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 红牡丹 作者:洛阳书生 1. 一株牡丹 1. 一株牡丹 这八阿哥,人说温润如玉,真形容得好。连声音都是温润的,吐字拖音间,仿若一笔楷书写得从容优雅。牡丹听着,眼睛转到八阿哥的一身月白长衫。今天只有他着白。不过话说回来,见过的两回,这八阿哥都着白色,可见他是偏好这素雅的。这料子真如月如玉啊,莹润却不透,飘逸却不浮,是丝料的一种吗? 牡丹细看那袖上的经纬纹理,都想摸摸了。自到德国留学以来,买衣服便有点麻烦,尺码是一个问题,款式也不秀气,终于找到一件尺寸合适、妩媚秀气的吧,料子却不好,合成的衣料,一股工业化的气质。可是若是这最后一项也合了她意,不是化纤,而是棉、麻或丝的,那价钱就可观了。德国是一个实在的国家,食物实在,女人的身材也实在,衣服也就实在…… “牡丹……牡丹!”一只玉手左边伸来拉住她红袖一扯。 转头看到宝澜柳眉一竖,回了神……对了对了,我不是在德国读书的安了,我是牡丹,牡丹,清朝的一个小格格。可是回神的牡丹仍旧有一半的恍惚,一半仍旧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这几日仔细回想多遍,非常确定自己当日没出任何意外。不过是米夏、萨拉、克里斯蒂安他们驾车去了北海度假,而她因为一时手头紧,又要准备考试,就留下来看家。那一天,她一如往常的熬夜,做完工作以后,在网上看一本小说一直看到凌晨三点半,完了疲惫不堪,一边决心改掉这个熬夜的坏习惯,一边就昏睡过去……醒来,醒来她就变成牡丹了。这个,还是她在做梦吧?可这梦也忒长了点,已经明白不差的过去十天了……就看宝澜柳眉一竖,笑骂道: “从前也不过对着春风柳絮、秋风落叶这些景儿神游,怎么如今一件衣服也勾你的魂啊?” “是衣服勾我的魂罢了,”牡丹一笑,“怎么八福晋醋坛子这就打翻了?”说罢端了杯子饮茶。 “你、你……”宝澜脸上有些不自在,却“你”了两遍也没有下文,只拿指头戳了那端着茶杯一派优雅的女子算罢。 八阿哥朝他的福晋看一眼,其他几位阿哥神色上也透着点惊讶。牡丹知道,他们不想宝澜也有这么轻易算了的时候。来这里的时间虽不长,可是十天的时间牡丹已经知道,宝澜这八福晋的名声并不算得好,有时看她待下人丫头的刻薄样子,觉得“喜怒无常、骄横跋扈”这个评语还真不算冤枉了她。更何况宝澜非常忌讳她“悍妻”的名声,刚才牡丹那一语之下,几位阿哥肯定已经准备好八福晋翻脸了。 可是十天时间里,牡丹已然是有了分寸。看八阿哥又朝宝澜看一眼,然后若无其事的饮茶,宝澜呢还是有点不自在,牡丹一边虽看得有趣,心里也有几分抱歉了,这时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道: “说起衣服,牡丹格格,说真的倒有些意外你的一身颜色。”翠色带金的袍子,是十四胤祯,眉目爽朗,话也爽朗。 “哦?”牡丹挑眉。 “你来京之前,已经听嫂子提过你多次了。说你满腹诗书,娴静非常,喜欢静观春花秋月,一坐能有半日不语……”都快成仙了,想也不是宝澜的原话。就听老十大嗓门的截了十四的话去: “我听了还道是个娇弱不堪的小姐。”撇撇嘴,似乎对那个想象里的小姐颇不感冒。这个老十!牡丹有趣地瞧着他阔阔的嘴巴,看来后世的演绎都是有根据的呵。不过也不能就地将他结论为草包,其实带点憨态,挺可爱的。旁边的九阿哥,温文端整,也不是毒蛇的样子。 十四将老十往椅子里一推,还把话头接回去:“……我就想象着是位飘逸出尘的姑娘,着白色裙衫,若空谷幽兰,却不料……” 不料?这身红装不美吗?牡丹还是没言声,笑睨旁边侍立的小霜,两个丫头今儿早上的甜言蜜语她还言犹在耳,又拿眼看住十四,不料? “……不料竟是这样一株落落大方的红、牡、丹呀——呀——呀——。”十三将茶杯往桌上一搁,以手拍桌面,竟打起拍子一唱三叹地结了这么一句。 一桌子都笑起来。牡丹也是嫣然一笑,也不羞也不恼。她发觉挺喜欢今天这一宴的。今儿是宝澜借着儿子两岁生日这个题目,办个家宴,也将进京一月的闺中好友带进这京中格格少爷的圈子。这一宴牡丹就见着了一摞旗装的贵妇小姐,美人不少,她看得很欢喜,就是记不全名字和面孔。而这里一桌就坐了五位阿哥,心里面早已认识的人物了……十三也来八爷这儿凑这种家里面的热闹,倒有点意外,不过气氛挺好的。 有管事的来请示,说酒膳备好了。宝澜看胤禩点头,吩咐开席。一时菜流水上来,天一分分暗下,灯一盏盏挑起。牡丹悄眼环视整个园子,见红柱飞檐,觥筹交错,灯映人面,丫鬟仆从往来穿梭,她仿佛是到了一个理念独特的豪华餐馆,赴着一场返古的浪漫之宴。她端详众人举止,又注意桌上菜色,宝澜起坐招呼间不时投给她关注的一笑,她便笑回去。一时听见一个大嗓门: “老十三你怎么那儿扮秀气,今儿我总要把上回的赢回来才能安生睡觉,要不我拉你来干吗?”老十一仰脖子,亮亮杯底,“干了!” 十三也干了,慢条斯理道:“什么上回,你何时赢过我么。”一桌子人听了开笑的不少。十三的眼睛看过来,道:“牡丹格格也喝一杯吗?” “……是什么酒?”心里有点痒了。 十三眼中闪过兴味,“杏花村,汾酒。” 听过,没喝过,蠢蠢欲动。 “此酒清香,入口柔和,有人拿来灌口是可惜了,”笑看老十,“……格格不妨一尝。” 就尝尝?牡丹接过小盅,一口下去……嗯,辣,不过还挺香的。 “好!”十三不料端的一派优雅的牡丹如此干脆,连老十、十四也兴头起来。 十三再将酒斟满,眼望牡丹染上一层薄红的两颊,道:“格格可知,这汾酒虽说常见,其实贵重的很,北齐武成帝就曾从晋阳写信给河南康舒王孝瑜说‘吾饮汾清二杯,劝汝于邺酌两杯’,我也劝格格多饮两杯。”说罢将杯端起。 还有故事哪,牡丹又吃了两杯。老十、十四也跟她喝。宝澜急道:“慢点儿,我的姑奶奶,你以为这是水么……十三弟你们几个喝去,别把本事用这儿来。” 几个人哪肯依。我的饮酒志上今儿得添一笔,牡丹心想,这一喝喝来了清朝,喝北齐皇帝推荐的汾酒,跟活生生几个阿哥同桌,如此奇遇值得喝一杯! 看见十三黑眸如星,“牡丹格格……牡丹,这样叫你可好?” “好。” “看得出你是有酒量的人。” “还好。” “入京一月,对京城观感如何,可还适应?” “……还好” 不知何时,牡丹发现换成了她在发问。 “十三爷最远去过哪里?……十爷呢?” “……有还要远的地方吗?” “这世上什么样儿的事情都有……” …… …… 有人见过醉牡丹什么样儿吗?就是一片红滟滟,红装红裙,乌发斜压中一张红面,腮儿火红,唇红艳欲滴,只一双眼睛泪朦朦得越发显得黑宝石一般。当然这让人惊艳的一景儿,是盛开在别人眼里的。牡丹自己只觉心里烧着一团火,心里却觉得还清明,明白自己是有些醉了,暗里告诉自己,慢慢来,慢慢说话,失态可就丑了,妈妈说的,年轻的女孩那样不好…… 可这薄醉的感觉真好,嘻,转眸去看身边的宝澜。牡丹并没发觉她这黑眸半眯一斜间,眉眼长飞入鬓,渐已悄然的宴席突然连一句对谈也无。