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耐心对我解释,乌克兰过高的关税,已经把灰色清关逼成了进口商品的正常途径。如果认真清查,七公里市场的中国货,几乎都能找到逃税走私的证据。 为了帮助货主逃税,清关公司一般采用低报货物数量、更改货物价格和名称的方式,这是不能见光的手段,所以通关后货主拿不到任何官方的清关单据。 以前清关公司和货主的交接地点,通常在港口。因为出了海关,就不再是海关的管辖地盘,可从港口到仓库这段运输路程,却是最容易被税警和警察盯上的地方,在这里被查到,也会被没收全部货物。 货主们吃过数次大亏,后来就开始要求在市内仓库交接,因此如今的清关公司,还要负责货物的运输。 “越来越难喽,”老钱感叹,“以前的好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我凝神细听,努力捕捉着每一个信息。因为想了解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孔后,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真面目。 “要是真出了事,会怎么着?”我追问。 老钱想了想答:“斯文点的,大家好说好商量,都要做生意,谁也不愿出事对吧?可能一家一半损失……” “不斯文的呢?” “那就难说了。我们被人拿枪逼过。”他指指太阳穴的位置。 我打了个冷战,觉得腿软,慢慢坐下来。今天的咖啡苦得不能忍受,我连丢进去两块方糖。 “为什么做这行,因为钱来得快?”我无法理解。 他仰头打着哈哈:“我只能做这个,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得就是我。至于你们家小孙,那是个long long story……” 老钱蓦然住嘴,因为孙嘉遇站在厨房门口。 “你和她胡说什么?”他皱着眉头。 “你们吃,慢慢吃啊,我出去办点儿事。”老钱笑笑,站起身回避。 我奇怪地问他:“怎么不睡了?” 孙嘉遇坐下来摸着肚子,“饿得睡不着。” 我把粥重新热过,又煎了两个鸡蛋,倒上点生抽和醋,一起端给他。 他搅着粥里的牛肉粒看半天,闷头喝两口,才整整表情: “昨天的事,对不起,我说话太冲了。” 我没说什么,低头走开。。 “真的,我都说对不起了,你就开恩对我笑一笑行不行?” “我没生你的气。”我低声说。 “那你拉着脸做什么?” “就昨天……看你那样,我心里特别难受。”我断断续续地说,眼框里掉出两滴眼泪,背着他抬手抹去了。 我的喜怒哀乐,一直都是由他控制,我早已经放弃。 他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头顶摩挲着,“好了好了,没事了。你看我好好的,哭什么?别哭了……” 我还是垂着头不说话,想起大门钥匙还在裤兜里,取出放在他的手心里。 他摊着手心依旧伸在我眼前:“你留着吧。” 我愣了一下:“太危险了,你怎么能随便把钥匙给人?” 在乌克兰的中国商人,因为彼此之间都是现金交易,所以个个把门户安全看得比天还大。不过话虽这么说,我心里还是受用的。 他斜睨着我,指指自己:“这里什么都没有,除非你见色起意。” 我想笑,却没来由地一阵心酸,忙把脸转到一边。 他扳过我的脸:“怎么又哭了?” 我呜咽出声:“人家是心疼你,不想看见你受罪。你当面就给人难堪……”说完自己也觉得肉麻不堪,眼泪立刻就收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乖,不哭了。”他胡乱吮着我脸上的泪珠,接着不停地抱怨,“哎,我说,你怎么是个泪弹啊?” 我用力拍打他的背,啼笑皆非。 饭后孙嘉遇送我去学校。 他的宝马就胡乱停在院门外,车门半开着,居然没锁。我乘机啰嗦他:“你什么记性?” 他自知理亏,也没说什么,但拉开门一看,我们两个登时全愣住了。 司机座椅居然没了! “靠!”三十秒错愕之后,他把手包狠狠掼在地上。 我则开始大笑,真是,这世道什么稀罕事都有。 老钱早已出门,他又急着出去办事,只好拿把椅子放在空档处。 我坐在副座上,看着他痛苦不堪地起步刹车,那把椅子跟着前仰后合,他一次次撞在车玻璃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嘿,该吧。”我幸灾乐祸,“谁让你那么招摇,非要开辆宝马。开宝马的能有好人吗?” 他咬牙切齿地回应我:“赵玫,你当心,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我哼哼着说:“我才不在乎,反正每次腰酸腿软爬不起来的都是你。” 他狠狠在我脑门上弹个爆栗,我奸笑着跳下车跑了。 回到教室,才感到睡眠不足的痛苦。一个接一个呵欠,两眼泪汪汪地几乎睁不开。 一个多月过去,市面上一片平静,除了海关需要上上下下重新打点,孙嘉遇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他们如临大敌紧张了一段日子,见诸事太平,又开始恢复常态。 我和孙嘉遇在一起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他开始带我出入一些朋友的聚会和娱乐场合。我这才发觉,他一直玩得很疯。 