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星一看到了我,似笑非笑地,好象是介乎想跟我打招呼和不想打招呼之间,大熊也看到了我,傻气地望了望我,然后又转过头去继续跟星一聊天。我手肘抵着桌边,目光一直斜斜地、悄悄地追着那碟橘红色的鱼卵寿司,祈祷它千万不要中途给别人拿走了。经过一段漫长迂回的路,它终于安全抵达大熊面前。大熊很欢喜地,马上把它从回转带上拿起来,一个人吃得很滋味。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鱼卵寿司的那股腥味,芝仪就从来不吃,星一连看都没看一眼。然而,喜欢它的人就是迷上那股独特的海水味道。大熊喜欢鱼卵寿司;还有就是,他刚好拿起了我挑中的那一碟,而不是前头经过的或是后来的那些。“实验成功了!”我在心中喝彩。然而,到底是什么样的实验,当时的我却无法具体说出来。是心灵感应的测试吗?是口味是否相同的鉴定吗?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做着天真的爱情实验,然后为一个宛若鱼卵般微小的共通点和一个偶然乐上半天,丝丝回味?15就在寿司店的实验成功之后不久,一天放学后,我独个儿去坐地铁。那天的人很多,车厢里像挤沙丁鱼似的。我抓住扶手,戴着耳机听歌,双眼无聊地望着车厢顶的广告。当我的目光无意中转回来的时候,发现大熊在另一个车厢里,露出了半个乱蓬蓬的头。我想看清楚一些,却已经不见了他。列车开抵月台,我走下车,回头看了看月台上挤拥的人群,没发现他。然后,我踏上电动楼梯,靠右边站着。当电动楼梯爬上顶端,我伸手到背包里拿我的车票,这时,我看到那个乱蓬蓬的头在电动楼梯最下面,飞快地蹲低了一些,生怕给我看到似的。“他干吗跟着我?”我一边嘀咕,一边走出地面。像平时一样,我经过小公园,走进“手套小姐”的“猫毛书店”看看有什么新书。“白发魔女”这天在书堆上懒懒地走着猫步。我躲在一个书架后面偷偷望出去,终于发现了大熊。他站在对街,眼睛盯着这边看。他是跟踪我没错。我租了一本《四条尸体的十二堂课》,接着若无其事地从租书店走出来。走了几步,我故意蹲下去系鞋带,然后站起身,继续往前走。等到过马路的时候,我飞奔过去,才又放慢步子。我偷偷从肩膀朝后瞄他,没看到什么动静。回到家里,我匆匆走进睡房,丢下书包,躲在窗帘后面往下看,看到大熊半躲在那株开满红花的夹竹桃后面,抬起头看上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又跟踪了多久?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发现大熊每天放学之后都悄悄跟踪我回家。等我上去了,他会躲在那株夹竹桃后面好一会儿,见我没有再出来,然后才从原路回去。那个星期,我都泥巴胸罩、内衣裤和校服挂在浴室里,不让妈妈挂到窗外晾晒。为了确定她没忘记,我每天上课前都会检查一遍。“干吗不挂出去?”她问我。我没告诉她。校服不挂出去,是不让大熊知道我住哪一层楼。胸罩和内衣裤嘛,那还用说?星期天在乳酪蛋糕店打工时,我不时留意店外。要是大熊跟踪我来店里,便会看到阿瑛。那么,他会发现,在认识他之前,我已经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你干吗整天望着外面?”阿瑛问我。“没有啊。”我耸耸肩。停了一下,我问阿瑛,“小毕最近有没有见大熊?”“没有啊,他最近很忙。”“大熊是很忙。”我说。他都忙着跟踪我。“我是说小毕。”阿瑛一边折蛋糕盒子一边说。那天,一直到蛋糕店关门,我都没发现大熊。到了一个大雨滂沱的黄昏,放学之后,我撑着一把柠檬黄色的雨伞,走路回家。大熊并没有带雨伞,他好像从来都不带雨伞。他鬼鬼祟祟地在距离我几公尺后面跟着,笨得还不知道我已经发现了他。我也只好继续装笨。那天的天空沉沉地罩下来,人们的雨伞密密麻麻地互相碰撞,谁也看不清楚雨伞下的那张脸。我把手中的雨伞高高举起来,像一个带队的导游那样,悄悄给了大熊指示。回到家里,我躲到窗帘后面看他。他从那株夹竹桃后面走出来的时候,乱蓬蓬的头发塌了下来,整个人湿淋淋的,拱起肩,踩着水花在大雨中离开了我的视线。第二天、第三天,他的坐位都是空着的。我双手支着头,无心听课。虽然大熊在课室向来很静,仿佛不存在似的;然而,没有了他的课室,却又静得有点寂寞。到了第四天,他终于背着那个大石头书包回来了。他脸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那天上课的时候,他不停擤鼻涕,打喷嚏时好几次把我脑后的头发吹了起来。我心里好内疚,是我把他害成那样的。雨那么大,明明知道他没带伞,我偏偏要走路回家,还以为那样很诗意。“大熊,你为什么跟踪我?”我很想转过头去问他。要是只想知道我住在哪里,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要是喜欢我,就说出来吧,我知道我很可爱。那样冒着大雨跟踪我,难道只是为了看看我的背影吗?