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却是错误的。小尺呷一坐上窗口,不但眼睛,头也跟着发展到窗外去。我在讲台上课,他会趁我不在意,伸头逗乐窗外树桠上的鸟儿。他不但自己顽皮,也影响别的孩子。东边草场上的孤儿米拉因为羡慕小尺呷在课堂上的"勇敢",也要求把座位调到窗口边。几个小点的娃娃索性不看黑板,专注小尺呷暗下的各种表演。有一下我转身面对黑板抄字,小尺呷竟然爬上课桌,闪身快速跳出窗口,又闪身快速跳回来,像只猴子迅速完成所有动作。课堂上孩子们哄哄大笑,我却不明白。回过头,望他们都安稳于座,便转身面对黑板。小尺呷等我一转身,故技重演,再次跳窗。这次没摸索好,回闪时"咚"地一声,掉在地上,摔个仰八叉。全班哄堂大笑。米拉立马脱离座位要去搀扶小尺呷。这孩子却侠客一般从地上弹起身,还不忘刹那间做个鬼脸。几个崇拜小尺呷的小娃娃只趴在课桌上笑的前俯后仰。课堂不像课堂,像幼稚园了。"小尺呷!"我终是朝他厉声喊起来,"你给我站到前面来!"小尺呷不服,不动身。我跨下讲台一把拉了他,把他提上来。这孩子估计还是吃硬不吃软,我那样好言好语说教他听不进,我这么一动火,一叫,一揪,他倒老实下来,乖乖站在讲台前不动了。逃跑(1)2010年08月11日12:34 新浪读书考虑卫生方面,是我撤掉放在碉房二楼上的厕所,把它设在距离教室稍远一些的地方。本来孩子们自幼习惯于屁股露风随处方便,现在要圈地点,要跑路,大半孩子并不乐意。有我在面前,他们佯装跑厕所。等我一转身,他们即随地方便。最不守规矩的是小尺呷,竟然大便也不会上厕所,蹲地就来。为这我已经深入地跟他谈过很多次。但这孩子总是听之任之,我的话,也是他耳边的风。一天,我竟然在教室外的院子里看到粪便。心头真的窝上火来。把所有孩子叫到粪便前,我的声音不再温和。"这是谁做的?!"我朝孩子们拉下脸。孩子们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到底是谁?能不能自己站出来承认呢?"我眼睛无意地瞟一眼小尺呷,并没有确定是他。不想这孩子却侠士般地跳了出来。"就是我。""嗯很好,你能承认很好。但老师平时是怎样跟你招呼的?""我急了。""真的是急了?撒谎可不是好孩子!""我习惯这样。""习惯?是不是好习惯呢?"小尺呷僵着头不理会。"小尺呷!我可是天天叮咛你了。就是风,它也让你有所感觉吧,你难道不能学着把它改正过来?""为什么要改正,你说不能坐地上,我们天天坐地也没见生病!"小尺呷语气强硬。终是叫我忍耐不得。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个孩子两个孩子,也不是一件事两件事蓄积的火气,是我身体内部那个先前对教学信心十足、满怀抱负,后来对管理束手无策、满怀委屈的感观心理,它受到彻底性的挫伤,还是膨胀到应该爆发,还是什么的,总之,我朝小尺呷叫了。"那你认为这样随地大小便,你自己闻起来舒服吗?要不你就别回教室了,在这里给我嗅一节课?"孩子们一阵哄笑。小尺呷也夹在中间笑,好像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我仰面望天,不知是气虚,还是无奈,叫我再也说不出话。