他每天的睡眠非常少,经常晚上七八点才能回到市区,那些狐朋狗友一声唿哨,又结伴去卡奇诺赌场玩到半夜,第二天一早照样六点起床,然后开车去港口。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因为语言和背景的不同,电视、报纸统统绝缘,又无法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圈,平日压力既大,这些中国商人日常的娱乐,只剩下赌博一条路,还有一个减压的消遣,就是泡妞。 奥德萨最大的卡奇诺,有一半的侍应生会说中文,可见中国顾客在这里的比重。 发牌员里也有女性,穿着统一的白衬衣灰马甲,冰冷而专业,并非我想象中的艳女。真正的诱惑,是那些整日流连在赌场内,穿着暴露的女性客人,种族繁多,容色各异,是一道极其养眼的特殊风景。 孙嘉遇明显不好赌道,每次五百美金,输完了立刻就撤退,没有任何流连。除了特别场合,他这个人又几乎滴酒不沾,唯一可以被人利用的弱点,恐怕只有美色。 他在卡奇诺里人缘极好,那些洋妞儿经常无视我的存在,扑在他身上腻声叫着:“马克马克马克……”水汪汪的大眼睛瞟着他,更是恨不得当场生出两把钩子来。 孙嘉遇似乎很享受这种左搂右抱的艳福,从兜里取出一叠十美元的纸钞,一人一张,雨露均沾,招来一片尖叫,好像他是圣诞老人。 我冷眼瞧着,勉强压抑着怒气,不想当着朋友的面给他难堪,出了门才沉下脸,一个人往前走,再不跟他说话。 他追在我后面说:“你吃什么醋呀?这不就是逢场作戏吗?我又不跟她们上床。” 我站住脚,正色道:“孙嘉遇,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尊重?当着我的面,你能不能收敛一下,哪怕做戏给我看呢?” “行行行,我知道了,一定照办。”他一叠声地答应,叹口气去开车门,“女人就是Trouble本身 ,这话说得真正确。”(注:Trouble,麻烦。) 我既留了心,平时也就听到不少关于他的风流韵事。他有一个著名的绰号,叫“队长”,全称是“大清炮队队长”。 我终于知道了“大清炮队”的原创者。 说的是今年夏季的某一天,这帮闲极无聊的家伙想找点乐子,便在报纸上登出广告,说某部中国电影摄制组,要在当地找一名女主角。结果上门的女孩子多得乌泱乌泱的,个个年轻美貌。 他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饭店里租了一个房间,一本正经开始挨个面试,把人家的背景和联系方式盘查得一清二楚,好留待日后勾搭上手。 有那么一两个脑子清楚的,问起电影的名字,其中充当钓饵,也就是男主角的孙嘉遇急中生智,随口说出这个名字,“大清炮队”由此变成了一个脍炙人口的称呼,应时应景。 本来挺搞笑的事,我听了却实在笑不出来。有时半夜两三点醒来,把整件事从头到尾回顾一遍,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的迁就和选择。 见不到他的时候,想的是他的花心和滥情,见到他就忘记一切,一颗心飘来荡去,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 毫无理由的沉沦。 为这样一个人。 我另有一层担心,彭维维现在一直以为我和安德烈在拍拖,所以偶尔夜不归宿一次,她除了取笑我两句,并没有任何疑心。可我和孙嘉遇这样公开出双入对,早晚有天会撞见她,到时候我该如何面对? 我想和维维谈谈,可每次面对她,都不知如何开口。 感情的道路如此晦暗不明,看不清真正的结局,彷徨中我只能接着做鸵鸟,一天天混着日子,朝着唯一的亮处走。 那些日子最大的安慰,就是我的功课。 在妮娜的指导下,我的钢琴进步神速,惹得辅导教师啧啧称奇,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赞美的话。我的俄语进境也一日千里,已经可以和当地人做简单交流,她的话我没有全部听懂,但总结归纳一下,大意就是武侠里打通任督二脉的意思。 我在洋洋得意之余,仿佛慢慢找回失去很久的自信。 这天课间,接到安德烈的电话,他问我是否愿意陪两个妹妹去“七公里”市场买点东西,因为我可以用中文讨价还价。 我说当然没问题。 七公里市场的得名,是因为它距离市区七公里。十几平方公里的面积,由一排排废旧集装箱货柜组成了一家家商店或者公司。这里以批发为主兼营零售,类似国内的小商品批发市场。 课后我带着安德烈的妹妹在市场里逛,挨着商店试衣服,女孩子们最喜欢中国的真丝衬衣和羽绒服。 她们进一家店试衬衣,店主乍见到漂亮的少女,精神大振,撂下其他客户,赶过来鞍前马后地服侍。 我帮她们还价,一口气砍落三分之二,店主怪叫:“姑娘,你不帮自己人帮鬼子!” 我哂笑:“得了吧,这件衣服在秀水,也不过三十快人民币,您见好就收,差不多就得了。” 他扶着额头叹气:“小姑奶奶,你这不是坏我生意吗?求你了,抬抬手饶哥哥这一遭儿行不行?” 我笑笑,也不好太过分,于是退到店门口等着。百无聊赖间,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家店外。 这家伙不去海关跑这里做什么?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想给他一个惊喜。 