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刚才十贝勒爷派人来,请格格过去吃烤肉。”小紫兴奋回道,再看小霜,大眼睛殷殷期盼状,“格格去吗?”问得小小声。 “你们想去?”俩小人儿齐点头。 那就去。懒懒的起来,洗洗脸,略略整了下妆,想想吃烤肉穿旗装不合适,身上红色的蒙袍也就不换了。走出帐篷,天竟还没有暗下来,她睡了一下午,以为必定已经黄昏了呢。 向老十的帐篷走去,前面拐出一个人,看见她,站住身等她过去,身后小紫小霜的唧唧啾啾顿时就不见了。 牡丹迎视着那双眼睛过去,那双眼睛安静的看着她过来。这样的一双安静的眼睛,她好像怎么看都不够。而只要她稍一凝眸,那双眼睛就起了变化,不再安静无波。仿佛一束阳光照进了清浅明澈的水底,看见了皙白的小石和鱼。又仿佛薄雾揭去,那遥遥漠漠的青峰望住她,就要说出话来。为何这么个清冷的人泛起暖意,竟泛的如此自然? 牡丹忍不住一笑,招呼道: “四爷。”这两个字委实与他不配。那怎么称呼他呢?心里面曾有的那个四爷,身边走着的这个人,十七岁的那个安安静静的美好少年……这世间啊,有多少你不能解的事。生命像一个圆圈,不断回转,你却不知自己是转在哪一圈,你只能感叹,你只能心里怔怔茫茫…… “你笑什么?”他不接她的称呼,与她并行,这么问道。 “我笑……”总不能说,我笑一见你就觉赏心悦目,我笑你有一双好眼睛吧?牡丹遂眨眼道,“我笑着跟你打招呼呀。你脸上这清淡样儿,我可也想配合,无奈做不来呀。” 自那日散步,两人之间是一丝磕绊也没有了,谈话起来,便似酥手流过寒江水,虽冷暖不同,却相与顺畅。胤禛纵容的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两人到时,其他几个都已经到了。老十正带人亲手在张罗火、肉等事,十三、十四两个也帮忙,八阿哥在一旁跟太子说话,此外还有几个蒙古王爷的儿子,牡丹见过两次面的。几个人长长幼幼的一圈见礼,牡丹早被烤肉的香气吸引到火旁去。胤祥给她安排好垫子坐下,牡丹盯着那烧得热烈的火,火上架着的肉已烤得油黄了。看她那样儿,十三笑起来: “不料你会这么眼巴巴的,优雅也不顾了,可是饿了?” “很好吃的样子。”牡丹老实道。说起历史,烤肉还是随着满人的入关开始流行北京的呢。现在见他们勾火、翻肉、加盐巴,娴熟中透着讲究,牡丹两眼晶晶亮,她这就要吃到正宗的草原烤羊肉了吗?以前吃烤肉,都是薄薄的肉片浸透了佐料来烤的,像这种整只大块的烤法,这么的野蛮和……嗯,她又来了……和性感,她还没吃过。 “黄羊烤肉是草原美食,确实美味,没吃过的人根本不能想象!”十四翻动了一下肉,又瞥了眼十三笑道,“况且这是下午我们刚从野狼嘴里抢下来的,鲜嫩无比。是十哥请你,但你也要领我们一个情的啊。” 咦,原来不是躺在她身边的小羔儿!黄羊烤肉……牡丹觉得眼睛越发晶亮起来,而十三笑出声来。 “给你。”一会儿肉烤好,老十粗声粗气递过一块肉来。 牡丹惊慌的站起,诚惶诚恐的去接了那块肉。 “你……做什么?” 胤珴惊异道。 “我……”牡丹颤颤的道,“皇上亲口封的粗老十这么体贴,我受宠若惊……” 众人哄堂大笑,笑声中十四冲着牡丹摇头道:“平日也不见这样,怎么单对了十哥就这么尖牙利齿的?” 老十瞪着铜铃大眼,一副“就是!就是!”的神情。 牡丹一怔,看着老十思索起来。半晌,忧愁道:“谁让他长了副让人欺负的模样儿呢?” 众人又复大笑。牡丹也顾不得看胤珴表情,因为十三已经用小刀把那块肉给切小了,递给她道:“喏,快吃吧。”那神情像在看一个孩子。 牡丹心里一动,胤祥挑着眉毛一笑,注视她的眼睛却越发深黑起来。牡丹吃了几口,确实鲜美,再吃几口,胤祥递一个壶给她,“这是奶酒,配着正好。”牡丹喝了一口,轻道:“我想喝茶。”她可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做酒鬼,皇上已经不知怎么想她了……胤祥又拿奶茶给她喝,牡丹微笑问道:“你跟阿玛摔跤,输了赢了?” “赢了!” 胤祥意气风发。 咦?牡丹有些惊讶。 “我可不想故意让着他。” 胤祥呵呵笑道,“何况你阿玛他……” “死缠烂打?”牡丹了然。 “对,我不小心还输了一回呢……”十三笑得愉快。 这厢两人在谈摔跤,那厢几个人在讨论狼和羊的故事。 “黄羊是伶俐,终究敌不过野狼的凶残不是?” “……蒙古女人要比这烤黄羊可还要美味吧,嘿嘿……” “十爷错了。……被子里,小小的羊……男人,蒙古女人,比狼还厉害……” 老十哈哈大笑起来,拿着块肉笑得直跺脚。 牡丹在这边只听到“羊”来“狼”去的几遍,此时看老十笑成这样,就问他:“什么好笑的?讲出来听听。” 老十的笑一下子顿住,半张着口看着她卡在那里,旁边十四阿哥和几个蒙古哥儿低下头偷笑去。牡丹还要说什么时,九阿哥来了,这才注意到刚才还少了他呢。九阿哥跟太子以及四阿哥、八阿哥见了礼,又看了牡丹一眼,坐下了。牡丹觉得好像有点儿不对,正待想,便听十四问道: “九哥,你好像有什么话说?” 老九又看了牡丹一眼,慢慢说道:“我听到消息,有人去找皇上求娶牡丹格格。” 众人一下子愣住。十三和老十“嚯”的站起来,牡丹听到十三急促的喘息,老十张口要开骂:“是哪只癞……” “十弟!”八阿哥喝住他。 跟这几个蒙古哥儿都熟,十四却不大顾忌,皱眉道:“皇上的暗示已经很明白了,是谁这么没眼力劲儿啊?” 蒙古人对看一眼,“查干巴拉。”他竟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搅不痛快。 牡丹低头想道,阿玛在哪儿呢? “牡丹。” 她听到两个声音摞在一起喊她,抬起头见两双眼睛看她,却没人开口。是他们俩喊她吧?隔火望着这两人,火的热度、烟熏的香气似乎丝毫沾染不到他们身上去,依旧一派的温温冷冷。两人的停顿,可能只有三秒,但是这三秒的呼吸似乎拉得很长。牡丹面上现出疑惑时,四阿哥开口了: “别担心,皇上不会答应的。”安安静静的眼睛里一点波动都没有,牡丹即使原有两分担心,此时也一分没有了。 太子在旁边点了点头,也觉得不会。 “四哥说得对。”八阿哥微笑着向四贝勒看去,目光一碰,火花迸射,然后他转向牡丹温和笑道:“不会有事的。” 牡丹有点呆呆的。刚才两人那一眼……所谓,就是这样吧……突然觉得身旁的胤祥身体又紧绷起来。原来是李德全来了。 李德全身子微躬,不急不徐的踱着步子过来,先向牡丹宣道:“皇上传牡丹格格。”又给太子请安。 太子道:“李公公不必多礼。”顿了顿,问道:“皇上突然传格格,是有什么事吗?” 李德全恭敬道:“皇上没说,奴才不知。” 八阿哥看看牡丹,问道:“福王叔在皇上那儿呢么?” 李德全眼睛闪了闪,“回八爷话,是,福王爷正在皇上那儿。”说完微乎其微的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的虽轻,但是所有人都听见了,空气瞬间一凝,连八阿哥都微微皱起眉来。李德全又施了个礼,看向牡丹。牡丹微笑道:“请公公稍一等。”拿起奶茶喝了两口,又对胤祥笑了笑,就随着去了。 牡丹一路沉思不语,知道李德全几次窥探她的神色,也不在意。她并不怎么担心,有阿玛在那里,怎么会让个不入流的蒙古王爷娶了她去。她一路情不自禁的,还是在回想刚才四阿哥和八阿哥眸光碰撞的那一刻。可能因为她不大关心他们之间的争斗,她之前还从没在两人身上见过那种眼神。明明还是平静无波的水,明明还是温润的月光,甚至还微笑着,可是在相碰的刹那,你就是能感觉到一柄寒剑,破水、破月,疾击而出。没有剑影,只有剑气。牡丹想象着两人是江湖齐名的剑客。两人名动江湖,却没人能说出他们的招式。一个的剑,薄如纸淡如月,美得像它的主人,人们只见月光底下,它的主人微笑抚着它,轻轻擦拭、欣赏……另一把剑不知模样,人们见它仿佛只在大战之后,它的主人依旧冷冷挺立,只一臂斜伸,剑尖直指地上,剑身冰寒,跟它的主人一样…… 一把极柔。一把极刚。 花好月圆 21. 却说正在十阿哥处吃黄羊烤肉的牡丹,惊闻有人求亲,不时就有李德全奉命来传她,她应旨跟随而来,此时两人已到了康熙的行辕大帐了。 让牡丹在帐外候着,李德全先进去通禀,一时又躬身出来,说:“格格请,皇上叫进。”走前一步,亲手为牡丹打起了帐门。 牡丹进来,一眼看到康熙坐在软垫子上,正伏案写字,只穿着白缎藕纹的长卦,外加一条明黄腰带,一身随意打扮。一时写好了,一边合起折子一边向牡丹看来一眼,牡丹笑了笑,康熙的眼神闪了闪,又转回,接着从案头抽出两份文书,展开扫看一遍,在其中一份上补了几个字,完了抬抬手,早有一个小太监躬身过来,连同那份折子一起交给了等在一旁的人。 “告诉张廷玉,江苏的事就这样,他的措置很好。河南这件案子不急,朕还得琢磨琢磨。”那人躬身说是,就要辞去,康熙抬手止住了他,却不说话,只拿右手无意识的在案上敲着,过了一会儿才沉吟道:“漕运,似乎还是有些不妥,让他们把情形写得详细些再递来给朕看,去吧。” 一等事处理完了,康熙转脸朝牡丹看来,牡丹拜身行礼,听皇上慢慢道:“起来吧。” 康熙眯眼看着她,“牡丹,你净给我惹麻烦哪。知道叫你来为什么吗?” 