转身跑上楼去。眼睛肿胀,更多的酸辣在眼线内攒动--在平原上的时候,一直就未曾预料,做孤儿工作也会这样烦琐。蒋央,此时我想得最多的,是我的父亲和阿灵,我不知道他们当初是怎样过来的。心里很乱,很难过。把课本重重地摔在地上,又捡起来。生硬地躺倒下去,又僵直地爬起身来。踱起的脚步,却是撞在墙上。欲要下楼,心里又赌着一口气。月光此时却伏在窗台上望着我偷偷窃笑呢。我的火气不由冲到他身上。"月光,你什么意思呢?难道那些孩子还是对的?""可是你的方式我觉得不好。""我怎么了?我那么苦口婆心地跟他们掰道理,做示范,还不够吗?在我小的时候,一个事情,我爸爸只要说一遍,我也会记下来。""那能一样吗?"月光朝我伸开五指,"你看看这个有没有一个模样长的?"我愣在他的手指间。他即说,"我觉得你性子有些急躁。""急躁?我问你,那个事如果说一遍,说三遍,说十遍二十遍,不听,也可以理解。但是我说过多少?我是天天跟后叮咛呢。这个叮咛声跟你的经声一样多了。为什么你的经声他能记下来,我的话他记不下来?"月光一脸惊讶,朝我贴近来,答非所问,"以前的,我听你跟我们的娃娃们解释过一个词,说是两个的事,因为性质和标准是一样的,可以放在一起比较,叫"可比性",是吧?""你想说什么?""那么你问的事,它们有可比性吗?"逃跑(2)2010年08月11日12:34 新浪读书我的眼洞口一样地朝月光张开,哑口无言。月光目光严肃,盯我多时,才说,"你的叮咛声,跟我的经语声,是两回事!"然后他走向窗台去,伸手,把窗门拉上来,关了窗户。院子里孩子们的吵闹声因此小起来。他又把厚厚的窗帘放下,屋里顿时变得昏暗了。"你可能真的有些累了,先休息吧,安静一下,睡一会,我去做饭。"月光口气似是关爱,却有更多的责备在里面。他丢下我走进厨房。听到他在清洗厨具,把铜锅铁铲敲得"嘣嘣"作响。从未感觉,二楼的客厅如果拉起窗帘来,屋里也会这么阴暗。外面的阳光照不进来,孩子们的声音也被挡在窗帘外。我突然感受到一种孤独,来自于喧闹当中的心的孤独。这种孤独充满焦躁,像一个突然丧失语音的人面对一个曾经听过你说话的盲人,你能对他做出很多稀奇古怪的动作,以此来表达你的感受,但是他看不到。我只好爬起身,一把拉开窗帘。下午明晃晃的阳光就又跳进客厅里来。一下子,客厅又变得亮堂堂的了。迎着光芒愣一愣,想一想,然后我夹起课本下楼去。走到教室,就望见阿嘎和苏拉两孩子围在黑板上用粉笔画画。他俩组合画一面唐卡,阿嘎画蓝天白云,苏拉孩子画佛像。都一笔一划,认真细致。我朝他俩摇手铃。苏拉很自觉地坐到位子上去,阿嘎有些可惜地开始擦黑板。在粉笔灰的扬尘中,我望教室,发现有几个孩子不在座位上。小尺呷,米拉,还有几个平时对小尺呷充满崇拜的娃娃。苏拉站起身汇报,"老师,刚才您上楼后小尺呷带几个同学上操场了,肯定是玩得凶了,听不到铃声吧。""好,同学们,你们先看书。"我招呼他们,抽身往操场去。操场上却没有一个孩子!小尺呷呢?我四下寻望。院子里,碉楼外,操场下方,更远的土豆地里,都不见人影。难道他们下河去了?我抽身爬上操场旁的柴垛,站在顶端望河边。却发现小尺呷带上米拉等孩子已经趟过河水浅滩,在拼命往雪山那边的草原跑。这些孩子,跑那么远做什么,马上就要上课......我心下思量,突然一身惊汗,他们这是在集体逃跑吧!我慌忙跳下柴垛往小河里追赶。"小尺呷!