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杰,程伟仁和郑絮语住在哪儿?”车开到单身教职工宿舍外围,苏航忽然想起另外两个人也是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不禁有些担心。 郁杰笑笑说:“程伟仁住后面两栋,但最近去讲中青年干部培训的课程了,在郊区疗养呢。郑絮语父母帮她在校外买了个小户型,不住在学校很久了。” 车停在郁杰楼下,四个人一起上楼。粤然牵着苏航走在后面,用力地捏一捏孩子的手,苏航会意地点头。 “随便坐吧。”郁杰开了门,请客人进屋,里里外外地忙着,拿出学校发的月饼和一些水果来招待朋友。 “郁杰,这房子很好,你收拾得也好。”苏航由衷地赞叹。 尹执心坐在一边,眼光一直追着郁杰,偶尔看看苏航和粤然,只是不动,也不说话。“单……位宿舍,也就这样子,凑合着住住。”郁杰倒了茶给俩人,就坐在尹执心身边。 粤然和苏航只是点了点头,并不答话。 “小杰,单身宿舍就单身宿舍,何必要改口?”尹执心看着爱人,清冷的声音虽然细小,却很清楚。 粤然翘起二郎腿抬头看老式的水泥天花板,对尹执心的尖刻有些不耐烦。苏航坐在爱人身边喝着热茶,也是沉默。 “执心,她们知道我们在一起。”郁杰毫无必要地看着身边人解释,只是为了让尹执心的情绪平稳。 “我知道。”尹执心小小的头颅轻点,看着苏航说:“苏航,所以,你们都知道,我已经结婚了。” 粤然把仰着的头低下来,看住郁杰。苏航把视线从茶杯中抽离,同样看住郁杰。 郁杰愕然,惊诧,继而露出痛苦和怜惜的表情,看着尹执心的后脑勺。 “小杰告诉我,你们知道了。所以,不必装作不知道。”尹执心一直看着苏航,那一张似乎什么时候也和善温暖的脸。 “是,我们知道,执心。”苏航轻声地回应,不自觉地哽咽,为郁杰,也为尹执心。上次聚会之后粤然告诉她尹执心已婚,她就已经忍不住感伤,何况现在尹执心隐忍冰冷的脸就在眼前。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结婚了,还在小杰身边。”尹执心清冷的声音里透着紧张和期待。 “不是,执心。没有人有资格评判你,除了郁杰。”苏航小声地说着,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尹执心定定地面向着她,她可以清楚地看见尹执心微微发颤的唇,那是内心难忍的颤抖无法控制的透露。 “尹执心,没有人有资格自建道德高度去批判别人的爱情,你们的事情,只要你和郁杰清楚以及接受就行,不需要理会别人的看法。”粤然揽住苏航的肩膀,淡然地说。她虽然讨厌尹执心的尖刻,但还不至于全盘否定这个人。 “我的……所谓的丈夫,在外面一直有人,我们结婚以前就有,他们经常一起,连今天这样的日子也一起……所以,我和小杰在一起,没有对不起谁。”尹执心一贯清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叙说,陈述着一些她心里认定,却从来不认为除了郁杰和尹挚之外,会有其他人赞同的观点。说完,她只是看着苏航沉默,脸上毫无表情。 苏航在尹执心的注视下动弹不得,眼泪流成行。 粤然看住郁杰痛苦感动交加的表情,冷着脸沉默不语。她不介意听取别人的痛苦,也不介意郁杰不知何故完全不能影响自己的女人的言行,她只是介意尹执心在苏航面前说这些话。苏航会为朋友难过,会哭,但是这种事情,别人根本爱莫能助。她在考虑要不要带苏航先行离开。 郁杰看见粤然牵起了苏航的手,身体前倾,她轻轻地摇头,含着泪光的双眼露出哀求的神色,看定粤然霜冻的脸。 粤然皱眉,稍微思量,身体试探着微微后仰,又见郁杰在尹执心身后轻点下颌。她只有无奈又不悦地摇头苦笑。再看尹执心,发现她根本只是盯着苏航,双眼像照镜子一样平视。 “我希望,”尹执心清冷的声音像是在重压之下小心地发出,“我……结婚,之后,小杰从来没有介绍过朋友给我,你是第一个,小杰希望我认识你,我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停下来深呼吸,“虽然……我做不到。苏航,我没有办法做到。但是,我希望,你们也把我,像小杰一样,当成朋友。” 粤然看着郁杰在泪眼里居然露出欣慰的微笑,只觉得内心沉重无比——这是她为什么不喜欢有太过亲密的朋友的原因,因为不想去承担解决不了的、别人希望自己承担的任何事情。 但面前的这一对,是爱人的朋友,爱人的一切她都甘愿承担,所以此刻也没什么可挑的。“没问题,尹执心,没问题。我们一早就把你跟郁杰看作是一体的朋友。”看见尹执心看向自己,眼神里毫无信任,粤然淡淡地笑:“我说的话就代表苏航的意思,不信你可以问她。”俯身抽了几张面巾纸塞到爱人手里,她轻轻在孩子耳边叮嘱:“别哭了,明天还要上班。” 苏航看着爱人轻轻地点头,又仍旧看向尹执心,因为她感觉到这个一贯冰冷的女人一直在看着自己,双眼暗含着一丝期待和依赖。 尹执心的确一直看着苏航,不清楚她的点头是同意粤然关于承认自己是朋友的表述,还是在答应粤然不哭,于是一直沉默着等待。 粤然实在受不了这样僵持的气氛,站起身说:“尹执心,你和苏航聊聊吧。郁杰,你现在带我参观一下你这小屋的其他部分。房间也行,厨房也行,厕所都可以。” 郁杰被整得哭笑不得,苏航干脆挥手拍了一下粤然的大腿,嗔怪地白她一眼。 “打我干吗?我坐不住,你又不是不知道!”粤然回头威胁地瞪视孩子,用眼神警告她:为了别的女人哭,现在还为了别的女人动手打我,回家看我不揍你! 苏航只管朝爱人无辜扁嘴,脸上还挂着眼泪。 “快点,不然我可走了啊!”粤然转而威胁郁杰。 郁杰无奈地起身,柔声对尹执心说:“你们聊,我带她到房间看看。”然后仇视地看着粤然,把这个对手领进了房间。 “郁杰,我告诉你,你这个冰山女王要是下次再把我的女人整哭,这辈子不要想我再同意跟你们碰面吃饭。”一进郁杰的房间,粤然就小声严肃地警告她。 郁杰不屑地笑:“如果苏航要见我们,你拗得过她再说。”她用眼神和粤然对峙着,像从前一样,谁也不让谁。 粤然先懒得浪费力气,把眼神飘开随意地问:“懒得和你说。她到底怎么回事?” “她有病。”郁杰仍然紧紧盯着粤然,“她心里有一个很陈旧的结。粤然,算我求你,让苏航多见见她。她只对苏航说过那些话,有过这些情绪起伏。” 粤然眉头深锁:“什么病?什么结?什么起伏?我怎么听着像她对我的女人一见钟情?” “你去死!”郁杰被气得笑起来:“她是我的女人,什么对你的女人一见钟情,你以为谁都喜欢你的女人?” 粤然也笑,是莫名其妙地笑:“那你说,怎么回事?说清楚。” “你自己说过,苏航的珍贵,不仅仅在于单纯。”郁杰清楚地重复粤然说过的话,“执心在她面前,在你们的亲密无间面前,总是有所触动。这些触动令她有想诉说的欲望,而对我,她怕伤害,所以宁愿不说,可苏航是朋友,是外人,所以她才敢说。懂了吗?蠢货!” “切!你才是蠢货!”粤然笑着回嘴:“别以为苏航买你的账,我就也要买你的账,还骂我,你真是欠揍了!今天是怎么回事?她不用赶回家?” 郁杰的心沉下来:“可以晚一点。她所谓的丈夫每个重要的节日都在外面和别人一起过。不过,”她深深地叹气,“也幸好如此。” “好了。你去外面拿杯水给我,顺便问问你的女人,什么时候放我的女人跟我回家。”粤然小心地回避着郁杰沉重而不可开解的情绪。 “哼!你还真会拿架子!”郁杰无奈地接受支使,走出房间,在窄短的走廊听见尹执心和苏航的一点点谈话。 “苏航,你在不安什么?”尹执心看见苏航的眼神游移。 “没……”苏航说着,有些吞吞吐吐:“执心,你说,她们俩在房间里面干什么?” 尹执心沉默数秒,冷冷地说:“你放心。郁杰不会跟粤然干什么,她爱我。” 郁杰在走廊轻轻哼笑出声,走进客厅现身:“苏航,粤然说她渴了,叫你拿一杯茶进去给她喝。” 苏航立即捧着茶杯走进郁杰房间。 笑吟吟地坐在尹执心身边,郁杰看着爱人白皙的小脸温柔地说:“执心,我真想以后时常跟她们俩聚聚,和你一起。” 尹执心薄薄的嘴唇抿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我也觉得不错,只怕她们不肯。”清冷的声音像小心跃动的音符。 …… “我们走了。再见。”粤然意味深长地跟郁杰和尹执心告别,紧紧牵着自己的孩子。 “再见,过两个星期再约你们。”郁杰诚恳地对苏航说,眼睛恶作剧地斜睨着粤然,满眼戏谑的揶揄。 “再说吧,我们都挺忙的!”粤然赶在苏航应承之前连忙截了话头。 除了尹执心还是安静地沉默,其他三个人都笑了。 “Bye!” 这是真的告别。 “我们只能打车回家了。”走到楼下,穿行在黑暗中摇曳的树影间,粤然摸摸孩子的手说着,又问:“冷吗?手这么凉。” “不冷。”苏航回答,感觉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她拿出来看看,对爱人笑:“是郁杰。” 粤然皱眉:“这女人真多事!” 苏航笑着接了电话:“郁杰,什么事?” “忘了说,牛老板下个月要请你我吃饭,大概月中……你等等,我看看几号……”郁杰说了一个日子。 苏航的笑容敛去:“那天不行,改天吧,前后都可以。” 郁杰答应着,她们挂了电话。 “怎么了?” “牛老板要请我吃饭,选中我们的纪念日,当然要推掉。”苏航笑着告诉爱人,心里却不自觉思量: 我不肯找他求他利用他,他倒主动来请我? 148第八十七章 四方(一) ... “我不同意。” 面对粤然调组的申请,林雪莉头也不抬地否决。 粤然早有预料,接着说:“那我要求兼任,希望能跟进一到两个个案。” “我不同意。”林雪莉简单地重复先前的话,连语气也一模一样。她是领导,她说了算,普通个体户律师的个人自由主义,在她这里丝毫没有市场。 “林组,我会拿出私人时间来贴补,保证把工作做好。”粤然站直在林雪莉办公桌前,语气同样肯定。事关职业生涯的规划,她不能轻易退缩。 “我不同意。”林雪莉态度依旧强硬。 粤然安静地看着顶头上司埋首工作的身影,思考着应该怎么达成自己的目标……一般业务部门的头头肯定会欢迎自己,但如果直接去找他,太让林雪莉没有面子;董宇也许会考虑自己的要求,但越级上请,大概会为“陆战队”同仁所不齿……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沉着地说:“林组,心里有些对工作的疑惑,中午能不能请您吃饭,谈谈?” 林雪莉停下书写的节奏,抬头,审视着手下得力干将年轻漂亮的脸庞,为那一双有着丰富思想内容却安静镇定的眼睛而感叹——粤然的冷淡严谨早在所里得到公认,今天提出调组,又直陈有疑惑,看来,是到了新人的浮动期。“中午没有时间,晚上,怎么样?”她回应年轻人的请求。 在答应对方条件的同时渗透自己的条件,林雪莉把职业习惯融会贯通得很好。 “好!”粤然立即爽快地答应,忍着心里想起爱人的不安。 林雪莉笑着低头继续书写,平缓的语调没有任何波澜:“小粤,参加工作以来,这是你第一次答应晚餐的邀约吧?完成好今天的工作,下班等我电话,我请你。”虽然从不过问个人私事,但职业习惯令她记得一切能够观察的细节。 愿意自觉地为工作奉献私人时间,对于一个律师来说,十分重要,在林雪莉心里,粤然只有这一项未曾达标。出差不算,那是强制要求。 “好。”粤然同样简短地回答,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 跟胡巍巍点头招呼过后,粤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拿出手机,犹豫着又放下——大清早告诉那孩子晚上不回家吃饭,大概会影响她工作的心情,还是等中午或者下午再好好儿说吧。 