牡丹看着康熙神色,道:“知道。” “哦?”康熙的眼睛又眯了眯,然后站起身,背着手走到她面前来,打量了几眼,突然弯身看住她说:“我瞧着你一点都不紧张哪?” 牡丹觉得皇上此时有点孩子气。你自己都说是“麻烦”了,我还紧张什么。这话可是不能说的,就向福王的方向看去。 皇上也循着她的目光回身看去,这一看就站直了身子,笑骂:“你个老东西,我让你装一装,你那是什么样子?” “我是在装啊,”福王苦脸道,“我在想拿捏个什么分寸。” 正是因为拿捏分寸,才一副怪样子。牡丹忍不住笑,皇上也哈哈大笑,拉过牡丹的手说:“过来,丫头,让朕好好瞧瞧。早就想让你来陪朕说说话,一直也没得着空。” 牡丹看着康熙,心里喜悦,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你是想说个什么?”皇上笑眯眯的。 看皇上这么亲切,牡丹觉得有点兴奋起来,老实道:“我也想跟皇上说说话。”如果真的能跟康熙亲近起来啊……她还以为没这机会呢。 “丫头!”福王皱眉,看来是她这说话不够恭敬了。对康熙,她心里可是恭敬得很哪,只不过…… 皇上却很高兴,摆了摆手,示意福王不妨碍。周身打量了牡丹一遍,笑对福王道:“也难怪他们……咱丫头确实招人喜欢。” 牡丹道:“给皇上惹麻烦……”好像应该说点抱歉或者恕罪的话,却不知道怎么说。 “惹麻烦的不是你。”康熙眼中沉沉的闪过点东西,牡丹朦胧想到,太子好像不大招蒙古人待见,不过这段时间她也没觉得,听皇上又肯定道:“你在这里很好。” 很好?怎么个好法?牡丹想了想,说:“牡丹以后还是……” 皇上笑起来,“你放心,朕堂堂天子,想留住个宝贝,还非得藏起来不成?”炯黑的眼睛望着牡丹,“带着你,朕高兴,你阿玛高兴,你也玩儿的高兴,那为什么不要?不只这回,以前你阿玛带你玩儿,下次朕也带你南巡去。” 牡丹自然是高兴,而且听到皇上说“你放心”,她赶忙笑应“是”。 中秋节,热河行宫,大红灯笼高高挂。 看书看不下去,走到哪里去,都看到宫娥、太监往来穿梭,仿佛比平日多出了几倍,身上服色也似乎鲜艳许多,人人都带着喜气,一片的气象。啊,牡丹被这片气象烘得心里飘飘浮浮,落不到实处。 那就找事情来做。早早儿就让两个丫头开始给她打扮,细细的梳发,慢慢的描妆,最后才套上外面的旗装。早就料到中秋节会有一场正宴,这套装束是出京前就配好了的。当时她配了好久,因为拿红配绿得极为小心,最后还是找着了料子,新做了一件薄翠润泽的绿色坎肩,才将娇红的旗袍配起来。当时她配了好久,却不知今日是这种心境。牡丹看着镜子,镜中人儿娇艳得让她恍惚…… “格格这份美,刚好应了今儿个的团圆吉祥。”小紫小霜欢喜雀跃,好像她要去参加选美。 团圆吉祥吗?这本来就是她的意思。可此时这感觉……团圆,她在跟谁团圆?她不敢想那边那个月亮底下她的……牡丹硬生生从镜子前转开头,压下浮起的危险情绪。想到“那边的月亮”时,心里闪过什么,好像哪里不对,并且关乎着这场穿越,却抓不住是什么。牡丹敛敛神,扬声对小紫道: “去看看王爷准备好了没有,是不是好就过去了?” 中秋佳节,本该是家宴,但因为不是在京里,就君臣父子同乐了。外面几席是随行的官员臣子,这厅里就算是皇上一家子。上头皇上和两个娘娘以及太子侍奉着皇太后坐一桌,底下福王跟几个重臣一桌,几个皇子一桌,还来了三位格格,年纪都还小,想来是得皇上喜欢的,自然牡丹就跟她们坐了一桌。 高烛璀璨,笑语祝福连连。皇上宣科,太后讲话,下面依次祝酒,都是吉祥话儿。这氛围,是轻松和乐的。牡丹想起十三寂寂说的那句“我们是儿臣”,那么今天这个场合,难得一个家的气氛,他该是开心的吧。牡丹向胤祥看过去,胤祥原就正看着她,见她的眼睛找来看他,顿时向她展开了一个笑容。那个笑容是如此动人,牡丹的心一动,不禁也笑开来。感觉那一桌子的眼睛都看过来,牡丹遂微笑着致意一圈,直到那双如水如墨的眼眸……正在这时听到一个声音说: “那就是牡丹了吧?”转头看,是太后正向着她望过来,“这个名字宫里可听过多次了,今天正好在这儿,也让哀家瞧瞧。” 牡丹站起身,走出座椅一步,微笑着行了个礼。 “过来,孩子,走近些,哀家这眼神不济了。”太后虚眯着眼。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牡丹走到皇太后的跟前儿去。太后眼睛一亮,细看牡丹,美丽自不必说的,那份美丽里头透着华贵,气质上头既无半点娇矜之气,也无一丝愁郁颜色,眼睛笑吟吟的一派诚澈自在,喜得一把捏住了牡丹的手,笑道: “倒不料是这么个人物儿,面相上就带着福气,谁能得着那真是有着大福气了,咱们爱新觉罗家……”眼睛掠过了皇上,向皇孙那桌瞥去。 厅里空气顿时一静。十三跟四阿哥目光一碰,又各自闪开来。这一碰一闪,牡丹恰巧看得清清楚楚,觉得心里一紧,忍不住烦躁起来。她来这里才三个月,先是选秀,继而蒙古王爷求亲,今儿又要指婚吗?她不过十四岁啊,怎么老是婚事绕着她打转? 皇上咳嗽两声。福王笑嘻嘻站出来道: “太后说得极是。老臣这福气是大得很,所以对这个丫头臣是爱不释手,爱不释手……” 皇太后白他一眼,“说的是个什么话?”停了停,又道:“你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你放心,皇上都不跟你抢人,谁还能跟你抢?” 福王呵呵一笑,厅里凝住的气氛这才化开。皇太后的话,让牡丹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她的婚事终究是要皇上说了算的。阿玛硬把她从皇上那儿给留下来,最后是留给了谁,自然要皇上点头同意才行。 爱谁谁。她还没心思烦这个呢。何况,即使她不是身处这么个情况,这个问题也不那么让她上心思。可能是被动,也许是懒散,反正不知从哪一年哪一天开始,她对跟谁不跟谁就不那么执著了,有点吊儿郎当的……不知是不是她眼里显出了几分这个意思,正对她的皇上,眉毛一挑,眼睛流露出些许兴味来。 22. 宴罢,摆上了瓜果糕点,才算开始赏月。备好的戏班子和耍百戏的开始忙作,有人诗兴起来,有人感慨出来,也许君臣同僚间又有什么要趁着机会计量出口的,总之一时间各有各的赏法。 牡丹像个得了老祖母喜欢的普通格格一样,陪着老太后看了会儿戏。老人家,就是一半儿的人世沧桑加一半儿的孩子气,牡丹原来也爱跟外公外婆泡在一起的,再加这个皇太后也不是繁多心思的人,一场戏下来,两人就热心讨论起了腌制醉枣的诀窍、享用醉枣的时辰什么的。 其实热心的只是太后,牡丹是带着份哄老人家开心的纵容。她的心飘飘浮浮,戏子的咿咿呀呀就成了咿咿呀呀,仿佛只是帮着造这个荒诞的景儿。终于是提不起心思,也不暇跟德妃与那个什么妃攀谈,就哄了哄皇太后告辞着出来了。 园里,三五成群,相对赏月谈天。一群人围着皇上,九阿哥和十四阿哥也在里头。牡丹留神着绕着他们穿过园子去,怕被注意了,一会儿又谁鼓动着要她作诗。念几首有关月亮的诗她还行,作诗,她还不知道她有几分水平呢,何况现在她连一分调动这个牡丹细胞的心情也没有。 十三在哪儿呢?牡丹觉得心里似有一只不安的蝴蝶,要飞飞不起,要静静不了,她需要点什么把她给牢牢钉住,比如十三的豪气飞扬,或者,那双安静的眼睛……不知是灯笼还是月光的关系,今晚的行宫走到哪里都很亮,牡丹一眼也不抬头望月,紧紧压住心底翻涌的情绪,越走越快,直到一座白玉桥。 她已经走到湖区来了?听两个丫头微微喘息,牡丹让她们桥下候着,一人慢慢踱上了拱桥。桥下湖水粼粼,不知那边是如意洲,还是月色江声岛。汉白玉的桥栏杆披着月色,牡丹终于抬头,看向那一轮圆圆的、圆圆的月。圆月,清清楚楚清清泠泠的看着她。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十三的一个句子悠悠吟上心头来,牡丹心里一颤,这么个时候,她怎么一个人跑上桥看起月亮来了?正待下桥去,见一个人从拱桥的另一头踱上来了。 是八阿哥。牡丹眼看他走上桥来,长身玉立,月色光华,他跟这月的清辉真是相得益彰啊。 “你看什么?”八阿哥站定她身边,问道。 “我看……八阿哥和月,可入得诗,可入得画。”牡丹歪头轻笑。眼里的欣赏既然落了痕迹,她就大方说出来,对八阿哥她是半分扭捏也不拿的。 胤禩一怔,看着她也轻笑,“你怎么总是先把我的话说了?” “你的话?”牡丹笑道,又比了个姿势,“咱们还是下桥去吧。只道这桥能赏月,却不知还有让人相互吹捧的功用呢。” 两人谈笑着下桥,一会儿,八阿哥问:“你……不开心吗?” 牡丹停住脚步,回身望住他。八阿哥细细看着她的神色,道:“今儿晚上你一直不开心。” 牡丹转开了眼睛看着粼粼湖水,片刻笑了笑道:“女儿家总是有点多愁善感的。” 八阿哥不答话。牡丹又问道:“宝澜可好吗?” “好。” 胤禩沉默片刻,答道。 这简单了点儿吧?“怎么个好法?”牡丹又问。 “家里的信儿没有特别的,自然就是好的。” 胤禩看着她,又问“你很关心宝澜?” 看他认真问,牡丹没有回答“那是自然”,想了想,道:“我喜欢她。”