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列里娅很不信任我,同孙嘉遇嘀咕:“她自己还是个孩子,能照顾好你吗?” 这姑娘还惦记着我不合时宜的那声笑,这会儿趁机报复来了。我被她伤到自尊,非常不高兴:“您看我象虐待残疾人的心理变态吗?” “走吧走吧,伊万还在家等你呢。”孙嘉遇看我俩之间开始滋滋冒火花,忙不迭地往外轰她,“她那么瘦,也就二两力气,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我硬着头皮回去面对彭维维。 想象过她的愠怒,可没有想到她的反应竟如此强烈。一碗汤面被她直接翻扣在桌子上,飞溅的汤汁溅了我一身。 我慌忙跳开一步躲避。 她瞪着我,娇美的五官因为愤怒和失望几乎挪了位置。 “就那种混账王八蛋,说几句甜言蜜语,你屁颠儿屁颠儿就相信了,还同居!你贱不贱啊?象你这样的傻瓜,被人卖了再帮人数钱,也是活该,爹妈白养你二十年!”她连珠炮似的说出一大篇。 我心里有歉疚,可是对她咄咄逼人的态度颇为反感。我忍气吞声地说:“维维,有些事可能是你误会了,他没你想的那么坏。” 我不相信,一个对自闭症孩子如此耐心的人,就算坏又能坏到哪儿去? 彭维维呸一口,声音虽低却清清楚楚:“狗男女。” “维维,”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 她冷笑:“这话就嫌难听了?你挖人墙角时怎么就不觉得寒心?” 我一下被她戳中了心窝,热血顷刻上头,脸刷地红了,但还拼命嘴硬:“你讲不讲理?你们俩已经分手,什么叫挖人墙角?” “赵玫!”彭维维一脸鄙夷地看着我,“浴室里有镜子,你去仔细照一照,看看你比别人多了什么了?凭什么你就能觉得自个儿花见花开人见人爱,金刚钻在你手里也得化绕指柔啊?人家玩了十几年,见山翻山,见水趟水,又凭什么在你这条阴沟里翻船?” 我目瞪口呆,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来。五六年的交情了,她居然说出这种话。 “我算看明白了,你和他就是一丘之貉!你怎么勾搭上他的,打量我不知道?你丫还真沉得住气,居然一直在我跟前儿演戏,演得跟真的似的,要不是他在你眼前演那么一出,你是不是准备到死都不说啊?难怪同学说你这人特阴,我还不信,得,算我以前瞎了眼看错人!” 我嘴皮子远没她利索,被噎得发抖,却不知道如何反驳,最后我冲回自己的房间,用力摔上门。 她在我身后大声嚷:“你不就靠着在男人面前装柔弱吗?一个字,贱!”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又拉开房门,好容易冒出一句囫囵话:“彭维维,你该去看心理医生!” “你他妈的心理才有病!”一个杯子摔过来碎在我脚下,“我这屋里不养白眼狼,滚,趁早滚,别让我看着恶心!” 我收拾东西于当夜搬了出去。 半夜两点邱伟开车载着孙嘉遇过来接我,我抱着行李坐在路边,已经在寒风里等了半个多小时。见到孙嘉遇,我只会抱住他呜呜痛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跟你说什么了?她到底怎么你了?”他被我揉搓得六神无主,一直追问。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摇头。 他从我这里问不出答案,顿时急躁起来,扒拉开我的手:“我问问她去。” 我拼命拽住他:“你别去,求你别去!” 他也就坡儿下驴,边替我抹眼泪边哄劝:“行了行了别哭了,正好恩怨两清,以后老死不往来。”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捶打他的背:“都怨你都怨你,我们三年的同学……” “都是我的错,我罪该万死成吗?”他捏住我的拳头,“明儿我就去跳黑海,以死谢罪你解不解恨?今晚还是算了,怪冷的。” 我就这样正式开始和一个男人的同居生涯,人生中第一次经验。 老钱第二天起床,发现厨房餐桌上突然多出一个人,十分吃惊,不过他的惊奇是冲着孙嘉遇去的。 “哎哟玫玫,小孙对你可真不一般,以前他从不留人过夜的。”他摸着头顶稀疏的头发,笑得脸愈发像个小笼包子。 “得了,你丫甭憋什么坏啊,当心我把你灭口。”孙嘉遇也笑,眉头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我心情极差,还要勉强陪着笑脸,彻底明白什么是强颜做笑,因为彭维维的话已经象钉子一样钉在我的心上。但如果老钱说的是真的,我倒是能理解了,为什么她会动那么大肝火。 孙嘉遇看看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只摸摸我的头发。 不知道是否头天晚上受了寒,整个白天我蔫蔫的打不起精神,直到晚上洗澡时,才发现例假突然来了。 要说我的生理周期一直相当稳定,也没有经受过什么经前综合症的折磨,这回不知为什么,不但日期提前,下腹部更象坠了块石头,锥心的酸痛,难受得我坐不稳立不安。 我换上睡衣拱进被子里,整个人蜷成一个虾米样。 孙嘉遇一回卧室就发现我的异常,隔着被子拍拍我的屁股:“都一天了,还没闹完情绪呢?” 我哼唧两声不想说话。 