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维妈又落下泪来:“维维去的时候,手里就紧攥着它,掰都掰不开。闺女,你好好想想,以前见过这个戒指吗?是什么人送给维维的吧?” 我情不自禁收紧手指,那个小东西就象块烙铁,滚烫地嵌进我的手心。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血红。维维,你临走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紧紧握着它,象握紧最后一点破碎的希望? “闺女?” 忽然间我感觉再也无法忍受,扔下戒指,站起来跑了。 三天后彭维维的父母带着她的骨灰返回中国。记得当年她曾对我说过一句玩笑话,她说如果她在这里玩掉了底,让我把她的骨灰带回中国。 没想到一语成谶。 那之后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我什么都做不成。每天就坐在公寓里,太阳的影子静悄悄地移动着位置,从东到西,我只是茫然地等着,虽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么。 有时候看到自己的影子,都能被吓一跳,仿佛有人一直跟在身边。 “维维,是不是你?你还恨他吗?你还恨我吗?”我在阳光下伸直手臂,望着墙上的人影喃喃自语。 影子不停颤动着,却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 我捂着脸倒在床上,眼泪顺着手指缝往下流,沾湿了枕头,也沾湿了床单。 只有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我才能振作精神有口鲜活气儿。所幸母亲的病情并无恶化,我暂时放下一颗心。 手里有限的一点钱,渐渐流失干净。我需要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再这么下去,我离精神崩溃的日子不远了。 孙嘉遇留下的那笔钱,我不想动。夜深人静之时,我反复地一笔笔描摹着他的签名。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感觉到和他仍有一线联系。 我打算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这时候邱伟却来找我。 他的脸色十分郑重:“跟我走。” 我被惊吓到,水杯几乎脱手滑落,这些日子我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我抹着溅落的水渍,结结巴巴地问:“又又又出什么事?” “他要离境了,就这几天。” 我二话不说换上鞋跟他上车。 我们先在路边一个电话亭停下,我看着邱伟拨通、挂断、再拨通、再挂断,连续三次以后才提起话筒,开始压低声音说话。 电话那边就是孙嘉遇,我尽力压抑着心中疯狂的渴望,站在一边沉默不语。 然后我们先后换了三部不同的车,最后在一个树林边停下。邱伟把车子开进密林深处藏好,又带着我步行了几百米,才到达一个孤零零的海边别墅。 “进去吧,他在里面等你。”邱伟用钥匙开了大门。 我一步迈进去,便听到大门在身后砰然关闭,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回响,令人心颤。 室内拉着厚厚的窗帘,没有开灯。乍从明亮的室外进来,眼前一片漆黑。 在门口站了几分钟,眼睛终于开始适应黑暗,逐渐辨别出物体隐约的轮廓,我摸索着往里走。 有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前有一点暗红的火星时明时灭。 我试探着叫一声:“嘉遇?” 桌角的台灯啪地亮了。 我定睛看清眼前的人,忍不住倒退一步。这是孙嘉遇? 他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有打理,双颊凹陷,一脸憔悴,我几乎认不出他来。。 他也在打量我,神色困惑,手指间还夹着半燃的香烟,而旁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蒂。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做什么。二十二年的生活经验,并没有教过我如何应付这种场面。 过很久他开口:“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虽然声音沙哑,但我还能分辨得出,的确是他。我走近一步蹲在他膝前,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那种熟悉的触感从手指传递到心口,我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是真的见到他了。 我仰起头贪婪地望着他,想寻找旧日的痕迹,可他的眼睛如此陌生,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已消失,再没有以前的灵动。 眼前渐渐水雾弥漫,他的脸也消失在其中变得模糊不清。 “你是不是怕我呀?和一个杀人未遂犯关在一间屋子里,是不是特别可怕?”他为我抹掉眼泪,看着我笑一笑。 这一笑,我才觉得原来的孙嘉遇又回来了,终于伸手抱住他。 接触到他的身体,我顿时感觉安心,这是长久以来对他习惯性的依赖。他腮边的胡茬硬硬地刺着我的脸,身上一股浓烈的烟草味道,我搂紧他的腰,辛酸地闭上眼睛。 但他的身体语言却疏离而冷淡,没有任何回应,最终我不解地放开双手。 他错开视线,淡淡地说:“我要走了,后天的机票。” 我象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鼻梁酸痛,眼泪再次涌上来:“我跟你走。” “跟我走?你想跟到哪儿去?言情小说看得太多,脑子就跟常人不大一样。”他损起我来还是不遗余力,“你真不应该来,邱伟这家伙好心办坏事儿。” 我把脸埋在他的膝盖中间不打算回应。邱伟怎么想我不知道,可走这一趟我不后悔。他此番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往事早已不堪回首,未来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去路,如今我能多守他一刻就多守一刻。