小尺呷!你们回来......"我扯开嗓门喊,一边捂着胸口奔跑。但是来不及,孩子们跑得远,海拔有些高,我心情焦急,跑的又猛,高原稀薄的氧气实在供应不上我急速的呼吸,一下肺活量跟不上快速跳动的心脏。我用手紧紧按住心窝,气喘吁吁。孩子们却是越跑越远。我拖着脚步瘫倒在河坝旁的核桃树上,再喊不出声,也跑不动。前方,孩子们却是一副义无反顾的架势,头也不回,小小的身子,先是一个一个,后来变成一点一点,爬上小河,游向远方的草原去。学校里阿嘎已经遁着我的叫喊声追过来,拽上我的列玛只跟后招呼,"老师!老师您骑马吧。不骑马您根本赶不上小尺呷!快点骑马!"看到列玛,我顿时又来了精神。像是氧气也如列玛那样地,扑面而来,叫我一口气弹起身,一步跨上马去。有了列玛,我很快追上草原。小尺呷回头,见我追赶他,两只小脚像两个转动的风车叶子,跑得连在一起。"小尺呷!你停下!你要带娃娃们上哪里去!"小尺呷边跑边愤懑不已,头也不回。"我要回家!""好!你回家!你是有家可回!那你一个人回去,别带这么多娃娃跟你一路回你家哇!"逃跑(3)2010年08月11日12:34 新浪读书有两个娃娃在我的这个声音里止步了,像是突然发现,他们是没有家的。跟着小尺呷跑,往哪里跑?是要陪着小尺呷回家吗?小尺呷也突然收住脚步,他也才发现,带上这么多孩子跑,即使跑回自家帐篷,阿妈有能力养活吗?自己都是养不活被带出来的。我急忙滚下马,孩子们一个个不知所措地站在草地上,眼神慌张茫然。"你们为什么要随小尺呷跑?他说的什么你们要跟随他跑?"我朝孩子们叫。米拉战战兢兢,结巴道,"小,小尺呷说,这个学知识太没意思了,地上也不能坐,大便也不能拉,还要天天背,背书学字......""是这样吗米拉?小尺呷说的都是对的?你也认为坐在地上是对的?把大便拉在门口是对的?那都是老师错了?老师教你们读书识字,教你们讲究卫生,都是错的?"米拉再无法回答问题,一下哭起来。"哭什么哭!都给我回去!"我站在草地上黑着脸,"天马上就要黑了,如果不想进那个丛林喂狼的,都给我回去!"蒋央,我想我此刻一点也不温柔。孩子们从未见过我这个模样,都有点震惊。然后是害怕、怯畏。然后米拉开始转身往回走,别的孩子相继跟上他。小尺呷却强硬地站在原地不动。"不愿回去的,都进丛林喂狼去!"我朝着天空喊,满脸是泪。这都怎么了?我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火气呢?蒋央你知道,其实我只是想吓唬一下这个顽劣的孩子。这孩子从来吃硬不吃软,我是以为摸透了他的性格。小尺呷这回却没有被我的强硬态度震慑,只犹豫片刻,就扭头朝丛林里跑了。丛林没有路,马也进不去。小尺呷身子灵活,又赌一口气,跑得像只兔子,一下即消失在深林里不见影子。我只得丢下孩子跟着钻进丛林。"小尺呷!小尺呷!你真要跑?""别跑小尺呷!停下来!老师也进来了!""回答啊小尺呷!刚才是老师性急了还不行么!你在哪里,快快停下来!"我一路追喊。丛林却寂悄无声,无人回应。我只好继续追下去。有路的地方跑,没路的地方跨越着也得跑。但是跑着跑着,不知怎的就陷进一片藤条当中。荆棘一样的藤条,整个枝杆是带刺的。叶片上冒出细小密集的尖刺,形如仙人掌的绒刺一般。扎进皮肤里与皮肉混为一色。看不见,拔不出,隐痛难当。浑身就这样被卡在其中,不能随便动弹。