?但愿没有此事,是妈自己病了?又从她最后一次看到他们,已经是三个寒暑了,在这此年中会发生许多事情的。尽管朱丝婷·奥尼尔没有出什么事,她不应该因为自己的生活是停滞而又枯燥的,就认为其他人的生活也是如此。 那天晚上是朱丝婷"完事"的一夜,只有一次《麦克白》的演出了,白天过得慢吞吞的,叫人大法忍受,甚至连想到和雷恩吃饭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带来预期的快乐。她一边匆忙穿着那件恰好是他最讨厌的橙黄色的衣服一边对自己说,这种友谊是毫无用处的、无益的、寂如死水的、保守的老古板!在是雷恩不喜欢她这种样子的话,他也得忍着点儿。随后,她把围在她那清瘦的胸脯上的紧身围腰的饰边松开,眼睛往镜子里看了看,沮丧地笑了起来。哦,简直是茶杯里的风暴!她的行动正像她所看不起的那种女人。也许事情是很简单的,她疲惫不堪了,她需要一次休息。谢天谢地,麦克白夫人的演出结束了!可是妈妈怎么了? 近来,雷恩在伦敦度过的时间愈来愈多,朱丝婷对他轻而易举地在波恩和伦敦频繁往来感到十分惊异。毋庸置疑,一定有一架私人飞机帮忙,不过,这样一定使人非常疲劳。 "你为什么要这么经常地来看我?"她蓦地问道。"欧洲的每一个传布流言蜚语的专栏作家都认为这是件大事,坦白地说,我有时很疑惑,你不是利用我作为访问伦敦的一个借口吧。" "确实,我时常利用你作挡箭牌,"他镇静地承认道。"事实上,你已经是某些人的眼中钉了。不过,这对你没有什么伤害,因为我愿意和你呆在一起。"他那双黑眼睛若有所思地停地她的脸上。"你今天晚上很沉默,好姑娘,有什么事叫你发愁吗?" "没有,真的没有。"她玩弄着自己的那份甜点心,一口没吃地推到一边去了。"至少,只有一件愚蠢的小事。妈和我现在不是每个星期都通信--有很长时间了,因为我们都互相看出我们没有任何可谈的--可是,今天我接到了她的一封很奇怪的信。根本不是那种象征性的信。" 他的心头一沉;梅吉确实从从容容地考虑了这件事,但是,本能告诉他,这是她的行动的开端,但不是他所喜欢的那种行动。梅吉开始耍弄她的女儿弄回德罗海达,以使那个王朝传之久远的把戏了。 他从桌子上伸出胳臂抓住了朱丝婷的手;他想,尽管她穿着那套糟糕透顶的衣服,但是,她更显出一种成熟的美。瘦小的身条开始使她那山雀般的脸带上了端庄的神态,这正是那张脸极其需要的,并且使她隐约显出了一种绰约的风姿。但是,她这种表面的成熟究竟有多深?朱丝婷的全部麻烦正在于此;她甚至连看一看这种麻烦的要求都没有。 "好姑娘,你母亲很孤独。"他破釜沉舟地说道。如果梅吉需要的就是这个,他为什么要继续认为他是对的,而她是错的呢?朱丝婷是她的女儿;她一定远比他要了解她。 "是的,也许吧,"朱丝婷皱了皱眉,说道,"但是,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在这下面还有更多的东西。我是说,她这些年来一定很孤独,所以,究竟为什么突然提起这话头来了呢?雷恩,我无法正确地指出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最叫我发愁的。" "她日渐衰老了,这一点我想你恐怕忘记了吧。很可能许多事情都使她感到苦恼,她很容易发现这些事情和过去是矛盾的。"他的眼睛突然之间显得冷漠了,好像他的思想非常艰难地集中在与他说的话不同的事情上。"朱丝婷,三年之前,她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你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痛苦会减轻吗?我认为会变得更厉害的。他已经去了,而她现在肯定感到你也去了。说到底,你连回家看看她都没有做啊。" 她闭上了眼睛。"我会去的,雷恩,会去的!我保证我将去看她,而且不久!当然,你是对的,可是,你总是对的。我从来不认为我会到思念德罗海达的地步,可是,最近我对它的热爱好像增加了。好像我毕竟是它的一部分似的。" 他突然看了一下手表,苦笑了一下。"好姑娘,恐怕今天晚上又是我要拿你做挡箭牌了。我极不愿意请求你自己回去,但是,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内,我要在一个绝密的地点会见某个非常重要的先生。