正在这时,一个五六岁的黑发小男孩从店内冲出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这一刻我几乎怀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孩子叫的是:“爸爸!” 我如遭雷轰,半边身体麻痹,几乎不能动弹。 他抱起孩子往店里走,一个苗条的乌克兰女子迎出来,搂住他的腰身。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五官完美至无可挑剔,小巧的面孔上有一种忧郁的气质,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钉在原地,全身因惊惧而颤抖,这到底是幻是真?还是一场噩梦? 可那又明明是孙嘉遇,阳光在他头上肩上圈出金光,远远看过去,他们两个就象一对璧人。 他低头,温柔地吻她额头。 我闭上眼睛,双目火热干涩。再睁开双眼,眼前已没有人影。 我失魂落魄地往市场外走,扔下安德烈家的两个女孩。不知道该去哪儿,只是茫然地沿着大路不停地走,渐渐汗湿重衣。 路过的司机放慢车速:“顺风车?” 我拉开车门便坐上去,管他去哪里。心中酸痛不能控制,眼泪顺着眼角不停滑落。 那好心的司机说:“你家的地址?我送你回去。” 我在恍惚中说起中文:“四元桥xxx小区。”这是我家的地址。 他看我一眼不出声,把整个纸巾盒递过来。 我把脸埋在膝盖上,忽然间笑起来。 太荒谬了,这种电视中的蹩脚桥段,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用手紧紧捂住面孔。 司机把我放在济里巴斯大街附近,犹自安慰:“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 连陌生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微笑着和他挥手告别。 济里巴斯大街的两侧都是五十年以上的大树,夏季的时候浓荫蔽日,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上,一座座精美的酒吧,透出浓郁的欧洲风情。但现在是冬季,人烟稀少来去匆匆。 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大脑一片空白。湿透的内衣粘糊糊地贴在身上,寒风吹过浑身冰凉。 手机在包里一遍遍振动,我懒得去看。电池耗尽,它终于呜咽一声没了声息。 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我依然坐着,直到警察来干涉,“小姐,是否需要帮助?” 我说:“我想回家。” “请问你的地址?”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我的家在北京,你帮不了我。” 他楞了片刻,大概以为我是个醉鬼,摇摇头走开了。 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回公寓,浑身上下摸过一遍,却找不到钥匙。屋漏偏遭连日雨,我靠墙坐下去,神智逐渐模糊。 “赵玫,快醒醒,你怎么睡在这儿?”半夜回来的维维拼命晃着我。 我打开她的手,“让我睡觉!” 她几乎是把我拖进房间,放了一缸热水,和衣把我按了进去。 热水驱去寒气,我渐渐清醒过来,想起白天那一幕,胸口几乎疼得喘不过气。 “出了什么事?”维维抱臂站在浴室门口, 我不出声,紧紧闭着眼睛,想阻止眼泪流出来。 太傻了!那些女孩子拉出来,个个胸是胸,臀是臀,我有什么?我连维维的条件都比不上,居然痴心到以为能令浪子回头,金刚钻化成绕指柔。 维维用力拍着我的背,“你怎么傻成这样?再怎么着也不能糟蹋自己呀,你想死啊?” 我心如刀割,却如哑巴吃黄连,有苦倒不出。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花花公子,只有我傻乎乎如飞蛾扑火,枉做旁人的笑柄。 ”赵玫,说话呀!“她着急。 我终于横下心:“维维,你真想知道?” “废话!到底什么事?难道失恋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极其陌生:“恭喜你答对了。今天我看到他的老婆孩子。” “那小警察?行啊,真看不出啊!”维维火爆地掳起袖子,“等着,明天我找人给你出气。” “不是他,那人你熟悉。” 不是不羞愧的,她警告过我,不要碰那个人。 她反应极快,明显一愣,随即微微张开嘴,象是听到世上最大的笑话: “孙嘉遇?” “是。” 我等着维维暴跳如雷,她却没有如我想象一般跳起来,反而慢慢坐在马桶盖上,哑然失笑。过一会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凑着火机点燃。 “真他妈的丢人啊!” 看着青烟在空中渺渺飘散,她微笑着开口,“为了那个混球,我们两个前仆后继,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啊?”因为羞惭,我低着头一声不响。 “他有个外号,叫‘队长’,你知道吗?” “知道。”我的声音低得近乎耳语。 “我和他闹翻,就是因为他和当地妞儿胡来,被我撞个正着。”她依然微笑,笑容却极其僵硬,“他明知我最恨人骗我,还是和我玩尽花样。可我没有想到,他还另有埋伏,连孩子都生下了!行,算他牛逼!” 想起她第一个男友做过的事,心内不禁恻然。