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塔挪发出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是。"我还听到她说:"请主子赐下人一个名字。" 塔娜笑了,说:"我丈夫身边都是懂事的人,他是个有福气的人。" 已经没有了名字的侍女还在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请主子赐我一个名字。" 塔娜把她一张灿烂的笑脸转向了麦其土司:"父亲,"她第一次对我父亲说话,并确认了彼此间的关系,"父亲,请赐我们的奴仆一个名字。" 父亲说:"尔麦格米。" 这个不大像名字的名字就成了马夫女儿的新名字。意思就是没有名字。大家都笑了。 尔麦格米也笑了。 这时,哥哥跟我妻子说了第一句话,哥哥冷冷一笑,说:"漂亮的女人一出现,别人连名字都没有了,真有意思。" 塔娜也笑了,说:"漂亮是看得见的,就像世界上有了聪明人,被别人看成傻子的人就看不到前途一样。" 哥哥笑不起来了:"世道本来就是如此。" 塔娜说:"这个,大家都知道,就像世上只有胜利的土司而不会有失败的土司一样。" "是茸贡土司失败了,不是麦其土司。" 塔娜说:"是的,哥哥真是聪明人。所有土司都希望你是他们的对手。" 这个回合,哥哥又失败了。 大家散去时,哥哥拉住我的手臂:"你要毁在这女人手里。" 父亲说:"住口吧,人只能毁在自己手里。" 哥哥走开了。我们父子两个单独相对时,父亲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了。我问:"你叫我回来做什么?" 父亲说:"你母亲想你了。" 我说:"麦其家的仇人出现了,两兄弟要杀你和哥哥,他们不肯杀我,他们只请我喝酒,但不肯杀我。" 父亲说:"我想他们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好。我真想问问他们,是不是因为别人说你是个傻子,就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了。" "父亲也不知拿我怎么办吗?" "你到底是聪明人还是傻子?" "我不知道。" 这就是我回家时的情景。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使麦其家更加强大的功臣的。 母亲在房里跟塔娜说女人们没有意思的话,没完没了。 我一个人趴在栏杆上,望着黄昏的天空上渐渐升起了月亮,在我刚刚回到家里的这个晚上。 月亮完全升起来了,在薄薄的云彩里穿行。 官寨里什么地方,有女人在拨弄口弦。口弦声凄楚迷茫,无所依傍。 第九章 34.奇迹 我在官寨里转了一圈。 索郎泽郎,尔依,还有桑吉卓玛都被好多下人围着。看那得意的模样,好像他们都不再是下人了似的。 老行刑人对我深深弯下腰:"少爷,我儿子跟着你出息了。" 索郎泽郎的母亲把额头放在我的靴背上,流着泪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少爷啊。"要是我再不走开,这个老婆子又是鼻涕又是口水的,会把我的靴子弄脏的。 在广场上,我受到了百姓们的热烈欢呼。但今天,我不准备再分发糖果了。这时,我看到书记官了。离开官寨这么久,我想得最多的倒不是家里人,倒是这个没有舌头的书记官。现在,翁波意西就坐在广场边的核桃树荫下,对我微笑。从他眼里看得出来,他也在想我。他用眼睛对我说:"好样!" 我走到他面前,问:"我的事他们都告诉你了?" "有事情总会传到入耳朵里。" "你都记下来了?都写在本子上了?" 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气色比关在牢里时,比刚做书记官时好多了。 我把一份礼物从宽大的袍襟里掏出来,放在他面前。 礼物是一个方正的硬皮包,汉人军官身上常挂着这种皮包。我用心观察过,他们在里面装着本子、笔和眼镜。这份礼物,是我叫商队里的人专门从汉人军队里弄来的,里面有一副水晶石眼镜,一支自来水笔,一叠有胶皮封面的漂亮本子。 通常,喇嘛们看见过分工巧的东西,会为世界上有人竟然不把心智用来进行佛学与人生因缘的思考而感到害怕。书记官不再是狂热的传教僧人了。两个人对着一瓶墨水和一支自来水笔,却不知道怎样把墨水灌进笔里。笔帽拧开了又盖上,盖上了又拧开,还是没能叫墨水钻进笔肚子里去。对着如此工巧的造物,智慧的翁波意西也成了一个傻子。 翁波意西笑了。