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一高兴重新变得孩子气,他呵呵笑着再问一次,“你听见吗,四哥!”仿佛四哥听到了,才说明他听到的是真的。 胤禛垂眼拭去桌上洒出的茶水,才抬头温和笑道:“我听见了。” 二人对视之间,胤祥眼中的狂喜深处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采。 这一点复杂难辨让牡丹看胤祥的目光收回。她不确定要不要看向左手边那个始终很安静的人。犹豫之间视线落在他捏着茶杯的手上,她熟悉的修长有力的手指,紧捏在青花小杯上,默默与她对视…… 胤禛不自觉的捏转起手里的杯子,然后终于转过脸来,脸上依旧是温和的微笑:“你刚才跟舒府那小子把话挑明了是么?” 牡丹看着他,应:“嗯。” 一个时辰前他俩还在林子里计较种种,胤祥此时的亮灿笑颜,让他但觉隔世一般,而风云变换,只在牡丹的一个举落之间。胤禛一笑,笑意亦是复杂难辨。 呵呵,继而他低低笑起来,握拳在唇角似乎想忍,却仍是笑出声来。 牡丹有点发傻。 不禁看胤祥。胤祥沉思的视线从四哥脸上转向她,瞧她一傻眼神便孩子一样的,也笑起来,呵呵,越笑越开心,视线怎么也移不开。 一个垂眼而笑,一个望着她笑,坐在两个莫名发笑的男人中间,牡丹发现这个尴尬的时刻跟她设想的版本哪个都对不上。正好见那一袭出尘的身影从帘幕后闪出来,牡丹赶紧比个手势,待他近前,慢吞吞无辜道:“若水,你的茶似乎有问题,你有酒没有?” 胤禛一愣抬头。那若水目不斜视,只对牡丹笑道:“不是茶的问题。不过,为牡丹格格我早已兑好了一款茶饮。”学牡丹的语气慢慢说完,转身就笃定的向店堂后走去。 牡丹注意到他的视线如何飘过胤祥……眨眨眼,她起身跟过去。 待十三哥儿俩穿越层层的茶室帘幕跟着过来,见牡丹正专注立在一扇门前。雕工繁复的木门衬着她烟绿色的衫裙,让人恍惚间有种时光漫漶的错觉……十三走过去搭住她肩,循着向室内看去,而老四却冷眼回首瞥向来路——这店竟深得出人意料。 等他也踏进门槛,见临窗一张长长的琴案上摆着四只奇异的陶碗,其中一只正被牡丹珍爱的捧在手里。他闻到淡淡的茉莉花香,还有点檀木香…… “四爷别见怪,”若水直接向他说道,笑颜坦白而温和,“这里原是我家一处祖宅,据说家祖当年第一次到江南,对那种门脸平淡却曲径幽深的住屋结构很是着迷,回来就仿建了这一处宅子。”说着手摆一摆,“这是我平日抚琴的地方,在这后进图个清静而已。” 牡丹不理会这番对话,径自举起手里那只似圆不圆、似方不方稚拙得要命的陶碗,怯怯又巴巴的:“这只给我吧!” 若水笑出声来。 窗旁赏景的胤祥则哈哈大笑,过来盘膝坐到牡丹身旁的蒲垫上,伸手轻抚她头发仿佛哄一只小狗:“就喜欢这些小东西……乖,不可以,没瞧人是一家子么。” 牡丹扁扁嘴,胤祥笑不可抑,直想亲她一口。 若水道:“这只的确不能送你,这套陶具跟我好多年了。不过格格若喜欢这风格,我改日专烧一套送你……对,是我自己塑的。” 牡丹欢呼!却注意到若水的目光是落在她身边的十三身上…… “喂,你‘兑’的茶呢?” 胤祥指指空落落的陶碗,“该拿出来待客了吧。” 若水一笑,请胤禛入坐,转身捧了一个雅拙的陶盆过来。陶盆风格显然跟那四只陶碗一体,盆里装了满满的冰,当中簇拥着一个矮胖的陶罐。揭开那只“小矮子”头顶可笑的盖子,若水道:“现在,想请你们猜一猜我这‘茶’里有什么。” 这时窗外庭院有簌簌想动,转头一看,原来是细细的下起雨来。四人临窗而坐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静默片刻,胤禛淡道:“茉莉花。” 若水颔首,“不错,有自制的茉莉花茶。” 胤祥接道:“荔枝。” 牡丹举起一根食指对他摇摇:“是荔枝酒,大侠!” 胤祥轻弹她脑袋,酒鬼! 若水笑:“都有。还有呢?” 胤祥深深吸进一口气,眼睛一亮,“竹叶青。” 若水盯着他,眼睛也一亮。牡丹则白他一眼,谁才是酒鬼? 胤禛讶异的挑起眉,这茶里还有酒?却听那若水笑道:“刚才是‘闻’,现在该‘望’了。”说着动手给每人装茶。 胤禛等人看那碗里,米白的颜色,又淡淡一抹绯红,才看到,原来有野山莓淹在里面。 牡丹反应总慢一拍,到此时才愣住了。 若水瞧她讶异的神情,笑开了眼角的纹路:“其实也没什么希奇的,就是拿苹果捣了汁,加鲜荔枝、荔枝酒、茉莉花茶,冰一个时辰,然后点上几滴竹叶青,放进莓子,再冰半个时辰……这是早年在山里的时候跟一个道人闲来无事做着玩儿的,在夏天饮很好,尤其是跟朋友一起的时候。” 见十三赞了声“有意思”就端起碗要尝,他拦道:“等一等。”说罢起身,探身窗外折了枝沾着雨珠的茉莉下来,依次在每人碗里放了几瓣茉莉花,才奉碗一让:“请!” 牡丹刚刚才发现,其实连这屋子的窗户也有异处。那窗子开得极低,完全是现代落地窗的架势。愣愣的看着碗里这“茶饮”,还有眼前这个从容出尘得要命的男人,一个怀疑愈发清晰,她的心脏“嘣嘣嘣”急速跳起来。 “怎么了?”是胤禛问她,说时并放下了手里的碗。 牡丹无意识的看他,又转头回来看那若水。迎上她掩不住热切的眼神,若水一愣,也温和笑道:“怎么了?” 牡丹望着他似乎一派从容又似乎深沉难测的笑容,稳稳神,直接问出一句话来:“这里没有计算机挺不方便是不是?” 什么? 不仅若水一脸迷惑,十三、老四两个也是有听没有懂的样子。 “电脑,网络……电视机?”牡丹不死心的诱惑,也可能他所飞来的“现代”还没有电脑呢…… “……店什么鸡?” 胤祥也发觉她异样,却死活听不懂她吐出的词儿。 牡丹眼见三个男人各失了淡然、飘逸、潇洒,都伸长耳朵状的迷惑望着她,不得不确定自己的失败。不禁一头磕在桌上,哀叹出声。良久才苦笑着抬头,漫不经意解释道:“我也不知道,老听那个费隐说什么鸡什么鸡的,问他他说解释不清楚,我以为若水兄见的奇人多或许知道呢……” 就这么打发过去。不算难,牡丹心里却忍不住涌上了失落…… “格格慢点喝,”若水有趣的瞧着她,“这里面酒虽不多,却也容易醉的。” 牡丹微微一笑,哪儿有个不知道的?