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很轻,我还是听出他在说两个字:“傻妞儿。”接着一声叹息,更是轻得象呼吸。 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窗帘掩映的室内却日夜难辨,三十六小时之后,他将离开乌克兰,暂时避到第三国去,或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 我窝在他怀里,摸摸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勉强笑着问:“你有剃须刀吗?我给你剃剃胡子吧?多难看哪。” 分离在即,无论内心如何惨痛,我都想尽量维持着轻快的表情。 我在浴室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把银制的手工剃须刀,最古老的样子。我举着它回卧室,做出高高兴兴的模样,把刀片横到他的脖子上威胁:“乖乖的,不许乱动啊,不然我就给你放血啦。” 他像是被这玩意儿给吓到了,一直往后躲:“赵玫,你混劲儿又上来了吧,你会使吗?” 我按住他:“说了别动你偏动,看看看,剃须膏弄得哪儿都是。” 小时候我用这种剃须刀给我爸剃过胡子,有时候掌不住劲儿,就会在他脸上割几个小口子。但今天我属于超常发挥,没有一点儿技术失误。我熟悉的俊秀容貌,一点点从泡沫下现出原形。 我用浴巾抹掉剩余的剃须膏,捧着他的脸仔细而贪婪地看着,这样的眉眼和嘴唇,我要用心记住。 他在我的注视下闭起眼睛,呼吸变得急促。 房间里寂静无声,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在此刻静止,可是墙角的座钟滴滴答答依旧永不停歇,我终于控制不住哭出来。 “你让我来,就是为了和我说再见吧?等事情过去,你还会来找我吗?”我问他。 他侧过身,轻轻抱住我,一时没有说话,沉默很久他回答:“玫玫,忘了我,如果有可能就离开乌克兰重新开始,跟我纠缠下去不会有好结果。” “我不!”我哭得更厉害。 “别任性,我是为你好。” “不!” 他叹口气,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发:“彭维维……她的事儿你听说了吧?我不想再害了你。” 这个例子让我难以接受,我赌气说:“她是她,我是我,我俩不一样!” “一样的,开始都是一样的。”他微垂下睫毛,眼神极其苦涩。 看他的样子,再想起维维的遭遇,我心里又酸又苦,百味杂陈:“你真的喜欢过她,对吧?” “我确实喜欢过她。”他扶着额头,神情无限萧索,“她长得漂亮,人又活泼,和她出门可以满足一个男人所有的虚荣心,我们有过一段挺好的日子。” 我不由自主地直起身:“那后来呢?” 后来为什么会变得象仇人一样,彼此相看两厌? “后来……后来我觉得俩人性格实在不合适,她个性太强,我也从来不知道让着她,天天吵架多过正常的说话,那时候她说的最多的一句,她说没有男的真正爱过她,都是为了她的身体。我说既然你都那么想了,俩人在一块儿还有什么意思?干脆分了好了。她就和我赌气,去外面和人约会吃饭,再回来专门气我,我说行啊,你做初一甭怪我做十五,我也出门找乐子,就这么着越闹越僵,做梦也没有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局……” 他低下头,再也不肯开口。 “维维她只是运气不好……”说到一半我停下,自己都能察觉言语中的空洞无力。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揽过我,再次叹口气。 我怔怔地靠在他身上,也不想再说话。眼泪早已风干,脸颊的皮肤被泪水浸泡过,紧巴巴地绷着,非常不舒服。 这故事的另一半,我在维维那里早就听过,到今天才把另外一半拼全,原来竟是个罗生门的故事。但维维人已不在,谁是因谁是果,谁为是谁为非,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床头的壁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对面墙上,那壁纸是充满东南亚风情的热带花卉,枝叶缠绵扑朔迷离,就像剪不断理还乱的世间男女之情。 我伸出双臂绕过他的脖颈,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怀着最后一点希望追问:“如果我去了奥地利,是不是还能见到你?”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干脆,“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你为什么要放过那个混蛋?他要是干干净净死了,哪儿还有后来这些事儿?”我深恨他这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他的胸腔微微震动了两下,竟像是在笑:“好像每个人都在问这问题,是我一念之差做了蠢事行吗?” 我扳过他的脸:“告诉我。” 他看着我:“ 你想让他死吗?” “他该死!” 他的嘴角再次露出笑意,可那绝不是愉快的笑容:“听听,连你都这么说,我怎么就心软了呢?两次栽在同一个人手里,这不是傻逼是什么?” 他仰起头,壁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流转,他的脸上充满自嘲的微笑。我望着他秀气的侧影,只觉得心疼,却不知道疼在什么地方。 “嘉遇。” “什么?” “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下不去手。” 这回他真的笑了,回头看着我,眼睛弯弯地勾出两道笑纹,“你知道不,我平时最怕人跟我说,孙嘉遇你真是好人,谁这么说话,准就有什么事儿要求我了。” “你就是。”我固执地重复。 “算了算了。”他抓过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已经十二点了,你好些天没怎么睡了吧?过来点儿,我抱着你,这就睡会儿吧。” 我犹豫一下,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心脏便隔着内衣砰砰砰撞击着我的掌心,和着他心跳的节奏,渐渐倦意上涌,我挨着他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灯仍然黑着,分不清此刻是深夜还是黎明,却清清楚楚听到窗外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我一个激灵,立刻要坐起来,有人按住我,轻轻说:“别出声。” 