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站在阶下说论匾的事儿,就听一声“哎哟哟,我说今儿早晨听见喜鹊儿闹枝头呢,原来是雅客要来!”人未到,声先到,牡丹调回视线看向那出场的人物。 果然没让她失望,果然是个王熙凤一般的人物儿迎出门来。没那份娇艳,但是行动爽利,风韵犹存,翠环绿玉的大大方方从脖子装饰到手,昭示出主人毫不内敛的个性。牡丹不禁一笑。 “奴家姓杜,名牡丹。”啊?听者还不及惊讶,这位杜老板已经哈哈大笑,“开玩笑的!”她眼睛在康佐身上绕了一圈的同时,已经在牡丹身上绕了三圈,“我是这七里香的新掌柜的,老掌柜的南边养老去了,当家的就把我调了来。我一直盼着贵客来,左右盼不着,我就说索性我自己改名儿叫了牡丹吧,呵呵。”她赞叹的看着牡丹,放低了声音笑道:“幸亏是没改,有姑娘比对着,也不怨客人不待见我这株老花了。” 一串话又赞又叹的流水般倾倒出来,牡丹听着直笑。康佐淡淡笑道:“杜掌柜的说笑了。” “哟,瞧我把客人挡在门口。”杜掌柜一边向里面让他们,一边叫:“桂娃!”还是那个琉璃球一样机灵的小伙计一旁闪出来,“你带两个人去街上给我放话,说七里香的雅客来了。” 明火执仗啊。见康佐微微眯了眼,杜掌柜哈哈一笑:“生意人,见谅,见谅。楼上老位子等着呢,我保证您不会受打扰。” 牡丹拉拉哥哥。没关系,确实是生意人,她还挺喜欢这位把精明摆上台面的杜掌柜的。正要走进饭庄,却感觉有两道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些,不禁转头,牡丹对上了一个女子的眼睛。 一辆停在饭庄近旁的马车,一个端秀的女子,穿着素色旗装,正一手挑开马车的前帘看着她。她大约不聊牡丹会转头来看,一时微微的怔住。 马车里面还有一人,紫色的旗装,脸孔却半掩在帘后,看不清楚。挑帘的女子气质很温和,牡丹直觉生出好感,见她怔在那里,不禁笑了笑,就转头走进七里香去了,不知道那女子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目送她的背影消失。 “妹妹,走罢。”紫衣的女子轻唤。 素衣女子放下帘子。“就是她吗?” “对,她就是牡丹格格,我跟着德妃娘娘去太后那里的时候碰见过一回。”安慰似的拉过素衣女子的一只手,自己的心里,却也是一声叹息。她看到一个六月的午后,阳光透过帘栊泄进宁静的屋里,她看见轻尘在阳光里面飞扬舞动,看见她的丈夫,对着一套茶具坐了好久好久。他的手指轻轻抚上一只杯子,那份剔透莹白在他手指的缠绕间,竟氤氲成一片眷恋温柔。温柔啊,那份温柔让她从此连梦里都不得安宁,从此面对他,她总是穿过了眼前一切安静的清冷的温和的——无波,看见那个午后他眼里那份震惊她的温柔,那份温柔,只存在于她回忆的旁观的眼睛里,以及他的心里…… 而那个女子,想着她的样子,心里冷冷一句“狐狸精”竟硬是吐不出来。娘娘说得对,有些事情,是没办法争的。有些人,是没办法跟她争的。 牡丹一边上木楼梯,淡淡掠过某些仰望追随的视线,笑着问道:“杜掌柜,不知再来了客人你要安去哪里?” 想来要小伙计去放话,也不过是奉承他们的一个姿态。这七里香一片高朋满座的景象,那需要再去招揽什么客人。嘤嘤嗡嗡的声浪,觉得比记忆中的还要热闹三分。隐约听到什么“郡王”、“贝勒”的,四面八方都是,像是每一桌都拿这个下酒。 “呵呵,客人永远不嫌多。”杜掌柜亲自安排他们落座,“这两天是有点儿特别。”诡谲的一笑,“咱这七里香,不但酒好,菜好,咱们唠嗑儿的话题、磕牙的角儿,也都是京里一流的。”从小二手里接过菜单递上,“老规矩,只要格格来,不论点什么酒,都算是七里香的心意。” 但显然今天是哥哥当家作主,“今天我们不吃酒。”康佐道,“菜慢慢上,我们还有一个人。嗯,先上盅田七乌鸡汤来。” “好哩!”女掌柜眼睛掠过牡丹,麻利儿的笑着去了。 牡丹又有点儿小小的不好意思。稍看四周,显然专业摆龙门阵的人物儿都集中在楼下厅里,二楼的客人相对比较安静。刚要收回视线,突然觉得有人在看她。今儿是怎么啦,怎么对陌生人的视线敏感起来?转头去看——也怨不得她敏感,那个独坐楼梯口角落那一桌的中年男人,正细细的打量她,那眼光并且与别个看她的男人不同,慧黠深黑的小眼睛里大半是趣味,仿佛她是一个童话书里的人物突然蹦到他眼前来了,他瞧得希奇又开心。她是花仙子么?牡丹疑惑。那个中年男人这时歉意友好的笑笑,低下头去吃酒。 “大哥,”牡丹回头来问,“有什么新闻么?怎么大家都在说郡王、贝勒的。”真的,前后两桌都飘来了类似的讨论声。好像是一个娱乐界的大头条已经铺天盖地的满了世界,她却还懵懂的不知情。 “就知道你没看到。”康佐笑,从桌边的矮几上拿起一本黄皮册子,“自己看吧,中间颜色特别的那一页。” 牡丹接过,原来每个桌旁都放着一份“聚升京报”呢,还没感叹完这聪明两利的生意经,她的眼就定定凝在那页洒金的纸上了: 八月甲辰朔,日有食之。 八月戊申,上谕:自即日起,皇太子胤礽不奉特诏不许见驾,有事着上书房大臣张廷玉代为转奏。晋封皇长子胤禔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诚郡王,皇四子胤禛为雍郡王,皇八子胤禩为廉郡王,开府办差。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珴、皇十三子胤祥、皇十四子胤禵晋封贝勒。 太子倒台。皇子开府办差。啊,皇上把帷幕拉开,夺嫡的戏码这就正式从幕后转到台前了。 牡丹手指轻轻抚过那几个熟悉的名字,胤禛、胤禩、胤禟、胤珴、胤祥、胤禵……从前看史书,读小说,这道圣旨无关痛痒,她急着看的是各人在之后如何反应和动作。但是现在,这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是一个她身边的人,她一遍又一遍读那几行字,仿佛看见热河行宫,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太子惶惶无路的夜里,胤祥送走太子,攒眉站在门口,却见一盏“烟波致爽斋”的灯笼破夜而来,李德全来下这道圣旨来了……而后这盏灯笼又走到八阿哥处,九阿哥处…… “牡丹,别看了,先把鸡汤喝了。”康佐出声提醒,并伸手拿走了报纸。小紫上前把鸡汤摆到牡丹面前。 “十三爷晋封贝勒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么?” 牡丹本正舀了一勺鸡汤入口,听了这句话一怔,猛的呛起来。 “牡丹怎么啦?”康佑跟唐川上楼来,正看见牡丹岔了气的样子,咳得满面红晕,小紫急急的在为她顺气。 牡丹还不便说话,笑着摆摆手。康佐起身,“你们俩哪儿遇上的?” “街上,嘿嘿。”唐川大喇喇坐下。 康佑哂他,“偶然才叫‘遇上’,您老兄可是闻风而动。”转头向牡丹和康佐说:“他哪儿啊,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了门口,正跟店里伙计打探‘能白喝酒的那桌’……” “呵呵,我是闻风而动,因为这风吹得猛嘛,我本来在街上站得好好的,哗啦哗啦就看见街上的人大半都要到这七里香来……” “在街上站得好好的?”康佐打断他的胡扯,似笑非笑道:“听着你怕是睁开眼睛就到这街上来了?” “当然,最近小道消息格外多,我怎么能落于人后?”唐川俨然以经营小道消息为荣,突然身子前倾,压低声音,以男子汉的魁梧身躯流畅完成一系列三姑六婆的动作:“太子准定要废了!不信么?胭脂胡同里的消息向来比这街面上的要准,听说太子干了件极为出格的事……”瞥了牡丹一眼,意味深长的打住。 牡丹其实根本没有细听,她在想胤祥,她刚才突然想起为什么她一直挂心胤祥了……旁边唐川继续演八卦: “……两派!”他伸出两个指头,“保太子是一派,念着太子的仁厚。