情绪也因此在困境中膨胀,烦躁,更多地挫伤--没有穿越丛林的经验,也跑不过小尺呷,我却这样盲目地追进来。追又追不上,又叫自身陷于困境。发这么大火气,结果什么事也未解决,还丢了孩子!而丛林危机四伏,小尺呷难道真要一个人穿越森林回家?想起自身曾经遭遇的那些雪崩泥石流,塌方和迷路,脑海中那根惊惶的神经恨不得一把揪起我的身子,提上它冲出去。但是身旁铺天盖地的刺藤由不得人。不能动弹。轻微地一转身,细小的绒刺也会扑粉一样大片大片扎进皮肉里。我只得举起双手,小心地脱下外衣,包住脸面,护好眼睛。然后抬起脚,迎着刺藤往外挣扎。因为视线被遮挡,挣扎也变得盲目,所以我刚刚从刺藤中摆脱出来,脚却一步踩空,整个人"咚"地一声,掉进一道阴暗沟渠里。身体骨折一样地摔倒在沟底,我却是疼痛也来不及顾惜了,紧忙爬起身。却发现攀不上去。我只得朝暗沟上方呼叫小尺呷。得不到反应,又呼叫月光。我想他肯定很快就会赶过来。不久,我果然听到月光的声音。他在丛林旁声音破裂地呼喊小尺呷。"小尺呷!你给我出来!你的老师走迷路了!她在哪里!我找不到她了!我知道你是不会迷路,但你的老师她会在这里迷路!她会真的被狼吃了的。小尺呷!"月光的话叫我浑身不由一阵抽冷。望望身旁,现在不是我要寻找小尺呷,小尺呷是认路的,他的确不会迷路。是我,跌落暗沟中,需要他们帮忙。风彻底歇下来。森涛声息。月光的叫喊声慢慢响到了我的头顶上方来,他在大声招应,"梅朵,你别急,我找到小尺呷了!我们来接你!"我有些疲惫,靠在沟壁上发呆。沟底一片潮湿,地气在无形中上升,我嗅到一股千百年泥沼被埋入土地发出的那种腐朽气息,呛得人难受。月光踩在我的头顶上方,他在斥责小尺呷。"小娃子!你说你乱跑什么,你把老师跑丢了!她现在哪里也不知道!"小尺呷气息低落地回道,"没,我没有跑丢老师。""那你跑了是不是!""没,我只是跑进来,看,看到老师也进来,就没跑了。""那老师在哪里!""我一直就跟在老师旁边,她在......"小尺呷估计朝月光暗示过我这里,只稍后,月光即抽身朝我这边的暗沟跳下来。"月光!你呆不呆!我掉下来,你却跳下来!这下我俩都上不去了!"我急起来,连声抱怨。月光却一把拉起我,从头到脚望一遍。"你没事吧?"他问,急迫了口气,"转一圈我看看!转!转一下!""你耍猴啊!转什么转,我好好的!"我没好气地说。"不识好人心,算了。"月光仰起头,朝上面的小尺呷挥手。"小尺呷,你趴下身,拉一把。"我才被拉出暗沟。上到草原后,我捂起脸狠狠地淌起泪来。蒋央,我感觉有些累了!心情非常不好。不仅仅是对于小尺呷的逃跑生气,还有更多莫名的东西,我说不出。小尺呷垂着头站在我身旁。我不说话叫他更为紧张。可是说话,我又说什么呢。跟他说声感谢,刚才是他在暗沟旁拉上我来;然后再向他细细说明事理,为什么老师平时要约束他们;再要向他说声对不起,在院子里那样批评他是老师过于毛糙;最后还要责备他,不应该带上娃娃们逃跑?最终这些话都没出口。我却这样对小尺呷说,"你要真想回家,我明天送你回去。"山洪(1)2010年08月11日12:34 新浪读书第二天早饭期间,小尺呷躲在房间里愣是不出来。月光对我说,这娃子肯定因为昨天逃跑那事,心头疙瘩上了。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进去哄他一下好了。