可眼下我自身难保,也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她。 维维转头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吃饭睡觉,该干什么干什么。”我水淋淋地从浴缸里站起来,一路滴着水进了卧室,剥掉湿透的外衣。 还能干什么?打上门去兴师问罪?别人一句咎由自取,我就得败下阵来。何况还有孩子。成人罪不可逭,孩子总是无辜的。 我锁上门,拉过被子蒙住头。 天快亮的时候,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而且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喜滋滋地告诉维维:原来我今天下午看到的,只不过是场噩梦,原来我是在庸人自扰。 梦醒以后我睁着眼睛愣了半天,心口还残留着那种如释重负的愉快感觉。都说中国男人有处女情节,我也有。自己如珍似宝地地捧出去,到头来却是一场笑话。 我翻身,脸埋进枕头,死了算了! 闹钟恰在此刻不合时宜地狂响,我挣扎半天,还是恹恹地起床刷牙洗脸,眼睛肿得象烂桃。 “请一天假?”维维征求我的意见。 我摇摇头,掏出手机充电。一开机只听到短信滴滴滴不停往里进。 “玫,为什么无故失踪?” “玫,你还好吗?” “玫,你在哪里?” “玫请速回电话。” “求你回电话。” 玫,玫,玫…… 我只好拨回去:“安德烈,我没事,昨天有点不舒服,请替我给妹妹们道歉。” “你总算回电话了,让我担心死了。”他在那边长出一口气,“你病了?我现在去看看你好吗?” “谢谢,不用了。我很好,马上要去学校。”我一口回绝。现在我不想见任何人。 “那也好。”他犹豫一刻说,“接下来我会很忙,你可能找不到我,过几天我再联系你。” 几天之后我才明白安德烈在忙什么。 下了课在快餐店吃汉堡,前面的食客留下一份报纸,头版头条醒目的大标题:“海关税务警局联手,严厉打击商品走私”。 特别报道中提到,有三名严重走私嫌疑的中国商人被警方传唤,孙嘉遇的照片赫然在列。 我麻木地看着,汉堡中的酱汁淋在报纸上。我团一团,随手扔进垃圾箱。 这个人,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书上说,人类都有自我催眠的天性,这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谎言重复千遍,就会变成深信不疑的事实。 我尝试着忘掉他,喉咙处却似哽着一团烂棉花,五脏六腑被只无形的手拧成一团。 维维也看到了,她对此报道的评价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其后三天,各家报纸陆续有跟踪报道,最终却只有一名嫌疑人被警方正式指控,其余两名无罪释放。这两人中就包括孙嘉遇,因为奥德萨警察局找不到任何确凿的证据,证明他长期从事走私。 我觉得警察实在太笨,其实走私的货物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奥德萨市消防队的车库里。可是丈八灯台往往照不到自己,对方实施的又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游击战略,曾拖垮蒋介石四十万军队,区区一个奥德萨警局如何对付得过来? 维维失望之下,把报纸一扯两半,拍着桌子大骂:“Bull Shit!” 我看着维维,略微有点吃惊,没想到她会这么恨他。 而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几天孙嘉遇一直在找我,每次看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我都直接挂掉。它执着地一次次拨进来,我终于不耐烦,干脆把手机关掉。 不能再去妮娜那里练琴,时间忽然多出来一大块,我开始在家里大扫除,床单、被罩、沙发罩,都扔进洗衣机里清洗,连平时上学背的双肩包,我也甩进洗衣机。 被认为已经丢掉的钥匙,离奇地在洗衣桶里重新现身。我举着书包对光线研究半天,才发现包里的内衬破了个小洞,钥匙就是从这里滑进了夹层。 那串钥匙中,有一把与众不同的大钥匙,是孙嘉遇住处的。 我拿着它踌躇半晌,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把钥匙给他送回去。万一他的门户出点问题,我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 出来开门的却是老钱,头脸缠满纱布,包裹得象个木乃伊,胳膊吊在胸前。 我被他的怪模样吓得倒退一步。 “车祸,碎玻璃划的。”他摸着自己的脸苦笑,“玫玫,你这段日子是怎么回事?电话不接,人也不见踪影。” 我没回答他的话,朝他身后张望:“我找孙嘉遇,他在吗?” 他很惊奇:“你不知道?小孙还在留院观察。” 我耳畔嗡地一声:“留院?为什么?” “车是他开的,我都这样了,他逃得过去?……” 我扭头就走。老钱追在身后喊:“哎,哎,你知道是哪家医院?巴拉堡,别搞错了。” 我跑得汗流浃背,肺几乎要爆炸。在楼梯上抓住路过的护士问:“孙嘉遇,中国人,他的病房号?” 她好奇看我一眼:“四楼,407室。” 