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张。 抬起头吧。 恩? 冯至鸣,抬起头。接受临幸。 你这个女权分子。 她开始缩着脖子渴死鬼一样努力向下够,可是身子固定在半中,硬是凑不到,慢慢地,她就滑了下来,被他拥住,注定只能吊死鬼一样接受他的馈赠。 凭什么男人要比女人高?她愤愤说。 大概天塌下来时可以先把他们砸死。他手绕上去敲了她一下,说:现在开始,别睁着眼瞎想。闭上眼。老实点。 讨厌。她想,男人自以为是起来很讨厌,总以为自己是上帝,恨不得管到毛孔,实际上…… 已经想不下去了。因为这家伙吻得实在够细腻,像在舔一片月光,轻轻的,柔柔的……不由她不闭上眼睛。 月光。梦寐的月光。赖叽叽地蹲在他们身上做着超级大灯泡。 从激情的河里爬上岸,他们对视,彼此眼中都有一汪晶亮的柔意。浸着月光,波光粼粼。 他说,语声,我们要早点遇到多好,如果我在前,你一定会很爱我,就像你爱陈剑一样。 我一定会更爱你。 恩? 你不会让我难过呀。 这个回答可不令他高兴。因为他明白,在爱情里那个令对方难过的人往往才最刻骨铭心。 24 语声的玩笑还是被冯至鸣拆穿了。 晚上,他们一起在床上听音乐。勃拉姆斯的第三交响曲。听着听着,这个家伙突然有感觉。翻过身压住她,手和唇一起触须一样若有似无撩拨。 “我说,勃拉姆斯要知道他的音乐成了催情剂,当场会喷一口血。”她说。 “不会,他会庆幸有我这样的知音,你没有听出那蓬勃的让人血脉贲张的激情?再听,那粗犷中还不乏细细的柔情,带一点点牧歌气息……语声,恩,语声……”他呢喃的声音擦过她的耳朵,风一样吹开每一个毛孔;而那手像指挥棒一样随着音乐的澎湃变本加厉。她推拒不得,呼吸渐渐急促,跟着情迷,忽略了他游到下面的手。 一阵后,他突然停住,说:你骗我? 什么? 你骗我。他加重语气,神色有点恼怒。 她才意识过来,笑着说:冯至鸣,你说我笨,我觉得你才笨呢,到第三天才反应过来。 他兀自说,为什么要骗我? 她说,是你自己往这上想的嘛,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他说,你不想跟我做是吗?不想做你跟我说,我绝对不会强迫你。 她看他严肃起来,说:真的只是玩笑,脑子突然就动上去了。对不起可以么? 他盯着她的眼睛,说:真的? 她说真的。 他不知有没有相信,但也没做的激情了。转过身,拉上被子就睡。 她把音乐关了。室内突然的静。她坐着发呆。 一阵后,他伸过一个手,扯她,说:你不能哄我一下吗? 她回过头,说:真的对不起。 他将他拉到身上,说:无论如何,不要骗我,欺骗比不爱更令我无法忍受。 她点点头说:我不骗你了,可玩笑都开不得吗?你难道不觉得经过前几天的压抑要知道会更……没说下去,她忽然明白他反应那么大是因为不信任她。在感情里,他是个被撞得晕头转向的孩子。 她心头有了点说不清的滋味。她慢慢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衣服里。 他抚着她,却很让人讨厌地说:那我勉为其难,给你降降火。 可恶,她槌了他一下,脸红了红,最终,把唇覆到他唇上,堵住了他的一切废话。 激情重新引燃…… 完事后,他去冲澡,她抱着膝,只觉神思恍惚。她的心一定发生什么变化了,往事渐渐虚化成几个流窜的模糊影子,而跟这个人的三天,却越来越清晰的凸现出来,仿佛一生。可怎么会? 他回,看她呆呆地,一把揽过她,说:想什么? 她转过头,严肃地说:冯至鸣,我想问你,怎样才能判断爱一个人?别跟我说你那套歪理,除开这野兽一样的事。 嘿,野兽一样的事怎么就不能是爱,身体比心灵看得更清楚,因为身体靠直觉,心灵早就蒙上世俗的烟灰。我宁愿相信直觉。 有没有别的判断依据?她似乎很迷惘。 他一把拖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说:看着我。 她没看他,叫干嘛干嘛。 他说:你的心在松动? 她说没。 他说嘴硬不表示你有本事。却还是放下她,双手枕着脑袋,看着前方,静静说,还记得那个北海之夜吗?你醉了,一点一点打盹,我把你揽过去,你靠着我,睡得香甜,那时候,不知怎的,我有了与一个人相度人生的感觉。我找了那么久,那个人终于安在了我心中。 沙滩上,我们造了一座宏伟的城堡。你不觉得我们是在造一个家吗?后来我们累了,倒在沙滩上,那天有一轮饱满的月亮,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圆满的月亮。当时你睡了,裸露在天地间,却睡得坦然,仿佛这世间一切全是可信赖的朋友。大约是的,海水轻轻地淌过你的身体,月光照拂你的脸色,你睡梦中的笑靥那么美。我看着你,真的羡慕了。我们存活的世界如果不能令我们信赖令我们放松,那么生存有什么意思。可是我们现在的世界注定还是个没有成熟的孩子,我不知道是不是终有一天,他会为他的成长交出一份绚丽的答案,反正此刻却不可能。但是,语声,你,告诉我生存的态度,我们有理由用我们的态度去超越现实。 后来抱你去酒店。在浴缸里,我花了很长时间给你清理了身上和头发中的沙子。这些事情,从来没做过,但是居然很享受疼爱一个女人的感觉。我想那个时候,我就动心了。动心是很可怕的。可是不动心大概会一辈子遗憾。爱,有时候,明明没有结果,却还是要乐此不疲地去做。爱的魅力和可怕就在于,哪怕再多人粉身碎骨,依然有人义无返顾地往下跳。 去年,我坐航班去英国,途中遭遇了涡流天气,飞机需要紧急迫降。空姐给每人发一张纸,当时气氛很紧张,没人说话。心好像都顿止了。我倒不害怕。拿了笔,想,写什么呢?最后写的是:语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起你。你现在在做什么?我有一年又三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你,我很想知道你现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就是这样。 