他推我进孩子们卧室。小尺呷此时却是躺在床榻上,两眼空望着房顶发呆呢。我上前去,但我的脚也无从下足:地上全是孩子们的衣物,氆氇,坎肩,靴子,袜子。散落一地。汗味混着霉湿气味,凌乱不堪。唉蒋央,我想我真是太粗心了!总以为自己太忙,或者照章办事。把孩子们的生活、卫生全交给月光和阿嘎,他俩却做得不尽如人意。而我也不能抱怨。孩子们的卫生习惯生来如此,不从根本思想上引导教育、培养他们长久的卫生意识,仅靠一两个人用劳力来服侍,也是治标不治本。我站在屋子中央思索这个事儿,脸色因此变得凝重。小尺呷却以为这是在生他气呢,紧张得把头缩进毛毡里去。等我掀开毛毡,他的两眼却在望着我失神。"老师......""小尺呷,为什么不去吃早饭?""老师我......""你怎么啦?"我问,注视起这个孩子。其实这是一个明亮和可爱的孩子。我第一次在那个草坝下见到他时,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朝着我大胆而奇怪地闪动,那份新鲜和热情,我一直都还记得。那时,他脸色焦黑,拖着两条青光光的鼻涕,头发乱得像个蜂窝。但是现在,他的鼻孔是干爽的。剃了个整齐的小平头。脸上被风刀子割破的皮肤在我的"雪花膏"里渐渐变得光滑。是的,其实这个孩子已经在慢慢发生改变。只是过程慢一些,时间长一些。或许,是我要求得过于急切了。我的手已经柔和下来,抚摸起这个孩子的脸。"来,小尺呷,让老师来瞧瞧。嗯,不错,有一张俊俏的脸。眼睛嘛,里面装着多多的智慧。这些智慧呢,要是把它发挥出来,就可以接受多多的知识了。那往后呢,就可以去拉萨,去北京,去遥远的地方了......"小尺呷眼睛红起来。"老师,我,我错了!其实昨天我没有丢下您......""老师知道呢!""那您还要送我回家吗?""唉孩子,你好好听话老师怎么舍得送你!""但是昨天您说......""昨天老师是性急了,对不起......往后你好好学习就对了。"小尺呷听我这话,立马爬起身,跑出屋在厨房匆匆吃完糌粑,就下楼早读去了。我开始在屋里一件一件收拾衣物。把孩子们的脏衣服全抱到小河边去。早读往往是由月光监督课堂的。往日里这样时间我需要预备一天的课程。但是今天我得停一停,要趁着孩子们的早读时间,好好来洗衣衫。我们学校下方的小河,河道很宽,但水流不大。河滩上,那些巨大与细碎交混的石头阵在高原强烈的日光下发出清亮的光芒。石头很干净,清水里洗完衣物,随手可以丢在石头上就近晾晒,省去不少搬运气力。在孩子们清朗的读书声中,我卷起裤口下了小河。把脏衣全部泡进水里。浸湿的氆氇很沉坠,我赤脚站在河水当中,水也只是漫过小腿弯的样子。虽然有点凉,但是可以忍受。我躬身洗涤,洗一件,铺在石头上晒一件。高原强烈的阳光把那些湿潮的氆氇烤得直冒热气。不久,羊毛质地的氆氇就会被晒干。我一面在水中搓洗,一面扭头瞧石头上那些蒸腾着太阳气息的干净衣物,心里很有成就感。站在水中快活着心情,一门心思地扑腾衣物,唱着信天游的小调,仿佛这个世界就我一个在劳动着,快乐着。山洪(2)2010年08月11日12:34 新浪读书但是河水却变得越来越浑浊。是孩子们的衣物弄脏的吧?都怪自己太粗心,除了教学,平时关注孩子们的生活真是太少了。我埋头,思想,双手扑腾在水里。却感觉河水越来越深,越来越充溢,壮大。并且爬上我的膝盖来。