坐在课室里,不是已经每天都看到我的背影吗?大熊,我需要一个理由。可是,我知道他是不会告诉我的。那天放学之后,我以为他会回家休息。然而,他还是如常地跟着我。他不像刚开始的时候跟得那么贴,离我老远的。我并没有像平日那样直接回家。我戴着耳机,一个人在街上乱逛,有时会突然在某家商店的橱窗前面停下来,装模作样,偷偷瞄一下他有没有跟来。确定他还在后头,我才继续往前走。那天路上的人很多,迎面朝我走来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当他们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在几十步之遥的后方,同样的这些脸孔,也会遇上那个跟我如影随形的大熊吗?我走进一家戏院,买了一张五点半的戏票,并且确定大熊也跟着我买票。那天放的是《泰坦尼克号》。我坐在漆黑一片的戏院里,我旁边的几个女生哭得很凄凉,仿佛她们也搭了那艘沉船,也跟那个男主角相爱似的。那片绚烂的光影世界如梦境般,有什么比有人陪你做梦更美?那是我和大熊一起看的第一出电影,没有相约,也并没有一起买票,但我知道他也在这黑蒙蒙的戏院里,在后头某个地方,跟我一样,是这个爱情悲剧的其中一个观众。是我把他骗进来的。从戏院走出来,天已经黑了。我双手勾着背包的肩带,夹在散场的人群中,朝车站去。城市的灯渐渐亮了起来,空气中有点秋意,我踩着轻快的脚步,走进颜色像蓝宝石的地铁站。月台上没有很多人,列车驶进来,车门打开了,我跳进车厢里,找到一个位子坐下来。列车穿过弯弯曲曲的隧道,我瞥见大熊坐在另一个车厢里,用一本书遮住脸,长长的双腿懒散地叉开来。列车到了月台,我甩上背包走出车厢。电动楼梯缓缓把我送上地面,我如往常般走路回家。小公园上的秋千在微风中摆荡,“猫毛书店”已经关门了。我走在一盏黄澄澄的街灯下,看到了自己斜斜的影子。要是身上有一根粉笔,我会立刻蹲下去,把自己影子画在地上,提醒大熊不要踩到它。可惜,一个人无法蹲下去的同时又画下自己走路的影子。回到家里,我匆匆丢下书包,躲到窗帘后面偷看。大熊已经走在回去的路上,在街灯下拖着斜斜的影子。直到第二天,芝仪问我前一天有没有去看流星雨,我才知道,那天午夜落下了一场壮观的狮子座流星雨。那么大量的彗星碎片和灰尘掉入地球的表面,要三十三才会发生一次。这一次,在中国可以看到最大的流星暴,三十三年后那一场可不一样。但是,我已经看到了一场流星雨——就是在大熊低着头背着书包的背影上那点点星光。直到他走远了,星星的光芒才没入夜色之中。后来,当我长大了一些,我常常想,是什么驱使我们对一个人如魔似幻地向往?我好象是从一开始就爱上了大熊,连思考的过程都没有。要是也有一场大熊座流星雨,我会是那个早早就坐在海滩上,双手抱着腿,遥望一片无涯的天空,彻夜守侯着的人。16第二天,当大熊看着我回家,我并没有真的回家。我躲在公寓大堂那扇门后面偷瞄他。看到他背朝我往回走的时候,我悄悄走在他后头,想知道他接着会去什么地方。他低下头,走在人行道上,丝毫没发现后面的我。当他无意中看到地上有个空的乳酸菌饮料瓶,他马上把它当成皮球那样追着踢,一会儿盘球,一会儿左脚交给右脚,很好玩的样子。到了“猫毛书店”外面,他突然停下来,把那个瓶子踩在脚下,踢到一旁,然后走进书店里。“白发魔女”背朝着他伸了懒腰,趴在书堆上。他扫了扫它的背,把它长而多毛的尾巴摆成“C”形,“白发魔女”竟然没有反抗。接着,他钻进书架后面,我连忙躲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几本书走到柜台前面东张西望。“手套小姐”这时从柜台后面那个房间走出来,木无表情地替他办了租书手续。他付了钱,把书塞进背包里。他出了书店,往地铁站走去。我一直跟他保持着几公尺的距离。到了月台,我躲在另一边月台的一根石柱后面。当列车驶来,我连忙跟着他走上车,然后待在另一个车厢里。他靠在车门站着,把一本书从背包里拿出来,读得很入迷的样子。到了第三个车站,他收起书走下车。我跟着他踏上电动楼梯。电动楼梯爬升到地面的出口,他走出去,朝大街走了几步拐了个弯,那儿有一家游戏机店,他走进去,一待就是一个钟。我在对街商店的遮阳蓬下面呆呆地等着。他终于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他好象还没有回家的打算,一直往前走,经过一个球场。两帮男生正在那儿打篮球,大熊站在场边,双手插着裤袋,饶有兴味地看着人家打球。有一次,那个篮球掷了出界,他连忙退后一些,双手把球接住,在脚边拍了几下才依依不舍地掷回去。离开球场之后,他在人行道的一棵树下拾起一根树枝,傻里傻气地把树枝当成剑在手中挥舞,又摆出击剑手的的姿势。我躲在另一棵树后面,忍不住偷笑。他在街上晃荡。一个年老的乞丐带着一只肮脏的小狗拦在路中心行乞。大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铜板,丢到那个乞丐的小圆罐里,继续往前走。他拐过街角,来到一家卖鸟和鸟饲料的店,隔着笼子看了一会儿小鸟,又逗一只拴在木架上的黄色鹦鹉玩。“你好!