怎么判断爱一个人?如果不想正视自己的心,我想不外乎两个方式,一个是你生命终点的时候,你想到谁;另一个是你爱的人出了什么事要永久离开你的时候,你的反应。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语声趴在他胸上,他感觉出她的眼泪。 他拉过她,她说:我宁愿不要知道答案,只求你不要出事,好好的,永远不要出事。 他心里蓦地漫上狂喜,紧紧抱住她,她也紧紧抱住他。仿佛劫后重生。 好好的,答应我。她说。 我答应你。他郑重说。 她笑了笑,带着泪光。他爱的人,如此的美。 语声去见秦心。约在了中粮的星巴克。 秦心迟到足足30分钟,到的时候,连连道歉:刚采访了一个被老公休掉的怨妇,合该我倒霉,原以为女人间聊些感情会起润滑作用,有利于下面的采访,不料正中她怀,她一肚子怨愤正没地方发泄,然后我就做了耳朵,听她骂,骂男人,也骂女人,骂了足足两小时。听完后我一总结,就两点,一、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二、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本人除外。天哪,明天我怎么交差。 有什么不能,我印象中你最擅长写花边新闻。 你行了。秦心脸色忽然暗淡下去,幽幽说,其实她说得也没什么可笑,男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女人呢,大概是太笨。 哎,哪像你的口吻啊。时间雕刻人的本事还是挺强大的啊。 语声看她,说:很忙吗,怎么两年不见,又黑又瘦呢,以前觉得你大概比我好看那么一点点,现在倒过来。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秦心讪讪,脸上有一点点陈年的伤感。 哪里下榻?秦心又问。 非要问吗。 说,说。对老朋友还不能说。秦心当年的八卦欲又挑起来了,一脸的振奋。冯还是陈? 冯。 真的?感谢我吧,我这个媒人做得还不错吧。要不是我上次灵机一动把他叫去,你哪能?说好了,今天帐单你付,而且我要多喝几杯。 小气鬼。 你们,那个了吧。秦心又神秘兮兮地问,又叹道,这样的男人就被你文语声玷污了,还是你有本事。 玷污,什么话呢?语声白她一眼,说:那个秦心,我跟他约了5天,5天之后,我想搬你那里住。 什么?不是长期饭票? 行不行吗? 那个。秦心有点犹豫。 敢情你还不乐意。语声叫。忽然明白过来,也一脸八卦相:跟谁鬼混,老实交代? 你也说得很难听吗,我们要结婚的。就是林松。 林松?那小子你也会要?就知道油嘴滑舌。一张嘴碎得跟八婆似的。 语声,秦心忽然哽咽。 哦,对不起,秦心,我开玩笑的,其实林松人很好的。我乱说的,你别生气。语声忙不叠安慰。 语声。秦心啜泣了会,静静说,我曾经对爱也抱过幻想。我以前跟你说过在学校的时候我曾暗恋过我的师兄,去年一次聚会,我真遇见他了,喝了点酒,我主动过去跟他攀谈,居然谈得很好,活动后他送我回去。那晚下了小小的雪,我们把车停在路边,踩着积雪一直走。头上有一轮明月,他就唱伍佰的《挪威森林》,“雪白明月照在大地”……我看着他,觉得心好甜。后来,他给我电话,约我。我真的很兴奋,那段日子,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能再有那么纯真的心境。后来,一步一步的,牵手,KISS,再后来,他想与我,我觉得太快,有点犹豫的,但是因为太爱他,就同意了。后来,处了一段,算是浓情蜜意,直到他老婆来社里闹,我一颗心才破灭掉,原来,他结婚了,原来他追我只是想换个口味玩玩,大概他也从没见过像我这么笨的女人。语声,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怀孕了,我幸福得一塌糊涂,想跟他结婚来着。却吃了他老婆几记耳光。后来,我找他,他手机号都换了,我才发现,我对他知道得是那么少,连他住哪里在哪里上班都不知,我真的昏了头,人真的不能太投入的爱,一爱就傻。消沉了很长一阵,幸亏林松来安慰我。我做人流也是他陪我的。其实,说实话,我谈不上爱林松,没有那么强的激情,没有眩晕,可是他对我好,好得足让你感动,我就想聪明的女人应该就找爱你的人而不是你爱的人。你以前跟我说,你爱的人赠你毒药,爱你的人给你礼物。我要礼物。所以,语声,爱是不是两颗心的契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至少我不该被爱搞得体无完肤。爱凭什么这么伤人…… 秦心依然在激切中,伤心的恋情总有一个梦魇一般的尾巴。 “都过去了,过去了。秦心,你会幸福的。”语声轻声安慰着,摸摸自己的脸,却一团潮湿。 “秦心,大概每个女人都要在爱里跌个跟头,那是为了让我们今后的生活尝起来更甜蜜。秦心,我相信我们都会幸福的。”她想起她和冯至鸣。她接受他爱的礼物,她也要把礼物给他。她深吸了口气,脸上有了笑影。 这个时候,她真想打电话给他,不为别的,只想听听他的声音。告诉他:我突然想你了。 他大概会很激动,不过,上班不适合激动。她收敛起来,决定晚上说给他听。 满5天,真的要走么?她有时会问。连上今天不过还有两日。真的走吗?她有点舍不得。早上,她倚着门送他上班的时候,他说,你越来越像个妻子。她说:如果,过了5天,我磨磨蹭蹭不肯走,你不要赶我,也不许嘲笑我。他说:嘲笑肯定要嘲笑,赶,你说我舍得吗? 秦心逐渐恢复过来,说:语声,我的婚礼你要参加,我要活得好好的,给那个人看。 别赌气,活得好不好与他无关。我们的幸福我们自己把握。 语声,当时你要在就好了。都找不着人说。 对不起。我不好。 我也不怨你。陈剑那时候找得很急,一遍遍打我电话,也打了别人的,要知道你的联系方式,看他那么可怜,保不准给他。他,你见过么? 顿了下,语声说,见过一次。把话说明了。 哎。秦心叹了口气说,陈剑就不晓得珍惜,你那时对他多好,不过,他对你也不赖,大概是你们缘分没到。