她只觉得宝澜的一张芙蓉面愈发娇美,看着自己的眼睛哪里有一丝冰冷或者跋扈,只是七分好笑里带着三分无奈罢了。女孩儿都是宝啊,宝玉总是对的,想着低低问道: “我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了,宝澜?”慢慢的声音,带点哑。 “很多年了。”宝澜唇角柔和牵起,揽她靠自己肩上。 “真好。”牡丹记得自己说。 也没回府 十三近夜时分过府来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或者心有喜事,或者突然神伤,总之心绪不宁的时候,这弟弟打马就来,哪管是什么时辰。纵是已成家建府,这习惯仍然不改,十三就这脾性。但今儿个说是去老八那儿吃酒,那,会是有什么要紧话吗?想着,四阿哥把手里的书放下了,脚仍旧伸盆子里,任小丫头慢慢揉捏,抬头时,见邬思道也是搁了笔。两人对视一眼,未及说话,就听见外面胤祥的声气,“四哥!”脚步带风,声音里透着……兴奋? “四哥这时候儿了还在书房呢……咦,邬先生也在?” 胤祥一步跨进来,身子有点晃,稍稍一礼,歪进了一张靠墙的软榻,拿眼瞅邬思道手边的一摞文书。 “没要紧事儿。”邬思道答他眼里的询问,“四爷不想睡,我有份折子没拟完,两人做伴说会子话……十三爷,醉了?” “嗬嗬,老十还没生那个本事灌醉我。” 胤祥听说无事,放松下来,斜歪在榻上合了眼睛,过一会儿又兀自“嗬嗬”的笑。 胤禛看着他染着一层酒色一层喜悦的俊朗脸庞,也是微微一笑,淡淡吩咐了声:“去给你们十三爷端碗醒酒汤。” “四哥,” 胤祥半张开眼睛看着兄长,“……今儿我可偏了四哥了。”声音含笑,也有了五分睡意。 “哦?”好奇的是邬思道,“八爷宴上有奇事?” “……一株红牡丹,四哥,一株自在的……红牡丹,”想起那带着趣味儿的含笑的眼,胤祥嘴角又往上牵两分,声音里睡意也添了两分,“自在的……醉了,美极了……”睡着了。 邬思道眨眨眼,看着那潇洒酣睡的魁梧身躯摇了摇头,笑道:“原来十三爷是酒不醉人自醉。嗯,红牡丹?” 胤禛看一眼弟弟,挥挥手让端来醒酒汤的仆人下去。“听说是八福晋的童年好友,嗯,应该是福王爷家的格格。” “福王?”没听说过。是那八福晋的朋友?十三爷怎么会看上…… “是有名的‘富贵闲人’。”四阿哥不大有表情的脸上竟然显出几分笑意,“平日多半不住京里头。皇阿玛曾笑言,要得做人的趣味,还要做福王爷那样的富贵闲人,说来他这名号也算御封了……他有一个女儿做了贵人,这个应该是小女儿。” “哦,选秀的日子近了……”邬思道明白了。 胤禛没说话。视线落在胤祥通红的脸上,十三弟这么急么? 是谁晨起 3. 天真的已经亮好久了。 乖巧小霜把衣物、洗漱用品都准备妥当,连止头痛的醒酒汤也弄好了,帐里还是没动静。小霜遂悄悄守在门口,取出编了一半的绦缀儿,一边回想昨儿的晚宴,琢磨着回家以后小紫的盘问,菱形小嘴一抿——应付她可不容易呢。 床帐里,侧躺的人儿徐徐张开眼,露在被外纤长的手,几乎在同时用力一抓——是丝缎……安长长吁一口气。 那么还是在这里了?她还是牡丹,在清朝。清明张开了双眼,看到雕花的床板,富贵吉祥的描金图案精致繁复。外婆也有架老木床,只不过是连这床的十分之一考究也没有的。枕上侧转头,隔着床帐朦胧可见一个小丫头俏俏的侧影,是乖巧小霜。浑身酸痛,不想起,把自己蜷成一团,看着铺在小霜脚边的上午太阳出神。 安几乎要死心了,就是说,向自己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确实是穿越时空了,不是在做梦。不,不能承认,这件事情太大,承认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德国波恩就没有她这个人了!心猛地一抽。那家里会怎样?妈妈会怎样?她一礼拜打一次电话妈妈都还嫌少,还有大哥,小宝……不,想尽了一切办法,她也不能让他们承受那种痛苦,打死她她也不能承认的!从头再想想…… 那时是凌晨三点半,她关了电脑,照习惯把书桌收拾干净,接着爬上床,在手机上定了十点的闹钟……没有一丁点儿异常的地方。她没有任何古物,身上唯一的首饰是一条平凡到冒烟的白金链子…… 好吧,先不管原因。就算是她穿越到清朝来了,那这个牡丹呢?那一夜之前所有的记忆她都有,她是安,只是身体换了……身体换了,那就只是灵魂来了?问题是,牡丹的记忆她也有!这才是整个事件最诡异的地方。可能不是很完全,反应不是很灵光,可她对周遭儿真不是一无所知的。 第一天睁开眼时,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坐在她床侧,鼻头红红的,使劲攥着她的手,旁边的妇人死活劝他死活不松手,她当时就“知道”那是阿玛。阿玛不停爱抚她脸蛋顺她的头发,嘟嘟哝哝骂“两个臭小子”,她当时就想“两个哥哥倒霉了”。见着宝澜,她觉着是认识的。她试着拿起毛笔——她会写字,并且越写越快,横折撇捺间,绝不是安的水平……做牡丹做得这么得心应手,有时入了景,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不是真的……可好像也不是假的……上帝呀,她死抱住头。 小霜快步走了过来,“格格醒了?是身子难过吗?要不要先喝了解酒汤?” “不用了。梳洗了,端碗热奶子来吧。”从来也没因喝酒而隔天难受的,这身体的脾性,这口味,明明都还是安的啊。 可是镜中的人儿,不是。鼻子要挺翘得多,眼型、唇型倒有三分相似,也只三分罢了。身材也有差异,腰线婉转如蛇,胸前却骄傲多了,镜中女子居然喜滋滋一笑。啧,这个自恋的女人可不是牡丹……牡丹,牡丹,我现在是牡丹啊,牡丹,牡丹。 身后的小霜“扑哧”一乐,道:“格格近来老对着镜子念叨自个儿的名字,这几天我留了心,真格一天没落呢……格格看这发式可合意吗?” 听一声“妹妹起来了?”帘子一掀,宝澜盈盈踩了花盆底鞋迈进来。往牡丹脸上一端详,不禁皱眉,“这脸怎么白成这样?一点血色都瞧不见。可是头疼得厉害?” 牡丹轻轻说“不碍的”,忙让坐。小霜福了福,“请福晋安……格格自打病好就这样儿,总要过了晌午面色才见好。请的大夫都说不打紧,补养身子就好,王爷还是不安心……” 听说王爷,八福晋格格一笑,“昨夜留你,本是怕你醉了酒回家挨骂。今儿一大清早呢福王爷就派人来了,想你准还没醒,我还在琢磨着编个什么说辞呢,那小子倒伶俐得很,笑嘻嘻道,如果只是吃多了酒是没事儿的,说让格格睡好了再回家,王爷是担心格格是不是生了病,让我来问问……啧,啧,”宝澜摇头,“几年不见,福王爷宠女儿的功力又精进了。” 牡丹婉转一笑。“是秦六!”小霜一旁小小声,颊上生起两团小红云。牡丹笑着吩咐:“去把奶子端来吧”。 小霜去了,牡丹转头,发现宝澜的面上几分沉吟。 “选秀的日子近了。王爷是个什么打算?只靠蓉贵人怕是不成,得托个能说得上话的娘娘才好。” 牡丹默了默,一会儿才道:“阿玛不想让我进宫。” “啊?那怎么成,规矩在那儿呢。”