我不是一只鹦鹉!”我听见那只鹦鹉用高了八度的声音亢奋地说着人话。大熊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买了一包瓜子,接着把瓜子塞进背包里。他继续往前走,进了一家便利店。我躲在店外,看到他买了一个杯面和一瓶汽水,一个人孤零零地把面吃完。吃饱了,他从便利店走出来,在下一个路口拐了个弯,爬上山坡。山坡两旁植满了大树,一棵树的树梢上吊着一盏昏黄的路灯,微弱的光线照亮着前面的一小段山路,我看到山上有光。我跟着他,一路上静悄悄地,连一个人都没有,草丛里不时传来昆虫的嗡叫。终于到了山上,大熊走向一道铁门,掏出钥匙从旁边的一扇黄色的木门进去,然后不见了。我走上去,浅蓝色铁门顶的圆拱形石梁上亮着一盏苍白的灯,我看到那儿刻着几个大字:大爱男童院。铁门后面有两栋矮房子,一栋远一些,一栋近一些。我抬起头,看到靠近大闸的一栋房子的二楼这时亮起了灯,一个人影出现在薄纱帘落下的窗前,头发乱蓬蓬的。一只凤头有冠的鸟拍着翅膀,在他身边呈波浪形飞翔。他朝鸟儿伸出一只手,鸟儿马上收起翅膀,栖在那只手上面,头低了下去,好象是在啄食饲料。那是大熊和他的宠物鸟吧?看起来好象是鹦鹉。可是,大熊为什么会跟鹦鹉住在一所男童院里?那是他的家吗?家里却又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我带着满腹疑团走下山坡。第二天,我继续跟踪大熊。他看着我走进公寓之后,便往原路回去。经过“猫毛书店”的时候,他没进去。“白发魔女”在门口的书堆上趴着打了个呵欠,大熊把它的尾巴摆成“C”形才走开。他跟前一天一样坐地铁,但是这一天,他没有在第三个站下车,而是第六个站。他走出地面,在一家模型店的橱窗前面停步,看着橱窗里的一架战机,研究了大半天。然后,他进了附近一家理发店。过了一会,他跟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身材瘦小的男生从店里走出来,两个人站着聊天。那个男生身上穿着黑色的工作服,染了色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形状似箭猪,颜色像山鸡。他说不定就是大熊那个当理发学徒的朋友,怪不得大熊的头发也好不了多少。聊完了天,“山鸡箭猪”回店里去,大熊独个儿在街上晃荡。他绕过街心,那儿有一家游戏机店。这一次他又不知道会在里面待多久才肯出来。我在对街的快餐店买了一杯柠檬茶和一包薯条,一边吃一边等他。过了一小时四十分,他终于出来了,却突然朝我这边走来,吓得我连忙用书包遮着脸。但他没进来。我走出店外,发现他进了隔壁一家拉面店吃面。他背朝着我,坐在吧台前面,一只手支着头,仍旧坐得歪歪斜斜。等到他吃完,天已经黑了。他回到下车的那个地铁站。谢天谢地,他终于肯回家了。他在月台上一连打了几个呵欠。列车到了,他进去,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把书包从肩上甩下来,丢在旁边的空位上,叉开双脚打盹。列车抵达月台,门开了,他蓦然惊醒过来,连忙站起身跑出去,却竟然忘了带走书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叫住他,他会发现原来我跟踪他;但是,我也不可能看着他丢失书包。没时间多想了,我走上去,飞快地拎起他的书包,在列车关门前冲出车厢,把那个书包放在月台上,然后飞快地躲在月台的控制室旁边。他的书包那么重,他很快就会发觉自己背上轻了许多。不消一会儿,他果然狼狈地飞奔回来。这时,列车的最后一个车厢刚刚进了隧道,扬起了一阵风。大熊望着开走了的列车,脸露沮丧的神情。突然之间,他在空空的月台上发现他的书包。那个书包就在离他几步的地方。他望着书包呆了半晌,举头四看,脸上的表情充满疑惑,然后又定定地看着那个书包好一会儿,不明白它为什么自己会下车。等了一下,他终于走上去拎起那个书包,甩在背上。我担心他会突然回过头来,所以离他老远的。他走昨天的路爬上男童院的山坡,在那扇黄色木门后面消失。然后,我看到二楼亮起了一盏小灯,类似鹦鹉的剪影拍翅朝他的剪影飞去,栖在他头上啄他,好象是欢迎他回家。17我一连几天跟踪大熊,发觉他每天都会到游戏机店打机,然后不是到球场看人打篮球便是在街上晃荡。他晚饭都是一个人在外面吃,不等到天黑也不回家,难怪他没时间做功课。那只头上有冠的鸟并没有拴起来,他由得它在屋里飞,所以,二楼那扇挂着纱帘的窗从来没打开过。他隔天会顺道到“猫毛书店”借书和还书,每次都忍不住把“白发魔女”的尾巴摆成“C ”形,好象它是他的一件玩具。每一次,只要他一走出书店,我便立刻走到柜台瞥一眼他前天借了什么书,刚还的书都会放在那儿。我列了一张他的租书单:《一0 一个有趣的推理》《跳出九十九个思路的陷阱》《古怪博士的五十二个逻辑》《揭开数学的四十四个谜团》《十一个哲学难题》《如何令你的鹦鹉聪明十倍》除了他似乎偏爱书名有数字的书之外,他看的书比我正常。我也猜得没错,那只不住在笼子里的鸟儿是鹦鹉。