你就忘了他吧。 我会的。 你当然会,丢了一个好男人,又来一个。我要有你这运气就好。 哎,林松也不差啊。 你说不好的,你刚还说。 玩笑,跟他哥们,哎,叫他出来,请我们午餐。 凭什么,你现在钓金龟,还我们请客。 还没结婚就知道为他省钱了,秦心,你好没骨气。 两人说说笑笑。心情明媚起来。吃了简餐,下午,秦心还有任务,匆匆告辞。 语声没什么事,看阳光灿烂,念头一转,就转去了红螺寺。这么多年,玩遍北京所有景区,只差红螺寺。 下午,瑞讯与星辰商讨合作事宜。地点在星辰的会议室。两家高层悉数出席。 陈剑有意联手共同拿下PE的单。 冯至鸣非常清楚PE的单对星辰的重要性,陈剑志在一搏,拿下,那么星辰会有一笔可供运转的资金填补官司的亏空;拿不下,如果没有其他外援,风头很健的星辰可能跟国内其他类似成长型企业一样昙花一现,进入历史的垃圾堆。 依照星辰目前的科研水平,要在强手如林的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简直不大现实。他选择合作,对志在必胜的他来说是唯一现实的选择。 只不过,合不合作,并不是他一厢情愿的事。 冯至鸣也清楚,他要拿下PE,联手的确是个稳操胜券之举。但是不联手,他也不是没有机会,至少机会比别人都高。他曾经跟PE有过一次舒服的合作,虽然单量不大,但舒服的记忆总会给人好感。前不久,他也会见了对方CEO,谈得还比较投缘。 他现在不会傻得做陈剑的救命稻草。虽然他们私交还算不错,但是做生意从来不搀杂人情。况且他的目标是要拿回完整的HU3。 他没多话。听对方一套一套的分析各自优劣。他分辨得出分析报告出自陈剑之手,某些地方很有攻击性,他听得都一愣,自己公司的情况被对方摸得那么熟。 之后,他们公司的负责人问了些问题。陈剑亲自解答。很诚恳。 他目前焦头烂额,但是神情还是一脉清明,回复有条有理,思路缜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言失败,这样的人他都佩服。 有什么可以击倒他呢?他曾经问过自己。 那么完美的感情都可放弃,还有什么放不了。所以,对他,他从不轻视,哪怕PE已跟他有些言语的暗示,他依然不敢有十足的把握,也依然不敢轻易忽视联手方案。 踌躇难下。 陈剑问他意思。他表示还须考虑。 陈剑点点头,表示可以私下接洽。 正在这时,冯至鸣来电话。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他接。 电话里的背景声音嘈杂纷乱。 你有没有下班,过来接我。是语声,口气还有点焦躁。 怎么了?语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而后他意识到陈剑瞥过来的目光。他欠身,出去接。 语声在红螺寺附近的山上遭遇抢劫,包被抢走。她走到山下,找了家小卖部给他打的电话。 你有没有伤到?他问她。 我没有,就是去追的时候,被踢了几下。 笨啊,追什么呀。踢哪了,要不要紧? 不要紧。 别骗我,你在原地乖乖等,我马上过来。 而后,跟陈剑告辞。陈剑注视他。点头。点得非常沉重而缓慢。当然冯至鸣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反应。 正逢下班高峰,车子走走停停,走得他焦躁无比,恨不得插翅飞去。差不多用了三小时才到那地。 语声看到他的车,跑出来。 他拉住她,紧张地看,说:没事么? 没。 以后不许一个人跑这么远的地,就算要出去,得跟我说一声。 恩。 还有碰到别人抢东西,就乖乖送上去。 为什么呀?里面有我很多东西。 能用钱买得到的东西都不重要。你的生命是最重要的。他一本正经说。从没这样一本正经过,他这样子,让她心抖了抖,想起陈剑。他曾经也这么对她说过。 恩。听你的,乖乖送。谁叫你有钱。好了,先给我一块钱,还没付电话费。 结果他没零钱,给她一张一百。她顺带在小卖部买了两瓶饮料。 上车,我检查伤口。他说。 你怎么也这么罗嗦。说没事了。她歪了头看他。 你以为你是你自己的?他说。 不是我的难道你的。 还算聪明。 她撇撇嘴,正要上车。突然听到有人叫她:语声! 心顿了下,语声抬头,惊愕地发现居然是陈剑。 陈剑脸上没什么表情,深褐色的眼睛却暴露出了某种压抑的痛苦。 他走近她,走得不快,每走一步,语声都不禁想眦一下牙,这样的场面,旧爱新欢齐登场,非常狼狈。 你居然跟过来了。冯至鸣说,边拉住语声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冰凉,这令他非常恼恨,狠狠地箍了她一下,她疼得一哆嗦。 便回过头,瞪他一眼,抽手。自然抽不掉。 陈剑看着他们的表情,嘴边有一抹微微的笑,只不过有点荒凉,有点嘲弄。几分钟后,他说:冯至鸣,借一下语声说几句话。不需多长时间。 他说的时候,嘴唇哆嗦了下,语声也哆嗦了下,她知道陈剑骨子里的傲,这辈子,他估计从没求过别人什么,现在居然用了“借”字。 语声,你想跟他说话吗?冯至鸣直视陈剑,却在对语声说。 好。语声低声回。 冯至鸣倏忽将她拉到他面前,那表情仿佛恨铁不成钢。 语声说:你等我,很快的,不是你所想象的。 他愣愣看她一阵,放开她。 语声回过身,向陈剑走过去,感觉有点像当年他出车祸她去见他,赴刑场一样壮烈。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随着她的靠近,他眼里的爱恨愈发清晰地浮出来。 隔了两尺开外,她站住,笑一笑,说:你好么? 他显然并不好,瘦了很多,脸上全写着憔悴,她跟他没见也就两个礼拜,她不成想他跟换了个人似的。 那边有一家西饼店,他指了指,说,我们过去谈。 就一起进去。 坐下,他给她要了一块蛋糕,一杯咖啡。 她说我不想吃。 他说:你真的不再是以前的你了么? 她垂下头。想起从前。 她酷爱背双肩包,因为自由,但是,自由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她的包经常会遭小偷光顾。