收拾心情,粤然开始忙碌。 熟能生巧,任何行业都适用。 “小苏,来一下。”李作霖通过电话召唤苏航。 苏航把手机调到震动状态,把电话录音调好,锁上办公室前往主任室。走廊上碰见梁听,她对着师傅的冷脸小声说:“李作霖。”就默契地擦肩而过。 梁听路过苏航办公室门口,轻轻推了推,确定锁了门,才放心地离所去办事。 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苏航轻轻敲李作霖开着的房门,低着嗓音说:“主任,您找我?” 李作霖下巴一点办公桌前的皮椅,并不说话。待苏航一坐下,他阴柔的嗓音立刻响起:“北池的开发图景资料,进展怎么样?” “项目应该还在雏形阶段,数据和规划图景大概十一月中能成型,跟我们有关的信息也许要到十二月中才能有一定规模。”苏航淡淡地回答。既然已经进化到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她也可以把尊敬服从放得不那么明显。 李作霖对手下条理清晰的回答稍微意外,抬头看一向善良温顺的实力干将:“你已经开始接触牛正了?弄得这么清楚?”他一直以为,这个小女人需要跟内心原则斗争一番才会心甘情愿去利用老师和同学。 苏航否定了李作霖的意外:“没有。主任,这些信息,我不需要通过接触来获得。”对李作霖的问题,她很自信,也有些微的自傲和反感。 “噢?”李作霖生出另一重意外,他不喜欢手下和女人过于自信武断。 “主任,我曾经是学术团队一员,甚至是负责人,负责的也是跟政府的合作项目,规则规程和节奏,我十分了解。根据项目大小和内容推算进度,不难。”苏航冷冷地说。 沉默不语,李作霖承认手下说的是事实,但天生的多疑令他依旧步步紧逼:“初步不成熟的信息也有它的用途,你最快什么时间着手?” “十一月底,给您答复。”苏航肯定地回答。她在心里叹息:牛老师…… “好。”李作霖满意了,开始进入另一个题目:“你是我们着力培养的授薪,所以,慢慢地,我们会让你了解一些所里内部的……”他还没有说出“机密”二字,开场白就被打断。 “不用。”苏航果决地截断领导话头,“多谢领导信任,但是我想,自己没有能力兼顾。”她不想像苏豪一样,做李作霖的“家养小精灵”,趁着现在有资本回绝,她只在心里犹豫了一秒钟就躲开了被信任和抓取共存的暗礁。 即使错了也不怕,她有粤然,有退路。 一时猜不透年轻女人的意图,李作霖沉默地微笑,脸色阴寒。他认真地透视苏航的双眼,想知道她是不够忠诚,还是在欲擒故纵,然后,怀疑地,发现她实际上是不在乎和抗拒。依照他李作霖的习惯,如果一个能人不能为己所用,那么,为了避免对方日后成为自己难缠的对手,就必须毁掉,至少尽量地打压。 但是,面前这个人,是自己花了许多时间精力和本钱培养起来的,为人处事也一贯厚道忠诚,且在业内前景大好,学术背景优良……要毁掉是轻而易举,但他舍不得。 仔细地思量,李作霖找到了问题症结——自己收买对方的表露太过明显。“呵!好,那为难的事情不交给你。但是,以前你做咨询的好成绩我还记忆犹新,现在几个实习律师为了建立案源,接待咨询越来越不规范,随意承诺和轻易透露战略的现象时有发生。怎么样?帮所里管管?你是授薪,不比一般挂靠,内部管理总要参与一点。”他把网埋得深了些许。 苏航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这是自己能应付自如且容易摆脱的,与其让别人再想别的点子,不如就接下了。“可以。”她浅笑着点头。 于是所里当天下发通知,一切到所的咨询,无论谁接待,都必须成文向苏航汇报。 包括执业律师和房地产部。 苏航的权力突然向基层全面扩展。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呀!”李翰林在办公室哀号。 人对人的嫉妒,明里暗里无处不在。 “小心程伟仁,他想通过市政府的关系往你的项目横插一杠子。”坐在专家楼刚装修好的会议室,郑絮语低头掸着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像在自言自语。 “多谢提醒。不如直说,你想要什么?”郁杰坐在旁边,端详着自己的指甲,心不在焉地微笑。她很久没有去做美甲,最近都只是抹上淡粉色或者透明的亮油,指甲在阳光下泛着珍珠一般素净柔润的光彩。 “北池。”郑絮语说。 “老板说了算。”郁杰回答。 “你是必定会参与的,会有办法。”郑絮语早知道郁杰这人很难说话,还是忍不住变了脸和声调。 郁杰脸上的笑颜安静妖媚:“师姐,司法考试的时间,北池应该最忙乱,您忙得过来?”自从郑絮语连考四次司法考试不过之后,老板就失去了跟她讨论问题的兴趣,郁杰很清楚。 “哼!”郑絮语尖小强悍的脸部线条紧绷:“郁杰,原明不是太喜欢你吧?老板是妻管严,你我都知道。如果程伟仁进了北池项目,还有几口蛋糕屑能让你够得着?” “呵!他进不了。”郁杰仍旧看着指甲,自信地说。 “如果我帮他,就未必。论实力,郁杰,你还不如我。”郑絮语双眼闪着狠光。 郁杰闭上眼睛低头,笑容依旧:“我拭目以待。郑絮语,你没有那样的胸襟器量!” “你……”郑絮语气闷地站起身。 会议室门“咿呀”一声被推开,陈鹃捧着资料引着牛正进门,身后跟着程伟仁,带着一脸有所图的微笑。 郁杰款款起身,和郑絮语一起微笑招呼:“牛老师,师兄。” “坐吧,我们今天闭门会议,谈谈研究所下一阶段的工作部署。”牛正挥手让四代弟子都坐下。 …… “什么都别说,上齐了菜,吃饱喝足,再慢慢地说。”林雪莉把粤然带进一个讲究的港式茶餐厅,坐下就奠定了晚餐小会的节奏。 粤然咬牙沉默。她没有主动权,只能等待。也许到了三四十岁,她也会这样对待后辈?她几乎能猜到林雪莉从前的大致遭遇。 