这Bowle,这Bowle啊,原是她从前夏天爱喝的。 草莓,柠檬,桃子…… 葡萄酒,香槟,白兰地…… 她和朋友们,夏日舞会,震耳的音乐,他们做Bowle…… 哗哗洗,细细切,畅快的开瓶,大笑…… 放入冰箱,安静的交换着心事,等待…… 然后时间到了!每次都是惊喜!热带的颜色,透心的沁凉,他们喝啊喝,去它的心事,跳舞跳到桌上去! 她哪儿有个不知道的?快乐的Bowle容易醉?尤其此时……那怎么唱的来着?给我一杯忘情水,给我一杯忘情水……刘德华?嘻嘻。 “里面有酒,别喝太多。” 胤禛望着她浮现桃红的面庞,按住了她端碗频繁的手。 “得啦,四哥!”牡丹挣脱开。 乍闻这个称呼,胤禛碗里的茶酒怎么也稳不住的洒出来,却听牡丹又叫:“十三郎!” 十三一口差点没呛到,随即哈哈大笑,“是,格格吩咐。” “你知不知道咱们多少时日没一起喝过酒了?”牡丹问他。 “显然是太久了,我瞧你的酒量退步了。” 胤祥笑她的桃花面。 “十三弟!” 胤禛皱眉。 “得啦,四哥!”十三学牡丹的口气,却暗里给胤禛一个眼神。 若水一切都看在眼里,啜了口碗里,只淡淡的笑着,视线却忍不住从胤祥脸上移开,细细去看面庞已经绯红的牡丹。 牡丹听十三学她,咯咯的笑。 “来,” 胤祥将桌上的碗全都添满,对牡丹道,“难得今天我们凑到一起,还意外的偏到了这罐酒——他请咱们来的,咱们一文钱也不付……”说罢斜睨若水一眼。“来,首先为了这份便宜,干了!” 牡丹被逗得又笑,高高兴兴干尽碗中酒。若水和胤禛二人照样子干了,但看不语。 牡丹抱起罐子给每个人添了……嗯,波列酒,看了看同桌三人,眼睛落在对面的胤禛身上,眼睛眨了眨,道:“我们第一次一起喝酒呢,干了这碗吧。” 胤禛但觉她此时娇悄得像个孩子,不禁温柔一笑,“好。” “我老想象着你喝醉酒会是什么样子……”谁知牡丹接着喃喃的嘟哝。 胤禛端到唇边的就那么停了下来。胤祥哈哈大笑,笑了停下,复又大笑,“多少日子没这么笑过了……哎,喝呀,四哥,我也想看呢。” 胤禛微微一笑,把酒喝了,放下碗,见十三不动声色又给牡丹添了酒,似是不经意的在问:“嗯,说起那个洋和尚,你怎么老去他哪儿?他很有趣么?” 牡丹睨他,“人家洋和尚有名字叫Xaver Ernbert Fridelli。” “哦,” 胤祥应,“这一串儿跟他那长脸儿很配……问你呢,你老去那洋庙里干什么去?”而且每回去过回来都有点异样,情绪上面,说不出的一点什么…… “我呀……”牡丹的目光一飘落向窗外,“我去望乡去。他那儿有一扇门,能让我看很远的地方……”她开玩笑一般的喃喃,是微笑着的,红滟滟的脸颊,醉眸流转酥……是让人惊艳的,所以若水目光忍不住凝在她脸上。可是窗外,窗外的庭院里,花木被雨水洗得水红油绿,衬得牡丹那飞斜的眸中,那深处的一抹缥缈的迷茫也是清清楚楚…… 胤祥心里一紧,不自觉伸手覆上了牡丹的手。牡丹转头看他,却先看到对座胤禛那双默默的眼睛,默默的轻轻的一点疼惜。 许久,牡丹的心里就扎着轻轻的一点疼。身子轻飘飘的,心里时而喧嚣起大笑大哭的冲动,然而在那喧嚣之中,心上的那一点疼却异常清晰。清晰的是那份遥远遥远的想念,是那默默里的一点隐忍的怜惜,是耳边让她沉溺的这温热熟悉的呼吸……靠在胤祥宽阔的怀里,牡丹晕乎乎的。她有一点儿醉,她知道,所以有一点无法把持的伤感。 “怎么?”她问,什么声响? “到家了。” 胤祥瞅着她迷糊的样子轻笑。 哦,真的,是马车停了。牡丹转脸向胤祥的颈窝蹭了蹭,又蹭了蹭,然后埋在那儿不动了,“不想下车。”她咕哝道。 “那就不下车。” 胤祥挪动肩膀“找出”那张嫣红的脸,抬手捏捏那蹭红的小鼻子,岂料食指被牡丹猛然张口咬住,且怎么也不松开。 “嗨……”胤祥好笑。 牡丹瞧着他近在眼前的星眸,那宠爱的眼神,那牵起的唇角——松了咬住的手指,就吻了上去。 唇贴上唇,一、二、三……四秒,然后离开。 “嘻。”她笑。 胤祥迷上她的笑容,迷上那得意绽放的唇瓣,大手抚上她面颊,拇指抚过她唇瓣,继而移至后颈掌住她的头,头前倾过来,唇慢慢覆上了她的。 呼吸共讷,辗转反侧。 胤祥须臾稍离,唇贴着唇低哑道:“第二次吻你,还是甜甜的酒。”正如他梦里记忆的…… 牡丹但觉心跳如鼓,也没听他在说什么,猫咪一般的添添唇,倏然前倾含住了胤祥的下唇。 胤祥身子一震,感觉含在嘴里柔软的上唇,芬芳甜美得就似要夺了他的魂魄去…… 不,不行……胤祥一边艰难的强制自己离开那要沉溺他的源泉,一边想到,这是第二次了。不管不顾的牡丹,简直能要他命。 “嘘,嘘……”一边安抚的轻吻她的鼻尖,额头,发顶,一边轻轻拍哄着她安静下来。 牡丹双手环住他腰,枕在他胸间听着耳边剧烈的心跳,随着一点点倦意慢慢的平静下去……不知多久,她抬睫来瞅胤祥,并嫣然一笑。胤祥忍不住又低头啄她一口,鼻尖蹭她鼻尖道:“小妖精。” 两人一并呵呵笑。又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里一片宁谧当中,胤祥再次轻轻问她:“为什么老去费隐那儿呢,嗯?是喜欢他讲的那个教么?是也没什么的,心里不要犯难……” 牡丹默然片刻,道:“不是的。”又沉默片刻,靠着胤祥,拿手指无意识的沿他手指划着,慢慢道:“有些话也只能对你说罢了。你知道我时常有些奇怪的想头……我常常想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和以后,很遥远很遥远的以后,比如三百年以后。”顿了顿,看胤祥平静专注的样子,像是得到了鼓励,接着说:“你知道,我跟三百年以后有着某种联系,我是说,我觉得有……比如在费隐那里,我觉得他那里有一扇门,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廊子,长廊那头就是三百年后……还有今天,也是奇妙的很,竟然会突然出现这么个人物,你知道吗,我觉着是一杯三百年后的酒穿过了时间一层一层的渗透下来,渗透到我今天的碗里来……” 蓦然手一紧,牡丹抬头看皱眉的胤祥,一笑,“觉着我疯言疯语是么?” “不是。” “我就是有些奇怪的想头而已,觉着总是有些隐隐的联系,肯定是有些联系的……”不然她怎么掉来的呢?