宝澜点点头,“王爷是舍不得你去宫里挨那长日子……”又反一晒,“不过你这性子,反正是一天里头有半天拿来发呆,到宫里呆去不是一样?” 牡丹横她一眼,“宫里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阿玛说我不像芙蓉,皇上会很注意我,那时连发呆的自由也是没有的。”一时捧住冒着热气的奶子竟喝不下去。她本来还在逍遥青春的,现在年纪减去十岁不止,却开始为着嫁人犯难,这可算是个便宜么? “德性!以为自己倾国倾城么?快给我喝了,看看你什么脸色儿……”宝澜骂她,停了停,又道,“王爷可有什么法子吗?”规矩可摆那儿呢。 “阿玛正想法子见皇上。说皇上欠着他一回呢。”这牡丹是个幸福人儿,这么好的阿玛……她的阿玛呢。 一时,有下人来禀,福王府人来接牡丹回去,说“是格格的两位兄长”。八福晋眨眨眼,杏眼闪着好笑,“康佐康佑么?堂堂两位大少爷巴巴儿地就成了跑腿的,今儿我可开眼。罢,罢,我可不敢留你了。” 牡丹一笑而去。 昆曲香软 4. 下了朝,一行人往宫外走。身着朝服的十四,平添几分沉稳,侧首道:“我看见十三哥盯着八哥好一会儿。”落后两步的胤珴大声道:“我也瞧见了。” 胤禵又道:“不过我瞧着,那目光似看着八哥又不在看。”老十问:“什么意思?”走在他身旁的九阿哥胤禟,沉思道:“像是在想什么事儿。是发觉了什么吗?”一直走到轿旁,八阿哥才道:“应该不是。老十三虽说性子豪爽,也是有城府的人,不会如此落痕迹。”几人都觉有理。八阿哥温和笑道:“散了吧。晚上得空去我府里听戏,春和班新进的一个青衣,昆曲清唱,唱得绵而不伤,舒意得很。”说罢上了轿。 今儿看来是个热天,空气的热浪蠢蠢欲动。宝澜吩咐洒水,闻得水气带了园子里青草的味道,吩咐再洒,才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细看接过的采买单子。听见丫头春芍请安,抬头时胤禩已踱上亭子来,朝服换下了,着一身浅藕色,衬着腰间的金线紫绦荷包格外扎眼。宝澜暗里一哼,吩咐“倒茶来”。 八阿哥没理会她声音里的梗硬,自坐了,一会儿道:“春和班知会了吗?叫那芳杳一人来即可。” 宝澜恨声道:“一个戏子,不过生得有几分颜色,至于就这么隔三差五的招来?” 胤禩嘴角噙着丝笑,看了看她,什么话也不说。宝澜恨得就是他这波澜不兴的样子,心里火蹿上来,想把那春和班给砸了。 “台子就搭在水榭上吧,桌子摆远一点,风把声音送过来才好听。九弟十弟他们指不定也过来。”一会儿胤禩又温声说,接着把话题一转,“听说这段日子你常过福王府去。” 宝澜口气不觉缓了下来,道:“给牡丹做个伴儿。玉福晋去得早,她跟嫡福晋也不是顶亲近,一个人发呆对身子不好。” 八阿哥迅速看她一眼,有点惊讶了。想着那个笑嘻嘻的自在女子,发呆伤身么?他暗自摇头,再说福王爷宠女儿的繁多事迹,这几日宫里都听闻了。 见宝澜突然下巴一抬,道:“一会儿我把牡丹也接来听戏。” 八阿哥挑眉,道:“你高兴就好。” ------------------------------------------- 今日的牡丹,眉目间有种兴致勃勃的神气。宝澜还拉着她的手在上下打量,“……从没想过能这么穿,你这丫头心思就是跟人不一样,这雀紫跟黄色配在一起还真是,真是……” 牡丹身边的小丫头眼中透出得色来,八阿哥却不知那小紫心里正嘀咕:那叫“跳中透着雅”,福晋。想起自己当时也是张着口,真是、真是个没完,结结巴巴说“好看”、“新鲜”,格格就笑了,说“小紫也有找不着词儿的时候么”。今儿她可学了不少词儿呢,配这紫色,黄要黄得软,不能哑,这样颜色才能跳起来…… “姐姐见笑了。今儿是特意打扮了来的,看戏是件雅事,不比平日闲坐,要穿得美美的把心情端起来才好。”牡丹眨眨眼,左右张望,是昆曲哪,心里小小兴奋着。 “哦?这话说得有意思。”十四笑道,“不过今儿恐怕要辜负了格格这份心情——”眼眸一转,透着欣赏,“和美丽,今儿没舞没乐,只一人清唱。” “哦……”牡丹一怔,侧头想了想,道:“听闻昆曲婉折香软,除去乐音,应该也不损其味吧。” 八阿哥有些不解,慢慢开口道:“牡丹格格以前没听过吗?” 他问的温和,牡丹心里却“咯噔”一下。以京剧为代表的花部地方戏的胜出是乾隆以后的事儿了,此时的昆曲可是雅音正剧哪,她怎么能从来没听过。终于是有破绽了吗? 胤禩看她眸光流转间,隐隐有悲有喜,正寻思何故,便听她开口答: “从前不爱瞧戏,觉得闹得慌。但前不久偶然听到一段昆曲,觉着极为婉转、曼妙,”……和性感,牡丹在心里补充道,“仿若惊鸿一瞥,自此便悬在了心上,总还没得机会好好欣赏一回。” 宝澜一拍手,高兴道:“这么说今儿请妹妹来算是请对了。” 牡丹说“是”,又看向十四,“趁着还没开始,能给我讲讲昆曲这个剧种吗?十四爷可喜欢?是喜欢它哪里?”避开八阿哥默默探视的眼睛。 胤禵将手一让,道:“那你得问八哥,他是行家……九哥十哥到了。”众人看时,仆人引着胤禟、胤珴一前一后走来。胤禵笑道:“倒没想十哥会来。” 老九抢先开口道:“他本不来的,说没有美人儿跳舞,不耐烦听那没滋没味的咿咿呀呀。”是老十的话,大家都笑。 八阿哥看人到齐,吩咐“准备了”。回头时发现牡丹正看着自己,他挑眉,牡丹大方笑道:“我正等着行家的讲解哪。”是真想知道啊。 胤禩笑了,“其实牡丹格格刚才形容得就好,昆曲确实柔婉、香软,还要加上‘典雅’二字,因为它生于讲究园林亭榭之美、歌童舞女之妖、画船厩马之盛的吴地文化。具体说来,可用慢、小、细、软、雅这五个字来概括。” “怎么讲?”牡丹的眼睛亮如星子。觉着这些东西由八阿哥不急不缓地道来,笑眼温润,声音如玉,真是动人非常。一桌子人都凝神听,大约都是她这般感受。只眼角看见胤珴在椅子上扭来动去。 “所谓慢,是说其节奏缓慢,轻柔而婉折,这是‘水磨调’的特点。”八阿哥继续道,“所谓小,是指昆戏不限格局,最宜在家宅厅堂、花园亭榭演唱。所谓细,指其表演细腻。所谓软,是指昆戏说的是吴侬软语,唱的是柔婉的水磨调,擅演缠绵悱恻的情节,给人一种软而香的感觉……” 牡丹眨眨眼,继续呀。 胤禩笑,温言道:“先听戏吧。” 真的,暗下一半的天色中,暑气散尽,晚风吹起水中涟漪,也吹了来和着水气的袅袅歌声: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哎,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 这一湾流水呵…… 这一湾流水呵,这缠绵,牡丹觉得那词儿在风中蜿蜒而来,系了她的魂又蜿蜒而去,不觉已是痴了。声音如游丝,婉转折之,折之,折得缠绵而……性感。牡丹有了喝一杯干红的冲动,也喝一杯缠绵。凝眸远处模糊的身影,不觉身形慵懒,靠在了桌上。 胤禩眯了眯眼,为了他的视角里牡丹不经意流泻的风情,流丽、悠远、轻柔、妙曼,她便似这昆曲…… 牡丹发觉有人看她,转头见是胤禩,想了一想,道:“方才八爷说昆腔吐字‘启口轻圆,气无烟火’,如今听来,倒觉得八爷……的字便似这昆曲,也当得这八个字。