病房的门上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玻璃,我凑上去。室内的情景象几百根钢针同时刺入我的眼睛。 孙嘉遇和那个孩子正坐在床上,头对头抢一盘草莓。那孩子两只小手沾满了草莓汁,呵呵笑着抹了他一脸,口口声声叫着“爸爸”。 孩子妈妈就蹲在床边,他逗孩子,“伊万,给妈妈一颗好不好?” “给妈妈一颗。”孩子重复着,抓起一颗看了看,还是塞进他嘴里。 我觉得心跳站不稳,靠墙慢慢蹲下。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才掏出钥匙,从门缝里塞进去。 房门突然打开。我抬起头,正碰上那女人惊愕的双眼。 我霍地站起来,她退后一步回头叫:“孙……” 孙嘉遇看见我,却坐着不动,冷冷地说:“大小姐,您终于舍得过来了?” 我走过去把钥匙交在他手里。 他放在手心里掂了掂,满脸讥讽地笑:“这什么意思?你厌倦了我?还是前两天的事吓到你,怕受我连累?” 我沉默着转身离开,事实都在眼前摆着,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他下床攥住我的手臂,“你说清楚再走。” 我拼命挣扎,用力推开他。他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背重重撞在床沿上。床边的盘子顿时滑下来,摔得粉碎。 孩子吓得搂着他脖子哇哇大哭。 那女人原想去扶他,只好又回过头哄孩子。护士进来大声斥责,场面一度混乱不堪,我趁机脱身,一路飞跑着冲下楼梯。 我谁也不恨,只恨自己,明知是这样的结果,还要自寻伤害,再来参观一次别人的天伦之乐。其实不过是想找个理由再见他一次。 汹涌的泪水流出来,胸口象有把锋利的小刀在切割,我觉得喘不过气。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刻--------------------------------------------------------------------------------第五章 不久前我曾恳求你欺骗我心中的爱情,以同情、以虚假的温存,给你奇妙的目光以灵感,好来作弄我驯服的灵魂,向它注入毒药和火焰。 ----------------------------------------------------------普希金《我们的心多么固执》 天气逐渐有回暖的迹象,我不愿在室内呆着,常常在街边花园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正午的阳光很好,身边有孩子跑来跑去地玩耍,笑声银铃一样欢快,我掩着脸,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忽然有人在我身边说:“冬天总算要过去了,你还没有见过春天的奥德萨吧?” 我放下手,安德烈就站在一旁,递给我一杯热咖啡。 啜一口滚烫的咖啡,我的魂灵渐渐归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刚见到你美丽的室友。”他眨眨眼说。 平时安德烈很少穿便衣,今天他却穿了一件黑色高领衫和牛仔裤,普普通通的衣服,翻开标签估计都是Made in China,可穿在他身上十分熨帖舒服。。 阳光下他碧蓝的瞳孔仿佛是透明的,一直可以看到眼睛深处。 他坐在我身边,我们俩都不说话,静静望着远处的人群。 广场上有人拉起手风琴,六七十年前的旧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红莓花儿开,人人耳熟能详,一首接一首,周围人群慢慢聚拢,有人牵起手跳舞。 “安德烈,”最终还是我打破沉寂,“你忙完了?” “是,可是收获并不大。”他看我一眼,“他暂时可以安全了。” 安德烈没有说名字,可是我明白他说的是谁。他专门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为了让我安心,但他并不知道,我才被这个人伤得体无完肤。 我咧咧嘴想笑一下,嘴角的肌肉却僵硬得象被冻住一样。 安德烈拉起我的手:“来,我们也跳一个。” 我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安德烈,我跟你说,对不起,我们只能做朋友。” 不想给他虚假的希望,如此耽误一个大好青年,是至为不道德的事。 “朋友就朋友。”他仍然拉过我的手,“只要你不避着我。” “安德烈……”我异常不安,欠下别人的巨额情债,将来让我拿什么去还?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爱我,可是不能阻止我爱你。玫,我想告诉你,你非常美非常好,男人轻易就会爱上你,别轻易否定自己。” 我的眼眶一下红了:“安德烈,你真傻!” 他看着我微笑,温柔的笑容象冬日的阳光,温暖着我冰凉的心口。 这天起我沮丧的心情开始渐渐复原,但我实在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在一个下午找上门来。 她是带着孩子一起来的。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长得像她那样美的女人,实在不多见。 “我叫瓦列里娅。” 