他凑过来抱我,手伸进被子里四处乱摸,笑嘻嘻地问:“是不是想我了?” “别碰我!”我翻个身背对着他,“烦着呢!” 他怏怏地收回手,过一会儿又探手摸我的额头,“发烧了?” “讨厌!”我一把拨开他的手,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我肚子疼。” “哎哟,我看看。”他把手放在我肚脐上,“这儿疼?” 我摇头。 “这儿?这儿?” 我眼泪汪汪地一直摇头。 他的手再往下探,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问我:“以前疼过吗?” “没有。就这回。” “肯定是昨晚受寒了。”他推着我,“乖,别躺着了,起来煮碗生姜红糖水,喝了就好了。” “你怎么这么烦哪!”我难受得无事生非,忍不住拿他发泄,“我不想起来,也不喝姜汤!” 他就不出声了,也不再骚扰我。 我蜷缩在被子里,咬牙忍着腹部的不适,渐渐迷糊过去。仿佛睡过一觉,就觉得有人拍我的脸:“醒醒,快醒醒,天亮了嘿!” 我睁开眼睛,孙嘉遇正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碗,满卧室都飘散着生姜辛辣的气息。 “起来,喝了再睡。”他把碗凑在我嘴边。 我怀疑地看看碗,又看看他:“你煮的?” 他捏我的脸:“啊,除了我还有谁?你以为家里藏着只田螺姑娘?快喝了好睡觉,我已经困得顶不住了。” 我耸耸鼻子,不知为什么,生姜的气味让我有点儿恶心,我又躺回去,赌气说:“不喝。” “你又胡闹,不听话小心我打你屁股。” 我往被子深处拱了拱。 他掀开一个被角,凑我耳边低声说:“你不知道吧,我姥爷是中医,他说女人有几个时期,那可是一点儿都不能大意,这一次养不过来,落下病根儿了不得。听话,捏着鼻子,一口气就喝完了。” 他的口气难得的温柔,让我怪不适应的。我睁开一只眼睛瞄他几眼,终于坐起身,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喝干净了。 “哎,这才乖。”他面带欣慰地放下碗,又取过水杯,“喝两口漱漱,盖上被子发发汗,明早就好了。” 我顺从地点点头。 他也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把手搁在我的小腹上:“来,我帮你活活气血。” 他的手心温热干燥,像个小暖水袋。我心情顿时好很多,连肚子似乎也不那么疼了,于是躬起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他侧过身,为我轻轻揉着下腹,接着说:“昨晚哭的,让我心疼坏了,彭维维这丫头,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我被他难得一见的体贴弄昏了头,完全丧失警惕,闭着眼睛回答:“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我压根儿不该认识你,更不该一直瞒着她,直到在市场撞见你和瓦列里娅那次才告诉她……” 话未说完我蓦然醒悟说漏了嘴,立刻噤声,指望他没听出这里面的破绽。 孙嘉遇却已经敏锐地捕捉到重要的信息:“市场?你什么时候在市场见过我和瓦列里娅?” 我自己挖了个大坑,已经无法圆上,只好一五一十告诉他。 他盯着我,倒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象被人在背后插了一刀。 “我靠!”他做出大惊失色的样子,“还以为你挺单纯的,原来城府比谁都深。这事儿要是换了彭维维,早就闹得天翻地覆了,你却声色不动,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从小性格就被动而懦弱,很少自己做决定,尤其不爱面对棘手的事物,遇事只好模仿鸵鸟,能逃避则逃避,指望麻烦事能自生自灭。可是很多时候,绕过一圈之后,麻烦还在原地等着我,我依然要面对,但已经失去了解决问题的最好时机。 我又不懂得如何转嫁压力,只好找自己的身体发泄,食不下咽,夜不成眠,牙床肿得钻心痛。旁人却只看到一个没心没肺的赵玫。 “阴险,你这人真阴险,以后我得小心你一点儿。”这是孙嘉遇最后的结案陈词,和彭维维的说法如出一辙。 我咬紧牙关不打算回应他。 他也是真累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就开始口齿不清,很快睡得人事不省,只有右手依旧停留在我的腹部。 我挪开他的手,他咂咂嘴,也不知道咕噜句什么,头一歪又睡着了,我却睁着眼睛辗转很久。 我想知道,他最后那句话,究竟是随口说说,还是当真的? 大概每个女人心里,都有一个关于婚姻的梦想。我提前尝试到了,却发觉它一点儿都不浪漫,开始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婚前要同居试婚。 原来每个衣着光鲜的男人背后,几乎都有一个疲惫的女人,没结婚时是他的母亲,结了婚的是他妻子。 服侍孙嘉遇,是件非常艰难的活儿,难为他妈如何养了他三十年。 