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楼下,他说,有东西给你。从车里掏出两个大石榴。说,记得你好像喜欢吃。来的时候路上看到有卖的。 她说你刚怎么不拿出来? 他说怕你爸取笑。 她笑,说,其实我爸比我更爱吃这玩意,他就爱吃磨叽的东西,像这个,还有瓜子。我是大口大口吃,咬掉汁,把籽骨碌全吐出,他是绣花一样一粒粒捻着吃。很恶心。 陈剑说,那我,明天再买一兜。 她说,不要。开玩笑呢。 也不知是不是心情好,她居然跟他多话起来:哎,你有没有觉得你跟我爸很有缘?我爸理想中的女婿就你这样,你们,是不是前生是情侣。 “瞎说,年纪差那么大。” “或许是他先死呢。肯定是,我爸前生是女人,跟你一对苦命鸳鸯,跟《胭脂扣》里一样,你们相约一起殉情,结果她死了,你却畏缩了。她不知道,一直想着与你重续前缘,但是呢,一不留神投错胎成了个男人,当然无法跟你再缠绵了,只能逼着自己的女儿与你,那个了。解解眼馋。” 陈剑扑哧笑,说:想象力挺丰富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听你爸的? 忽然想到了过去,两人黯然了下。陈剑说:不提了。我给你帐上打了钱,你好好陪你爸玩玩。我真的走不脱,否则。 “我不要你的钱。” “是你的薪资。” “我去美国花了你很多钱。” “不要紧。等你嫁了人再还我。对了,你要用车,打这个电话。是我们那的司机。”他掏了张他的名片,写下一个电话。 塞她手里,她只能收。 看他的车远去,她不是滋味。为什么这个时候不是冯至鸣在给他父亲献殷勤,送不了石榴,出个车可以吧。 她难过的很。想到什么,掏出手机,给陈剑电话,嗫嚅了下,鼓足勇气说,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冯至鸣的电话。 陈剑也没问“为什么上次没问他要”这类的废话。说好。 晚上他打来电话,说:从方圆那要到的,不过是住宅电话。 她抄下,顺口说:你还在公司? 他沉默了会,说:不是,在医院,史若吟住院了。 “她出什么事了?”语声惊诧。 他又犹豫了会,说:乳腺癌。不肯做手术,史正雄让我劝一下。 她挂了电话,茫茫然想,今年真是个多事之秋,每个人都是。 父亲此次来,除了给她过生日,还肩负着重要的任务。逼婚。 晚上,父亲跟她长谈。 “知道30岁意味什么吗?意味着至少应该有一个5岁的孩子,可是你连另一半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和你妈现在做人多难吗?街坊邻居,甚至街上卖菜卖肉的看到我们都要问,你家阿声孩子多大了呀。你们老俩口多好,以后可以去北京享福。叫我们怎么回答。 “爸,我很老吗?” “老得掉渣,爸都不要你。” “不至于吧。” “别打岔,我话还没完,你小姑呢,最近给你物色了一个人家,说起来是你高中同学,税务局的,工作稳定,有房有车,抽烟喝酒还都不会,人本分。” “谁啊?” “叫王什么来着,王成宇,对。” “他,他不早结婚了吗?” “他老婆去年车祸丧生了,有个孩子。不过不要紧,你们还可以再生个吗?小姑说他对你印象很好,想同你交往,你回去一趟吧。” “爸,我现在的条件难道只能嫁个二婚的,好歹,我还是个黄花闺女。“最后的话说得有点虚。 “你以为哪,你都30岁了,就像晚市那些菜,蔫不垃圾,倒贴人都不一定想要。” “啊?” 父亲看她茫然,说:爸也不想强迫你,你要没感情,就陈剑。 “爸,怎么我非得嫁那些不是离婚就是丧偶的,我就没单身的喜欢?” “问你啊,有最好。什么时代,老爸还要为你操心这种破事。人家女孩子不要把自己嫁得太利索啊。” 语声忽然语塞。冯至鸣是不是呢,怀了他的孩子,却对他们的将来一点信心都没有。想到孩子,又忧郁了。怎么跟家里人说。 最后只能催父亲去睡觉。 她失眠。想爬起来给冯至鸣打电话,看看时间,他估计在睡梦中,作罢了。 几日后,瞅了个空。语声去见史若吟。 史若吟侧躺在床上,看窗外的丽日晴空。未化妆的脸惨白如鬼魅。 听到她进来的动静,她也没怎么动,眼光惨淡。 语声放下水果和鲜花。在寂静中,听时光的脚步,一时也无话。 “日子真美好。”史若吟突然说。 