倒太子是另一派,声势强大,数落了许多事情例证太子的无能,比如……” 牡丹半心半意的听着,唐川的话却也让她重新审视这个饭庄、那些茶楼。她怀疑有多少八爷党的人分布在这里头。舆论呐,众口呐,八爷党就是大小百官,就是大半个官场,操控这一切何其容易。而这众口悠悠的力量又是多么大,大到八爷党失败了很久很久之后,雍正皇帝还要被逼得出来写个《大义觉迷录》…… “牡丹怎么这么安静?”唐川问她,“蔚畅兄在信里也说到你呢。” 原来已经换了话题。她还没开口,大哥已经问道:“说了什么?” 唐川莫测高深的笑。 康佑皱眉,“你那是什么鬼样子?” “不是我鬼样子。”唐川摊摊双手,“蔚畅临行我们吃饭时就是这个表情,他说……”眼睛扫过牡丹,斜看着两兄弟笑,“等他下次回来,你们王府的宝贝可能就保不住了,会进了他们舒府也说不定。” 就爱拿她开玩笑,牡丹嗔笑斜视他的作模作样。 唐川眼一眯,慢慢坐正身体,认真道:“牡丹,以后你不要随便这个样子……眄视,明眸善睐,会出问题你知不知道?” 这个唐川!牡丹几乎想翻白眼儿。 康佐康佑两兄弟心思却不在此处。他们相同的微皱眉头:唐川莫测高深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是蔚畅,他那个莫测高深的笑……是什么意思呢? 归来断章 35. “格格!格格……”乖巧小霜抱着绣线一头进来,气喘吁吁。 怎么了? “十三爷……来了。” 啊!小紫欢呼一声。牡丹不及动作,写字的秦十,也哗一下抬头。 都反应这么大呵……也是,牡丹看向躺在榻尾的一份《聚升京报》,摊开的一页写着: 九月乙亥,上驻布尔哈苏台。 九月丁丑,上召集廷臣行宫,宣示皇太子胤礽罪状,命拘执之,送京幽禁。 已被她看卷了边儿了。惦记了大半月,盼了大半月,终于是回来了!一边想着,身子已经向外走去。 “在哪儿?” “门口,十三爷问格格能不能出去……” 牡丹已然出了书房。小紫快步跟上。秦十站起,又坐下,垂眼看着纸上的字…… --------------------------------------- 塞外,是个时间机器么? 牡丹停在西角门边,与胤祥遥遥对望。不过一个夏天的功夫, 年轻的脸上,眼中,居然刻上了五年的光阴。相隔这十步的距离,牡丹觉得是那么遥远。 十步的距离,胤祥静默的看着袅袅站在门口的牡丹。秋绿色的刺绣极逼近,烟紫色的旗袍却极遥远,咫尺天涯。牡丹走过这十步,仿似穿过了千里烟波而来。 马车里面,牡丹端详胤祥不语。从前她笑他孩子气,但是他的孩子气消失了,她心里却是异样的酸疼。 “牡丹……”胤祥眼睛一瞬不瞬,手掠过她发丝,抚过她眉眼,下一刻牡丹已经在他怀里。牡丹听着胤祥的心跳,极沉极重的心跳充满了她整个世界……一声悠长的叹息从那震动的胸臆间缓缓逸出,仿佛一个经历苦难折磨的疲惫旅人终于,回到了家。牡丹埋在那温暖的胸前,觉得眼睛里就要流出泪来。 那么是真的了?她曾经忘了,这次出塞发生的事情,不仅仅有太子戏母妃,还有太子的奶兄凌普突然将热河驻兵带进山庄,然后皇上惊住戒得居,阿哥探视跪雪地……那凌普得到的手谕上是十三的笔迹啊。这才是八阿哥他们的安排吧。 “你,发生了什么事吗?”牡丹抬起头,决心问一问。 胤祥的眼睛还是眷恋在她的眉眼上,笑笑,“我封了贝勒。” 牡丹凝望他不语。 胤祥眷恋逡巡的视线转回,笑容真切起来:“怎么?”他挑眉问,“你不祝贺我吗?我可是先赶来告诉你,你阿玛他们一会儿才能到呢。” 牡丹看着他的笑,唇边也牵起一个了笑,她身子前倾,额头抵上了胤祥的,“先赶来告诉我?你想我啦?”娇憨的小声问。 胤祥的眸子先是闪过惊讶,心情继而化在牡丹的声音里,眼睛,化在牡丹的眼睛里,蜜糖一般两相缠绕绵连……“是,我想你了。”他也小声说,仿佛他们两额相抵间是一个秘密的温暖的小世界。牡丹咬住唇,她先招惹的,此时却有点脸红。胤祥呵呵低笑,眼睛戏谑的盯住她的眼睛,额头左右辗转。 ---------------------------- 胤祥的心涨得满满的而去,她的心也涨得满满的。然胤祥低笑的脸浮在眼前,牡丹却觉得丝丝的心痛,这样的心痛,竟恍然有点熟悉,是在哪里…… “格格,王爷就要到了。” 芭蕉繁茂已成树。有这丛芭蕉在,这方小小院落便很优雅、很世外桃源的样子。牡丹的目光漫过从容宽展的芭蕉叶,枝叶掩映的阑干窗棂,及至高悬的“五月厅”匾额……大哥的字,俊逸潇洒。牡丹抓不住心里闪过的一丝熟悉过往,瞧着那三个字,不觉迈步走过去。步上台阶,走至东廊下,轻轻推开门,便看见了胤祥写的“春蛙秋蝉”四个大字。大哥说得对,这幅字合该十三来写的。那笔走游龙间,将号令三军的气势,挥洒——写成婉折笛箫的优雅,从醉卧沙场的落拓,跃起——飞扬举杯当歌的豪气……春、蛙、秋、蝉,这才没有半分哼哼唧唧的无病呻吟,这才在纵横恣肆间显出了一份无拘无束的悠闲。胤祥的心性啊…… “格格!王爷回来了!” 牡丹手扶门框回头,见是大哥身边的秦八。秦十、小紫、小霜等人则安静立在院中,等待状。她牡丹阁的人真是训练有素的安闲和……大牌啊,她出神凝思的当儿,就是天大的事他们也不会执意来扰她。牡丹一笑,“那快走吧。” 老远就听到福王的声气,“怎么不见牡丹呢?我的宝贝丫头呢?” 王府正门洞开,各房各院,主子仆众,合府出迎,真难的聚得这么齐全。牡丹听见已经几个月没听着的阿玛的嚷嚷,心里热乎乎的,不禁加快脚步过去,“阿玛!” “哎哟,丫头!嗬嗬……”福王手舞足蹈跑过来,大手攥住牡丹的手,眼睛从长成一片野草的眉毛胡子里看她,“想死阿玛了,让阿玛好好瞧瞧……你们两个臭小子!”牡丹不及说话,已经听见耳边一声暴喝,“你们是怎么给我保证的来着?怎么三个月不见你们妹妹就瘦成这样?瞧着也不大快活……”说着又回头细细打量。 什么瘦成这样?牡丹听到几声掩住的低笑。大哥微笑不语,却也顺着福王的视线看过来打量她,二哥撇嘴做鬼脸,其他福晋、嫂嫂等人都是一贯的微笑壁上观状,只有些丫头小厮忍不住,每次看这样的热闹戏码都想笑……不论怎样,福王回府,虽然开门就吵闹嚷嚷,却是一片欢喜和乐景象。 只有一道视线,凉凉的,跟这一片热闹喜气不符。牡丹看过去,是站在康佑侧后的袁梅。平日很少见到她的,此时细看,人如其名,确是个清雅女子。她见牡丹看过来,便低下眼去。牡丹微微一怔,那眼中迅疾闪过的是酸涩跟……嫉妒么? ------------------------------ “福王爷。”瘦峻的老头拱手。 “啊,啊,魏老先生辛苦啦。”福王盯着人家的美髯猛瞧,不禁对自己曲里拐弯的胡子生出些许怨气,“小女淘气,让您费心。” 她哪有“淘气”?牡丹瞧着福王神思不属的模样有点好笑。魏先生显然也讶异东主的用词,眼睛闪了闪,看了一眼立在阶上门边的牡丹,微笑道:“王爷客气,格格是很好的学生。” 让秦十送走先生,牡丹回神打量阿玛的神色。半片叶子露在外面,福王嘴里正嚼着另外半片,手指无意识的轻敲着院里的石桌子,动作跟皇上颇相似。晴蓝的秋空底下,表情怎么瞧都是若有所思的…… “阿玛?今儿怎么一早就过来了?”实际上,这些日子,天天报到的福王都快变成她这牡丹阁的一员了。看着她似的。怎么了吗? “早?我已经绕北京城两圈回来了,丫头。渴了,估摸着你也下课,来找你喝茶。听说你有好茶叶?” “是。”牡丹笑,让小霜沏茶去。昨儿个宝澜差人送来的,是福建产的红茶。天渐渐变凉的时候了,没有咖啡,又觉得绿茶入腹寒凉,就只好喝白水了,她却不爱喝,这茶叶来的正是时候。只是,她偏好红茶这件事,她记得只在一次听八阿哥谈茶论水的时候提过。因为红茶在中国从来不是主流茶饮,世界闻名的祁门红茶记得是光绪以后才有的,这个年代,好多人还不知道红茶是什么呢。八阿哥,如此心细,牡丹突然忆起他叹息抬眸温柔看她的眼神…… “嗯,颜色很漂亮。”福王称赞,喝了一口,咂咂嘴。估计是喝不惯,牡丹笑,“阿玛,加点蜂蜜要好喝些。”说着给福王的杯子调了半勺蜂蜜进去,“您喝喝看……天冷的时候,还可以加热奶子喝的。” “嗯,很特别,很特别。