他的嘴非常刁,每顿饭都要设法花样翻新,稍微重复几次就借题发挥,抱怨我虐待他,又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衬衣习惯每天一换,且都是含点丝麻的材质,光熨烫就已经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做起事来喜欢摊一桌子材料,又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口头禅是:“你一动我就找不着东西。”偶尔闲下来却又信口点评:“家里怎么这么乱?你天天在做什么?” 气得我屡次有掐死他的冲动。 两个星期下来我几乎崩溃。每天早晨六点半就要起床,跑步回来做早餐,伺候孙大少爷吃完,再把午餐准备好才去上课;下午回来做功课、拖地、准备晚餐,然后周而复始地刷碗、收拾厨房,每天能坐下来喘口气,铁定在九点之后。而他每晚十一点,还要加顿夜宵。 贤妻真不是人做的!我想不通,同样的家务事,怎么多一个人就多出这么多的工作量?如果这就是婚后真实的生活,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 “赵玫——”他隔着房间叫我,“送杯咖啡来,要浓的,半杯咖啡半杯奶,别加糖。” 我不想理他,关起门装作听不见。 “赵玫——赵玫——”他叫得催魂一样。 我把咖啡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非常纳闷:“孙少爷,您以前是怎么过的?” “你又不是没见过?要没这点儿享受,娶媳妇干什么?”他翘着腿,象是很享受这种状态,脸上挂着可恶的笑容,没有一点同情心。 我怀疑他成心的,就是故意想折腾我,几次三番吵着不干了,可看到他拖着伤腿走来走去的艰难样,心又软得一塌糊涂。 算了,我跟自己说,你爱他不?爱他就请忍耐他,何况只是非常时期。 现在老钱也天天照着饭点过来蹭饭,孙嘉遇不说什么,我也不好抱怨。但隔三差五购买三人量的食物,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手里的钱流水一样花出去,眼看就要见底。 我开始为之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谈这件事。 他的钱对我有没有吸引力?说句心里话,有,有钱真好!我家里一直不算特别富裕,我妈又是个花钱比较仔细的人,从小看别的孩子花钱肆无忌惮,我的确很羡慕。 可真正拉下脸肉帛相见,我又没那个勇气。总觉得男女感情一涉及到金钱,就变得汤汤水水淋漓不清。更不想让他误解,我也是那种欲沾男人便宜的女人。 反复思量之后,我忽然发觉,自己真是个特别矫情的人,前怕狼后怕虎,结果两头不到岸。 然后有一天我去上课,在书包里发现一个信封,里面一沓现金,都是面值一百的美钞。拿出来数了数,一共二十张,是我将近八个月的生活费。 老师在讲台上说得口沫横飞,我却在下面开起小差,不时把手伸进书包里摸一摸,心里某处地方感觉到隐隐的温暖。 原来这个家伙一点儿都不傻,所有的事儿都看在眼里,也知道我不太会应付尴尬的场面。他用这种方式解决了我的难题,也免得我们两人都别扭, 可是,好像什么地方还是不妥,我回去见了他该怎么说呢?说谢谢,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托着腮帮想了半天,叹口气,决定还是不说的好,暂时装做不知道这回事。 想起在北京,有一次跟人吃饭,席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现场教育我:想把一个男人吃得死脱,就要拼命花他的钱,花到他觉得扔掉你是件亏本的事,就大功告成。 一桌人当时笑得前仰后合。现在看,会花男人的钱,也是一种天份。我苦笑,我真不是那种人才。 这段日子孙嘉遇不方便出门,便雇了一个本地司机负责日常接送和跑腿,他和老钱的业务也处于半停顿状态。 我无意中听到他和老钱关着门在书房里拌嘴。 老钱说:“生意来了推出去不是正路,小孙你腿脚不便,不如介绍我去见见那几个人,咱也好维持着业务不停顿。” 孙嘉遇则很坚决:“不行,他们最怕不熟悉的人搅进来,你别胡来,当心坏了大事。” 老钱似乎很不高兴,声音也提高了:“我跟你说小孙,咱俩也合作了五六年了,你还是不信任我?” “不关信任不信任的事儿,现在今非昔比,不再是七八年前的光景了。库奇马连任以后网越收越紧,他们也害怕。这是江湖规矩,换谁都一样。”(注:库奇马,乌克兰第一任总统。) 我不太明白两人说什么,一直偷听壁角也不好,于是踮起脚尖溜下楼,正好在客厅碰到邱伟。 他问我:“你鬼鬼祟祟整什么哪?” 我指指楼上:“他们两个好像在吵架。” 邱伟侧着耳朵听一会儿,不在意地说:“嗨,他俩老这样,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为什么呀?他们俩合作,谁出面不都一样吗?” 邱伟笑了:“你真是小姑娘,这能一样吗?” 我看准了他脾气好,还是缠着他问:“到底为什么唧唧歪歪的?我真的不明白。” “你呀,回头问嘉遇去,我不习惯背后说人是非。”他死活不肯多说。 我只惦记了一会儿,一忙别的事,就把他们这茬儿给忘记了。 吃完晚饭我把一本册子摊在孙嘉遇面前,那是我一个多月来记下的流水帐。 他翻几页,一脸迷惑地问:“这什么东西?” “账单啊。”我把剩下的美金也拿出来,都放在桌子上。 