在上海的时候,碰到这种情况,她毫不犹豫就给陈剑打电话。他只要不在外地,就会十万火急地杀过来。看了她,每每想数说几句,但看到她一副讪讪的模样,剩下的只有怜爱了。他会用手拍拍她的脑瓜,说:小傻瓜,别自责了,没把人丢了就好。她冲他咧嘴一笑,说:你真好。 只要有时间,他就带她去附近的西饼店,给她要一块慕司蛋糕和一杯摩卡,她那时候狂喜欢甜食。 他总是看着她吃。很宠溺。她每次抬起头冲他笑时,总看到他迷蒙荡漾的目光,然后,他会用纸巾细细地给她擦嘴角的奶油。 那个时候,她觉得世界很甜蜜,全是奶油做的。 然而现在,这个红螺寺山下的西饼店只令她品味了苦涩的味道。 她真的吃不下。与口味无关。 你怎么这么瘦?她说。 他没回她,说:你的包又被偷了? 她说这回是被抢了。彻底地抢了。陈剑,你给我的戒指也没了。 他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不需要它。你现在不会需要了。 她心紧了紧,没说话。 他眼光有些淡远,发了下呆,收回,又放到她身上,说:可是为什么要骗我?你说你要回去,我以为你真要回去,可是你只是想跟他在一起。你怕我没法接受,所以安慰我的吧。语声,我很难过,知道么?刚才开会的时候,冯至鸣叫了你的名字,那个表情,我太熟悉了,因为很多次,我都这样,被你一个电话叫出去,什么也不管,就奔过去。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不再是那个你第一个会想到的人,我很难过。我从来没那么难过,哪怕你上次离去,哪怕你恶毒地攻击我,你对我那么狠,我知道我依然在你心里,可是现在不是了,你放下我了。他说得怔怔的。越说声音越低,好像被什么击垮。 冯至鸣不会知道,此刻他被击垮了。他觉得身体里少了一样支撑东西,倒下去时,他发现那东西对他有很大的作用,以前只是太熟悉了,而忽略。 你没事吧。语声看他脸色惨白。 他摇摇头,说:去吧,去跟他在一起吧,祝你幸福。 他那样惨然笑着。眼睛很红。 她很不忍,说:陈剑我们说好的,我们不可能了,我也要我的生活。 是的。你要你的生活。去吧。 他说。 语声说:你呢?你现在能开车吗?你找个人来接你吧。现在车子很多。 不要紧。我坐一会。你去吧。 语声看了他好久,将盘子里的蛋糕硬吃完,这是他给她要的,她必须吃掉,否则她知道他会更难过。 他们的感情已经切了,可是还有很多余绪难以扯清。是以前用情太深吧,碰到的点点滴滴都能勾起往昔的记忆。一扯一把伤心的记忆。 她终于站了起来,因为另一个人在等她。 他呆呆看着她走。 在门边,她说:你在这等着,我打电话给方圆。 他笑了下,说:不用把我推出去,我负担得了自己。 她难过得很,想说什么却说不出。 他忽然说:语声,你,完全没有我了吗? 她不晓得怎么回答,心又揪了起来,疼成茫茫白雾。 片刻后,她说:小心点,答应我小心点。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去了。 25 半个小时,他觉得耗尽了一生。 愤怒、焦躁、期待诸般情绪轮番着在心上碾过,到最后只剩一条铺满惶恐的长长辙印。 他突然很害怕她就此不再出现,或者拉着另一个人的手走到他面前,堂皇地说:对不起。我们的约定反正也要到期了。 然后,弃他而去。就像曾经她那么做过的。 而他只能像个受惩罚的孩子一样呆愣愣不知所措。 他真的害怕。因为她已经让他拥有了一种奢侈而危险的感觉。叫依恋。 没有遇到她之前,他有灼热的相思,但是相思可以压扁,像标本一样,藏起来,在合适的时间翻开来看。依恋却是彻底的交付,是把自己的灵魂与别人相系,怎能想象割断的下场? 在袅娜的青烟中,与她相度的几日像一盏孔明灯一样漂浮起来…… 他们在故宫红墙下拥抱,她缩在他的风衣里,抚着他的心脏,说:你像个袋鼠妈妈,好温暖。 他回家。仰头,看到一个小身影趴在窗子上远远朝他挥手,身后有暖暖的光线扑出来。家。他的心流浪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家的感觉。 吃饭时,她怔怔看着他,他抬头,说,你怎么不吃。她说我做的饭我比较喜欢看别人吃。他点头。她忍不住用筷子敲他,说,这样的暗示都听不懂,给点鼓励,到底好不好吃?他皱皱眉,又笑,说好吃。她说,我好不好呢?他说好。她抑制不住欢喜,说,我是不是很无耻,就喜欢听阿谀之词。他说,反正嘴巴闲着也闲着,我愿意拍马屁。 晚上,他们放一点音乐,他加会班,她趴地板上看书。一阵后,她抬头问,冯至鸣,一面旗子三种颜色,三百面旗子几种颜色?他说废话,三种啊。她笑,说:你不会说,废话,三乘三百,九百啊。他说我有你那么笨吗?她就爬起来,到他身边,说,可以下课了,给你放松放松。他将她揽到身上,她对着桌上的资料,说,商业机密吗?他恩哼了下。她说,我可以看吗?他点点头。她说,谁要看啊,看看你的态度罢了。 睡前,他们倒床上说话。他说他的父亲一直不信任他;她说或许只是给你一点压力。他说从小就束头束尾,没得自由;她说任你发展不见得你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他说,虽然一直跟父亲吵,其实很想让他省心,但是观念不一样;她说,父母都为子女好,换个立场想问题会好一些,你呢,应该多回去陪陪你父母。他说,三句话不到又是吵,我被逼着相过亲;她很好奇,说,一一说来,我帮你参谋。他就抱住她,说,我结婚,你第一个高兴是吗。她说,保证第一个,你这个无赖,流氓,强盗,才不要你粘着我。他说真心吗?她说保证真心。他说你还敢说。用唇结实地堵住她。 …… 烟头忽然亮起来,也就是失神的一瞬间,他发现天已经暗下去。灯光次第亮起,山峦掩在浮游的灯光后,像一个不肯挪动的坚实的阴影。 他心里泛起一点甜蜜,又被苦涩压倒。还需要等多久。等,真的不是人做的事。 连续抽了三支烟后,他终于瞥到了她。一个人,低着头,慢慢的蹭过来,晚风将她的头发拂了起来,又幽幽散下,仿佛多愁善感。 他的喜悦还没冲出,恼意就率先跑了出来。他憎恨她不能有与往事决绝的明快表情。