想着那个刀锋一样的美丽女子,她确实是喜欢她的,她的神采飞扬,她的喜笑怒骂,她的爽利才干,她鬓眉若刀裁的侧影,她眸中的落寞和脆弱……既然今天话说到这儿了,牡丹看向八阿哥…… 胤禩的眼睛折射着月光,幽幽的看着她,一语不发。她要说什么呢?说宝澜尽管泼辣,却极为关心他?八阿哥的里里外外,宝澜都打点的妥妥帖帖啊,但是这个他又岂会不知道?说宝澜爱他?这话听来简直就是笑话了。爱情,在这个时代不是个拿得起来的大题目,最起码不像现代的电视、广告里宣扬的,是个堂皇的硬道理。他们这样的政治婚姻,能做到互敬互让、太平无事也就是好的了,难道要跟他讲以爱换爱吗?就是搁到现代,爱也不是能够换来的讲公平的事。宝澜如此脾气,八阿哥依然常常过院子来,不算冷着她,这在外面就很说得过去了。不算冷着她吗?明明知道的,夫妻之间的事最搀和不得,可是想着宝澜暴烈脾气里显出的那份苍白脆弱,牡丹就是不甘心……思量半晌,终于勉强道: “是的,我喜欢她。宝澜不是温存的小女人,但是她……”牡丹看住胤禩,“就像一弯宝刀,只要你肯去看,就能看到它的灼灼光华。”她在说什么呀。 胤禩眼睛一眯,半晌,微笑道:“你要一个对着刀的人去欣赏刀的锋芒之美?” 牡丹愣住,心里有点气了,“对着刀的人?这个人那么个太极高手,谁能奈何得了他?那把刀除了伤到身边的人,伤到自己,可曾有丝毫伤过这个人吗?” 胤禩看着她的神色,收敛了唇边笑意,“你觉得受委屈的是她?” 牡丹觉得无力极了。她这是在干什么?帮宝澜索要感情吗?叹了口气,道:“男女之间,受委屈的,多半是女人。”尤其在这个时代。宝澜出身不凡如何,厉害如何,就是有千般手段,想要几分柔情,八阿哥不给,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而八阿哥呢,即使在她那里得了不痛快,想要温柔抚慰,抬脚别处就是。若是放在以后,依宝澜的秉性才智,把心思用在别处,作一番事业出来,不定慢慢就把这个男人给放下了,不定什么时候会有了一份新的感情。可是在这里,女人能见的世界就这么大,嫁了这个丈夫这个丈夫就是她全部的天地,怎么告诉她不要强求,不要太专注? 这回换胤禩转开脸看着湖水不语。半晌,他又转回来,看着牡丹的神色,柔声道:“你心里是有什么事?把气撒到我这儿来。” 牡丹刚要答话,却看到桥上现出两个人影来。八阿哥也顺着她的目光,回身看去。是十三和四阿哥。 牡丹两人已经走下了桥一段距离,此刻是站在湖边柳树的影里。隔着这段距离,看不清他们神色,只见二人默默无语,并立在桥栏杆旁,眼睛不知是在望水望月。牡丹陡然想起宴上二人那相碰的目光,那目光一碰里面,没有丝毫的兵气。此刻也没有。并立不语的身影,之间的空气不是对峙,却是……僵凝着的。仿佛一把双刃剑,他们仿佛被一把剑两头刺穿了,一动,皆痛。却谁也不肯拔剑,谁也不肯抽身。也不争斗。就是僵在那儿,不离不弃的僵在那儿,不离不弃的……牡丹看得胸口一窒,心里的烦躁又起,也不管八阿哥的视线细细密密落到她脸上来。 八月十六。一夜的半梦半醒,晨起,牡丹不敢在床上躺着瞎想,勉力起来梳洗。她生怕被心底危险翻涌的情绪逮住,想要被什么牢牢钉住,想起昨晚桥上两个默默的身影,胸口却更加窒闷。牡丹斜懒在榻上,将心神放在两个小丫头身上,看她们转来忙去,来她面前巧笑,听她们为着月饼的馅儿拌嘴,一个脆生生,一个娇软软。 门口的日影一分分移动,接近午时,有下人来报说十三爷来了。牡丹不及应声,透过窗子看见胤祥的身影已是进了月亮门。 牡丹坐直身子,胤祥一步跨进来,一身的宝蓝色,英气勃发。牡丹想起跟她同唱爱酒歌那天的十三,却没有开口招呼说话。因为此时胤祥不是那日轻松欢快的十三,他停在门口定定的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理小紫小霜的问安,那样子……似乎是从昨天晚上的桥上直接走下来的。周身的颜色,仿佛是努力驾着一口气欢快的来了,待要开口时,脸上却是一分的欢快神色也做不出来。牡丹抬抬手,让两个丫头下去了。他是要说什么? 胤祥看着她良久,终于开口问道:“你心里有我吗?” 牡丹望着他绷得紧紧的眼神。 怎么会没有?一次又一次他让她心动,那根线从他心里牵出连到她的,一日一日系得越来越牢,怎么可能没有? 胤祥的全身都绷紧了,盯着她的眼睛再问一遍:“你心里……有我吗?” 可她怎能说有?告诉他这一句是做什么?回应他吗,鼓励他的感情吗?可她……不行。她如此一做,就等于是决定要呆下来了。虽然来去由不得她,她找不到办法,可是支撑她的,就只剩下她心里这坚持的一口气了。她不放弃。她无法放弃。牡丹深吸一口气,要张口说话。 胤祥的脸一下变得雪白,不等她说话,转身就走。仓促的脚步到了门外,停住了,半晌传来他压抑的声音: “你果真……心硬如铁。” 屋里、院里一片寂静。牡丹坐在榻上一动不动。似乎过了很久,两个丫头出现在门口,怯生生的问:“格格,摆饭吗?” “摆吧。”牡丹道。 洗手。漱口。勺碗轻碰叮当。牡丹一口一口吃着,两个丫头似乎想逗她,看她默默不语,却谁也不敢开口。 午后,牡丹让摆上纸笔,打算写几张字,小霜磨了满砚的墨出来,她只写了一个字就停下来,摆摆手,又让把东西收了。她静不下心。十三那句“心硬如铁”,一遍又一遍的响起。以前也有人说过,她都不大在意,今天怎么这么耿耿于怀…… “格格!”小紫端着碗东西欢快的过来,“新榨的冰拜石榴汁儿,格格尝尝。” 看看小紫讨好的小脸,牡丹笑了笑,端起碗喝了一口,“挺不错的。”白瓷碗盛着红色的石榴汁儿,滟滟的煞是好看,牡丹突然得了个主意,道:“去拿把银制的酒壶来,铁的也成,要大,小的不成,酒盅也要。还要桂花酿,再另外两种随便什么白酒,对了,还要些冰,敲碎了装一碗来……快去。” 小紫赶忙去了。一时两个丫头捧着东西来,摆到桌上,眨巴着眼看牡丹如何操作。牡丹一看,果真是个银制的大壶,像是盛奶子用的。先放了些冰在壶里,然后量了四盅桂花酿倒进去,又其他两种酒各三盅,看加起来有了小半壶的样子,再加了石榴汁进去,完了盖好壶盖,堵住壶嘴,手按着使力上下摇晃。晃了几十下,倒一盅尝尝,味道不坏。 “格格,这是做什么呀?”两个丫头眼睛张得大大的。 “掺酒石榴汁儿。”牡丹道,“壶放在窗前案上,把桌上东西收了就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牡丹找了本宋元小品,坐在窗前一边翻着书,一边一盅一盅慢慢喝着。酒香被石榴汁的酸甜气儿引着,冰凉的流下去,流下去一分,牡丹觉着心里郁结纠缠的压力就消去一分。直至日影西斜,牡丹渐渐觉得全身都烧了起来,晃了晃壶,竟是已经喝完了。手心绯红一片,心怦怦的跳得厉害,牡丹抬头望向窗外,园里花木一半显得黯淡一半染着夕阳残红,看上去不是很真实。胤祥雪白的脸,仓促离去的背影,又飘飘浮浮到眼前来…… 听到身后有动静,原来屋里已经昏暗一片,两个丫头正点烛掌灯。 “霜儿沏杯浓茶来。”牡丹哑声道。她是喝得太多了,鸡尾酒她总是招架不大住。心越跳越剧烈,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飘浮起来,包括胤祥的脸,胤祥说,“你果真心硬如铁”……让我怎么办呢?我留在这里,我的家人怎么办,我不是孤魂野鬼,不是孤魂野鬼……若是我妈妈发现我死了……牡丹心里一抽,突然怔在椅子上!她一直是怎么想的?她算着时间,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虽说三天两头给家里打电话,但是忙起来疯起来一个月不打的时候也有,她一直安慰自己,三个月虽说长,也还能说得过去,到时她就说太忙了又连着去旅行一时没顾上。可若是她死了!哪还等到三个月??那是个什么年代,欧洲到中国不过一个电话的距离。已经三个月了,那么妈妈……小宝必定也赶回家来了,她看到他们对着她的照片,她看到家里头恐怖的寂静,她把一个甜蜜的家整个儿给毁了……不!我在想什么,我是要把自己给逼死吗?牡丹费力的深呼吸,试图稳住神,而眼前的景象,雕花纸窗,燃烧的红烛,曈曈跳动的烛影,仿佛与家里的麻木哀痛连成一片,从空气里蔓延过来,爬上她变得极为敏感的皮肤…… 小霜好像觉察到她神色不对,小心翼翼的捧上茶。牡丹端起茶杯,手却抖得怎么也端不到嘴边去。 “格格……” “别叫我格格!”这声称呼如一根针狠狠扎到了她心上,牡丹厉喝一声,“啪”的把茶碗摔出去。 小霜吓呆了,哇一声哭出来又赶紧咬住唇忍着。小紫听到响声跑进来,也吓呆在那里。牡丹手抓住桌边,努力吸气,拼命的控制自己。门口一个探头探脑的人影,牡丹压住情绪,道:“秦七吗?你进来。” 果然是秦七。他看了看地上的茶水和碎瓷片,小心禀道:“王爷喝得有点过了,要早些上床歇着,让奴才来瞧瞧格格有事没有。” 牡丹稳住声气,“告诉王爷,说没事。” 秦七不答话。一会儿才嗫嚅道:“奴才,奴才不能这么回……格格若是有事,王爷的酒也是不碍的,还是告诉王爷的好……” 牡丹觉得快撑不住了,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慢声说:“你现在去告诉王爷对我也没有帮助,王爷也无法安歇,那你这份忠心有什么用?