他瞠目结舌地瞪着我,象看一个史前怪物:“这钱你没花?” “花了,花在生活费上,账单上有。” 他再仔细看看眼前的账单,摇头:“你是傻呢还是城府真的深不见底?给你的,就是让你随心花的,你弄个账单来干什么?” “那是你的钱,花完总得让你看个出处,你挣钱又不容易。” “哦。”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一页页翻着账单,好半天才重新开口,“明天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去。别总是那几件在我眼前晃,看得心烦。” “哼。”我抖抖自己的棉布睡衣,颇不服气。 “起码把你身上这件儿童睡衣换了。”他瞟着我,“瞅见这一堆熊啊猫的,就没一点儿欲望了。” “流氓!只会想那事!”我使劲拨拉他的脑袋。 虽然主妇生涯不易为,我还是努力做着。 中国的春节很快到来,大部分中国商人象南飞的季鸟一样,都在准备回国团聚。 老钱早早就收拾东西撤退,回北京探望老婆孩子去了。孙嘉遇被腿伤连累,无奈之下只能选择留在奥德萨过年。我因为马上就要参加俄文一级考试,没敢回去,也留下了。 幸亏邱伟的妻子从国内飞过来看他,四个人凑在一起吃饭打牌,这个春节过的还不算太冷清。 除夕夜给父母拜年兼报平安,只说换了个地方住,没敢提孙嘉遇一个字。他俩都是活得特别小心的那种传统知识分子,如果得知自己女儿跟个有走私嫌疑的男人混在一起,准会愁得天天晚上睡不着觉。 不过我到底藏不住心事,颇为兴奋地提起妮娜,提到她的身份背景和现在对我的帮助。 父母自然很高兴,叮嘱我好好学习,他们砸锅卖铁也会支持我的学业,煽得我两眼泪汪汪的,电话里几乎要哭出来。 这些日子都是我一个人每周去妮娜那里消磨两个下午,她对我戒心渐消,便开始陆陆续续透漏一些以前的生活细节。 看得出来,她平日一个人是很寂寞的,我和她处久了。不觉也暗生许多亲近之意。 孙嘉遇一旦能出门活动,便让司机去黑市上买了很多新鲜蔬菜和水果,和我一起去看望妮娜。 妮娜见到孙嘉遇时非常高兴,简直要把家底翻出来招待他,那态度完全象一个宠溺小孩的长辈。 我练钢琴,他们两个就坐在壁炉前聊天。在妮娜面前,孙嘉遇完全收起那幅玩世不恭的轻浮样,神情极其专注。 我有点走神,看他一眼,再看一眼,这时候的孙嘉遇极其陌生。仿佛只有在这间房子里,他才能完全放松。以至于我总有一种错觉,这张面孔某天吧嗒一下卷起,后面会即时露出一张陌生人的脸。 妮娜很快发觉我的心不在焉,她以为我累了,让我休息会儿,洗了水果让我们吃。 趁着她离开,我走过去蹲在孙嘉遇身边:“孙嘉遇同志,可以问个问题吗?” 他看看我:“你又出什么幺蛾子?说!” “为什么你的同胞对你评价不高,妮娜和瓦列里娅却说你是好人?” 他点起一支烟,眉宇间似乎有寂寥的神色一闪而过。 我在微微惊讶之后,随即嘲笑自己神经过敏,他可知道寂寥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答非所问:“她们没有算计过我。” 话很绕,我却听懂了其中的逻辑:因为她们没有算计过他,所以他也善待她们。 我低下头,过一会儿问:“那我呢?” “你?”他捏住我脸蛋左右打量一阵,“心眼儿太多,我怕你。” 我感觉被得罪,立刻撅起嘴,站起来回到钢琴旁。 他一直记恨着那件事,在他受伤的时候,我因为瓦列里娅躲了他半个多月。 孙嘉遇追过来按着我的肩膀:“生气了?” 我咧咧嘴没说话。 “又快考试了对吧?” 他扯起不相干的话题。 “嗯,还好,专业课五月初开始。” “那你好好用功吧,我明天开始恢复业务。” “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说,以后我白天不在家,你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吃一惊:“这才不到两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小心落下后遗症。” “行啦,我知道了。” 他做出不耐烦的模样。 “你甭大意,我可是认真的。” 他在我身边硬挤着坐下,扯扯我的马尾巴,“白饶两个月的享受,已经够本儿了。再赖在家里,你肯定要造反,我心里明白着呢。这年头,无怨无悔的人比大熊猫还稀罕。”。 这样坦白,我反而不好意思,嗫嚅着说:“再休息一段日子吧。” 他拍我的头顶:“不挣钱怎么养得起你?你们艺术系的学费,他妈的简直是天文数字。等我再做两年,就金盆洗手带你去奥地利。” 我心头“扑”地一跳。他说过,这辈子不会结婚,那这算什么?承诺吗? “为什么去奥地利?” “因为我喜欢滑雪。哎,你会滑雪吗?” 我摇摇头。 “有机会我教你。” 他兴奋起来,“你想想,一骑绝尘,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只有风从你耳边呼呼刮过,那速度,那刺激!” 我顺手抹过琴键,发出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 原来如此,真没劲! 晚饭后和妮娜告别,她拥抱我,在我耳边轻轻说:“男人最怕的,是说我爱你三个字,给他时间。” 我微笑,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可惜她并不了解真正的孙嘉遇。 