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当拿云。关于未来,是否每个人都曾有过明媚飞扬的一刻,这未尝不好,就算最后沦陷,毕竟沸腾。 “你儿子很有抱负。”她对司机说。而后低头,看陈剑昏睡中簇眉的脸。苦痛从来是给予那些有强烈生命意识的人。痛苦与欢乐对他们来说都比别人要来得直接。 到家后,她叫上司机,合力将陈剑弄进了屋。 司机走后,她给他抽出围巾,脱了外衣,剥下裤子,推一面墙一样把他推上床。 墙轰然塌下的时候,他醒了,环顾着叫语声。眼光清冽。似孩童,无限的依恋。 有何贵干?语声拿了茶水和毛巾站到他面前。 别走。他拉她手。 她放下他的手,扶起他,将茶水递过去,说:喝点茶解解酒。 语声,我很难过。他说。 她给他灌茶,说,我知道的。你醉后向来这副样子。 收掉茶杯,她将他的手塞到被子下。说:我给你擦一下,你就好好睡一觉。明天,是新的一天。 “是,新的一天,可我宁愿明天永远不要到来。”他萧索说。 少废话。她一毛巾将他的脸遮住,毛糙糙地揩,他呜呜叫着说,疼啊。 疼?她捏住他鼻子,说,你还以为在享受啊。 他忽然手一拉,毛巾一滑,她毫无防备地伏倒在他身上。他紧紧箍住她。目光开始渗火,哔哔剥剥,似乎很快就要燃烧。 不要。她哀求。边挣扎。 他没放她,两手将她捆得严严实实,而后吻她。碰到的瞬间,他的唇颤了下,很久没接触她了,这湿润的一抹无疑就是一根导火线,将他浑身的爱欲熊熊点燃。他要她。无论怎么样,他要。他迷乱了。她仍在挣扎,边含混说着:不要,陈剑不要。语词擦着缝隙出来,在他听来只露出一个字,要。 他开始松出一只手强行解她的衣服。 衣服扯开的瞬间,她停止反抗,静静顺从。 她决定给他了。说不清是给曾经的爱一个抚慰的标签,还是想到史若吟的切除手续带出的同情;说不清是联想到了贞操的荒诞,还是只是不想费劲无谓挣扎。 脑子里的纷乱在雪的无声中最终归于无形。她感觉自己像一条扁舟,在陈剑的爱恨痴缠中随波逐流。 陈剑迷狂地吻她的每一寸肌肤,一直在叫她:语声,语声,语声……好像在叫着一段纯情的岁月,那里站着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却只有满心的灰尘。 他们最终融合在一起。十年之后。他本不想勉强她,但是最后还是无法坚守承诺,因为承诺本来没有坚守。形式从来无关紧要。 她呢,在最爱他的时候没有给他,却在爱消逝的时候交出去了。因为她的心已经遗失。在风里,无人认领。形式从来无关紧要。 书桌上有一剪腊梅。暗香浮动。混杂了男女之间欲说还休的暧昧气息。 这是他们最后的夜。唯一的性。室外逼仄的寒意与室内火热的暖气在玻璃窗上相遇,氤氲成难以言说的一片。 事毕,他把她纳在他怀里,贴身抱着。仿佛她是他身体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而她也终于明白,她的身体不是对每个人都会灼热的。这场性事,更多是他在自导自演,她是道具。隔了时间,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当爱已成往事。 她起身拿衣服。 他说:恨我么? 她摇摇头。 他说:我希望你恨。 她又摇摇头。说,没有关系,只要史若吟不怪就行。仅此一次啊。 他很沉默,他明白恨才是爱的烙印。他帮她穿衣服。穿完后,忽然又紧紧抱了她,不说话,像生离死别。 一阵后,她慢慢掰他的手,说:你要过得好一点。 他说:你也要。阿声。 她歪过头,你怎么这么叫我? 他说:听你爸那么叫你的,觉得很亲切,阿声,以后,不是恋人了,但是亲人,我最亲的人,我要你幸福。你别急着嫁人,好好找,会有的。肯定会有人像我这么,不,比我还要爱你。 他目光湿了湿。 她勉强笑着说:好。我不轻易打发自己。你放心。 他点头,目光有些疲弱,说:刚才。又笑着说,没什么,你骂我也不后悔。真的很想你。很想。克制不住。男人都那么自私的。语声,给你看个东西。他穿了衣服跳下床,从抽屉取出一沓照片,她看过去,画面杂乱,并没什么技术含量,也并不赏心悦目。 “都是想你的时候照的,用这个相机。”他取出一个相机,是语声送他的生日礼物,很早了,还是用胶卷的。 “都是顺手拍的。有时候是躺在床上,有时候是在办公室,有时候是出差途中,想起你就拍,留下想你的一刻。” “哦,就这么一点?”语声翻着。 “很多没冲。语声,你去北京后,我们见面的日子真的好少,我也很想你,有时候想得不行,可是,你可以义无返顾来看我,我却为了所谓的事业,忍了。我知道你也会那么想我的。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我们这个合影,也是用这个相机拍的。” 她倒在他怀里灿烂的笑,摄于八年前,她大二,他大四。在上海人民广场。那时候的日子,无比明媚,那时候的未来,无比光明。 