不过,在“猫毛书店”瞥见《如何令你的鹦鹉聪明十倍》的那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跟踪大熊了。那天,他在“猫毛书店”把是还了,没有租书,然后直接坐地铁回家,连游戏机店都没去,好象很赶时间似的。我跟他隔了几公尺的距离,手上拿着一本书,半遮着脸。他出了地铁站,走过长街,绕了个弯。过了那个弯,便是山坡了。我跟着他拐弯,没想到他竟会站在那儿,吓了我一跳,我几乎撞到他身上。“你为什么跟踪我?”他那双好奇的眼睛望着我。“我没有。”我说。“但是,你一直跟在我后面。”他一脸疑惑。“这条路又不是你专用的。”我明明是在撒谎,没想到他竟然相信我的谎话。“那算了吧。”他说,然后继续往前走。“但你为什么跟踪我?”我咬咬牙,朝他的背影说。他陡地停步,不敢转过头来望着我。“为什么?”我又问了一遍,听到自己的声音因紧张和期待而颤抖。他的答案却不是我期待的那样。他转过身来,结结巴巴地说:“有人要我跟踪你。”“是谁?”我既失望也吃惊。他没回答。“到底是谁?”我猜不透。那一刻,我甚至想过会不会是男童院里某个边缘少年。“下次再告诉你吧,我赶时间。”他说。他想逃,我拉住他背包的肩带,说:“你不说出来,我不让你走!万一那个人原来想绑架我,那怎么办?”“星一不会绑架你吧?”他说。“是星一?”我怔住了,问大熊,“他为什么要你跟中我?”“他没说。”“那你为什么听他的?”我很气。“他给我钱。”他告诉我说,好象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给你多少钱?”“每天一百块钱。”他老实告诉我。“怪不得你每天都有钱去打机!还有钱施舍给乞丐!”我气过了头,一时说溜了嘴。“你还说你没有跟踪我?”他吃了一惊。我没回答,反而问他:“星一只要你跟着我,什么也不用做?”“告诉他你每天放学之后都做些什么。”他说。“可恶!他有什么权利这样做!”我恨恨地盯着大熊,骂他,“你也是收了同学的钱所以才会去偷数学试题吧?我还以为你不肯出卖朋友呢!”“你怎么知道我偷试题的事?”他怔了一下。“你别理!我没说错吧?”大熊没回答,好象很受伤害的样子。“星一给你多少钱,我也给你多少。明天起,你替我跟踪他。”我对大熊说,但我根本没那么多钱。“不行。”他说。“为什么?”“星一……他是我的朋友。”他回答,一副忠肝义胆的样子。“那我就不是你朋友吗?”没想到他竟然说:“我不跟女孩子做朋友。”“女孩子为什么不能做朋友?”我瞪着他。“女孩子很麻烦。”他皱着眉说。“所以你没有女朋友?”我探听他。他摇头,好象真的觉得女生很可怕。“怪不得他对你有感觉。”我瞥了他一眼。“谁对我有感觉?”他颇为诧异地望着我。“老实告诉你,是有人要我跟踪你,每天报告你的行踪。”我骗他。“是谁?”他半信半疑。“既然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吧。那个人就是——”他很好奇,等着我说出来。“就是薰衣草!”我说。“薰衣草?”他着实大吃一惊。“你是插班生,难怪你不知道。薰衣草喜欢男生。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吧?”他震惊得张大嘴巴。“他好象特别喜欢粗枝大叶的男生呢。”我危言耸听。他一张脸红了起来。我抓住他的背包,说:“你现在带我去找星一,我要问他为什么跟踪我。”“今天不行,我要和我爸爸吃饭。”他腼腆地说。我放开了手让他走。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他终于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我很替他高兴。他转过身跑上山坡。“那只鹦鹉叫什么名字?”我大声问他。“皮皮。”他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来告诉我。“皮皮。”我喃喃念着,还不知道将来我有很多机会唤它的名字。目送着大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山坡上,我独个儿往回走。这天跟前几天不一样,天还没有黑。我的心情也跟前几天不一样。知道了大熊并不是因为喜欢我而跟踪我,那种感觉就好象我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人老远朝我微笑挥手,于是我也向他挥手微笑;然而,我马上就发现,他不是跟我笑,而是跟在我后面的某个人笑,会措意的我,巴不得马上挖个地洞躲进去。幸好,大熊并没有看到我的尴尬,他还相信了薰衣草的事。我愈想愈觉得好笑忍不住在路上笑了起来。我还没见过这么笨的男生。这个笨蛋,我就是没法生他的气。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芝仪,告诉她星一要大熊跟踪我的事。她在电话那一头停了很久,然后说:“星一他会不会喜欢你?”“不会吧?”“那他干吗叫熊大平跟踪你?”“我也想知道。”我说。18第二天的第一节课是体育,我们在学校的运动场比赛垒球。