语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能见一汪淡淡的蓝,几丝白云袅袅挪挪。银杏萧疏的影子刚好探到窗台。鸽子偶尔掠过,扬起生命的哨音。万事万物都在勃勃地生长。 日子真美好。这话从史若吟嘴里说出,就分外有了悲凉的意味。 语声接不上话。 “语声,我刚才想起我18岁那会,我的第一次。你不会知道是给了我班上一个差生。他家里很穷,学习很差,还是个小混混,时不时干些勒索欺诈的勾当。很看不起我,对我简直是憎恨。因为我有钱,学习好,老师喜欢。是命运的宠儿。他看到我,总会吹口哨,满不在乎,我家里来车接我,他有时会干些扎轮胎刮车漆的事。就是用那样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引得我的关注。然而其实我并不关注他。像现在,我把他的名字都忘了。我高中毕业后,要去美国。不知怎地,他知道了,有次打电话约我出去。是个夜里,他说他就在我家楼下等我,我从窗子看下去,看到他很瘦的影子与电线杆缠在一起。他的脚在抖着,好像极不确信。我出去了。因为他的不确信。他喝了酒。借了酒胆给我打的。我们没有说话,他从地上拉出一辆山地车,偷来的,示意我坐上去,我坐上去了,不知他要把我带到哪里,但是年少轻狂,无知无畏,就觉得很刺激。 “是在一片林子里,有松软的泥土和柔顺的青草。月光从树隙间钻过来,将他的脸映得柔情脉脉。他抱住我,灼热的青春的身体,而后吻了我,很急促也很笨拙,全是唾沫。他没有说爱我,但是我们做爱了。灼热的青春的身体。在月光下肆意地舒展。 “他射的时候,我听到他迷狂地说:有身体真好,有身体真好。 “有身体真好,可以享受青春,可以享受性爱,我现在也许更能真切地体会这句话。这个人,几年前就死掉了,听说,是为了索要欠薪,爬到鹰架上,一不留神摔下来的。其实后来,我再没想念过他,虽然给过我第一次。 “我一直不知道,年轻的他怎么会感叹身体,没有了解的兴趣,有些人注定生活在这个世界的角落,被人遗忘。我现在有点难过。因为其实,表面光鲜的我何尝不处在被遗忘的角落。被遗忘。就像爱情,从不曾造访我。” 史若吟脸上点出迷惘的笑,一阵后,回过身,说,谢谢你来看我。 语声握住她的手,说,有身体真好。这句话让我感动。所以,你要振作。因为,你以为将你遗忘的东西也许正迎在你生命的下一个路口。你会没事的,现在科技发达,这种病没这么可怕的。 “你明白吗?我固然不想死,但更不能容忍失去做一个女人的权力。”史若吟嘴唇哆嗦了下,终于哽住。 生命比之人生存的信念来说有时并不那么重,语声竟不知怎么劝。良久说:我听过一句话,生命是坟墓上的舞蹈。每个人终有一天尘归尘,土归土。但是舞跳得漂不漂亮,取决于充沛的灵魂,而不是肢体的优雅。 哼。史若吟笑了,说:什么是灵魂啊,我不明白。我知道人心的现实,没有人会爱一个残缺的女人。 “会有。” “语声,我知道你安慰我。我认识一个人,40多岁还没有出嫁,因为她等爱情。但是恐怕等不到了,有些东西不是我们想努力就可以的。” 个体面对命运从来无能为力。语声大概也相信。所以于千万人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没有早一步,也没晚一步,刚巧碰上,就一定要说:你就是那个我要等的人。而不是若张爱玲般轻描淡写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废话罗,不在这里,怎么遇见。 于是,那天晚上,她把闹铃调到12点,准备给那个凑巧碰到的人打电话。 不说别的,就说:我遇到你了。你还给了我一个不太好处理的礼物,你打算怎么办? 他要犹豫,OK,立马放弃,回去做那个有房有车有孩子还无不良嗜好的公务员的太太。 电话通了。她有点紧张,发现倒求婚是有那么一点汗颜的。没办法了,按父亲的理论,她已经是一撮卖不出去的发黄的小油菜了。 HELLO?却是杜若的声音。她的羞惭瞬间化成了一摊酸腐的隔夜水。他还留着她,那么求婚又有什么意思? 冯至鸣在吗?顿一顿,她凛然说。 “他,在洗澡。” “洗澡?他洗澡干什么?”她茫然说。 电话里一阵笑,切断了。 他洗澡干什么?她发现自己要疯了。 