无论如何,这个人在她心中有独特的地位,因为他们一起穿过了纯真颤栗、如诗如梦的青葱岁月。那属于青春。 她心里荡着蒙蒙的雾,拿过相框,说:我带走了。 他点头。 她笑一笑,说:你打算怎么求婚? 他说:就直接说嫁给我吧,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她点点头,说:很朴实。哎,我最近买了你们公司的股票,都说要涨…… 他笑,说,肯定会涨。 “你要努力,我把我的血汗钱全搭上去了。对了,我们单位有去英国培训的机会,我报名了。” 他们开始聊天。 聊着聊着,语声一歪头睡过去,陈剑将她抱到床上,就坐在旁边守了她一夜。 雪还在下,白光透进室内,清寒的一片,犹如此刻他的心。他再不能这么看她了。再不能这样保护她了。望着她睡梦中微笑的脸,他心里的热浪一阵阵的翻滚。他多想,一辈子这么守着她。守着她的梦,守着她的欢乐和忧愁。但是,他的爱终于到了用秒计算的卑微地步。 语声醒得早,是突然醒的。茫然看旁边的陈剑,说:我睡了?在这里? 是,这里。 你没睡? 没睡。 哦。她挠挠头皮,爬起来,到窗前,忽然哇的大叫了一声。 怎么了?陈剑到她身边,看窗外。 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这是他们正式分开的日子,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嘿,你选了个求婚的好日子。”语声笑着说,“肯定会成功的。不打扰你了。我走了。” 陈剑默默送她到楼下:“路上小心点,不要贪玩。” “恩。”她走几步,又转过头,说:那戒指赶快重买。一定要重买,买她喜欢的。 他没说话,目光盯着她,一派温煦,偶尔眨动的时候却仍有一层无法排泄的惘然。 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模糊时,他突然疯一样追了上去。她听得喘息惊讶地转过头,已经被他狠狠抱住,他说:语声,我爱你,我爱你,记住了,以后我再不能说。 她的心终于也痛切起来。 语声到单位的时候,迟到了。同事说:有个先生打了你很多电话。 “谁?” “没留名字。你手机没开?” 哦?手机12点自动关机。她连忙开,果然又有几个未接电话,号码跟昨天的一样。她猜不透是谁,以为是采访对象,打过去。 “我是文语声,请问哪位打我手机?” 她没料到是冯至鸣。 是我。他说。她没存他的号码,他有点失落。 哦。她说。 “昨天下雪了。” “是,很美。” “你出去了?” “是,跟陈剑。” 他没说话。一阵后,说:你给我的花看到了,谢谢! “你好些没?”她问,语气清明得就像问候普通朋友。 “没事了,总要学会接受。” “恩。我写的那些话,你不要理会。”犹豫了会,她说。 “为什么不?”他抬高声音,“是为自尊吗,如果是,那我没自尊地告诉你,我,冯至鸣,失去你痛心疾首,但是他连最卑微的乞丐都不如,因为希望对他来说都是奢望。”又自嘲地笑了下,说,“语声,昨天下雪了,知道你会喜欢,想,其实想陪在你身边,可是不可能。现在我连嫉妒都没资格。” 她难过。咬唇,咬得都是血印,而后匆匆说:没什么事,我挂电话了。 她真挂了,但是心飘走了。他依然能干扰她。如此有力。这一天,她什么事都没做成。 幸好,她要摆脱了。几周后,她通过了社里的考察,将跟另一位同事一起去英国接受为期一年的培训。她不知道这当中陈剑有没有出力。但是陈剑的求婚是成功了。 她开始为出国作准备。跟社里签了保证服务十年的约,办签证,退房子。又回了趟老家。父母亲也没多反对,出国毕竟是件体面的事。王成宇来看她,她送他儿子一架模型飞机,然后明确告诉王成宇,她没这个福分。王成宇追忆她高中时的事,有几分失落,却也说,是我没这个福分,其实一直只是想想罢了,不过当年真的喜欢过你,很明净的喜欢,现在还记得那份暗恋的心境。她自嘲说:我爸说我就是晚市的菜,送都没人要,你喜欢我挺高兴的,就是要出国,前途未卜不好耽搁你。两人随便聊了聊,也就那样了。 回到北京,离出国就三日。其中一日,贡献给了陈剑夫妇。未来夫妇。大家吃了顿饭。史若吟看上去精神很好。陈剑对她很周到,为她夹菜拿碟,那眉眼的默契不是一朝一夕能培养得出的。爱,会有很多种。陈剑和史若吟是哪一种,她不大清楚。但是祝福。 散席前,史若吟送语声一瓶香水。Givenchy的“L’Interdit”。轻柔的玫瑰气息,有梦幻般的少女味道。当然价值不菲。 “女人要找到适合自己的香水,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男人。祝你好运。”她说。 语声收下,笑说:你这句话可做香水广告。谢谢吉言,但愿。我得赶快走了,现在浑身发烫。灯泡再做下去可是要炸了。 史若吟淡淡一笑,撇头温柔地看了陈剑一眼,幸福之状溢于言表。 “语声,你以前告诉我,幸福就在绝望的下一站。等一等,就等到了。你要坚持。” 恩。她点头。 