身子开始有点打漂,站不稳。手抓着衣物时我在纳闷:方才下水,河水只是漫过小腿弯,现在怎就扑上膝盖来?是我不知不觉间走进河道中央了?可是刚才还静悄流淌的河水,此时却一下变得湍急起来。我一抬头,还来不及注意情况,却看到孤儿院的孩子们惊慌失措地朝我奔来。阿嘎已经奋力冲下河滩。"老师!快上来快上来!涨洪了!!"阿嘎一边朝我奔跑一边叫喊。我一晃身,朝河面上游张望,天!上游河水竟如滚瓜一般朝我翻涌而来!只在一瞬间!我慌了神。一把拖过衣物想跑,但双脚却是漂浮的,被翻腾的河水浮力托起来,用不上气力。一排浪头"哗"地向我扑打过来,把我整个人卷入水底。眼前顿时昏暗,水流随着倒吸的口气灌进口腔里。我吐着水泡在混沌中上下扑腾,狠命地往上划水,脚也顶不上力。氆氇却被翻滚的洪水卷出水面。阿嘎这才摸清我的位置,直接朝氆氇一个猛扎下来。岸上大点的孩子都呼下河岸,小尺呷冲在最前排。孩子们手拉着手,组成一道人墙,在水中摇摇晃晃准备接应阿嘎。阿嘎还在水底摸索,他的手几度接近我,又几度被湍急的暗流打散。情急中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拖着头发把我拎出水面。我却被洪水灌得晕眩,像只木头浮在水面上,一点协助的气力也没有。阿嘎眼看不行,一把抓住打漂的氆氇,一头裹住我,一头裹住他自己,两人捆成一个人,样子很像是:如果我不能上岸,他也不会回头。他拖着我奋力回游。接应的孩子在河岸旁双脚插进洪水下方的石头缝里,一张张小手朝阿嘎伸过来。小尺呷一把抓住连接我和阿嘎的氆氇。这时阿嘎已经筋疲力尽,划水的双手开始疲惫。小尺呷整个人死死拖住阿嘎快要被浪头打散的双手。他的身后连着一大帮娃娃,一个个小石头模样,坠成一排,终是稳住我和阿嘎。孩子们拼出吃奶之力把我拖上河岸。只顷刻间,上游更凶猛的洪流即把整个河床淹没。河水从涓涓细流变成滚滚浪涛。孩子们的衣物,那些厚实的氆氇在洪水里上下翻滚,一会儿就不见踪影。"老师,老师。"阿嘎趴在我身旁,贴着我的耳朵呼唤,声音疲惫得像梦呓之语。"老师......,苏拉,把老师拖到......有太阳的地方去。"苏拉孩子小手一把抓过我,但是她拖不动。所有孩子都上来,一双双小手拧作一股力,终于托起我。月光这时才慌乱地赶过来,只被眼前的场景惊骇了神色。"梅朵!梅朵!你不是在楼上,不是在备课么!!"我的脸苍白迟滞,说不出话,嘴里在不断往外吐河水。身子冷的,湿的,瑟瑟发抖。他惶惶退去上身氆氇,把我湿漉的身子紧紧裹起来。蒋央,你是知道我身体的,一般的小痛小病难不倒我。但这次我没能承受住,被洪水冲坏了身体,发烧作冷,躺倒床铺里一周也爬不起身。月光要去益西医生家抓药,而益西的药房里全是藏医中药。我知道我这是感冒,只有西药才会叫它恢复得更快一些。可是草原上找不到西药。月光琢磨着要去寺庙里请向巴喇嘛来学校念一场经。我则希望能去县城医院。月光担心我虚脱的身子经受不住长久颠簸。正是踌躇之际,我的救星,多农喇嘛又一次从外地回来。喇嘛回来,不仅带回大量生活用品,竟然神机妙算般的,也给我带回了两盒进口感冒药!是他在尼泊尔时,一位西方白人信徒供养给他本人的。本来喇嘛并不太相信那种单薄的白药片,想到我,才没有当作垃圾给扔掉。不过喇嘛说:这个药即便是来自西方也没用,它若是真能显示神通,能把姑娘的病及时治好的话,那肯定是因为它来到了菩萨的圣地,沐浴了神灵的光芒,才有了灵气。