33 语声走后,冯至鸣的日子就像一堆点着的湿木头,光冒烟,着不了火。 她离去当天,他让宋浩订机票,同时给杜若找房子。 两件事,宋浩都以极快的速度搞定,当然只要有钱,有什么事难办呢。除非碰上该死的爱情。 几日后,冯至鸣机票和钥匙还没在手里焐热,杜若来电话:我脚崴了,在医院。 他赶去,真崴了,很严重,要打石膏。 他载她回时,说:你挺会挑时间的。 杜若微微一笑,说:Min,我故意的。我知道你要赶我走。 他皱眉撇头。 杜若说:我终于勇敢一把,我很为自己骄傲。 “骄傲,为愚蠢骄傲?” “你可以做小人鱼,我也可以。牺牲。感情里需要牺牲作代价。” “牺牲的代价向来没有回报。小人鱼的下场你比谁都清楚。” 是。杜若脸上有一抹坚执,这样的坚执令她周身散发了仿似神圣的光辉。他忽然觉得她投身于爱情就像投身于革命,是为了那玩意本身的诱惑。他不过做了个冲头。 “知道么,我顶讨厌蛾子。”冯至鸣说,“白昼明亮的光线下,他们溺毙,黑暗里,他们扑火,没见过这么热衷于自杀的。” “我喜欢,那自有一种凄美的壮烈。”杜若说。嘴角有笑,吹气如兰。 无话可说,这世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傻子,不是为爱殉情,就是为愚蠢陪葬。 冯至鸣冲澡出来,看到杜若在咯咯笑,说:什么好笑的? “有个女的问你为什么要洗澡?” “你怎么回答?” 杜若说,没回答,不过其实挺想说,你洁癖。 语声会明白不是洁癖,是容易出汗,谁叫他的血那么热。他扬了扬眉。 “今天换石膏。宋浩送你。” “你送我吧,没时间我等明天。” “有什么用吗?” “婷婷教我,俘获一个男人的最好方式就是多在他面前转。” “我有苍蝇拍,会赶。” “不见得。母苍蝇你大概会手下留情。婷婷说,男人都有点怜香惜玉。” 他发现她口齿伶俐了很多。脸也并不会动不动红了。与美国有关吧。 或者是,他有点悲哀地想,时间、地域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吧。如果一辈子被封锁在一个地,灵魂恐怕早晚要投降,人只是时间中的一个虱子,渺小的很,脆弱的很。 不,他忽然又想起尾生抱柱的故事来了,信守承诺,不离不弃,成就千古颂扬的美事。可是死了。他又悲哀地想。 他一直在找语声的电话。陈剑的人忽然联络不到。据说他似乎一直泡研发室。他知道是为PE的事。这个项目,他问过左林,左林打了包票,他想提醒他不要轻视,还是噤口了。人家负责,还是不要过多干涉好。 海外事业是冯氏越来越重要的一块。国内的市场分额已经将近饱和,没有太多开拓的余地。攻占海外当务之急,所以海外的冯至鸣并不轻松。 为了忘记爱的切肤之痛,投身事业,可血为事业占据的时候,爱在哪里休憩? “你为什么会喜欢文语声?”杜若有次问。 “遇到了,觉得亲切。身体和心灵都是。仿佛我们老早就是朋友。” “可是你们,为什么老要吵。” “你听说过吗?最锋利的刀总是刺向自己最爱的人。情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杜若,下周可以拆石膏了吧。” 杜若似未听到,说:我想试试? “什么?” “我好奇了,想试试,我想试试,你能不能爱上我?” 他古怪地看她。被人当作试验品,不知是荣幸还是可悲。 “下周一,无论你好不好,我要回国。” “逃避么?” “不是,我想她了。很想。不烧一把,会憋死的。” “别人不能帮你吗?” 他说:别人还没这个能量。 语声陪父亲玩了几天。 “你好像不太高兴?”父亲说。 “爸,如果,你有一个外孙,你会不会高兴?” “会啊。不管他父亲是谁。” “如果,没有父亲。” “怎么会?不是拣来的吧。” “我在如果。单亲那种。” 不可能。父亲摇头,一阵后,突然扫向她腹部,眼角却有点狂喜,说,是不是你跟陈剑? “瞎想什么?难道没有人比陈剑好。” 父亲板起脸:真的假的? 语声没说话。 在沉默中,父亲意识到严重性。说:真的!谁的? “你管呢?” “你这孩子,怎么,怎么这么不自爱。”父亲气得哆嗦。 “我。我老成这样了。还不能。”没说下去。 “你打算怎么办?”父亲愁眉苦脸。 语声踌躇很久,豁出去了:要。 “你,你真是要把我气死了,你,把我们文家的脸丢尽了。”