模糊的光线里,我看到孙嘉遇光着脚走到窗边,从窗帘的缝隙中向外看了很久,然后他说:“他们终于还是来了。” 话音未落,客厅的方向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接着是哒哒哒一阵点射。 我吓得手脚发软,连滚带爬朝他扑了过去:“谁谁谁?什么人……”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孙嘉遇已经迅速蹲下,伸手握住我的脚踝用力一拉,我失去平衡,立刻摔在地上,接着他滚过来,整个人扑在我的身上。 一时间我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已有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贴着耳边呼啸而过,在地板上激出一溜儿火花。 随后是通通通几声闷响,好像爆竹的声音被棉被闷住一样。卧室梳妆台的镜子被击中,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玻璃碎片四处迸溅。 压在上面的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 “嘉遇?”我挣扎着要爬起来 “别动!”他用力按住我,“你不想活了?” “他们要干什么?”我惊恐万分。 他捂住我的嘴低喝:“别说话!”声线压得极低,却异常镇定。 我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听话地闭上嘴。 他拖着我一点点挪到衣橱后的死角处,这才凑在我耳边说:“没事儿,他们在试探虚实,不会轻易进来。” 果然,从隔壁房间又传来几声异响,跟着是瓷器破碎的声音,之后完全归于沉寂。 不用他解释,我已经明白,来的肯定不是警察。 随后窗外汽车引擎的声音也消失了,四周是一片瘆人的寂静,只有远处哗哗的海浪声清晰可闻。 我的背紧贴在墙上,浑身瑟瑟发抖,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喘息声。 我想去握他的手,触到的却是一块冰凉的金属。 借着窗帘缝隙透进的月光,他异常熟练地把弹匣压进手枪的弹舱口,打开保险,哗啦一声拉上枪栓。 我怔怔地盯着他模糊的五官,这一串动作绝不是出自一个持枪的新手,而是无数次苦练之后的协调流畅。 他侧过头。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冷静而充满杀气。 我的手和眼睛都象被火烫了一下,竟有片刻明显的痛感。我想起他右手食指和虎口处的茧子,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所有的侥幸都在一瞬间退去。 我缩回手,感觉指端粘湿一片,把手伸到眼前,用力睁大眼睛也辨别不出什么,但鼻端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恍如梦中一脚踏空,我的心直沉下去,抓紧他的手臂问:“你中弹了?” 他没有回答。 我颤抖着再去摸他的手臂,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轻轻嘘一声:“被碎玻璃崩到了,你别乱动行不行?” 我尚未吐出一口长气,室外传来轻而急促的说话声,中间夹着金属物品冰冷的碰撞。有人轻轻敲击着防盗窗的护栏,声音虽小却怦然惊心。 潜伏在周围的隐隐杀机令我头皮发麻,我死死搂着他的脖子:“外面到底是什么人?” 即使是在黑暗里,我也能感觉到他扬起了嘴角。他说:“你觉得能是什么人? ” “他们要干什么?” “进来,取命。”他一字字说得十分清楚,声音里依然带着笑意,却寒气逼人。 脊背上有一波一波地寒战滚过,我绝望而慌乱地在身上乱摸,“手机呢?报警啊!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他按住我的手低声嘲笑,“嗨,宝贝儿,你忘了我的身份?别说报警,只要手机一开机,当场就能把警察招来。” 我立刻象被施了定身法,血液全部涌上头顶,手顿时僵在半空。 一个念头渐渐在脑海中浮现,我问:“这些人,是我带来的?” 他平端起双手试着瞄准,慢慢说:“跟你没关系,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总会找上门来的。也好,这笔帐最终要有个了解。” 我垂下头,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 隔一会儿他说: “我一直想让你脱开,没想到最后还是把你卷进来。我没有阻止邱伟带你过来,真是个错误。”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玫玫,对不起。” 多少前情旧怨,都含在这几个字里,他说得艰涩凄凉。 我抬手去摸索他的脸,喃喃说:“我宁可那时候我们在雪地里永远走不出来。”那是无比纯净的时光,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他把脸埋进我的掌心,依然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在乎,要是你什么都不说就偷偷离开,我才会恨你,我会彻底鄙视你。” 他没有抬头,睫毛在我手心里频频颤动,象受惊的蝴蝶在扇动翅膀。 耳边突然噗一声轻响,我吓一跳,抬起头四处察看却找不到任何异样。 他仔细观察一会儿,轻声解释:“电源被切断了,这房子的防盗系统大概也瘫了。这可有点儿麻烦,我还以为靠那套系统能撑到天亮。” 我握紧他的手没有说话,想汲取足够的勇气抗拒心中的恐惧。 不一会儿客厅方向就传来毛骨悚然的轧轧声,静夜里听得令人心惊肉跳。 “你呆着别动,我去看看。”他挣脱我的手。 我屏住呼吸看他手脚并用,匍匐穿过床前的空地,消失在卧室的门口。 轧轧声仍旧在继续,渐渐我听出点门道,好象是防盗窗被撬动的声音。这些人势在必得,一定会在天亮前进入室内。 我忽然微笑,想起以前看过的港台剧,那里面的黑社会。似乎从来没有这般礼貌谨慎过。想象中他们应该一梭子打烂门锁,很酷地踹开大门,然后不分男女老幼一通扫射,枪口下鲜血四处飞溅。 可见编剧们的想象力多么的不靠谱,简直是误人子弟。 