后来我真的就受恩于这种灵气,吃下被神灵沐浴过的洋药,感冒迅速地好了。神话2010年08月11日12:34 新浪读书多农喇嘛最近一次外出足足两个月。跑过很多地方。蓝毗尼,加德满洲,樟木,日喀则,拉萨,青海。喇嘛回来本是住寺庙的,但见我生病,又听我汇报孩子们的学习情况,了解到一些孩子的顽劣,就准备住回碉楼里来。月光把三楼晒台旁的一个小单间清理又清理。装上纯木神龛,供上菩萨圣水,换上崭新的藏床。又添置羊毛铺盖,太空被,茶桌。供奉喇嘛。他为此卖掉家里两头牦牛。多农喇嘛回来,带回很多经书,精致地放在木质的檀香盒子里。檀香盒子外面包裹着黄绸布,一垛一垛,把三楼的神龛堆得满满的。每天晚上,喇嘛会在吃饭前领着我的学生们读经。都是梵文,我也听不懂,但是喇嘛清朗的领经声月光和孩子们都喜爱听。读完经书后,我们会满足地吃饭。多农喇嘛回来之际,食物也会丰富很多。喇嘛带回化缘的钱,一部分在县城里买食物。因为孩子多,食物都是用拖拉机拉到无路可行的地方,然后由月光赶马驮上来。食物充足的日子,我们经常可以饱满地吃上一顿由大白菜混合肥牛肉煮成的"面壳"(当地特有的一种面食)。每逢有这么好的饭食,孩子们吃的模样大都相似:吃前两碗都迫不及待,恨不得把头砍下来倒进食道里去,舔亮碗底也不知其味。到第三碗思考着要来享受美味,却是撑了。抱着饱满的肚皮,孩子们便坐在床榻上听多农喇嘛讲他的奇遇。故事基本神化,喇嘛描述得绘声绘色。比如金刚出战,活佛降妖,观音救世,细节故事都具体拉入到现实中来演绎,成为生活中张三李四王五的亲身经历。所以孩子们都抱着敬仰之心来听。喇嘛最具神奇的亲身经历是有一次做经会。说是在喜马拉雅山脉背面有个小山村。山村中央有一条佛路和一条魔路。人的灵魂在升天之时如果走上佛路,即升天进入极乐世界。如果走上魔路,会被魔鬼附身,尸体会借助魔力活过来,加害活人。在这两条路的岔口间,有一座寺庙,即是多农喇嘛上师、晋美活佛进修的寺庙。一天,村庄里有人病故,亡人家属请求晋美活佛带领众僧为亡人念超度经。众僧就团坐在魔路岔口上念经。目的是堵住亡人灵魂进入魔路。当时一排喇嘛把魔路堵得水泄不通。但是念经途中有一小喇嘛内急,抽身去方便。这小喇嘛离开后,他的位置即空出来,形成一道豁口。亡人灵魂趁此钻进豁口走向魔路。不久,捆在家中的亡人突然活过来,解开绳索闯出门。村庄大乱。但是晋美活佛却安稳不动,一手执起金刚杵,一手摇动法铃,施法念经,慢慢招回亡人灵魂。待那灵魂附身之时,晋美活佛用一只金刚杵迅速箭入魂魄,*住它。那具活过来的僵尸立马倒在地上,变成了一滩血。孩子们和月光对于多农喇嘛的这个经历深信不疑,并且对喇嘛的上师晋美活佛也崇拜得五体投地,都盼望有一天能够亲自去喜马拉雅山那边朝拜晋美活佛。小尺呷竟然一头趴倒在喇嘛跟前五体投地,请求喇嘛下次也能领他去见识一下神奇的活佛。多农喇嘛望起小尺呷,一脸严肃,问,"小娃子,我问你,去朝拜晋美活佛,行路上要坐车,要住店,要与人交往,这些都需要看懂文字是不是?"小尺呷愣头愣脑地回答,"是。""那你说我如果不学得知识,我能看懂那些文字吗?""不,不能。"小尺呷答得有些慌张。"那不能看懂文字,我还能走得那么远的路吗?"小尺呷才明白过来,有些愧疚地低下头,轻轻答道,"不能。""