若是不愿瞒着,明儿一早再告诉,这会儿让个别人替你回话去……你听好了吗?” 秦七犹豫了一下,道一声“扎”,小跑着去了。谁知他的脚步声刚远去,又一个脚步声起,牡丹一看,竟是胤祥进来了。 23. 胤祥是醉酒而来。红着眼圈儿在屋里一站定,他便说道:“我不能安心……我一定要来,来告诉你,你不是心……”他停下来。 胤祥停住,不只因为看见牡丹脸红如云,喝到薄醉的牡丹他见过的。惊住他的是牡丹的神情,那神色仿佛……仿佛一只琉璃花瓶,裂纹眼见已经迸至全身,再等一刻,便会破碎一地……胤祥一身酒意立时醒了大半,拿眼定定的看住牡丹。 牡丹看见他,也似看见了可以攀援之人,扶着桌子站起来,颤声道:“快走!带我出去这里!” 十三眼也没眨,上前一步拉住牡丹的手就向外走去,半途感觉牡丹脚步飘浮,索性伸臂扣牢了她的腰。牡丹昏昏沉沉,勉力维持着,只感觉到剧烈的心跳,以及十三的手火一样紧扣在她腰间。不知走了多久,像是到了马厩,听到胤祥轻喊:“牡丹。”她抬头,见胤祥的脸在月光底下影影绰绰。“你抓牢了。” 胤祥道,说罢将她举上了马,牡丹还不及抓什么,十三已经跨上马来,一臂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就策马奔出去。 一直奔,一直奔。颠簸在马背上的牡丹,埋在胤祥温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觉得百般压抑的苦楚和委屈就要喷薄而出,她用尽残存的理智拼命的咬住唇,紧紧抱住胤祥,忍得全身格格发抖。一直奔,一直奔。似乎跑过了湖区,依稀听到有人喊“十三弟!”牡丹在胤祥胸前辗转,哑声道:“别停。” 十三也没有停的意思,进了山林区,更是放开了纵马狂奔。牡丹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林中数里长峡松柏,看不见云雾迷蒙,听不见松声阵阵,她只听得见急速的马蹄声和胤祥的呼吸,酒在她体内更加如火如荼的燃烧,烧得她似乎什么思想都没有了,就这样一直跑下去吧,越远越好,就让天塌了吧…… 但是不知什么时候牡丹发现自己站在了地上,周围幽暗如魅,又星星点点泛着月的清辉,仰头望去,松涛剪影处,一轮圆月毫不相干的清泠挂着……像个梦境一样。她是在哪里? “……牡丹,你看着我。”看她双颊火红,嘴唇却泛白,整个人仿佛摇摇欲坠,面上神情又似乎让她模糊起来……十三更加握紧了她的双肩。“牡丹?” 牡丹的视线从月亮调回,看见胤祥低俯的脸近在眼前。魁伟的身躯,紧蹙的眉,凝视她的眼……仿佛幽魅的梦境里现出了一张可触可摸的真实的脸,极逼近,极真实。真实?有谁是真实的?恍惚间胤祥的脸勾出了另一张脸,也是在月色下如此低俯着看她,那凝视她的眉眼也是如此真实…… “牡丹,你怎么了?你别难过……” 安,你担心什么……你担心什么……担心什么…… “我不是对你生气。我有什么理由对你生气……我只是受不了你心里没我。不管以后会怎么样,我……” “若是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呢?” 牡丹突然清晰的问。而“消失”两个字一出口,仿佛一把尖锐的刀,将她此时变得极薄的心膜瞬间切开,痛得她激灵灵一个抽搐。记忆反扑,牡丹仰头一笑,感觉一份久远到仿若前世的痛,一份已在天上的、长埋地下的痛,又结成一张网朝她密密的罩下来。 “消失?你是什么意思?”十三迷惑的声音。 “没有人能料到未来的。”牡丹低头想告诉他,眼泪却随着这句话唰的流下来。流下来,她就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如江如河,根本看不清了胤祥的脸,“……他深入你的骨,你的血,是那么幸福,每一天,每一天,幸福变得像呼吸一样的自然,感觉是那么理所当然……”她也曾害怕,在那种被热烈的燃烧的幸福里她也曾有隐隐的担心,他却笑她傻,他说一辈子并不长,转眼间他们就会这样一起把一辈子给过完了……“可是突然就消失了……他说永远……我还活着,他却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到哪里去问个为什么……”是到地底下还是到天上去? 胤祥惊在那里,他听不清、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是牡丹哭声里的伤痛却狠狠抓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起牡丹描述“荒烟蔓草间痛快一哭”那种缥缈的神气。他不懂,却在她的哭声里痛彻心扉,他伸臂将牡丹紧紧拥进了怀里去。“……都不知道以后是怎样,你怎么能,你怎么敢把感情就这么投下去……”牡丹已经哭得喃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是醉了吧?她在说些什么?她明明已经忘记了的,全部忘记了……不忘记根本活不下去…… “……牡丹,你怎么了?你是要我放手吗……牡丹,别哭了,你听我说……”胤祥抓住了牡丹后面两句话的意思。听她哭得止也止不住,声音也跟着发起抖来,他深吸一口气,在牡丹耳边坚定的说:“……你听我说。我要你,我不管以后。就算像你说的,有一天会突然失去你,那么即使会痛死,那也是以后的事。现在你让我放,我放不了……”胤祥不自觉的苦笑了一下,“但凡有一分能放手,我不跟……我绝不跟他争,他对你……他对于我……”胤祥停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将牡丹从怀里扶出来,双手捧住她的脸,凝视着她的眼睛,“你知道吗,昨儿宴上我看着你坐在那里……这是第一个中秋,我心里面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在胤祥的凝视下,牡丹逐渐安静下来,胤祥用拇指轻轻抹去她的眼泪,继续说:“我知道得到你很难。我也能感觉到……你若即若离, 你心里有着什么……我不逼你,牡丹,但是我绝不放手。你也说,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不管以后会怎么样,现在我绝不放开你。” 牡丹泪眼迷蒙,胤祥一脸坚定的站在那里,像一棵繁茂参天的大树让人安心,让人想倚靠上去,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眼泪却又簌簌的流下来。 “嘘,别哭,别哭……”胤祥轻轻抱住她,背靠着一棵树坐到地上去,拿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不知多久。林中极静,静得只剩下洒下来的月光,间或也听得松涛在高处、在远处,一声一声,微微叹息。 胤祥低头看牡丹。牡丹安静倚在他胸前,幽幽的望着某一个地方,泪水洗过的眼睛,此时安宁纯净得如同婴孩。对他来说,牡丹就像个谜一样。俏皮也是她,妖娆也是她,自在也是她,激狂也是她。但是他不管是什么造就了这样的她,他想就永远这样抱着她,就这么死了……他也愿意。 “牡丹。” 牡丹转眼看他,神情像个孩子一样。 “叫我胤祥。” 牡丹安静的看着他,轻道: “胤祥。” 低哑的声音吐出他的名字仿若一声叹息,胤祥定定的看着那眼睛晶莹,那嘴唇楚楚,受到蛊惑一般低头印上了牡丹的唇。牡丹一颤。胤祥温柔轻吻,继而加深辗转,牡丹分不清那淡淡的酒味儿是她嘴里的还是他嘴里的,只觉得胤祥的气息像一股暖流汩汩注入了她的身体里。她仿佛一个溺水的人,仿佛在茫茫大海中,终于遇上寻了她千百度的船,终于遇见了……牡丹的反应让胤祥全身一震,继而双臂缩紧,狂烈得想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去。 酒醒无题 24. 天蓝得不象话。天蓝得动人心。不分远近,不分深浅,天蓝得很简单,很甜。在这样的蓝天底下没人会有心事,若是在草原,牡丹就想躺到草地上,就和着这天的蓝色呼吸,简单睡去,余者再无事。只是在这行宫的湖边,这样的行为,就是福王那样的魏晋人士也得豪兴大发才能做得出来,她一个美美的格格,终究只能娉婷直立着。 牡丹悠悠达达的走,从湖畔又走回水榭曲桥,手指漫不经心的一路划着桥栏杆。两个小丫头身后跟着,一点不觉得她这无目的的转圈圈是种无聊行为,一路兴致勃勃,并时而惊呼,指给她看某朵荷花仍开得极好。荷塘已显残败了,然在这清甜的天气里,连残荷败叶都是笑丝丝的样子。 走近湖心亭,只见福王奋而崛起,高扬手臂,“啪”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文雅少年秦五安静思索片刻,轻轻安置一枚白子。旁边侍立着秦六、秦七。嘴巴甜死人不偿命的秦六看见她,立刻从鼻到眼欢快展开了一个少年笑。听到动静的福王抬头看见她,立刻也从鼻纹到眼纹大大的绽开一个菊花笑。牡丹甜甜笑一个回去,没有进亭,手指划着另一边的栏杆,悠达着又向岸上走去。 一个上午都是这样,这几天都是这样。