宝澜,我说的可对吗?”笑眼一眨。 胤禩一怔。十四老九皆抚掌说“妙”“切合得很”。唯老十似乎没留神牡丹的话,仍在一旁摇头晃脑,一拍桌子道:“这词儿不错!最撩人春色是今年……”竟呜哩哇啦唱将起来。 这下方才的雅境瞬时给破坏得一干二净! 牡丹瞧着十四的面皮都要痉挛了,那粗壮老十还没个完,“……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哎——”小指翘起,扯着嗓子还待“婉转”下去,十四面皮一抖,腾的站起身,咬牙逼着胤珴去:“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实在忍不住了,牡丹笑倒桌上。这个老十……这个老十……哈哈,原来真是这样……完了,肚子都疼了……一时众人笑完了,开始看她,她知道可她停不下来了。宝澜又好气又好笑,把她从桌上拽起来,“哎,小心岔了气。”又想起老十的哎————,粗壮老十唱《懒画眉》!牡丹满面通红,眼睛盈盈泛出泪来,抖抖抖不成句,“……我收不住了……”手指老十,“……他,他真可爱……” 轰——,这下脸皮红成一片的换成了十爷,一旁的小紫看到。 另一版本 “十三哥盯着八哥好一会儿”之 ----------------------------------- 兄弟两人纵马疾奔一阵,及至一片林子,四阿哥勒马缰收住了跑势,扬声道:“这里走走罢,十三弟。” 胤祥刚刚跑得野,说话间已是在几十丈开外,忙兜转马头回来,打量了一下道:“这片林子看着是清爽。”说着跳下马,先解了马甲,又松开上面几个纽,敞开领子呼热,道:“跑出一身汗来。” 两人穿的是差不多的绛紫衣衫,但这持重的颜色穿在二十岁的胤祥身上,似乎越发显出他的青春飞扬。胤禛看着他额上粼粼汗水,微笑着下了马,挥手让几个随从远了跟着,道: “要不是你弄得个府里跟盘丝洞似的,我们闲坐了聊聊岂不好?” 胤祥牵马过来并行,无辜道:“那盘丝洞可不是我弄的。再说我们兄弟一块儿跑跑马,不也很好?既能说话,又疏散疏散筋骨。”想起小时四哥带他到郊外跑马,他在前面纵情狂奔,四哥后面跟着,每一回他都很高兴。每每他心浮气躁,甚或孤单害怕,就想起每次回头间,四哥那挺在马背上的身影。 胤禛听他说到兄弟一块儿跑马,声音柔和几分,转头默默看他一眼,一会儿道:“也不能太纵着她们了。那可是你的家,乌烟瘴气的不烦心么?” 家?胤祥格格一笑,“她们盘她们的丝,我日里瞧着几个美人儿掐架也是乐得很。” 四阿哥道:“还是当心点儿。寻事弄死一两个,也让她们有所收敛。”声音冰寒。 十三眯眼望向道旁碧树枝叶轻抚碧蓝长天,轻声道:“我省得,四哥别担心。”一会儿又朗声道:“不想今儿这阿山除得顺利,八哥也没保他一保。” “不过一个尚书之职。”四阿哥微微一笑,“若是在棋局关键处,小卒也保,若不是,車马可舍。看来老八心里有盘局啊。” 两人一时无语,各自沉思着向前走。一会儿十三听四哥道:“今儿在朝堂上,你看着你八哥好一会儿。” “啊?……是。” “那时你想的不是阿山这事儿。” “不是。” “是在想一个人?”声音里带了笑。 十三站住身,看着哥哥呵呵笑,睁大眼等着下文。胤禛看他过关斩马的神气敛去,又变回个大男孩模样,不禁笑道: “那天等不及第二日当天就跑我那儿去,倒不想这些天你能沉住气等我来问你。” 十三咧了嘴笑,“我知道四哥明白我的意思了,定是帮我问着呢,我也不好催不是?” 四阿哥点头道:“我去见了德妃娘娘了。”停了下,又道:“娘娘说,这日子没到,人还没进宫,这谋划的也忒早了点。”看十三急得张口要说话,才接下去说:“娘娘的意思,其实根本甭使力气了。” “怎么?” “这牡丹格格看来不会进宫。” 那怎么可能?不就是为这个才来京里的么。 “自打皇上巡河回来,这一月福王往宫里就跑了好几趟,去跟皇阿玛打擂台,不让牡丹格格做秀女。”说着胤禛摇了摇头,还没见过这样儿的,皇上为着河工和库银的事焦头烂额,这老王爷竟拿这点子事一趟一趟进宫去缠,想着说道:“皇阿玛竟没生气。据说这福王每次都赶用膳的时候儿来,一边吃一边跟皇上辩,皇上说没这道理,怎么也不松口。”本来就是。 “那怎么说不进宫了呢?” 胤祥听得希奇。 “直到昨儿,那福王急了,跟皇阿玛说,‘臣总共俩女儿,皇上一个臣一个,一人一个,这怎么没道理?’” 啊???胤禛也是憋着笑,继续道: “没成想皇阿玛哈哈一笑,说了句‘那就一人一个吧’。如今这句‘一人一个’宫里已经传遍了。所以娘娘说,看来这事儿就这样儿了。皇上既松了口,这规矩总有缝隙可寻。”顿了顿,眼睛看住了胤祥,认真道:“所以,十三弟,我看这事就算了吧。你明白么?” 胤祥一怔,心里猛地一沉,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看这福王跟皇上的交情,牡丹实在也不是一般的格格,更何况福王宝贝女儿到了这地步,怎么可能让女儿嫁过来做侧福晋呢?不论牡丹进不进宫,他都是得不了来的!算了吧,四哥说的,算了吧……这句下了结论的话,狠狠一把将胤祥的心脏攥在了手里。 不!!!胤祥翻身上马,打马狂奔而去,“十三弟!”四阿哥喊,已是扬鞭去得远了。 八卦小紫 两只麻雀把她吵醒。 浑身酸痛的蜷在床上,她开始每日醒来的第一件功课,思考。她的手已经不去本能地抓被 子了,那么她在心底是已经认了么?昏睡前她是好好的安,醒过来她变了牡丹,每一个细节想遍,什么用处?这件功课每天都是全盘重复而已,一字不添,一字不减,一字不改。 重复也得做!牡丹咬住下唇。想起昨晚,昨儿当她终于收住了笑时那是怎样的心情啊。她猛然惊觉,她的快乐是如此真实,她的沉醉是如此真实,她已经如此真实地过起了这里的生活吗?!一片恐慌砸得她怔立当场。 是,这里的生活也不坏。于史书干巴巴的记述间,去揣摩怀想当时当地的真实人物儿,悲是如何悲,喜又如何喜,这是她自小的乐趣。如今她真的身临其境,也该感谢老天成全她一回。 可是这得有个前提呀。就如同她在德国留学一般,她因为知道三年以后必定回去的,异国的一切才显出了无穷的乐趣。食物吃不惯,也是有趣的。衣服不合身,也是有趣的。爱一场,却没个结局,也是有趣的。因为她知道她终将回家,现时经历的一切都是她异域收集的美好回忆。而如若有人告诉她,她得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回不去中国了,相信那份乐趣立马会变成强逼吞咽的苦难。现在,她可以若无其事地过下去,但老天必须给她这个前提!许她终将会回去,她终将找到这场“事故”的原因……一定的!牡丹凝视着丝绸软被上的纹路,缓缓吁出一口气。 窗边两只小雀儿还在叽叽喳喳。 “……我还是不能相信格格会笑成那样儿。”是乖巧小霜,娇嫩的声音很迟疑。 “是啊,格格几时大笑过。你没瞧见格格那脸红的……不过,”小紫脆生生贼兮兮的声音,“十贝勒的脸那才叫一个红呢”。 “格格那样说,是喜欢十爷吗?”也小小声。 “不会!”笃定的声音,趾高气昂,“十贝勒不好看,配不上格格。