这套茶具很不错,哪儿来的?”福王放下莹白的茶碗,食指轻轻敲敲壶身。 “四贝勒,嗯,雍郡王送的。” 福王端起茶碗喝茶,“……加了蜂蜜好喝。”再喝一口,“丫头,苏州你顾世伯捎信来,让咱们到他那里住段日子,你怎么说?” 牡丹一愣。要离开北京? “阿玛……不是答应了陪着皇上吗?”顾世伯?是谁? “嗯,”福王漫不经心笑笑,“还没跟皇上提。咱们也不是去待多长时间,兴许冬天的时候就回来了。” 阿玛,是在不安吗?牡丹看着福王脸上的笑。前天,皇上正式下旨废皇太子胤礽,颁示天下,这两天京师闹哄哄的。毕竟是三十几年的太子,自打出生就是,有些人,包括小老百姓们,心里面早已想当然当他是未来的皇帝了,此番一废,不可谓不是个大震动。阿玛是因为这片混乱吗? ---------------------------- 又过去几日。牡丹阁南书房。 “格格……格格?”小紫不得已提高声音。格格是在看书啊,还是走神啊? “唔?”牡丹抬头。 “秦十回来了。”小紫比比身边静立的挺秀少年。 “哦。”牡丹把书搁下,身子还是歪在榻上,“如何?” “还是没有回来。不过,”秦十递上一个信封,“有一个回复给咱们……给格格。” “哦?”牡丹没理会少年的脸红,有点兴奋的坐起来,接过信拆开。不赖呀,牡丹歪头端视。她的心跳甚至加快,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传教士亲笔书写的汉字呢……不,不定这也是他的中国助手写的?看来她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了,居然不等回京就回复她的信。牡丹的心思完全被引开,她想象一个在甘肃某地做着测量工作的金发碧眼的欧洲人……不知道这个费隐生的什么模样。快回来了吗?到时你还会更惊讶呢,呵呵。牡丹突然发觉她心里的兴奋有点莫名其妙,她怎么有种要见亲人的感觉?他是欧洲人,她可是中国人。即使她直接从欧洲掉来的吧,那也是二十一世纪的欧洲,这个费隐可是来自十七世纪,根本不是一个年代,莫名其妙啊。可是牡丹就是莫名其妙生出一种亲切感,她对着信笺笑得灿烂……看得两个丫头跟着笑起来,一直关注她表情的少年,眼里也泛出了光彩。 “格格。”门外有人恭敬道,声气有点急。 秦十眼睛一闪,快步出去。片刻复进来,却是直接引了个人进来。是皇上身边的人! “小喜子公公?”牡丹意外的,将信搁一旁,坐正身体。 “格格。”小太监行礼,也不多言,两手递上一个折叠的信笺。 牡丹打开来——“牡丹,你来,朕想见你。”牡丹一呆,下意识看墙上,自然是一样的字迹。皇上这是…… 牡丹转眼看小太监,“这就走吗?” “马车在外面等着,格格。”小太监躬身,扫了一眼不明白状况的秦十等人,“完了还由奴才将格格送回来,格格的人不必跟着。” “那……”牡丹看一眼身上的素净颜色,“请公公院里稍一等,牡丹去换件衣服。” 也怪不得万岁爷这么的另眼看待,这位格格确实不同……小喜子站在院中,眼看牡丹踱进卧房。怎么个不同法,他却也说不明白。贵妇格格他见得多了,师傅教的看人法子从来都适用,没个跑。可是对这位牡丹格格,他就是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感觉。甭说他了,他虽说“猴精”吧,阅历毕竟浅,可就师傅他老人家,思量许久之后,也只吐出了“福气”两个字来形容。等于没说嘛,格格面相上带着大福气,这话太后老早就说了…… “走吧。”不时,牡丹换了身碧波软绿的颜色出来,向小太监微笑点头。“麻烦公公。”小紫将一件轻薄的淡紫色斗篷交到小喜子手中。“不麻烦。”小喜子接过,见牡丹已向外走去,忙快步跟上。 “格格……”小太监迟疑。这个任务,连他都还有点儿惊讶呢,怎么瞧牡丹格格的神气,像是被皇上派人来接去宫里自然得跟吃饭喝水似的? “嗯?”扶着小太监的手正要上马车的牡丹,将视线从疑似侍卫的车夫身上转回,“怎么?” 小喜子看向她身后。牡丹回身一看,好笑道:“你们做什么?”原来小紫、小霜并秦十,三人都跟了出来,此时并排在西角门口巴巴的看着她,十儿甚至皱起了他那沉思的小眉头。她是被皇上请了去做客好不好,依他们那依依不舍的样儿,会以为这是官府来人把她抓走了。“回去吧。”她一笑上车,照这架势,怕是再呆下去,要涌出一堆人来给她“送行”了。 一辆貌似普通的雅致马车“得得”往紫禁城的方向奔跑。秋风已见凉意了!反正赶车的是块木头,秀眉秀眼的男孩子直觉缩缩肩,径自执著在自己的思路上。他在想着牡丹刚才露出的那半觉有趣半是散漫的笑容。牡丹格格的美丽天下共知,可是那么天大的美丽却不让人觉得有压力,不让人产生距离,眼波一流转,很温暖的坦诚笑容,人不自觉就给吸过去,连女人看着也喜欢。但是呢,说她亲和吧……小太监抓抓下巴,想着牡丹笑的样子,努力缕清思路。但是她那种露出趣味的笑容,那种漫不经心的劲儿……又让他不由自主就低俯了身子,很矛盾啊。仿佛不论怎样的奉捧,即使天大的恩宠,对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连皇上的……对啦!小太监猛然拍腿,不知道木头车夫横过眼看他,她那种表情、那股劲儿是跟万岁爷很像啊。妈呀,他突然想到“母仪天下”四个字,师傅说的“福气”是这个意思么?嗯,他得好好琢磨琢磨万岁爷的意思…… 乾清一笑 36. 秋风送爽,马蹄得得。 马车里面独坐的牡丹,并不知道前面的小太监正拿她当课题使劲钻研。马蹄声有节奏的踏响,窗帘轻扑,哗啦啦偶尔一阵风过,有落叶被卷得老高。牡丹掀起帘子,看见满街金黄落叶,在他们马车过处,落叶如舟过漾水,往道旁翩跹飘转……牡丹看了会儿街上房屋行人,而后坐回来,微笑。她乘一驾古老的马车,驰过古老的旧京城,去往那暮霭重烟的紫禁城,见那个被后世反复传演述说的睿智帝王……哦,怎样一趟浪漫之旅啊。 美了会儿,匆匆倒退的路边景色让牡丹突然生起联想,想起从前约会时那个透过车窗看道旁景色的自己。一思之后,不禁摇头低笑。一个男人招呼也不打,派个人来就想把她接走,这搁在了从前她是不能想象的,再怎么大牌的人物也不允许这么突兀的。今天的她却接受的这么理所当然。不是因为她已将从前的一切忘干净,骨子里完全变作了牡丹,而是真身生在这个君主时代,才真切体会到了那种天下之主、一国之君的气势!臣服,是这么的理所当然。所以,那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权力到达极致的感觉,对一个男人确是很有吸引力的吧…… 哎,她的思路怎么转这里来了。她本来是在想去苏州的事。对于阿玛的提议,她一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的态度像是让阿玛更打定了主意,嫂嫂们已经来跟她聊苏州的景致物什了,去定了似的。 要离开北京吗?这一去她不相信“兴许”冬天就回来的。她自去了苏杭的世外温柔乡,做一个冷眼看客,看他们几个皇子上演着与她不相干的戏码?她还能做到一份“不相干”吗…… 牡丹是如此沉陷于思考,与纷纷浮转她眼前的熟悉面孔对视,又审量自己,所以小喜子指引她下马车改乘软轿的时候,她都默默无语,也不去注意周遭人事。小喜子不敢惊扰,只一次次递牌子,静静护从着轿子往皇上那儿去。 牡丹步出软轿,面对眼前的堂皇大殿有点儿发怔。黄色琉璃瓦,重檐殿顶,檐角脊兽栩栩端坐,汉白玉石的阑干台基……威严堂皇的跟假的一样。她搞不清楚置身哪里,以往来宫中,去的都是后宫那一片,太后那里,芙蓉那里……“小喜子公公,这是哪里?” “这是乾清宫,格格。”小喜子恭敬答道,虽然还没换回太监服饰,那举止眉眼间,已是跟这片深宫殿阁呼吸共讷了。“万岁爷在里头,格格随我来。” 哦?牡丹眼睛一亮。搜寻记忆中乾清宫的模样……哪有什么记忆?这些巍峨大殿,不看匾额,她是分不清楚哪儿是哪儿的。不过她有点儿小小兴奋呢。