福王三五不时总要一个大大的菊花笑给她,她若不笑回去,他立时就变一朵苦菊,花叶耷拉,眉苦眼也苦。即使在这样的很甜的蓝天底下,牡丹整个人半空白的简单愉快着,想起福王做作堆起的菊花里,那一份认真的凝视和关切,仍然忍不住要轻轻一声叹息。这样的一个阿玛。她说那天“只是心里莫名烦躁”,他便不再追问,只是这几天又看顾在她左右了。想来福王为了这个女儿真是操了不少心的,以前的牡丹需要好生看顾,现在的她一样在想着离开。上天在想什么呢?如此作弄人。牡丹注目莹蓝无语的天空良久。良久,她轻轻牵起了唇角。很好,那就你做你的,我做我的。 “丫头,做什么呢?” 牡丹一看,竟是皇上站在了眼前,明黄龙袍,一身正式装扮。小霜小紫早一旁磕下头去。 牡丹忙行礼,“好,好。”皇上伸手扶住她。皇上怎么这身打扮一人在这里 ?瞥眼见太监、侍卫并几个官员正站在湖边路上,显然是办事途中路经这里。 “回皇上话,牡丹在陪阿玛……”牡丹边说边往湖心亭看去,一看就呆住了。秦五六七三个早已朝这个方向跪伏在地,独福王一人背靠着凉亭柱子……正用心睡着。什么时候睡过去了? “呵呵……”皇上笑起来,摆手止住了秦六手推福王的举动,“说要看着你,原来是这等看法。” 牡丹眨眨眼,转过脸来,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做米虫的心虚感。皇上为国家安定、百姓疾苦一刻不停的操劳,瞧他俩是在做什么。 皇上双手敛后,笑眯眯端详着她,“刚才是在那里想什么,丫头?” “刚才……”跟康熙说话她总是很开心的,想了想,指指身上天蓝色的旗袍,歪头美笑道:“我在配景儿。我瞧这湖水仰望蓝天似有爱慕之意,我就扮作一块天,落下来与它们亲近亲近……皇上瞧扮得可像吗?”她平日不大穿这颜色,今儿是特意为了这天色换上的。 康熙看着她那自美的样儿笑出来,点着她,“你呀。像,很像……”一口呛住,咳嗽起来,待停住了,笑道:“现在朕有事儿,改天闲了再跟你聊。”说罢转身要走。 “那是什么时候儿?”牡丹紧问一句。 康熙有些意外的回过身,又笑起来,仿佛牡丹的无礼让他高兴,“明儿开始行围……等完了吧,你阿玛来下棋,你就跟着来。”说完单手背在后面,笑呵呵的去了。 牡丹恭敬的往前陪送一段,却不想一下撞上了四阿哥的眼睛。原来那几个着官服的里面有一个是他,他穿着朝服的样子……敛去了几分清冷出尘的剑客气质,添了几分肃穆之气。或者这肃穆之气来自他的眼睛? 四阿哥微微向她点头致意,随着皇上去了。牡丹站在路边,目送着他修挺的背影远去。如果说那一夜醉酒之后有什么改变,四阿哥的眼睛就是其中一项。站在原地迎视她过去的那个人不见了,那双安安静静迎视她的眼睛不见了,现在她稍一凝眸,他便会转开去。又有时,她感觉到他的注视,转眼去看,抓住的是他眼中的一抹思索和怜惜。怜惜?牡丹想起那晚有一个声音喊“十三弟”,难道她崩溃的时候他也在松林里吗?那怎么可能,他又不是真的武林高手,怎么飞去的? “格格,午时了,回去吗?”小紫问。 牡丹看了看湖心亭的福王,半张着嘴,仍旧很用心的睡着,不禁微笑,片刻,道:“我饿了,咱们先回去,悄悄去跟秦六他们说一声,别吵着王爷。”带着小霜先走了。 路上牡丹忍不住仍然想那双眼睛。如果他真的在松林里……眼睛拂掠蓝天底下微微波动的湖水,牡丹体味着自己的心情。他的心意她是能感觉到的。当他凝望她,当他眼底那谭水一波波荡漾开,温暖得连阳光也轻轻照上去,她就知道他的心意,而那样的时候,她的心弦也是微微颤动的。他有着十七岁那个少年的眼睛,他却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这样一个男人,是动人心的。她曾经想过一次,这样一个男人若是对她用起心来,她可能无法招架的住。这么着一想的时候,十三的脸就浮上眼前来,那时她还自嘲了一会儿——她这个女人哪。可是她不曾为此烦恼过,只不过想,如果她不是这么个情况,陷进这样的两个男人之间,她可就有麻烦了。那么现在呢? 牡丹眯了眯眼。现在,她仍旧没有放弃希望。她总之是还在这里活着的,那边的她也不定就死了,像这个牡丹一度的那样昏睡也是可能的,牡丹的半个魂在那边维持着也是可能的。她没有放弃希望,可是她知道,经过那一晚,她对着胤祥的心情已是不同了,她开始认真了。那么四阿哥呢? 牡丹轻轻笑了一下。如果他曾在那儿,他看见了,他从此收起了心意,那么,这件事也就这样了。人生就是这样,一个偶然往往就改变了很多事情,谁也没有办法。只是,现在那双眼睛里的一丝……什么呢?牡丹顿了下脚步,想起刚才那双肃穆的眼睛……是了,迷茫,牡丹觉得心里一颤,微微疼了起来。才想起,这几天他对着她再也没有笑过。当她向他微笑,他眼里就会掠过了那么一丝迷茫的神气,刚才他那份不言不动的肃穆里也是……那么一个清冷坚定的人啊,这样一丝不知该怎么办的迷茫神气,让牡丹的心有些乱了。 要穿过月亮门的时候,眼前一花,一只鹿斜里跳出来。牡丹正被那鹿角搞得发晕,胤祥呵呵的抬起头来。牡丹一看他那模样也乐了: “你这是做什么?” 胤祥头顶鹿角、身着鹿皮的站在那儿,怪诞,野性,让人想起伸展台上的男模。 胤祥的眼睛亮闪闪的看着她,“明天就开始行围了。你不是想知道怎么哨鹿吗?我穿来给你看。就是这么着,装扮成这样在林子里伏着,再吹起鹿哨子模仿母鹿的鸣叫,引雄鹿出来。” 牡丹更乐了,“明儿你就要这么着扮作一只母鹿伏在林子里?” 胤祥笑瞪她,“我哪会扮?好心来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倒惹你嘲笑。”说着就要扯去装束。 “别,别。”牡丹赶忙拦住他,“等一会儿。你这么着……”牡丹拉着他退后,“你从这儿走到门那儿,停一停,再转身走回来。” “干什么?” 胤祥一头雾水。但是见牡丹眼巴巴的望着他,笑道:“好,就依你。” 牡丹看他威武而去,待到了月亮门,一个转身,又威武而来,黑亮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哇,养眼啊。 胤祥好笑的看着她的满脸惊叹,“你这是什么表情?” “看不出来吗?”牡丹叹一口气,“非得逼我夸你。是觉得你俊帅不凡哪,十三爷!” 两个丫头和小吉子在一旁掩嘴笑,胤祥也笑起来,“你呀!”牡丹迎视着他细密温柔的视线,心里微微的感叹。胤祥,是有些出乎她意料的。他没有追问她那天为了什么哭,没有追问她话里的意思,她真怕他追问啊,那天晚上她是醉酒失控,她真怕清醒的时候被人追问。可是他没有,他一如往常的跟她谈笑,只是就跟阿玛一样,在逗得她笑了之后,会在他凝视的眼睛里看见一抹放松和开心。这份深沉和体贴,真不是一个二十岁的男孩子会有的。 待她一如往常吗?那倒也不全是。胤祥现在常常会看着她就呆起来,也不管旁边有人没人。牡丹笑吟吟的回看他不语,他就不自在的别开眼,有时候脸都要红起来。当然,也有时候不自在的是牡丹,胤祥的视线若是过于火热,她的脸就跟着烧起来了。他俩这么着,虽说只是,谁说过的,眉眼官司,可是旁人一定觉着什么了。即使从牡丹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但是胤祥的变化……男人之间是很敏感的,连老十都有一次显出了疑惑的表情。 那样一个吻。有了那样一个吻,如果胤祥说出来,在这个年代,她是不是就非得嫁给他了?如果到了那一步,牡丹想过,那她就嫁给他。虽然她不大乐意,是个侧福晋还在其次,关键是从此怕要锁在庭院了。可是那天晚上,虽说是她喝醉了,情绪失去控制,可是胤祥吻她的时候,她心里是清明的,她不能全推在醉酒身上。她就是这样,有时候完全任着性子,根本不管后果。最后还是胤祥控制住了两人,要不现在还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局面呢。 她做了,她便会承担后果。可是胤祥没有,没有凭借这件事提出要求。牡丹松了一口气,心里是感动的。有一次她这种心情极明显的在笑容中表露出来,胤祥看着她也笑,眼睛里面却闪烁着矛盾,和几分苦涩。继而他又灼灼的看住她,说:“牡丹,四月份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六月的时候也曾经见不着你,而现在……”他邪邪一笑,视线在她的唇上扫过一圈,“你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吗?” 话是疑问的,可是他眼睛里那份卓然的信心呵。是对自己,也是对一份感情誓不罢休的执著。牡丹看得心神动荡。这样的一份因深爱一个人而不管不顾的执著和信心,她已经没有了。她开始怕了,怕有一天她也会将他的这一份给打碎了…… 主题歌起 25. (一) 轻轻的蓝色一分分后退,天空已经大半个成了淡灰,一阵风吹过,湖面明显拂来了阴雨气息。小霜有点着急的向后面张望一眼,劝道: “格格,回去吧。这雨眼看着要下起来,要着凉了可怎么好?” “没事,下不大的。”顶多是朦朦细雨。牡丹站在一座折桥的中央处,手扶白玉栏杆,眼望着灰蒙蒙的湖面。这一幅烟雨图,在大哥笔下常有的。 