孙嘉遇很快回来,把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 “听着,玫玫。”他的声音很平静,象说不相干的闲事,“落在他们手里生不如死。如果他们真的进来,你往厨房去,把门顶死,割断煤气管道……” 他放在我手里的,是一只银色的打火机,他生日时我送他的唯一一件礼物。 我浑身如浸在冰水中,拼命捏紧了那只小巧的火机,想不到我年轻的生命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人生有太多的乐趣我没有来得及体验,我也再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但是幸好,还有他在身边。 幸好。 我点点头,声音镇定得让自己都吃惊:“行,我跟他们说,Game Over!” 他愣了一下居然笑出来,问我:“你不怕吗?” “和你在一起我不怕。” 我老老实实回答,“可我不想死,我还想将来嫁给你,和你过一辈子。” 他在黑暗里看我很久,然后伸出手反复摩挲我的脸。 几分钟后他又离开卧室,说要取点东西。 我坐在衣橱后面等着他,安静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但他很快就回来了,依然坐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 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玫玫,假如我有结婚的机会,我不介意娶你。” 我转过头,尚未作出反应,一块湿手帕盖在我的脸上。我只挣扎了一下,便很快失去知觉,陷入一片黑暗。 昏睡中眼前似乎飘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我伸手去抓,它们却轻盈地飞离。耳边有细细地碎语,仔细去捕捉,却又消失了,我苦恼地辗转,想寻觅一个清静的地方藏身。 那声音却在耳边一直徘徊不去,我竟能分辩得出来,好象是俄语。忽然间我清醒过来,用力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宁静柔和的白色。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心中充满了诧异。试着动动身体,手背上顿时传来一阵刺痛。我扭头,看到身边的点滴架上,正有透明的液体不紧不慢地滴入我的体内。 我很快恢复了记忆,明白自己正躺在医院里,失去意识前的所有担忧恐惧瞬时纷至沓来。 窗前站着一个人,因为逆光,我只看到一个清晰的轮廓,宽肩细腰,匀称而修长。 我坐起身叫:“嘉遇?” 那人迅速转身,急步走过来,脸上的表情是狂喜:“玫,你醒了?” 笔挺的警察制服,碧蓝清澈的眼睛,孩子气的笑容,竟然是多日未见的安德烈。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安德烈,惊奇地看他半天,挣扎着要下床,“孙嘉遇呢?我要见他。” 安德烈俯身凝视着我,他的眼珠仿佛突然变作一种不透明的蓝紫色,沉重得让人不安。 “发生什么事?”我已有不好的预感,全身肌肉开始绷紧。 他受伤了?还是……? “他还活着。”安德烈似看透我的心事,面无表情的直起身。 “他现在在哪儿?” “警察局。” 安德烈语气平淡简洁,如同向上司汇报工作,“孙在凌晨四点报了警。我们赶到现场,与黑帮枪战后击毙三人。孙只受了轻伤,但必须入狱候审,今后他需要面对走私、绑架和谋杀的指控。” 我彻底清醒过来。 他报了警,居然报了警!他难道忘了自己是警方通缉的犯罪嫌疑人? “我呢?我怎么会在这儿?” 我大声嚷。 他扶着我的肩,“你吸入过量的麻醉剂。我们在衣橱里找到了你,担心你受过其他的伤害,所以送你来医院。” 我拽着安德烈的腰带:“为什么?他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报警?” “你真的不明白吗?”安德烈低头看着我,话说得很慢,带着一点儿伤感,“他宁可自己入狱来保你无恙,能有什么原因?我们的政府才向选民承诺过,要彻底打击走私,清除海关腐败,这时候入狱,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我松开手,开始往后退,一直退到背部抵着床头,再无后路可退。 “玫。”他蹲在我面前,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瑟缩,下意识地把手藏在身后,脑子里一片混沌,十分吃力地消化着他的话。那些熟悉的俄语单词,此刻好像都变成了陌生的符号。 安德烈苦笑,慢慢站起身:“对了,孙让我转告你,因为不想让混乱场面刺激到你,所以用了麻醉剂,请你原谅他。” 我不置信地看着他,眼前金星乱冒,说不清是喜是悲。但有一点我清楚,至少孙嘉遇还活着。 “他会判多少年?” “玫,我不知道。”他的脸上有同情和遗憾,声音出奇地温柔,“我只是一个警察,我的责任是抓捕犯罪嫌疑人归案,至于判多少年,那是法官的决定。” 我埋下头,心中充满沮丧和无助,却说不出一句话。 “一会儿会有同事给你录口供,记着,和你无关的,一句都不要多说。” 这句话把我感动,他一直都爱护我,无论我如何屡次令他失望。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屈起手指蹭着我的脸颊:“谁会忍心伤害你?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那样细腻光滑的皮肤,象丝绸一样,黑色的圆眼睛象小鹿……” 我忍不住笑,眼泪却无声无息流下来。我说:“安德烈,你不仅是个傻子,视力也有问题。” 整个案子取证期间,虽然律师努力斡旋,孙嘉遇还是未能获得保释。而且因为事涉走私,他在乌克兰的所有资产均被冻结。 孙嘉遇的精神状态非常让人担心,除了律师,他谁都不肯见。而律师谈起他,也连连摇头,说他整个人极其消极,根本不在乎最终的判决,像是已经完全放弃。 邱伟的俄文不太好,和律师的沟通就有些费劲,我那点儿有限的俄语水平,更是帮不上什么忙。 原来我们都指望着老钱,可是老钱在孙嘉遇被捕之后,只来过两次,神情紧张不安,大概是怕受到连累。但孙嘉遇在看守所中守口如瓶,没有攀扯任何人。等了十几天,老钱见没什么动静才放心,借口事忙,再也没有现过身。 气得邱伟在背后拍着桌子大骂:“王八羔子,良心都他妈的让狗吃了!” 骂归骂,官司还得接着准备,最后只好从奥德萨国立大学找来一个本硕连读的中国留学生做翻译。 