他的眼睛对我说:"要是在过去,我会拒绝这过分工巧的东西。" "可现在你想弄好它。" 他点了点头。 还是土司太太出来给笔灌满了墨水。离开时,母亲亲了我一口,笑着对书记宫说:"我儿子给我们大家都带回来了好东西。好好写吧,他送你的是一支美国钢笔。" 书记官用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天哪,这行字是蓝色的。 而在过去,我们看到的字都是黑色的。书记官看着这行像天空一样颜色的字,嘴巴动了动。 而我竟然听到声音了! 是的,是从没有舌头的人嘴里发出了声音! 他岂止是发出了声音,他是在说话!他说话了!! 虽然声音含含糊糊,但确确实实是在说话。不止是我听到,他自己也听到了,他的脸上出现了非常吃惊的表情,手指着自己大张着的嘴,眼睛问我:"是我在说话?我说话了?!" 我说:"是你!是你!再说一次。" 他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话,虽然那么含糊不清,但我听清楚了,他说道:"那……字……好……看……" 我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说字好看!" 书记官点点头:"……你……的……笔,我的……手,写的字……真好看。""天哪,你说话了。""……我,说……话……了?""你说话了!""我……说话了?""你说话了!""真的?""真的!" 翁波意西的脸被狂喜扭歪了。他努力想把舌头吐出来看看。但剩下的半截舌头怎么可能伸到嘴唇外边来呢。他没有看见自己的舌头。泪水滴滴答答掉下来。泪水从他眼里潸然而下。我对着人群大叫一声:"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广场上,人们迅速把我的话传开。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他说话了!" "说话了!" "说话了?" "说话了?!" "说话了!" "书记官说话了!"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人们一面小声而迅速地向后传递这惊人的消息,一面向我们两个围拢过来。这是一个奇迹。激动的人群也像置身奇迹里的人,脸和眼睛都在闪闪发光。济嘎活佛也闻声来了。几年不见,他老了,脸上的红光荡然无存,靠一根漂亮的拐杖支撑着身体。 不知翁波意西是高兴,还是害怕,他的身子在发抖,额头在淌汗。是的,麦其家的领地上出现了奇迹。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土司一家人也站在人群里,他们不知道出现这样的情形是福是祸,所以,都显出紧张的表情。每当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时,总会有一个人出来解释,大家都沉默着在等待,等待那个解释者。 济嘎活佛从人群里站出来,走到我的面前,对着麦其土司,也对着众人大声说:"这是神的眷顾!是二少爷带来的,他走到哪里,神就让奇迹出现在哪里!" 依他的话,好像是我失去舌头又开口说话了。 活佛的话一出口,土司一家人紧张的脸立即松弛了。看来,除了哥哥之外,一家人都想对我这个奇迹的创造者表示点什么,跟在父亲身后向我走来。父亲脸上的神情很庄重,步子放得很慢,叫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但不等他走到我跟前,两个强壮的百姓突然就把我扛上了肩头。猛一下,我就在大片涌动的人头之上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从人群里爆发出来。我高高在上,在人头组成的海洋上,在声音的汹涌波涛中漂荡。两个肩着我的人开始跑动了,一张张脸从我下面闪过。其中也有麦其家的脸,都只闪现一下,便像一片片树叶从眼前漂走了,重新隐入了波涛中间。尽管这样,我还是看清了父亲的惶惑,母亲的泪水和我妻子灿烂的笑容。看到了那没有舌头也能说话的人,一个人平静地站在这场陡起的旋风外面,和核桃树浓重的荫凉融为了一体。 激动的人群围着我在广场上转了几圈,终于像冲破堤防的洪水一样,向着旷野上平整的麦地奔去了。麦子已经成熟了。阳光在上面滚动着,一浪又一浪。人潮卷着我冲进了这金色的海洋。 我不害怕,但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欣喜若狂。 成熟的麦粒在人们脚前飞溅起来,打痛了我的脸。我痛得大叫起来。