这个乾清宫,建筑规模为内廷之首,从明代到雍正皇帝以前,有十几个皇帝拿这儿当寝宫的。她最关心的两个皇帝,崇祯帝和康熙帝,都在这里住。啊,她深入进康熙皇帝的寝宫来啦。呵呵,说得怪暧昧的,其实说是寝宫,皇上也在这里处理日常政务,读书学习,批阅奏章,甚至召见官员、接见外国使节、举行家宴。皇上演几何、推算术也在这里,招见传教士也在这里…… 小喜子比个手势,一个侍立一角、掩不住好奇神色睁大眼看她的宫女转身出去。“格格,”小太监变得小声小气,“万岁爷正在见大臣, 格格吃茶等一等。” 真的呢,牡丹听见康熙的声音从隔壁隐约传来。打量屋内,布置得舒适温暖,有床榻,案几上有累叠书册、奏本,想一想方位,这里应该是乾清宫正殿西梢间的暖阁吧,等于是皇上在这里的起居室。帘门掀动,一个宫女端茶进来,却不是刚才出去的那一个。她笑着将茶搁下,蹲身福一礼道: “奴婢夏薇,见过牡丹格格。”站起身又笑道,“万岁爷算到格格该到了,让格格先看着这本书。”说着递上一本蓝皮线装书。又瞧了眼小喜子说,“你去吧,我在这里伺候着。” 牡丹接过书,看是一本《太平广记》。皇上当她是小孩子,耐不住性子枯坐么?将书搁在桌上,端起茶喝了口。这宫女生的清雅可喜,眸瞳灵动,气质却沉稳,举止落落大方,看来是皇上身边得用的人。 “茶很好,有劳夏薇姑娘。” “不敢。”夏薇微微欠身,笑得真切,“早就想见一见格格的,竟始终得不着机会,今日托皇上的福终于见上了,格格不知夏薇有多高兴呢。” 牡丹也笑起来,却突然打住。夏薇也是,因为隔壁殿里隐隐传来了哭声……哭声苍老,开始好像还在勉力压抑,却渐渐压制不住,裹挟着万般的难过、忧懑,直要放声一恸了……听得这屋里温暖的氛围都要苍凉起来。 夏薇朝牡丹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匆匆退了出去。牡丹听见康熙说话,却听不清说什么,只模糊听到“朕明白”、“太子”这样几个单字。想想这一段的事情,这个哭的,应该是那个太傅王琰吧? 老先生一生的心血啊。想了一会儿这王老先生此时的心情,牡丹淡淡喝了口茶,随手翻开桌上的《太平广记》……咦?牡丹明白皇上为何让她看这本书了。 她从书页间拈起一枚熟悉的笺——她的“牡丹笺”。笺纸的一角印着一丛烂漫微笑的牡丹,月白洒细金的纸上是她的字: “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旁侧另添一行小字: “牡丹每读至此都要微笑,皇上也欣赏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潇洒吗?——牡丹敢以小笺谢重礼。” 牡丹将这张小小笺纸拈在手里,视线凝注在皇上那枚鲜红色的长形印章上头——“畅春”。她心血来潮拿一页心情偶记还赠皇上,以为她这种小把戏、小心思,皇上必定觉得幼稚,一笑之后也就撩开了,现在看来皇上是喜欢的呢,嘻。 “丫头?笑什么呢?” 声音突然近前响起,牡丹一惊抬头,见康熙已进来西暖阁,正笑眯眯注视她——牡丹就坐在那里,眨也不眨的回视康熙。“三个月不见就瘦成这样”,阿玛的话该拿来说皇上才对。那一瞬间,她突然看见皇上孤独坐在戒得居的样子。风浪一生的康熙在寒凉的夜里疑惧不能入睡,而心里面那透顶的寒凉甚至寒过了雪夜,因为这次让他恐惧的,是他的儿子们……牡丹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仿佛是一个她极熟悉的亲人被人欺负了…… “牡丹?”康熙眼睛幽深起来。 牡丹回过神,赶紧起来行礼。“好,好。”康熙扶起她,在对面坐下,扫一眼桌上,问:“等久了吧?饿了吗?” “噢,”牡丹可怜兮兮,“喝了好多茶,饿了。” 皇上笑了。“夏薇!进碟子芙蓉糕来。” 夏薇赶紧去张罗。一时芙蓉糕端了来,也重新泡了茶换上。康熙只拈了一小块糕点漫不经心放进到嘴里,却注目看着对面的牡丹吃,“怎样?合不合胃口?” 真是喝茶喝饿了,此时吃糕点正合适。牡丹慢条斯理又津津有味的吃着,闪睫一笑,“还行。”说完却咬上一大口。 “呵呵。”皇上笑得开心,开心又宠溺,脸上阴霾尽扫。 满地的宫女太监看得直眨眼,包括小喜子。他心里的一笔帐彻底糊涂,万岁爷究竟是什么心思呀?怎么觉得那眼神是在看一个心爱的小孩子? “牡丹,”皇上喝了口茶,慢慢开口,“朕事情太多,出宫不容易,以后你来宫里吧。拿书来这里看也成,空暇陪朕说说话儿” 牡丹拿手帕轻拈唇角,扬睫微笑道:“好。” “你阿玛可要送走你呢。” 送她走,皇上与她倒是一样的用词。阿玛的心思是很明显的。 “牡丹,你怎么说?” “皇上怎么说的?”牡丹笑吟吟的。 “朕不准。”康熙挑眉,定眼看着牡丹,“朕要时常看见你们。” 皇上的眼睛里是一点悠远的、眷恋的、寂寞的……什么。“牡丹也想时常看见皇上,见皇上一面实在不大容易。”她喃喃抱怨。 康熙眯眼,审视她坦白的眼神。牡丹微笑,不回不避。 “你不怕么,丫头?” 怕?怕什么?怕卷进这一场阿哥政争,身不由己,粉身碎骨? 可命运这东西,怕就有用、躲就有用吗?她曾经极怕,甚至不顾他的取笑悄悄去庙里求菩萨保佑……可他,她最心爱的人还是灰飞烟灭了。她曾经极小心,真心假心的爱情她一概等闲对待,只想守护好自己,好好守护着她的家人……可一夜之间她就掉来这里了。上天啊,你就恣意做好了,我也不再管你,看是谁更任性一点。谁唱的,谁曾唱过——命运如刀,就让我来领教…… 牡丹唇边抿起一个笑,含笑的无所无谓的眼波,闪动些许蔑视在里头,流光溢彩。康熙凝注她不语,而一地的太监宫女,也呆在那个笑容上…… ------------------------- 雾起时分 37. 牡丹醒来。 几点这是?怎么就醒了……屋里昏暗的很。看窗户,自是什么也看不见。牡丹躺在黑暗里,清醒白醒,想起从前,也极偶而会在夜里突然转醒。那时掀开窗帘探看,一次看见明月光辉洒床前,一次什么也看不见,第二天开门却迎接一个白色世界——原来是夜里落了大雪…… 想起从前呵。牡丹坐起身,料是丫头还酣梦正好,披了衣服,自摸索火折子点了灯。无目的的,屋里踯躅一圈,唉,这万籁俱寂的,有点音乐就好了。这个年代,要想耳边有点儿乐音,要么上戏园子,要么请戏班子,都是好大的动作…… 就生活而言,有的时候她喜欢这个节奏缓慢的时代,离开了一切电器,在这个时代生活,的确养护眼睛,舒缓神经,人更容易触摸到心灵。可是有的时候,比如像现在,牡丹却觉着一种空旷的寂寞……她是流行音乐和西方古典音乐养大的,她的耳朵、灵魂都想念那些节奏,那些美……她是那个时空养大的啊,在这个空间,她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或者她该教小紫、小霜甚至十儿一些歌曲?然后将他们当随身听使用,呵呵……一笑引开心思,牡丹视线落在案头的《牡丹亭》,想了一想,牵了它回到床上。 《闺塾》一节,老先生絮絮叨叨:“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如今女学生以读书为事,须要早起……” 呵,她这近午时才上课,魏老先生准定暗里也感叹她“娇养的凶”。可她没办法嘛,从前的她惯于熬夜,现在的她晨起时候身体不适,看来她是命定了的非早起之人……牡丹做个鬼脸,嘲笑一把自己。 〔贴〕红、墨、笔、砚在此。 〔末〕这什么墨? 〔旦〕丫头错拿了,这是螺子黛,画眉的。 〔末〕这什么笔? 〔旦作笑介〕这便是画眉细笔。 〔末〕俺从不曾见。拿去,拿去! 呵呵,牡丹轻笑。这个春香丫头真逗趣,相比之下,她的丫头有点太乖了。咦,说到丫头,就听到两个丫头的声音……“小紫?紫丫头?” “格格!”吱呀开门,小紫几步掀开中帘进来,小霜慢一步,也随后进来。两个小丫头并立床前,傻傻的看着她。 鲜灵灵的神采,显然不是才刚起。“是什么时辰了?”牡丹问。 “卯时……”小丫头眼睛一眨一眨的,“格格你……” “格格我醒了。”