她居然说一口相当流利的中文,“那天是个误会,我想和你谈谈。” “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我不想让她进门。她比我高出半头,至少一米七五,动起手来我沾不上任何便宜。 可她不肯走,满脸哀求地看着我,大眼睛里水雾濛濛,大概是个男人都会被她感动。 我是女人,可以不吃这一套,硬着心肠准备关门,转眼看到她手里牵着的孩子,雪白的小脸蛋在寒风里冻得通红,我顿时心软。 平日最见不得老人孩子吃苦,终于放她们母子进来。又从厨房角落里翻出一瓶巧克力粉,冲调完兑上小半杯凉水,试了试温度才交在孩子手里。 “有话请说。”我离她远远地坐着,态度冷淡。 其实她并没有口出恶言,我也不想太过份,整件事里她应该也是受害者。 她搂着孩子的肩膀,踌躇很久,这样开始她的故事:“我十七岁生下伊万,他父亲失业,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喝醉了就回家找我们母子出气。” 我一愣,立刻坐直身体。这么说,那孩子并不是孙嘉遇的骨肉? 那叫做伊万的孩子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捧着热巧克力一口一口小心喝着。纤秀的五官继承了母亲大部分的美貌,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却有着深棕色的头发和眼珠。正是这深色的头发眼睛,让我误会他是混血儿。 “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伊万交给母亲,四年前跟着鸡头从家乡出来。” 我瞟她一眼。 她很敏感,笑笑说:“没错,就是‘鸡头’,你们中国人都这样称呼他。他把我介绍给孙,我跟了孙六个月。他对我很好,可是我很不快乐。有很多解决不了的问题,”她有些羞涩,停了停才继续,“你知道,有生理上的原因,也因为这个城市没有我的朋友,那时候孙的俄文也不好,我们每天说不了几句话,我很寂寞。” 我沉默一下,然后说:“我明白。” “我和孙说,我不想再呆在奥德萨了,我想念我的伊万。他什么也没说,给我一笔钱让我走。我回了小城,伊万的父亲依旧找不到工作。钱花完了,他变本加厉地打我,几次我差点被他打死,只能回来找孙。” 我怔住,看上去她并不象吃过苦的人。 瓦列里娅低下头,眼圈有点泛红:“孙帮我在七公里市场开了个商店,带着我找他的朋友上货。靠这个商店,我才能养活伊万和我自己。” “伊万为什么叫他爸爸?”她凄恻的神情,让我无条件相信了她,但对那几声爸爸,依然耿耿于怀。 她苦笑,把伊万的身体扳过来面对着我。 我叫他:“伊万?伊万?” 那孩子仿佛没有听见,视线转到一边,并不看我。 我狐疑地看向他的母亲。 瓦列里娅笑得凄苦:“自闭症。” 如醐醍灌顶,霎那间我明白了一切,自闭症,又是一个拒绝与世界交流的孩子。 “两岁的时候发现异常。”她摸着伊万的头发,美丽的脸上有无限哀伤,“可是很奇怪,他只和孙亲近,追着他叫爸爸。” “他父亲呢?” 握着伊万的小手,我相当惋惜。 “两年前就死了,死于酒精中毒。”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哦,真遗憾。”我不知说什么好。 临走时瓦列里娅告诉我:“车祸时气囊虽然弹出来,孙还是受到极大的震荡,昏迷了两个小时,醒了一直在找你,可是你不肯接电话。” 我诧异地问:“车祸怎么发生的?” “前面的卡车……那个……从那条道到这条道。” 瓦列里娅的中文不够用了,她用手比划着,犹自心有余悸,“来不及刹车,整个钻进了卡车底部,车顶全部被掀掉。” 我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竟然笑出声。这不就是说,他那辆轿跑车,彻底变成了敞篷跑车? 瓦列里娅不解地看着我:“你觉得很可笑吗?” “啊,不是,我只是想到其他不相干的事。” 她看上去不太高兴:“孙是好人,他一个人太累了,你不能帮他,也别辜负他。” 哎呦喂,我歪歪嘴,这到底算谁辜负谁呀!眼前这姑娘实在有点盲目崇拜。 孙嘉遇才不见得有悬壶济世的好心。他肯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只因为瓦列里娅是个罕见的美女。男人的骑士精神,只有面对漂亮女人的时候,才能发挥至淋漓尽致。 就算这事冤枉了他,那大清炮队的队长,难道也是假的?至于车祸,他看上去活蹦乱跳,力气大得在我手臂上掐出一圈青印,我才不担心。 送走瓦列里娅,我想起医院碰面那天他气急败坏的神色,觉得很有趣。闷头想了又想,终于嘿嘿笑起来。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能猜到一定是一脸奸相。孙嘉遇,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原来这才是你的软肋,顺风顺水惯了,所以生怕被别人无缘无故抛弃。 原打算拨个电话过去,犹豫一会儿又放下了。瓦列里娅来找我,他不会不知道,说不定现在就气定神闲等着我上门呢。想起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这些日子,我决定再等等。 