这么久,他依然无法遮掩她心中旧日的创痕? 他狠狠摁掉烟蒂,上去抓住她胳臂。她抬起头,眼神迷茫,随着他踉跄地走。 进了车,她揉着发痛的手腕,却没嚷嚷。 他开车,讽她:怎么啦,还余情未了,难舍难分? 她看他一眼,歪过头,懒得搭理他。 堵车。车子走走停停,像临终前一股无法顺畅呼出的气,憋得人难过。 他看了她好几眼,她都小乌龟一样缩着,在自己的甲壳中,无视他的存在,也拒绝他的进入。 有一车忽然刺溜一下斜插到他前头,他的怒火终于无可控制地发作起来。 “嘿,有本事啊,他依然能把你变成一根木头。开口啊,文语声,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她转过头瞥他一眼,懒懒说:让我安静一下可以吗? “怎么,嫌我烦?你是不是觉得我此刻面目可憎?” “你能不能闭嘴?”她脸上有了反应。 “留下安静的氛围让你好好回味,是不是啊。告诉你我不是傻子,你自己也别装崇高,没人需要你的怜悯,想着他就跟他走,犯不着让我看你脸色还要念你好。” “冯至鸣,你有完没完。”她簇着眉吼。 嘿,他冷笑了下,说,是不是心疼他了?他是不是向你诉苦了,他要破产要跳楼了,他以此软化你? 你说什么?她睁大眼,异常惊愕。 “他没说?好,那我告诉你,陈剑快垮了,有个官司,他打不赢,巨额的赔偿金会压得他下地狱也透不过气。” “什么?你说什么?”语声茫然地盯着他的嘴,忽然就回想起陈剑憔悴的模样。“冯至鸣,你说陈剑要破产了?不会,不会的。”她忽然伸手拉他。 他甩掉她的手,说:很不幸。 不会。不可能。她低头喃喃。 哼。冯至鸣冷笑了下,收回目光。 车流忽然疏通。他一踩油门,冲了过去。语声身子一晃,叫:你有毛病啊,能不能开稳当点。 他不说话。她看他的样子,也不再说话。 此后一路畅通,但是两人的心都很堵。如果眼睛能够看到那些石块,必定层层地从胃码到了口腔,并且他们之间还隔一堵墙。 到家。 语声说:你要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吃不下。冯至鸣颇有火气地回。 语声在沙发坐下,托了腮沉思。一阵后抬头,委婉说: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冯至鸣将领带和外衣重重摔到地板上,微仰着头,说:想了一路,就在为他想办法? “冯至鸣,我知道我提他你不舒服,可是,你想想,毕竟。” “毕竟什么,毕竟你们曾同床睡过?” “你说话好听点。” “不对吗?” “是。怎么样。”她的神色开始挑衅。 “好啊,你担心他,牵挂他,放不下他,你去找他呀,他现在太需要你的抚慰了,脚生在你腿上,别说我拦你啊。”他神色睥睨。 语声愣愣地看着他,仿佛无法置信。 他别开眼光,兀自怒气冲冲说:看我干什么,看我不顺眼?那你找顺眼的。 “好。你说的。”语声点点头,人从沙发上弹跳起来,而后陀螺一样,找自己的行李箱,开衣柜,扯衣服,扔箱子。 他愣愣看,她每扯一件,他心都要跳一跳,想拉住她的手,将衣服扔回去,可为了那该死的自尊,他站着。 她胡乱塞好,看也没看他,气冲冲提了行李就走,门砰地开,又砰地关上。 他蓦然陷在一片僵硬的寂静中,半开的柜门像一个嘲讽的笑。傻瓜,她走了。仿佛在说。 走了?那个,每天会趴在窗台上等他回来的小鬼走了?那个,会把家变出一种烟火香味的魔术师走了?那个,像一条幸福的死鱼一样搁浅在他怀里的人走了? 他突然反应过来,拔脚往外冲。他怎能放她走?疯了么?绝对。 狠狠拉开门,整个人忽然收势不及地撞上一样东西,差点绊倒。低头一看是她的行李箱。她没走,就倚在墙上,咬着唇尽量控制着不放大那幸灾乐祸的笑。 “看我摔跟斗很高兴啊。”他说。骤然的欢喜令他恨不得再多摔几下。只要她笑。 她点点头,歪过脑袋,说,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不。他跳过箱子,紧紧抱住她。 “别走,亲爱的,你别走。”他摩挲着她的发喃喃说。 她说:是你让我走的。 他说:是气话,你知道我,我嫉妒了。 她说:我知道的,可是你有时候说话太狠了。 他说原谅我,我给你熨衣服。他抱她回屋,顺带把箱子拉进来。 关了门,他迫切地吻她,然后把她往床上抱,说:语声,我再离不开你,你不要离开我。 “恩。我不离开你,除非你离开我。”她仰着脸说。 他们做爱了,用了全部力气。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身体交融激烈冲撞的时候,他们才觉得真切的拥有了彼此。 那一刻,在攫夺与占有中,在焦灼与迷惘中,她流眼泪了。 他躺在床上,说:语声,我这里像有一只船,就这么飘来荡去,我很怕它一不小心就倾覆了。虽然风雨并不大。他指着自己的心,说。 “不会。你是个好舵手。”她把手放在他心上。 他说,可你不知道吗?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 忽然想到什么,他起身,去抽屉。而后拿了一个漂亮的蓝色天鹅绒盒子给她。 她打开,是一个吊坠。很古怪的形状,四方体,外面攀附着蔷薇花型。像中古时代的饰品,有点巴洛克风格,沉淀着岁月的重量。 “就是飞机差点失事那次去伦敦买的。在橱窗看到,觉得很有意思,你看,这个可以打开的。”他掀开那个四方体,原来是个很小的盒子。 “可是这么小可以用来放什么呢?”她问。 他笑了笑。她自然不会知道,曾经她在他心中就是这么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恩,我想,可以放下那些无形无色平常感觉不到其实又非常重要的东西,像空气,像爱。”他说。 哦。她点点头。将小盒子放到唇边,金属的冰凉撞击了她。“爱”锁在里面会很冷吧。她突然想。一份藏起来的“爱”一定又寒冷又孤单吧。她又想,抬起头,撞着他孩子气急迫的眼神,便愣了又愣。 那个晚上,他睡得很不太平。 “语声,你在吗?” 他屡次惊醒过来,摸索她的手,迫切地说。 “我在着。”她回答他,紧紧抓住他的手。 “好好睡。