牡丹笑着接口,再让小丫头瞪下去,她真要不好意思了,“烦劳我的宝贝丫头忙起来吧。” 清晨五六点钟,卯时,皇上起了,十三他们上朝了,读书人进书房了,嫂嫂们去给额娘省安了,全世界的人都开始一天的生活了……啊,她终于也在这个时辰起来一回了。 “怎么这么黑?”牡丹真怀疑已经六点钟。 “今儿有雾,格格。” “哦。”牡丹紧一紧披风,站在台阶上,深吸一口空气。 雾。雾重,晨曦微微,无法穿透。慢慢步下台阶,穿过庭院,雾,仿佛有质感,她左右拨开,蒙蒙雾气从她身边漫流过去。 “秦十!秦十!” 清亮的嗓音让雾气轻薄几分。牡丹停在垂花门下,隔雾端看树下少年的身姿。身姿挺秀,一招一式舞得认真执著,突起跳跃,雾气便随他身形波动……知道他每天练武,这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孩子,倔强又求全的个性,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自从到了她身边,像海绵一样的吸收知识,又将从前学过的武艺捡起来,俨然是要做个面面可当的十全随从…… “秦十!秦十!”女孩子的声音又起,显然毫不气馁,“包子要凉了,是你爱吃的那家呀。” 牡丹微微一笑,听得津津有味。瞥一眼左侧的小紫,小丫头果然是一脸不屑,就差没一声哼出来。呵呵。府里这一串以“秦”字排的少年,呼声最高的,也就是说最受小丫头们爱慕的,是秦六跟秦十两个,府里头走走,不时你就能听见“秦六秦六”“秦十秦十”的叫声。因为两人都生得好,且都是个性少年。秦六极伶俐,笑颜惹人爱,又姐姐妹妹的嘴甜,迷倒了一片少女心。秦十一脸冰酷的不搭理人,却也挡不住四处痴迷追随的视线。两团fans人众可说不分上下,比如她身边的两枚丫头就一边一枚分属两派。 “十儿,包子要凉了,是你爱吃的那家呀,吃过再练罢。”牡丹笑笑的走过去。 少年身形一僵。不知是不是晨曦逐渐氲染的关系,少年白皙的脸上一片粉色绯红,煞是好看。那小丫头匆匆福礼,转身跑走,临走倒还没忘了把包子塞进秦十手中…… 惊慌当中也不忘心上人,好。牡丹笑,“快吃吧。”接着踱开步去。 少年见牡丹是往外走,要跟上,不禁对着手里的包子皱眉。犹豫间,小紫接过手,返身跑回牡丹阁去。 牡丹不理身后动静,继续在雾中漫步。灰色的雾气弥漫,世界生在十步之内……在雾里散步,孤独是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她却不是孤独的情绪呢。牡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这么早的清晨,这么清冷的安静到底的空气,她有多少年没有呼吸过了?十七岁的时候,那个少年对她说,在极早的早晨,你能听到这个世界的呼吸,和你自己的呼吸……她喜欢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却一次都没起来过。二十岁,仍然是不解忧愁的年纪,另一个男孩子,完全另一种类型,竟也极爱那清晨时刻,竟对她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所以她虽然仍然偏爱静夜的呼吸,却在一个清晨拼了半条命爬起来,将那个男孩子惊了一个跟头在操场上。命运就是如此奇妙,到了二十四岁……那个他,在一个极早极早的清晨把她叫醒,圈着她在窗口,俯瞰整个的城市朦胧未醒,他们倾听彼此的呼吸…… 行行复行行,行行重行行,游走记忆,游走雾间,带着一点不悲不喜置身事外的慵懒,游走到了门口。没有跨出门去,一手轻扶木门,牡丹望着不远处伫立的身影,没有惊讶,轻轻的笑了。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奇妙。上天的心思,有时折转如诗。 不必看清面孔就知道是谁。那淡淡站立的修挺身影,从雾里凝望过来的眼睛,已然昭示清楚。 牡丹跨过门槛,站住不动。一步步的趋进,间隔的雾一分分变薄,终至灰蓝色的人清楚立在她面前。身后某小丫头发出一声小惊呼,随即悄然无声。自他们从塞外回来,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呢,牡丹笑,迎住那双几个月不见的安静眼眸: “散步吗?好早。”怎么在这里,不是上朝时间吗? 胤禛微微一笑,“今儿朝会散得早。” 就算解释完了。仿佛他下朝之后站在这里,是件无需解释的事。回雍郡王府可不经过福王府呢,若是她不出来呢…… “皇上身体不适,没上朝。” “哦?”牡丹转移了注意力。 “我问过了,不要紧,只是昨儿看了大半宿奏章,早上乏得厉害。” 皇上哪是那轻易不上朝的人,熬夜看折子、想事情的时候多了…… “这种天气,你是要散步吗?” 胤禛问,听她问话是这么个意思。 “嗯。”牡丹拢拢披风,“难得早起一回,雾气很美,刚好适合散步。” “是吗?”四阿哥朝白雾雾的空气看一眼,街、树、房屋都不见,十步之内即世界,他跟牡丹站的这方空间就是整个世界……“那走吧。” 呃?牡丹看着那个已经迈出步去的人,有点儿发愣。这个人,面上清淡,性格却强势啊……那种冰冷,吓退好多人,那种坚定,又让有些人愿意追随他。 胤禛回头,有些不解。牡丹看看身后——两个丫头的表情让她好笑。霜儿也就罢了,小紫喜欢的不就是这种清冷类型吗,怎么也一副惴惴不敢言声的样子?她笑,“丫头回去,十儿跟着吧。” 世界变得很简单,变成一条四下茫茫皆不见的不见底的悠长窄巷。只有自己的呼吸,只见前面的身影,只闻后面隐隐轻轻的足音。牡丹闲闲踱着步。多了这么一个人,无论是他走到前面去,或是慢下脚步走在她身侧,她漫游的宁谧世界都丝毫不被扰乱。不是因为他少话,而是他本就如这雾气一般的, 清冷,散淡,彻骨的宁静…… “你怎么来的?”总不会是走来的吧。 “乘轿来的。”他侧首轻答。看她,总伴着淡淡笑容。 牡丹模糊的体味,模糊的思索——上天心思的转折。却也只是模糊罢了,多想是没有用的。一会儿心思又转到皇上那里。这称病不朝,只怕是事出有因吧,看来他也是如此想。这时节,正是那百官众口一辞推举八阿哥的时节…… 这些芜杂的思绪却无法生根这雾里世界,逐渐的,俱皆散去。“我们去哪里?”牡丹问。 蓝色的身影回首,“不知道。”酷酷的,事不关己的。眼睛里却笑意一闪。 这人也有……活泼的时候吗?牡丹有点惊讶的,看着走在她前面的蓝色背影。那背影修挺,俊逸如脉脉青峰,那背影裹着一层雾,仿似清冷,却凝凝望她,无比亲近的在她心里……牡丹心中不知为何,突然升起某种宿命的忧伤,想起了那一句,“那在千人万人中也绝不会错认的背影”…… 胤禛静静看着她,眼中潭水,波光流转。牡丹才发觉,自己脚步凝滞,已经站立不前。她对着他微微一笑,刚要举步,胤禛却走回来,牵起她的手——继续向前走。 好自然啊。牡丹看看他右手里的自己的左手,抬头看看他没什么波澜的表情。这么自然吗,比她两个哥哥做得还要流畅。用了用力,但是那手,似乎是不经心的牵着她,却也绝不让她抽出来。再抬头看那侧脸,仍然是极自然的表情,只有薄唇微微抿紧……被她看得久了,他侧首看来一眼,又转回,目视前方雾霭,唇边漾起一个笑意。 牡丹不再挣动。她陷在这个白雾包裹的有点孤绝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充满了他眼底的眷恋、他唇边的温柔,这个世界是满满的宁谧、淡淡的忧伤……雾起时,我就在你的怀里。这林间充满了湿润的芳香,充满了那不断要重现的少年时光……雾散後,却已是一生。山空,湖静。只剩下那在千人万人中也绝不会错认的背影…… 当他们看清楚了路旁树木、房屋,就知道雾渐渐散去了。 “累了吧?来,我们吃粥。” 胤禛牵着牡丹走进一家小小粥铺,丝毫不作打量,很熟门熟路的样子。 果然,一个刚在旁桌活泼热络的小子已经快步过来,却变得恭谨:“爷,您来啦。”