他那样的男人,不会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或许只有那种蜘蛛精似的女人,才能完全降伏他。 回城的路上,孙嘉遇接了个电话,他嗯嗯啊啊对付完,收起电话对我说:“妞儿,过来过来,给大爷笑一个。” “神经病。”我扭身躲开他。 他笑了两声,一脸神秘:“你可记住自己说的话,回家以后甭后悔。” 我很快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家里客厅的地板上,到处扔着包装纸盒和厚帆布,还没有清理干净。二楼书房的正中,立着一台通体乌亮的钢琴。 我把拳头抵在嘴唇上,压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我的?” “对,你的,喜欢吧?” 我放开他的手,跑过去掀开琴盖,轻轻抚摸着雪白的琴键,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他靠在门上看着我微笑:“你好好用功,就手儿也看看,奥地利有没有合适的学校。我跟妮娜商量过,等你上完预科,钢琴练得有点样儿了,就帮你录盘带子,推荐到学校去。” “真的?” 他满脸无奈:“我这人再不好,说话算话总还是个优点吧?” 我跳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左右开弓吧嗒吧嗒亲了七八下。 “别别别,瞧这一脸口水!”他还使劲绷着,装模作样地皱紧眉头:“你先甭乐,我有条件的啊。” 我依旧沉浸在兴奋中,随口道:“你说。” “以后不许再见那个小警察。” 犹如一瓢凉水浇下来,我因为兴奋而发烫的脸颊顷刻冷却:“为什么?管着吗你?” “我管不着你谁能管你?” “谁也管不着!凭什么呀,我们俩就是普通朋友,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 “不凭什么,我就得管你!” 我气得跺脚:“你一男的,能不能好好说话?为什么总得给个理由吧?” “没理由,就是不许见他。你要是热情无处发泄,你们学校里那些个小男生随你挑随你造,就他不行。” 孙嘉遇挺大一人,蛮不讲理的时候,也象小孩儿一样急赤白脸,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我摔上卧室的门,赌气一晚上没跟他说话。 但是安德烈打电话来,我犹豫很久,还是跟他说:“安德烈,我不能和你出去了。” 他不出声,过很久说一句:“是他不让你见我吧? “嗯,他不喜欢看到我跟其他男人交往,他会不高兴。”我胡乱找着理由。 安德烈似乎在冷笑:“真是这原因吗?不因为我是警察?犯罪科的警察?” 我被他说中心事,颇有点儿不安,因为我也有同样的猜测。 安德烈问:“他爱你吗?你又真正了解他多少?” 我回答不出来。 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以前他绝口不提孙嘉遇的任何事。 “玫,他配不上你,完全配不上你。你……多保重!”他微不可闻地叹息,轻轻挂上电话。 一声细微的咔嗒,耳边随即传来嘟嘟声,我握着话筒失神半天。 遗憾是有的,但我只能这么做。理解不了脚踏两只船的心理,那样踌躇徘徊,只说明一个问题,两个都不爱。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第六章 明天啊,我将坐在炉火边忘怀一切,而只把亲爱的人儿看个不停。我们将等待时钟滴嗒作响,从清晨到夜晚,等待午夜让嘈杂的人们散去,那时我们将不会分离。 --------------------------------------------------------------------- 普希金 《冬天的道路》 孙嘉遇的腿伤痊愈,已是三月中旬。北京的街头,此刻应该是新绿初绽,桃花灿烂,奥德萨却依然冰天雪地,但从黑海吹过来的风,已柔和了许多。 他在张罗人马去喀尔巴阡山,号称今冬最后一次滑雪。两个多月的禁足,几乎把他憋出毛病。 我劝阻不住,有点生气,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嘟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很有兴致地研究我:“你说,这女的是不是一有了主儿,都变得啰啰嗦嗦的?你才多大呀,怎么跟我妈一样?” “讨厌!”我扔下箱子开始罢工,“我不去了,您爱谁谁!” “诺瓦瓦利斯卡也不去?”他似早就号准我的脉,慢悠悠地发问。 我象被捏住七寸,什么也不说了,老老实实重新开工。 诺瓦瓦利斯卡是乌克兰著名的小城,距离我们要去的喀尔巴阡雪场,只有两百多公里,盛产民间音乐家,我慕名已久。为了这个小城的风情,还是值得跑一趟的。 出发那天,一行十几辆豪华车,浩浩荡荡穿过市区,沿途的警察犯了迷糊,不知道来了什么重要人物, 纷纷举手敬礼,神情庄严而肃穆。 我在车里笑得直打滚。 孙嘉遇那辆命运多蹇的宝马,外表早已整修一新,看不出任何劫后余生的痕迹。惟有一块电路板出了问题,只能寄到德国本部调换,为时三个月。 坏掉的部分,影响的是倒车系统。