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了班,连晚饭都没吃,便去买东西,都已经买成习惯,毛巾都挑法国货,雪白的,大大小小,厚叠叠。十多年来的梦想终于实现,买得那家小型精品店为我延迟半小时打烊,衣架都是自缎包的。 多少年来我希望一衣柜内只有蓝白两色的衣服,日日像穿孝,现在办到了。 现在要请一个佣人,事情就完了,那将是我的新家。 百灵比我先回家。 我问:“你们有没有去吃饭?” “没有,我一个人先回来的。”她在喝茶。 我问:“你送我一个音乐盒?” “是。”她笑了,“以后你想我的时候,开盒子,就可以听到一阂歌,会想到我们同处一室的情形,怎么样为了省电费不敢一晚开冷气。” 我微微地笑,心中一点喜意都没有。花钱的时候往往又有一种盲目的痛快,花完了也不过如此,这几天。我日日身上只穿有一条牛仔裤与一件衬衫。 “谢谢你。”我说,“我也想送你一件礼物呢。” “如果真要送,请送我三十年用量的厕纸,我对于常常去买厕纸,实在已经厌倦了。” “一言为定。”我们哈哈的笑起来。 我当然不能光送她厕纸。 第二天一早我到珠宝店去买了一只戒指送她,买好以后回酒店,老板已经在那里了。 “旅途愉快?”我问。 “开会开得九死一生,”他笑,“但新加坡妞却个个精彩得很。” 他坐下开始看信,没半晌他怪叫起来。 “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他大声问。 “你左手是我的辞职信,右手是上级批准的回复。” “放屁!” “你不在,出差去了,当然由别人批准。人事部经理恨我恨得要命。” “你转到什么地方去做?”他问,“那边出你多少钱?” “一个男人的家。” “你结婚了?”他诧异。 “不,”我但白的说,“他不肯跟我结婚。” “丹!” “对不起。”我说。 “丹,你不是那种虚荣的人。”老板说。 “当然我是,而且我非常的寂寞,我觉得属于他是件好事,至少是个转变。” “如果你不爱他,你不会快乐,如果你爱他,你更不会快乐。” “我辞职了。” “我需要你。” “登一则广告,你会找到一打以上的人才,都是年轻貌美,刚从大学出来的,” “我希望。”他说,“你打算几时走?” “现在。” “丹!别这样没良心,你在这里蛮开心的,”老板失望,我扭开了收音机。 无线电里唱:“日复一日, 我得对住一群 与我不相属的人, 我并不见得有那么强壮, ……想跨过彩虹……” 无线电是古老的,悠扬的,温情的。 老板一脸不服气。 “所以你干脆穿上牛仔裤来上班,混蛋!欺人太甚!”他敲着桌子,“没出息。” 我微笑着看着他。 “你爱他,是不是?”老板问。 “不,我爱自己,我决心要令自己享受一下。”我说,“我喜欢做悠闲的小资产阶级,做工我早做累了。”他沉默下来。 “我的确辛劳工作过,”我说,“每天下班拖着疲劳的身子回家,第二天又起床,但白的说,我有什么人生乐趣?那几千块钱的月薪要来干什么?想一件银狐大衣想了十年,手停口停,动不动怕炒鱿鱼,老板的一个皱眉可以使我三日三夜不安。要强迫自己学习处世之道,阿狗阿猫都得对着他笑,为什么?扑着去挤车子,赶时间,换回来什么?我有理想,我的理想太高大远,与现实生活不符,我没有一个富有的父亲,我无法突破,你也听过:自由需要很多金钱支持,你能怪我吗?” “他有钱?”老板问。 “不错,通常有点钱的男人从来不会看中我这种女人,”我苦笑,“我多年前认识他,我要他娶我,他不肯,与别人结婚去了,三年后又来找我,这三年我老了十年,我们的外表不能老,因为还得见同事见老板,但是心却比家庭妇女老十倍。”我说。 “你会快乐吗?” “不知道,我不会有什么损失,晚上他不回来也是应该的,我不过是他的情妇。” 