又快步走至小柜台,“当家的……” 牡丹见一个小老头柜台后面站起来,朝他们这边腼腆点头,然后掀起身后的门帘:“蔡家的,咱们的熟客来了。” “他们认得你。”牡丹道。 打量这间小小粥铺,不过四五个桌面,却布置得干净、朴素、又雅致。 “我常来。他们家的素粥很好。” 胤禛看着牡丹在这泛着粥香的铺子里渐渐变得红扑扑的面色,微笑答道。 常来啊……牡丹正想着,见一个胖乎乎的大娘已经满面笑容的过来。 “哟,爷,您来啦,昨天还说有七八天不见您了,是衙门里忙么?”转眼看牡丹,“这大妹子,好俊的模样!”朴实的笑容,听不出带着哪里口音。 四阿哥淡淡的笑,“老样子,素粥……”瞥过秦十,“三碗,酱菜……” “皮蛋豆腐!知道您的……”蔡大娘接口,笑着去了。 胤禛看牡丹,“你笑什么?” 这人,根本就不问问她是否喜欢吃一样的。却只抿唇笑,“没有。” 胤禛见她不说,看向秦十:“你也坐吧,小店里,别立规矩了。” 少年轻轻摇头,很冷淡的垂下眼。十儿不大高兴呢,牡丹打量他神情,笑道:“十儿坐下,一起吃热闹。”秦十这才坐下。咦,一大一小两个冷人儿,陪着她吃热腾腾的粥啊,牡丹觉得画面颇有趣。 一会儿,先是小菜上来,然后粥也端上来,果然是热气腾腾的!好香啊!牡丹兴致勃勃的拿起瓷勺。 “小心着,烫……”胤禛忙道。伸手轻轻将她的粥碗挪过一边,把酱菜小碟往前推了推,“先吃小菜等一等,不咸,很爽口开胃的。” 牡丹将勺子搁下,有趣的打量他爱护的神情,打趣道:“你把我当妹妹吗?” 胤禛视线停顿一秒,微笑,“你怎么说都好。” 乾清宫西 38. 皇上病了。 天气阴霾,却还不至于愁惨,不悲不喜的阳光射进西暖阁,皇上不言不动的面色沐浴在不动声色的浅灰色的日光里头,瞧着让人大声喘息也不敢。说起来,真庆幸牡丹格格在这里……乾清宫,安静无声的西梢间里,几束阳光在空气里无意识的飞扬,几道视线在空气里无声息的交叉,有人偷看斜靠大迎枕上半合双目养神的皇上,有人暗暗观察一臂斜支榻几上垂眼看书的丽人。这位格格,皇上大半天不说话,她就也大半天不言声,连皇上的神色也不探看,让人想起无风时候安闲自落几个花瓣下去浅漾碧波的花树……这位格格,谈笑风生的时候觉得她异常亲近什么都可以跟她讲,此时慵懒沉思的神情又显得极为疏离……这位格格,来了不到五回,众人早已停止了她到底美不美的争论,没人再拿她跟后宫的娘娘比,几派划归一派,跟着小喜子一起致力于为她找一个形容……这位格格,闲闲洒洒呆在这宫里,却完全不是这宫里的一分子,连众人的揣测猜度都带着从来没有过的纯粹的闲适的愉悦…… “丫头,叹什么气?”康熙的声音让满室的光线、视线纷纷断落。李德全、夏薇等人一怔,看皇上,又看向牡丹。 牡丹将自己从思绪中收回——屏息的宫娥太监、沉思斜躺的康熙、衣衫的刺绣精雅、器物的流金溢彩,在这个日光灰素却气度明黄的,她稍一走神就恍然掉进了一个繁复陈旧的梦境,是梦境,她飘离审视,却发现自己真实端坐,实实在在也是其中一个繁复陈旧的人物——一手合上书,牡丹抬头看一几之隔的康熙皇帝,含笑的嘴角,沉郁的眼底——瘦削的双颊……“我饿了,皇上不准备留牡丹一起用午膳么?”语气疑似抱怨。 “哦,瞧朕……”康熙瞥一眼精巧的西洋自鸣钟,挥挥手,“李德全,传膳,就摆来这里。” “扎!”李德全喜得麻利应道,感激看一眼牡丹格格,皇上多少天没这么兴致勃勃的传膳了? 菜香冉冉,杯盘叮当,灰素日光的静悄气质顿时被打散。 夏薇、小喜子桌前伺候,斟茶,布菜。李德全稍稍后站,布局,指挥。一圈宫女太监外围侍立,递茶递巾递水递菜,悄声穿梭。再后头还有帘里帘外来往奔窜的忙碌的……嗯,统统忽略。牡丹注目桌上的美食珍馔,以及对面用餐的伴儿,举箸间微笑,雍容优雅,低首时轻叹,吃得兴高采烈津津有味。凉拌笋丝,香辣黄瓜条……烩葱鸡丝卷,麻辣蹄筋,芝麻鱼…… 牡丹美滋美味的愉悦神态,让平日看惯的菜色散发出异常诱人的香气……却是有的看没的吃,所以,以小喜子为首的某些人悄悄吞咽了下口水。皇上自是不同,几乎是牡丹夹哪样,他就夹哪样,一路下来,夏薇为牡丹添第二碗饭时,小喜子也捧着第二碗饭上桌了,李德全只差没老泪纵横。 “丫头喜欢吃辣的?” “嗯,辣的和酸的。” 用心吃,闲闲聊。 “听见了?”康熙眼睛外扫一圈。 夏薇笑答“是”,小喜子“扎”一声,笑答“奴才记下了,辣的和酸的。” “丫头平时胃口总这么好吗?”康熙喝一口汤,缓一缓。 “嗯……”牡丹笑,又甜笑,“不过今儿格外吃得香,跟皇上一起呢,千古殊荣,呵呵。” “呵呵……”康熙笑个不住,“你也学会拍马了?” 牡丹认真端详康熙神色,“皇上瞧着很高兴……”转眼问一旁的小喜子:“这么说我拍得很成功?” 怎么、怎么问他?小喜子瞪着眼,不知道答是还是曰不。 “你呀,哄朕开心么?”康熙笑眯眯的又举箸开动。 “是呀。”牡丹不否认,“只是皇上不哭不闹的,牡丹都不知道怎么哄呢。” 呃……眼瞪大、口微张露出一脸惊讶相的,顿时不知凡几,屋里众人今天表情生动…… 不哭不闹,一听就知道潜台词里是谁。康熙微微一笑,宠爱的看着牡丹,“你不用特意哄朕开心,你在这里朕就很开心了。” 饭后皇上提出下棋。 不用担心思棋劳神。就见,一个严阵以待、一个漫不经心,一个十年一步,一个轻轻一点,点完之后便有十分十分充裕的时间去想事情,听人回事情,或者吩咐事情。对此,众人瞧着有趣——这是对弈么?小喜子却丝毫不惊讶——牡丹格格的棋艺正如所说的,比较……不高。 夏薇出去转两圈回来,却发现屋内情势变了。众人神情显出了投入,站在门边角落的甚至有踮脚张望的架势,连小喜子都张大了眼认真观望。困惑着,夏薇悄然靠前,见牡丹格格漫不经心的一点,换了皇上全神观局,久久不动……这是——夏薇好奇着去细看棋局。可是根本不用细看哪,很明显的,仍然是,牡丹格格的白子积弱,从头弱到尾,一点希望也没有,那怎么…… 啪,皇上思考之后,下去一子。然后端起茶静静的喝,暗自观察牡丹动静。 哎,风向转南?牡丹起身探看,不料皇上三军突然偃旗,战鼓雷雷息得突兀,慷慨挺进的将士被中止的没头没脑不尴不尬……嗯,反正对付她根本无需作战方针贯彻始终的,猜不透皇上用意,牡丹瞅一眼皇上飘身栖上的东南枝,嗒,应对上去。 啪,康熙再一子。 嗒,牡丹摆一子。 康熙挑眉,啪。 牡丹咬唇,嗒。轻易下去,而后凝眸,凝眸之间,不管局中死活,眼神已然飘远…… 夏薇懂棋,却看不懂这样一局棋。牡丹格格显然是,眼见横竖左右一个死,于是早已放弃了东奔西突的狼狈,被困山中就做神仙,被困水中就化水仙,狂风过劲就顺流而下,飘往一隅遍栽桃花,不管追兵几日到,执意自在的写几天桃花源记……真分辨不清楚,这是一种笑面命运的潇洒,还是不做抗争的被动。但是对于牡丹的抗拒狼狈、执著于美感,夏薇极为印象深刻。而更奇怪的是皇上。皇上显然不急于结束局面,放了待命的三军不管,单身轻骑的,去追踪那个憨然无畏的异常缥缈的敌首的……心思。 “牡丹,最近见那几个混小子了吗?”康熙观看棋局半晌,抬起头,半是深思的看着牡丹,半是漫不经心的问道。 “没大见。”牡丹搁下一枚白子。如果不计前日的雾中散步……“他们不像牡丹这么闲。”还要不计宝澜的拜访邀请…… “是啊,他们都忙着呢。”康熙淡淡轻笑。日影偏斜……老狐狸李德全一个眼色,众人收敛神色变得小心,呼吸越发轻微起来。 牡丹低着头,没注意康熙那个轻笑,实实接近了狞笑的味道。她盯着棋盘看,实际也已经走了神。先是想到那个浓雾的清晨,不自禁的,捏了一个棋子在手里。他的手,那温热的牵绊的触感……想起,她的心里就痒痒的,骚动。如果这不是在古代啊,两人之间如此的牵引牵连,早已经牵引出一个吻了。至于喜欢他多一点还是喜欢十三多一点,又至于哪一个会有未来,她想跟哪一个有未来,完全是另外的事情,完完全全是一个情动的吻以外的事情。可那是现代的法则,在这里,她是牡丹,不能轻举妄动。可是,想起了五贝勒家喜棠格格那一晒——“你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这些满亲贵胄,好像比她认知的要荒唐开放的多的。