父亲气鼓鼓的,忽忽喘气。 “文家什么脸啊。为什么不能要啊。管别人说什么。”语声嘀咕。 父亲顺了口气,说:不能要。除非马上找个人家。可人家也不要别人的孩子。 “我就要。” 你。父亲忽然狠劲拽语声的手。 “爸,你干吗。”语声踉踉跄跄。 一阵后,父亲停住,眉紧紧簇着,说:爸求你了,阿声,你这样不好,对你不好,孩子难养不说,以后你怎么嫁人?我一直觉得我家阿声又懂事又聪明,长得也好,上了名牌大学,可为什么,就没人要呢? 语声看父亲这样,心里翻江倒海一样难过。默默地,闭上了嘴。 晚上,她又一次给冯至鸣电话,又是杜若接。他这会,不洗澡,却还在睡。 叫他接电话。她说。 你是文语声吗?杜若好奇。 是。 什么事么? 跟你没关。也不方便跟你说。叫他吧。 对方犹豫几秒,说,他,昨晚很晚回的。恐怕。 不管他睡得好不好。你给他电话。 不久,电话到他手里。 HELLO?声音含糊。鬼知道他昨晚混什么去了。 我文语声。她说。 哪位?说的是英文。懵懵懂懂。 她听清了,她刚已告诉他是文语声,可他居然说哪位?是忘了还是故意消遣,父亲为她嫁不出去痛苦万分,可他还拿她开涮。以为自己是什么。 愤怒尖锐地上来,她啪挂电话。一个已经不再牵挂她的人,一个总是有女人陪伴的人,就算是孩子的父亲,还有必要粘着吗?她不是乞丐。尽管她现在很贫穷。情感上的。 孩子没有父亲。千真万确。 几日后,她送走了父亲。 “爸,你放心。我会打掉的,要不打,就结婚,找一个可以接受的。我不再让你和妈难过。” 父亲忧虑地看着她。父亲最爱她,可是,却一直为她操心,有那么一刻,她想嫁陈剑算了,为大人。但是,冲动也只是冲动,随便嫁谁,陈剑却不可能了。不是因为不可原谅,恰恰是原谅了,而原谅意味着放下。她不可能让终于平静的心去舔噬曾经的伤口。 周一中午,接到了陈剑电话。 语声,我活了。抑制不住地欢喜。 “什么?” “PE拿下了,我成功了,我没事了。赔偿金不用担心了。” “真好。我知道你可以的。”她说。 “晚上见一面吧,你爸还在不?一起吃个饭。然后我陪他兜兜风,蒸蒸桑拿什么的。” “走了,昨天走的。” “哦,为什么不多留几天呢?”他还有点失落。她心里忽然很酸涩,说,我们吃饭好了。去哪里? “你挑吧。” “川江春。秦心推荐的,环境好。而且是川菜。你喜欢。我请你好吗?给你祝贺。” 好。他爽快地说。 语声去赴约。出门时,天气有点阴。雨还没落下来,可林阴下的草地,越来越湿。因为缺钱,她没奢侈地打车。坐地铁到东直门,出来的时候,发现那些阴云终于合不住那愈来愈沉的雨水。 走到东内大街,雨倾盆而下。 包里有伞,她拉开锁去取。伞拿出的时候,带出了样东西,一闪的亮光划过沉闷的空气,以好看地弧度优雅地坠至路面。是那个吊坠,冯至鸣给的。爱的小盒子,上面的缠枝花瓣镶嵌着一粒粒昂贵的彩钻。她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就像携着一份爱,只不过她以前从不会想到,这个小盒子其实更像一个骨灰盒。 她慌忙奔上去取。脚底一滑,灾难于是降临。 幸好不是机动车直接碾过。是那种载人游胡同的黄包车。电光石火的刹那,师傅还歪了下笼头,试图躲过,可是路太滑,旁边还是一排栏杆。车子一头撞上去,晃晃悠悠挣扎了下,还是倾覆到她身上。 疼痛并没有马上降临。她还能有足够力气把吊坠从容地收拾进包里。 黄包车师傅将她扶起的时候,她才觉得双膝发软,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一阵后,肚子急剧地抽了下,她才醒悟,惶恐叫:送我去医院,快我送我去医院,我的孩子。 醒来时,是第二天。 管道里静静地滴着药水。陈剑在身边,仿佛冷冻的模样。 她动了动嘴。 你醒了?陈剑凑上来。 她觉得好静,死寂一样的静,铅块的一样的静,这样的静快把她压塌了。 她肚里抽空,但是又都是气,没有出来的通口。她就那样木愣愣地看着房顶。 陈剑不知道说什么。依旧坐下。 屋外还在下雨。 一点一点。小了很多。谁能知道一场雨就改变了一个人? 很久之后,她干涩地说:没了? 陈剑点头。 她嘴角有微微的笑,说:没了好,我爸说不要,本来就不该要吧,不要好,不要好……笑着笑着突然掉眼泪。线一样的,一串串掉。 而后就像一个关不住的水笼头,汹涌。