这里名目是茶餐厅,但是装修和氛围都十分考究,粤然在苏航常买的时尚杂志上看见过这里,名字就叫“黑白”,装修也是黑白为主色调,据说老板就是香港的一位著名室内设计师。这里的菜式很大众,味道和价钱却很小资。既然不能说话,粤然就思量着,什么时候带苏航来一趟,那孩子一定又有许多怪调子来评谈。 林雪莉又从粤然脸上看见那不多见的温情笑容,不禁有趣:“小粤,想起什么笑?” 粤然看着杯里的茶叶,小声说:“一个朋友。” “男朋友?” “女朋友。” “好朋友?” “极其好。” 林雪莉“呵呵”直笑,说:“有时我想起董宇也会想笑,小粤,你们都怕她,其实啊,她很多时候也像小孩子。比如上次,我带她来这里,她就说,这里叫‘黑白’,来吃饭的人,可不就是‘无常’?” 粤然一怔,不禁点头:“不错,人本身可不就是‘无常’!所以林组,如果我始终没有法庭经验,将来一旦要用,如何是好?”她借着林雪莉话题开了头。 “小粤,你始终不太听话。”出了办公室,林雪莉没有那么强硬,“你的顾虑有道理,但是你要知道,术业有专攻,太过全面不一定是好事。在外界,你的名头虽然没有姓苏的同届校友那么响亮,但在我们这个业务范围内,也是响当当的。可如果你去做那些打前站的案子,就是自降身价,再要抬头,可还得有机遇。” 董宇的架构里,需要诉讼的案子,除非能带来巨大的非诉利益,她是不主张接的,所以,一般业务部门处理的案子,都是为了将来“打前站”的案子,有的时候,手下人不听话又不想炒人,她才会把人放在一般业务部门修整。粤然此刻请调,无异于自贬身价,所以林雪莉的不同意,实际上是出于爱护。 粤然当然知道且感激林雪莉的知遇之恩,但她有自己的计划。“林组,身价是自己挣的,也是人家给的,人生无常,只有本事完全是自己的,无论如何,我希望自己即使不是样样精,至少能都实际操作一下。这样,将来遇到突发情况才不会手足无措。”她诚恳地说。 林雪莉思考着徒弟的话,忽然有所警觉:“小粤,你是不是……打算以后要自立门户?”这一行,教会徒弟打死师傅的事情太常见,所以董宇和她都很注重队伍的稳定性,不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意识到粤然可能有异心,她皱起了眉头仔细观察年轻手下的眼神。 粤然很镇定:“人生无常。我不走,不代表你们永远不会让我走。我为所里奉献时间精力竭尽所能,也不可避免要为自己多学习。林组,这很正常,对不对?” 人生无常,粤然的想法确是人之常情。林雪莉思量半晌,微微点了头,说:“好,小粤,我同意你的观点。但是,调组不可能。我问问杨起威,有值得跟进的案子,你可以旁观或者兼顾一两个。两边的工作必须都做好,工资酬劳没得加,你自己反而要多费功夫。这是唯一的选择。”这也是她最大的让步。 “是,林组。”粤然脸上是恰到好处稳重的笑容谢意。 宝贝,成了!她在心里兴奋地叫。 …… “对不起,回家晚了。”粤然一进门,就对苏航内疚地道歉。 苏航只是温柔地笑,接过粤然手里的包和文件袋拿在手里,就攀住她的脖子深深地吻。“好想你……”她在她耳边轻轻说。 她们用力拥抱对方,一切无所谓。 149第八十八章 四方(二) ... 人生的境遇有时候就是这样子,好运歹运,说来就来。 “就这个案子吧!” 杨起威在不多的几沓个案简介中选取了一个,翻了翻,递给林雪莉,“跟城中第一百人大所新贵对撼,同届同校,赢了一战成名,输了二审加强……就它了!” 林雪莉拿过案情简介看了看,不住点头:“不错。是北池项目的下线企业,纠纷不算大,但告的是官家,对手也强,赢了会很有面子,而且案件的方向有利于我们熟悉基建项目的操作规程。小粤,尽量不要输,接下来,独立完成。”她把文件夹递给身后的粤然。 粤然感觉已经不妙,待翻开来细看,只有沉默深呼吸。 对方代理人一栏上,赫然写着苏航的名字。 “委托代理合同签了没有?洽谈到什么程度?”林雪莉问杨起威,两眼观察着粤然的神色,些许失望地没有看见临战的兴奋。“上庭辩论不比做内析,要有一点外放的气场,尽快找找感觉。”顿了一顿她又说:“还是,看见了卷宗发现不喜欢这类工种?是的话直说,让原来的同事跟进。” 杨起威翻着资料插嘴道:“其实小粤压力不必太大,对方律师已经庭辩几十场,虽然是新秀,却手法老辣阴柔,但我们所也梯队整齐,你就当练兵好了,有不足会有人帮忙。而且这个案子,可以说赢面五五开,有得打。” 粤然淡淡一笑:“谢谢两位指点鼓励。”这就是同意接下了。不要这个机会,也许再难有第二个机会。 林雪莉满意地点头,“那你自己跟进委托事宜吧,有什么问老杨。老杨,我去忙了。”她甩一甩头,安然离开。 “委托合同已经签了,要改代理人的话,你跟对方联系,自己做一份文件就行。拿去吧,这里什么都有,联系方式啊什么的,都有。”杨起威交给粤然一份薄薄的文件,自去忙碌。 粤然看了一眼那份“什么都有”的文件,真的就只有联系方式而已。 一个即将到中院开庭的行政诉讼案件,目前她手上只有不到三十页的材料,需要什么辅助材料和证据,怎么组织案情制定策略,联系当事人更改合同递交材料,全部得她一个人来,可她根本不熟悉诉讼中那些琐碎的操作程序,连委托合同都没有制作过…… 既然可以独立办案,就真的再没有谁会有义务教她什么。更何况,这些事情是如此地基础和琐碎。 还好,所里有很全的模板库,她还有她。 …… 这几天,苏航一直很乐意地教授爱人怎么处理代理个案中的琐碎事宜,简直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天早晨,粤然对她说:“一切办妥,你很快会看见我们共同努力的成果。”她还很高兴地期待着。 可是等到了下午,收到对方当事人更换代理人的通知时,她只能对着那份写着爱人名字的小小纸片哭笑不得。 但也只能在心里哭笑不得,因为梁听和李作霖都在旁边。 “老梁,你说他们什么意思?分派的这一个人,是非诉业务的新晋翘楚没错,但对于诉讼,简直跟初出茅庐的小孩儿一样没有经验。”