饭后,陈剑和史若吟一起送她回。 晚上,她要入睡的时候,门敲响了。她去开,发现是陈剑。 陈剑站在门口也不进,说:我就说几句,刚才没法跟你多说,但是有些事必须跟你交代。你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小心。晚上不要一个人出门,自己的包看好,工作有不顺心的,想开一点,要撒气或者真碰到什么事,打我电话。不要怕花钱,我会给你打钱的。 我会照顾自己的。你放心。她说。 “我总是很不安,你一个人,在国内都照顾不好自己,又一个人去这样遥远的地,我想帮着你都没办法。” “明明俩吗?我有伴的。”她努力笑笑,热辣辣的感动还是降临了。今天,他们的幸福令她陡生孤独。孤独是如此清寒。就像这个漫长的冬日。 “你别怕我麻烦。真有事,一定找我。我可以托人,或者我赶过去。你要记住,你是我最亲的亲人。” 哦。她呆呆说。努力抿了抿嘴。又仰头说:回去吧。你要幸福。我要你幸福。 会。他说,那我走了,后天我去机场送你。 她点头。 他去等电梯,忽然又转过头,就那么细致地看着她,那种柔情的触摸她再不会知道。 出国前最后一日,她整好了行李。最后发现了那把钥匙,冯至鸣的。怎么还给他?叫快递?她拨电话。却犹豫了,犹豫的时候发现自己其实想见他最后一面。 未来如何不好说,也许他们从此就天各一方。是这样的,有些地方你以为还会回去,却永生未来,有些人你以为还可见到,却永不曾见,有些情以为一辈子不会挥发,却也渐渐弥散在时间里,而我们的生命,也这样在遗憾中一点点落幕。 必须见一面的。否则是她永生的追悔。但是,找什么名目? 她想不好。在外面瞎转悠。逛到潘家园市场,她被一个烟灰缸迷住了。是碧玉做的,但也许是石头,潘家园真货假货凭她的眼力,辨不出。卷曲的叶子造型,因为质地的通透,可见叶里丝缕的脉络。 烟灰落下的瞬间,叶会不会焦掉?叶焦的时候,死灰会不会复燃?莫名这么想。讨价还价,500块钱拿下了这个烟灰缸。 天渐渐暗下的时候,她打车。司机问去哪里?她踌躇。 司机怪异地瞅着她,她一咬牙,说了冯至鸣住宅的地址。 在门口的时候,她心里慌了下,然后拍自己的胸,告诉自己镇定,他不一定在,他就算在,就说是来还钥匙的。顺带瞥他一眼。这最后的一面就完成了。她的心也不会老怨她,她的身也不会说她不给她和她的朋友道别的机会。 她开锁。门开了,屋里一片漆黑。她不由舒一口气,又微微有点失落,站在门口,没动。 良久,她向里迈步,没开灯,把钥匙放茶几上即可。 几步后,她才意识到屋里有人,清淡的烟味飘过来,像迎接久别的老朋友,而不远处,一星的红正灼灼地盯着她。 慌乱如洪水降临,她猛然转身。 里面的声音说话了:既然来了,就呆一会吧。 灯哒地开,在蓦然的光线中,她刺了下。然后听到他的脚步。一记记,犹如音乐里的重音符号一样砸向她。 她定定神,就是定不住,后背开始发烫,那是某人注视的目光。你究竟慌什么?他不慌你慌什么?她狠狠骂自己,而后抿出笑,毅然转身。 就这样终于看到了他。那瞬间她知道自己是如此的渴念。骗不了的。 她嘴角的笑倏忽散了,眼神痛苦。仿佛有情,仿佛无情。 他也看她,眯着眼迷惘地看,仿佛睡着,又仿佛醒着。 多久了,他们疏离多久了。他们的爱沉睡多久了。都以为埋得不能再深,可一瞥眼就灰一样的扬起。在漫天的飞屑中,他们都明白一切不过是自以为是。 “真的么?”良久,他开口了。 “什么?” “是你么?站在我面前的是,语声。” 她点头。而后压抑住内心的波涛,说:只是过来给你钥匙。 “是么?”他说。 她解释:我明天要去英国了。所以。 “还我钥匙,永不见面?”他略微的嘲讽。 是。她说着,要从包里掏钥匙。 他说,先不要给我。你坐。 她傻乎乎坐下,环顾四周,就像来他家应聘的保姆,见着这样显赫的门第,局促不安。 喝水么?他说。 她点头。好像主人还满人性化。 他递给她水,里面加有柠檬片。 她怔怔地看那片浮游的黄色,她曾经也这样给他倒过。两片,他要加两片,他喜欢酸一点。前事如灰,风一吹就散。她猛地仰脖喝,仿佛壮怀激烈。喝得急。呛了。不停咳嗽。 他还是那副德性,慢条斯理嘲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怎么想起这个?你是不是想喝点酒壮胆? 可恶。她想。却没让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 他依然闲闲淡淡说:紧张吗?你好像很紧张。你一紧张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匹狼。色狼。 她努努嘴,又努力把笑压了下去,硬硬说:管你是狼是虎,我不怕。只是,你不觉得我们陌生了? 是,陌生。我说你对我。他扬眉。 难道你不是?她恨恨想。眼睛盯向前方,这个屋子她一点都不陌生,但是今天还真的陌生起来。因为隔阂。 他们之间的确需要什么东西来激发。 