“那说不准什么时候可能就……”声音弱下去,跟眼神一般的迷茫,可能?瞧如今她也只剩了这些奇幻的念头而已…… 下巴倏然被抬起。胤祥蹙眉紧紧注视着她:“我……很怕你这样,牡丹。” 牡丹看着他不语。 “我,我问过八嫂,知道你幼时那个道士说的话……我也同邬先生谈过。我本是不信这些的,可是,你有时候让我害怕……”仿佛不知要飘向哪里……“你能跟我说说么,牡丹?你想些什么?你不喜欢……这里?你想去……三百年后?” 牡丹一眨不眨的迎看着胤祥,他迷惑的眼底那一丝不遮掩的惶恐,不仅揪住了她的视线,也揪住了她的心。 已经揪住她的心啊,这个如夏神般英武又若孩子般脆弱的男人,她为他心动,心疼,她早已是放不下他了。 也许,她本不是无缘无故的来的。 他就是她的缘由。 “胤祥,”牡丹拿起他的大手,贴在脸上轻轻磨蹭着,坚定的、也是对自己第一次说出了:“我哪儿也不去。我跟你在一起。” 日食那天 50. 不知是否是因为心底还有着抗拒,或者因为要放弃,又不肯放弃,自那一日承诺了胤祥,承诺了自己,牡丹便接连陷入梦里。梦见从前,梦见安。有时是她在火车上读一本书,看见窗外疾驰而过的莱茵河,城堡。有时是在合影,大家纷纷攘攘的说“Käse”“茄子”。有时是电话不停的响,不停的响,她讲方言,一直笑。有时只是高跟鞋踩着街道的声音,喀哒,喀哒,不知深夜了她是从哪里回来……一个一个的片断,翩然飞舞……也许她原本就是牡丹,像谁说过的,有关三百年以后的这些所谓的“记忆”其实原本就只是些她梦里的影像?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呵呵,牡丹伏在枕上轻轻笑起来,想着,她若疯了,就是这庄周哲学害的,她若不疯,也是这庄周哲学救的。 “格格!格格!”小紫惊乍的跑进,原本静悄的卧间,轻纱帘栊被带得一荡,又轻飘飘落回去。 什么事呀?正端进洗脸盆子的小霜愕然顾立。在牡丹横望的视线里,她若静水白莲一般,婷婷袅袅的动人。什么时候起,两个丫头已不是小丫头了。 “是魏先生发火了?”她猜测,莫非她今日是着实赖的晚了?身形却依旧懒怠着没动,趴卧着,一直玉臂随墨黑长发垂挂床侧。 “不,不是……”小紫喘息道,“噢,魏先生一早遣人告诉说今儿不能来了,”刚要宣布外面的大消息,说话间却注意到牡丹苍白的面色,不禁脱口问道:“格格脸色好白,是哪里不舒服吗?” 牡丹听她话题三跳,也不介意,一臂撑着懒懒坐起来问道:“那是出了什么事?” “出事了,格格!天狗食日了!” 什么?过来帮着牡丹套鞋子的小霜睁大双眼,牡丹半梦半醒的怠意也消散了去,头一次觉得这个古代的小丫头说着一种她不懂的古代语言。 “真的,街上都是人,秦十说的,我也去看了,好多人呢,府里也派人去了……” 牡丹打断她的叙述,“你说天狗……食日?” 小紫使劲点头,眼睛兴奋得晶晶亮。 牡丹也眼睛一亮,啊,日食! 待牡丹让匆匆梳妆了,一脚跨出房门,就听见连王府中也“光光”的敲着锣,还很有节奏的样子,好像军乐演习? 南书房那边临窗伏案的秦十瞧见她出来,搁下笔,随着“吱呀”一声门响,也走到院中来。他问安的当儿,牡丹见她这一贯面无波澜的小书僮唇角竟沾了圆圆一点墨,瞧来颇为滑稽和稚气,不禁一乐。秦十并不理会她莫名其妙的笑,只拿眼睛慢慢扫过她苍白的面色。 对了,墨汁呢!一个主意闪过,牡丹张口就说道:“十儿你去取几块玻……”生生的刹住了口。玻璃……要小十儿去哪儿为她寻玻璃呀。秦十见她话只说一半就将视线落在窗纸上沉思不语,甚是不解,却没说话,只旁立静等着。牡丹一笑,“不用了……这就走吧,既是不用上课,我们出门。” “妹妹要上哪儿啊?”谁知接她的话音,牡丹阁月亮门那儿就传来娇软的一句女声,小大嫂雪凝由两个丫头陪着笑吟吟的走过来,可是一瞧见牡丹便吓一跳,皱起眉连声问:“妹妹怎么脸色雪白?是病了?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舒服!”牡丹好笑的拉下她探查的小手,“可能是夜里多梦没睡宁的缘故……嫂子怎么一早过来了?” 雪凝听问,才比了比敲锣的方向笑道:“你听听这闹呼的。本是管事婆子循着例找几个人按俗敲几下就完了,你听听,现在这王府的顶都快让给掀了,福晋说头疼病犯了也阻不住他们……” “谁闹的,二哥么?”牡丹猜。 “是你二哥起的兴,然后王爷赶了来,现在府里的小子们都给召起来了,爷三个跟对街的方家叫劲呢。你侄子他们要么猴子似的跟着乱窜,要么吓得直哭……福晋挂记你,我瞧你二嫂给折腾得手忙脚乱,就说我去瞧瞧我们的娇妹妹吧,可别也给吓着了……” 牡丹给逗笑了。 “还笑?!”雪凝不由分说拉住她手就朝屋里走,“我瞧你这脸色比吓着了还糟。还没用过早膳?!没吃东西前你哪儿也不准去……” 牡丹无可奈何给牵了回去。倒是刚刚还抱怨她的小霜小紫两个眉开眼笑,忙忙碌碌的调奶茶去了。 等一个时辰后,牡丹终于带着她的人走至王府大门的时候,方知道今日真的是出门不顺。因为—— “牡丹!” 是大哥。不只康佐、康佑,还有蔚畅、蔚长两兄弟,四人齐齐整整的正要跨进大门来。 蔚长瞧牡丹皱眉,一急脱口道:“我不是……我跟大哥在街上碰到你的兄长……” 他解释的突兀,牡丹倒也了解他的意思,只是蔚畅不动声色扫过来的目光,让她些微不大自在。 蔚畅看了蔚长那因急切而微微泛红的俊逸脸庞半晌,然后将视线缓缓转向康佐康佑两兄弟,没有说话。 康佐康佑两兄弟眸光一闪,而后康佑笑问:“要出门吗?” “嗯。” “是要去哪里?街上乱得很,你脸色瞧着不好……” 牡丹本来打算到教堂去的,此时当这一天里第N次听人说她“脸色不好”,明明身体无恙的她心里突起了某种异样。心念一动,不知怎的就回答说:“我去看胤祥是不是在呢。” 两兄弟迅速对看一眼,“改日去吧,街上这么乱。”康佐说。 “是啊,别怨哥哥们拦你,”康佑也道,“刚我们回来时阿玛反复交待了今日要‘好生看顾’你。” 恰巧此时一队百姓敲锣打脸盆子的打门口过,那震耳的声音、杂沓的脚步、乱纷纷的人影让牡丹恍神。