一会儿,小紫、秦六两个喘着跑了来。小紫展开烟紫色的斗篷,给牡丹披上,又绕到前面系好带子。牡丹看向抱着雨伞,生着一张喜乐脸的少年,笑道:“秦六不能去参加围猎,却来守着我,不觉得闷吗?” “不闷,不闷。那猎场前儿个奴才已经去过一次啦。”说着撑开伞,因为已经若有若无飘着点儿雨丝了。“王爷说了,派秦五、秦七两个来,怕是格格倒被他们闷坏了。”语气间颇为得意,逗得小霜抿嘴一笑。 牡丹笑了笑,又转向湖面,却看见一行人从另一端走上桥来。牡丹微笑着迎视他们,然后慢慢眯起了眼睛。十三怎么了? 这边一行狩猎装束的人渐渐走近,隔着浅浅的雨丝,望着白色的牡丹披着淡紫色的斗篷婷婷站在伞下,已是停止了笑语喧哗,连跟着的侍卫随从都停止了交谈,人人看着伞下的那个身影。 牡丹静静的等他们过来,看他们在她面前站住。气氛的安静带着一点这微雨天气的滞涩,前几天他们从林子里带出来的那种意气风发和热气腾腾的豪野之气,今天一分也没有。这是第一次,他们几个没有收敛起身上的敌对气息就走到她面前来。那么是发生在今年了?今天有场竞猎,看来他们已经闹了不痛快。 牡丹看着十三神色。是怎么个情形她不知道,谁是谁非她不管,老十得意洋洋也没什么,可是她就见不得十三脸上蒙上这么一层愤懑黯淡之色。于是展颜高兴道: “胤祥!” 十三一怔。而别人,老十刚要打破尴尬气氛的嘴停在了半空,一阵风吹来,他们周围的空气却凝滞着一动不动。十三紧紧盯着牡丹,这是她第一次当着众人喊他的名字。 牡丹可不理会有谁眯起了眼睛,有谁定定的看着她,莫名笑道:“怎么了?”端详了一下十三神色,“看模样是没赢?”得意的笑起来,“被我说着了吧?若是志在必得,往往就会出点岔子。那是谁得了彩头?”牡丹看向老十手里的盒子,问道:“能给我瞧瞧么?是什么好东西让你给得了?” 胤珴“嗯”了一声,愣愣的递过盒子。牡丹双手接过,打开来看,是一柄黄玉如意,剔透润泽,确实漂亮。黄色的啊,估计此时太子的心情比胤祥还要不妙,皇上这是干什么呢。牡丹赞叹两声,轻轻合上盒子,还给老十,笑道:“快拿好了,皇上赏的东西,给你弄坏了我可担当不起。”转头又清晰喊道: “胤祥。” 胤祥的眼睛黑亮非常,灼灼看住她。牡丹微笑,“我这儿等着,本来是有事跟你说,你这会儿不累吧?还是……”挑起眉来,瞥了眼老十手上的盒子,戏谑道:“你需要时间为这柄如意怄气?” 胤祥眼睛里染上了笑意,摇头道:“你怎么半点同情心也没有?那走吧,在下任由格格差遣。” 牡丹向众人稍稍致意,同胤祥去了。 行围结束了。这一日,牡丹瞧康熙跟福王二人一局棋纠缠住,杀得不可开交,一时难分高下,遂朝一旁的太监比了个手势,开门悄悄出了四知书房。 外面空气清新,秋蓝高远,已经零星有叶子变黄飘落下树了。飘零姿态翩翩如蝶的,莫过于槐树叶。小小的椭圆叶片,干干净净的秋黄,轻轻灵灵的从高空往下飞舞,将这下午时光飞舞出几分诗意来。 牡丹突然觉得有什么落到身上,却不是叶子的触感。她抬眼望去,见四阿哥停在一棵树下,正一语不发的望着她。牡丹微微一笑,想打个招呼,却在他默默无语的目光下张不了口。他这样子,总让牡丹觉得心里有一根弦抽紧了起来。 自从那天桥上她伴着胤祥转身离去,再遇上时,他就是这样了。他的目光不再躲她。碰上了,他就站定在那里久久的望着她。望着她。那双眼睛,眼睛里面的那一丝迷茫的神气,仿佛已经深深的坠落到崖下面去了,落进了暗沉沉的河水里,如哑如盲的流着。 如哑如盲的流着。带着这样的目光,胤禛一句招呼没打,缓缓转身离去。牡丹站在原地,一手抚上了额头。说起来是奇怪的,他们俩根本没有什么多的相处,说过的话都是有限的,可是如今他这样的举动,她一点不觉得错愕。他心情的压抑,他的彷徨无计,赤裸裸通到她心里。有什么奇怪的呢?从视线相接的那一天起,在心里面他就极亲近了。人和人之间的事情,有时就是这样。 如哑如盲。 如哑如盲。 牡丹觉得她低估了心里的感觉。她渐渐被那目光日夜缠住。她无法忽略,她盼望那双眼睛重新变得安静清浅,她盼望他能一笑,或者说句什么,便打破了那种目光。可是他没有,只得见他的眉头越蹙越深,唇越绷越紧。有一天,他在答她一句话时,突然紧紧看住她仿佛要说出什么来,牡丹若有所觉,不知道怎么反应,只看到旁边的胤祥,笑容渐渐凝固在了唇边。终于是没有,他眼中那种要挣脱的神气被压住,一丝迷茫浮出来,然后往下坠,又坠进了暗沉沉的河里,流成了如哑如盲的目光,一直缠进她梦里去。 这几天牡丹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心神不定。而且也不知是秋意一天天的深了还是怎么的,她老觉着冷,一股冷气从腹中升起,扩散到四肢百骸。往日过了中午她就全身舒畅了,好像一过那个钟点,她全身的经脉自动打通了一样。可是现在她一整天都觉得堵得慌,心里堵着,肺腑堵着,每一个关节都堵着。在屋里她觉得阴冷,外面太阳很好,就出去晒晒太阳吧,可是阳光拂照在身上,她也觉得带着丝丝凉意,寸寸侵入她的肌肤,和腹中的冷气搅成一团。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来了这么久,还没觉得这个牡丹是这种娇弱体质。 这天吃罢午饭,牡丹心烦意乱。本想接着写字静气敛神,可是回头一看上午写的几张,一个个字缩手缩脚,仿佛在瑟瑟发抖。牡丹更觉心里惶惶的,像是要出事儿。能出什么事呢? “王爷呢?”她搁下笔问道。 两个丫头对看一眼,小紫道:“格格怎么啦?王爷一早就出去了,是秦五过来说的。” “哦。”十三上午还来打了个唿哨,皇上要接着去巡视蒙古部落,也没什么特别的事……牡丹叹一口气,恹恹的吩咐道:“我睡一会儿,只等王爷回来了再叫醒我。” 秋阳明媚照在屋前,两个小丫头坐在廊上,极小声的凑头唧咕。两人都觉得不对劲。小霜的眼圈儿微微的红了,小紫轻斥道: “你哭什么?我们这不是在猜吗,格格又不是已经病了。” “我害怕。格格瞧着不是平时的样儿……”小霜嗫嚅。 小紫想了想,“今儿等王爷回来我们就告诉去,不跟格格说了。” 日影移动,俩小人儿正相对发愁,突然听到屋里“啊”的一声。二人吓得跳起来,一起抢进屋去,见牡丹已经坐起来,手抓着被子,脸色雪白,额上细细一层汗。小紫忙赶过去给她披衣服,小霜去拧了热毛巾来,又倒杯热水端来。 牡丹是被噩梦惊醒了。半晌平静下来一些,仍觉得心扑扑乱跳,无力问道: “王爷回来了吗?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了。王爷还没回来。” 牡丹觉得不对,想了想,决定出去走走。两个丫头忙给她梳妆穿衣,虽然天气好,还是披上了斗篷。 26. (二) 这边湖区往北过去的万树园里,康熙并几个皇子正跟蒙古客人游园。苍松翠柏,郁郁葱葱之间,康熙似乎心情很好,呵呵笑着。科尔沁部族王也赞叹的频频点头,指着远处的几百亩草地说:“从这里看过去,实实在在是一派草原风光了。皇上这园子称得上气象万千啊!” 太子听了笑着建议道:“皇阿玛,今儿天气这么舒服,不如今晚就在这园子里野餐,倒比在屋里头敞亮自在,想来科尔沁的客人也是喜欢的。” 科尔沁王笑着点头。康熙于是笑道:“好,好。”转头吩咐,“就按太子说的。”说话间,见远处走过来一个袅娜的绿色身影,眯眼看了看,笑了,大声道: “丫头!你过来!” 正是牡丹带着小霜小紫两个。看着牡丹身着翠色旗袍,系着烟紫色斗篷一步步走近,康熙本是微笑着,待看到她的神色,不自禁聚起眉来。十三他们几个早已看见了牡丹,此时也看清她面色极为苍白,还带着一种张惶神气,都皱起了眉,紧盯着她过来。 牡丹急走了许多地方,原是不自觉地在找福王的身影,已经累得有些气弱头晕。后来看见康熙一行人,心里松快几分,正打算问问阿玛的行踪。可是当她走近了,看见康熙眉宇间闪着忧虑,心又开始急剧的跳起来,仓皇间扫过胤祥等人,人人都是一脸忧色的盯着她,心就跳得更急。她就知道,不祥的感觉从来不是无缘无故的…… 微颤着身子给皇上蹲了万福,牡丹急切的抬头。 “丫头,你这是……”牡丹一向都是笑吟吟的自在样儿,康熙从来不曾见过她这样。 “我阿玛……”牡丹神经全部绷到了一处,怎么也不敢问下去。 “你阿玛?”皇上疑惑,向身后看去。胤祥已经忍不住,大声喊道:“福王叔!” 牡丹定睛一看,后面远处一棵树下,福王好好儿的正跟两个蒙古装束的汉子站在那里。心里头一口气猛地松开,牡丹觉得眼前一片黑下来。她知道自己要晕倒了,急切中伸出手去,一个人抱住了她。牡丹始终有意识,听见从很遥远的地方,有人一声声叫她的名字。不知过了多久,感觉眼前的黑雾散去,身上的汗冰凉的浸透了中衣贴着她,牡丹睁开眼,看见康熙的脸。原来抱住她的是皇上。还未及说话,就听到福王颤抖的声音: “丫头,丫头……”原来福王就蹲在她右边。福王神色大变,却一点不见平日哭闹的样子,颤颤的伸出手摸上牡丹的脸,一等摸着了她的体温,眼圈才哗的红了。 “阿玛。”牡丹娇喊一声,心里委屈又歉疚。她自己吓自己,结果把阿玛吓成这样子。“阿玛,我没事……” “哇——”福王这才大哭起来,不管不顾一把将牡丹从皇上怀里抢过来,抱住就哭:“丫头啊,你怎么吓你的老阿玛,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看牡丹被揉搓成一团,皇上好气又好笑,“你个老东西在说什么?