傻坐了一阵,她从包里掏出买的烟灰缸,说:今天莫名其妙买的。送给你吧。又掏出便签和笔,说:我想留一段话。便写: 一时的灼热、只剩余烬。 “说烟灰缸还是说我们?”他嘲弄地笑。 她抬头看他,想了想,标上落款:语声与冯大公子的际遇。 贴在缸上给他。说:纪念品而已,不是鼓励你抽烟。要做我男朋友,先要将烟戒掉。你应该庆幸没找我这样苛刻的女友。 他说:是挺庆幸的。我现在又想抽了。别介意啊,反正以后,想惹你烦都不能。低头点烟。身姿洒落。 “我也庆幸没白痴到要你做我男友。”语声鄙夷了下,很夸张地挥手散烟。 很快,他将烟掐灭到缸里,说:据我所知,陈剑也抽烟。 她说,那只有资格做我前男友。 他笑了笑,说:据我所知,你们分手跟烟没关系。 关你什么事。她仰脸怒视。 他说,依然凶悍。很庆幸没被你缠上。说得却有些惘然。 我也送你样东西。他说。转首,在碟架上抽出一张CD,说:我的演奏带。东施效颦,我也留一段话吧。拿了油笔,在封面上用龙飞凤舞的英语写了两行字。语声辩认,写的是:Music enriches life; love entangles it.凭语声现在的英文水平,她这样翻译:音乐让生活更美好,爱情让生活一团糟。她不禁莞尔,典型的冯公子风格,抱怨也有点不羁。 他忽仰首看她,很细腻的,像曾经的唇擦过她的脸,留下轻柔的悸动和颤栗的湿润。在他湿漉漉的目光中,她垂头,心开始抽了。一下一下,密密地疼。 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他已经用中文落了款:至鸣爱语声。 顿了顿,又添上:可是语声不爱。 她心被鞭笞了下,夺过,颤着手,一点点擦后面的字。擦得手上全是蓝色颜料。 他呆呆地看她。 她假笑着说:别扫兴,送给我的,写那么扫兴的话干什么。留前面半句就可以了吗,以后,我可以跟人吹嘘,冯大公子爱过我。货真价实。以此为证。 “但是你并不爱我。”他扬眉,“如果你爱我,请说出来。” 她才知进入他的圈套。 爱,爱过吧,但是现在说起来,又有什么意思,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他即将娶名门之女,门当户对,天造之合;她呢,要背井离乡,独自疗伤。现在说爱,有什么意思。她宁愿流了眼泪决绝转身,不说一个字。 她不要再爱,也不要再伤害。 她宁愿错过,也不要爱过。 于是,她紧抿双唇,不发一言。 他又嘲弄地笑了,点头,说:好。不用再说。我知道。眼睛迷蒙起来。 一阵后,他放了音乐,而后轻轻拥住她,在她耳畔说:不介意吧,跳一支舞,让我们的身体再亲近一下。他们很快要分别了,我感到他非常悲伤。 她感到自己也非常悲伤。点头。 低靡的歌喉,凄伤的旋律。一点点游丝一样捆缚两个人。她将脸贴在他胸上,他拥住她,头抵在她发上。慢慢慢慢随音乐迷失。 迷失的还有一份痛彻心扉的爱。 远去了。 明天之后,天各一方。曾经激情的身体曾经真切的热望曾经颤栗的灵魂都将归于凡俗的生活。 …… 她一只手突然摸到他的胸口,低低说:是你的心吗?现在为我而跳? 是。为语声而跳。他说。很郑重,仿佛誓言。但是怎样的誓言。 恩,她把身子靠紧他一些,脸蹭着他的衣服,说,其实,你的气息很好闻。树林子一样,我在里面走动,能听到窸窣的声音,好像还有一点点光线从树梢间透进来,一地静谧。都舍不得走。真的,舍不得。 那就不要走。他拥紧她,她也热烈地抱住他。抱得很痛,骨架都要散了。都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彼此揉进生命。 但热切往往来自绝望。 他们各自的心头阴影是那么深。尽管拥抱很亲昵,但是那些浮云却久久散不去。 所以终归也只是一个诀别的拥抱而已。 音乐停,她脱身而出,歪了头,突然叫他:至鸣。 他愣住。 她狡黠地笑了:好听吧。嘿,原来叫你的名字,并不很费劲。我现在多叫你几遍,是不是可以让你高兴一点。 “给我一点甜头然后痛下杀手?”他皱眉,然后又微笑,说,叫吧,我喜欢你叫我。温柔一点,向我展示一下,你女人的一面。 “我怎么叫由得你挑吗?”她说,却极温柔地叫他,“至鸣,至鸣至鸣至鸣。够了吗?” “不够,说你爱我。” “这个?” “不爱,就骗,反正要说。” “这个算了。”她黯然。这个字,说一次,就痛一次,她骗不了自己。 “说不说。”他忽然抓住她胳膊,贼笑着说:我好像记得你的小腰似乎比较的怕痒。不要我逼吧。 你。她踢他一脚。 “暴力没有用。”他说。作势呵痒。 “好了,”她说,“我爱你。”风一样掠过。 “没听到。再说一遍。” “你耍赖。” “真的再说一遍。”他痴迷地看她。 她心静了静,抬头看他的眼睛,那眼中有她,小小的,却很安详,大概是有家的缘故。她嫉妒起来。为这个安坐在他眼睛里的她。知不知道,她多希望自己的心也有这么一个家,哪怕很小,但是温情,可以永久庇护。 爱,爱如果是一个巢该多好啊。 可是爱不是。是一种赤裸裸的献祭。有什么意思。说出来有什么意思。 