但是无声。只有肩头在一抽一抽地耸动,表明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陈剑从没看过她这么伤心过。 为一个孩子。 不,为一个人。他赋予了孩子。她那么想要,只是因为爱。冰冻的陈剑终于明白,她的内心已经生长了一份足已超越他的爱意。他因而惊恐,因而无措,因而不知身处何地。他也想哭。但是哭什么呢?为一份被自己玷污了的感情? 我不好。他终于说话了,声音干涩,就像不是从自己嘴里出来的:我不该让你出来吃饭的,明知道天气不好。我不该那么想见你,我一签单就只想着你只想着跟你分享。我不该不背叛你我不该投机取巧,我不要你那么难过,你为什么要这么难过…… 那种悲抑只有他自己明白。 她静下来了,说:与你无关。你回去吧。我不想你看我难过,也不要你为我难过。 她不要我难过。好。 他木木出去了。 没走。取出烟。点着。看烟雾一点点弥合于人世的烟尘。 风从窗子里爬进来,吹到脸上,肌肤像沾了辣椒水一样,沙沙地痛。他没有去抹,任那液体不停地流。 陈剑的心在那一瞬灭了。像一段段,扑哧一下从他指尖落下的灰,没有一点余烬。 34 冯至鸣终于被召回国。原因很简单,左林把明明就在手心里的单生生送出去了。上亿的大单,让冯家伦捶胸顿足。 陈剑虎口夺食的事,冯至鸣也听说了。 当天10点要签约,陈剑6点就候在对方酒店,利用人家吃早餐的30分钟,一针见血地指出对方的最大顾虑,不是成本,甚至不是性能,而是小小的环保问题。然后趁势利导,演示自己的方案。基于人性的立场,他毫无情面地把冯氏打败。 陈剑在焦头烂额中,居然还能凝神一搏,他看到他的攻击性。实际上,他对他从不轻视。此前因为彼此太多竞争、合作,他们私交其实还不错。 竞标前,他们曾商议合作。私底下喝过酒,聊过天。 陈剑开他公司的玩笑。说大脚穿小鞋,走不快。他知道他说的是他父亲的保守策略。 他说走太快,有时会成为那只不幸被击中的出头鸟。 陈剑说,一起迈步吧。两只鸟一起飞,猎人大概也不知打哪只,忽悠间,咱就飞走了。 他说,你投机取巧吧。 陈剑说:投得了也是本事。 他最后拒绝了。 陈剑也没怎样,说:好,没有余地,我喜欢。祝你成功。 彼此。他说。一起喝干。 沉默地喝了点酒。 他说,最近不容易吧。 陈剑说,都不容易。听说最近南方市场有盗你们的技术。 “知识产权在中国向来是笔糊涂账。”他喟叹。 “确实,经过这一次我也明白很多。交足了学费。” “为什么走这条路,风险很大。” “不错,我犹豫过。没有实力,没有背景,甚至未来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一有风吹草动,就垮。只是,一直有点莫名的激情。但现在,这激情也逐渐在沦丧。商人么,利益为主。” “不知道你怎么想,赚到钱后,你大概会觉得得不偿失。” 沉默。 两人又喝酒。 良久,陈剑说:走上一条道,身不由己,回不去了。 他说,我总想卢梭那句话,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 是。陈剑感叹。又喝。 如果不是语声,他愿意与他做个朋友。哪怕竞争,他不惧,他喜欢有威胁性的对手。 但是,他和他,虽然有点惺惺相惜,最终也近不了。 那次临走,大家都喝得七八分醉,陈剑说:星辰,你想拿还拿不走。 “要不要,其实对我没有意义,只是玩规则。”他说。 “意义,什么是意义?”陈剑茫然呼。 他忽然感到很痛苦。这个人拥有人世最宝贵的东西,却不知意义何在。而他看到一丝光明就飞蛾扑火般冲过去,下场却只有烧死。 陈剑抚了头,忽然说,有时候不能去想,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光。 他想,他何尝敢去想她和他的时光。 两个风光的男人为了共同的隐痛同时黯然。 女人靠征服男人征服世界,这句话大概有点道理。 他是周三回国的。如果不是父亲召唤,本来他也要回了。那日宿酒之下接了一个没听清的电话,对方愤然切断的时候,他才觉得有点问题,回过去,却是一个苍老的男声。他觉得自己可能幻听。没有问。挂了。 回国后,看到的父亲苍老了很多。母亲跟他提过,父亲的血压越来越危险。