我照常上课下课,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天吃过午饭,正要摊开课本补课,电话响了,屏幕上闪烁的,是孙嘉遇三个字。 “喂?”我暗自笑一下,懒洋洋地接电话,他到底绷不住了。 他的声音劈头盖脸传过来:“你究竟想玩什么?” “玩?我没时间玩,我在做功课。” “成,你牛逼!”他开始磨牙,“我算认识你了赵玫,你可甭后悔。” 我噼啪按了挂机键,威胁谁呢? 他很快又打过来,显然已经冷静,“你说,想让我做什么?” “别,瞧这话说的,我可受不起。”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一直都是他控制我,如今我想赌一把,运气好趁机翻盘;运气不好,我也没什么损失。 “你过来,我们当面谈。”他说。 我翻翻白眼,他以为他是比尔盖茨呢,要不要我穿上正装去见老板? 最后我还是换了衣服去见他。火候也差不多了,再不收蓬,真要一拍两散了。 孙嘉遇竟然架着双拐出来见我。 我张大嘴:“你又搞什么?”他总能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花样来。 “真该休了你!”看样子他气得不轻,说话爆豆一样,“你在医院和我拉拉扯扯的时候,没发现我是残疾人?” 我想想,他一个大男人,被我一掌推翻,是不太合理,可也没到用拐的地步吧? 直到扶着他上楼,才知道真的严重,二十多级,爬了五六分钟,体重几乎全压在我的肩上,我累得呼吸急促,他自己也憋出一头冷汗。 是因为踩刹车用力过度,右大腿肌肉严重拉伤。 当时两车相距一百多米,刹车直踩到底,车轮滑出一路火星,留下两道焦黑的车辙,还是一头钻进了卡车的底盘。幸亏对方是辆卡车,车体的摩擦卸去不少撞击的力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极其可笑的是,事后三天孙嘉遇只能以流质维生,因为牙关咬的过紧,结果牙倒了,豆腐都咬不动。 我听得想笑不敢笑,看他行动艰难的样子又十分心疼,深觉自己理亏。 “养兵千日,用的时候找不到。”他犹自恨恨地说,“我要你何用?” “你自己不解释,把人家孤儿寡母支来支去。”我找着理由搪塞。 他甩开我:“我解释?我解释你信吗?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想吃什么?我来做。” 想知道不是?偏不告诉你,我憋死你! 他使劲瞪着我。 “想吃什么?”我再问一遍。 “把你切碎了红烧!”他从齿缝里恶狠狠挤出几个字。 咦,象是动了真气?我微笑,“嗯?屋里有香水味儿,好像不是我用的牌子?谁来过?” 他到底大我几岁,比较懂得控制情绪。发觉自己失态,咳嗽一声,脸色立刻修整完毕,变幻的速度可以与川剧中的变脸媲美。 他摆出一副风流无限的姿势:“你管呢,想登堂入室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我还是笑,扶他在书桌前坐下,并没有回嘴。明明是瓦列里娅用的Jado,当我是傻子呢。 他泄了气,彻底颓掉,老老实实要求:“我想吃红烧牛腩。” 我亲亲他的脑门表示嘉许,第一次,在他面前我完胜。 什么事都是这样,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人无欲则刚,我算领教了。 厨房里另有人在,是我一直没有机会见过的第三位房客。 他们住的这套房子,一层客厅厨房公用,二层共有四个房间,三人各占一间做卧室,剩下一间就是孙嘉遇的书房。 这位房客,孙嘉遇说过他叫邱伟,做轻纺产品的进口批发生意,浓眉大眼是典型的北方人,但一开口说话声音却十分绵软,再时不时窜出来几句正宗东北话,两相映衬,综合效果特别逗乐。 我进去时,他正就着一口半大的深底锅,呼噜呼噜吃挂面。见我看他,不好意思地停下来,冲我笑笑。 我点点头,请他随意,然后挽起袖子开始准备晚餐。以前我妈教过的,胡萝卜洋葱先用七分热的油锅微煎一下,再入锅与牛肉同炖味道更好。 邱伟在一边看得惊奇,同我搭讪:“炖个牛肉干啥整这复杂?” 他人和气,我也愿意同他多聊几句,于是回答:“那谁他不是特别挑嘴嘛,味道稍微有点儿不对都能尝出来,你没见过他教育餐厅领班,训人跟训孙子似的。” “嗯哪。”邱伟笑出来,“他吧,看着特事儿,贼爱整个景儿啥的,其实就是嘴硬心软,说一套做一套,你别理他,越理越来劲。” 评价十分贴切,我咧开嘴笑,想起孙嘉遇形容彭维维,说她赶着不走打着倒退,这两人在脾气别扭上还真是半斤对八两。 “就是。”我好容易找个知音,趁机毁损孙嘉遇,“没见过比他更事儿妈的。你说这人,平时总吹牛,说自己十五岁就会开车,怎么还弄出这么危险一车祸?” 邱伟还真护着他:“那几天不是警察一直找他麻烦吗?他心里搁着事儿,走神了呗。” “哼哼,总算给他一教训。”我小声嘟囔。 邱伟后来离开了,我一个人正忙活着,忽然察觉身后有点异样的动静,一回头,是孙嘉遇靠在厨房门上,正盯着我看得出神。 我大惊:“你怎么下来了?”双手都沾着油腥,也腾不出手去扶他。 他自己一瘸一拐走进来,四处巡视一遍,语气十分诧异:“原来你真的会做饭?” “你以为我只会招火警?”我拿铲子梆梆敲着炒锅。 “哎哎哎,您轻点儿嘿,那是漂洋过海不远万里特意从国内带来的,敲漏了没得替补。” “嘁,真小家子气。”话是这么说,我到底不敢敲了。 “真难得,奥德萨的中国女孩儿,难得有人肯为男人下厨房,总嫌弃厨房油烟气重,出门影响她的气质。” “不是吧。”