她惶然摇头。 语声。他看出她的异样,叫她。 她重新看他,惊讶的,好像他突然换了副面目。一种揪心的痛猛地袭击了她。锐利、直接。她爱着他,没错。可是。这个人。 心里的闸门陡地开了,洪水泛滥。无可抑制。 她忽然疯了一样打他: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讨厌鬼,你为什么要订婚,你为什么要扔下我,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恨死你了。 他猛地抱住她。 她手脚并用,又槌又踢,歇斯底里叫:别碰我,你别碰我。我不要你碰我。你有本事别搭理我啊,你有本事冷酷到底啊。你有本事,叫我滚啊。 “我没本事。语声,我爱你。我用了全部生命爱你。”他说。 “我不要听。全是骗人的。你爱我,可是你要跟别人结婚;我怀了你的孩子,可你跟别人同居;我千里迢迢去看你,你骂我。你王八蛋,我为你流产,你说什么狗屁话,你对我那么凶,你哪里爱我。你一直当我是妓女,对不对。你放开我,我们断了,我不原谅你。我不会的。” 她说得语无伦次。爱恨交加。秋天的伤口在冬日破裂,血流出来,分不清是热还是冰。她痛苦得浑身哆嗦。 他紧紧抱着她,任她发泄。 她终于干涸,身体软软的。像一滩泥一样挂在他胸前。 他抚她的发,说: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再不会。语声,我把你的玩偶找回来了,我一定好好看好他们,我也会为你的心搭一个房子,不会让它冷,也不会让它疼,你相信我。 她眼神呆滞。 他继续说:我们两颗心都在雾里,其实很近,可是我们彼此看不清楚,所以猜忌。我可能太在意你了,患得患失,你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给我带来毁灭性的后果。我那时真的以为你不要我了,抛弃我了,你不要我的孩子,你不要,我什么念头都没有,浑身冰冷。我觉得那时候天都塌了。我用了性命去维系的爱没有了,活着有什么意思,我把自己放弃了。自暴自弃。只想填坑早点交完生命这份作业。看着没有问题,可实际上我自己知道完了。我的心就像一个空瓶子,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听到回声,你在里面呜呜地吹。我压抑。一直压抑,像一座火山,以为会永久休眠。但不是。那日,看到你跟别人在一起,我终于爆炸了。我不要离开你,不要被你遗弃,我那样侮辱你,只是恨。那个吊坠,我去找过了,可是没找着。没关系,爱不用关起来,关起来不好。语声,我们说开了。我们再不要分开。 她眼神依然呆滞。这让他的心一点点慌起来。说:你别担心。我会解决好我的事。我们不分开。不分开。 死寂。良久,他感到手臂上粘呼呼一片,托起她的下巴,看到她流泪。嘴巴一抽一抽,像搁浅在滩上要死去的鱼。 他凑下去吻她,似乎要给她人工呼吸。她却用了最后的力气,躲闪开了。鱼一样,啪一声,跃入深不可测的海。 她决定了。 离开。 无论舍不舍得,她已经没有办法了。 刚才他絮叨的时候,她想到了陈剑,那个雪夜,她跟陈剑在一起,他们做爱了。 又想到杜若。他和她必定也做过了。 就这样,她无法容忍,她爱了,爱得纯粹。所以无法容忍彼此的背叛。 我要回去了。她静静说。 真的放弃?他悲哀地瞅着她。 她心绪烦乱。内里很多种力量在拉扯她。拉得她摇摇欲坠,筋疲力尽。 头愈来愈痛,痛得什么意识都没有。她忙不迭摇着,说:我要去英国,我要忘了你,我不原谅你,永不。 然后直直往后退。 忽然哐当一声。头砸到了门,她痛得抚住头,说:你别过来,叫你别过来,我们结束了。猛然转身,开门,手却颤抖得开不了。 他三下两下跑上去,抱住她,抚她的头,然后不顾一切吻下去。 39 怀念是个最安静的动词,需要用一生去完成。 语声不知道她的生活是不是就这样了,一个人,携着影子在寂寞中奔波,将微笑留给世界,将孤独留给自己。心里那一块小小的影子,就好像伦敦的雾,年年袭击,年年不散。 很多个夜晚,她会排开烟,一个一个触抚过去,无声地弹奏内心的秘密。偶尔也会搭一个简单的房子,有门,有烟囱,她的手指从门中进,又从烟囱出。寂寞的游戏,让她打发时光。 她现在多了20根烟。是走前他给她的。 那最后一晚,她咬破他嘴唇突围而出。迷狂地奔了一阵,心忽然茫然起来,而后就像被尖锥刺了似的,一星星疼痛,最后疼成漫漫黑夜。她不舍得,她知道每离他远一步,她的未来就黑一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余力去寻找曙光。可还能怎样呢?她在夜色里默默克制,风呼啸而过,扬起满地的飞屑,而后没头没脑将她埋葬。 回到所在小区,已经是两小时之后了。她一身尘埃,满心创痍。然而,她要自己走下去。 进楼道的时候,突听有人叫她——等等。 她愕然转身,没错,是他。 