再说,格格说话,他听也听不懂的。京里关于十阿哥的笑话儿可多呢……你可要听吗?” “要听的。”搭档多年的台词儿。 “那好。说有一年十爷生辰……”小喇叭开始广播了。 这个,牡丹头侧在枕上笑,来京不足俩月,估计北京城过去五年的街头巷议现在都在她小脑袋瓜里了。她做牡丹能够得心应手,这小紫功不可没。比如你问“秦六”,她就说“那个嘴巴甜死人不偿命的秦六啊……”,你说起“秦五”,她就说“跟这个舌头只用来吃饭的秦五说活可累得很,上回……”,总之每个名字在她嘴里都有一长串儿的定语。她说话拉七扯八,但只要不计较重点,让她伺候个茶的功夫,就打听清楚了原来不止五、六两个,府里秦一二三四五六七现在已是排到秦十二了,都是王爷和两位少爷的跟班小僮。是怎么排的呢?原来是王爷某日兴起,将身边提鸟笼子的全顺儿改名叫秦一,回府又见着一个便叫秦二,井边再见一个叫秦三,以次类推,二哥康佑闻风跟着起哄,府里如今就有了这一串姓秦的粽子……这个小紫哪,简直就是这王府的档案馆,查什么有什么,而且详尽到眼角纹儿尾巴稍。哎!牡丹脑中一闪,那天晚上那头既是没有异常,说不定异常出在牡丹这头,得找小紫聊聊……想着,便听俩小丫头说到了: “……十四贝子也不错,不过我还是觉得八贝勒好看,让人瞧了心里舒服,格格也喜欢听他说话呢……你觉着呢?”女孩子永恒的话题啊。 “我不知道。八爷都不大说话,我有点怕……我还是觉得十三爷最好看。” “你还敢提十三爷!”小紫气呼呼的声音,“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天格格跟他喝酒是怎么个情形。” “我跟你说了啊,十三爷很高兴,看着格格笑,说了什么我也跟你学了。” “笑跟笑也不一样的,你懂不懂?”小紫恨铁不成钢,“关键是那里头的意思……唉,那么重要的日子,也不知格格怎么就不带我去?”就是逗你好玩啊丫头。又听小紫道: “你说格格昨儿为什么说没听过戏呢……”哦哦,小八卦的触角竖起来了。 “为了要你猜啊。”牡丹撩开帐子,“两个宝贝丫头进来吧”。 不料十三 7. 让小紫跟着在花园里踱步。五月底,按阳历应该进七月了,初夏的天气,偶然还剩下一两个不凉不热的舒服日子。今儿就是一个。 想想,这种日子不就是她一直想望的吗。当她在德国西部的大森林里游荡,倾听参天树木的呼吸,她自己的呼吸,或者在丹尼睡不醒的早晨,她一个人跑去种满葡萄的山头,听微风低吟着漫过整个田间,那时是如此舒心畅意,情愿就如此日复一日,满眼绿意的过下去。可是转眼她回去,仍然是一个忙碌疲惫的都市人,手机哗哗召唤,在灯红酒绿里休息,挂在电脑上日复一日的腐烂。现在可好,深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劳神的事儿只找得读书这一项,嗯,还有盘问这个小紫…… “小紫慢点儿,我觉着身子还是有点儿软。” “唉,这病都好了一月了还这样。”小紫赶忙扶住牡丹的胳膊,“那些个大夫怎么个个都说没事儿呢。这位周大夫还是宫里头的呢,也瞧不出来什么来。不过我听说,宫里的太医并不见得医道就好,这里头门道……”还要扯到哪里去呀? “唉,连累两位哥哥挨了许多骂。” “谁让找不出别的原因呢。格格不用上心,两位爷经骂着呢。秦十儿告诉我说,二爷每回给王爷招去骂了,回来都很高兴。我问过秦八,说大爷也不在意。为什么喜欢挨骂呢?小紫琢磨着,是因为这些年王爷……” 找不出别的原因……“那小紫琢磨着,格格我这病是怎么得的呢?” “小紫琢磨过,也想不透。总是那日大爷二爷带小姐逛北京城,或是累着了,或是受了风,或是冲撞了什么。”总算答出点内容了,姑奶奶,牡丹赶忙细听,“不过回来的时候倒还好好儿的。晚上是小霜守着,说格格跟往常一样看了会子书,又看了会儿月亮……不,是看了好长时间的月亮。小霜说她眯过去一会儿,睁眼格格还在看。第二天格格就醒不来了,也没见发热……我早就想问了,”小脸抬起,两眼闪闪,“格格你那天晚上在想什么?” 牡丹顿时一头黑线,是我问你哪你问我哪?正待敲那丫头的小头,见喜欢用跑的不喜欢用走的秦七儿小跑着来了,道:“格格在这儿呢。十三贝子来访格格,正在厅里等着呢。” 咦,十三?打那日宴上还没见过呢。没及挪步,又一个小子斜里冒出来,是笔墨纸砚秦五?那秦五文文气气的打个千儿道:“王爷在书房,有话跟格格说。” 阿玛这光景儿了还在府里?书房召见,透着点严肃……牡丹略一思量,道:“这么着,秦五去回阿玛,说我先去招呼一声十三贝子,回头就来。” 牡丹刚一脚跨进厅,里面的人就一下子站起身来。哇,好高。一袭白衫穿在他身上,不似八阿哥的儒雅,是英气、挺拔,银灰的马甲,衬得双眼晶亮。牡丹暗赞一声“好”,笑着招呼,“十三!”不对,忙福了福,“……十三贝子吉祥。” 十三唇掀了掀,道:“牡丹。” 不见下文,牡丹笑望着他,看那眼睛定定望着自己,眼睛里头……不待想什么,见十三突然一笑,朗声道:“我来约你去逛北京城。” 牡丹听他语气亲近,又自然得如她喊“十三”一般,仿佛两人不止是第二次见面,也倒不以为意。可是配上那瞬也不瞬等待的眼神,牡丹也不禁呆了一呆:这么直接呀……眼睛闪了闪,笑答:“好。”又道,“不过要请十三爷等一下,我需得去跟阿玛说一声。” 阿玛放心 8. 且说牡丹留了十三阿哥在厅里,自己来书房见阿玛。沿抄手游廊走来,笔墨纸砚秦五远远看见,两步进去禀了王爷,又退出来,敞了门侯着牡丹。 牡丹让小紫也门口侯着,自己进屋来。这书房一如王府花园,随性多过了讲究。墙上名家字画、福王自己的狂草、不入眼的陌生字迹交叠杂挂,甚至也有她的几张涂鸦。房里有些物件,甚至连随意美也称不上,不明不白的摆那里。不过,一切的不明白,在见着福王那不明不白的眉毛、不明不白的胡子时,也就明白了。牡丹自觉一见着这阿玛就开心,笑吟吟请了安。 “阿玛今儿不出门吗?”阿玛找乐子的花样,大概天下独步。咦,牡丹扫到案几上刚写的一幅字,端详了下,道:“阿玛这字何以透着几分孤寂?”她原就懂几分书法,福王的一笔狂草,天下任我游的逍遥味道向来是极明白的,这一幅却有些不同。 福王听说,撇头看着那幅字,喃喃道:“孤寂么……”面上显出沉思的神情。牡丹越发奇怪,待要问时,福王已是笑嘻嘻的,道: “丫头,叫你来是为告诉你,已经确准儿了,咱们不去做秀女了。” 牡丹这一喜也是非常,担了多少天的心事终于放下了。福王等不及道:“你还没问我怎么让皇上松了口。” 牡丹笑吟吟的看着阿玛,眼里说得明白:怎么做到的?赖的呗,想也知道。 她这些日子已经见识足了这老阿玛赖皮的本事。福王一日里头大半日都要活泼,要么暴跳如雷,要么手舞足蹈,到了她那里,则要么好言诱哄,要么赖皮到底。以前她做家里唯一的女孩,耍赖不讲理的手段也是懂几分的,可是面对这个阿玛,她得反过来哄他!那鼻头,说红就红,眼泪说来就来,眉毛胡子全体出动。就这么着,多少的苦药她都喝下去了。皇上那样稳重端凝的人,怎么招架得住这等本事。不过牡丹还是捧场道: “咱们理站不住,阿玛定是用情打动了皇上。