我答应你我不让你难过。你难过的事我不做。”她说。 恩。他又昏睡过去。 她彻夜失眠,想他,也想陈剑。考虑是不是给他个电话,最终打消了念头。 人和人的感情真的很怪。不做恋人了,朋友也很难做。 第二天,冯至鸣上班后,她觉得还是要给陈剑打个电话,问一下情况,基于往日的情分。要打时,却先有电话进来了。 她去接,居然是史若吟。听到她的声音,她知道事情一定会与陈剑有关,心里还是慌了一下。 史若吟在电话里说:文语声,我知道你住在冯至鸣那里。可以出来一趟么?我就在楼下。 “什么事么?” “我想带你去见陈剑。” “他,怎么了?” “很不好。出来谈吧。” 她下去了。坐上了史若吟的火红色BMW。 路上,史若吟说:“昨天,我去接他的。正好给他打电话,别人接的,说他突然昏迷。在红螺寺山下。我猜他是去见你吧,否则放着一堆事他也没心思去游红螺寺吧,不知你知不知道他的情况,冯至鸣会跟你说一些吧。有个官司,很难办,虽然找了美国当地最好的律师事务所,私下也做了些调解工作,依然很棘手。我知道他压力很大,可他处事还很从容,我相信他会处理好,可是昨天他突然倒下了。突然倒下了。去医院,抢救了很久才醒过来,医生说是疲劳和压力以及精神上的刺激导致的休克,如果抢救不及时,后果不堪设想。刚才我还在医院,他醒是醒了,可一点生气都没有。这跟我认识的陈剑不一样。他什么话也不说,无论谁问。文语声,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只能找你。我想是你把他伤成这样的,你,你真有本事啊。” 史若吟哭了,眼泪扑扑流。 她望着她的眼泪,好像有点惊悚似的。心一片片缩。昨天,她跟冯至鸣在床上做爱,可是陈剑却差点死去。她想这两个片段的某种联系。她从他心上退出去了,什么都不要了,可他还在挽留。 “语声,你,完全没有我了么?” 完全没有了吗? 想昨天他看她吃蛋糕,又想几年前,他看她吃蛋糕,如今的恍惚和当初的柔意交织在一起,徒生出时过境迁后的惘然。 不是没有,只是有,又能怎么样呢? 她非常木讷。在史若吟的眼泪前,她只有干涩的心。 被推进病房。史若吟将门轻轻带上。 她看过去,陈剑睁着眼直挺挺躺着,眼神仿佛凝固。空气也沉闷无比。只有管子里的液体一点一点不竭地流下去。 她走过去,走得很重,仿佛空气的阻力真的很大。在床头,她蹲下去,叫他:陈剑,你怎么样啊。 他没有回答。 她将手伸进被子里握住他。他的手稍微痉挛了下。不久平稳了。 就这样静静地握着,药水在他们中间滴答滴答走着。仿佛时间,从过去滚滚而来,带着如烟的往事,又抛掷于未来某一隅。 而他们,只有惘然、惘然而已。 良久,陈剑的眼睛动了下,突然说:语声,我想起北岛的一句诗: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是。没有结局也要开始,注定失去也要追寻,这是命运,同时也是烟云。”她说。 他点点头:昨天,你走后,我一直在想这句诗。我从来没有这么深地去领悟它。可是当我想清楚的时候,我突然被绝望击倒。语声,我终于失去了你,可是,我的追寻是否真有意义。我无法去回答自己。当看着你的背影在暮霭中渐行渐远时,我的信念突然一片模糊。 他眼神中有浓重的雾气,像随时要飘出的叹息。 “不会的。”语声突然坚定地说,“我还记得你曾喜欢茨威格的一句话:一个人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自己生活的使命。” 陈剑点点头:是的,我满怀激情做了两年,但是感到了虚妄。不是因为我要垮了,我的处境你大约已经知道了,我没惧怕过,企业的成长从来需要从失败的瓦砾中跨出去,我乐于应对危机。而是,我逐渐意识到培养梦想的土壤是一块盐碱地,开不了花。这实际上正是你攻击我的,目的很好,手段很不地道。 他愣愣盯着房顶,过一阵,哂笑,说:不说这些了。语声,我这两年多,过得很不好。我妈经常来电话说为什么不带语声回去,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妈说语声很久没给她电话了,我就说,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离开我了。我妈大骂我,然后说,你还喜欢她吗?我说喜欢,很喜欢。我妈让我把你找来,她说她要跟你保证我决不会再欺负你。我说没用,性质太严重,没用。我妈难过得很。语声,我自己也非常遗憾。拔不出来,可没办法了。 他无奈地瞥向她,眼睛里全是嘲弄似的落寞。 她听得难过。很难过。 还记得去他老家的情形。 屋子小,(他母亲不愿离开村子去市里住商品房,他的钱没用武之地。)她与他母亲睡一张床。她给她捶背揉肩,他母亲跟她讲他的趣事,她听不太懂方言,却一个劲微笑。然后她跟她说她父母,就像俩大小孩,老喜欢拌嘴。语言不是很通,但是只要用心去体味,自然不妨碍理解。 白天的时候,她也总陪着他母亲,跟她上坡择野菜,跟她学做湖南菜,陪她去集市,给她买衣服。她爱陈剑,知道他父亲早逝,是母亲含辛茹苦供他到大学。多年来,他不在她身边,她非常寂寞,明白这些道理,所以愿意尽全力让他母亲快乐。 他妈妈真的非常喜欢她。因为她喜欢吃干菜,走之前晒了很多干菜让她背回去,在村口上车的时候,她妈妈反复交代着做的工序:一定要泡一晚,炒的时候要放点醋,出锅前最好加点蒜末……车开动的时候,她看到他妈妈在风里抹眼泪,她眼泪也要出来,一个劲地挥手喊,回去吧,风大,下个春节我们还回。后来又去了一次,再后,陈剑结婚了,就没办法了。 曾经她也时常打电话过去,听不太懂,就是听个声,他妈妈每次都很高兴,一个劲地说,早点结婚,要抱孙子。她说快了,等陈剑到北京。他妈妈说,这小子,我跟他说快点,你要被别人抢了,我要跟他拼命的。她就笑。觉得他妈妈很可爱。 后来,就没敢再打过电话。她知道陈剑没告诉母亲结婚的事,她很怕她妈妈问怎么不结婚。她偶尔想起,便觉得亏欠。 这会更加郁悒,揉了揉眼,说:对不起。 “跟你什么相干,”他说,“是我对不起你,也辜负我母亲。其实我知道你那时对我真好,是因为爱我,才对我妈那么好。” 