每次去饭店或卡奇诺,别人扔给门童的是车钥匙,唯有孙嘉遇递上的是小费,因为需要动用人工,把他的车从车位里推进推出。 所以出发前他死乞白赖地纠缠很久,费尽三寸不烂之舌,方劝动邱伟,同意出借他心爱的四驱越野车。 到了目的地,我们才知道这个决定有多英明。 雪场的缆车是前苏联五十年代的产品,早已破旧不堪,这批人又一个比一个惜命,死活不肯坐缆车,只好一起开车上山顶。 行到一半出现状况,山路陡峭雪地湿滑难行,其他车都开始四轮空转,发出难闻的焦糊味,只有我们这部欧宝四驱还算争气,总算能往前走。 路边看热闹的山民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听到后面一叠声叫“小孙——”,孙嘉遇只好披上大衣,极不情愿地跳下车,站在车队前方观察很久,又拉过一个山民比划半天,取出几张美钞塞他兜里,最后那人点点头走了。 同伴嘁嘁喳喳问孙嘉遇做什么,他只是装深沉,一句话也不说,惹得那帮人一片笑骂。 二十分钟后,那个山民带回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当地人,全是目测重量二百斤以上的胖子,在孙嘉遇的指挥下,一辆车给分配两个趴在车头上,场面蔚为壮观。 我忍住笑,睁大眼睛看这家伙在弄什么玄虚。 结果引掣一响,第一辆车居然缓缓移动。口哨声立刻四起,众人大哗,兴高采烈回自己车上。幸亏都是好车,马力足够强劲,一口气全到了山顶。 下山的时候我被孙嘉遇忽悠,遭了大罪。 他骗我:“你不是滑过吗?会刹车不?会拐弯不?会这两样就行了,跟着我,保证你没事儿。” 我就信了他的话,战兢兢跟在他身边。开始还能齐头并进,几百米之后他越滑越快,我吓得大叫:“慢点儿,你等等我!” 他象没听见,远远甩开我,不管不顾恣意前行。 我眼泪都要下来了,脑子稍微一走神,就摔了一跟头,滑雪杖摔出去十几米。 以前曾在北京南山滑过几次雪,第二次就拼上了中级道,觉得自己运动细胞还行。可我哪儿知道,那是一马平川的人造雪场,鲜少障碍物,天然雪场却处处隐藏着陷阱,我几乎是一路滚下了山坡。 好容易到了山下,满头满脸都是雪,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腹委屈,真的开始抹眼泪。 孙嘉遇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特没良心地冷嘲热讽:“没我你不也下来了?摔过这一回,你就出师了!” “滚蛋!”我怒火中烧,举起滑雪杖抽打他,“我就没见过你这号男的,你他妈的不是人!” 旁边人嘻嘻笑着起哄:“马克,你完了,还不赶紧的脱了衣服负荆请罪?” 我气得要死,好说歹说不肯再来第二次。 他只好耐着性子和我商量:“在这儿要呆三天,不滑雪你想干什么?” “去诺瓦瓦利斯卡。” “不行,说好了三天后去的。” “我不管,谁让你骗我。”我吊在他身上耍赖,揉搓得他无可奈何。 他只得和同伴打招呼,第二天吃完中饭,就带着我离开雪场。 有人提醒一句:“天阴得厉害,怕是又要下雪。” 孙嘉遇抬头看看天色,没有太在意:“不碍事儿,如果顺利,最多三个小时,天黑前就能进城了。” 但我们走出不远,天空就开始飘下零星雪花,半小时后越下越大,能见度也越来越低。雨刮刷刷地划动,却赶不及雪花下落的速度。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丘陵和平原,渺无人烟,夏日枝叶繁茂的白桦林,此刻一片荒芜,白茫茫一片,只有我们一辆车在荒野中踽踽独行。 我有点儿害怕:“还要走多久?” 孙嘉遇努力辨识着前方的道路:“不知道,这雪真有点儿邪乎,路看着也不太对劲啊?” 我趁机挤兑他:“你迷路了吧?还吹牛呢,说自个儿是GPS。” 他扭过头,声色俱厉:“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这人脸翻得倍儿快,真没意思!我撅起嘴把头扭向窗外。 他从工具箱中翻出地图,还在啰嗦,“我发现自打认识你,就没断过倒霉事儿,回去得找人合合八字,看咱俩是不是命里犯冲?” 这才是典型的迁怒,我对着窗玻璃做一鬼脸。 不过他此刻显然是色厉内荏,并没有太多的自信,对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小声嘀咕:“不会啊,地图上只有华山一条道。” 再硬着头皮开出三十多公里,情况越发让人不安。 不过下午三点,天色暗得象黄昏,能见度只有三米左右。积雪已经没过车轮。耳边除了发动机的声音,还能听到清晰的沙沙声。 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雪花落地的声音,竟如此密集而沉重。通常形容暴雨,是瓢泼或倾盆,这种罕见的暴雪,我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好象天上有人端着一盆雪兜头倒了下来。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和这没头没脑无穷无尽的白色。 “难道是世界末日?”我压抑着恐惧问。 孙嘉遇张开嘴要回答,尚未发出声音,车身猛地一震,就听得轰隆一声,发动机熄了火。 我的心狂跳几下,不知所措地望向他。 孙嘉遇用力捶着方向盘,骂道:“我靠,真是见了鬼!” 