为此,我必须坐我的车去,是由三名甲等保护警卫兵驾驶的。" "阴谋活动!"她掩盖着自己受伤的感情,轻松地说道。"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有那些突如其来的出租汽车了!我只配委托给一个汽车驾驶员,我决定不了共同市场的前途。好吧,偏要让你看看我是如何不需要一辆出租汽车或你那甲等警卫兵的。我要坐地铁回家去。现在天还早。"他的手指有些无力地放在她的手上,她抓起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然后吻了吻它。"哦,雷恩,我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他把他的手放进了口袋里,站了起来,走过去用另一只手拉出了她的椅子。"我是你的朋友,"他说道,"交朋友就是这样的,没有朋友就办不成事。" 但是,朱丝婷一和他分手,便陷入沉思之中,这种情绪迅速地变成了一种郁恨的心情。今天晚上,是他所涉及的最关系到个人事情的讨论,而它的要点是他觉得她母亲极其孤独,已经衰老了,她应当回家。他说的是让她回家看看,但她情不自禁地感到疑惑,他实际的意思是不希望她在老家长住下去。这就表明,不管他以前对她的感情如何,这种感情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为过去了,他没有使它再复活的愿望。 她以前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疑念,他是否认为她是个讨厌的人,是他过去生活的一部分,他愿意看到它被体面地埋葬在某个像德罗海达这样偏僻的地方。也许他是这样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在九个月之前重新进入她的生活呢?因为他觉得对不住她吗?因为他觉得他对她欠着某种债吗?是因为他觉得为了戴恩的缘故,需要有某处力量把她推向她的母亲吗?他非常喜欢戴恩,谁知道在他长期拜访罗马的过程中,当她不在场的时候他们谈了些什么?也许戴恩曾要求他照顾她,而他正是这样做的?体面地等上一段,确信她不会把他赶走,随后慎重新返回她的生活之中以实现他对戴恩的许诺。是的,这个答案很有可能。当然,他不再爱她了。不管她曾经对他有什么样的吸引力,肯定已经早就烟消云散了;毕竟,她待他太坏了。她只能自怨自艾。 想到这些,她立刻就凄楚地哭了起来。她告诉自己不要这么傻,于是便成功地抑止住了自己,她扭动着身子,捶着枕头,徒劳无益地想入睡,随后,她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试图读一个剧本。读了几页之后,字迹便开始不听话地变得模糊起来,搅成了一团。她又试图用她那老习惯强迫绝望退到思想深处的某个角落中去,她终于静了下来。最后,当伦敦最早的一线懒洋洋的曙光透进窗口时,她在书桌旁坐了下来,感到寒气阵阵,倾听着远处车水马龙的喧嚣,嗅着潮湿的空气,心中体味着辛酸苦恼。突然,回德罗海达的想法变得十分诱人。那新鲜纯净的空气,深沉的静谧、安宁。 她拿起了一支黑色的纤维芯笔,开始给她母亲写信,在她写着的时候,她的泪水干了。 我只希望你理解为什么自戴恩死后我就没有回家(她写道),可是,不管你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你听到我要永远纠正我的失职时是会高兴的。 是的,这是对的。我要永远地返回故土了。你是对的--我渴望着德罗海达的时刻已经来到。我虽经奔波而不愿稍安。现在我发现这时我毫无意义。在我的余生中追名猎利于舞台对我有什么用?在这里,除了舞台以外,对我来说还有什么呢?我需要某种安全,某种持续而永远的东西,所以,我要回到故乡德罗海达去,它就是所有这些东西。我不再做虚无缥缈的梦了。谁知道呢?也许我会嫁给博伊·金,如果他依然想要我的话,最后用我的生命做一些值得做的事,譬如养一群大西北的小平原居民。我厌倦了,妈,厌倦得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但愿我有把我的感受写下来的能力。 