也许哪天脑溢血就这么去了。她的意思是在暗示他不要再令父亲生气。他哪里想。可是,自我与责任在这样的家庭注定是无法调和的矛盾。 “至鸣,想来想去,还是只能相信你。”父亲对了窗子说。良久叹口气说:我查了公司帐目,左林用一些名目挪走了千万资金。不过算了,我不想大动干戈。你妹妹会说我偏心。PE这件事后,我想想,瑞讯还是只能让你做。你做得很好。这些年,没让我操过心。” 父亲第一次表扬他,他听得心一暖。 “我老了,身体不好。也许哪天就去了。遗产我也都写好了。以后,这个家业是你的,你小心看好着。我知道我走后,管不上你,只想说,毕竟是你爷爷一手创下的,吃了很多苦,放弃了很多。你要珍惜。不要随便地糟蹋了。” 好像临终遗言,他听得难过。 “上次见了语声,想这个丫头,还有点东西。但是,我还是倾向于杜家。一是世交,不好交代,二的确是为你将来考虑。想走得长一点,必须有点背景。国内的状况你应该知道,行政命令比市场规则有力得多。你仔细想想吧。” 父亲坐下来,垂了头,很疲倦。 “爸,我会用心的。”他这样保证。 “你走吧。”父亲微微笑了下。笑得空前的慈和,却也露出了衰朽的模样,就像一根木头,中心已被蛀空,就等着哪天哗啦倒下。 坐回办公室的那一刻起,冯至鸣开始寻找语声。 没费什么劲,这天晚上他就知道了。却是一个晴天霹雳。 晚上家里为他接风。方圆来了。 饭后,他们一起在园子里抽烟。 方圆说:哎,你现在还惦不惦念文语声。 他瞥她一眼没说话。 她说:有最新消息,听不听。 他说: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也不能撬着你的嘴说。心里其实是着急的。 她说:那我说了,做好思想准备,因为与你有关。 他心忽然慌了下,他从没这么慌过。擎烟的手抖了一下。 方圆说:语声怀孕了。 他有点愣。方圆盯着他,带着探究的神情。 他愣一愣后,忽然卷出漫天欢喜。 哎,你怎么知道孩子是你的?方圆说。 他不说话。但本能地相信是他的。 “她现在哪里?”他费劲地说。要见她。和他们的孩子。 “我还没说完。孩子是你的。”方圆点点头。 他脸上展出笑容,很大,很傻气,但是洋溢着孩子一样单纯的兴奋。 “别高兴,还没说完,孩子流掉了。”方圆又说。 他的笑还没下去,惊诧已经出来。 “为什么流掉?为什么?”他开始愤怒。 “我哪里晓得。”方圆吐一口烟。 “你的消息从哪里来的。” “陈剑啊。就几天前,她流产,陈剑送去的。这几天,陈剑一直在照顾他。” 几起几落,欢乐的颠峰到冰冷的峡谷,冯至鸣的精神几乎崩溃。 他忽然没法思考。 他的孩子,她不要,流了,而且是陈剑送她去的。 什么意思?他再次愤怒。 “她住哪里?” “我哪晓得。” “住哪里,你马上告诉我。”他吼。 方圆害怕,你想干什么,人家现在是产妇,身体虚着呢。 “告诉我呀。”冯至鸣瞪大眼,怒发冲冠。 方圆吓得一个哆嗦,说,那帮你问问。而后打电话给陈剑,说明天要去看语声,问住哪里。陈剑似乎不让去,她磨,最后磨到了。 她告诉他。 他听一遍后,已经疯子一样冲出去了。 开了车,眼睛很红,脑子里一片狂乱。她不要他的孩子。她不要。他心像在刀尖上走,每一步,鲜血淋漓。 很快到了。在楼下的时候,他看到陈剑的车,与他擦身而过。 门铃响了,语声不知道是谁。难道是陈剑返回了,他有钥匙啊。 响了很久,她还是去开门了。身体很虚,走路跟飘似的。 门一开,一个人冲进来,差点将她撞翻。 她啊地叫了一下,凝神一看,发现居然是冯至鸣。心里忽闪起点点喜悦。 想说话的时候,他已经重重摁住了她的肩,把她推到墙壁上。眼神非常迷狂,她有点害怕。 “我的孩子你不要,流掉了?” “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你不爱我,你不爱我所以不要孩子,是不是?可那是你一个人的吗,你跟他一起把我的孩子谋杀了。” “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说了,你知道我多伤心吗?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我以前纵然伤心也还抱着希望,可是今天,我终于死心了,彻底地死心了,你原来从来没有我。