阿玛为这事费这么多周折,阿玛疼女儿的这份心意,女儿都记在心里。”说着真动了情,牡丹嗓子微微的哑了。 福王哈哈笑,“不周折,不周折。”诡谲一眨眼,“跟皇上凑着说话罢了。皇上……皇上累啊,比之四年前老了很多。我能陪着开开心心吃几顿饭也是好的。”看着自己花容月貌的女儿,胡子眉毛又笑成一团,“丫头,你还没谢阿玛呢。来来,给阿玛抱抱,好几天都没抱过了……” 牡丹任自己给乱七八糟揉进怀里,又给放出来。正想着告诉福王,十三贝子还在等着呢,抬头时,见福王脸上虽挂着笑,眼睛却沉思的看她,心里不禁一怔。 福王抚抚她的头发,柔声道:“丫头,你听我说。你出生时曾有道士来说,你此魂此命相系只有五分,另外五分‘悬悬欲飞天外,好比鸢之欲挣身远游’,必需好生看顾了。这些年,阿玛看你除了喜欢一个人默思静坐,其它一切都还好,也就渐渐放下心来。这次你突然昏睡一日不醒,真吓死了阿玛。不过如今看来,倒是福不是祸。虽说自从病好,你的身子是有些不妥,但是人却眼看开朗起来。我看你的字,也少了从前的仙气,多了分妩媚自在。所以阿玛想着,这必定是大好了。阿玛如今是真真切切觉得你在身边了。从前阿玛逗你说话……” 牡丹已经听不清福王后面说什么了。她只觉心跳得厉害,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只反复几个字,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丫头,”她勉强凝聚了精神看着福王,“你……听说你昨儿夸赞十贝勒可爱了?” “嗯。” “现在厅里等着的是十三贝子。” “嗯。” “丫头,”福王看住她的眼睛,神情是难得的严峻,牡丹不由也认真起来。“看你愿意交朋友,玩得开心,阿玛也高兴。但是你记住了,这几位阿哥,不论是哪一个,都只能做朋友!”看牡丹呆呆的,缓了声音道:“正室侧室的倒还在其次。他们几个都是阿哥,有权的阿哥,太子眼看着不能让皇上放心,这难保将来就是一场龙虎斗……阿玛只要你平平安安的过一生,你明白吗?” 要说政治神经,她是半条也没有。但是这番话她明白,明白极了。她也看住福王的眼睛,认真道:“。牡丹跟他们……只做酒肉朋友。” 我心里面 9. 十三说:“咱们乘马车去。” 牡丹顿时想起,许多年前有个声音说,咱们逛王府井去。那便是约会的开始了。这个念头闪过,却不能勾动她的感慨。看到西边角门停着的一辆马车,她却不能专心,由着小紫扶着她上车,眼看十三跟着坐进来。她飘在别处,又不知在何处。她觉得心里发慌,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半晌才明白过来,原来终于是找到了出事的原因,她却仍旧不能回去!仿佛走夜路,巴着遥遥一豆灯火,满怀希望的赶过去,赶过去了才发现只是萤火,并没有人家。 胤祥看牡丹一径儿的沉思,也就不开口。其实他不知说什么。昨儿他一口气奔了来,门口呆了半晌,却不知进去说什么。无奈转回府,后来听得牡丹给八福晋接去了。想了一个晚上,直到今儿来,依旧是不知道能说什么。他只知道他是不能“算了”的。牡丹穿红衣,撼动他的心。今儿牡丹穿的素白颜色,只在旗袍外的对襟坎肩上,红绿绣了大朵娇艳的牡丹,这仍旧是撼动他的心。牡丹大方跟他谈笑,他觉着亲近。牡丹此时默默旁坐,潋滟的眼睛也不知看在何处,他仍旧觉着亲近。再见之前或曾怀疑,是自己心里念里平添了她的美好。此时人在眼前他已经明白,那句“算了吧”他是无论怎样都办不到了。 牡丹思量半晌,仍是一筹莫展,看十三对面关注的望着自己,暗暗打起了两分精神。也罢,其实总算也是个进展,既一时不知如何,先好好逛逛北京城吧。遂笑了笑,问道:“这也走了大半日了,你还没告我,今儿是怎么个节目?” 胤祥听她问,背往后靠了,咧嘴道:“不知道。” “不知道?” “没想呢。”笑眯眯道,“现在开始想也不迟。” 牡丹看他脸上神气,又好气又好笑。这胤祥今年多大?算算,现在是康熙四十六年,她知道太子是康熙十三年生的,那今年就是33岁,推到十三,应该是二十岁出头吧。的确还是大孩子一个。 十三突然坐起身,道:“要听笑话儿么?” “不要。” 牡丹看他呆住,忍不住发笑,慢慢才又道:“不是成心扫你的兴儿。真正可笑的,是不经意碰的。你刻意了来讲,我刻意了来听,末了我笑不出,岂不尴尬吗。再说我也听不得笑话。” 胤祥是听闻了“憨老十笑翻红牡丹”这个段子,才从肚里搜出两个笑话来,以为能博佳人一笑,听她如此说,奇问道:“为什么?” 牡丹答道:“因为我跟我哥一个毛病儿,真惹得笑起来,停也停不了,不笑得全身没力了不算罢,难受得很……也不成体统不是。” 胤祥听得有趣,道:“倒不知有名的康佐康佑兄弟还有怕笑这一说儿。” 牡丹含糊答了句,撩了档帘向外看。打量那街道房屋情形,分辨不出是北京哪里。默默无语片刻,十三道:“棋盘街到了。已近晌午,要么先吃点东西?”牡丹被扶着下了车,看店铺林立,甚是繁华,好像曾经乘轿走过,又不能肯定。一时到了间雅致酒楼,小紫先安排她坐了,自己跟胤祥的小厮另桌坐下。牡丹打量问道:“这就是棋盘街吗?”十三道:“不是单这一条,往北是大明门,往南正阳门,中间儿这方正一片叫棋盘街,好多衙门都设在这里。”正阳门,牡丹明白了,原来这里是天安门广场到前门一带。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看着胤祥道:“我有了个主意,一会儿我们去看九个城门。” 此语一出,不单胤祥,小紫、小吉子也是张大双眼。那小吉子道:“爷,那得绕着京城转一圈儿。”城门有什么好看的么? 胤祥道:“你闭嘴。” 牡丹笑道:“京城九门名气响亮,我却连名儿还叫不全,突然有兴致挨个儿去看看。”说是绕北京一圈儿,以现代来看,不过是二环绕一圈罢了,就是汽车换成了马车,半天功夫也该够了。 其实她想看的是城墙。北京的古城墙始建于元代,就是从明太祖朱元璋大修北京算起,到新中国建立时也超过600年了。六百岁的老城墙啊!就那么给毁了。据说,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曾力劝政府不要拆墙,完全可把路修在城墙顶上。试想若是依了梁先生,今日的北京依然耸立千年九门,二环路悬于半空,该是何等光景。可是终于,终于全部夷为平地。六百年城墙厚重难拆,炮轰了多少天啊。想起那隆隆炮声,她就心痛难抑。每回乘地铁,念着阜成门、崇文门那些站名儿,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今儿,她定要一寸一寸走过这古老城墙。 牡丹看着胤祥。胤祥一拍桌道:“好,今儿我们就‘催车驭马过九门’!” 牡丹一笑如春花绽放,道:“可否把九门位置先画给我?” 十三挑眉,扬声道:“小二,取笔墨来。” 先到了正阳门,便是前门了。此门为正南门,位于北京城中轴线上。牡丹仰望那牌楼,这个在现代的北京还有。胤祥一旁道:“牡丹,京城九门出九车,门门不同。此门唯皇上可以出入。