李作霖阴柔地分析。 梁听冷着脸略微思量:“大概是锻炼锻炼新人吧,或者他们自己内部人事安排的问题。况且这种案子,一般会打到二审,一审派个生手,还是不错的生手,可以理解。”她倒不担心,苏航庭辩能力很不错。 李作霖担心的是另一回事:“照这个迹象看,他们的人事安排应该都奔北池去了,所以无人可用……”他在考虑自己所里是不是要作相应的部署调整。 苏航咬着嘴唇忍笑……她知道前因后果,但无论如何不会出卖爱人。可是,如果李作霖真的胡乱调整战略,那么,为所里利益想,她要想办法有所提醒…… “不必紧张,老李。他们一向分工严谨,也许是一个常规的轮岗,我们不要自乱阵脚。”梁听对利益不那么在意,于是比较清醒。 还好……苏航心里长叹一声:“谢天谢地!” 李作霖沉吟:“有道理。”他松了一松紫红色的领带,解开了黑白细条纹衬衫的领扣,恢复自如的微笑对苏航说:“小苏,你独立负责这一个案子,多用心。你的主攻方向包括非诉,对手正好是你同届同校的非诉业务新晋翘楚,赢了她,你自己、我们所的声望都有很大提高,而且这个案子跟北池有丝丝缕缕的联系,对我们很有意义。”他说完,等待苏航立军令状表决心。 但是,苏航没有像往常一样乖顺迅速地表态。她在想,自己能否把这个代理人头衔回避掉。——大概不行了,一直跟进这个案子很久,且有关的个案都是经她的手处理,推不掉。也许,不用推?粤然没有回避,也没有提醒过她,应该是判断过无害。她相信爱人的判断。 “好,我会用心。”苏航暖暖的声音笃定地响起。 李作霖满意地点头,又感慨:“同届同校打对台,见过成百上千,还是觉得有趣,这一行啊,有趣!” 苏航跟随梁听退出主任室,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自己感叹:当然有趣!她们不仅同届同校,更是同居同吃同睡,同心同德……除了代理的利益双方,没有任何事情不“同”! 而且,这一次,双方同是独立代理,届时,法庭上,只有她面对她。 她拿起手机发短信:“缘何,大水冲了龙王庙,我才知道?” 粤然一边分析文件,一边笑着回复:“保密原则,迫不得已。” “避无可避?” “避无可避。” “认命,加油!” “谢谢,爱你!” …… “苏航这丫头,现在开始有架子了,是不是?我们定的时间,她还要改。还是,郁杰有意为之,挑拨你和苏航的关系?”原明坐在床上,一边给丈夫按摩肩背,一边不着边际地闲聊。 牛正闭目享受着妻子的体贴,胸有成竹地微笑:“苏航是个有本心的人,大概是最近工作忙,他们所实力雄厚,一定在想办法吃北池这块蛋糕。至于郁杰,心高气傲,应该还不至于动这点歪心思,而且据我观察,她和苏航关系不错。” “你呀!就因为郁杰是故友的女儿,所以分外关照?”原明和顺的双眼闪现精明的神光,仔细观察丈夫脸上的肌肉运动。 牛正脸上微笑不变,语气颇有感慨:“郁杰父亲当年是我的老大哥,关照我很多。再说,他晚婚晚育,郁杰是掌上明珠,老大哥不在了,我给故人之女一点机会,应该的。何况,还有师徒情分在?原明,花无百日红,将来你我老了,也希望妞妞有人看顾啊!” “是~!”原明不禁动容,为在江湖浸淫多年的丈夫仍然能推己及人顾念旧情。她轻轻地依偎在牛正背上,柔声说:“老牛,妞妞的将来,我们可要计划好啊!” “当然。”牛正点头,“所以,我们先要把路铺顺。原明,北池争抢的人太多太强,你就不要沾手了,这段时间,不如看看海商法那边有没有机会涉足。你有海归背景,不要浪费。” “好。那么,你真的打算吸纳苏航?会不会太明显?”原明问。 “明显?原明,与其让别人诱惑她利用她,不如我这个老师亲自出面。况且,我还只是铺路而已,对她来说,目前只有好处。”牛正依旧胸有成竹。 原明点头感叹: “是啊!人在江湖,谁能不千丝万缕以立足?” …… 在路口,她远远地看见了她,提着大公文包和许多的文件。“嘿!小朋友,回家呀?一块儿走?”她笑着赶上她的步伐。 她回头,温婉地笑:“你好,非诉业务的新晋翘楚。” “你好,城中第一百人大所的新贵。”她笑着回敬。 “呵呵!” “哈哈!” 她们忍不住击掌,牵着手回家。 生活的节奏还是一样,只是到了要去书房加班的时候,苏航窝进了沙发。 “不加班,如此轻敌?”粤然俯身亲吻孩子柔软的唇。 苏航闭上眼睛接受爱人的牵引,直到她放开自己,才笑着伸手轻握粤然的脸:“这是家里,我专心做你的老婆。加油……”她知道她现在同时做两个岗位的工作,很辛苦,轻声地给她鼓励。 粤然看着爱人沉默半晌,禁不住温柔:“给对手加油?” “给爱人加油。很遗憾,今天开始,不能再从旁指引。”苏航甜甜地笑。 粤然点头表示理解:“既然不打算加班,那你带卷宗回来干什么?” “如果有想法,可以补充。嘿!不要打听!”苏航发现差点泄露彼此实际已经足够了解的思维方式。 “呵!是!”粤然笑,“他们说,打败你,我就会一战成名。”她半是感慨半是逗弄地告诉孩子所听所闻。 “殊不容易。你的对手是‘温柔一刀’,要小心。”苏航诚恳地回应,“他们也说,赢了你,我会更容易吃到非诉的蛋糕。” 她们相视而笑,为这些外人赋予的附加意义。 “赢的终究会是我们其中一个人,赢的始终是我们。”粤然轻轻说。 “是,我亲爱的哲学家。”苏航仰头亲吻爱人。“为什么不需要回避或者通报?”她知道她的判断,只是对原因不确定。 粤然笑:“案子不大,纠葛不深,手尾不长,不需要。你安心工作,这些事情交给我来判断和应付。” “是。”苏航朝爱人信赖地微笑,“去吧,加油!” “困了先睡吧,我爱你!” “我会等你,多晚都等。” 150第八十九章 四方(三) ... 诉讼不是一件只与法律有关的事情。庭辩是一件比信口雌黄复杂深邃得多的事情。 它与人有关,与利益有关,与代表不同利益的不同人有关。 在法庭上,作为律师,说话不仅要合法合理,而且要不被对方利用,要被法官采纳而不是误解,要有理有据,要入情入心。 所有种种,实在不是“口才”二字所能概括。