“嗯……我想现在去,也顺道看看街上的热闹。”她犹豫着坚持。 “我看不如这样,”蔚畅微笑着插话,“牡丹我已多日没见了,十三爷也是。不如我们就陪着牡丹去,一起满街瞧热闹。唐川那小子指定在街上晃呢,再碰上他,我们几个借着这奇异的天象聚上一聚,也是乐事一桩。” 见牡丹点头,康佐迟疑的当儿,康佑哈哈笑着过来牵了她的手道:“实际他的意思啊,你这就瞧见的,他是找着法子炫耀他的马车呢。最近蔚畅他财源滚滚,新制了一辆超大的马车,刚才还在吹嘘能乘八人……” 五人说笑着走向门口蔚畅那架豪华的大马车,浑然不知即将发生的事。 -------------------------- 四处一片异象,是街上的气氛,不是天象。 “咦?”牡丹一遍又一遍探身望天——日食在哪里? “时辰还没到。”身旁的康佐也探身看一下,对她解释。 “是,报上说在未时二刻。”牡丹对面逆奔驰方向坐着的蔚畅道,“据说这时间是皇上跟洋人一起推算的,所以今儿不只百姓,朝廷上下都绷着跟弦呢。” 啊,普天同翘首。皇上参与了计算,那此时就不单是北京城如此了,哪个地方官会不关注呢?哪个州哪个府不关注此事呢?康熙皇帝参与了计算……牡丹全身的细胞忽然哗的兴奋—— “快!我要进宫去!” 兴奋得直要抖。天啊,她在亲历她曾百般猜测的一段历史啊,她多么的后知后觉!她现在可以亲眼看康熙如何…… “……怎么进?!”其余四人觉她惊天一语,问。 ?! …… 牡丹又哗一下回神,是啊,怎么进?她虽然不时就进趟宫,可都是皇帝老爷派人来接的,她并没有金牌什么的啊。颓然倒向靠背…… “啊,我们去东堂,就是我常去的那个洋人教堂!”她又弹坐起来。费隐必参加了推算的…… 蔚畅惊叹的看她的……生动,侧首对小弟语:“我瞧老祖宗有道理呢……尔自求多福惟!”蔚长不理大哥的戏谑,转身吩咐车驾驶向东堂。 转眼到了东堂,秦十奉命进堂去问询。“费隐会高兴呢,”牡丹边看着小书僮的背影边笑对车里,“他提过两次了,想结识咱们‘春蛙秋蝉’的人。就恐怕他不在……”她的话没说完,因为一阵异常的喧闹声传来,几人被吸引得不自禁同时向马车另一向的车窗望去。 是一队人数密集的百姓,竟不是杂沓的敲脸盆子打锣的声响,而是真正的锣鼓喧天!牡丹睁大眼睛,因为不仅看见鼓手,还看见那是一个统一着天蓝裤褂的团队,领头的一人骑在马上掌控这个锣鼓队的节奏……怎么,转眼之间这个赶走天狗的活动变成了节日游街了?尤其是那些个锣鼓手颇为愉悦的表情…… “阿玛!”牡ず鋈唤谐隼础? 康佐康佑却毫不惊奇,临窗的康佑指点蓝色的那一队人说:“那是方家的。”仔细瞧了两眼,转脸对康佐笑道:“秦九这鼓打得很不赖呢,竟不知这小子还有这本事。”因为一时鼓声大噪,他不得不很大声,又使劲拍着窗棂,“对!好!用力,震死他们!” 康佐却笑着摇头。“王爷还是耐不住性子。”探身过来的蔚畅说出了他的叹息。 牡丹其间已经从眼前整个一条街的水泄不通中看出了要领——是一街的百姓簇拥着两支较劲的锣鼓队。方家的一支训练有素,显然占着上风。她家的一支,是今儿临时召集的,小子们虽然仓促上阵,但也虎气生生,丝毫不惧对方的“正规军”,可惜的是他们的指挥——那激情的王爷。她眼见阿玛一激动便跳下马来,窜到队伍中间,窜到某个小子眼前,振臂高呼,热切激励,一忽儿又跳回马上……所以她家的锣鼓,这会儿气势汹汹,却转瞬又七零八落。 他们看热闹,热闹却也看他们,因为蔚畅的这架超豪华大马车实在是太瞩目了,大半的人都会往这路边看一看。一个小子往这边比划,马上的福王一转头,见临窗探头的果然是他的两名儿子! 康佐笑起来,“牡丹,阿玛问你呢,你换过来这边。”说罢扶着牡丹的腰,一个撤身,牡丹身着娇红比甲的身影,便正正出现在敞阔的车窗前。 福王眉开眼笑,喊了句什么。牡丹无法听见,只见福王调转马头,一摆手,她家的队伍顿时停止了鼓乐。福王又大声说了几句话,小子们纷纷转头向这边,一个个笑得光辉灿烂,齐声高呼—— “格格!格格!格格!” 然后随着福王一摆手,敲出喧天的锣鼓,福王又一摆手,又是三声: “格格!格格!格格!”然后又一阵锣鼓。 人群受到感染煽动,有的是冲着那辆炫目马车里的美丽身影,有的只是盲目跟从,总之没一会儿那有节奏的三声“格格”变成整条街的共振,方家乱了阵脚…… 福王隔着人群朝她咧了个大大的笑容,又朝康佑兄弟抹脖子瞪眼的打手势,完了就摆动着庞大身躯,威风凛凛的领着队伍逶迤而去。牡丹哭笑不得,目视着马上那个洋洋的身影,不知怎的眼角一阵泪湿。 锣鼓声慢慢远了,牡丹却觉心跳的依然厉害。 “怎么?”旁坐的康佐见她右手紧攥比甲的前胸,脸上也一阵潮红。 “没有,”牡丹笑一下,“就是心跳得厉害。” 康佐抓过她手,但觉那手心一片汗湿冰凉,不禁皱起眉来。康佑眼见牡丹的脸色,大哥的神情更让他心里一咯噔。蔚畅两兄弟觉到不对劲,尤其蔚长,愣愣的看着牡丹似艳红又苍白的面颊,平生第一次心头莫名一阵不安的凉意。 “回府!”康佐斩钉截铁。 “等一下,”牡丹道,“秦十……” 秦十早已回来了。费隐果然不在,说是被召去宫里还没回呢。 “走吧。”康佐看向蔚畅,蔚畅立即吩咐马车开动。 牡丹沉思的看过去,察觉到哥哥脸上那异常的紧张。难道说……是的,两年前她并不是天象异常的时候掉来的,可此时种种就是让她忍不住的想——是不是她就要回去了? “……牡丹!”康佐的声音夹上了一丝严厉。 牡丹手一痛,瞧见眼前大哥蹙紧的眉头,长长的睫毛…… “想什么呢你在?二哥说话也听不见。”对坐的康佑笑着作势要捏她鼻子,眼睛里的紧张却看得清楚。 她的两个哥哥……一面暗笑自己荒唐,一面却是忍不住的想——如若她这真的是要回去了……这两个兄长她先就舍不得。不禁怔怔凝视起,大哥的白皙和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二哥的浓眉和豪爽不羁的身形,她的两个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哥哥,两个跟她谈诗论酒两年来将她捧在手心里的哥哥…… 再看过去,是蔚畅,总是不动声色欣赏着她的…… 然后是蔚长,诗一般美丽和美好的少年…… 怎么?