窗外正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珠顺风飘过来,扑在玻璃窗上,再一滴滴沿着窗框滑落。有只蜜蜂落在窗台上,不知为什么没有在雨前赶回蜂巢,翅膀被雨水打湿了, 沉甸甸地再也无法起飞。 我把额头靠在窗棂上,呆望着那只毛茸茸的昆虫扑闪着翅膀拼命挣扎,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邱伟和律师的讨论。 按照律师的说法,现在警察局对孙嘉遇的起诉,真正能站住脚的,其实只有两件事。一是走私,这个没什么可说的,人证物证俱全,翻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另一宗绑架杀人案,则很有商榷的余地。 邱伟直点头:“按您吩咐的,能做的我们都做了。现场那两个警察,已经托人搞定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们心里都清楚着呢;那几个乌克兰黑帮的人,也被按住了,近期不许他们露头。” “那很好。”律师说,“没有第三方人证和污点证人,现场物证又早被破坏,如今只剩下原告的证词,这案子的可判决性就大大降低了,很好。” 但是邱伟显然另有担心,他皱起眉:“话是这么说,可我们想得出这招儿,对方又不傻,肯定也在活动,说不定钱砸得比我们更凶,关键是嘉遇还在里面,我们投鼠忌器,人不在乎呀?” “那就没办法了。”律师摊开手,“只能再送钱,警察局相关的人都送到。” 提起这些行贿的道道,这位乌克兰籍的律师可一点儿都不含糊,比我们还门儿清。 邱伟看看我,只能无奈的苦笑:“行吧,警局里该上香的菩萨,咱都去捐个香火钱。”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中国大使馆能帮忙吗?用他爸原来的关系,应该能打声招呼吧?” “你可真够天真的。”邱伟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人走茶就凉啊,何况他爸都过世六七年了,人伺候如今的新贵还来不及呢。再说这可是刑事案,谁愿意沾手惹一身腥啊?” “那罗茜呢?” “更没戏,你不知道,上回那事儿,嘉遇没和她商量就一意孤行,弄得她特别难堪,所以早就放出话儿来,今后谁也甭在她面前提孙嘉遇三个字儿。” 我小声说:“她说的是气话,她不会不管他。” 邱伟狐疑地盯着我:“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女人。女人总是比较痴心的,就像彭维维,经过那么多,不管她最后时刻心里想的是恨是爱,但她最后放不下的,还是他。 邱伟想一想,还是摇头:“算了,回头再说,我才不想去死乞白赖求个女的。” 由于我们俩说的是中文,那律师迷惑地听一会儿,放弃努力,合上手中的卷宗提醒我们:“别的就不说了,关键是孙自己要配合,他不肯配合什么都是白费。” “让您费心了。”邱伟跟他握手道别,“您见了他再好好劝劝,好歹也见我们一面。” 不知道律师都跟孙嘉遇说了些什么,几天后他终于答应和我们见面。 我和邱伟坐在会见室里等他,因为紧张,大夏天我变得手脚冰凉,口干舌燥。 二十分钟后,孙嘉遇终于被警察带进来。 我不由自主站起来,傻傻地看着他在桌子对面坐下。 他身上的衣服倒穿得整整齐齐,头发已经剪短,虽然人还是那么瘦,可是看上去气色反而比较好。但他的眼睛,比起上次我和他见面时,更加死气沉沉,冷漠得没有一点儿生气。 邱伟递烟给他,跟他说律师那边的进展,他叼着烟,就那么心不在焉地听着,看人时眼神似望着透明物体,让你觉得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你的身体,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心里有东西在搅动,疼得我呼吸困难。我知道他的确已经放弃。那天他是凌晨四点二十分报的警。没有人知道,他独自一人和对方僵持的一个多小时内,到底在想些什么。 邱伟反复叮嘱:“嘉遇,在里面你自己千万小心,这上下总有我们打点不到的地方。” 他终于抬起眼睛,眼底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神色。 邱伟凑近,声音非常非常低,低得几乎听不到:“有人不想让你说话。” 孙嘉遇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充满嘲讽。 “行了,你们回去吧。”他站起身,今天第一次开口说话,“以后别再来了。” 我倏地探过身子,隔着桌子冲动地抓住他的手:“嘉遇……你一定要小心……” 他垂下目光,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淡漠和清冷,声音也冷冷的没有一点起伏:“离开乌克兰吧,回北京也行,这地方和你八字不合。” 警察过来要带他离开,我使劲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松手!”他硬邦邦地说。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肯松手。 他的手臂抻直了,用力要挣脱我,我的手心出了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从我手中一点点滑脱,直到完全分开。 他消瘦的背影终于在长廊尽头消失,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在看守所里我还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出了门再也支持不住,双腿发软,扶着墙喘息半天勉强才透过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在酒馆喝高了,逼着邱伟听我倾诉,把之前的无数细节都晾出来盘点。 最后我说:“你听到没有,他让我走。我还能走到哪儿去?经这么多事儿了,他干嘛还要装大尾巴狼?他要有个什么好歹,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我用力拍着桌子,“丫就是一混蛋,我怎么会认识他?我为什么要认识他?” 邱伟开始还想笑,忍得眉眼皱成一团,然后他叹口气,沉默几分钟后问我:“你究竟了解他多少?” 我伏在桌子上,完全拒绝回答。 谁都要问我这个问题,我就是糊涂,那又怎么样呢?