他们还是一路狂奔。麦粒跳起来,打在我脸上,已不是麦粒而是一粒粒灼人的火星了。当然,麦其土司的麦地也不是宽广得没有边界。最后,人潮冲出麦地,到了陡起的山前,大片的杜鹃林横在了面前,潮头不甘地涌动了几下,终于停下来,哗啦一声,泄完了所有的劲头。 回望身后,大片的麦子没有了,越过这片被践踏的开阔地,是官寨,是麦其土司雄伟的官寨。从这里看起来显得孤零零的,带点茫然失措的味道。一股莫名的忧伤涌上了我心头。叫做人民,叫做百姓的人的洪水把我卷走,把麦其家的其他人留在了那边。从这里望去,看见他们还站在广场上。他们肯定还没有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也不清楚怎么会这样。但我知道有严重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情,在我和他们之间拉开了这么远的一段距离。拉开时很快,连想一下的功夫都没有,但要走近就困难了。眼下,这些人都跑累了,都瘫倒在草地上了。我想,他们也不知道这样干是为了什么。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奇迹出现,也从来不是百姓的奇迹。这种疯狂就像跟女人睡觉一样,高潮的到来,也就是结束。激动,高昂,狂奔,最后,瘫在那里,像叫雨水打湿的一团泥巴。两个小厮也叫汗水弄得湿淋淋的,像跳到岸上的鱼一样大张着愚蠢的嘴巴,脸上,却是我脸上常有的那种傻乎乎的笑容。天上的太阳晒得越来越猛,人们从地上爬起来,二三两两地散开了。到正午时分,这里就只剩下我和索郎泽郎、小尔依三个我们动身回官寨。 那片麦地真宽啊,我走出了一身臭汗。 广场上空空荡荡。只有翁波意西还坐在那里。坐在早上我们两个相见的地方。官寨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我真希望有人出来张望一眼,真希望他们弄出点声音。秋天的太阳那么强烈,把厚重的石墙照得白花花的,像是一道铁铸的墙壁。太阳当顶了,影子像个小偷一样赔在脚前,不肯把身子舒展一点。 翁波意西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 自从失去了舌头,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了。短短的一刻,他的脸上变出了一年四季与风雨雷电。 他没有再开口,仍然眼睛和我说话。 "少爷就这样回来了?" "就这样回来了。"我本来想说,那些人他们像洪水把我席卷到远处,又从广阔的原野上消失了。但我没有这样说。因为说不出来背后的意思,说不出真正想说的意思。洪水是个比喻,但一个比喻有什么意思呢?比喻仅仅只是比喻就不会有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真发生了奇迹吗?" "你说话了。" "你真是个傻子,少爷。" "有些时候。" "你叫奇迹水一样冲走了。" "他们是像一股洪水。" "你感到了力量?" "很大的力量,控制不了。" "因为没有方向。" "方向?" "你没有指给他们方向。" "我的脚不在地上,我的脑子晕了。" "你在高处,他们要靠高处的人指出方向。" 我想我有点明白了:"我错过什么了?" "你真不想当土司?" "让我想想,我想不想当土司。" "我是说麦其土司。" 麦其家的二少爷就站在毒毒的日头下面想啊想啊官寨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最后,我对着官寨大声说:"想!" 声音很快就在白花花的阳光里消失了。 翁波意西站起来,开口说:"……奇……迹……不会……发……生……两次!" 现在,我明白了,当时,我只要一挥手,洪水就会把阻挡我成为土司的一切席卷而去。就是面前这个官寨阻挡我,只要我一挥手,洪水也会把这个堡垒席卷而去。但我是个傻子,没有给他们指出方向,而任其在宽广的麦地里耗去了巨大的能量,最后一个浪头撞碎在山前的杜鹃林带上。 我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见我。 连我的妻子也没有出现。我倒在床上,听见一只靴子落在地板上,又一只靴子落在地板上,声音震动了耳朵深处和心房。我问自己:"奇迹还是洪水?"然后,满耳朵回荡着洪水的声音:慢慢睡着了。 醒来时,眼前已是昏黄的灯光。 我说:"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这是塔娜的声音。"