清寒的月色将小区里的枝干拉得凌乱纤长,他就被包裹在那一堆枝干的阴影中,脸色模糊难辨。 “我比你晚走10分钟,却比你快了1个小时10分钟。”他看着表说,语气似还有点兴奋,好像他们正在玩龟兔赛跑的游戏,谁赢有奖。 “过来。”他挥手,好像真的有奖,可她是失败者。 她慢腾腾走过去。靠得近了些,她看到他唇上还有她留下的血印,弧形,像一抹流血的月亮。 “疼不疼?”她说。 “你呢?没事吧?刚才一直很担心,可你的手机打不通。”他眼睛潮起来。 她没说话。 他开始从兜里掏东西。她盯着,很好奇,失败者会有什么奖励? 却是一包烟。 “你现在手头还有几根?”他问。 “恩?”她不解。 他说,你说烧掉所有的烟就忘掉我。是吗? 她不知道,忘不忘,烟说了不算话,由她决定。 “我决定戒烟,这最后一包烟留给你,希望你给我一包烟的机会,待我处理好我的事后,我去找你。”他将烟塞入她手里,她木讷地拿着,那上面有他的体温,暖暖的,她的心也仿佛在暖起来。 “你的手机呢?”他说。 “干什么?” “看看。” 她无可抗拒地拿给他。他开机,把他的号码存入,说:你不存我的号,我非常生气。有什么事,第一个要想着通知我。 她撇嘴,弯弯的笑。 他也笑。而后握她的手,说:真凉。暖一点不? 她摇头。 他猝然抱她入怀,说:现在,暖一点不? 她连忙说好了。她知道如果她还不满足,他有更无赖的招数。 他们静静地抱了会,心里都生了点希望,希望是热乎的。但是希望毕竟只是希望。在到达目的的路上,焉知又有怎样的变故。 “你回去吧。”她推开他。 他点头,进了车,又摇下窗,对她说:可以骂我,诅咒我,但是不要气得把烟全烧了。为你着想啊,烟对女人身体不好,少闻为妙。 她又撇嘴,想,这家伙总是道貌岸然。 但是从此,她真的没有燃过一根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给他机会。 伦敦的日子,单调辛苦。她和同事沈博雄在泰晤士报实习。她英语不好,做得分外吃力。休憩的绝大多数时间她都用来突击语言。住宅在外城,环境好,柔和静谧,但是来回上下班颇费周折,在迷宫一样的地铁要换很多次,刚开始的几日,她都不得不比原先设定的时间提早一小时走,因为她总爱迷路。迷路之后她会觉得自己就像几米画中的那个盲女孩,有一种把自己索性丢了的冲动。 她和同事住一起。一幢古老的维多利亚房子,四层,带一个小院。他们住了二楼。上下邻居们几乎都是留学的孩子,很年轻,20岁都不到。黄昏、晚上时常有肆意的喧声笑语通过窗户蓬蓬勃勃攀爬入室。 沈博雄需做夜班编辑,除了周末,他们几乎打不到照面,所以,合住也不算不便。 一个多月后,语声逐渐适应了上班像走迷宫,工作如转陀螺,吃饭就似兔子一样的生活。英国人吃东西很简单,简单到粗糙的程度,一棵芹菜,洗吧洗吧切切就吃了,烹饪方式仅两种,要么烤,要么煮,什么调料都不放,吃的时候自己加。刚开始,语声不太习惯,一手抓着生菜叶,一手举着胡萝卜哐哐咬,边对沈博雄说,像不像兔子?沈此后便称她为兔子。 周末的时候,他们会改善伙食。语声自己做。做满满一桌,而后邀小朋友们共吃。大家总是疯抢一空。熟了后,大家四下串门,聊天喝酒,唱歌辩论,也在院子里踢球,语声觉得自己骤然年轻了很多。 这日逢周末,早上,沈博雄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了。往沙发上一挂,说:兔子,有什么吃的吗? 语声做了小甜饼,正在烤。 稍等。她回。 “语声,我们好像要来新邻居了。刚看房东领了一个人来看房子。可能住四层,你知道四层整层楼都是空的。” “又一小孩?读书?” “不清楚啊。” 香味已经肆虐出来,沈博雄开始流口水。“快点,受不了了。”他叫。他比语声要小上几岁。但是在社里,他是她顶头上司。为人爽快,不拘小节,但是工作起来,却相当严谨,而且执拗。她叫他倔牛。 他叫了好几声,自己没享受到,却把楼上楼下的小朋友们招来了,大家又表现出国人喜凑热闹的习性,轰轰一顿乱抢将小饼一扫而光。 可怜的沈博雄因为长得瘦弱,又刚上完夜班,根本争不过那帮年轻力壮的孩子们,只能看自己的手虚虚地浮在空气里,听别人吧嗒吧嗒吃,他都恨不得捞起自己的手指吮。孩子们走后,他说:以后拜托,不要引狼入室,他们又不付餐费。 语声笑说:是你自己叫得山响。哎,给你藏了几块呢? 沈博雄才缓过颜面。吃饱喝足睡觉去了。 连着几日,语声进进出出,却一直没有见着新房客。只周四的时候,听三楼的小朋友说,四楼好像住人了,昨半夜来的。 又一个周末,孩子们集体去看足球联赛。院子享受难得寂静。 语声照例烙了饼,跟沈一起吃。从容吃完,还剩了不少。语声忽想到四楼那家伙,说:是不是去认识一下新邻居? “你去吧。我很困。”沈博雄说着,猪一样往自己卧室走,迅速倒下,发出如雷一样的假鼾。 语声摇了摇头,整了一盘小饼。去了。 四层有单独的门洞,需下楼,绕一圈从后头进。