哦,下次这种想法又会在我心里斗争起来的。麦克白夫人已经演完,我还没有决定下个季节做什么,因此,我不愿意以丢弃演戏的决定打扰任何人。伦敦的女演员有的是。克莱德要换掉我,有两秒钟就足够了,可是你不会这样的,是吗?我用了31年的时间才认识到这一点,我很难过。 要不是雷恩帮助我,也许还要更长的时间才能认识到这一点,他是个感觉极其敏锐的人。他从来没见过你,然而他似乎比我还要理解你。当然,人们说旁观者清。这对他来说自然是千正万确的。我已经对他感到厌倦,他总是从他那奥林匹亚顶峰上监视着我的生活。他似乎认为他欠戴恩的某种债或承诺,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照顾我。我终于认识到我是个讨厌的人,要是我平平安安地住在德罗海达,这欠债、承诺或不管什么就都一笔勾销了,对吗?不管怎么样,对于这次将会挽救他的飞机旅行,他是应该感激的。 我一把自己的事安排妥当,就会再给你写信的,告诉你什么时候接我。与此同时,请记住,我确实是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在爱着你。 她的签名不是往常那种龙飞凤舞的字迹,更像是她在寄宿学校的监督修女的锐利目光下写在信下方的恭而敬之的字母"朱丝婷"。随后,她抓起了信纸,放进了一个航空信封,写上了地址。在到剧院去演最后一场《麦克白》的路上,她把这封信寄了出去。 她义地反顾地执行着自己离开英国的计划。克莱德心烦意乱,冲她发了一阵让她发抖的雷霆之怒。随后,一夜之间他完全改变了态度,气冲冲的,但通情达理地让步了。处理那套小公寓的租借权毫无困难,这类房子的需求量很大。事实上,消息一透露出去,每五分钟就有人来电话,直到她把话筒从支架上拿掉。从很久以前她头一次到伦敦时就和她"厮熟"的凯利太太带着悲哀之色在乱七八糟的烛花和板条箱之间吃力地干着,为她的命运淌着泪水,偷偷摸摸地把话筒放回了支架上,希望某个能有力量劝说朱丝婷回心转意的人会打电话来。 在一片混乱之中,某个有这种力量的人打电话来了,只不过不是劝说她改变主意的;雷恩甚至还不知道她要走呢。他仅仅是来请她在他将于莱恩公园他的房子里举行的一次宴会上当女主人。 "你说什么,莱恩公园的房子?"朱丝婷惊讶万分地尖声说道。 "唔,随着英国在欧洲共同市场作用的日益增加,我得在英国度过很多时间,在当地有某种歇脚处①已经成为更加现实的事情了,所以,我就在莱恩公园租了一幢房子。"他解释道。 ①原文是法文Pied-a-terse.--译注 "天哪,雷恩,你这个叫人吃惊、守口如瓶的家伙!你租下它有多久了?" "大约一个月。" "而你什么都不讲,却要我去参加那天晚上那个愚蠢的字谜?滚你吧!"她愤怒之极,以至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我是要告诉你的。可是,你连脑子都没往这边转,以为我一直是飞来飞去,所以我忍不住想再多装一段时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笑意。 "我真能宰了你!"她咬牙切齿地说着,眨着眼睛挤掉泪水。 "别,好姑娘,求求你!不要哭!来作我的女主人吧,那时你就能心满意足地参观那幢房子了。" "当然,还得有500万客人一起伴随着!怎么啦,雷恩,和我单独在一起,你是不相信自己呢,还是不相信我?" "你不是客人,"他回答着她那长篇指责的前一部分。"你将是我的女主人,这是大不一样的。你愿意吗?" 她用手背擦去了泪水,气冲冲地说:"愿意。" 结果,事情比她所希望的更叫人愉快。雷恩的房子实在漂亮,而他自己情绪很好,朱丝婷不禁受了他的情绪的影响。她是穿着打扮合乎体统地到达的,尽管从他的口味看来长袍有点过于艳丽了;便是,在他头一眼看到她那身令人惊讶的粉红色缎子,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鬼脸之后,便让她挽住了自己的胳臂,在客人来到之前领她在这幢房子里转了一圈。随后,整个晚上他的举止都是无可挑剔的;他带着一种随便而又亲密的态度在其他客人而前款待她,这位她感到自己是个有用的、必不可少的人。