需要做许多功课调查取证,需要研究估算人心,更需要完好地融合法律和事实。 “殊不容易。”这是对手对她的警示,而这个对手,是她心思缜密的爱人。 越是深入地思考手上的案子,粤然越是真正地觉得压力剧增。 但是没有人看得出她的不轻松。 每天,她也跟胡巍巍分担同等的内部分析工作,有的时候触类旁通,她会把对诉讼案件的灵感记录在便笺上,利用空闲时间来补充组织,日常工作时间,她仍旧是一个称职优秀的内析人员。 她从来不留所加班,内析的工作任务也没有任何拖延,就连脸上的淡漠轻松也未曾改变。胡巍巍不得不佩服,就连林雪莉,也暗自点头称赞她的抗压能力。 只是谁都不会把溢美之词说出,因为,输赢还未见分晓。 “小粤,我新交了男朋友。”穿着亮白色长袖褶皱公主裙的胡巍巍在午饭后忽然说。 粤然一边继续分析数据,一边低头回应:“难怪你今天特地打扮了。”因为不需要外勤,所以她不时看见同事穿着时髦乖张的服饰,只不觉得好看,她还是喜欢自家干净简洁的孩子。 “所以,请你帮忙。这两天我希望早一点走。”胡巍巍试探着把几本卷宗轻轻放在粤然桌上已经过头高的卷宗堆上面,继续含笑观察同事的表情。 手上的笔停了停,粤然的大眼睛眨了眨,慢慢地抬头看着莫名增高的卷宗堆眯起眼睛笑,声音悠扬平缓地说:“巍巍,果然爱情使人变得幽默啊,你我都这么忙,还好你晓得开玩笑调节气氛。”说完,她又低头继续工作。 安静了几秒钟,胡巍巍起身趋近,默默地拿回自己的卷宗:“小粤,你对人心的把握很准确,这次的对手要赢,大概不容易?” “很快就知道了。”粤然看着桌面的材料目不转睛,语调无波。 “难度应该不大吧,行政诉讼不是举证责任倒置吗?提出证据都是对方的事情,你到时候猛攻就是了,对吧?”胡巍巍摊开自己的文件开始操作。 粤然失笑:“巍巍,你真的一直没有参与过庭辩?”哪有这么简单,更何况对手是苏航! “没有,我懒得折腾自己,只愿做一个方面的专家。”胡巍巍很坦然。 粤然知道胡巍巍有她的道理,就像自己有关于将来的一套计划,于是沉默微笑。 “周五开庭?”胡巍巍问。 “是。巍巍,工作吧。”粤然抬头查看电脑的数据库,中断了讨论。她若无其事地在脸上挂着轻松的笑。 只有一个人真切地知道粤然的不轻松。 “那很好,就是这样做没错。……放心吧,我有我的用意。……对,把她调阅的所有文件副本再汇总传真给我。……是,您可以不到庭,开庭结束以后我会立即通报有关情况。”苏航挂了电话,明确知晓最后一步对外部署已经完成,长叹一声。 对手上钩了。一般这种时候,苏航只对自己会心一笑,就继续心平气和地准备接下来的工作。但是现在,她只觉得人格分裂:为了职责必须全力争取胜利,但是心里根本希望她能赢自己。 她打电话去前台:“影姐,有我的几十份传真,你帮我收装一下,我自己过来取。”她仍然不习惯摆架子。 十分钟后,李影把装订好的传真笑吟吟送来:“苏律师,给您送来了。一并送来的还有上周的所有咨询档案汇总。”充分且恰当地扮演好角色,她能留在这所里十多年自然是有道理的。 苏航谢过,随手翻了翻那些粤然申请调阅过的文件副本,无奈地发现,全在自己预料之中,她已经能猜想她的大致策略,并且发现,还是比较不成型的策略。 粤然,还有时间,加油……她在心里对爱人说。 转而翻看咨询档案汇总,苏航发现错漏最多的是李翰林。直白地承诺,夸大代理结果,过早透露策略方案……能犯的错误他几乎都犯了,填写登记表的时候还自作聪明地掩饰,真正的此地无银。 “融安,来一下。”苏航打电话召唤同辈之中资历较浅的一个。 融安带着尊敬和胆怯敲门进来,不安地注视苏航和颜悦色的脸。 “融安,最近的到所咨询,你有空就去,跟其他人说,是我交代的,让你多锻炼。”苏航对师妹说。 “可是,崔小捷也在实习期……”融安战战兢兢地分辩。 “没关系,她会明白。并且,如果她要去,你就由她去,如果是执业律师要去的话,你可以把活揽下来,他们有更重要的工作。”苏航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只希望融安能懂。 融安一知半解地答应:“是。” “出去以后别人问,你就说我敲打你的咨询笔录而已,知道吗?” “知道。” 苏航看着师妹离开,替自己叫了一个外卖,仔细地翻看粤然调阅过的文件,揣摩着爱人的思维轨迹。同时,她也在等待,等待她预料中的两件事情发生。 下午两点半,她等到了第一件事情。 主审法官的助理打电话来:“苏律师,按照规定通知你,原告律师追加了几份证据。” “是,请说。”苏航简短回应。 “说?你不用我们传真或者过来领取清单?”对方惊诧。 “您先念念清单所列证据名称吧,没有的我再去取,或者请您传真。”苏航镇定地要求。 法官助理念了一串文件名称。 苏航微笑道谢:“我这里都有副本,谢谢您的告知,再见。”挂了电话,她在一天之内第三次叹息。 她从刚才翻阅的副本里抽出粤然最后提取利用的几份文件,和其他的补充证据放在一起,估摸着排了一下顺序,轻轻地笑:“太过完整,亲爱的,你果然还是非诉思维。” 苏航一边调整庭辩策略,一边继续等待,但直等到下班时间,第二件事情也毫无发生的苗头。 看来融安嘴很严,李翰林没有从前聪明,或者冲动? 苏航收拾东西回家,把案件材料全部留在了办公室。 …… “师母,来来来,请坐。”程伟仁应该算是男人中未老先衰的典范,刚到三十岁,干瘦的脸上已经有明显的褶皱。 原明微笑着点头,在金碧辉煌的饭店小厅坐下。“小程,两个人吃饭,何必如此客气?”她和蔼地应酬。 程伟仁一边倒茶一边赔笑:“哎,师母这么说就不对了,多亏您照顾我们牛老板,他才能带领我们取得一个又一个学术成就嘛!要说真正的劳苦功高,那还是您,牛老板啊,排在您后边半寸。”一席肉麻话被他说得豪气干云理所应当顺理成章,他自己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原明不得不感叹,丈夫这一个大弟子,真的是:人在江湖飘,越变越轻佻。