真的只是两年吗?这些熟悉的眉眼在此时刻、在一种离别的情绪中映入眼帘,牡丹才惊觉她已经多么深刻的印入了这个时空……而且,她承诺了的,她刚刚才承诺了胤祥,心里猛然一慌—— “二哥……大哥,我想见胤祥,我们去十三贝勒府好不好?” 康佐默然,感觉牡丹的手在他手心里不断轻颤,他眉心更是紧蹙。康佑则紧紧盯着对坐神色异常的妹妹,顷刻却突然笑了, “好,咱们去访十三爷。” 并伸手轻刮牡丹的鼻尖,“小丫头不害臊哦。” 呵呵,牡丹笑。 真的只是两年吗?比起她之前二十几年的生命,两年真的不算得长,可是为何这两年的人和事像嵌在她生命中一辈子了? 她舍得吗? 没有疑问,她想回去。 可是,她如何割舍…… “怎么了?”沉默的马车里突然响起蔚畅的问询。 “爷,前面过不去了,”舒府的随从跳下车过来禀,“很多人,咱们得折回去,或者可以走铺里胡同。不过奴才瞧着天像是要变。” 真的,几人这才注意到天地间已经一层暗的铺下来。“我下去看看。”蔚畅下了马车,牡丹他们也都跟着下去。 “按说时辰没到呢。” 可是老天显然不想按时辰来了。人群停止了走街串巷,纷纷嚷嚷的仰头看天。倏然间,天“哗”的又暗下一层。满街的喧嚷瞬时一顿,接着锣声嘭然大作,急骤雷雨般震得人耳膜发麻。牡丹突然睁大双目: “那是什么?” “什么?”已然无法正常对话,康佐弯身低俯向她,大声问:“你说什么,牡丹?” 牡丹只拿手比比,眼睛则瞬也不瞬的盯着人群里的那一处躁动。七八个画了脸的白衣男女绕着圈的起舞,动作夸张,很显然,是跳大神的。不知怎的牡丹无法错开眼睛,紧盯了他们的每一个动作,他们额上怪异怒睁的眼,他们颊上斑斓的图腾,那密密摇转的手鼓,那歌声缠绵如咒,一声声如遥远的呼唤…… “牡丹?!” 一声厉喝,本也张望着人群的蔚长被惊得回头,看见一向沉稳的康佐紧扣着牡丹的肩膀,神色异常的严肃。 牡丹也受惊回头,却在同时听到很大一声: “十哥!” 清朗的嗓音极为熟悉,一看,果然是十四,高高的骑在马上,正注目那一群跳大神的。他似乎想趋近,却受阻于人群,然后牡丹见他回头喊话—— 顺着他的目光,牡丹看见了八阿哥,九阿哥……还不止!八阿哥左侧马上的赫然竟是四阿哥,还有胤祥!怎么凑这么整齐?遥遥可见胤祥在笑,八阿哥微皱着眉,四人顺着十四所指齐齐看向跳大神的男女。牡丹不禁趋前几步,也在那群舞动的男女中搜寻。 “牡丹在那里!八哥——” 却是老十先一步看见了她,随着他粗豪的嗓门和双臂的舞动,牡丹才发现其中一个画了脸的是他。见他拨开人群要过来,还有十三他们也看见了她,都下了马,穿过人群往她这边来。牡丹笑着迎过去。 迎过去,迎过去……却不知怎的,十三喜悦的脸,四阿哥安静的凝眸,八阿哥微微的笑意,还有兴奋走过来的老十,他们明明一步一步趋近眼前,几步的距离却怎么也走不完。牡丹疑惑的回头,看见大哥二哥落后了两人的距离,正伸了手向她,满眼焦灼……再回转身,另外几双眼睛也失去了笑意,胤祥正拼命的拨开人群……这一切,像是一个梦境…… 这个念头一起的同时,天地轰然陷入了昏暗。牡丹眼望着闭合的天幕,不知自己轻飘飘的倒了下去。 是老十,接住了她的身子。 后来,无论老十怎么回想当时,都无法想清楚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仿佛他有瞬间的失忆,醒来就见牡丹在他的怀里,身躯温软,双眼轻合,苍白至透明的脸,虚幻缥缈……从此,老十有了午夜梦回,终其一生。 ----------------------- 写完以后,章名又改了。记得有人不喜书生如此,但是没办法,命题作文我是怎么也作不好了。内容最重要,不是么?谢谢你们对书生蜗爬的忍耐。问罗马如何?最深刻的记忆,是过马路总要九死一生的……意大利人的激情果然不同。——在空荡荡的旧居上网的书生上 < 惊梦游园 51. (之梦醒) “平身罢。哎,怎么不见老十三?……四阿哥?” 胤禛忙敛神答道:“回皇阿玛,临时出了点事,十三弟晚一会子来。” “哦。”康熙显然心情颇好,并不深究,笑呵呵道:“也没什么要紧事。一则朕出京回来还没见着你们,二则这次的推算可算成功,朕心甚悦,所以招了你们来一处聊聊。给朕讲讲街上的情形。老十,听说你在街头跳大神?朕刚才跟费爱卿他们说了,提前这一个时辰的差误就出在你身上,你是皇子,不比普通百姓,老天爷看得见呢。” 老十没应声。十四转眼瞧他,还是旁立的老九拉他衣袖两下,低声道:“十弟,皇阿玛问你话呢。” 康熙瞧着老十的一脸恍惚,奇怪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你们全都心不在焉的?” 几人忙跪下,“儿臣不敢。” “说,是什么事情?” 犹豫一下,还是胤禛回道:“刚刚在街上,牡丹格格……晕倒了。” 康熙坐回塌上,本来正要端茶的,没料想听到这么一句,“怎么,怎么回事?” “阿玛!”答话的是老十,他仿佛刚刚一下子醒过了神,此时跪在地上急得满脸通红:“您快差太医去瞧瞧,牡丹她瞧着不对,像是不会再醒的样子……” “你说的什么话?!”康熙站起身,皱眉斥道。一旁落座的费隐也被这几句没头尾的话惊吓,蓝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见跪地的几位阿哥全都锁起眉头。 “夏蔚,让小喜子立即着周太医去走一趟,朕这儿等着回话。”康熙语速很快,然后转身:“胤禛,还是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 到底怎么回事…… 胤禛脑子里一遍一遍的重复皇上的这句问话,却记不起来他当时怎么答的。 “爷……” “十三爷来了?” “不是,福晋问晚膳……” “不用等我,晚些再说。” 胤禛淡淡打断他。 “……是。”福全躬身,轻轻掩门退出去。拐出月亮门外,果然见福晋还站在原地。 “福晋,奴才问过了,爷说不用,晚些时候再说。” “知道了。”四福晋已经料到答案,以一贯沉稳的声音说,“你去吧……十三爷来了着人回我一声。” 