孩子还没怎么着,倒被你吓着。”扶着李德全的手站起身,正琢磨这就叫太医,还是先把牡丹送回去,抬眼见周太医已经气喘吁吁的来了。“哦?周太医到了,那赶快看看是怎么回事。” 周太医躬身答“遵旨”,蹲坐到牡丹身边,平心静气片刻,开始为牡丹把脉。谁知一把把了好一会儿,全不顾有多少双眼睛正紧紧的盯着他。周太医放下手,又端看了牡丹气色,才起身回旨: “回皇上,没有大碍,其实正好相反。”见众人都关切的看着他,想了想,简洁道:“格格的脉象有点奇异。两个月前臣曾为格格把过脉,那时格格全身气血不畅,经脉浮动,却瞧不出什么原因。现在脉象虽乱,但臣瞧着是乱中透着序,是整合之象。至于这昏倒,是受了惊吓,气血一时急涌之故。臣想……” “我不吃药。”牡丹轻声嘀咕一句。她明白自己的身体。好不容易来塞外这段时间不用每天喝那苦药,这又要开始了吗? 不等福王说话,皇上笑起来:“吃药不吃药哪能由你说了算。你说说看,丫头,是受了什么惊吓你这是?” 牡丹悄悄抬眼看皇上,这才发现,头顶上竟围着一大堆人,十三,四阿哥,八阿哥,老十,甚至还有蒙古人。这个脸可丢大了。垂下眼,牡丹往福王的怀里藏了藏,轻声不好意思道: “我,我做了个噩梦……阿玛不见了……” 皇上直眨眼。牡丹风情,牡丹一行一止都是韵味儿,所以看着此时她难得一见的小女孩模样,皇上有点反应不过来,瞧着福王怀里的那个人儿半晌,然后呵呵的笑了起来。 接日就来到科尔沁大草原。 牡丹果然又开始喝药了。苦啊,苦也就罢了,里面什么怪味儿都有。牡丹虽然不情愿,可还是一碗碗的喝下去。现在盯着她的可不是福王一个了。别人不说,连老十碰见她,都会歪着脑袋问一句:“你喝药了吗?” 喝有什么用。她的面色照样苍白,她还是觉得冷,她还是心神不宁。不过好的是,她现在知道全是自己身体的原因,不会东怀疑西怀疑,自己吓自己了。 这一日上午,科尔沁王的乌兰公主来看她。乌兰比其其格年纪大点,性格文静,已经聘给了邻部落的小王子。看牡丹没精神,乌兰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她走了,牡丹睡了一小会儿,醒来要水。小霜端来一杯热奶子,牡丹喝了,觉得舒服了很多,也有了力气。小紫道:“刚才十三爷来过。” “说了什么?” “问了格格夜里睡得好不好,今天吃药了吗。还说要去参加摔跤比赛,让格格等着,他今儿要给格格赢个好东西回来。” 摔跤比赛?牡丹想着胤祥虎虎的神气笑了笑,他怎么摔得过那些蒙古的摔跤好手。她打起精神,穿上宝蓝色的蒙袍,又系了件蓝色的披风,决定去骑马疏散疏散。 一走出帐篷,牡丹就欢呼一声。天上的云在跑! 以前她用过一个桌面,一朵朵雪白的云在蓝天上跑,地上的影子跟着往前跑。她以为那只是电脑做出来的美丽景象,没想到真有这样的情景。她高兴起来,伏在马背上追着白云往天边跑,只见蓝天白云下,一个蓝色的身影欢快的奔驰在茫茫的草原上,黑色的长发在马背上飘扬。 过了一会儿,这个身影在草原中央停下来。牡丹跳下马来,将头抵在马身上,等着一阵头晕过去。马儿乖乖的,黑棕色的眼睛爱怜的瞧着她。牡丹抱住马头亲了亲,抬头见天上的云还在欢畅的往前跑,不禁牵着缰绳,又仰头追着白云向前走去。走啊走的,牡丹不知不觉笑出声来,却不想突然撞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伸出双臂扶住她,是四阿哥。 如果说十三着白,像是草原上的一匹白骏马。那么这穿着白袍子的四阿哥,就像是草原上空的一片云了。二人相视无语。他不说话,牡丹也不说话。现在的她,没有精神去打破什么,或者重建什么。刚才的欢愉心情已经没了,牡丹牵着马掉头离去。四阿哥站在原地没动,牡丹只觉得那如哑如盲的目光缠绕在背上,心里叹口气,她跨上马背去,一加鞭跑远了。 毕竟没什么力气,跑了一会儿,牡丹下马坐在了草地上。高空的云渐渐不跑了,却有风低身贴着草原吹过来,一浪接一浪,风吹草低现牛羊。牡丹浑身发冷,将斗篷紧裹住身体,却不想动,不想回去。眼看着一个人也不见的茫茫草原,远远近近的草一浪接一浪,她变得忧郁起来。天地间就她孤零零的一个,她觉得无限孤单,又无限茫然。风拂过,风拂过,仿佛用蒙语在低语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米尼乎,米尼乎……牡丹想起了那个诗人,感觉风的低语又似乎是在喃喃的念: 向鱼问水,向马问路 向神佛打听我一生的出处…… 她莫不是要死了吧?还是要回去了?牡丹懒懒的倒在草地上,突觉腹中一阵抽痛!她看着近在眼前的草根,电光一闪,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自从来到这里她的经期就没有来过,大夫说是气血不调的缘故。而这些天的症状,心神不安,情绪低落沮丧,全身发冷,不都是她很久以前经血来临前的症状吗。自从她……就没有这样过了,所以她已经忘了这些感觉。想想这个牡丹的年纪,她呻吟一声,难道又要重新经历一遍玛?想着待会儿会有的疼痛,牡丹一抖,挣扎着要爬起来,想趁还有力气回到帐篷去,却突然被一个人从身后抱住了。 是四阿哥! 胤禛眼里有着怜惜,又有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神气。牡丹在他的注视下愣住,转头看着风吹着草从远处一浪接一浪的涌过来,不知道怎么反应。背靠在他胸前,能感觉到他的心脏一下一下急促又沉稳的跳动着,时间变得缓慢而悠长。良久,听到身后一声叹息: “你的心里究竟装了多少东西。” 牡丹慢慢消化了这句话,看着风吹草原呆愣的回答:“人的心是很大的。”这句叹息,被低俯向大地的草一浪一浪送着漫延到天边,又一浪一浪的送回来,送回来,变成了另一句叹息:“那也把我装在里面吧。” 牡丹一颤,转头回看,立刻被吸进了那双如水如墨的眼睛里。那双眼睛渐渐变得激狂,牡丹一激灵,挣扎着要站起来,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胤禛紧紧抱住她不放手,跟她挣扎,也跟自己挣扎。许久,终于颤栗迸出一句: “我究竟是晚了一步…… ” 一句话就都明白了。他不能抢,她也……放不下十三了。牡丹觉得腹中又是一阵抽痛,呻吟道: “你放开我。” 不只因为她应该这么说,还因为他的怀抱烧着她,他的颤栗烧着她,腹中却流窜着冰寒之气,两相一激,痛得她也颤抖起来。 “我会放开,我一会儿就放开……”胤禛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这句话来,声音里的悲哀一直连到牡丹心里来。 牡丹不再挣扎了,任由他抱着。风一阵阵的紧了,天上地下,越刮越大,把一切都吹乱了,长草淹没了他们俩。牡丹却不再觉得冷,她感到疲倦,慢慢的睡过去,觉着是一朵白云轻柔温暖的环抱着她。朦胧间,她听到风的叹息,他的叹息,一句一句的在说: ……你要记得,我不会忘记你……我不会尝试去忘记你…… ……我要清清楚楚的看着你……不论心里怎么样……看着你……你要记得…… 牛嚼牡丹 26. 康熙四十六年,冬。 大雪下了一夜,上午刚停了,现在零零落落的又飘起雪花来。早上赶着清出来的路,又覆上了一层白色,小霜小心的走着,觉得这路上比雪厚的地方还要滑,可是又不愿踩到雪里去走,到了垂花门,忍不住停下来歇一歇。看天色,这雪还有得下呢。小霜正要穿门进去,听到身后有人喊: “小霜。” 小霜回头一看,见是春萍。春萍看见她,要加紧两步过来,不料脚下一个趔趄,挣扎了两下方才站稳了。一个平素稳重的人这样手忙脚乱,瞧着有点滑稽,可能是怀里抱着东西的缘故。 “你这是打哪儿来?”春萍过来也扶着墙喘气。 “打福晋那儿来。姐姐手里拿的什么?来见格格吗?” “糖炒栗子。”春萍看了一眼怀里的小包,“刚买来的,二奶奶让我给格格送过来。格格在呢吗?” “在呢。在书房,姐姐同我来吧。” 春萍往里张望了一下,想了想道:“格格在读书,我就不进了,小霜你带进去给格格吧。” 小霜答应了,接过小包,发现还热着,也捂在胸前,跟春萍告别进门去了。走到南廊下,在阶前轻轻跺了脚,又拍拂两下身上的雪,听见门里轻声慢语的飘出来: “雪纷纷,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 香闺里冷落谁瞅问?好一个憔悴的凭阑人!” 牡丹长叹一声,左手意兴阑珊的将书合在屏榻上,右手支腮,半垂下眼睛,再叹息一声。两个丫头傻傻的看着她,觉着格格哀怨的样子也是万份的美丽。端坐窗前,认真伏案的少年,抬起清秀的脸看了牡丹一眼,没理她,又接着埋下头去。 “格格是为了魏先生不能来烦恼吗?”小霜还站在门口,皱着小眉头猜测道 “哪儿啊,格格念诗呢。”坐在小凳上照管火盆子的小紫告诉她,“是诗里烦恼,不是格格。” “霜丫头手里捧的什么?”牡丹抬起头懒洋洋问道。 小霜赶忙过来,“二奶奶指人送来的张记糖炒栗子,还热着呢。”