她笑而不语,安静地喝茶。 点菜上菜,吃饱喝足,程伟仁的马屁拍完了,哈哈也打完了,打量着原明已经有些麻醉疲劳,他才开始进入正题,提起了牛正手下最新最大的一个立法规划项目,表明了愿意为该项目粉身碎骨的决心。 原明耐心地听完,施施然说:“小程,我不是干政的慈禧太后,这些事情,你们老板自有主张。而且,这个项目,目前郁杰不是负责得挺好?” “您不是慈禧太后,您是希拉里啊!我们大家都知道,牛老师最尊重您的意见。”程伟仁稳稳地兜住了原明滑走的话头,顺便抽出小刀随意地捅了一捅:“郁杰是女孩子呀,这个项目需要跟很多高层打交道,市政府那班人我熟悉得很,如果郁杰始终负责,项目难免谈歪变缓,男人嘛,对漂亮女人总是没有招架能力。您说是吧,师母?而且,牛老师好像特别在意这个项目,最近经常和郁杰开会……” 他准确地点中了原明的死穴。 原明依然不动声色:“小程,你也觉得郁杰很漂亮?那,你对她,有没有意思?” 程伟仁一时弄不清楚原明问话的用意,略微思考,笑着回答:“她是很漂亮,但我不敢有意思啊,像她这样的女人,大概喜欢有实力有经验有地位的男人,年龄倒在其次。我嘛,差远啦,干脆不痴心妄想。”他借着原明的问题,更加清晰地暗示了一把。 原明沉吟,笑笑,起身告辞:“小程,你的学术功底深厚,有机会,要抓住。我先走了,回家还要帮妞妞看功课。” 程伟仁感觉得到了初步承诺,满意地起身欢送贵客:“行,师母您慢走!” 原明拍拍程伟仁的肩膀,和蔼可亲地笑:“加把劲儿,有前途。”这才优雅地离开了。 这顿饭吃得不算久,邻近学校的闹市区人声鼎沸,原明慢条斯理地走回家,一路思量:老牛说程伟仁虽有才华但品行不善,果然不错,看来这一个人确实不能仰仗太久。要制衡郁杰,分散老牛的注意力,目前来看,用她是最好的办法…… 她开始盼望着和苏航的会面。 …… 她看见她的书桌上空空如也,人依旧窝在沙发里拿着时尚杂志发呆。 “周五就开庭了,还不加班?”粤然坐在沙发上,苏航身边,轻声地问。 苏航温柔地看着爱人,只是轻轻摇头,并不说话。 粤然点点头,眼望着地板沉思。苏航看着沉默的爱人,有许多话想说,只是不能说,也怕说错,她轻轻地亲吻她的脸颊。 粤然没有动,也没有回应爱人的亲吻,沉着声音说:“有件事情,我想问你。”她仍然眼望着地板。 苏航坐直,安静地注视爱人的侧脸。 “你……是不是在向我放水?”粤然抬头,严肃探究地看孩子的眼睛,“我上周去申请调阅文件,十分顺利。是你交代他们允许的?为了让我?”她的表情冷峻平和,也写满了疑问。 苏航浅浅地笑:“我相信你的实力,几乎比得上相信你对我的爱。让你,还不如直接侮辱你,你觉得我会么?”她觉得胸口被什么堵着,很沉很重。 粤然看着孩子清澈的双眼,慢慢地绽露微笑:“你不会。那么,为什么?别的律师要申请调阅文件可不会那么顺利。” “因为别的律师运气好,没有碰上我。为什么,我不能说,你自己想。”苏航温柔地说完,下一秒钟,闭眼,摇头,撇嘴,对自己重重地叹气——这不几乎等于已经说了么?待她双眼再睁开,里面有着无奈的嗔怪:“你,死对头,去工作!”她用力地指着房门,气恼地笑。 粤然眨眨眼睛,心领神会,吻了一下孩子的唇,自己走进书房安静地工作。她不能不去揣摩孩子的想法,但依旧只会将之作为其中一个考量因素。 苏航在房间变得焦躁不安,坐不住躺不下,看着时尚杂志里浓妆艳抹的女人只觉得烦,拿起一本小说,又觉得里面一行一行密密麻麻的小字面目可憎……索性都扔了,她轻轻走到走廊,靠在书房门外的墙上,看着里面的灯光发呆。 亲爱的,我在陪你……她在心里轻轻说。 约莫两个小时以后,粤然渴了,出来喝水,看见房门口孩子的脸上满满的疼惜。 “怎么了?”她轻轻拥住她。 “我,难受!”她在她怀里嗡嗡。 “有话想对我说?” “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有些是关心,有些是叮嘱,有些是忠告,有些什么都不是,只是想和你说话。但是,我通通都不能说,怕干扰你,怕影响你,也怕泄露自己,还有,我相信你,所以不能说,因为你的对手是我。” “那就都不说。”她了解地微笑。 “可是我也担心你……”她闭上眼睛,气得在她怀里跺脚,恼恨自己还是说了。 “我知道你相信我。”她笑着,明白她为什么跺脚,“也谢谢你担心我。” “我爱你,你要记得。” “从不曾忘记。” “我不能提醒你任何细节,因为怎么赢都是赢,只要是你的失误,多么细小我也会利用,所以,你自己要细心。”她受不了,决定隐讳地提醒。 “知道。”她心里泛起涟漪。 “有的时候,我对你说的话,可能是无意泄露的信息,也可能毫无用处,更可能是会误导你的诱饵……天啊,我不会故意这样做,但是如果你领会错误,就会走错误的路。”她越说越急,觉得怎么都说不清楚,也不能说清楚。 “知道。”她用力地克制心里涌动的潮水。 “我会做一些事情……都不能对你说,甚至要刻意隐瞒你,但不能不做,因为,我有我的立场。”她眼里开始有泪光。 “知道。”她用力地拥住孩子的身体,感受那种毫不吝啬的温热。 “我会伤害你的工作利益,可是……总之,我爱你,你要记住!”她不安地皱起了眉头。 她把她抱一个满怀,温柔低沉地说:“我知道,早就知道,从来没有忘记。”笨蛋,真不想做你的对手,这种时候,我需要你在我身边……她在心里默默说。 “讨厌!讨厌死了!我不要做你的对手,我想在你身边帮你!”她在她怀里哭着叫。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捧起她的脸吻掉那些眼泪:“你替我担心这么多,担心得这么难受,还怕我误解你,你……这么有信心?”她知道她有,当然知道。 她看着她故作轻松的笑脸,认真地说:“粤然,我从不轻易输,可以说,没有完全输过……除了第一次出庭。” “Wow!”粤然惊叹,一双大眼睛看着孩子,里面满满地都是笑意。 