芝仪拿着一本书坐在看台上的石级上,无聊地翻着。因为脚的问题,她一向不用上体育课。这一天,星一跟大熊一队,我是敌方。轮到我击球的时候,由大熊负责投球,星一是捕手。我握着一根垒球棍,摆出准备击球的动作。“星一,你为什么要大熊跟踪我?”我问蹲在我旁边,戴着捕手面罩和垒球手套的他。大熊应该已经告诉了他,所以星一并不觉得意外。他的答案却在我意料之外。“礼物。”他说。我看不清楚藏在银色面罩背后那张脸是什么表情。“礼物?”我望着他,征了片刻。“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他说。“你为什么要送礼物给我?”我呆了半晌。“球来了!”星一突然说。我连忙转过头去,大熊刚刚投出一个好球,那个球劲道十足地朝我飞来,我鸡手鸭脚挥了一记空棍,没打中。星一把球接住,蹲下来说:“我表姐念念不忘曾经有个暗恋她的男生找私家侦探跟踪她,只是想知道她下班之后都做些什么。”星一说。“他自己为什么不跟踪她?”我不明白。“大熊快要投球了!”星一提醒我。我连忙摆出接球的动作。大熊抡着手臂,准备随时把手上的球掷出来。“那样不够优雅。”星一说。“你是说我的动作?”我看了看自己。“我是说,自己去跟踪。”星一回答。“星一,你是不是减肥过度,荷尔蒙失调,所以变成这样?你说的话和你做的事,一点儿都不像十六岁。”我眼睛望着站在老远那边的大熊,跟星一说着话。“你永远不会忘记,十六岁那年,有个男生找人每天跟踪你。我送给你的是回忆。球来了,别望过来!”那是个好球,我又挥了一记空棍大熊就不可以让我击中一球吗?我望着星一转身跑去拾球的背影,我得承认,他说的没错,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但是,我希望大熊跟踪我不是因为星一要他这样做。星一把球抛给大熊,又再蹲在我旁边。我们都没说话。我挥着球棍,俯身脸朝大熊,我已经失了两球,只要再失一球,就要出局了。我不要书给大熊。大熊又投出一球。当我准备挥棍击球的时候,身为敌方的星一却提醒我:“这是坏球,别接!”根据球例,坏球是不用接。结果,我没挥棍,那一球越过我的肩膀,是个坏球。“谢谢你。”我对星一说,我很高兴暂时不用出局。“这也是礼物。”星一说。我假装没听见,眼睛望着大熊,准备接他下一球。那个球从大熊手里掷出,朝我飞来。“别接!”星一再一次提醒我。我好象没法不听他的,动也不动,看着那一球仅仅掷出了界,果然是个坏球。星一跳起来把球接住。“谢谢你。”我说。他隔着面罩微笑。大熊再投出一球。“别接!”星一说。那一球朝我飞来,越过我头顶 .我没接。我只好再一次对星一说:“谢谢。”星一把球投出去给大熊,对我说:“别客气。”“别怪大熊,是我逼他说出来的。”我说。“是我要他不用守密。”星一说。“你对其他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吧?付钱找同学跟踪她们。”“不,只有你一个。”他蹲下来说。“为什么?”我俯身握着球棍,眼睛望着大熊那边。“我喜欢你。”他说。“可是,星一——”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坦白。我脸红了,想转过头去跟他说话。“别望这边!”星一立刻说,然后又说,“望着投球手。”我只好望着准备投球的大熊,对星一说:“星一,对不起,我不喜欢你。”“你不用喜欢我。”星一低沉的声音说。大熊这时投出一球。投球手的球要投在击球手的肩膀与膝盖之间,阔度也有限制,超出这个范围,便是坏球。但是,坏球有时候也许只是偏差一点点,万一我以为是好球而挥棍,打不中的话,我还是输。要是他投出的是好球,而我以为是坏球,所以不打,那么,我也是输。大熊已经投出两个好球和三个坏球,根据球例,只要他再投一个坏球,我便可以上第一垒。万一是好球,那我就输了。那个球已经在途中,好象会旋转似的,但是,我根本无法判断到底是好球还是坏球,要不要打。“别接!”星一这时说。我忍不住回头瞥了星一一眼。“是个坏球。”他望着飞来的球说。我转回去,那一球出界了,差一点点就是一个好球。我兴奋得丢下球棍,冲上一垒。队友为我欢呼。连续投出四个坏球,大熊是故意把我送上一垒的吧?他前两球都投得那么好。我站在一垒,看到脱下面罩的星一走向大熊,两个人不知道聊些什么。我朝看台上的芝仪猛挥手,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她却好象看不见我。那天上课时,我没敢望星一。下午上薰衣草那堂课,薰衣草把大熊叫出去,亲切地搭住他的肩膀,称赞他上一篇作文写得不错,那篇文章的题目是“我和朋友”。“人和鹦鹉的感情很动人。”薰衣草说。原来大熊写的是皮皮。薰衣草捏了捏大熊的臂膀,我看到大熊想缩又不敢缩,浑身不自在,很害怕的样子。他真的相信是薰衣草派我跟踪他的。这个笨蛋。放学后,我回到家里,校服没换,站在睡房的窗前,手抵住窗台,望着下面那棵夹竹桃。叶落了,地上铺满红色的花。一个男生从树后面走出来,他在躲他的小白狗。然后,人和小狗一起走了。我知道再也不会在这儿看到大熊。