他跳下车察看,甚至没来得及穿大衣。我抓起羽绒服跟下去,定睛一看,胸口顿时象沾了雪片一样冰凉。 原来四个车轮都陷入雪堆,被彻底困住,无论如何努力,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手机。”他向我伸出手。 我摸出手机,显示屏上却没有一点信号,完全的盲区。 雪依旧下个不停,风呼啸着从身边掠过,四周一片冰天雪地。我俩面面相觑,看得到彼此眼中的恐惧。 竟被困在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孙嘉遇只穿件薄羊绒衫,嘴唇早已冻得乌青。他爬回司机座用力关上车门,两手哆嗦着点着一支烟。 “怎么办哪?”我又冷又怕,搂着双肩直打摆子。他本来沉着脸,扭脸看我一眼,伸手打开暖风,再回头已是若无其事:“没事儿,太寸了就是。等会儿说不定有路过车,我们搭车就是了。别抖了,怪让人心疼的,真的没事儿。” “都怪我,不该闹着今天来……”我呜咽。 “瞅你那点儿出息吧。”他一脸无奈地按熄香烟,向我伸出手,“过来过来,让我抱抱。”我挪过去贴进他怀里:“对不起。” “唉,你个傻妞儿。”他叹气,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都这会儿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跟着我总会有办法,咱一对儿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我挂着泪花儿吃吃笑出来。 “能见度这么低,反正走不了,索性等雪停了再说。雪场那帮人今晚联系不上,也会想法儿找我们。乖,别怕别怕!” 他这个拥抱,令我感到异常的干净纯粹。在这漫天飞雪之间,其中不再隔着不相干的人和事。 我的心稍为安定,略略露出向往之色:“会不会有直升机来营救?” 他拍着我的脸笑:“想什么呢?你以为拍好莱坞大片呢吧?” 我想起安德烈曾把黑帮火并当作拍电影的糗事,忍不住笑出来。 “傻乐什么?”他问。 我把安德烈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他。 他几乎笑出眼泪:“这傻小子,和你真是一对儿!” 我扁扁嘴:“你忘了跟人争风吃醋的时候了。” 他仰起脸,很久没有说话,笑得有点奇怪,过一会儿摸摸我的头发:“赵玫,问你个事儿。” “嗯,问就问呗,你怎么这么严肃,怪吓人的。”我从他怀里坐起来。 “我这个人吧,又好色又没责任心,也一点儿不会甜言蜜语,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他还真坦白,可说得也真对。我侧头想一想:“不知道,也许上辈子欠你的。”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似乎有点意外。窗外风卷着雪花扑打在玻璃上,暖风呼呼吹出来,我觉得颇有些荡气回肠,自己先被自己感动了。 并不是刻意讨好他。我是真的糊涂。 他并没有追问,反而放平座椅躺下去,“有点累,让我躺会儿。” 半天听不到他说话,我以为他已睡着。他却突然睁开眼睛,非常地不甘心:“不是因为我英俊潇洒,风流多金?” 我说:“呸!” 这一夜我没怎么睡着,饿得前胸贴后背,车上只有矿泉水和水果,并未准备任何食物,唯一有热量的东西,是我包里的一块巧克力。 外面有风尖厉的呼啸,还有各种奇怪的声音传进来,令我全身汗毛立起。连啃了两个苹果,还是挡不住一阵阵的心慌。 孙嘉遇从梦中惊醒,口齿不清地抱怨:“咯吱咯吱象只大老鼠,真是受不了。” 我发誓说听到了狼嗥。 他被打断睡眠,相当不耐烦,故意吓我:“除了狼,听说还有豹子。” “胡扯。”我只能自己给自己壮胆。 他捏捏我的腰,打了个呵欠说:“放心,它们不会对你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 “它们不傻嘿,瞧瞧,没有几两肉,啃起来又忒麻烦。”他用手臂遮着脸偷笑。 我只好又躺下去,醒醒睡睡之间,天渐渐亮了。 雪依然未停,但比起昨天的气势,显然小了许多。 我想下车看看,车门却被冻住,使出吃奶力气撼动几下,仍旧纹丝不动。 直到孙嘉遇推开我,用力踹了一脚,车门总算开了一道缝,但无法完全打开。 我立刻反应过来,“哇,雪把门堵了!” 老话总是说大雪封门,原来就是这样封上的。 最后我们只好摇下玻璃,从车窗里硬挤出去。一落地,外面的情景立刻让我呆住,如被人施了定身法。 一夜暴雪,我们这辆车被埋掉一半,车顶堆积了将近50公分厚的积雪,而前半部因为发动机的热量,干干净净,片雪皆无。窗玻璃上结了密密麻麻一层冰珠。 放眼望出去,入眼一片惨白,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地上的积雪,则没至我的大腿,接近一米深。 我试着抬腿走了几步,好像走在松软的棉花堆上,每一步都很吃力。再呆一会儿,因为没戴帽子,头皮被风雪冻得发木,好像结了厚厚一层壳。 孙嘉遇站在雪地里,双手揣在衣袋中,愣了足有五分钟,然后问我:“咱们有多少吃的?” 我的心直沉下去,情况糟到这种程度了吗?一样样出示给他看:六支香蕉,三个苹果,一块巧克力。就这么多了,最多撑两天。 