片儿汤话谁都会说,真遇上命里的劫数又能怎么样,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甭管回去多少次,到了关口上我可能还是同样的选择。 我的确不了解他。初遇时只知道他风流英俊,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等我逐渐醒悟,早已泥足深陷拔腿难逃,再也来不及回头。 邱伟说:“不怕你恨我,以前我劝过嘉遇和你分手。我说你们俩不合适,干干脆脆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嘉遇你算算,自打你们认识,倒霉事消停过吗?老辈儿人总说八字相克,不能不信。趁着感情还没到那份儿上,早分了还没那么痛苦。” 我笑了笑:“你不就想说,我是个扫把星吗?这弯儿绕得你不累吗?” “我没这意思。”他有些尴尬,“我是想说,他的确没看错人。他跟我说,挺干净透澈一小姑娘,全心全意在我身上,我要是现在跟她说分手,就是活活儿毁了她。” 邱伟平时没这么多话,说话也不会这么语无伦次,明显他也喝多了, 我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吃吃笑起来,笑得无法抑止。 “哎赵玫你没事儿吧?”邱伟心虚地碰碰我。 我摇摇头,一口气干了半杯啤酒,只觉得一点酸涩从心里慢慢膨胀,最后堵在嗓子眼那里。我哽咽起来,被酒呛住,咳得满眼是泪。 “赵玫……”邱伟满脸歉意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飞快地冲进洗手间,对着洗脸池兜肠刮肚吐了个干净。 等我终于抬起头,从镜子里面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女人,眼睛下面两抹青痕,眼神呆滞,头发枯涩无光。 我手撑着台面,浑身簌簌地抖,从国内回来,左右不过一个月的工夫,自己就象老了十年。 邱伟追过来在外面敲门,“赵玫?赵玫?” 我深吸口气,撩起凉水洗把脸,然后开门出去,“我没事。” 他的酒像是醒了一半,一直道歉:“你就当我说的都是放屁,他究竟待你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算了,邱哥。”我蘸着酒水在桌上画着圈,犹豫半天才问他,“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一件事?” “什么?” “你上回没跟我说完吧,嘉遇为什么要放过那个人?” 他在腾腾烟雾中扭过脸,一脸诧异地注视我:“你跟嘉遇见面没问过他?” 我干笑一声:“你觉得凭他的脾气,会把这种事儿告诉我吗?” 邱伟垂下头,看着眼前的啤酒杯,半天不说话。过一会儿他用力捶一下桌子,震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为什么呢?就因为那人跟他说,要给女儿写封信。那兔崽子告诉他:孙嘉遇,你也甭觉得自个儿委屈,你爸死了你没见着,可当年为那么点儿钱你硬是逼着我离开中国,害得我好好一家子妻离子散,老婆改嫁,连女儿的姓都给改了,我闺女打从出生长到现在,就不知道她还有我这个亲爸爸。我妈死的时候我也不在身边,她是叫着我名字咽气儿的,这笔账咱俩怎么算?” 我的牙齿在手指头上咬出几个鲜明的牙印儿,声音直哆嗦:“就为这个?” “啊,那人还说了,你见了我闺女说一声,七年前我扔下她是迫不得已,今天扔下她还是迫不得已,跟她说她爸爸一直惦记她,以后逢着清明七月阴,让她给我烧点儿纸。”邱伟仰头笑起来,“这么着孙嘉遇他就心软了,你说说,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是有毛病。”我忍着满眶的眼泪赞成,“他就是一傻逼,特大号的傻逼,没人比他更傻逼的!” “没错儿。”邱伟扬手叫过酒保,又上了两扎啤酒,端起杯子大着舌头对我说:“来,干杯!一醉解千愁哇!” 快打烊的时候老钱赶过来,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你们见到小孙有没有问问他,关于生意他是怎么想的?原来的关系应该都还能接着利用吧?” 邱伟心情不好,再加上酒意,话就说得特别难听:“老钱你是不是太心急了?放心,他要是死了肯定交给你。再等等,就快了!” 老钱被噎得直咽唾沫,闭上嘴不再说话。 身后有喝多的人大声撒着酒疯,和着酒味烟气和人体的臭味,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令人厌倦,站起来不发一言离开。 几天后我终于在七公里市场找了份看摊的活儿。店老板是个精明的温州人,话说得客气,可使唤起人来一点儿都不客气。我的工作时间是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没有节假日,每天在店里死死盯八个小时,上个厕所都要一溜儿小跑。 一个月的工钱是一百二十美金,只够我勉强支付房租水电和一日三餐。 时令已至仲夏,集装箱顶无遮无拦,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热量,店里便热得象蒸笼,让人喘不过气。 我不仅要看店,隔三差五还要按照老板的指示盘点存货,他又经常不在店里,我只能一个人把货箱搬来搬去。曾经精心保养的手指很快变得粗糙不堪,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伤口,指甲缝全部开裂。 我也就是拿创可贴胡乱裹一裹, 并不怎么在乎。比起心里的难过和煎熬,这都不算什么。 午饭便买市场里的盒饭胡乱对付一顿。那对卖盒饭的夫妻,我也认得,妻子就是曾帮我们做过家务的四川阿姨。第一次看到我,她的嘴几乎张成一个O型。 后来她唠唠叨叨地说:“真是做孽啊,水灵灵的女娃儿,爹妈手心的宝贝,送这儿遭罪。”然后为我在菜里多添几块肉。 我只是笑,感激她的好意。但那些油腻的荤腥,我一点儿都吃不下。这些肉最终都便宜了隔壁店里那只硕大的狼狗。 邱伟还在为孙嘉遇奔忙,把自己的生意都荒废了。第一次庭审,是半个月后,八月八日,一个吉祥的数字。 安德烈得知我在七公里市场打工,只要没有出警任务,他就会专门从城里开车过来,一直等我关了店下班,再送我回家。 我不想总这么麻烦他,提过几次,他只当做没听见,我就只好随他去了。 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提自己经手的案子。