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原来很傻,像是自说自话,他根本就听不到。要是他无意中听到了,他也许会问:“你刚刚说什么?”“呃?我没说什么。”你幽幽地回答。既然他没听到,你惟有假装自己没说过。是的,因为他不懂,所以,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19星期天在乳酪蛋糕店里,我问阿瑛:“是你首先喜欢小毕,还是小毕首先喜欢你?”“是我首先喜欢他。你还记得他和大熊给一头黄牛狂追的事吗?”我点点头。“小毕画画一向很棒,每次都贴堂。从那时起,趁着课室里没有人的时候,我把他的画从壁布板上悄悄偷走,一共偷了五张,贴在睡房的墙上,每天对着。我那时很笨,没想过把其他人的画也一并偷走,掩人耳目。小毕的画不见了,大家都觉得很奇怪,连美术老师也摸不着头。我还记得她说:“小毕的画是很漂亮,但还不至于有人会偷去卖钱啊。”我嘻嘻地笑了起来。“直到一天,放学之后,同学们都离开了课室,我偷偷折回去,拿掉小毕贴在壁布板上的那张画,准备藏在身上的书包里。就在这时,小毕突然从课室的门后面走出来。原来,他预先躲在那儿,想知道到底是谁三番四次偷走他的画。”“发现是你之后,他怎么样?”我问。“他只是红着脸,很害羞地说:”呃?原来是你。‘“阿瑛带着微笑说。“原来是你。”我重复年着说,“好感人啊!”“要是我没有首先喜欢小毕,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喜欢我。”阿瑛一边洗蛋糕柜一边说。“那以后,你没有再偷画啰?我问阿瑛。“那也不是,后来我又偷了一张,而且是跟小毕一起偷的。”“呃?是谁的画?”“大熊。”阿瑛说,“那时候,贴堂有两种,一种是像小毕那样画得漂亮的,另一种是像大熊那样,画得实在糟糕,要贴出来给大家取笑。小毕为了报答大熊,所以跟我一起偷走大熊那张画,大熊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偷走了他的画呢。那位美术老师上课时说:”小毕的画给人偷走,我还能理解。可是,熊大平的画,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呢?‘“我趴在蛋糕柜上,咯咯地笑了起来。那天夜里,我窝在床上,做着自编自演的白日梦:时光倒流到小五那年,场景是大熊、小毕和阿瑛的课室。一个无人的夜晚,鹦鹉皮皮拍着翅膀飞过天边的一轮圆月,然后降落在学校的屋顶上,替我把风。我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蒙着脸,偷偷潜回课室去,拿掉壁布板上大熊的那张画,免得他继续给人取笑。突然之间,预先躲在课室里的大熊从门后面走出来。看见我时,他诧异地问:“你是谁?”我缓缓脱下面罩。“呃,原来是你。”大熊腼腆又感激地说。我红着脸点头。“原来是你。”只比“我爱你”多出一个字。然而,谁又能够说,它不是“我爱你”的开始?然后,大熊指了指我手上的那张画,紧张地问我:“你知道我画的是什么吗?”我就着月光欣赏那张看来像倒翻了颜料,分数只得“丁减减”的画,朝他微笑说:“我觉得很漂亮。可以送给我吗?”大熊笑开了,就像一个人遇到了知音的那种感动的笑。这时,皮皮从屋顶飞下,栖在课室外面的窗台上,学着大熊说话的调调,羞涩地说:“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我躺在床上,抱着毯子,梦着笑着。很久很久以前,我听过一个好可怕的传说。听说,人睡着之后,灵魂会离开身体,飞到梦星球去。在那儿做梦。梦星球上有一棵枝桠横生、形状古怪的大树,做梦的灵魂都会爬上那棵树。要是从树上掉了下来,那天做的便是噩梦;要是能够爬上去,坐在树枝上,那天做的便是好梦。灵魂做完了梦,便会回家去。然而,万一那个人睡着给人涂花了脸,他的灵魂回去时就会认不出他来,无法回到身体里,只好又回去梦星球那儿一直待着。那时侯,我很害怕睡着时给人涂花了脸,从此没有了灵魂。所以我小时都是脸埋在枕头里趴着睡。然而,这天晚上,我做着的虽然只是白日梦,我倒希望灵魂不要把我人出来,在那个梦星球上多留一会儿。那么,白日梦也许会变成一个真的梦。但是,大熊已经不会再跟踪我了。我突然觉得寂寥,我的灵魂好象也有点空虚的感觉。他不跟踪我,但我们还是可以“相遇”的啊。我心里一亮,想起了游戏机店。20这一天,我在大熊常去的那家游戏机店玩《丧尸》,不断投币,中枪惨死了无数回,给那些像一堆腐肉的丧尸,还有狼狗、蝙蝠和毒蜘蛛不停袭击,从来没有瞄准过一枪。我不时朝门口看去,没见到大熊。他今天会来吗?要是他来了,我便可以假装在这儿碰到他。他在学校里好象可以躲我。我跟他说话时,他眼睛没望我。明明故意投出四个坏球让我走,为什么又突然变得那么陌生?相反,给我拒绝的星一像个没事人似的,看见我时,脸上挂着一个毫无芥蒂的微笑。我的拒绝真的那么不使人伤心吗?还是他的风度比谁都好?在他面前,我有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野人,只有同样是野人的大熊跟我是同类。