皇上每年两次出正阳门,一次冬季到天坛祭天,一次惊蛰时到先农坛耕地。” 牡丹手拿九门图上车,车驾向东,来到崇文门,这便是南边第二门了。城门下,车马行人往来穿梭,胤祥道:“此门是收税的地方,进城出城商人要在这里缴税。要说车,此门过酒车,”,抬手指道,“因为烧酒作坊多在京城南郊。”牡丹想到,以后这里要起一个哈德门大饭店呢,默默盯视片刻,唤:“小紫,大声说这是什么门?”小紫大声道:“崇文门!”牡丹说“好”,转身迈进车去。 几人都感染了牡丹的兴致,小吉子扬鞭打马,车子飞奔到东边第一个门。牡丹唤:“小紫。”小紫立时脆声说:“朝阳门!” 胤祥也唤:“小吉子!”小吉子朗声道:“这是粮车所过之门。”转了转眼珠子,又道:“江南粮食先走水路运到通州,然后装车从这个门运进北京。”十三笑着点头,对牡丹说:“所以门洞上刻着一个谷穗儿,去看看。”四人走近了抬头仰望,也不管守门官兵奇怪的打量。 下一个门,下一个门!小紫小吉子俩小孩儿越来越兴奋。四人一路也不多作交谈,也不理路上光景,只一心赶车,兴兴头头的奔赴下一个门,再下一个门。 东边第二门。 “小紫。” “东直门!” “小吉子。” “砖瓦木材车辆之门!” 驾!走! 北边第一门。 “小紫。” “安定门!” “小吉子。” “粪车之门!” 啊?牡丹张大眼,胤祥哈哈大笑。 北边第二门。 “德胜门!” “兵车出入之门!” 西边第一门。 “西直门!” “水车出入之门!” 我常在这儿倒地铁的,牡丹想。 西边第二门。 “小紫。” “阜成门!” 慢,胤祥抬手拦住小吉子,对牡丹笑道:“你来猜猜这是个什么门。”示意她去看门洞上的雕刻。牡丹看时,是一梅花。“难道还有专门采花的车不成?”小吉子咯咭咯咭笑,“是煤车,格格,取得是谐音儿。” 最后,南边第三门。是正阳门西侧的宣武门。“我知道了,”牡丹道,“这个是囚车出入之门。”宣武门外是菜市口嘛。“没错。” 胤祥道,“你来看。”拉着她走近门洞,那上面是“后悔迟”三个字。 九门走完了。牡丹站在渐已黄昏的暮色中,手抚上微温的城砖。 马奔车颠一下午,是有点累。但是早上积郁在心的一口气,又或是多年积郁在心的一口气,似乎被一点一点的吐尽了。此时站立在这宣武门口,脉脉晚风拂面,她在几百年的历史间往返跋涉,胸臆间竟升起一股漫步于宇宙洪荒的豪迈之气。她就这么来了,她在这儿站着。回不去的惊慌、焦灼、绝望,一切的荒谬,在这一刻仿佛都轻飘飘的了。她抬眸,胤祥正默默凝视着她,她向他绽开了来这里之后的第一个全心全意的笑容。 “谢谢你。”一天里你来我去的,十三爷竟叫不出口了。 十三看着那个笑容不语。一会儿方道:“饿了吧?走,再回棋盘街,我们……”笑着向她眨眼,“喝两杯去。” “你当我酒鬼么?”牡丹笑,“不了,这就回吧,今儿也累了。喝酒么,改天单约个日子,咱们好好喝一回。” 回程路上,四人马车上气氛温馨。前面俩小孩叽叽喳喳,一会儿小吉子竟唱起歌来。里面的牡丹和胤祥相视一笑。胤祥斜靠着身子,看着牡丹道: “牡丹,你不像个格格。” “哪里不像?” 胤祥答不上来,慢慢又道:“我的意思是,不像我见过的格格。” “那我像什么?” “像……像认识了多年的一个女子。”隆隆前行的马车里,这句低语仿若一声叹息。 杜兄康妹 10. 两天之后,牡丹收到了十三的柬。 方时未到晌午,牡丹不大精神,正懒懒坐在榻上,隔着半卷的帘栊,望着阶前的几株芭蕉默默出神。一个婆子并几个丫鬟抱着几件料子来,说要裁制夏天衣裳,福晋让格格看可有合意的。牡丹翻看着,不知怎的想起了八阿哥那天穿的白衫。那婆子觑着牡丹的颜色道:“格格若是不合心,福晋说了,苏州的一批货说日子就到了,那里面必定有好的。”说话间小吉子到了。牡丹向婆子道:“你且回去,回头我自己跟福晋说去。”那婆子一怔,又忙敛起惊讶的神色去了。 打开信封,落出一页裁得精致的笺纸,牡丹不禁笑起来。小紫小霜并小吉子也都笑,牡丹问:“你们笑什么?”三人对视一眼,小霜道:“是瞧格格笑了”。牡丹是不料十三看着豪气,竟有这份雅情。那张笺纸泛着淡淡的不知什么木香,配合十三潇洒的字: 喝酒么 今天约个日子 六月初一酉时,七里香 咱们好好喝一回 牡丹原很爱这样的物件,手里一时把玩那笺不放。 “格格。”小吉子又躬躬身子。牡丹抬头看他,笑道:“好。” “啊?啊是,好!”小吉子欢喜着去了。 ---------------------------------------- 六月初一其实是个喝啤酒的天儿。但毕竟不至盛夏,到了酉时那股热劲儿也就散去。牡丹桃红柳绿的出来,看到胤祥一身宝蓝色站在西角门的马车旁,觉着眼前一亮。胤祥眼看她走近,道:“奇了,十四岁的颜色穿在十四岁的姑娘身上偏不是十四岁的样子。”不似岸边娇嫩的花儿,倒似花边流过的落落春水。牡丹道:“你绕口令么。七里香在哪儿?”十三道:“棋盘街。” 棋盘街七里香二楼,两个鲜亮打眼的人儿临窗落座。十三大声道:“菜不忙,先把你们的酒牌子拿来是正经。” 牡丹左右瞧了一眼,笑道:“也到底遮掩几分呀,就这么直奔了来喝酒么?”这时代的女子有这样的吗? 胤祥接过酒牌子,一一摆在桌上,朗笑道:“我们今儿就是直奔了来喝酒。不只饮酒品酒,我们还要谈酒论酒,说不得最后还醉酒。”又问,“你看喝哪个?” 牡丹兴致勃勃看那牌子时,有山西汾酒、湖州浔酒、贵州苗酒、浙江绍兴酒、镇江百花酒、杭州三白酒、直隶东路酒……一时眼花缭乱,老实道:“除了第一个,我都不认得。你说吧。” “那好,我们就喝杭州三白。”点了菜,又嘱咐了小二两句才让他去了。看牡丹打量四周,胤祥道:“甭不自在。要说女人饮酒,春秋时候的越王就很支持了。”却停下来。 牡丹只好问:“怎么个支持法?” 胤祥这才得意接道:“妇女生了儿子,朝廷会奖励两壶酒,一只狗。” 有这等事?“若生的是女儿呢?” “也奖励,两壶酒,一头猪。” 牡丹瞪大眼。两人身后的小霜小吉子咯咭咯咭笑。牡丹只听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倒不知还有这回事,不是十三杜撰的吧,又觉猪似乎比狗值钱些,如此模糊想着时,酒菜已经上来了。听十三道: “我说过,今儿我们就是以酒作题来喝酒。” 胤祥给牡丹斟上,“刚才说的是喝酒有理,现在咱们就开始了。你先尝尝看。” 牡丹端起杯子,看那酒是米白颜色,喝下去,凉湛湛甜丝丝的,道:“这个,是米酒。” 胤祥道:“这乌镇三白就是糯米酒,在明朝时候极有名气的,朱元璋曾拿它当贡酒。”又将牡丹杯子斟满,“米酒度数不高,用之开胃,一会儿我们再喝上品三白,就是正儿八经的白酒了。” 牡丹听他侃侃而谈,又想到他开篇的“喝酒有理”,竟真是一个吃酒论酒的架势。她本来就有兴致,看胤祥如此主题明确的经营,兴头完全被激发起来,笑道:“好!我们就来论酒。”也端起酒壶为胤祥斟上,接道: “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劝客赏。” 胤祥眼睛顿时一亮,道一声“好”,仰首一饮而尽。饮罢皱眉,呼道:“小二,将上品三白上来!” 