我知道他对自己的警察工作有一种出乎寻常的热爱,脑子里从未起过渎职的念头,也就不去难为他。可如今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所以两个人之间常常无话可说,时不时的会冷场。 这天他送我到公寓楼下,我照例说声谢谢,开门下车。 他却叫住我:“玫。” 我转头:“什么事?” 他远远地望着我,碧蓝的眼睛里充满无数复杂的内容:“玫,你才二十二,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我咧开嘴笑笑,然后摆摆手,转身进了电梯。 电梯里空无一人,我对着光可鉴人的内壁,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脸上纵横交错全是泪水。二十二,很年轻吗?为什么我觉得心脏已经沧桑得象过完半生?事情发生前没有一点预兆,我还记得那是个薄阴凉爽的夏日,上门的顾客特别多,我一直忙到下午两点,才有时间吃午饭。 刚端起已经凉透的盒饭扒拉两口,就听见隔壁店那只来自德国的纯种黑贝愤怒的狂吠。 我慌得撂下饭盒出去查看,以为又碰上税警的突击检查。因为这只名叫“牛肉”的黑贝没别的好处,只有一点,只要远远看到穿制服的人,就会大声示警,提醒市场里的人小心。 没想到在门外跟狗纠缠不清的,竟是一身警服的安德烈。我急忙呼喝“牛肉”松嘴,它悻悻地放开安德烈的裤腿,转了几圈还是不肯罢休,围着他呜呜低吠。 我笑着问安德烈:“你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 方才一番挣扎,把安德烈弄得狼狈不堪,连帽子都歪在一边,但他丝毫没有顾上整理仪容,冲过来拉起我就走:“跟我来。” “干嘛干嘛?”我甩开他的手,“我还得看店呢,你干什么?” “见鬼!”一向斯文的安德烈居然骂出声,固执地拖着我往市场外走。 手腕顿时奇痛入骨,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店门,我烦躁地挣扎:“你想干什么?存心砸我饭碗吗?快放手!” 他站住,转身面对着我,脑门上密密麻麻一层汗珠。 “安德烈?”我十分诧异。 他并没有立刻说什么,脸扭到一边,站了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孙出事了。” 我瞪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小心地说:“孙昨天晚上被人打伤了,现在人在医院里。” 这回听明白了,我不由自主握紧拳头,咬着牙问他:“那你还磨蹭什么?带我去!” 在医院的病房门口,看守的警察不许我进去。安德烈把他的同事拉到一边,低声商量了很久。 那人看看我,终于松口,不情愿地说:“两分钟,马上出来。” 安德烈赶紧道谢,一边带我进去 ,一边还忙着替同事解释:“孙还未脱离危险期,不适宜见人。” 对他的话我几乎充耳不闻,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几乎是扑到病床前,然后我的脑子嗡一声响,眼前一片漆黑。 孙嘉遇躺在那儿,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暗红色的血迹依旧在透过绷带往外沁透。 他身上如何我看不到,因为严严实实盖着被单。乱七八糟的管子和电线从被单下面伸出来,各种颜色的液体正通过那些透明的管子流进他的身体。 他的左手却被铐在头顶的床架上。 “伤得很严重。”安德烈脸色阴沉,声音里有无以言表的沮丧,“当时有其他嫌犯受到刺激癫痫发作,值班的警察才赶过去,否则他就被人当场打死了。” 我的脑子里象飞进一群黄蜂,一直嗡嗡响个不停,眼前除了他的脸,只剩下一片空白。 “嘉遇。”我单腿跪在床前,低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听得到我说话。我贴近他:“你能过去的,多少坎儿你都过来了。” 他铐在床栏上的手略动一动,我连忙伸手紧紧握住。 安德烈在一旁催促:“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我只当没听见,凑在他耳边说:“嘉遇,不管付什么代价,我都要让你出去。” 他身子轻轻一抖,手指蓦然收紧,猛地睁开眼睛,口型是一个清楚的“不”,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摇头,忍了多时的眼泪飞溅而出:“不,不,我不想再听你的话。” 他的目光凝结在我的脸上,象关了电源的电视机屏幕渐渐黑了下去,眼中的焦点消失了。 “嘉遇?” 他的头歪到一边。 床头的仪器开始发出尖利的告警声,护士按着对讲器大叫:“医生!医生!” 安德烈把接近疯狂的我拖出监护室,我无法反抗他铁箍一样的双臂,只能拼命踢他的小腿,“他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铐着他?你们有没有良心?” 他忍着疼用力按住我:“玫,你冷静!”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他推进手术室,两扇大门在我眼前无情地关上。 时间仿佛被凝固了一样,许久纹丝不动。 我呆呆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右眼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安德烈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我想对他笑笑,却连嘴角都提不起来。四周乱遭遭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金属器械的碰撞,医生护士偶尔的谈话,仪器的嘀嘀声…… 那些声音忽远忽近,我不能理解它们的意思,也懒得去一一辨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内忽然传来某种仪器拉直了的尖叫,我听到炸了窝一样的嘈杂声,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喊着:“一,二,三……”然后是连续不断的砰砰声。 砰,砰,砰…… 一声接一声,如同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 “上帝!”