因将门口碰见春萍的事说了。 牡丹来了精神,坐起身子,笑道:“还是有人瞅问啊。来,一起吃吧。”两个小丫头欢呼一声,开始热热闹闹的剥栗子,房里的书卷气立时被栗子香取代。只有窗前的少年仍旧伏案书写,对这边的热闹充耳不闻。牡丹笑瞥了他一眼,也不理会,品着栗子的香甜问:“怎么去了那么久?福晋说些什么?” “福晋说,格格刚恢复了精气神儿,天儿又不好,过些天再去省安也是一样的。是正巧碰见王爷回府过福晋那边,又问起格格昨夜是否睡安稳了,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正说着,听到门外小声恭敬道:“格格。” 小霜去应门,一时又掀了棉帘子进来,且不关门,回道:“八贝勒府派人来。” 牡丹将身子坐直,让进来。看时,是宝澜院里的喜光。喜光参了个礼,说:“福晋说好些天没见格格了,现温了一壶梅子酒,派小的来请格格过去坐坐。”说着递上一个信封。牡丹打开一看,宝澜却没有喜光这般客气,字如其人,仿佛她正立眉扬声:“看你敢不给我来!” 牡丹笑笑折起书简,“告诉你家福晋,我申时过去。” 路上少行人,雪花飘飘洒洒。坐在轿里的牡丹觉着没乘马车是对了,多出来车轱辘的声音,必然破坏了这大雪中安静行路的景致。比如这个少年,牡丹撩着右边的挡帘,观赏少年在雪中的挺秀身姿,轻灵飘舞的雪花旁边,表情清淡的侧脸。排名第二啊,还真是挺好看的。 少年本不想理她,可是那目光粘在身上实在不去,他转头看牡丹一眼,又面无表情转回去。过了一会儿,薄薄的耳尖慢慢红了。有时候他真怀疑,格格把她调到身边,是为了玩他的,作书僮还在其次。 牡丹低笑,轿已停了。小霜扶她下轿,从西角门走进八贝勒府。喜雨正眉开眼笑的守在门口,忙忙的打千儿行礼,道: “爷让奴才们在这儿等着,雪大路滑,请格格上辇。” 爷?“八爷在福晋那里?”牡丹打量了一下那乘四人抬辇,边坐上去边问道。 “回格格话,在呢。九爷、十爷、十四爷也在的。”喜雨一抬手,然后跟在旁边小跑着。 是谁想出这么个排场啊。牡丹将自己飘上半空,看白色的雪园里,四人抬着一个着橘红色袄的女子。从审美来说,这幅抬美图可以画一画了。 一时过了垂花门,进去宝澜的院里。早有人通报,宝澜正站在东廊阶前等着,一看见她就笑道:“我好大的面子啊,居然请动了牡丹格格。” 四人稳稳将牡丹放下,这边小霜过来扶她,那边帘子一撩,老十、十四两个跨脚出来。老十看着她呵呵笑,“你躲在家里做什么?” 几个人进屋,八阿哥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微笑道:“牡丹来了。”九阿哥也打招呼。 “今儿怎么这么齐全?”牡丹边说边随着宝澜在暖炕沿儿坐了,打量炕几上果然温着一壶酒,笑对宝澜道:“你用这瘦伶伶一壶酒招待这么多人吗?” 宝澜先从壶里倒出小半盅酒,递给牡丹,“先吃了去去寒气。”才答道:“本想就咱俩聊聊,谁知一听你要过来,他们几个就把营盘挪这儿来了,要不咱们在我屋里坐了岂不比这儿好。” 十四阿哥笑嘻嘻道:“这不是很久不见牡丹了吗。”又看着牡丹道,“错过了两回,说起来上次见你,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前了。今儿来了一问,原来都有大半月没见你,连八嫂都是。你躲家里做什么呢?” 老十虎瞪瞪的看着她。牡丹慢悠悠道:“我忙啊。” 老十等了等,等不见下文,歪头瞅瞅她,“气色瞧着倒还好。”橘红袄衬着,脸颊红扑扑的,就是似乎清减了几分。 牡丹也歪头瞅瞅他,“你瞧着也好。”好像又胖了哦。 后面这一句,其实眼睛里面也说了。老十有点红脸,抓抓耳朵,冬天嘛,吃得自然多点儿。牡丹眼睛闪了闪,笑咪咪唤道: “十儿。” 老十一愣。门边的少年也一愣。宝澜低头笑,八阿哥、九阿哥唇边也抹上笑意,只有十四反应不过来。 牡丹这才慢悠悠转头向门边立着的少年,“我的手炉呢?” 不一向都是小霜拿着嘛。秦十知道牡丹又在耍人,也不费话,看一眼就站在牡丹身边的小霜,平板回道:“小霜拿着。”声音里的温度不比外面高多少。 老十霍一下转身看向秦十,见这个面无表情的小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斥道:“这是个什么奴才?这么个脸跟主子说话。”秦十垂下眼。老十还要发作他,牡丹的声音把他拉回。 “我们家孩子怪是我们家的事。”牡丹抿一口梅子酒懒洋洋道,眼见少年的耳朵尖腾的红了,才斜眼向老十,“十爷操的那份心哪?” 老十瞪着她,拼命琢磨怎么回答。众人只低笑旁观,十四已是明白了,牡丹打哪儿弄来这个别扭少年?宝澜格格的笑,牡丹不知怎的就是喜欢消遣老十,而老十呢,哪回听到牡丹过府,都会兴头的跑了来,从来不知道他这么喜欢被人消遣的。 老十瞪着牡丹,瞧她慢条斯理细吃一口酒,慢条斯理微瞥他,想起人家说,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瞪着瞪着就差不多忘了自己在干嘛。 他正呆着,八阿哥问牡丹道:“这月里头莫不是都在念书吗?前月你说请了魏一源老先生做西席。” 牡丹点头,“念了些书。”又笑,“可惜了了魏先生的好学问,教我这么一个根基浅陋的。不过这一个月里头我也颇有长进,尤其是,我现在开口问奇怪的问题已经达到了毫不愧怍的地步。魏先生也能做到不瞠目了,我们师徒可谓相处愉快。” 八阿哥听了一笑,还要说话,门帘一掀,一股外面的雪气随之进来,顿时吸引了牡丹的注意力。 牡丹眨眨眼,好大的一团棉球啊。只见它不声不响的滚进来,定在秦十旁边,一双小豆子眼开始在屋里搜索,搜索到老十,小豆子眼眨巴了两下。老十已经看见他,大喝一声: “谁让你个丑奴才来的?”瞧瞧那是什么样子,有够十件棉衣套在身上,还是抖个不停,一抽一抽眼见要流鼻水下来。那团球被吼得一哆嗦,吓得将抄在袖笼里的手抽了出来。 “丑是不丑,就是怪了点……”牡丹喃喃评论。小豆子眼听到她的声音,忽悠转到她身上来,顿时就瞪成了大豆子。“还真是挺怪的……” 老十听见,顿时就不生小豆子眼的气了,瞅着牡丹大声得意道:“我们家孩子怪是我们家的事,格格也甭操心了。” 哟,反击了哎。牡丹好笑的看着他得意洋洋拎着那团球出去问话去。 宝澜瞧牡丹坐在暖炕上还是有点缩肩膀,命人加个火盆子进来。八阿哥也命多温两壶酒来。一时这屋里面,暖烘烘的绕着淡淡酒香,椅子桌上,暖炕案几,话题辗转,一派英国下午茶的好光景。 牡丹和宝澜低声聊着女人的话题。宝澜问: “这个月还疼了吗?瞧着你瘦了点。” “没怎么疼,一月比一月好了,就是懒怠着。”拿人家青春的代价啊。 “所以五哥家的格格给挡了驾?我听她唠叨说没见着你,当时还吓一跳,以为你真病了呢。你倒有本事,都将人拒在门外了,人家不怪你,还反过来挂念你。” 牡丹拿起酒盅吃了一口,有点头痛道:“怎么就给她们缠上了呢?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我还想读书呢。”那些小姑娘,说来就来,这年代也没有电话预约这一说。说是同龄人,可她感觉就是在哄一群小女孩子,没有共同话题呀。 “切!你好性儿,这得罪人的事让我去做。”宝澜笑骂,看牡丹苦着脸,才道:“行啦,我已经替你放出话去了。我说……”她呵呵笑,“我说你面儿上和气,心里其实早就不耐烦了。” 牡丹睁大眼,又笑出来。真这么说了也没什么,得回清静最重要。哎,怎么瞧怎么觉得宝澜有变化啊,这几个月里头,一点儿一点儿的……是什么呢?滋润。锋利依旧,可是眉梢眼底,笑容里头,眼见着透出滋润来了。牡丹暗里笑一笑,转头去看八阿哥,他正跟十四说着什么。胤禩转眼接住了牡丹的目光,定格两秒,唇边漾出一个笑来。 牡丹觉着开心,转回来扒拉桌上的点心。“喂,怎么都是甜的?你不知道我爱吃酸的吗?” “爱吃酸的呀……”宝澜拖长了声音,眼半瞅着她一旁笑开去。 爱吃酸的怎么啦,牡丹看着那个坏笑不解。她是知道有人怀孕了爱吃酸的,可她一个没出阁的格格,宝澜当着这么些人开这个玩笑,是不是有点儿惊世骇俗啊? 老十不知什么时候站一旁,听着了这话,看牡丹反应不过来的样子,立刻大声道:“我知道,爱吃酸的女人最会生儿子!”说完了,看牡丹一呆,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也呆住了。 牡丹是真的呆住了,不知道怎么反应,然后觉得脸上徐图烧起来。八阿哥三个,经老十的一嗓门儿也一下停住了谈话。胤禩看了看牡丹面色,皱眉看向老十,却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宝澜也尴尬了,立眉骂道:“你个老十!说话也不看个对象。” 牡丹脑子转了两圈,还是不知道怎么化解尴尬。她没那么豪放,当一群大男人讨论能不能生儿子。谁知那粗老十,见牡丹生平第一回被自己堵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竟开始现了得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