在门洞前,她看到车,崭新的劳斯莱斯,因为纡尊降节,有几分沮丧地站在这个配不上它身份的破陋小院。 “霍,很有钱嘛,”语声张大嘴,想,有钱怎么到这凑热闹,难不成,车是偷来的。 她看看盘中的饼,迟疑了下,但还是决定去认认这个“盗窃犯”的真面目。 爬楼梯,摁铃。 等好久,没回音。她转身要走时,却听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带着足够灿烂的笑扭头——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华人,个头很高,186,这一点毋庸置疑,头发蓬乱,胡子拉渣,身上卷了一条被子,活像一个刚从地里刨出的土豆。 她眼睛有点湿,想把笑抿回去,但是,笑意却像出笼的鸟飞了出来,怎么合也合不上。 笑什么?他恼怒地说。 她说:阁下,有点眼熟。 “哦?尊贵的女士,我也有同感,是否曾经见过?” “恩哼。”她点头,说:“没错,你大概就是冯至鸣的邋遢版。” “行了行了,”他倚着门哧溜吸鼻子,皱眉说:“不知道外面多冷,还是看不出我在生病,还要我大敞着门吗?” 一把拖她进屋。 她的盘子哐啷落地。在清脆如见面礼的碎裂声中,这块新出土的土豆虚虚挂着她,说:语声,你怎么才来,我都要死了。我死了你都不知道我来找你了;我死了,都没人知道冯至鸣是为爱情而死。 她想笑,结果先有泪。 她推推他,可他好像真要死了,她一脱身,他就直挺挺地摔了下去。仿佛终于被人认识到他死亡的价值,他可以安息。 整个冬天,冯至鸣一直在感冒。 很让人头疼的感冒。鼻涕、眼泪、咳嗽、痰,怎么黏腻,怎么来,他这辈子没有这样狼狈过。 他想估计是语声留给他的后遗症。 开开会,一个喷嚏出来,他想,语声大概冷了,伦敦很冷,是那种潮冷,不知道她过得习不习惯。吃吃饭,一串咳嗽出来,他怀疑语声饿了,她在提醒他,别光顾着自己吃好喝好。睡觉的时候,头老昏沉,他意识到是语声要他记着她,于是他昏沉地想她。他迫切要去伦敦,他怕她来不及等他。但是他允诺她的事必须处理得当。 “我把周医生叫来吧。”吃饭的时候,母亲说。 “不用。感冒不是什么病。”他是急着做事,他知道病这种东西,一旦你自动趴下,他就赖叽上了,可他没时间。 “妈,我想先做欧洲的计划。” “为什么?不是在北美进行得很好吗?” “美国政府保护本地企业,对外来,尤其是高新企业都有点抵制的,不好下手。” “可,杜若在美国等你。” “妈,我要解除婚约。” 母亲吃惊地张大口,良久说:你爸刚走,你就要惹他生气? “妈,我问过爸了,他说,生命只有一次,不要后悔。我想过要对杜若负责,可是不能给她幸福,能是负责吗?” 母亲沉默,眉眼有忧愁。他知道母亲担心杜家。银行贷款,政府关系,总之很多利益的纠缠。但是他的脾气,认准了,死也拉不回,她虽然有足够多的理由反对,却也只有沉默。 “妈,你放心。我会做通杜若的工作。” “你伤了人家。”母亲说。 “是。可是人都犯错,如果我们的错误不及时纠正,那只能迈向更大的错误。如果我们的错误从来没有补救的机会,那人类岂不形同木偶?还要思想、觉悟做什么?是的,我曾经绝望过,觉得有些错无法救赎,可是我后来想,不到最后一刻,不去努力,凭什么将它视为绝境,绝望很多时候是软弱的标志,缩在屋里舔自己的伤口,是蜗牛才做的。妈,我经常想爸,后悔,我不要我的人生再后悔,我想,与其到时候后悔,不如现在尽力。” “我从来管不了你。”母亲忧郁地说。起身,匆匆离开。冯至鸣知道母亲又想起父亲了。 调整好欧洲方略后,他赶去美国。 杜若已自他那搬出去住了。给她电话她不接;他去学校,费了很大劲,才找到她。 杜若远远瞥他一眼,转身斜出人群,自顾走。他跟着,像影子一样忠诚。翻山坡,杜若被石头绊了下,一个踉跄,他扶住,给她一个笑,说:我像不像护花使者。她说:我觉得你像条赖皮狗。 哦,他说,大概是,我最近流鼻涕。 “跟鼻涕什么关系。” “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就是这么一条鼻涕,脏呼呼的粘着你,脱身不得,擤掉了,还源源不断。” “少恶心。”她横眉怒目,“找我干什么?” “请我吃饭啊,给我接风。” “你还有脸?” “脸皮厚是我特色。怎么,没钱,借你,不放高利贷。” 她没撑住,脸面终于缓和,被他拉走。 坐定后,他看她,脸色不太好,惨白,像经霜的茄子。眉眼全是消散不了的抑郁。他滚上了负疚。默默给她点吃的。鼻涕又起了,他淅沥呼噜擤。 “感冒很严重啊。”她看看他,说。 “啊。报应,别理会。” 她不说话。房间静悄悄的,窗户里渗进了些雾气,迷蒙而阴冷。 他将提拉米苏放到她面前,说:你喜欢的。 她用叉子死命地戳,好像那是他的肉身,戳死了也不解气。一阵后,她精疲力竭,终于哭。 他拿起纸要给她揩泪,她叫:不要,你擤过鼻涕的。 他笑一笑,说:嘿,以为你哭得昏天黑地,原来脑子还这么好使。 “你故意的啊。”她又爱又气,抬着眼泪汪汪的脸,说:Min,我有什么不好吗? 