却根本没用到人回,直到眼看着胤祥跨着他一贯的大步子走近了,她才惊觉天已经黑透了。 “四嫂怎么站这里?” 胤祥一边利落的请安一边问。 “快进去吧,你四哥等你呢。”四福晋只微笑道,又加一句,“十三弟用晚膳了么?我这刚才发觉时间耽搁了,我得去瞧你侄子他们是怎样,要不你哥俩在书房用吧。” “那敢情好,劳烦四嫂。” 四福晋见他神色虽平常,却没有如平日般说几句亲热讨喜的话,见他已往书房去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他:“十三弟……” 胤祥回头,“四嫂?” “……忘了问,牡丹格格身子不碍的吧?” “牡丹没事了,太医瞧了,说不要紧。” 胤祥似乎微笑了下,然后转身跨进月亮门去。 进了院子胤祥就看见书房窗口伫立在黑暗中的素白身影。房内没点灯,一点月光底下,他只见四哥那双眼睛无底的幽深。 “四哥,牡丹醒了。” 胤祥先没进屋,站在台阶上说道。 半晌,胤禛才道:“进来说话吧。” “起先大家急坏了,大夫瞧不出问题来,后来周太医来,也说没问题,说牡丹应该会自己醒,足足过了有两个时辰……不过,总算是醒了。刚刚醒,周太医又查了一遍,一切无恙,我怕四哥着急,过来告诉一声……”胤祥备细讲了当时的情形。 “嗯。” 胤禛一直静静听着,最后这样应道。 他不说话,胤祥也就沉默下来。 许久,书房就陷在一片沉默里。两张面庞,一个温淡,一个英武,隔着一张书桌,相同的沉默在斜洒进的月光底下。 胤祥隐约感到,今日的这场变故,会将什么东西给打破了,他跟四哥之间的…… 如果说谁最清楚四哥那内敛的感情,那首先是他。牡丹,这是他跟四哥第一次被隔开,第一次,他无法对四哥畅谈心事,也无法挑破四哥的心事。他们坦白相对的努力是徒劳。他们终究变得各怀心事,变得对彼此小心翼翼。因为一次又一次,他看见四哥眼睛里的光芒,看着四哥的隐忍……他们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远……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会生变故。 “……十三弟?” 回神发现四哥正看着他,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不知怎的,这原本看惯的表情此时却让胤祥心底一颤。 “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这屋里怎么没掌灯?” 胤祥挪了下姿势,随意问道。 胤禛先是没说话,然后道:“我让熄了,不知怎的灯影晃得我心跳……”一顿,“给牡丹吓着了。” 胤祥一愣,转眼来看他四哥。 胤禛目光并不躲闪,井一般的幽深的眼底,静静的一层苦涩——第一次坦白得清清楚楚在那里。 胤祥的目光也变得幽深,平放桌上的手无意识的握成拳。 “兄弟,四哥这里,你永远无需担心,你明白么?” 胤禛接下来的话却出他意料。 “四哥……” “我晓得的,你都看在眼里……四哥今天跟你说几句兄弟之间的话。牡丹,我很在意……但,我愿意看见她成为我的十三弟妹。” 胤禛淡淡的嗓音夹一丝低哑,一字一顿的,他沉思着淡淡的说,倒像是在讲一个故事,或是别人的事情。胤祥沉默了一下,还是问道:“我不明白。” 胤禛竟笑了下,“有什么不明白的,十三弟你抢先了,牡丹心里装了你,别人想什么都是白想。” 许多年之后胤祥仍然会想起这个夜晚,年轻的四哥坐在窗前,向来修挺冷淡的身影在月光底下显得模糊,因为苦涩而显得温柔。许多年之后的他仍然没有完全明白,为何那一天牡丹的意外竟会终止了四哥心底的挣扎。而当时他就那么与四哥静静相视,然后轻轻笑了。 “笑什么?” 胤禛道,“瞧你脸色白的,像是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当中什么都没吃吧?” 胤祥露齿一笑。胤禛看着这个许久不曾在他面前显露的孩子气的笑容,也轻轻一笑,一边比了个手势。福全也不知窗外哪里猫着呢,不一会儿就带了人出现,掌灯布菜的将清冷的书房忙活得温暖明亮起来。 然后又剩他们兄弟两人。 胤禛静静的为两人斟酒,胤祥瞧着他动作。 “怎么?” 胤禛问。 胤祥笑,“不是,就是想起牡丹有次说,四哥……有时似把剑,有时像首诗。” “哦?” 胤禛眼睛眯了下,并没问两人怎么谈到了他,只笑道:“那说十三弟什么?” 胤祥想了想,仰头抿下一盅酒,大声道:“马上谁家白面郎? 临轩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 指点银瓶索酒尝。这是她常念的。” “呵呵,很贴切。” 二人笑过一阵,又同时安静下来,都想起了白天的情形。 “别担心,十三弟,牡丹不是没事了么,太医也说了。” “是啊。” 胤祥淡淡道,又端杯喝下了盅酒,感觉身体和神经都慢慢松弛了下来,“可当时真是吓人,四哥你也见了的。” 嗯,胤禛点头。当时,吓到他们的不是牡丹的晕倒,而是……她那奇异的离别的眼神。那眼神长长的划过来,顿时消弭了周遭的一切声音,他仿佛被冻结在一个梦境里,只见十三弟惶急的背影,只见那个娇红的身影在人群里慢慢的薄薄的飘落,只见那双眼睛,看着他,闪过各种情绪,绝然合闭,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了一个世界嘈杂纷嚷。 “牡丹说了什么,醒了之后?”他问。 胤祥转过头来,静静道:“我没见着牡丹。我一直在王府客厅……等消息,没进牡丹阁。” 胤禛一愣,微皱起眉来,“事情有点麻烦。” ---------------------------- 胤禛说得没错,事情有点麻烦。先不说旁人,连皇上也发现了这一点。 一个半月之后的乾清宫。 “怎么?又没见着?”康熙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遂撂了手里的笔,沉思的看着跪地的小太监。 “是,万岁爷……”小喜子不无委屈的苦着脸,“奴才又被好好招待了一回。王爷谢了恩,接着问了好些万岁爷的事情,奴才一一答了,可牡丹格格……没见着,说是精神不好,正歇着。” 在这个时辰?一旁坐着俯首草诏的张廷玉虽没抬头,可唇角隐约噙了笑——福王这只老狐狸,竟然给皇上软钉子碰。 “朕记得,周太医最后一回去看诊……是在月头?”康熙问趁隙过来伺候的夏薇。 “是,皇上。”夏薇边为他挽袖子净手边答,“那是十月初二,周太医来回说,牡丹格格呕吐的症候全好了,当时咱们高兴半天呢。” 案几旁陪着皇上演算数学的费隐听了,操着有点生硬的汉语笑道:“万岁爷,臣想赴江西任前见格格一面,前几天派人去请,也没请来。王爷吓坏了,现在是将格格藏起来。” 哼,康熙显然很不满,想了想,木着脸道:“小喜子,你再去,传旨,迎驾!” 而同一时间,困在牡丹阁的牡丹正斜倚了卧间的炕几,漫不经心的喝茶。 “……嗯,那妹妹歇着,我们就回去了。” “好,多谢嫂嫂们惦记着。”牡丹笑,“两个丫头去送送。” “……哎,不用……”书月这老练人事的,发觉自己竟有点讷讷,一面站起身来,扫过了有点傻傻的雪凝,不知怎的就拿眼看向袁梅。 淡妆的袁梅脸上虽未显出,实则被她眼中的求救味道弄得一愣。她最后一个起身,顿在原地突然向牡丹道:“爷昨儿个回来在牡丹阁墙外站了半晌,妹妹可知道?” 听了那“妹妹”二字,牡丹仅眸光一闪,仍旧是笑道:“二哥来过?那怎么不进来?请嫂嫂们回去转达我的问候,说我都好,哥哥们忙,不用惦记我的。” 书月几乎长叹出声。或者做牡丹的那个动作——一头磕在桌子上。她真怕了牡丹的“这个”笑容,客客气气的将人拒在千里之外……她第一次想拿针线盒子砸自己丈夫的脑袋:他们爷三个惹出饥荒,却让她们几个来为难。她也很想改变府里怪异的气氛不假,可是一看牡丹那顽固的不恼不喜天衣无缝的笑容,她就,她就双手投降啊。 “我瞧着妹子这气真生大了。”一直都没说话的凤儿突然道。 “我怀疑呀,关于那天晚上他们爷三个没跟咱们讲实话,”被她侧扶着的雪凝沉思状,“怎么就会吵了一架,还这么严重呢?” “妹子这倔脾气真承了王爷个十成十。” “唉,可没有王爷好哄。” “哎……你们说,妹妹这脾性是不是也有几分玉福晋的影子?” “谁?” “是妹子的亲额娘。” “说不好,我只听爷说过她身子很弱,王爷当年拿她当宝的……” 几个女人聊着,身影渐渐远去。 牡丹但只透窗望着,不言不语,眼眸淡淡掠过东间五月厅紧闭的门上的一缕阳光。小紫小霜悄悄对视一眼,“格格既是不去,那我们将午膳摆起来吧?” “好。”她应。 苦夏渐销,凉风初起…… 苦夏渐销,凉风初起,闲坐看云,复思右丞。不知哪年哪月念过的一句话就这样想起来,牡丹起身,自己趿了鞋,穿过芍药萎败的庭院过书房去。有落叶沿着她背影沉默飘下,浅绿灰蓝的旗装越发显得秋凉斜脉。 秦十觉得那凉意透到心里,忍不住开口:“……格格找什么?” “找着了。”俯身的牡丹从书架下层抽出王维诗集,一边将书翻开,一边走向临窗的屏塌,没瞧见少年轻咬了下唇,又默默过去放下一层纱帘挡风。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某处念到“少侠”二字时,牡丹想起了这两行从前喜欢的诗,却翻遍全书翻寻不着,遂起身就案,铺纸研墨。 “……格格,我来吧。” “不用,你做你的。”牡丹头也没抬,蘸了墨提腕而书: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系马…… 秦十不言声儿的伸手拿过她手中的笔,在纸上续上最后一句:系马高楼垂柳边。笔意冷峻,显异于前三行。 牡丹转脸看他,突然发觉少年挺拔的身形已经高过了她,继而,少年的一身灰衫引得她微皱了眉: “你这穿的什么?什么时候弄了这么件老气横秋的衣服?” 这个我们熟悉的倔强少年听了一愣,就哗的红了双目。牡丹微愕,觉他这般神情似是并不为她的责备。 秦十毕竟只半大的孩子,说话间声音里已是浓浓的委屈,“……格格也生十儿的气么?”为什么这一个月里连他也不想搭理? 生气? 牡丹一愣,眼瞧着少年倔强的在跟眼泪抗争,但觉心头一缩,鼻头发酸,眼睛终于慢慢慢慢的红了起来——才知道,原来一个月来,她心里面压抑了这么多委屈。手轻轻抚过纸上的字,咸阳游侠,寄马高楼边……晓梦中的胤祥正是在系马,暗沉沉的眼眸不知在想什么……她,想他。 “格格,我将这诗送去十三爷府,可好?”秦十咬了咬唇,轻声问。 “王爷会不高兴。”牡丹只轻轻道。 “十儿想办法,不让人知道。”怎样都好,只别这么冷冷淡淡的不理人,和伤心…… 牡丹瞧着他。她不是伤心。那几个黑暗的时辰里,她回去过么?她不知道。她只记得那日醒来的瞬间,一见阿玛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心里说不清楚是失望是欣慰,但觉满腹辛酸,疲惫不堪。她似乎在那几个时辰里狠狠碾过了光阴,又似乎被光阴狠狠碾过。她似乎从高空狠狠的摔落,骨肉未散,却摔得五脏六腑错了位置,心里空荡荡的疼。她呕吐不止。她想胤祥,想被胤祥紧紧紧紧的抱着。 孰料就在她病好的那晚,竟跟阿玛兄长爆发了争吵。 她一早知道他们的态度,只是未曾料他们会突然挑明,未曾料反对会如此激烈,更未料到阿玛会吼出——“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弄不好会是全家上百口人的性命?我们疼你,你却只想自个儿?你以为你跟十三贝勒交往就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争吵戛然终止。 她仿佛被击中了命门。 她睁大双目沉默下来。接下来的日子,其实根本不再用人看着,她听话的不出门,然后就连牡丹阁也不出了。因为,大概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段历史,清楚后面将会发生的事。因为,阿玛那句话总如一柄寒针刺得她清醒……现在想来,她是在阿玛的那句话上受了伤。