我望向门口,大熊没出现。我在“猫毛书店”租了他看过的那六本书,花了两个夜晚拼命啃。除了那本《如何令你的鹦鹉聪明十倍》之外,其他的都看得我晕头转向,觉得自己是个笨蛋。那本《古怪博士的五十二个逻辑》里,有两个问题把我弄得一头烟。问题一:一只失恋的小蜗牛喝醉了,它想从一条长一百公分的隧道的一端爬到出口的另一端,然后跳崖殉情。每秒钟它往前走三公分又往后走二公分。这只多情的小蜗牛要多久才走到隧道的另一端?(答案不是一百秒)问题二:有一个女孩和她喜欢的男孩比赛跑一百公尺。女孩跑过终点时,男孩还在九十五公尺处,所以女孩跑赢男孩五公尺。“你输了!你要跟我恋爱!”女孩兴奋地对男孩说。“再跑一次可以吗?我真的不想跟你恋爱!”男孩拼命请求女孩。“那好吧!”女孩尽量不显出伤心的样子,甚至还大方地对男孩说,“这一次,我让你五公尺。要是你输了,你得和我恋爱!”“太好了!这次我一定会赢的!”男孩激动地说。女孩从起跑线后五公尺处起跑。比赛一开始,男孩想脚底抹油似的拼命跑。如果他们两个人跑的速度和前一场一样,谁会赢第二次比赛?(答案不是平手)这是什么数学问题嘛?作者“古怪博士”一定是个女权分子,同时又是个悲观主义者和偏执狂,否则,失恋的小蜗牛为什么必须跳崖殉情呢?女孩又为什么非要跟那个不认的男生恋爱不可?这时,我刚刚避过一条胖丧尸的子弹。我转头望向门口,发现大熊刚刚走进来。他已经看见我了,我连忙装出一副我也很诧异的样子。“你又跟踪我?”他说。“我没有。是我在这儿看见你进来的,是你跟踪我吧?”我反驳他。“我没有。”他连忙说。“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常常来。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又不是只有你才可以来。”我冲他说。他突然望了望我那台游戏机的屏幕,满脸狐疑地说:“你玩得很差劲。”“今天比较倒霉。呃!我明白了。”我眼睛朝他眨了眨。“明白什么?”他好奇地问。“因为倒霉,所以才会在这里遇到你。”他好象相信了我的话,我这下真的是连消带打。我忙着跟大熊说话,那一枪又射失了。大熊抬头四处张望,但是,店里挤满人,每一台游戏机都给人霸占着。“你帮我玩吧。”我说着把位置让给他。“你不玩了?”他很感激的样子,连忙接着玩下去。我替他拿着书包。“我已经玩了很久。”我特别强调这一点,证明我没有跟踪他。然后,我退到他旁边,看着他玩。结果,我全程都只能赞叹地半张着嘴。大熊潇潇洒洒就控制全局,闯完一关又一关。把那些丧尸追杀的人、狼狗和怪物全都杀掉,还救了几个给丧尸追杀的人,店里的人都围在他身后观战,我就像个沾了光的同伴似的,很威风。最后,他登上了积分排行榜的榜首。“很厉害呢。”我说。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有些诧异,冲我说:“你还在这儿?”他竟然一直没发觉我在他身边。这种忽视,太让人伤心了。“我走了。”我幽幽地说,朝门口大步走去。“呃,郑维妮!”大熊在背后叫我。我连忙转过身去,满怀希望问他说:“什么事?”他望着我,脸上带着抱歉的神情。“说对不起吧!大熊!说你不该忽视了我。”我眼睛朝他看,心里默念着。“你拿了我的书包。”他说。我低头看看,他那个大石头书包果然在我手里,原来我一直拿着。我把书包用力丢给他,他连忙接住。“熊大平,你很讨厌我吗?”我忍不住问他。“我没有。”他回答,有点不知所措。“真的没有?”我瞥了瞥他。他摇了摇头。“那么,我们去庆祝吧。”我说。“庆祝什么?”他把书包甩上背。“庆祝你今天登上了积分榜第一名。”“不太方便吧?”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又不是女生,为什么会有不方便?”“你去找星一吧。”他一副代朋友出头的样子。“我为什么要找星一?”我咬咬牙,盯着他看。“星一喜欢你。”他说,脸上没有半点妒意。“他跟你说的?”“他没说。”“那是你替他说喽?”我恨恨地问他。“不,不是。”他连忙否认。“那你有什么证据说他喜欢我?”“那天上体育课,他要我投四个坏球给你,应该是喜欢你吧。”他耸耸肩。“球是你投的。”我说,“况且,你们根本没说过话。”“投手和捕手之间,是有暗号的。”他说。我呆了半晌,想起在电视上看过的排球比赛,那些球员不是时常在背后用手势打暗号吗?我真笨,没想过垒球也有暗号,怪不得星一那天叫我不要望他,他是在跟大熊打暗号,所以投球一直投得很好的大熊才会失准,投出四个球。我还以为是他故意把我送上一垒。“熊大平,你以为你是谁,你可以帮我决定我喜欢的人吗?”我沮丧地看了他一眼,不等他说话,转身就走。跟“古怪博士”一样,我说不定也是个偏执狂,否则,我为什么会喜欢大熊?他根本不认识我,我也一点儿都不认识他,我早该猜到,他绝对不会那么细心让我四球。离开游戏机之后,我没精打采地一直走一直走。到了拐弯处,我放慢步子,一边走一边从肩膀朝后瞄。我就知道会失望。大熊不在后头。我为什么竟然以为他会跟着我?那不过是我自己的幻想罢了,既无聊也注定会落空。“大熊,我想放弃!”