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实在让人无法说个“不”字。他自然也不能说。他将嘴里塞满东西,含糊说:好啊。很好。刚我跟你屁股后,我看到很多双眼睛盯着我,大概在想,赖蛤蟆想吃天鹅肉,要不看我个子高,估计已经有人冲上来揍我了。 她抿嘴,还是笑了。泪光闪烁。一动,一滴泪落下来。 “杜若,怎么说呢,爱情是要酵母的,两个人碰到了,会蹭蹭冒火花,发生一种看不见的化学反应。”他解释。 “你说我们没有化学反应?” “有吗?” “可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很舒服,很安心。” “你跟你家人在一起也很舒服,也很安心,那是亲情,证明我只能做你哥。你想,亲情,你尝够了,不要怕没有,你完全可以拥有一辈子,可是那种化学反应你不想试试吗?” “我们以后就不会发生吗?” “你学过化学的,你知道发生反应需要一样必不可少的东西作导引,叫催化剂,可我早早挥霍了。别怪我啊,谁让我比你老上那么十来岁。那玩意也有保质期,死等你,只能白白过期。” “买不到吗?” “买不到。不过别人那里储存着你的东西,你没去要。” “在哪里啊?” “会看到的。我是在我30岁那年拿到的,你不会这么倒霉,女人一般会比较早要到,因为女人类似于花朵,花骨朵的时候,蜜蜂就会成群的拥上来。当然苍蝇也有。你注意分辨。” “哎。”杜若轻轻喟叹了下,说:你总是很会说话。我一点办法也没有。Min,跟你说,我其实,很喜欢你。那天,你把我当成别人,滚烫地吻,热烈地拥抱,虽然知道是做了替身,可是依旧喜欢。没法抗拒你,其实是没法抗拒自己。我原来,是想的。你一遍遍叫她的名字,那么火热,那么痛切,我多愿意你是在叫我的名字。事后,每次回想,我一直妄图把你的呼喊当是我,可是没有办法,那次,我其实就知道你对她的爱已经渗入骨髓。她把你伤成这样,你还这样爱她,我真的恨,恨得很,恨她为什么要夺了你,我从没对人那么恨过,我撕她的东西,扔掉她的一切,可是抹不掉你心里的她。我很难过。我那时候知道我,好像,不,肯定是爱上你了。我跟你订婚,我也很难过的。不想要这样的,你那时候,傻呆呆的,好像跟了我,世界就完了。 杜若脸色愁苦,眼睛闭了闭,掠过一道伤心的痕迹。 “抱歉。”他说。明知没有用,但是,还能说什么? “抱歉?是的,可是情感没有对错,我能怪你吗?你从来没爱过我我知道,要怪怪我自己。爱上就是不幸。”她默默地吸了吸鼻,但是泪又涌了出来,在瞬间,他明白她真正地爱他了。不是小女孩的崇拜,是女人的爱。可他,给了她伤害。情感上的伤害很难弥合。 “真的很对不起。”他说。给她擦眼泪,用手。她拉住他的手,像拉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说:你,不能再努力一下吗? 然后巴巴看着他。 他没回答。 她的眼光瞬间陨落。垂头。静静吃蛋糕。 吃完后,她摘下戒指,在眼前看了好一阵,然后才无限惘然地给他。 “做纪念吧。”他说。 “纪念?”她重复。而后收下,说,好的。我要记住的,我的第一段失败的感情。可是,不后悔。Min,不后悔。因为我,爱你。 他没有话,心里热辣辣的。 全部的愧疚,但是在情感里,说出来只是伪善。 “我要走了。”她站起来。 “我送你。” “不用。我要一个人。” 他就看着她。 到门口,她扶着把手停住,转身说:Min,我要,我要找到我的催化剂,要一场真正的完全燃烧。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又表露出了倔强的一面。 这个时候,她很像语声。如果,算了,感情没有如果。她终究只是像语声。 之后,杜若跟他父母说了。婚约解除。 烟消云散。只是伤痕,还需要时间修复。但是年轻,总会有年轻的好处,何况春天来了。杜若的春天应该才到了真正盛放的时节。他祝愿她早日找到她生命中的催化剂。 只能如此了。 冯至鸣从旧金山直接去伦敦。 感冒加剧。开始发烧。惩罚。他想。 总想一个人去承受命运的批判,但是,我们这一生总免不了被伤害,然后伤害别人。情感上的沟沟坎坎,没人避得了,就这样,我们在伤害中跌倒、成长,磨下岁月的茧。 语声的住处早就打探清楚,公司的人也早就为他安排好一切。他只需要一场邂逅。 但是病了。半夜到伦敦。一种透支的疲惫终于海浪一样席卷了他。他昏沉过去。 一直睡,在梦中沉浮,推着他的有时是语声的眼泪,有时是杜若的眼泪。他觉得自己要淹死了。在泪海里浸泡了很久,死尸一样,模糊中听到铃音,仿佛教堂的钟声,新一天开始了,他获救了。 挣扎到海岸边,拖了枯朽的身体去开。 见到那个人。 他终于心满意足,可以安心地去了。 冯至鸣流感引起了其他并发症,很严重。一直昏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