从来没有。我的东西你不要。你说你只能给我身体。我要你的身体干什么呀。”他脸痉挛着,被一种绝望击倒。 她心疼,试着要抱他,可是他推她了。推得很重,她跌倒在地,一阵眩晕。她默默地忍。 他点头,忽然怪笑,说:刚看到陈剑了。我走后,你一直跟着他吧。是不是只想要他的孩子。其实也说不定啊,谁说一定是我的。我干吗要这么生气? 她压了又压,还是爆发了:单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告诉你,我非常庆幸,流掉了你的孩子。要是真要了你的孩子,我就是蠢到家了。走吧,冯至鸣,想要孩子,找别人生。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你以为我想见到你。再也不想。”他决绝转身。 门砰地关上。她点点头,苍白的脸露出一丝笑,透支的精力很快让她晕厥过去。 35 冯至鸣把自己关在了家里那间囚禁自己的房子里。枯树一样坐在窗前,任心里的落叶寸寸凋零。 他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回忆。把那些被遗弃的时光,再细想一遍;把那些曾经的甜蜜再留恋一遍;把那些想着想着就要流出的眼泪使劲吞回肚里。月光在指尖袅娜,风进来,草草结束往事。 几日后,他重新打开门时,他的心已经像一块冰,冻得彻彻底底。 至鸣。母亲哭。父亲皱眉。 他摇晃着身体,说:爸,我听你话。妈,我饿了。 吃饭。他要用食物填充心灵的饥饿。 但是很快吐了,消化系统已经不适应。 经历这次后,他想他已经不会再适应任何爱情。 他重新执掌瑞讯,并代理董事长。 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处事干练,做事得体,只是很静,就好像身体上的门全部关闭了。他是这样的,受一次伤,内心缩一缩,对世界的不信任又多一分,反应出来就是拒绝沟通。 杜若回来了。一直默默陪着他。 他不介意她跟在他身边。只是他没有任何话对她说。 一日,他要去他原先那屋取份材料。临行前竟然怯懦。带了杜若一起去。 屋子里久不住人,游荡着陈腐气。 “怎么这么难闻啊。”杜若说。 “很久没住人了。” 他坐在沙发上,忽然一动不敢动,这里面都是她的影踪。每一处,他都能回想得出她当时的一举一动。他摇了摇头,还是掸不掉记忆。 说:我们走吧。 杜若忽然叫:你床上这是什么呀。 他过去看,是两个腐烂的柠檬。枕下还压了一张条:冯至鸣,本来要等你的,可是你爸赶我了。我在枕头下放了两个柠檬。你记不记得你曾说我身上有柠檬味,可以有助于你睡眠。恩,就让他们代替我躺在这里等你。不过,你可要快点回来,否则柠檬腐烂了,别怪我哦。然后画了一个大笑脸。 他记得有日早上,醒得早,他趴在她身边嗅她的身体,说:你身上很好闻啊。她说:好闻什么呀,都是你家沐浴液的味道。他说,柠檬味,我最喜欢了。怪不得我这几天睡得好。她被他蹭得痒,四处乱滚,说,别找借口骚扰我。他一脸贼笑,说你原来不笨啊…… 往昔的甜蜜飘在虚无的空气里,只剩钝痛。 他把纸头揉烂,想撕掉,终有点不舍。杜若拿过了,看完,挤挤眉,说:矫情。撕了,随手一洒,纸片悠悠落地。他看着。也不知道什么滋味。 杜若又开始整理其他东西。 “不要整了,我们走吧。”他说。 杜若说:为什么呀,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有什么不敢面对的?这女孩子又显露了倔强的一面。 她依旧收拾。并打电话找钟点工。 他开了瓶酒,麻醉自己。 “Min,这是她吗?不怎么像,我觉得她没这么好看。” 他撇过去,杜若不知怎么翻出了语声的画像。那日,画框砸碎了,画纸让他卷了卷藏起来了。 其实她挺好看的。他心里说。继续喝酒,脑子里出现了她的笑,这个人的一眼一鼻,他根本忘不了。 忽然“刺”的一声,他惊愕地发现杜若将画像撕了。想阻止。还是没说出口。撕掉一切吧。已经这样。 钟点工来了。很快,居室一尘不染,文语声的痕迹扫荡干净。 不,还没有。他心里还有。 他醉了。 眼前迷迷蒙蒙都是她。 语声。语声。他如此痛切地叫他。他一辈子的爱。 她在他面前晃动,她说:我会更爱你。 