我上下打量他半天,“凭大少爷你的条件,难道不是人哭着喊着上赶着要求服侍你?” 他挺得瑟地点点头:“那是,其实我就怕跟我整居家过日子贤惠范儿的。” 我啐他:“啊呸。” 有种人自我感觉好得没边没沿,正常人根本无法和他沟通,我转身忙自己的。 他在旁边呆一会儿,好像良心发现:“我帮你做点儿什么?” 我瞄一眼他的伤腿,“大少爷您还是回去躺着吧,劳驾不起。” 他并没有坚持,搂着我的腰轻抱一下,然后扶着墙慢慢挪出去,走着走着靠在墙上,眉头皱成一团,看得我心脏直抽搐。 方才那一抱,我觉出无数柔软的东西在里面,脑袋一热追上去:“我每天过来好不好?” 他微怔,然后哼一声:“想将功补过?晚了,小姐!没你地儿了。” 我正正颜色,认真要求:“不管怎么说,你别让瓦列里娅再过来。” 我承认我是嫉妒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瓦列里娅又长得那么美,难保不旧情复燃。瓦列里娅的那口中文,没准儿就是他耳厮鬓摩着教出来的。虽然她很隐晦地表示,两人在那上面并不合拍。 孙嘉遇捏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盯着我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算计后退一步有没有必要。 其实我这点智商,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这么打心理战是很累的,几次我想放弃。 三十秒之后他说:“成,但有个条件。” “你说。” “你得搬过来住,我腿伤这么严重,晚上也需要人照顾。” 我扬起眉毛看着他,不相信有这么无赖的人,他还真是打蛇随棍上。 他胜利地笑:“不舍得是吧?我就知道。你和那小警察天天眉来眼去的,以为我没看见?” 我吓一跳,弹起来质问他:“你跟踪我?” “谁有那闲功夫?”他故意冷笑,话里话外的醋意却难以掩饰,“奥德萨有多少中国人?你那点儿风流韵事,人人都知道。” 我恼羞成怒,一时找不到台阶下,抓过靠垫拼命扑打他,“还好意思说我?请您老解释解释,队长这外号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躲一边叫:“哎哟哎哟,我可是伤号,你就忍心下这毒手?” 我追过去压在他身上,不依不饶:“还有,第二回见面,坐你车上的那艳妞儿又是谁?” 他终于制住我的手臂,用力摁住:“你管得忒宽,不好色的那还是男人吗?” 我欺负他行动不便,用手指卡住他的脖子,恶狠狠说:“再看到你拈花惹草,我掐死你!” “死丫头,反了你了。”他在我身下喘着气笑,“说,你到底过不过来?” 这事真有点棘手,我放开手,恢复了正经。 其实在奥德萨的中国留学生圈里,同居也算不得大事。常年在外,又没父母管束,生活中的寂寞和压力,很容易让人生出彼此慰藉的心思。异性住在一起,很多时候也就取个相互温暖的意思,也没有谁真正想着天长地久。 但我搬过来住,就得重新去跟彭维维解释。想起她那张不饶人的嘴,我真是害怕。 孙嘉遇十分不解:“你自己的事儿,还得征求她同意,这算哪门子规矩?再说我跟她早就没关系了,你怕什么?” “你知道什么?”我很烦躁,“从我来乌克兰,都是她照顾我,我一直欠她的,这么做多对不起她。” “噢,合着我就是破坏你们友谊的罪魁祸首对吧?” “你以为不是?我跟你说,本——来——就——是!” “嘿,这种事儿有一个人单练的吗?我做初一,你也跑不了十五。”他愤愤不平地回答。 “甭扯!你老实交待,你们俩到底为什么分手?” 说起来还是有些心虚,以前一直藏着掖着害怕面对,如今不弄明白这件事,我睡觉都不踏实。 “这丫头心理有点儿问题。”他抬眼瞟瞟我,“我知道你们关系好,实话实说你会不会生气?” 我当然摇头。 “彭维维吧,长得是好,可问题是她太知道自个儿漂亮了,总觉得男人就该对她百依百顺,把男朋友当条狗一样呼来喝去。你想啊,稍微有点自尊的正常男人,谁受得了这个?我还就不能看见这么狂的,总得有人教育教育她。” 我无法忍受他如此直白地批评前女友,用力搡着他:“你是男人吗?你是男人吗?你的心眼儿怎么象针鼻儿?” “新鲜,要怎么着才是男人啊?” “你要是男人,就永远别说你曾经的女人坏话。再说她长那么漂亮,宠着她就是应该的。” “漂亮?乌克兰的漂亮妞儿我见多了。”孙嘉遇不屑地嘁一声,“我告诉你,这女人吧,你要是想靠男人养着,就该懂点事儿。钱供着你花,还得诚惶诚恐捧着你,你以为你谁呀,当自个儿是仙女呢吧?谁的钱是天下掉下来的,非得这么犯贱?” 我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这两人生就的八字不合,而且孙嘉遇的为人忒不厚道。 但我依然试图为维维辩解:“她第一个男友太无耻了,所以她心理上才有阴影。” “我还有阴影呢,怎么不见你为我说话?” “你?”我两手叠着放嘴边做个鬼脸,“你整个就是阴暗面,扔煤堆里都不用保护色!” 虽然我满心不愿意,可他的生活细节的确需要人照顾。只靠老钱和邱伟这两个男人是不现实的,看看厨房里那些攒了几天的脏碗碟就知道深浅了。 瓦列里娅倒是自告奋勇,可她一要看店,二要带孩子,不可能天天都过来。我磨叽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回去和维维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