我是谁?""你是傻子,十足的傻子。"这是母亲的声音。 两个女人守在我床前,她们都低着头,不肯正眼看我。我也不敢看她们的眼睛。我的心中涌起了无限忧伤。 还是塔娜清楚我的问题,她说:"现在你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吗。""在家里。"我说。"知道你是谁了吗?""我是傻子,麦其家的傻子。"说完这句话,我的泪水就下来了。泪水在脸上很快坠落,我听到坠落的滴落声,听见自己辩解的声音,"慢慢来,我就知道要慢慢来,可事情变快了。" 母亲说:"你们俩还是回到边界上去吧,看来,那里才是你们的地方。"母亲还说,现任土司"没有"了之后,她也要投奔她的儿子。母亲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个不眠之夜,离开时,她替我们把灯油添满了。我的妻子哭了起来。我不是没有听过女人的哭声,却从来没有使我如此难受。这个晚上,时间过得真侵。这是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时间。塔娜哭着睡着了,睡着了也在睡中抽泣。她悲伤的样子使我冲动,但我还是端坐在灯影里,身上的热劲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后来,我又感到冷了。塔娜醒来了,开始,她的眼色很温柔,她说:"傻子,你就那样一直坐着?""我就一直坐着。""你不冷吗?""冷。" 这时,她真正醒过来了,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便又缩回被窝里,变冷的眼里再次淌出成串的泪水。不一会儿,她又睡着了。我不想上床。上了床也睡不着,就出去走了一会儿。我看到父亲的窗子亮着灯光。官寨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但肯定有什么事情正在进行。在白天,有一个时候,我是可以决定一切的。 现在是晚上,不再是白天的状况了。现在,是别人决定一切了。 月亮在天上走得很慢,事情进行得很慢,时间也过得很慢。谁说我是个傻子,我感到了时间。傻子怎么能感到时间? 灯里的油烧尽了。月光从窗外照进来。 后来,月亮也下去了。我在黑暗里坐着,想叫自己的脑子里想点什么,比如又一个白昼到来时,我该怎么办。但却什么都想不出来。被子管家曾说过,想事情就是自己跟自己说悄悄话。但要我说话不出声,可不太容易。不出声,又怎么能说话。我这样说,好像我从来没有想过问题一样。我想过的。但那时,我没有专门想,我要想什么什么。专门一想,想事情就是自己对自己说悄悄话,我就什么也不能想了。我坐在黑暗里,听着塔娜在梦里深长的呼吸间夹着一声两声的抽泣。后来,黑暗变得稀薄了。 平生第一次,我看见了白昼是怎么到来的。 塔娜醒了,但她装着还在熟睡的样子。我仍然坐着。后来,母亲进来了,脸色灰黑,也是一夜没睡的样子。她又一次说:"儿子,还是回边界上去吧,再不行,就到塔娜家里,把你的东西全部都带到那里去。" 只要有人跟我说话,我就能思想了,我说:"我不要那些东西。" 塔娜离开了床,她的两只乳房不像长在身上,而是安上去的青铜制品。麦其家餐室的壁橱里有好几只青铜鸽子,就闪着和她乳房上一样的光芒。她穿上缎子长袍,晨光就在她身上流淌。别的女人身上,就没有这样的光景。光芒只会照着她们,而不会在她们身上流淌。就连心事重重的土司太大也说:"天下不会有比你妻子更漂亮的女人。" 塔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丈夫像这个样子,也许,连他的老婆也要叫人抢走。" 土司太大叹了口气。 塔娜笑了:"那时候,你就可怜了,傻子。" 第九章 35.土司逊位 在麦其家,好多事情都是在早餐时定下来的。今天,餐室里的气氛却相当压抑,大家都不停地往口里填充食物。大家像是在进行饭量比赛。 只有我哥哥,用明亮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发现,他看得最多的还是土司父亲和我漂亮的妻子。早餐就要散了,土司太太适时地打了一个隔:"呢……"' 土司就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土司太大把身子坐直了,说:"呢,傻子跟他妻子准备回去了。" "回去?这里不是他们的家吗?当然,当然,我懂你的意思。"土司说,"但他该清楚,边界上的地方并不能算是他们的地方。我的领地没有一分为二,土司才是这块土地上真正的王。" 