呆愣两秒,苏航醒觉,顿时用手掩住双眼,无奈地哀叹:“你说,我撞墙死得比较快,还是撞你的心口死得比较快?” 她们都知道,她不过是想提醒她更加严谨,却无意中点出了她们庭辩第八十九章 四方(三) ... 实力的悬殊,甚至构成了对她的“恐吓”和“鄙视”…… 真是,怎么说都是错啊! “撞我的心口吧,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谁让我们在一起。”她笑着制住挣扎的她,“别傻了。我有能力自力更生,也有能力承受任何结果。”不止如此,她还要有能力负责她们的生活。 “我们相爱,谁都不能忘。”她低头吻她紧抿的唇。 151第九十章 四方(四) ... 这是一个出奇安静的早上。 她终于看见她备战的紧张和认真。 和所有需要开庭的日子一样,苏航凌晨五点半就起床,洗漱,着装,梳妆,沉思,预想……不发一言。她在这些日常活动中,把大脑的思想慢慢唤醒厘清——案件的要点,法官的焦点,对手的特点……为着职业的尊严,为着对委托人的责任,不论对手是谁,她都必定会如此认真细致。对手是粤然,为了心里对她的尊重,她更需要严谨地对待。 粤然依旧按照平日的作息,六点四十分起床,整理妆容和出庭文件,准备早餐,等苏航和她一起吃早饭。所不同的是,今天出庭穿的衬衫和铁灰色长裤套装,是爱人凌晨就帮她熨好的,她只需要默默穿上即可。 她们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对方一眼。但粤然觉得比预料中心安,因为她感觉到了爱人隐约散发的淡漠冷硬,像另一个灵魂在孩子的身上悄悄苏醒。她的严阵以待,是对她另一种形式的肯定。 七点半,苏航走到餐桌边,和粤然视线相对,沉默地一笑。粤然用下巴指指桌面上的粥。 七点四十五,粤然收拾碗筷,进书房整理文件,苏航在房间进行最后的补妆,想一想,拿着手里小小一管淡橙金偏粉红色的唇膏走进书房,在粤然身边站定。 粤然淡淡地笑,吻上孩子尚未着色的唇。 我们相爱,谁也不能忘。 待唇舌被放开,苏航用手里的唇膏给爱人描摹唇形,笑意只留在眼底。 一点点动作,为柔软的心戴上精致的面具吧。出了家门,我们认真地较量一番。 轻轻握一握对方的手,粤然先出了门。 她还要回所里签收当天送达的客户文件。 “粤律师,林组长说这部分文件的内容不多,你看看今天下午能不能给结论。”舒娟一边查看粤然的签名,一边转达领导的意思。 “我今天要开庭,如果中午能回来,下午下班之前给结论。”粤然淡淡地回答,一边把文件抱进自己办公室做归档登记。 十分钟后,林雪莉的电话打至粤然桌面:“结论下周一给吧。”就挂了。没有加油,没有前辈经验的琐碎叮嘱,这是最好的信任。接着,本来打算到庭的委托人的法定代表人打电话来,说“拜托”,说“有重要的商务谈判必须出席”。 于是法庭上将只有她和她两两相对。 中院离得不远,粤然打车过去,用了二十分钟到达门口,正看见一身杏白色套装的苏航只是跟门卫点了点头就进了中院大楼。可当她走近的时候,被门卫一脸傲慢地拦下:“请问干什么的?” 粤然拿出律师证和开庭通知,才得以被放行。往里走了几步,正在考虑乘搭步梯还是电梯到达指定法庭,观望之中却发现苏航杏白色的身影安静地停留在上行步梯前,双眼看着缓缓上移的阶梯,神情淡漠。她慢慢地往她在的地方走去。 苏航抬脚站上了步梯,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二楼灯光。粤然淡淡地微笑,跟着站上步梯上了二楼。杏白色的身影一直在她的视线范围内移动,空旷的法院走廊里回荡着厚底高跟鞋沉闷的“咯咯”声响。 粤然跟随这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在明亮高深的建筑物里转了三四个弯,看见杏白色的身影停在了电梯门前——原来,特定身份的人有特定的通道。 如果走错了,大概会被严厉地驱逐?……不,不可能走错。没有人带引,你永远不可能找到这样深藏的入口。你多幸运,带引你的是对手,一个心底深爱你的对手……粤然在密闭的空间里看着对手流瀑一般的黑发沉默。 出了电梯,只见一面灰白色的墙,一条走廊朝左右两边延伸。粤然看见苏航朝左走了几步,停在一扇深棕色的大门前不动,她跟过去,看见门上有一个牌子,写着“洗手间”。苏航并没有推门进去,而是又往左深走了几步,又在一扇透明的门前停住,粤然已经看见了,这是“休息室”,里面有饮水机和一次性纸杯。在她们默契的沉默中,苏航回头,向着粤然来的方向,也就是电梯的右边一走到底。 虽然她没有看自己一眼,但是粤然明白,自己还是得跟着。当无声寂静的感知被细碎的人声打破的时候,她知道,温柔沉默的带引结束了。 这一刻起,她们的身份不再模糊,彼此之间,只是对手。 方形阔大的法庭门口,法警笑着和熟悉的苏律师点头招呼,随手翻了翻她的律师证和开庭通知,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而面对粤然的时候,是严肃的打量,将照片上的人像和眼前的真人反复比对,又把不同证件上的照片和名字都仔细核对了一次,才冷冷地说:“进去吧。” 当粤然走进高阔亮堂的法庭时,看见苏航已经在被告席稳稳端坐,有条有理地把文件分类铺开,胸有成竹、淡漠、自信,眼里闪现着临战的犀利光芒。 旁听席上,有四五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儿女孩儿,戴着旁听证,小声地说着:“她是师姐吗?看起来好小……”;“你少来,她一开口,你就知道厉害……”;“厉害的女人好可怕……”;“不是泼辣的那种厉害,她总是在看似平缓的地方突然出招,据说有时候法官都不能掩饰会心一笑……”;“这么玄乎?夸张……”;“哼,一会儿你就知道了……”