她说,你对我父母也很好。你妈妈也很好。我,你找个机会跟你妈解释一下,然后,把你妈接来吧。虽然你妈不喜欢都市的生活,但是一个人真的怪寂寞的。 “不肯,说好多遍,就说,等我们结婚生孩子的时候她过来。给你做饭,带小孩。” “那你再找个,早点生个孩子。”她低声说。 他哀婉地看着她,说:语声,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她忽然觉得心好乱。她知道自己不是一点都没有他,心里有一块地方永远藏着他,属于青春岁月,是无法磨灭的。但是,不可能了,她的心已经不纯粹了。 除了他,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她也会为别人痛了。 “好,”他淡淡笑了下,说,“别为难了,就这样吧。别再觉得我卑鄙到要用母亲来拴你。” 她迷迷蒙蒙地看着他。 他说,别担心我。我会没事的。 她重重点头。 他沉默了会,说,语声,我跟你说个故事。 “有一个温州人,他办的塑料厂每年有上百万元的利润,他还一度被选为当地的副镇长。从8年前开始,他突然辞去公职,出售工厂,闭门谢客,号称要打造出中国第一辆国产电动轿车。在整整8年时间里,他一直狂热的沉浸在自己的誓言中并为此花掉了所有1千万元的家产。 “我清楚记得我去见他的那天,正下着秋雨,时不时伴随着隆隆的雷声。他打着手电带我参观他的实验室,其实就是一个堆满了各类工具的大院。在那里,我看到了他一锤一锤打造出来的汽车,那是一个车门往上掀起的怪物,充一夜的电,可以跑上一百来公里。从批量生产和商业的角度来考虑,他打造出来的实在是一堆会跑的废铁。然而,他身边的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子和子女没有一个敢向他指出这一点。事实上,哪一天当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生命便也到了尽头。 “在那样一个阴冷的深秋,中国第一个立志打造电动轿车的人向陌生的我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他的梦想,一个注定了将一无所有的荒唐梦想。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中国农民耗尽了他的前途、生命和金钱,无怨无悔地用原始的榔头和机床去奋力摘取现代工业的明珠。在那个时候,我背过身去,泪流满面。(资料来自吴晓波《大败局》) “我大约也会做这样一个人。北岛的诗说得很清楚——没有结局,但开始了。我告诉你,不是想求得你的谅解,更加不是挽回你,我只是,只是不想被你轻贱,因为你是我爱的人。” “我,不会……”语声的眼泪无声地漫出来。 26 到门口,史若吟还在。就坐在医院走廊里的蓝色塑胶椅上,愣愣出神。 对着的窗口是一棵高大的杨树,枝叶繁盛,光线透过树隙而来,在水泥地上落下一地的斑斑点点。 语声坐到史若吟旁边,说:他睡了。 史若吟点点头。 她们一起听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看树梢撑开的碧蓝天空。世界总在人们不知觉的时候展开她的美丽。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悲哀。”史若吟忽然说。 恩?语声没明白她的意思。 “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的人痛苦却无能为力,没有什么比这更绝望的。”她说。 语声无法回应。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跟他的关系?” “没。” “不复杂,暗恋,也不是,我明白表达过我的爱慕,只是没被接受。不要可怜我。没有回应的爱不可怜。”史若吟面朝窗口的杨树淡淡说。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语声看她的脸有点苍白,人比之两年前似乎瘦削了不少。脸上却有一股子说不清灼热还是沉静的复杂表情。 “我曾经很嫉妒你,现在并不。各有各的风雨,各有各的承担,你也不见得轻松。” 语声默默点了点头。 “但说实话,我觉得你很可惜,你们很可惜。有没有兴趣,听一听我和陈剑的事。” 语声看看她,慢慢点了点头。 史若吟淡淡笑了,姣好的脸容有一抹惆怅,但瞬即脸上洇出了一朵粉红的笑靥。因为回忆降临了。 “第一次见他,是在电梯里。我当时心情不好,哭。你知道那个时候,我的骄傲被撕毁了,当然这也是源于你。不过我现在不想谈另一个人。他递给我纸巾,对我笑,一直笑,走的时候,他说:女人哭起来可不好看,笑一笑吧,希望走之前有荣幸看到。我真笑了。很奇怪,后来想,大约是觉得他的笑很温暖。后来,开始注意他,跟我爸谈生意,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虽然就一小公司,但底气十足,那些还未实现的前景在他嘴里就跟信手捻来,让人无法反驳,乖乖掏钱。宴会上,他从来就很注意小节,谁有尴尬,总会被他巧妙掩饰,也从不让人冷场。也许这是他的精明之处,但是我觉得他起码尊重人,哪怕是场面上的。 “最直接的接触,是在巴黎。我们合作的项目与国外企业会谈。我们一起去了。他很照顾我。饮食起居,从来不用我操心。谈判也全由他掌控,但是每一环节都跟我商量,我有什么想法,他总是跟我谈,先肯定我,而后委婉地说按着我的想法会怎样怎样,几次后,看他肯定我,我就笑,说,行了,我知道我肯定又有问题,听你的。后来甚至觉得自己一言不发看他从容淡定与人谈判,其实是种享受啊。不知那时候,我是不是动心了。 “谈判结束后,一个夜里,我想出去转转,让他陪我去。他去了。我们喝了点酒,出来时,下了雨。不大。那时,不知是什么原因,就想淋雨。也许是法国比较浪漫吧。他就陪我走。挺冷的。我抱了胸。