我说:"让我替王掌管那里的生意。" 我的哥哥,麦其家王位的继承人,麦其家的聪明人说话了。 他说话时,不是对着我,而是冲着我妻子说:"你们到那地方去干什么?那地方特别好玩吗?" 塔娜冷冷一笑,对我哥哥说:"原来你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好玩?" 哥哥说:"有时候,我是很好玩的。" 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挑逗了。 父亲看看我,但我没有说什么。土司便转脸去问塔娜:"你也想离开这里?" 塔娜看看我的哥哥,想了想,说了两个字:"随便。" 土司就对太太说:"叫两个孩子再留些日子吧。" 大家都还坐在那里,没有散去的意思。土司开始咳嗽,咳了一阵,抬起头来,说:"散了吧。" 大家就散了。 我问塔娜要不要出去走走。她说:"你以为还有什么好事情发生吗?对付我母亲时,你很厉害嘛,现在怎么了?" 我说:"是啊,现在怎么了?" 她冷冷一笑,说:"现在你完了。" 我从官寨里出来,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平时,这里总会有些人在的。眼下,却像被一场大风吹过,什么都被扫荡得干干净净了。 我遇到了老行刑人,我没有对他说什么,但他跪在我面前,说:"少爷,求你放过我儿子吧,不要叫他再跟着你了。将来他是你哥哥的行刑人,而不是你的。"我想一脚端在他的脸上。但没有端便走开了。走不多远,就遇到了他的儿子,我说:"你父亲叫我不要使唤你了。""大家都说你做不成土司了。" 我说:"你滚吧。" 他没有滚,垂着尔依家的长手站在路旁,望着我用木棍拍打着路边的树丛和牛劳,慢慢走远。 我去看桑吉卓玛和他的银匠。银匠身上是火炉的味道,卓玛身上又有洗锅水的味道了。我把这个告诉了她。卓玛眼泪汪汪地说:"我回来就对银匠说了,跟上你,我们都有出头之日,可是……,可是……,少爷呀!"她说不下去,一转身跑开了。我听见银匠对他妻子说:"可你的少爷终归是个傻子。" 我望着这两个人的背影,心里茫然。这时,一个人说出了我心里的话:"我要杀了这个银匠。"索郎泽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他说:"我要替你杀了这些人,杀了银匠,我要把大少爷也杀了。" 我说:"可是我已经当不上土司了。我当不上了。" "那我更要杀了他们。" "他们也会杀了你。" "让他们杀我好了。" "他们也会杀我。他们会说是我叫你杀人的。" 索郎泽郎睁大了眼睛,叫起来:"少爷!难道你除了是傻子,还是个怕死的人吗?做不成土司就叫他们杀你好了!" 我想对他说,我已经像叫人杀了一刀一样痛苦了。过去,我以为当不当土司是自己的事情,现在我才明白,土司也是为别人当的。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围着官寨绕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广场上。翁波意西又坐在核桃树荫凉下面了。他好像一点没有受到昨天事情的影响,脸上的表情仍然非常丰富。我坐在他身边,说:"大家都说我当不上土司了。" 他没有说话。 "我想当土司。" "我知道。" "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 "我知道。" "可是,我还能当上土司吗?" "我不知道。" 以上,就是那件事情后第一天里我所做的事情。 第二天早餐时,土司来得比所有人都晚。他见大家都在等他,便捂着一只眼睛说:"你们别等我了,你们吃吧,我想我是.病了。 大家就吃起来。 我端碗比大家稍慢了一点,他就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土司的眼睛出了毛病,但他眼里的光芒又狠又亮,有毛病的眼睛是不会这样的。他瞪我一眼,又把手捂了上去。他的意思是要使我害怕,但我并不害怕。我说:"父亲的眼睛没有毛病。""谁告诉你我的眼睛有毛病?""你的手,人病的时候,手放在哪里,哪里就有毛病。" 看样子,他是要大大发作一通的,但他终于忍住了。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松开,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个够,说:"说到底,你还是个傻子。"大概是为了不再用手去捂住眼睛吧。