他的客人都是政界中十分重要的人物,她的头脑不愿意想到那些他们不得不做出的决定。他们是如此平平常常的人。这使事情显得有些逊色。 "哪怕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表现的出类拨萃之辈的特点,我也不会这样介意。"他们走了这后她对他说道,很高兴能有机会单独和他在一起,并且对他这么快就要送她回家而感到不解。"你知道,就像拿破仑或丘吉尔那样。有许多事情使人确信,如果一个人是个政治家,就能掌握命运。你认为人是个能掌握命运的人吗?" 他退缩了。"朱丝婷,当你挖苦一个德国人的时候,你应该选择一个更好的问题。不,我不能掌握,对政治家来说,自认为命运不佳是不利的。我很少产生这种想法。尽管我对此表示怀疑,但是,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给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国家找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她没有就这个观点进行争论的愿望,让谈话按照某种方式进何下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可以不太显服地改变话题了。"那些太太们真是一群五花八门的人,是吗?"她直率地问道。"她们中间大部分人还不如我中看呢,尽管你不赞赏这身热烈的粉红色衣服。惠特曼太太还不太糟糕,胡贾太太简直让她那身精选羊毛的糊墙纸压没了,但是古姆芙兹勒太太叫人厌恶。她的丈夫怎么样才能设法容忍她呢?哦,男人在选择妻子上真是傻瓜!" "朱丝婷!你什么时候学会记住名字的?这样一来,你把我对你的看法全扭过来了,你可以成为一个优秀政治家的妻子的。我听说,当你想不起人们谁是谁的时候,你就嗯嗯啊啊的。许多娶了让人兢兢业业的妻子的人是非常成功的,同样有许多娶了无可挑剔的妻子的人却毫无成就。在长期的生活中这是无足轻重的,因为接受考验的是国人的能力。纯粹由于政治原因而结婚的男人是寥若晨星的。" 往日那种使她不敢无礼的能力依然是惊人的;她向他模仿了一个额首礼,藏起了她的脸,随后坐在了炉边小地毯上。 "哦,快站起来,朱丝婷!" 她却挑战地把脚缩到了身子下面,靠在了壁炉一边的墙上,摩挲着娜塔莎。她是到这里之后才发现,维图里奥红衣主教死后雷恩经已把他的猫拿来了;他似乎很喜欢它。虽然它已经老了,而且脾气古怪。 "我告诉你我要永远回德罗海达老家去了吗?"她突然问道。 他从烟盒里取了一支烟;那双大手既没有犹豫,也没有发抖,反而运用灵活。"你很清楚你没有告诉我。"他说道。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了。" "你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定的?" "五天以前,我希望这个周末我能离开,这一天来得真够慢的。" "我知道了。"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除了希望你不管做什么,只要能幸福就好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他带着一种叫她畏缩的镇定说道。 "哦,谢谢你!"她轻快地说道。"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你不高兴吗?" "你并没有惹我生气,朱丝婷。"他答道。 她放下了娜塔莎,拿起了火钳,开始有些粗鲁地戳着碎裂的木柴,那些木柴已经被烧成空壳了;在短暂的火星飞舞中,它们坍了进去,火的热力突然减弱了。"它一定是我们毁灭的恶魔是把这些中空的柴戳灭的动力。它只是加速了结局的到来。但这是多么美好的结局啊,对吗。雷恩?" 显然,雷恩对戳火时发生了什么情况没有兴趣,因为他只是问道:"到这个周末,是吗?你不会浪费许多时间的。" "耽搁有什么意义呢?" "你的事业怎么办?" "我厌恶我的事业了。不管怎么样,演完麦克白夫人之后还有什么可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