夜里,我躺在床上,望着墙上那张地图,标示北极的是一头懵懂的北极熊。就在这刻,阿瑛的那句话突然浮上了我的心头。她不也是首先喜欢小毕吗?她甚至不确定,小毕是不是因此才喜欢她。首先喜欢一个人,就像是你首先发现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那又何须惆怅?21第二天黄昏的时候,我抱着书包,坐在通往男童院山坡的麻石台阶上等大熊。台阶的罅隙长满了杂草,我把杂草一根根拔掉,一面数着“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等到我差不多不那儿的杂草全都拔光,忘了他到底喜不喜欢我的时候,大熊终于回来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带着惊讶的神情问。我从台阶上站起来,瞥了瞥他,说:“星一说他不是喜欢。”他怔在那儿,好象觉得很奇怪。“他要你跟踪我,又要你让球给我,这些事他自己都可以做,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停了一下,说,“他在帮你追我。”他呆了半晌,说:“不会吧?我没说过喜欢你。”“他看出你心里其实喜欢我。”“不是吧?”他的脸陡地红了起来。“他不说,我也不知道。”我一副羞人答答的样子。“星一真的这样说?”他半信半疑。我用里点头,告诉他:“他觉得我们很衬。”“呃……我不觉得。”可恶的大熊,真的太伤我的自尊心了。我惟有装出一脸冷傲说:“我也不觉得。”听到我这样说,他好象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过——”我说,“既然他一番好意,我们就试试一起吧,反正你也说过,你不讨厌我。”看到他一副百口莫辩的样子,我心里觉得好笑。我就知道,大熊是那种好欺负的男生,会因为觉得不好意思而不敢拒绝女孩子。要是我这时突然跳到他身上搂着他,他也只会满脸羞红地说:“呃……你……你别这样……真是怕了你。”但是,这一刻,我还是很矜持地站在台阶上,看着不知所措的他。每个人都有第一次,大熊说不定终于会第一次拒绝别人。为了要他心甘情愿,我突然想起了“古怪博士”那个女孩和自己喜欢的男孩比赛跑一百公尺的数学题。“熊大平——”我说。“呃?什么事?”“我们来比赛吧。”“比赛?”“要是你输了,你要和我恋爱。”“什么比赛?”他一脸好奇。我当然不会跟大熊赛跑,我没可能赢他。“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要是你答对,便不用跟我恋爱。”我说。他几乎忍不住打心里笑出来,说:“这就是比赛题目?”我点头。“根本没有答案。”他说。“为什么?”我问他说。他自信满满地回答说:“这是数学上所谓的‘无限回复’,就像π后面的小数点永远除不尽。先有鸡?不对,鸡是由蛋孵出来的;先有蛋,也不对,蛋要有鸡才能生出来。所以,答案就是没有答案。”“错!”我向他宣布。“错?”他不服气。“放心,我会给你一点儿时间。从明天起的三天之内,你要给我答案。你不能只说答案,否则便很容易猜中。答案必须有合理的解释。要是你答不出来,我会把答案告诉你,那就代表我赢。”我说。“到时你没答案,那怎么办?”他也不笨。我拎起地上的书包,一边走下台阶一边对他说:“我的答案会让你心服口服。”他深信不疑,一副懊恼的样子。我灵光一闪,停下来,转头跟他说:“这样吧,这三天,我们每天晚上六点钟在租书店对面的小公园见面,每一天,我会给你一个提示。”“好。”他竟然爽快地答应。我猜得没错,其他的诱惑对大熊也许不管用,但是,要他解开一个谜题,他是没法抗拒的。这个傻瓜,为了解谜,他甚至会不惜冒上失身的危险。这三天之内,他脑子里只会有鸡和鸡蛋。三天之后,即使他准确无误地说出答案,我也还是赚到三天跟他约会的时光。要是星一把跟踪当成礼物送给我,那么,这三天便是我送给自己的礼物,纵使我并没有必胜的把握。第二章 三天之约1第一天。前一天晚上,我本来已经选好了这天要穿的衣服。然而,放学之后回到家里,把衣服套在身上,望着镜中的自己,我突然发觉今天整个人的状态、脸色、气质、眼神、侧影、背影,还有咧嘴而笑、羞人答答的笑、梨涡浅笑的样子等等各方面,穿起这身衣服都不好看。天啊!我为什么会买呢?我只好从头再挑衣服。可是,试了一大堆衣服之后。我最后还是穿上我常穿的一件胸前有图案的绿色汗衫、牛仔短裙和一双白布鞋出门。临行前抓了一本杂志塞进布包里。~六点整,我来到小公园,绕着小喷泉踱步。泉水哗啦哗啦地飞落,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扑通扑通地跳。这时,一颗水珠溅进我眼里,我眨了眨眼睛,看到老远朝我走来的大熊。我连忙望着另一边,又低头望了望地下,假装我没看到他。等到他走近,我才抬起头,好像刚刚发现他的样子。这是我和大熊第一次的约会,他身上还穿着校服,罩上深蓝色的套头羊毛衫,背着那个大石头书包,白衬衫从裤头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