土司把一双手放在了太太手里。他看着土司太太的神情不像是丈夫望着妻子,倒像儿子望着自己的母亲。他对太大说:"我叫书记官来?" "要是你决定了就叫吧。"太太说。 书记官进门时,几大滴眼泪从母亲眼里落下来,叭叭嗒嗒落在了地上。土司太太对书记官说:"你记下土司的话。" 书记官打开我送他的本子,用舌头舔舔笔尖,大家都把手里的碗放下了,麦其土司很认真地把每个人都看了一眼,这才哼哼了一声说:"我病了,老了,为麦其家的事操心这么多年,累了,活不了几年了。" 我想,一个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就变成这个样子。我问:"父亲怎么一下就累了,老了,又病了?怎么这几样东西一起来了?" 土司举起手,说:"叫我说下去吧。你要不是那么傻,你的哥哥不是那么聪明,我不会这么快又老又累又病的,你们的父亲已经有好多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土司把头垂得很低,一双手捂住眼睛,话说得很快,好像一旦中断就再也没有力量重新开始了。 他的声音很低,但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太响亮了。"总之,一句话,"他说,"我要在活着的时候把土司的位置让出来,让给合法的继承人,我的大儿子旦真贡布。" 土司宣布,他要逊位了! 他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也为了他自己的心里的原因,他要逊位了,把土司的位子让给他聪明的大儿子。土司一个人就在那里说啊说啊,说着说着,低着的头也抬起来了。其实,他的话大多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准备让位的土司说给不想让位的土司听。有时候,一个人的心会分成两半,一半要这样,另一半要那样。一个人的脑子里也会响起两种声音。土司正在用一个声音压过另一个声音。最后,他说,选大儿子做继承人绝对正确。因为他是大儿子,不是小儿子。因为他是聪明人,不是傻子。 麦其土司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儿子,他说:"再说,麦其家的小儿子将来会成为茸贡土司。" 塔娜问:"不配成为麦其土司的人就配当茸贡土司?" 麦其土司无话可说。 没有人想到,昨天刚能说话的书记官突然开口了:"土司说得很对,大儿子该做土司。但土司也说得不对。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证明小少爷是傻子,也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证明大少爷是聪明人。" 土司太太张大了嘴巴望着书记官。 土司说:"那是大家都知道的。" 书记官说:"前些时候,你还叫我记下说傻子儿子不傻,他做的事情聪明人也难以想像。" 土司提高了声音:"人人都说他是个傻子。" "但他比聪明人更聪明!" 土司冷笑了:"你嘴里又长出舌头了?你又说话了?你会把刚长出来的舌头丢掉的。" "你愿意丢掉一个好土司,我也不可惜半截舌头!" "我要你的命。" "你要好了。但我看到麦其家的基业就要因为你的愚蠢而动摇了。" 土司大叫起来:"我们家的事关你什么相干?!" "不是你叫我当书记官吗?书记官就是历史,就是历史!" 我说:"你不要说了,就把看到的记下来,不也是历史吗?" 书记官涨红了脸,冲着我大叫:"你知道什么是历史?历史就要告诉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就是历史!" "你不过还剩下小半截舌头。"马上就要正式成为麦其土司的哥哥对书记官说:"我当了土司也要一个书记官,把我所做的事记下来,但你不该急着让我知道嘴里还有半截舌头。现在,你要失去舌头了。" 书记官认真地看了看我哥哥的脸,又认真地看了看土司的脸,知道自己又要失去舌头了。他还看了我一眼。但他没有做出是因为我而失去舌头的表情。书记官的脸变得比纸还白,对我说话时,声音也嘶哑了:"少爷,你失去的更多还是我失去的更多?""是你,没有人两次成为哑吧。" 他说:"更没有人人都认为的傻子,在人人都认为他要当上土司时,因为聪明父亲的愚蠢而失去了机会。" 我没有话说。 他说:"当然,你当上了也是因为聪明人的愚蠢。因为你哥哥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