但又可是,她却还有别的问题,她会觉得伤害胤祥,当她一起别念的时候……她这是在思考“选择”吗,但有所谓“未来”才有所谓选择…… 甩开迷茫,思路一时又转向前几日来访的宝澜。宝澜心绪好高啊,直怪她不肯过府,说都想见她呢。 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愿去到那春风得意的廉郡王府。她是怕,怕前脚去见证了鸣唱、鼎盛、繁华,后脚那座府邸便要经历失魂、打击、衰败。宝澜和八阿哥,本性都是极其高傲的人啊,她宁可装作不知那曾有的繁华得意,直接去陪伴那衰败,也免去了他们在她面前落差的尴尬…… “回皇上!”李德全的尖细嗓子拉回牡丹的神志,“几位阿哥,以及佟国维、马齐两位大人,在西华门递牌子求见。” “哦?难为他们想起朕来了!”康熙声音里带笑,却笑得冰冷。 牡丹一惊!还没消化胤祥他们要来的消息,就被康熙的神情震慑住——她从没见过这样讥诮、冰冷的皇上…… 等候答复的李德全小心翼翼躬着身子,整个西暖阁静得落针可闻,让牡丹都不自禁屏住呼吸。康熙面无表情垂眸良久,才一抬手,将手中抓的一枚棋子撩下,冷冷道:“让皇阿哥们到乾清门外边跪着,等候朕的旨意。佟国维回家去,歇着候旨,让马齐进来……等等,今儿张廷玉当值,着人把他叫来。” 几句话说完,人已经站起来。走出去一步,却瞥眼见牡丹愣愣的看自己,“朕待会儿再陪你下,丫头。夏薇,上些瓜果来。”安抚的拍拍她的手,一撩袍子便出去了。 皇上一走,这屋里人气便去了大半。夏薇吩咐了茶果的事,便向牡丹告罪,也匆匆的去了,她还得去为皇上和大人们张罗茶水。一时就剩了牡丹,看着几个叫不全名字的太监和宫女。 风云变色。她这才算见识一回。 不来上这么一回,她在这里感觉都快跟在她的牡丹阁里一样了,一样的阳光净好,世事祥好,令人不知人间忧愁。现在,仿佛琉璃屏风哗啦碎一地,事实陡然逼真眼前,提醒她:她是在宫里,刚才陪她吃饭下棋的那个,是皇上…… “你糊涂透顶!”康熙一声暴喝极为清晰的传过来。 侍立的宫女太监齐齐一激灵,牡丹忍不住竖起耳朵,皇上在骂谁?下面的声音却极为模糊,怎么也听不清楚。牡丹站起来,当着那些太监宫女随她移动的视线,趋步向隔门,探听隔壁正厅的动静。 “格格……”一名小太监讷讷的开口。 “嘘!”牡丹摆个手势止住他。小太监咽回去,与其他人交换视线——格格这么正大光明的……偷听,皇上很宠她的,怎么办?犹疑间,皇上激动的声音又隆隆传来: “……他哪一点像朕?啊?前一阵子,前一阵子四阿哥他们办库银的差事,他替多少官员还了亏空?朕可没他那么有钱!”牡丹的心“忽”一下提了起来,想起现在宫外跪着的阿哥们,难道今天就是那个锁拿八阿哥的日子?听到皇上还在大声责问:“……人心!你马齐说,这是个什么人心?” 马齐显然已经糊里糊涂,讷不成语,牡丹只听到“推举”、“都觉得”、“八阿哥”什么的。谁知康熙又被激得勃然大怒: “……堂堂上书房的大臣,也削尖了脑袋去钻阿哥党,成何体统?你们心里又置朕于何地?佟国维他是为了什么,你就不好好想一想?两句话你就跟着走,你老实得过了头了……廷玉!朕口述,你来拟旨!”康熙一串话下刀子一般吐的又快又急,这厉声作结的最后一句,让牡丹不自禁揪住了门帘。来了。 春秋一隙 39. “二皇子胤礽,前被妖法震慑,行事不端……今大阿哥胤禔阴谋败露,罪行昭著,已遭监禁。着即将胤礽释放,赐第读书……皇八子胤禩,乘主危国疑之际,广结党羽,交纳臣下,蓄谋不轨,窥测皇权……朕享有天下四十余年,岂能容此辈猖撅!着革去胤禩郡王爵位,锁拿至宗人府,严加追查,尔后处置……” 康熙的声音顿了顿,“……廷玉,你派人去传简亲王来,让他去传旨吧。” 锁拿至宗人府。多么熟悉的几个字,她今日算是亲耳听上一回。不知怎的,牡丹觉得有点手心发凉。松开手,才发现门帘被她攥出了淡淡一个汗湿的印记。亲身经历,跟读史书,差别太大了……她脑子里轰隆隆一片,茫茫然的走回椅子去坐下。 理性认知是一回事,本身的立场是一回事,想到平日身边的八阿哥,那个如月如玉的男子,被“锁拿”,牡丹心里还是揪紧起来。这一年多来,他对于她,已然似兄似友,在某些方面还似知己……她已经做不到立场客观超脱了。 “格格……”一个苹果脸的宫女上前,“这金丝枣很甜的。” 牡丹摆摆手。小宫女悄然退下。 此刻,乾清宫前的他们,八阿哥他们,胤祥他们,是怎样的?他们是来探病的,大概谁也不料会接下这么一份圣旨…… 其实,即使在民主的现代,为了争这个最高权力,是一样的互相谩骂、揭老底、无所不用其极,毫不稀奇。这样的戏码,从古至今,只是装束不同罢了。只是在这个时代,相互攻讦的、算计的、防御的、加害的,是血亲啊,就显得格外的残酷……真的是,总有人最后会赢,却没有真正的赢家。 突然一个清冷的金石之音清晰传到这西暖阁,牡丹陡然挺直身体,那是她熟悉的声音,“……皇阿玛龙体欠安,按说,儿子们不该在这时候惊扰圣驾,可是,刚才内务府锁拿了八弟……” 四……阿哥,胤禛,在外面???他来为八阿哥求情?牡丹竖起耳朵,却听不清接下来的声音,正打算再移步隔门去探听,窗户那里却传来好大一声怒斥: “你算什么东西,敢拦阻爷的大驾?告诉你,这是我的家,里边坐的是我父亲!” 十四!!! 老天,这是怎么一笔帐?牡丹拼命搜寻记忆,历史上记载演绎的今天是怎么个情形?十三也来了吗?忍了忍,终究是忍不住,牡丹再次贴了隔门探听…… “嗬,口气不小啊,他挡了你的大驾吗?那你告诉朕,你这位十四阿哥强行闯宫有何贵干啊?” “皇阿玛,儿臣有一事不明,想当面向父皇请示。” “什么事?” “八哥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铁链加身?” “怎么,朕的诏谕你没听见吗?” “回皇阿玛,那都是莫须有的罪名。” 康熙火了,“你说什么?” “皇阿玛,容儿臣回奏。让百官举荐太子,是皇阿玛的圣旨,百官们遵旨行事,举荐了八哥。如今,父皇前一道圣旨言犹在耳,后一道圣旨却降罪于八哥,故此儿臣不明,父皇的哪一道圣旨应该遵守?” 康熙显然被问了个倒噎气,半晌,牡丹听到一声怒喝:“你你你,你狂妄!你这是对父皇说话吗?” 谁知那老十四,平日看就一个爽朗的少年,竟是个不管不顾的愣头青:“回父皇,儿子虽狂而不妄。父皇处置不公,儿臣就要说话……” 牡丹一口气没提到嗓子眼儿,就听到噔噔几声脚步,“……好好好,你狂而不妄,朕处置不公,今天朕宰了你这个逆子看你还有什么可说……” “皇阿玛,皇阿玛……”一个牡丹不曾听过的声音急得哭出来,“皇阿玛请息怒,不可如此啊!” 牡丹揪紧帘帷,半晌,听得“当”一声长剑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康熙极为疲惫的声音:“罢了,罢了,朕一生谨慎,从不做失德的事,可是朕怎么会养出这样一帮儿子来……”痛哭失声。 痛哭失声。牡丹几乎要坐到地上去——这是那个她熟悉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康熙帝么?这么的苍凉的哭声…… 听到动静,牡丹赶紧退离门口。 帘帷一掀,刚才岑寂的西暖阁顿时人影曈曈,让人眼花缭乱。 先是夏薇等几个宫女急急进来,整治靠垫软榻,吩咐去煎莲子安神汤。 然后李德全扶着康熙慢慢走进,右边搀着康熙的是一个陌生男子,华衣贵服,老实样貌。 再然后跟进的三人,就是牡丹熟悉的了。蓝色绸袍的四阿哥,紫色绸袍的九阿哥,绿色绸袍的十四……三人同样的面色黯淡,忧心的看着被服侍着仰靠榻上的康熙,十四的眼角甚至还有泪痕,苍白的脸色还没缓过来。 皇上呢……皇上,静静的躺着。此时室内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汇聚——所有的光线也汇聚于,那张沉思的脸。那张脸却没因此而明亮一分,遥遥望去,只见那张脸、那仰躺的整个身形,都显出了一种彻骨的疲惫。