老板细看我,“如果我能供养你,我也会要这样高贵的情妇。” “算了,我的薪水已经加得太高,有不少人妒忌。”我笑,“说不定有人说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干什么?” “做生意,他妻子的家族在马来西亚很有势力,是做锡矿与橡胶的,每年给税好几百万。” “到你五十岁的时候,他还会喜欢你?”老板问。 “男人的本性要在月人三万元以后才看得清楚,现在我要是嫁一个小职员,到我五十岁。要不已经挨得一头自发,要不他发财了,找小妞去。有哪个男人发了财不心痒难抓?越是蹩脚的男人越坏!小职员对着老婆不外是因为他没有地方可去!” “你看透了人生?”他看我一眼。 “也该是时候了,你看看,老板,这间酒店上下三百多个员工,有谁可以嫁的?”我问。 老板说:“你在为自己找藉口。” “或者是的。”我忽然发现声音中有无限的苍凉。因此住嘴不语。 “穿白衬衫……”老板喃喃的说,“为了什么?” “这件自衬衫是圣罗兰的开丝米羊毛,时价一千三百五。”我说。他摇头,“看不出。” “有钱就有这种好处,”我说,“你看不出是你的损失,从今以后我再不要做一个顺眼的人,有谁看不顺眼可以去死。”我很起劲的仰起头。 “今夜做什么?”老板问我,“与情人一起吃饭?” “没有,自己吃饭。”我说。 “快把功夫赶好。今天你还是我的助手。”他笑了。 我也笑一笑。现在工作得特别用心,知道工作有做完的日子,当然可以放心做,如果一直做下去,绵绵无尽期,那可怎么做得完,也不必用心。老板很快发觉了我的真正工作效率。他看着我在说:“你这只母狗,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用心工作,五年后你真可以做我的职仿。” “可是花自己赚回来的钱,有什么味道?你不会明白的,下等女人,没有本事的女人,不像女人的女人。才会要靠自己的月薪过活。” “什么哲学?”老板吃惊。 我很愉快,如果这份工作不是太过闷,真会想继续做下去,一直做下去。 但是他不会允许,他已经把我的时间买下来了。 我拨了几个电话,联络到图画老师、法文老师。插花老师,都是些“名媛”做的俗事。 终于我不再“出人头地”,终于我达到了做女人的目的,但是满足吗? 下班到新屋去,忙了一夜,所有的装修进行得已经差不多,我把纸包纸盒一件件拆开来,把东西一件件取出,摆满屋子,样样都是新的,从一个二尺高的钟摆钟,到一连串水晶的摆设,一样样的排好,放在架子上。 大黑了,点起蜡烛,在灯下,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些东西。得到了,也不过如此,因为已经得到了。 吹熄烛火我才走的。 百灵问:“你看见那只音乐盒子没有?” 我摇摇头,我真的没有看到。 她扬扬手,“你那间屋子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无可奈何,“简直数不清楚。” 我说:“我买了只戒指送你。” “你又不是男人,送我这种东西干什么?”她说。 城市故事--七七 “为我们的友谊。”我说着把盒子递过去。 百灵把盒子打开,又合拢,“值很多钱吗?” “是的,有急事可以卖掉。” 她看我一眼。 “我现在不会有什么急事,除死无大事。” “说话不可以这样。”我说。 “我们可以上床了吧?”她问,“我明天还要上班的。” “好好,你去吧。”我说,“我还要醒着一会儿。” “对了,明天你不必起来,你已经升级了。”她笑着挥动她的手,“你与我不再是一班马。” “别取笑我,”我说。 “我真羡慕你,从此以后,你不必理会别人对你的看法如何了,只要他喜欢就行。”百灵叹口气。 “但是讨他的欢心并不容易,他不好对付,他不是那种随和的男人,任你堆满了一屋垃圾也不动容,现在我对自己也没有多大的信心,不知道他会不会对我烦厌。我一定是恨极了工作,否则的话,不会马上辞工,现在想起来,真是心惊肉跳的。” “你其实很喜欢那份工作。”百灵说,“有时候太忙,有一段时间很闷。” “没有上下班的时间,常常做恶梦帐算不拢,没有睡好过,真是辛苦了,为了什么?” “为了两餐。”百灵说,“现在什么都过去了,是不是?现在你有钱,不必做事。” “是的,可以做我喜欢的事。”我承认。 “很好,我替你高兴,”她说着就把灯熄掉。 我做了一个梦,很久很久之前,当我还是年轻的时候,如何下了班他会带我出去吃饭,生活很满足很舒适,没有什么顾虑,那个时候,我还认为自己是美丽的,那时候,城市还不至那么繁忙,那时候朋友都紧紧在身边,吃喝玩乐,谈到半夜,第二天糊里糊涂笑着起床。 醒时百灵在洗手间听无线电,唱片骑师在说:“请各位听一首《怕羞》吧。” 我提高声音说:“那并不是‘怕羞’的意思,那是‘丢脸’的意思,是不是,百灵?” “是!”百灵关了水龙头,“今天厕所又没水。” 我笑,“我的天呀!” “你要到公司去看看吗?”百灵丢下毛巾,“还有事没完吧?” 我点点头,“好的,为人为到底,去看看有什么事做。” “我与你一起出门还是怎样?”她吃鸡蛋。 “你先走,我帮你收拾一下屋子。”我说。 “好的。”她取过外套,“今天很暖,像春天,那些过去的春天。” “春天总会再来的,”我笑着陕陕眼,“去吧。” 她出门了。 我把一切东西都堆在一起拿出来洗,忙得一身汗,那个钟点女工忽然来了。 我并没有见过这个女工,今日忽然在家碰到,有点意外,我看着她用锁匙开门进来,非常之吃惊。 她歉意地向我笑笑,她说:“对不起小姐,我婆婆死了,所以好些日子没来。” “那么你今天来,打算做下去?”我问。 “是的。”她答。 “不是辞工?” “不是,小姐。” “好,那么你做下去吧,我们已经累死了。”我说,“快!快!”我倒在沙发中。 她笑着拾起衣服。她是一个很体面的女人,身材也不见得特别臃肿,面目姣好,早十年八年说不定是个很风骚的女人,现在——现在每个人都老了,老了就完了。 她高声问:“小姐,今天没上班吗?” “等一会儿才去。”我说,“快走了。” “小姐,”她抹着手出来,“可不可以先付我的工资?你们欠我两百多块。” 我一怔,我以为都付清了,“是吗?”我问,“是几时的?”这是原则问题。 “自十二月开始就没付过。”钟点女佣赔着笑,说道。 “是吗?那个时候忙。”我抽出一张五百块,“不用找了,你慢慢算着办吧。”我说。 “是的,谢谢。”她又干活去了。 我换下衣服出门。 在楼下扬手叫了部计程车过海,并不还价,我很快到了公司,因为不来上班,而是来看看,所以很有种愉快。像考完了试,看到图书馆还有人在苦读,事不关己,因此非常开心。 我向玛丽打招呼,玛丽说:“周小姐,老板不在。” “什么地方去了?”我的口气像是他的小老婆般。 “大概是约人喝咖啡。”玛丽说。 我推门进去,玛丽抢着说:“白小姐是来替你的。” 我已经把门推开,里面一个女孩子抬起头来。 我杲住了,我没想到老板这么快便请到了人。我知道他迟早要请的,但不能这么快! 我震惊地看住这个女孩子。 她很大方地站起来,微笑到家,很礼貌地问:“请问我能够帮你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很年轻,很美丽,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灰色格子的裙子,灰色的丝袜,鹅黄色的皮鞋,我觉得她是端庄的。得体的。最重要的是,她很年轻,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我自己。 