她说: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说:我不离开你,我不让你难过。 …… 她狡黠地笑,温存地笑,坏笑,讪笑,开怀大笑…… 语声。我如此爱你。他一把抱住她,辗转吻她,而后解她的衣服,寻找最无间的距离。那一刻,他们永不分离。 …… 醒来,身边是杜若。床上有一道血渍,她是处女。 就这样吧。 语声在北京留了下来。当已经没什么东西困扰你的时候,呆这里那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北京至少是个做事业的好去处。 她在报社上班。陈剑介绍的,这是国内最有激情的一家报社,年轻,包容,可以做出成绩。她风里雨里地跑。只是为了麻醉。 冯至鸣和杜若订婚的消息她看到了。场面很大。两个人交换戒指的照片在他们报经济版块和娱乐版块都有大幅的刊登。耀人眼目。同事啧啧拿给她看时,她的眼睛刺了下。 平复了一下,还是仔细地看了,摸了摸他手上的戒指,当然没有任何触感。 他不再属于她。 他属于过么? 日子干干净净地过了,仿佛从没发生过什么。 “真的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秦心打来电话说。 “也没什么,不信任呗。” “你们真可惜。” 可惜吗?语声忽然恍惚,而后说,我忽然觉得爱如流沙,抓得越紧,流得越快。其实后来,我们两个人都迫切地要爱了,越想抓越抓不住。爱还像一支玫瑰,不爱的时候,觉得惊艳,当我们终于学会爱,扑上去的时候,就只看到刺。不过话说回来,还是爱得不够。 “你都成恋爱专家了。” “嘿,你不知道我用多少个不眠之夜悟出来的。” “知道,瘦成一个骨架,恐怕不会再有男人想要你。” “我也不想要。” “我们老板怎么样?”秦心问。她指的是史若吟。 “手术做了,治疗也很有成效。精神各方面都不错。” “听说是陈剑照顾得好。语声,觉得你真亏,落花流水一场空。” “感情又不能搞保底提成那一套。好了放心啦,我会好好生活的。” 话虽如此,语声知道自己恐怕好不了了,心里有块伤一直结不了疤。 她努力过的。她身体稍好后,她去找他。 被他妈妈拦住。他妈妈哭着说:请你不要再伤害他。 她是罪魁祸首,可谁能想象她的伤,他说话不狠吗,他听她解释吗,但大约阶级有别,她的伤心自然及不了他金贵。 她还去过他们那间房子,她还有钥匙。去的那天,看到一个钟点工模样的把一堆纸盒什么的拿出来卖钱,在那堆东西中,她看到她的像,被撕得粉碎。 那晚,她一直守在他楼下。早上,看到他和杜若出来,杜若挽着他的手,新妇的模样。她走掉了。还能怎样呢。她也有自尊。 她晕倒那天,还是陈剑送她去的。陈剑打她电话无人接。怕出事过来看看。送到医院,医生说:要再晚一点,以后,估计孩子都不能有。 陈剑问她出什么事。 她说:冯至鸣误会了。 他说:再怎么误会,他怎么可以把你扔到地上,他还有人性吗? 她说:别怪他。是我的问题。 “你什么问题呀。你哪里对不起他。语声,我不要你难过我不允许别人伤害你知不知道。”陈剑激愤。他终于知道珍惜,可再没机会,有机会的那个却在浪费。爱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长一张盲人的脸。 语声知道后来陈剑约过冯至鸣的,冯没答应赴约。电话里,两人似乎吵了。直接的后果,两家竞争白热化。 “你找他干什么呀。让他侮辱吗。他是不是说撑腰的来了。”语声嘲讽说。她想象他的语气,心里的伤口倏忽又裂开。 陈剑说:他倒没这么说,只说别再提你半个字。 哼,语声笑了笑,说:那就别提。他活的好我活不好吗。 沉默半晌,陈剑说,语声,你告诉我,你还爱他吗?如果爱的话,我一定尽全力帮你,我有办法。 语声皱皱眉: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爱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陈剑再没提。 语声的生活开始走向正轨的时候,却又遇到了冯至鸣。所谓阴魂不散大概就指他们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