上品三白,果然是地道白酒。十三豪气的将杯举高,朗声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牡丹摇头,浅笑道:“杜兄,今日我们没有忧愁,只有美酒。”说罢接道: “ 穷愁千万端, 美酒三百杯。 愁多酒虽少, 酒倾愁不来。” 胤祥听得笑出来,双手一抱拳:“康妹说的是,为兄谨遵汝命。”后面俩小孩又咯咭咯咭的笑。侧首想了想,胤祥又起道: “白酒新熟山中归” 听是李白,牡丹高兴的接上: “黄鸡啄黍秋正肥” 胤祥再接: “呼童烹鸡酌白酒……哎,小吉子,爷这桌上没鸡呢。”小吉子忙麻利儿的去了,两人继续,一直念到最后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牡丹支颐叹道:“世间有几个人如李白这般,心里得意了便仰天狂笑的?我真是喜欢他这直白的嚣张。” 胤祥自己饮了一杯,又端起牡丹的杯道:“那我便用他的一首诗,劝妹更进一杯酒。”说罢拿起一支筷子,敲杯慢吟: “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 牡丹接过那杯酒吃了,便觉心里一颤,一层醉意涌上来。席间静了一会儿,胤祥方轻唤:“牡丹。”牡丹抬起头来,胤祥看着她道:“虽说没有听来的那样夸张,但你确实喜欢一个人沉思了去。想什么呢?” 牡丹看着他半晌,慢慢笑道:“我在想……马上谁家白面郎? 临轩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 指点银瓶索酒尝。”说罢回斟他一杯酒。侧首端看,发觉宝蓝色的十三真应了诗里的话,是个白面郎,气质却豪爽狂放,遂睨着胤祥又道:“我还在想,这样的白面郎该有多少姑娘缠住不放,杜兄知道吧?” 胤祥一怔,小吉子已经笑嘻嘻搭话:“这样的姑娘多了,有一回爷……” 胤祥喝道:“你闭嘴!” 牡丹轻笑出来。今天虽然高兴,牡丹却饮得极有分寸,胤祥喝个两三杯她才吃一杯。但饶是如此,一路饮下来也有三分薄醉了。轻轻摇动酒杯,看酒在杯中微微荡漾,想到了白居易的一首诗,慢慢念出来: “ 樽里看无色, 杯中动有光。 自君抛我去, 此物共谁赏。” 一时不闻十三的声音,去看时,胤祥正定定看着她。半晌,胤祥仰首饮尽杯中酒,挑眉笑道:“康妹可会抛了我去吗?” 牡丹笑道:“怎么会?从今儿起,杜兄就是我的酒友。” “酒友?” “对,无人可取代的酒友,一起唱爱酒歌的酒友”。牡丹笑颜染着薄红,真诚看住胤祥的眼睛吟道: “ 天若不爱酒。 酒星不在天。” “好!” 胤祥哈哈大笑,手拍桌子,和着牡丹一起吟道: “ 天若不爱酒, 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 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 爱酒不愧天。 ” 所以说,喝酒有理。 出双入对 12. 自那日唱过了爱酒歌,棋盘街便多了二人的身影。 只因十三说过一回,“论酒量,你比不了我。但论酒诗,我只自信一首诗念得比康妹好。”牡丹问是哪首,十三道:“此诗极长,且句句沾酒。听好了!”那时二人正走在街上,胤祥负手在后,仰天半日,深吸一口气朗声诵道: “若问世间有何酒,请君听我数从头。山西汾酒,江南沛酒,真定煮酒,潮洲濒酒,徽州甲酒,陕西灌酒,巴县咋酒,贵州苗酒,广西瑶酒……浙江绍兴酒,镇江百花酒,扬州木瓜酒,杭州三白酒,和州苦露酒,大名滴溜酒,云南包裹酒,海宁香雪酒,栾城羊羔酒,河南柿子酒,泰州枯陈酒,芜湖五毒酒,绍兴女儿酒……嘉兴十月白酒,盐城草艳浆酒,山东谷辘子酒,琉球蜜林酎酒……长沙洞庭春色酒,太平府延寿益酒……” 完了又道:“此诗四言、五言、七言相杂,不大规整,但自来如此,可不赖我。”说罢也不看牡丹神色,一个人前面摇摇的走。 当时岂止是牡丹,小吉子也是目瞪口呆,并同那日跟随的小紫,三人停立街心,眼望前面那人大摇大摆的背影。 从此两人时常出入棋盘街,一家酒楼一家酒楼的吃过。 两人其实成了棋盘街一景儿。 不说他们的身份,或者有多少人能认得这回事。单说两人往一处一站,先就抢眼。牡丹注重衣裳配色,胤祥也不差了。二人跨进店来,男的巍峨如松,女的媚雅似水,众人已经先跌一回眼珠子。待坐下,必先要了酒牌,商量着选定一种酒。众人偷眼打量,见那似落落春水的媚雅女子整一杯酒抿唇就下,已是一傻,更有时见到,当薄红染上女子的双颊,落落春水化作了潋滟秋水,眼珠子就又掉一回。 对菜,牡丹并不挑剔。吃了长久时间的洋饭,现在她觉着每个菜都烧得地道。但是她挑环境,挑那酒楼饭庄的装潢。胤祥呢,挑酒,酒味儿但有两分不正他也不容。这样,就出现两人进去半分钟就走人的情况。胤祥道:“兴许厨子不错呢?”牡丹答:“抬眼就糟心还怎么吃。粗拙也就罢了,这恶俗我忍不了。”又有时刚坐片刻、只吃一两杯就走人的情况,这就要赖胤祥了。 比起刚到这儿的一个月,这大半月时间快如跑过乌龟的兔子。 打扮了出门,有车子在门口接,安排好了的节目,这些对牡丹来说并不陌生。叫她惊讶的是自己有这份雀跃心情,不禁叹女人心永不老。 这日上午,她试穿一件刚制好的轻薄旗装。碧波软绿,绿得恰合她心意。两个丫头在一旁惊叹,乖巧小霜是招牌动作,小手掩嘴轻呼。八卦小紫则转着眼珠子找词儿,一时找着了,道:“格格看着正像他们说的什么春水。”春水么?牡丹看镜中人影,蓬松乌发斜压面,眸中绿波荡漾时,朱唇微微,看来她还是占了这牡丹青春的便宜的。看小紫搬来匣子,道:“只要那件翡翠镯子。回头告诉管事嬷嬷,找件嫩柳色的料子给你俩裁衣服。”想了想,又道:“小紫,你去,看看我身上这块料子还有没有。若是有呢,你拿一件走趟八贝勒府,说我原知道福晋不缺这个,只想着两人一日里穿了一样的一处吃茶……”一时有个丫鬟进来,说门房上看见十三爷的马车到了。 这么早?牡丹向霜丫头道:“跟十三爷说,恐怕得稍微一等。”今儿阿玛在家呢。她很习惯这出门约会的生活,府里可也有不习惯的。连那福晋,原是不肯多说一句话的人,自她开始偶尔尽为人女儿的本分,在早时或晚间过去定省请安,昨儿也来跟她聊过格格家的名声儿了。名声儿么?察看芭蕉叶子的牡丹微笑,她能如此自在,正是王爷的名声儿罩着她呢。 “丫头。”人果然来了 。牡丹见福王一行哗啦哗啦进了院子,刚说两个字,已经蓄了满眼眶的委屈,赶紧道:“阿玛,你看我都装扮好了。”又去拉福王的手。这一闹起来,要哄住可要好大一会儿工夫。 “丫头你不要阿玛了。”鼻子抽一抽,手使劲捏住牡丹的手。 “阿玛,”牡丹认真道,“只要您不着急把女儿嫁出去,我还要陪着阿玛好几年呢。” “真的?”福王眼睛一亮,“可是……” 牡丹当机立断,“哥哥们不带我玩儿,”不待福王开骂,紧接嗔道,“阿玛也不带我玩儿……” 福王哑声儿了,“带着你不是不方便么……”,这才嘀咕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