那你说我如果不能走得那么远,我还能不能见到晋美活佛?""不能。"小尺呷在喇嘛面前小心谨慎了,似是有所悟道,只说,"我知道了喇嘛,我要好好学习知识才行。""这就对了。你的梅朵老师也是阿妈一个模样的。她会教你学习到远方去的知识。所以你要好好读书,不得三心二意!""哦呀!"小尺呷响亮地回答。我愣在那里。蒋央,你也看到吧,多农喇嘛的诵经声和他的故事,比我所说所做的都有效很多。我不知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如果我也能讲出这样的故事呢?我知道我不能。后记(1)2010年08月11日12:34 新浪读书*寻找下一个点亮酥油灯的人我得承认,我被这本名叫《酥油》的书感动了。做出版10年,第一次,很单纯的,被一本书的"真诚"感动。第一次,我愿意为一本书做最大的努力。这是一部小说。但也可以看做完全的纪实。虽然作者江觉迟一再说:书中的爱情是虚构的。我却觉得也是真的。每一次对话,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因为文化的差异而产生的剧烈的碰撞。包括,最后的绝望。但这不是一本唯美的,有关西藏的爱情--那太小资。太多行经西藏的路人可以去写。不需要觉迟来写。这是一本沉甸甸的,爱之书。不是爱情的爱,是一种更真挚、更稀少、更倔强、更深刻的爱。作者江觉迟,年轻的安徽女子。当然,就像很多女子一样,对于西藏,她也有着向往。同样也是,很小资的那种。她的命运被一位来自藏区草原的喇嘛改变了。在书中。他叫多农喇嘛。多农喇嘛告诉觉迟,在麦麦草原,有很多孤儿。洪水、泥石流、雪崩,各种大自然的灾害,每发生一次,草原上就会多一些孤儿。这些孤儿没有了家,也上不了学校。喇嘛的寺庙想办一个学校,教育这些孤儿,但是,没有老师。多农喇嘛静静地看着觉迟。觉迟突然觉得,她是被命运选中的。她突然,格外想看到麦麦草原上的那些孩子们。她想改变那些孩子的命运,她希望,能够凭借一己之力,让这些孩子,将来能够去城里读中学。2005年,觉迟就这么懵懂地上路了,怀着懵懂的热情。她做梦也没想到,会这么远。先坐火车,再坐汽车,再坐拖拉机,再坐摩托,还要再骑两天的马,最后还要步行大半天,翻山越岭,才来到麦麦草原。这是一片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原始草原。它处于千万道青幽山梁丛中,由一块块小型草场拼连而形成。曲折的草场,有着无数不规则的边缘界线,自高山之巅铺展开去,又无限到遥远的地方去。在草原茂盛的草线尽头,耸立着一座在炎夏也会覆盖花花雪冠的高大雪山。山腰间,苍茫雪线上陡然吐出一条发达冰川。冰川一路壮大地伸入下来,钻进周围的冷杉林,云杉林,和高山杜鹃群。形成冰川和森林、原始草莽又冰清玉洁的清寒世界。这里,将是觉迟工作的地方。这一去,就是5年。整整5年。所谓的学校,其实就是寺庙喇嘛家的土坯碉楼。废弃已久。粘土与沙石混筑的三层房屋,经年风雨把墙体表层已经侵蚀过半,随处可见沙石剥落后形成的斑驳伤痕。而墙体下方,遍地油麻藤密布如网。没有电。当然更不可能有她用惯的任何电器。夜晚,只有酥油灯熏着她的眼睛。没法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