明明晓得那是一时激动的气话,明明知道他们真的疼她入骨,可她清醒的看到,她于这家里,其实是个外人。是的,她没有权利带给他们危险。换了那个牡丹,是万不可能的…… 一滴泪“啪”的落在纸上。 秦十有些慌了,正待说话,就听到响起脚步声,小紫急急的进来。牡丹以为她来催午膳,谁知她说:“格格,皇上来了!全府都去了中门迎驾呢,也没人来通知咱们。” 牡丹怔愣间,小霜已经引着笔墨纸砚秦五进来,“格格,皇上来了,王爷派奴才来请格格去花厅。” 52. (之游园) 那边,康熙皇帝一改往日作派被很声张的接了驾。然而望着黑压压的一院子人,他才发觉,这份张扬原是找福王不痛快的,却连带着他也受累。 “都起来吧。” 福王率全家众人起身,挪动一下庞大的身躯跨前一步道:“臣恭请圣安!臣听闻……” “朕安!”康熙面无表情的打断他,眼睛缓缓扫过一圈,“怎么,你要朕一直这儿站着么?” 福王堆笑,“怎么会,呵呵,皇上请……”阖府运动,忙将圣驾一行人毕恭毕敬的请到平日不用的“紫石厅”。 跟女眷们絮过两句家常,再问询了康佐康佑兄弟几句部务,康熙已然不耐烦,凌厉一眼射将过去。福王一哆嗦,明知皇上要跟他找碴儿,还是硬着头皮重新起头:“臣听闻万岁近日常夜间盗汗……” “行了,”康熙打断他,“你接下来要絮叨的话朕已经听过多遍了,怎么,你觉着朕跟小喜子一样好糊弄?……丫头呢,怎么不见她?” “丫头,丫头正……” “听说,你把她关起来了?”康熙根本不听他瞎扯。 康佐康佑迅速互看一眼。福王一愣,“……怎,怎会?” “谁也见不着她,连信儿也递不进,不是关起来,是什么?” “这……”福王做戏的表情敛起,神色眼见复杂起来。 康熙瞧着,半晌,他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让家人散了吧,你陪朕说说话。找丫头来,自病了就没见,朕想看看她。” 这紫石厅极宽敞。正因为宽敞,平日也没人迹,此时秋阳几束斜窗照进来,空气里越发有一种尘埃旷远的味道。康熙见福王只一径儿的耷眼沉思,开口道:“事情过去近俩月了,你不能总这么紧张吧?再说,老这么关着她,牡丹不会给闷坏吗?” 福王动了动,似要说话,终究没说出来。 康熙眸子变得幽深,挑明道:“……朕的几个儿子,让你这么怕么……难道,事情已经让你担心到这个地步了?” 福王抬头,见皇上的脸被一束秋阳圈住,眸光难读,只眼角的皱纹与这一室的旷远清寂清醒呼应着。“不是,没有,臣……皇上知道,玉儿就留了牡丹给我,她是我所有的想念……”他嗫嚅。 康熙默了默,然后微微一笑,“牡丹的平安快乐也是朕珍惜的,朕挂念着她的幸福……朕今日这样说给你了,难道你信不过么?” 福王迟疑着,牡丹就在这时候走了进来。 灰蓝的秋装,浅绿的比甲,她款款的脚步后面拢着悄无声息的秋阳。虽因背着阳光不能立时看清她面容,但康熙心弦一动,眉间不觉已蹙起。 “牡丹恭请皇上万安。” “……丫头,你起来。” “谢皇上。”身子转向福王,迅速抬了下眼睫,“……阿玛。” 福王唇角近乎一抖,他眼睛一错不错,怔愣着看着牡丹的一身秋意寒凉。下意识的转脸去看皇上,康熙木着脸一哼,仿佛在说:这就是你着意看护的结果?…… “丫头……” 牡丹听那声音里隐隐透着颤抖,不自禁抬起了眼眸。 眸光如水,冉冉的,却如那一身颜色,不用心思的,沾染着浅绿灰蓝的疏离……原是天天见面的,可福王这才察觉她不笑时的心情,盯着那尖削的下巴,他心间倏然一痛:“丫头,你怎么……你对阿玛就只剩这礼数了?” 牡丹眼见福王眼圈涨红了,那眼睛里面一层一层的尽是切切的疼惜,她在书房敛住的眼泪瞬间哗的就流下来。被上天捉弄,醒来既见不着胤祥,连最疼她的家人都似乎隔了一层……一月积压的委屈宣泄出来,她尽管咬紧了下唇,眼泪却成串的往下掉,朦胧间已被福王搂进阔大的怀里: “丫头……别哭,是阿玛不好,其实你最贴心懂事的,阿玛那天话说重了……” 门外的康佐康佑兄弟终于也松弛了眉宇。“本来就是……”康佑不满的叽咕道,刚刚牡丹的神色,到现在还让他缓不了神。 屋内,“咳……”康熙重重一咳,打断福王的嚎啕,“哎我说,时辰不早了,让丫头去换身衣服,朕得带她走了。” “走?去哪里?”福王抬头,疑惑。 康熙弹了弹袖角,微笑道:“今儿个四阿哥庆日,朕答允了赴宴游园,这就是来带丫头陪朕一块儿去的。”又不情愿的,“当然,你若要跟也没什么不行。” ---------------------- “丫头,想什么呢?” “在想……阿玛。” 康熙想着他让牡丹一同上辇时福王的那张臭脸,也是一笑。“还有呢?” “还有,牡丹在想……权利。”眼睛从这象征王权的辉煌的车辇上转回,望着眼前睿智的帝王,她缓缓笑道。 刚刚眼角的泪湿甚至还未干呢,康熙有趣的凝视她,“丫头,你可真不像十六岁的女孩子。” 十六岁啊……牡丹眨眨眼,“不,牡丹已经好老了。” “哦?甚至老得过朕?” “不,老不过您的。”牡丹调皮的牵起嘴角,“您是万岁,我呢……充其量三百岁而已。” 康熙一愕,继而哈哈大笑:“这么说,我们岂不是两个不死的妖怪?” 车辇停了他也不动,还是笑,李德全放了走梯哈腰仰站那儿,“皇上……” 康熙抬起手臂向车内,“来,小妖怪,扶老妖怪下去吧,咱们到了。” 李德全是诧异在那句话上,门口跪迎的众人则张大了眼,看着一个暖玉颜色的女子,亭亭的伴着皇上下辇来,一时间“万岁”声也山呼的有些此起彼落。 牡丹第一眼就看见了胤禛。众人跪叩间,她瞥见老十傻傻的张成O形的嘴,可是转眼她又掉进那双眼眸。晚灯张起的黄昏里,他抬首便来望她,清冷的紫色身影因着他眸间那黑白水墨的专注,泛起了落日莲花般的柔软光泽。牡丹心间一抹涟漪荡开,便缓缓缓缓的绽出一个笑容,一瞬间那些来处归去的喟叹似乎也能忘却了的…… “你们都起来吧。丫头,咱们今晚是来道贺,可不想当主角儿对不对?四阿哥,朕以为来得早呢,但是看来你已经宾客满园啊。” 胤禛淡淡一笑,“儿臣是借皇上的光……皇阿玛您请,只等您开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