早饭中饭,一人一根香蕉。区区一点儿淀粉转化成卡路里,顷刻就被寒冷吸收得无影无踪。 傍晚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地上的积雪更厚,没过我的腰部,大概有一米二。 孙嘉遇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诡异的大雪。 我已经饿得有气无力,几乎支撑不起脖子的重量。平日口口声声节食,现在终于遭报应了。借口吃不下,把自己最后半根香蕉让给孙嘉遇。他是男人,估计饥饿的感觉更加难捱。 他手里拿着香蕉,却忘了张嘴,直直盯着仪表盘,脸上是真实的恐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如同被人迎头打了一棍,耳边嗡嗡作响。 经过一天一夜的消耗,油量指示分明已亮起红灯。 凌晨四点,发动机“轰隆”一声响,彻底熄了火,暖风停了。 我绝望地坐起来。孙嘉遇也醒了,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零下十几度的环境,没有取暖设施,没有食物,据说人类的极限只有三天。 “赵玫,过来,靠近点儿。”他抱住我。 车内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黑暗里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皮肤汩汩流入我的身体。 周围万籁俱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空间和时间,似乎都在此刻凝固,只有我和他,绝境中的一对男女。 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威胁离得如此之近。我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上牙嗑着下牙嗒嗒作响。 他摸索着我的脸,指尖同样冰凉,声音却安静而镇定:“这儿不是无人区,十几公里外就有人烟。白天咱们想办法示警,会出去的,听话,甭怕。” “好。”我强迫自己勇敢起来,不想表现得太没用让他看不起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一天中温度最低的时候。 我们摸黑把行李箱里所有的衣物都设法穿在身上,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体温。 在寒冷的环境里,人会越来越困。. 我拼命提醒自己,不要睡不要睡,可是肌肉完全不受意志控制,眼皮象灌了铅一样沉重,一直往下耷拉。 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幻觉, 眼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或者是家里温暖柔软的大床。 小时候看童话,过了多少年,都认为卖火柴小女孩的故事,是作者的杜撰。现在我可以百分百肯定,安徒生一定遭遇过冻饿交加的经历。 “赵玫,醒醒!不能睡。”孙嘉遇用力拍着我的脸,声音焦急。 我明白,如果真睡着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象小女孩一样飞往天国。头脑异常清楚,身体却不肯配合,一直往下溜,灵肉脱离的感觉如同梦魇。 “跟我说话,听见没有?” “说……说什么?”我含糊不清地咕哝,拼命想撑开眼皮。 恍惚中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我被紧紧搂住,他的脸贴着我的额头,声音就在我耳边:“宝贝儿,听话,别睡!” “嗯……不睡……”我依旧东倒西歪。 不知过了多久,嘴里被塞进一块东西,味蕾突然受到巧克力醇香的刺激,如同梦中一脚踏空,我激灵一下,神经顿时兴奋起来。 睁开眼睛,窗外已有微光投入,能模糊看到他的五官轮廓。我被裹在他的羽绒服里,脸贴着他的羊绒衫,周围刺骨的冰冷中,唯一有点温度的地方。 “你疯了?”我拼命往下拽那件羽绒服,“你想冻出毛病来?” “别动!”他用力按住我的手,“你别动!” “嘉遇!”我用力抱紧他。眼睛涨得难受,却没有落下眼泪,似乎体内的液体都已凝固成冰块。 心境出乎意料的清明。我想我们要在这儿呆很久了,除非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 可是茫茫荒野中寻找一辆车两个人,这个希望太过渺茫。 乌克兰不是美利坚合众国,超级大国可以为一个意外事件,动辄耗费天文数字的人力物力,甚至令卫星改变轨道,因为他们坚信生命无价。 朋友们可以求助的,也只有中国大使馆。但大使馆愿为因私出境公民担待的,一向有限。 我抬起头,曙色渐明,雪光映进孙嘉遇的瞳孔,他的眼神通透清澈。 我相信这一刻两人心灵相通。 他垂下眼睛看着我笑了:“跟你说个笑话,平时我总说,男人最划算的死法,就是牡丹花下精尽人亡。今儿虽不是牡丹是朵玫瑰,总算遂了愿,勉强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