大怒过去,涌上的是深深的失落和茫然。 康熙眼角犹有泪痕,两眼无神,似乎前望,又似乎什么也没看,不知过了多久,他深深的吁出一口气来。空气沉寂的屋里,闻得这一声叹息,众人身形皆是一动,仿佛被从呆愣的状态里震回……这一回神,聚焦,就发现了皇上脸上是一层从没见过的老态……那个老实样貌的男子首先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攥住康熙的手就哭起来: “皇阿玛,皇阿玛,您……您别伤心,儿子们不孝,是儿子们不孝……”仿佛不知道怎么表达心情,就只攥着父皇的手,反复这两句话:“……您别伤心,是儿子们不孝……” 他这一跪,四阿哥三个也都跪下,身子却挺直僵硬,愣愣的看着父皇——印象里那个英名神武的父亲,是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 门口的动静引起胤禛的注意,他振作精神,朝夏薇作个手势。夏薇上前,将莲子汤递给他。胤禛向前膝行一步,轻轻的叫道:“皇阿玛……” 康熙刚才几乎又淌出泪来,他转头看向胤禛,轻轻点了点头。夏薇跟李德全连忙上前,扶康熙靠得高一些。 “皇阿玛,您听儿子说。”牡丹站的位置,此时仅能看得见胤禛的小半侧脸,比较旁人的激动,此时的他无论是神情还是声音,仍旧显得清淡。然而虽则清淡,却透着诚挚,清清的声音稳稳的,连康熙都镇静下来,随着他的动作,慢慢的将半盅莲子安神汤喝了进去。 “……您听儿子说,五弟说得对,让父皇生这么大的气,不论怎么说都是儿子们不孝。可是我们三个前来,并不是存心来惹您生气的,就连十四弟,一时着急说话过了些,却也是跟我们一样的心思……皇阿玛,”胤禛声音顿了顿,接着坚定的说出来:“前面二哥被关起来,接着大哥被囚禁,今儿八弟也让内务府锁拿,儿子们同为兄弟实在是看着难过……”康熙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看着四阿哥不语。胤禛放下汤盅,伏地重重叩了一个头,抬头迎视着父亲的目光,“儿臣斗胆,敢请父皇听儿子念首诗……”胤禛看着康熙一个人,满屋的人却都将目光放到他身上,牡丹也是。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胤禛一字一顿的声音落下,不只康熙悚然动容,十四和九阿哥两个也是一脸震动的瞧着身边的……哥哥,而那老实的五阿哥已经又是泪光闪烁了。 这首诗,牡丹当年曾经特意去查找,武则天的二儿子李贤写的《黄瓜台辞》。相隔近千年,一个母亲,众多儿子,一个父亲,众多儿子,一样的帝王家啊。今日身临其境来听,才真体会到一点其中的心酸和悲哀。 “罢了。”康熙长叹一声,叹息一出已是潸然泪下,“朕谁都不摘……传旨,大阿哥胤禔改禁府内读书,八阿哥也放了吧……” 几个兄弟赶忙叩谢皇恩。十四抬起头来,对上父亲眼光,眼圈哗的红了,想起刚才殿中情形,爬跪过去趴在康熙身上就哭起来,“皇阿玛,皇阿玛,儿子对不起您……”模样便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一个普通人家惹了祸的小儿。 “好,好……”康熙抚着他,手也颤抖。 众人无不唏嘘。 陪着掉泪的也有,像夏薇。 满脸感叹的也有,像李德全。 傻愣愣的满面通红的也有,像小喜子。 …… “丫头,你在笑?” 满室唏嘘,顿时中断,仿佛被一刀切。牡丹发现所有人都朝她看来,神情好像刚刚皇上说——她脸上有只猫头鹰。其中几个转眼见是她站在角落里,立时一怔。 她哪有笑?却还是不自禁的摸上自己的唇角……她刚才确实没跟着激动、伤感,她是看着温馨,心里高兴。从十四踹门的那一声“里边坐的是我父亲”开始——嗯,十四他没踹啦,牡丹是用以形容他那时怒闯的气势。牡丹觉得,平日疏离个十万八千里的父子之间的奏对格局,都随着那一踹一喝滚到一边儿去了。再后来又看到他们哭过来哭过去,泪眼相对,直直坦视,牡丹开始讶异于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大男人哭,后来就把这茬儿给忘了,觉得他们这群皇家父子兄弟,真难得在彼此面前如此真情坦露,坦露了也就亲近了,真为他们高兴……可是她肯定没笑啊,皇上什么意思? “牡丹哪有笑,皇上?”牡丹笑吟吟的走过去,见十四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狼狈,更恶意的笑个更灿烂的给他。 “朕瞧你挺高兴的。”康熙还有些气弱,声音里却因为玩味带了点生气。 “我是高兴啊。”牡丹在康熙榻前偎依坐下。 “哦?” 牡丹比了比十四,“比如整天只见他活蹦乱跳、神气活现的,还没见他哭过呢,”吐吐舌头,喜笑颜开,“今日算托皇上的福。” 康熙笑了。众人也笑,唯有十四胤禵瞪着眼,心里直恨十哥怎么不在这里…… 牡丹觉得康熙低俯看她的眼神,似乎是明白她心里所想,那半垂的眼睛里是微微一笑,低低一叹,然后是一点心酸……牡丹粲然笑,转眼别处,看见了那半盅凉掉的莲子汤,端起来瞧瞧,“咦,很好吃的样子……”巴巴的看皇上,“我也惊吓到了,可不可以也要一碗?” 康熙笑笑,拍拍她的手,“夏薇,再上两盅来……” 碧松美玉 40. 小宝慌不择路,见门就闯进去,她紧盯不放,两眼发出报仇雪恨的凶狠绿光……谁知闯进了大哥的领地。 正作画的老大抬头一个冷眼,“去!” 大哥是王。混战的小妖赶忙退出画室,转战别处。 终于在客厅里给她逮住!扑上去!小宝急忙反身格斗,一招之内已是扣住她双腕,紧压在沙发上,嘿嘿坏笑道:“服不服?服不服?” 她猫一样的哀叫,娇娇凄惨。看电视的妈妈忙喝止:“你伤了她可怎么着?!” 小宝闻言松手。机不可失,她倏然伸出利爪——一只揪住了他头发,一只掐上了他的脖子。小宝双手慌忙回头抓她手腕,却是大势已去。哼哼。板寸她照样能揪扯,皮厚她照样能掐扭。两个身躯在沙发上抵死缠斗,高大的男孩很快屈居下风。掐、揪、撕、扭、缠……还有咬!这种纯女人的打法让他节节败退。他怕捏碎她的细腕,她却能毫不犹豫的将他掐到青紫……终于忍不住哀叫求助,“妈,你看你女儿!” “格格?”小紫忍不住,尝试唤一声。格格今天怎么了,不停的发呆。 牡丹抬头,看见一个丫头,一个少年,两张一眨不眨看她的脸,而雪白的宣纸上已被她笔尖晕出一团漆黑的墨来。她把笔搁下,挥手示意别吵她,转身歪到屏塌上去,回到梦境里去。不知少年也搁了笔,静静注视她含笑的嘴角,悠然神往的眼睛…… 小宝比不了她心硬,所以永远赢不了她。 她有一名青梅竹马,就是小宝,她的弟弟。 因为妈妈的生日,她这两日总是想起妈妈,却不料在昨夜清晰梦见了小宝。 他们牵手长大。两个小小的小人儿,你捣我一下,我捣你一下,咯咯笑,一声声呼唤对方“小羊!小羊!” 青梅竹马的年纪过去,她在外成了优雅的淑女,他则是打架滋事的女人趋之若鹜的痞男人。可是在她面前,他永远是小宝,陈小春扮演的韦小宝,三分形似,七分神似,同样的痞痞的、无赖的、可爱的……不知何时起,小时从没打过架的他们发展出这样一种亲爱方式,淑女化作野猫,深沉讥诮的男人返老还童,两人碰面时便在家的四堵墙里面孩子一样的纠缠胡闹。 她好想他。 好想小宝。梦境是如此清晰,那乌黑的眼眸,那激烈的缠斗喘息,那快意的要疯狂大笑的心情……这里,谁能跟她那么痛快打一架啊?抬眼看过去,是一个乖乖的丫头,一个静静的少年。牡丹翻身坐起,“十儿,备马车,我要出去走走。” 青梅竹马的小宝是家里的黑羊,喜欢打架,不喜欢读书。所以可怜的,走到哪里都被老师念,“你怎么不像你哥你姐?”爸妈也念,“你看你哥你姐!”小宝因而更加叛逆,从坏男孩到坏男人,一坏到底!但是对于优秀的哥哥姐姐,他却从来不曾敌视,只是敬慕爱惜……小宝他,对家人是极珍视极心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