他看了我好几下,然后说:冷不冷,我有外套,但是我不知道史小姐是否需要。我说,你总算说了,我一直等这句话。他笑一笑,脱下给我,我披了他的衣服。那上有他的气息,干冽的烟草气息。不知道是不是气氛的缘故,我觉得心暖起来。他趁势拉我到车牌下避雨。看着雨一搭一搭地落,他忽然说:我以前的女朋友也喜欢雨。上海雨多,我看着天气不好,就要给她打电话,嘱她带伞。但是她从不听我的。她不喜欢累赘,带把伞,总觉得好好的手被占了地,没得自由。就是背包,她都喜欢双肩的,两个手可以腾出来,或者懒散地蹲在兜里,或者摆在面前跳跳舞。每次到我那里,她都湿呼呼的,我总是给她煮姜汤,她说我很婆妈。现在,不知道她在哪里。不知道她所在的城市是不是也下雨,很想为她煮姜汤,但是再没机会。他眼光怅然。我说你很爱她。他说是啊。想起她就痛。因为我伤了她。不想伤她的,跟她好的时候,我就不想让她受一点点委屈,想让她过她想要的生活。可是最大的委屈还是我给的。没办法了。她不会原谅我。我愣愣的,雨一点点敲,仿佛敲到我心里,很凉。那时候,不知怎的,就有了绝灭的预感。 “回酒店,我发烧了。低烧。其实没事。我跟他说了,他却很着急。连忙送我去医院。打了点滴,拿回药,又服侍我吃。然后每隔一阵,就拿温度计给我量体温,是,很罗嗦,很婆妈,我体会到了,但是不也很温暖吗。我很享受,因为,我妈妈过世后,这样的温暖我好久不曾有过了。我爸爸很疼我,但是终归是粗心的。第二天,他给我要了粥后,我流了眼泪,他说,你怎么哭了?我说,谢谢你。他笑,说:谢什么,习惯了,我以前女朋友生病的时候,我都六神无主。她总是嫌我烦。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提你女朋友。他说,习惯了。很多事都会想起她。你说时间让人无情还是多情,为什么我不能抹掉。但大约是我欠了她。 “很久以来,我一直想问他,能不能爱上别的人,哪怕不是我。我真的烦透了,他说他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我有次说:你活该,就为点钱放弃情感吗?他说,所有人都认为是钱,但真不是。我不过是要做番事业,要借助一个平台,走了捷径,然后被爱的人钉在耻辱柱上。但也是我应得的。没办法,再来一次,我或许依然这么做。那你就不要想她,你走你的,我支持你。我跟他说。他说,是的,想念只是增加负疚。但生命就是这样,从不可能心安理得。 “我真的开始留恋了。明知道不该开始。但是温暖是一种鸦片,吃了会上瘾。很多他不经意的温暖却牢牢种在了我的心里,抽枝长芽,现在拔不掉。我真的很奢望能被他很认真地去爱,就像他曾经对他的爱人一样。我愿意付出所有,家业,姓氏,还有我整个的感情。我想爱,你知道吗?很想。我没爱过。知道他跟你的感情后,我知道我没爱过。我也想爱,想被爱,那么深,却足够令灵魂颤栗,生命闪光。很无奈。他的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融化,把以前的记忆抛掉。去重新接纳。 “我试着在改变自己。没那么多脾气。虽然我脾气依然不好。但是对了他我笑。我也开始去学做饭。尽管我觉得很没必要,但是他说你做的饭很好吃。我学会每天去关心他,给他电话。他无论事多事少,总能很温和地回答我。这我就满足了。我不管他出于礼节还是真心。有什么活动,我会尽量争取跟他一起出席,我喜欢跟他在一起,心很静啊。女人是为爱生的。她注定是情感动物。 “你是不是想问我,对冯至鸣的感觉。不错,是很迷醉过的。你也认识他,你知道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魅力,让人发痒,昏头昏脑就想往陷阱里跳。跳死了,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迷醉和沉沦吧,那不是爱。是诱惑。我也不想再想他了。曾经伤心过。但更多只是为自尊吧。” 史若吟停下,脸上流窜着复杂的表情,无奈与甜蜜,希望与绝望混于一体。而语声百感交集,一句话都说不出。 史若吟又叹气,说:他离了婚一直在等你。工作闲暇,他都用来找你,或者回忆你。你们的相片我看过了,很甜蜜啊,有次我偷偷拿了,想烧掉,最终没有,烧了相片又烧不了他记忆里的你,哪怕你再不出现呢。我有时挺复杂,有次,他喝醉了,他说:我怎么又喝酒了,她不让我喝的,我怎么又让她伤心;可是,我不喝我难过啊。那时候,我真想把你找到,逼迫你嫁给他。干吗伤害人家啊,你有什么理由吗?就因为他爱你吗?不错,他错了,可是痛苦成这样了,惩罚也够了,除非你不爱他。可你不爱他你真不配他爱你啊。可是,你怎么办呢,我问我自己,他结婚了,你呢?我不知道,我心思烦乱。现在你就在我面前,陈剑为了你破天荒地垮下了,因为不能忍受你跟别人在一起。我跟你说,我也不知道我要你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痛苦,我不想他痛苦。可我无能为力。 语声低着头,慢慢生出一点点震撼。她抬起头,定定看她。 她自嘲地笑了笑,说:我不伟大。只是爱从来让人卑贱。或者缺什么要什么吧,我有钱,我从不把钱当回事,可没爱,所以爱起来一般比较疯狂。你呢?你怎么看待爱。 我?语声愣愣看自己,说,我一直很自私。丢不下,要不了。折磨自己折磨别人。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爱。我很不好。 突然心重重一击,猛地站了起来。史若吟惊愕地看着她。 她说:我有点事。一会上来。 便匆匆奔跑起来。 她必须给冯至鸣一个电话。他联络不到她会着急的。她待会一定先去买个手机。 找到一个可打公用电话的小卖部。她拨了他的电话号。 他接了。 她说,你有没有找我? 他说,干吗呼呼喘气?做贼心虚?刚打家电话你不在,老实交代,是不是会老情人了。 “你别胡思乱想。陈剑昨天昏迷,史若吟找我去。”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