安德烈手中的纸杯落地,咕噜噜滚出去很远,咖啡液泼在地板上,就象干涸的血迹。 “那是什么?”我茫然地问。 “电击,他们在做电击。”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进入我的耳朵,却象雨点打在油布伞上,蓬蓬响着四处迸溅,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下午四点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两个便衣警察过去和医生说话。我也想上前,却被安德烈紧紧拽住。 远远地透过人群,我只能看到孙嘉遇的脸,在透明的氧气面罩下,颜色惨白得不像真人。 “安德烈,请你放开我,我可以控制自己。”我试图维持平静。 安德烈根本不听我的,手指扣得更紧。 他的同事走过来:“他不能再见任何人,你们回去吧。” 安德烈慌忙站起身道歉。 那警察看着我摇摇头,又对安德烈说:“安德烈,我看她快要不行了,她需要休息。” 我坐着不肯走,安德烈没有办法,只好等我情绪稍微平复,才采取强制手段带我离开医院。 外面的天色阴得厉害,厚厚的灰色云层集结在北部的天空,空气中蕴藏着暴风雨前的反常宁静。 他为我打开车门,我愣愣地站着,身后似有个钩子拖着我的脚步,我抬不起腿上车。 “玫。”他想拉我的手。 我一把抓住他,就象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扯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帮我,安德烈,我要让他出去!”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到你。”他慢慢拨开我的手, “对不起,我是个警察。” “警察?你们警察都是狗屎!”我在伤痛之下突然爆发,“明明一个垃圾国家,还要口口声声公正和民主,告诉我,你们的民主和公正在哪儿?如果不是警察局收了别人黑钱找他麻烦,怎么会有今天?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水,看守所里怎么会出这种事?我们送的那些钱呢?都拿去喂了狗了吗?吃了原告再吃被告,你们比黑社会还要无耻!” 安德烈愕然地看着我,英俊的脸上出现一种痛楚的表情,混合着伤心和失望,他看我很久,然后低下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我楞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对不起,安德烈,我说错话。” 这些难熬的日子,也只有他陪着我逐日挨过。 安德烈一动不动站着,终于艰难地开口:“你说得对,这真是个肮脏的行业!” 他用力掰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发动车子离开了。 我已经完全脱了力,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后来就起风了,硕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从天上落下来。我在雨地里站着,无言地仰起脸,狂风挟带着暴雨打在脸上,虽然象鞭子抽过一样的疼痛,却分明能减轻心中无以名状的煎熬和痛苦。 有人撑着伞从身边匆匆跑过,回头看我几眼,眼神完全象在看一个疯子。 直到一辆越野车在不远处停下,司机下车把雨衣披我身上,连搂带抱地将我塞进司机副座。 “邱哥……”我象见到亲人,到底哆哆嗦嗦哭出来。 “别怕,我们这就去找罗茜,一定能救他出来。”邱伟专注地开车,神色异常凝重。 我们坐在罗茜家的会客室里,把来意通报之后,她还是晾了我们半小时才出来,身上披着一件桃子粉的浴衣,象是刚刚午睡起来。 只听邱伟说了两句,罗茜就板起脸:“我早就说过,他的事我不会再管,还来啰嗦什么?你们还是爷们儿吗?” 邱伟把脸扭到一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不肯说话。 她站起身,不耐烦地说:“你们走吧。” 我看看邱伟木然的神情,急得直接跪下了:“姐姐,求你!现在只有你能救他!” 罗茜脸色铁青哼一声:“甭来这套啊,没用!” 我紧紧抱住她的大腿,仰起脸几乎声泪俱下: “姐姐,只要他还在里面,那些人就有机会再来一次。” 心情激荡之下,我说得语无伦次,“他现在还用着呼吸机……” 罗茜抬起头看着邱伟:“她在说什么?” 邱伟站起来:“嘉遇昨儿晚上进了医院。” “他病了?” “不是,外伤。”邱伟说得很平静,“我刚去警局问了一下,一共七处通透性严重外伤,四处骨折,那些人用的是铁床腿和削尖的木棒,压根儿就没打算留活口。据说警察进去的时候,墙上地上血喷得到处都是。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停了呼吸和心跳,前后输了将近五千CC的血……” 我失神地瞪着他,嗓子眼里一股腥甜直翻上来。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能如此冷静地吐出如此残忍的词句,它们简直象一根根尖利的冰凌刺进心口,生生把我的心剜了出来。 “你……你闭嘴,别再说了!”罗茜无力地挥挥手,制止邱伟再说下去。 邱伟也就听话地闭上嘴。 罗茜跌坐在椅子里,伸手去端咖啡杯,那精致的骨瓷杯就在她手中和杯碟碰得咔咔做响,咖啡液溅在她的衣袖上,把浅浅的粉色染成了一片棕红。 她抿口咖啡,神色逐渐镇静下来,抹抹唇角问邱伟:“什么人干的?” “没人知道。”邱伟惨笑,“现在连哪些人动的手都查不出来了,警察说,监视镜头那时候正好坏了。” “这样啊。”罗茜居然也挑起唇角笑了笑。她的五官都长得相当大气,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也有一种张扬的艳丽,这个轻蔑的微笑,却让她的容貌带上几分阴鸷。 邱伟点头:“就这样。” “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罗茜再次起身想离开。 我不肯让她走,膝行几步拽着她的衣角不放: “求你……” 罗茜转头,对邱伟厉声喝道:“让她放手!” 邱伟蹲下身,拉住我低声说:“赵玫,快松手!” “姐姐……”我不死心,还想努力挽救,但罗茜用力从我手中抽出浴衣,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