玛丽说:“白小姐,周小姐以前是副经理。” “请坐,周小姐。”她说。 她叫我坐,在我自己的地方,她叫我坐。 我看着我熟悉的写字台,铅笔筒,帐簿,我有种凄凉。要离开是容易的,要回来就璇了,不都是这样吗?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过了半晌,我抬起头来,我问:“工作……熟了吗?有什么问题没有?” 她明眸皓齿地笑道:“没有,一点也没有,一切都很清楚,玛丽会帮助我。” 我茫然若失,没有问题,我可以消失在这个地球上而不会有问题。 我站起来,“谢谢你,白小姐。” “别客气,有空来。”她站起来送客。 我道别,她关上门,我再向玛丽道别。 玛丽笑道:“周小姐,他们说你结婚了。” 我低下头,“可以这么说。”我笑一笑。 “到什么地方去渡蜜月?” 我说:“我们都去过了,而且,而且他也没有空。” “呀,多可惜,我还以为你们会去巴哈马,或是百慕达,或是峇里岛呢。”玛丽向往的说。 我笑笑,“玛丽,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找到一个人结婚已经不容易,还能相爱得一起到巴哈马去吗?有很多人的确相爱,但是又没有钱,找一个三甲之才,不是开玩笑吧,你或许有兴趣知道,林青霞也在找这么一个人呢!” 玛丽笑起来。 我觉得有点乏味,于是我向她道别。 她说:“大师傅问起你呢,你或者会去见见他?” 我点点头。 到了咖啡厅,我向大师傅眨眨眼。 “哦,你来了。”他说,“我以为你飞上枝头做凤凰去,不会回来看我们。” “你好吗?新来的妞好吗?” “很好,谢谢你,都很好,不客气,新来的妞办事比你落力得多,有点像你初来的时候。” “当然,”我笑说,“新毛厕也得有三日香呵。” “说得不错。”大师傅耸耸肩,“你最近如何?” 我叫一杯咖啡。 “现在你叫咖啡,要付钱的。”大师傅笑说。 “得了!”我说,“我知道的。” “他是谁?”大师傅好心的问,“他使你快乐吗?” “当然,不然为什么跟他?” “你们年轻的一辈好像忘了什么叫爱情呢。”大师傅说,“有些人结婚是为快乐,为爱情。” “是吗,两个人搂着去挤公路车?”我笑,“难怪公路车这么挤。” “势利的女人!” 我问:“然后在吃茶的当儿希望有别人付帐?在回家的时候希望有人搭他一程?” “算了!”大师傅问,“你要试试我的蛋糕吗?白小姐计划推广我们的蛋糕,吃三块送一块。” 我不做,自然有人来做,我走了他们并没有停顿一分钟,现在又计划逼人吃蛋糕了。 “我的比萨呢?”我问。 “不坏,的确不坏,过一阵子我们会卷土重来的。” “我要走了。”我说。 “有空来看我们,你从此以后会很有空了吧?” 我摇摇头苦笑,“我忙别的事,恐怕不能常来,而且你们也不需要我,是不是?” “我们非得找个替身不可。”大师傅说,“我们不能老等你回心转意呀!” “你很对,说得再对没有,放心,我明白!”我的声音提高许多。 我终于走了,在大堂又看见那位白小姐,她的头发漆黑发亮,她向我笑一笑,步伐轻快。 我也向她笑一笑。 从现在开始,我这个劳碌命做什么好? 我叫一部车子回家,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发觉停在旧居前。 我也不分辨,旧屋里已经什么都没有,我发觉这已经不是我的家。 我上楼,打算把锁匙交还给百灵。 小房子收拾好以后还很像样子,窗明几净。百灵还没有下班回来,我把锁匙掏出来。 电话铃响了。 是张汉彪,“你好,”我说,“百灵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